翰林院的一把手叫做翰林院学士,也可以叫翰林学士,当今翰林学士是礼部尚书潘晟兼任,这是高务实知道的。但有一个问题,以礼部尚书兼任翰林学士的潘晟其实是并不怎么来翰林院管事的。真正翰林院管事的那位,应该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常务副某某。
翰林院侍读学士按理说应该是定员两人,但实际上由于经常有加官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官员存在,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有四位,分别是陈思育、许国、余有丁、何洛文,这还不算上个月刚刚退休致仕的姚弘谟。
而现在真正的翰林院“常务副”,也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其实是陈思育,按理说今天接见高务实的应该是这位才对。至于许国,他是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同时余有丁是礼部左侍郎,何洛文是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对他们几位而言都只是兼官,挂名的那种。
然而听曾朝节刚才的话,他说的是“掌院部堂”,那表示现在要见高务实的,竟然是潘晟,这就很诡异了。不过高务实隐隐猜到了潘晟要见他的原因,可能这位实在很想在致仕之前进内阁混一圈。
毕竟,阁老和部堂,那可真是听起来都不在同一个档次,以潘晟的资历和年纪,有这个心态完全可以理解。
曾朝节朝高务实笑了一笑,当下领高务实来到内堂。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就见牌匾上书有“玉堂”二字。所谓玉堂,本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须知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而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是以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翰林之清贵,于是要称登玉堂,毕竟玉堂乃是神仙居所,而鼎甲三人被官场视为“天上神仙”,庶吉士被视为“半路修仙”,反正都是位列仙班的,“玉堂”完全合适。
高务实跨入内堂,这就算是登玉堂了。
唐宋以来玉堂上都设有视草台,翰林学士草拟制书即称为视草。视草台,就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到了现在视草台只具形式,不具实际意义,仍代表着翰林学士代天子制诏,为王者言的权利。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本来内堂里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是大堂之中,而掌院学士反要侧坐在旁,故而明朝的翰林学士也可以称阁臣为中堂。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时一位身穿大红纻丝飞鱼服的正坐在翰林院学士的公座之上,朝着高务实微微露出笑容,正是潘晟潘部堂。
但在他身边,却还有一人,正坐在侍读学士掌院事的位置上,身穿绯色官服,一脸严肃。
高务实心道原来不是潘部堂侵了陈掌院的权,而是两人一同接见这么高的规格么
不过想归想,他却已经上前参拜道“翰林院修撰高务实,拜见大宗伯、光学士。”
潘晟与陈思育微微颔,潘晟毕竟是名义上的正官,微笑道“高修撰,本部堂今日本不该来,不过待会儿确实有事要和你说,因此就不请自来了。”
高务实忙道“大宗伯百忙之中能来坐堂,学生感激不尽。”
潘晟又笑了笑“我的事待会儿再说不迟,且请陈掌院先给你说一说翰林院的规矩,这也是入翰林院必须知晓的第一件事。”
高务实点头称是。
陈思育仍是一脸严肃,微微点头道“高修撰是这一科科试魁,乃同科进士里的翘楚,圣上也多有讚誉,但你既入了翰林院,就需得知道这里都是你的前辈,务需保持尊敬,知晓礼数。道遇前辈,譬如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你当引马回避科深前辈,立马让过科近前辈,分道而行,略后一马背”
高务实心道陈掌院这意思,怕是担心我挟圣眷和元辅门生之威不尊前辈
陈思育却不理他,又继续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却由掌院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故而不要以为背后有阁老撑腰,就心存侥倖,不用心办事,否则不待九年考满,这三年在本官手上的考评,就休想得好。”
高务实听了陈思育这话,就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了。
他没露出丝毫不满之色,毕竟他高务实也不是第一次混职场了,这新进衙门,上司给你这一顿“杀威棒”,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是为免新人不知分寸。
陈思育见高务实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无桀骜之色,面色稍霁,但还是继续警告道“要想本官给出上评,就需好好办事,本官自会看在眼底,若是不实心用事,本官也会看得出来,不可心存侥倖,以免自误。”
“下官明白。”高务实规规矩矩的回答道。
陈思育点点头,显然对他这番俯帖耳的表现尚满意,于是让小吏给他上茶。
气氛有所缓和,高务实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朝潘晟潘部堂望去。
潘晟却不像陈思育那般严肃,一直面带笑容,这会儿见高务实朝他看来,才微笑着道“高修撰,你身为史官,自是以纂修典籍为主,不过穆宗庄皇帝实录已经修成,倒是不必多虑了。眼下当务之急,乃在于大明会典。”
听到大明会典四字,高务实微微抬起头,露出凝重之色。
大明会典是一部明代官修的专述有明一代典章制度的典制体史书。其始纂于弘治十年三月,嘉靖时有过两次增补,到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
“万曆二年四月,礼部覆礼科给事中林景旸复申前请补辑所缺事例入会典,但皆未允行。究其原因,是当时嘉靖、隆庆两朝实录尚未告成,史官披阅校正,日不暇给,为防止顾此失彼、事难兼理,重修会典一事只得推迟。”
潘晟说到此处,脸色也沉凝了不少,又道“至万曆四年六月,穆宗实录业已进呈,世宗实录编纂将毕。于是十六日,时辅高文正公等奏请重修大明会典,并就筹备事宜上疏陛下。六月二十一日,皇上下令重修会典。”
潘晟说的这些,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记不得这些具体日期罢了,是以面色也很平静,只是做出一副倾听之态。
潘晟见他一句也不多问,心中暗赞一声“果然稳重”,又道“此事当时由高文正公亲自出任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王锡爵充修辑会典副总裁官,阵容浩大。可惜高阁老、马阁老相继辞世,汪、林二位少宗伯先后致仕,申瑶泉入阁、王荆石丁忧,会典竟至乏人主持。更不要提各地缺员严重,翰林院不少负责编纂的官员纷纷调离,以至于现在会典编纂缺人极其严重,仍在岗者不如此前三成。”
高务实这下不得不答话了,道“大宗伯的意思,是要下官充任纂修官”
潘晟笑起来,但却一点没客气,而是肯定地道“是纂修官,但要实际负起责来。”
高务实顿时有些愕然。
高务实只是“愕然”,这已经是有很大克制力的表现了,至少陈思育陈掌院见高务实只是有些“愕然”的时候,心里就是十分佩服的,因为之前他听潘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大吃了一惊,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
修史本就是大事,而重修大明会典就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了,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盛世修史”这句话,譬如弘治年间于大明而言堪称盛世,于是开始编纂会典,嘉靖七年和二十四年,嘉靖帝打赢了“大礼议会战”,于是重修会典,这都是“盛世修史”的表现。
而此次万曆朝再次编纂会典,则是因为高拱挽回了嘉靖末年的各种颓势,无论财政、边防、吏治,都大有起色,所以才会有重修大明会典的呼声。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重修大明会典,既是为隆庆、万曆二帝记功,也是为高拱记功,这在高党秉国的当下,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高务实私下估计,让自己参与此事并担任纂修官,可能也是考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这不能解释潘晟这句让他负责,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负不起这个责。
无所谓才华不才华,真正导致他负不起这个责的主要原因,就是他高务实资历不够而且是远远不够。
刚才潘晟已经说过,在高拱时代大明会典的编纂事宜排场有多大高拱亲自挂帅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时任吏部右侍郎、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王锡爵担任副总裁官,可谓最高规格级别的文官中,但凡和修史能扯上一点关係的人物全部赫然在列。
而当时充纂修官的都是些什么人记有左右中允兼编修陈经邦、何洛文,右赞善兼检讨许国、陈思育,修撰赵志皋、田一俊、徐显卿、张位、韩世能、于慎行、朱赓、李n、孙继皋,编修沉渊、习孔教、範谦、黄凤翔、刘瑊、盛讷、黄洪宪、刘虞夔、刘元震、公家臣、史钶、余孟麟、王应选,检讨刘克正、刘楚先、王祖嫡、赵用贤等。
看看这个豪华配置,把高务实换进去,别说正副总裁官铁定没他什么事,就算是纂修官里头,他也排不上号啊
虽然正副总裁官其实大多只是挂名,不到最后审核,估计连稿子都不会去看一眼,但是光看纂修官里就有这么多高品官、老资格,他高务实一个新科进士,嫩秧儿一般的小修撰,能去他们中间负责
怕不是要被人嫌弃死
所以高务实愕然过后,连忙出言婉拒“潘部堂,下官不过一个新晋的修撰而已,初入玉堂,才疏学浅,诸事不懂,还是多看多学才是正理。”
潘晟劝道“此事虽有些难办,但毕竟事关高文正公,有你参与,庶几公私两便。”
高务实沉吟不语。
陈思育见他还算上路,没有一听此事就大包大揽,自以为自己是高拱之侄,就把这桩大功直接往自己身上揽,心中暗歎一声要不是圣意难违,哪有这般好事给你眼下皇上把最大的麻烦都给你扫清了,旁人便是想拿这大功,也只能跟在你后头喝点汤。
他心中感慨了一番,也出言劝道“高修撰,从某个程度上来讲,你在翰林院的资历倒也不浅,只是未有真箇考满转迁一说罢了。至于说学识这个方便,呵呵且不说你是六状元之身,就说皇上御笔亲题的二百年来真魁,朕为文曲落书丹,光凭这一句,谁好说你学识浅薄”
高务实见掌院也这么说,只好稍稍退了一步,道“既然部堂和掌院都如此劝下官,下官也不敢太过推辞,以免被人说是尸位素餐下官可以答应出任纂修官,不过负责之说还请二位上官莫要再提,德不配位且不去说,万一坏了大事,下官可就百死莫赎了。”
陈思育见他还是不肯担负大任,深知皇帝安排的掌院不禁有些着急,当下还要再劝,谁知潘晟在一边笑呵呵地介面道“高修撰谨言慎行,本部堂已知你心意,这负责之说便不再提了,不过你既答应任这纂修官,那可不能偷懒,明日便要开工办事的。”
陈思育诧异地看了潘晟一眼,暗道皇上可不是这么交待的,你这般答应下来,到时候怎么和皇上交差
高务实却已经站起身,朝潘晟和陈思育拱手一礼“部堂和掌院可以放心,明日下官便来参与编纂,不过此事下官新近参与,恐怕一开始只能从查阅典故文案开始,还请二位上官知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潘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又朝陈思育道“掌院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陈思育自然听得出来,微笑着摇了摇头,朝高务实道“倒是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高修撰可先回检讨厅熟悉熟悉。”
高务实于是规规矩矩辞别这二位上官,先去熟悉环境了。
待高务实一走,陈思育便一脸忧郁地朝潘晟道“大宗伯,皇上召见我二人时,可是清楚明白地交待过”
“莫急,莫急。”潘晟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捋须道“此事现在的总裁官是郭阁老,副总裁官们也不会在编纂初成之前插手参与,而纂修官又有如此重大的调整,凡事在高修撰任太子伴读及观政期间做过经筵日讲官的诸位,都被调离了只要明日高修撰上任,剩下的纂修官们谁还不明白其中含义到时候不管有没有这句负责,他都得把责任扛起来。”
“可是”陈思育依然皱着眉头“万一有人看不出内中含义,那却如何是好”
潘晟一对老眼微微一眯“虽然不太可能,但既然掌院说万一,那就按万一算吧,真有这样的人,说不得也只好点拨点拨了。”
陈思育苦笑道“就怕有强项令呀。”
潘晟“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陈思育又皱眉道“大宗伯,这里头或许还是有一点不妥的地方。”
“哦”潘晟皱眉道“何处不妥”
“负责一说,其实只是担个名头,可眼下高修撰不肯担这个名头,参与此事的同僚虽然心里多少会少些抵触,但将来皇上要论功行赏之时岂不是也少了个名头”
潘晟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纂修会典这样的大事,到最后还不是一层一层上报功翰林院才是第一个向上报功的衙门,这事儿说到底,第一个经手的还是你呀。”
陈思育稍稍一怔,但马上回过味来,微微点头。
潘晟又指点了一句“所以你看,皇上现在的意思很明显,而你掌握着这件事的主动,如果你抓住机会,到时候岂不也是有功、有大功的”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朝潘晟拱手道谢“多谢部堂点拨,下官知道如何做了。”
潘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好了,老夫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该回部了。”
“下官恭送部堂。”
按照大明朝廷的惯例,朝参日是三,六,九日,到了这一日,一品至九品的京官都要去皇宫拜见天子。至于新科进士眼下都分配到各衙门观政,朝廷让他们儘管熟悉部院之事,可暂免去朝参。
大明朝的当班时间是辰入酉出,相当于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满打满算十个小时,去掉午饭午休时间,和后世差距不大,可见几百年的进化时间不够从人变成人。
这一日高务实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会馆出了。
高务实到衙后,门隶连忙恭迎,满脸堆着笑道“恭喜修撰老爷新官上任今儿个日子可是好啊,正是吉星高照,修撰老爷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高务实笑了笑,是不是平步青云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觉得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仕途应该还是会比较顺利的,毕竟提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总不会没点效果。不过这奉承话嘛,毕竟谁都爱听,他也笑呵呵地朝门隶点了点头。
跨入登瀛门,高务实进了检讨厅,当该吏见了他也是满脸堆笑,打躬道“修撰老爷今儿个可是第一个到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可不敢迟了。”
当该吏恭维着笑道“总是修撰老爷勤勉。”说完之后,他便捧上的籍册,高务实画卯之后走到公案前。直堂吏员刘合一见高务实,就立即上来擦公案。
高务实看见他这模样,倒是想起前世来,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刘合见了心中兴奋,擦得更起劲了。
高务实坐下后,又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先到衙门的是编修刘瑊,恩荣宴上见过了,此人是萧良有的房师,隆庆五年辛未科的榜眼,也是大明会典的纂修官之一,他见了高务实,有些讶异地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高务实起身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了。”
刘瑊笑道“哪里话,该说状元郎勤勉才是。”说到这里,刘瑊话锋一转,道“看来这二百年来真魁也是得来不易呀。”
高务实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能微笑应道“皇上勉励而已,做臣子的岂敢当真。”
刘瑊听了,撚须道“诶,高修撰不要过谦,眼下史馆里正值用人之际,像高修撰这等斑斑大才,正该来一展绝学嘛,要不怎么对得起皇上亲自为你落书丹”
高务实心中一动,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地笑容“刘编修言重了,在下只是侥倖而已。”
刘瑊听了双目一眯,呵呵一笑“侥倖么”
高务实笑了笑,没答话。
刘瑊之后,各翰林官也是6续来到,萧良有和王庭撰两人也是来得甚早。高务实看了看,这公廨里有的人在恩荣宴上见过了,有的还没有,当下一一见礼。
萧良有和王庭撰也是昨天来翰林院报到的,只是他俩按规矩比高务实来得晚一些,所以没见着潘晟,只见到陈思育。此时按照规矩,高务实三人新到任,对着各位前辈一一送上请柬,并每人具银一两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就都纷纷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高务实三人初来乍到,不免无所事事,只能看着众翰林做事。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翻阅。而一直伏案的翰林,桌几之上更是堆满了书籍文案。
高务实琢磨,此时就以纂修官的身份去掺和会典之事,似乎还差了点什么程序,乾脆就让刘合取来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随手读了起来。他以前虽然挂名说是翰林官,其实连翰林院都没来过几回,实际上什么规矩都不懂,现在看看条例倒也合适。
过了一会儿,大家有些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些看卷宗入了神,难免都有些鬆散,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陈思育走来了,众人赶忙起身站好,齐道“掌院。”
陈思育“嗯”了一声,对众人道“昨日大宗伯与本院奉诏面圣,皇上问及大明会典之事,并对纂修进度表示了不满。后来大宗伯与本院又去内阁见了总裁,总裁说我们翰林院自万曆四年开馆设局修纂会典以来,仅仅是将嘉靖二十九年之旧稿重录一遍,稍添近年事例而已,费时虽久,成效不彰,总裁甚为不满。因此已令申中堂、许中堂及余中堂为新任副总裁,专督此事。三位中堂已经定下章程,要史馆将会典新旧原本,细加考究,另具草稿。”
听陈思育说到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大家都是垂下头来,心中暗暗生疑这次三个副总裁官怎么全是阁老,内阁对此事何以如此重视
唯有万曆二年的状元、前次总揽纂修事宜的翰林修撰孙继皋不忿地道“之前史馆里重修会典之事,我与诸位同僚都已是尽心儘力,但内阁仍是不满,我有何策若是三位中堂实在看不下去,不如让他们亲自来修好了”
陈思育听了,皱眉道“三位中堂不仅阁务繁忙,而且各有部务相妨,怎能亲自来修纂孙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此次乃是皇上和总裁问责下来,事关考课若是办得不好,不仅是你,连本院也担当不起。”
孙继皋见他抬出朱翊钧和郭朴,而且提及考课,也不禁有些泄气,低下头自己生闷气去了。
当下陈思育便环视众人一眼,道“那孙修撰且歇一歇,黄修撰等人已升了日讲官,也是无暇,故而史馆内总司会典修纂之事,本院就交给高修撰了。这位高修撰大家应该都有所了解,虽是初履,但却是经史娴熟,乃是我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六状元高修撰,就由你来总司会典修纂之事,书成之后,本院会替你向皇上和内阁叙功。”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翰林起先都是讶然,接着又是释然,看了看高务实,目光各不相同。
高务实却是有些皱眉,为何重修大明会典如此重要之事,陈思育不交给翰林院里资深翰林,反而非要交给自己这个新丁来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究竟是老师在给自己创造叙功的机会,还是这位陈掌院想要捧杀自己
高务实刚一张嘴,准备再次婉言谢绝,那边孙继皋却哼了一声,质疑道“这会典之事,我等修了四年,也才刚刚有些眉目,高修撰方入翰苑,就能领衔纂修了”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高务实不禁心头有些警惕,他心中暗忖我原是想低调一些做人的,但陈思育这般强行推我出头,也不知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有心为之可是不管怎样,似孙继皋这般质疑我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我若是此时被他们瞧扁了,只怕今后在翰林院就再也说不起话了。既如此,说不得今日只好张扬一回了。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微微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也算出身世宦之家,不敢说遍阅经史子集,但对于稽古之事,尤其是本朝典章制度,还算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说话虽然耿直,但气度倒是不错,闻言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纂修之事,实在我万曆朝一代大典,亦是我等心血所在,着实要能确信所託得人,方可交给高修撰,请高修撰不要见怪。”
高务实见他目光澄澈,不禁反生好感,笑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岂会见怪,请孙修撰提问。”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高务实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不过高务实从隆庆年间就开始拾掇着朱翊钧观政,他自己一直在旁参研,对于典章制度哪能生疏
但见高务实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
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钦佩之色,坦坦荡荡地认输,拱手道“高修撰大才,孙某服了,纂修会典之事有高修撰总司,说实话孙某如释重负。”
陈思育见孙继皋已经对高务实服气,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甚是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院在院内,还是一贯提倡这点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拱手道“掌院确实慧眼识人,提拔了高修撰这样大才,也让我等能喘口气。”
这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顺手马屁,陈思育现在懒得去想,反正听起来很舒服就是了,当下便道“既是如此,本院就令高修撰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者,都需协助高修撰一二。”
众翰林齐齐称是。
陈思育兴緻很高,露出微笑,又道“会典之事乃皇上亲问、总裁亲视之要务,诸位切不可怠慢,待到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都可升迁一级。”
众翰林一听顿时大喜,要知道相对于所谓的青史留名,对于这些普通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更加要紧。
众人也连忙向高务实道“以后就都要仰仗高修撰你了。”
高务实也连忙谦虚地道“岂敢岂敢,是在下要多向诸位前辈请教才是。”众人见高务实不骄不躁,心中更是满意。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萧良有和王庭撰,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协助高修撰纂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切勿怠慢。”
众人纷纷应是,萧良有和王庭撰更是朝高务实露出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他们三人,可是正经的庚辰科同年。
三月将尽,四月将至,春风如沐,柳绿桃红。
这样的日子,不止适合踏青,也适合请客。新任兵部尚书吴兑就在今天请客,邀人“吃个便饭”。
吴兑请客并没有在外间的酒楼客栈,而是在自己家中。他过去曾在京师为官,任兵部主事,所以在京师是有宅邸的,只是那毕竟是十年多以前的事了,因此宅邸既小且旧。此次回京出任本兵之后,吴兑处理了旧宅,买了个新宅,面积大了两倍,但也不过中等而已。
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新居整洁,他便在此宴请高务实。
高务实来到,先让曹恪通报,并递上二百两贺仪,算是恭喜吴兑右迁本兵并乔迁之喜。吴兑亲自出迎,大开中门请高务实入内。
宴席已经摆好,的确只是寻常家宴,十来个菜,一壶小酒。
“恭喜世兄高中,六状元,本朝魁。”吴兑今年已经五十有五,但按例对于恩师的子侄,要以世兄称之,因此他称高务实为世兄。
“侥倖而已,师兄切莫夸讚。”高务实笑着举起酒杯“倒要敬师兄一杯,师兄高升本兵,从此之后便是部堂之尊了,他日入阁称相,想必也为时不远了。”
吴兑和他对饮一杯,笑道“兑有今日,已是意外之喜,哪敢奢念辅弼。倒是世兄你,简在帝心,说不定玉堂十年,直入禁庐,谁可比拟”
高务实失笑道“师兄说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对了,师兄叫我求真便是。”
“对别人而言不可能,对你而言未必不能。”吴兑点了点头,笑道“求真,以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这一功到手,至少转迁两级。”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吴兑放下酒杯,微微一歎道“你的比别人高啊,你这状元郎入玉堂,直接便是从六品的修撰,转迁一级便是侍读、侍讲,转迁两级那可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身份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哪有这么顺利,这会典还不知道要编纂到几时呢。”
吴兑也笑起来,但笑得很是神秘,轻咳一声,小声道“会典编纂不是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么现在无非就是精修一番,勘正错漏罢了。虽然也很麻烦,但总有个框架可倚,要快便快,要慢便慢核审之权乃在内阁,最终陟罚臧否,在于皇上一言而已。”
高务实懂吴兑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大明会典的纂修其实已经完成了整体框架,现在主要是查漏补缺,而查漏补缺到什么样子算是合格,主要是内阁说了算,最终拍板又在于皇帝。
大概在吴兑看来,内阁不太可能针对高务实,多半是容易放行的,皇帝那边更不可能,所以什么时候纂修完成其实是翰林院自己决定,而高务实现在是总司重修,他说重修完也就重修完了,修完就是直接升两级,这简直是上头变着法子给他陞官的节奏。
但高务实知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内阁的确是高党佔主导,但申时行和余有丁毕竟是辅臣,不是两个木桩,大明会典除了郭朴挂名总裁官,实际上按理来说就归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三位副总裁真正负责。
许国跟高务实认识十年了,既是高务实的师兄,也是当年在文华殿的讲官,他也许有可能不会过于严苛,但申时行和余有丁则不同。
本身他们二人就是心学一脉的辅臣,虽然两个人在朝野都是以温和稳重着称,但高务实这次总司会典有太多的人工推动痕迹,未必不会让他们心生反感,如果他们二人要从中作梗,高务实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朱翊钧那边的情况稍微稳妥一点,但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现在并没有真正的亲政,李太后对他的影响力很大。
当然,李太后并不直接过问政务,只是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切政务但看内阁如何处分,如果内阁异口同声,李太后肯定会让皇帝按照内阁的意思办,如果内阁陷入争吵纷乱,李太后就会让皇帝等一等再说。
高务实估计,这可能是当年的那些事让李太后感到,她自己并没决断政务的能力,所以一切都看内阁的决定。如果内阁一时争论不休,那就把事情先放一放,等他们争论明白再办。
其实吧,这个思路还不错,最起码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当年先帝穆宗一般,隆庆帝就是基本只抓人事,其他具体政务交给有能力的人来处置,他用高拱就是秉承这个思路。
或许是李太后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么回过头来,也就是说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内阁怎么看如果不出大的意外,内阁应该不会给高务实拖后腿,但如果出了意外,譬如纂修得实在一塌糊涂,申时行和余有丁看不下去,非要闹起来,那这事就得耽误。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高务实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就是陈思育到底是谁的人,或者说是站在哪一边的。
按理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应该是高拱,可是之前高务实并没有怎么和陈思育打过交道,高拱也很少提及此人。高务实估计,陈思育可能是当科副主考胡正蒙点中的,甚至可能是某经房师点中的。
主要是因为当时陈思育会试和殿试的成绩都在两百名开外,这个成绩实在谈不上多好,只是他毕竟还是有才学的,所以后来馆选中了,进翰林院成了庶吉士,这才一步步从翰林院爬上来。
换言之,他的座师虽然还得算是高拱,但高拱当初未必把他当多大回事高拱的门生弟子那是太多了,也不可能个个都很重视不是想当初那位陈矩老家的县尊,也是高拱的门生,过年期间去拜访高拱却连正主儿都见不着,只有高务实代高拱接待。
那位还是高拱点中的呢可见高拱门生太多,但能受到他关照的却总归还是有限,其他的门生了不起就是享受到一点名头,外加给高拱写信的特权
因此高务实现在就有点担心,这位陈掌院可别是因为受了高拱冷落,心里总想报复一下吧要不然他为何非要把自己强行推出来总司修典
当然,如果是要藉此机会跻身高党重要人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反正要再观察一下才能确定。
高务实歎了口气,道“修典之事,现在弄成这样,小弟就怕过于张扬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众矢之的,上至阁老,下至书吏,全都盯着会典一事,但凡有个疏漏,搞不好就要被弹劾。”
吴兑呵呵笑了起来,摇头道“也不知道求真你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我若是你,就根本懒得管那些闲言碎语,只管把纂修做好求真,你要知道,就算有人要找你的麻烦,可是却有更多的人希望你好好的,你走得越快,这些人就越高兴,你只管好好做,别的事不要怕。”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吴兑的意思了。
“多谢师兄指点,我明日便开始潜心修典了。”
吴兑笑着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吴兑忽然歎息一声“我这次回京之前,马兰溪找过我,他是真的坚持求退了。”
高务实举箸半空,愣了一愣,收回手,也歎息一声“马总戎征战一生,许是真的累了。”
“他倒不是累了,而是无聊了。”吴兑苦笑道“原先三天两头打仗的时候,他身体反倒不错,后来封贡一成,虽然土默特仍有辛爱这厮时不时弄出些事端来,但都被俺答压制,宣大一线已经久无大战。一年两年还好,时间一久,马兰溪就受不了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痒两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疼三年没有仗打,全身都疼了。”
高务实只能苦笑,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道“可能不止是马总戎,四川的刘总戎也是如此。”
“哪个刘总戎”吴兑一直在北方边镇任职,新上任本兵,对南方的军事安排还不是特别熟悉。
“四川总兵刘显刘惟明。”高务实道“就是俞龙戚虎,北马南刘的那个刘。”
“哦,是他啊,他也骨头疼”吴兑微笑着问。
高务实却没有笑,反而有些伤感“他也请辞了几次了,我估计他也是真的求退。”
吴兑的笑容就慢慢收敛了下来,皱眉道“我到任之后,查见俞虚江去年三道连疏求退,朝廷不许,结果年底就病死了,朝廷追赠了他左都督、谥武襄。”
高务实苦笑道“其实我觉得这四位都是可以封爵的。”
吴兑摇头道“这可难得很,朝廷对于剿灭倭寇、乱党之军功看得不重,只有对战蒙古,立下斩之功大者,方容易授爵。如辽东李成梁,大小数十战,献俘太庙数次,便得以授爵宁远伯。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流爵,不能世袭。其余哪怕是戚继光,也因为所斩北虏级不够,而未能有爵。”
高务实摇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朝廷这样只认级,实在有些偏颇了。”
吴兑苦笑道“马兰溪和刘惟明是肯定没有机会了,除了他俩之外你想给戚南塘封爵这事儿你要真想办,我倒是可以跟兵部武选清吏司打个招呼,但戚继光总得拿上千颗鞑虏的脑袋来换,我才好说话。另外,内阁那边除非郭阁老点头,否则我提了也没用。”
“千颗鞑虏级”这下轮到高务实苦笑了“戚总戎这些年在蓟镇守得滴水不漏,土蛮联合朵颜试探了好多次,次次都被打得抱头鼠窜,早已不把蓟镇辖区当做抢掠的主要目标,而改变了整体策略,开始全力向东。
这样一来,李成梁的辽东就成了主要战场,蓟镇这边基本只能看戏,他上哪去弄这上千颗鞑虏脑袋再说,李成梁所部强在辽东精骑,戚继光这边的骑兵却有些不足,乃是以步兵、骑马步兵和炮营为主,让他击败土蛮或许不难,但让他拿到多少鞑虏级,那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吴兑一摊手“所以说李成梁这厮运气倒是好得很,现在九边各镇,还有机会主动出击的,也就剩下他辽东了。”
吴兑这话,让高务实联想起后世有戏称说李成梁其实是“清高祖”的事。
这要从当时辽东的局势说起。在原本的历史上,明朝享国276年,北方蒙古和东北女真的不时侵扰使国家安全和边境地区的稳定始终处于威胁之中。自从隆庆年间的高拱和万曆年间的张居正秉政期间,整饬武备,加强边防,有效保障了北方边境的安定。李成梁任总兵,驻守辽东前期就正是这个时候。
在中枢的支援下,他充分挥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建立起一支骁勇能战的李家军,使素来为蒙古军所轻视的明朝边兵“军声始振”,这支能征惯战、勇往直前的队伍“师出必捷,威振绝域”,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辉煌战绩。
明史本传记载李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他驻防辽东的任务是阻遏蒙古部落入边劫掠和武力保证朝廷对女真各部实行有效管辖。
应该肯定的是,前后守辽3年间,他是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的,无数次的战斗既给了犯边的蒙古骑兵有力的打击,成功地将蒙古骑兵牢牢地阻遏在边墙之外,也十分有效地控驭了正在谋求内部统一和强盛的女真,保障了一个时期内辽东地区的安定。
但在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为何会逐渐崛呢李成梁对女真的控驭究竟是怎么失控的
高务实在“观政”期间,就悄悄对此时的女真做过一些了解,此时女真分为三大部,建州、海西和东海,各部又包括若干小部,但无论大部、小部,彼此之间都不相统属,正处在互相征伐,称王争长的英雄时代。
大明朝廷对他们的统治政策是“分而治之”,分别封其各部长千户、万户、指挥使、都督等职衔,防止其统一,形成难以控驭的强大势力。
如某部势力强大,而不听朝廷约束,为防止其并吞其他部落,官军即出兵征剿,以削弱之。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高务实都觉得李成梁作为镇守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忠实地执行了朝廷这一策略的。
譬如说建州部酋长王杲称雄于建州女真各部之中,桀骜不驯,嘉靖年间,就“屡盗边”,杀副总兵以下、把总以上明军将领几十人。
万曆二年七月时,其属下来力红因追索逃人与守边官军生冲突,将官军守备裴成祖等人杀害。朝廷当时下令,命其交出凶手,不听。时任辽东巡抚张学颜便奏请朝廷,停止其贡市,朝廷同意了。
于是王杲便联合蒙古土默特某部及泰宁等部落,阴谋大举进犯辽瀋地区。李成梁侦得其动向,出兵在五味子冲大败其兵,随即攻破其山寨。第二年,将其俘获处死。
王杲之后,建州部又有王兀堂势力崛起,不断犯边劫掠,李成梁前段时间刚刚上疏朝廷,要求准许他前往剿灭。
由此可见,至少此时的李成梁,可丝毫没有“清高祖”的“自觉”,他仍然是那个一心一意在执行朝廷决议的辽东战神。而对于女真而言,李成梁就是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即便高务实由于前世历史的关係,心底里一直担心李成梁思路跑偏,可现在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高务实微微蹙眉,道“李成梁今年五十四,以武将来说,再用几年也就老朽了,到时候辽东该用谁,现在犹未可知。”
吴兑一时不明白高务实这句话的意思,迟疑道“没听说他身体不好,应该还能多用些年头吧”
高务实不好明言,便笑道“能用固然是好,不过朝廷也总要提拔培养一些年轻将官,以免青黄不接,后继乏人。”
这一点吴兑倒是不反对,毕竟武将和文官不同,文官老得走不动路不要紧,只要思维还清楚就没问题,可是武将如果老得马都骑不了,那还带什么兵
不过吴兑还是有些误会高务实的意思,以为他要提拔什么人,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小师弟可有年轻一辈的良将俊才推荐若有,愚兄一定好好考察,总不能教明珠蒙尘。”
高务实与吴兑家宴小酌,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家中也有家宴,招待的人也很少,只有一人,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
“恩相,高务实的事情,今日已经办妥了,学生让他总司纂修。”
说这句话的是陈思育,陈思育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是高拱,但高拱当时没怎么在意他这个考到三甲两百多名开外的门生,所以陈思育后来投了他的房师申时行。
然而实际上,申时行虽然是他的房师,却比他还小一岁。不过规矩和传统在这摆着,“恩相”还是要叫的。
“安排得好呀。”申时行笑容可掬地道:“对于高求真的事,一定要妥善安排,要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在关照他。”
陈思育诧异道:“这……敢问恩相,这是为何?莫非恩相和郭阁老、张阁老二位……”
申时行微笑着,摆手打断道:“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实学一派,我们是心学一派,内阁现在没有像前些年那样天天吵架,不是今天你走,就是明天我走,这就算是很不错了,是大家相互克制的结果,跟高求真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刻意关照高求真?”陈思育见申时行没有直呼高务实姓名,便也悄悄换了称谓。
申时行笑眯眯地道:“高求真是高党吗?”
陈思育顿时一怔,下意识道:“他不是还有谁是?”
“不对不对。”申时行笑得很温和:“他是帝党。”
“帝党?”陈思育诧异万分。
“当然。”申时行笑容可掬地解释道:“高文正公当年其实就是帝党,虽然他是高党的魁首,可高党却不能算完全的帝党;现在高求真也是一样,他或许被很多人看成是高党将来最有可能的新魁首,但他本人始终是帝党。这一点,你一定要能分辨得出来。”
然而陈思育被恩相搞懵了,一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申时行笑道:“仁甫,我这么问你吧:高文正公当初行考课法,是不是只有我们心学门人倒霉?他高党里头,就没有人因为考课法而倒霉吗?”
“这个……应该也是有的吧。”陈思育不太肯定地道。他这些年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三个衙门打转,对于考课法考察最严重的地方及中枢实权衙门的具体人事变动不是特别了解。
“不是应该,是肯定。”申时行强调道:“因为考课法而被贬、被罢的官员里头,高党出身的人比我们少不了太多。如果非要把高文正公的考课法看做是打击我们,那他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有些人把考课法看做高党对我们心学一脉的打压,我一直都是不赞同的。”
陈思育若有所思地道:“恩相的意思是,高拱这么做单纯是为了皇上?”
申时行稍稍沉默了一下,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高文正公当年,大概是真的认为考课法能够纠正和扭转吏治中的贪、庸之风。”
“可那一套太功利了。”陈思育摇头道:“学生曾听人说,高文正公这一套,就是认定天下无君子。甚至还有人说得更直接一些,他们说高文正公的考课法,根本就是逼天下官员都去做小人。”
申时行摆手道:“他们实学也是儒家一派,总不至于说不要君子之道了,只不过高文正公行事操切,一心想要在短期内就看到实际成效,而忽视了士风之养成、官风之涤清皆非一日可毕之功,而需要我辈读书人时刻反省自身。我心学一脉倡导讲学,便是这个道理……”
他说着,可能是觉得扯远了,轻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仁甫,我方才说高家伯侄是帝党,这是把他们和高党区分开来……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这般区分?”
陈思育正是无法理解这一点,当下便诚恳地道:“学生不知,请恩相指点。”
“你就是太客气了些。”申时行笑道:“我虽是你房师,但其实也不过比你早一科罢了,你我二人无须这般讲究。”
“名分至重,学生不敢僭越。”陈思育正色道。
“好吧,好吧,随你。”申时行摆了摆手,言归正传道:“之所以要区分开来,是因为即便高党再强,声势再大,也是可以战胜的;但帝党却不同,只要圣眷仍在,帝党就无法击败……与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相争,或许伟大,或许悲壮,可是何其愚蠢?”
陈思育有些诧异,问道:“恩相以为高求真现在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昔日华亭公挟扳倒严嵩之威,声达寰宇,望重天下,以言路之力扳倒高中玄,天下心学门人谁不振奋?可是结果又如何呢?不到两年,高中玄就起复回京,以次辅兼天官,而华亭公却只能黯然致仕归乡,甚至还被……”
陈思育默然,申时行摇了摇头,又道:“后来,内阁中无论是谁,只要与高中玄意见相左,无一不是请辞归乡,我那恩相张太岳公更是被人陷害,以顾命阁臣之尊,差点连身后名都丢了。仁甫,这就是帝党的厉害之处啊。”
陈思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可严嵩当年也是帝党。”
申时行呵呵一笑,摇头道:“其实他和高中玄很像,自己麾下有一大帮子人,也就是所谓严党、高党,可是高中玄和他不同的是,高中玄直到离世,也没有失去圣眷,而严嵩垂垂老矣,已经无法再跟上圣上的脚步了……失去了圣眷的帝党,还叫帝党吗?华亭公能扳倒严嵩,靠的不是‘夺取圣眷’,而是耐心潜伏,等到对方失去圣眷,自然就赢了。”
陈思育皱眉道:“严嵩的年纪可比华亭公大得多,是以华亭公可以等,然而高求真却不同,他今年才不过十七八岁,按理甚至不该授官。我等难道还能等到他失去圣眷的那一天?”
明朝国初时有制度,年二十才可授官,年七十必须致仕。但实际上七十致仕都经常被皇帝“不允辞”,年二十授官也早就成了空话,陈思育自然是知道的,他此时只是想突出以下高务实年纪之小罢了。
不过申时行却不在意,摆手笑道:“高务实年仅十八,即便再怎么特旨简拔,他也得三十岁之后才有机会入阁吧?那就还有十二年,十二年后郭质夫在否?张凤磐在否?”
“郭阁老那时候肯定是不在位了,不过张阁老似乎应该还在吧?他那时……应该只有六十七?”陈思育皱眉回答道。
申时行却哈哈一笑,道:“虽说‘背后莫论人非’,不过我倒不是要说什么是非,而是想告诉你,张凤磐的身体一直不好,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可不好说。而且就算他能熬到那一天,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可不算帝党。”
申时行这话,让陈思育心中一动。
倒不是关于张四维的身体,张阁老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这一点京里的京官大多都知道,他老人家当初四十几岁的时候就请过两次病假回乡休养,现在五十多岁难道还能反而变得更好了不成不过天寿并非人能决定,陈思育不打算在这一点上头多想。
他心中一动的原因是申时行说张四维“不算帝党”这一点。陈思育思索片刻,迟疑着问道“郭阁老算帝党吗”
“郭阁老本来是不算的。”申时行笑了笑“不过现在可以算一半。”
陈思育奇道“一半那是为何”
“两个原因,一是他本来就是高中玄的密友,被其起复不说,在内阁之中也一直做高中玄的佐2,后来更是以仅剩的顾命辅臣身份接过高中玄的权柄和事业二是他有高求真这个弟子的全力支援,连张阁老都只能继续安于高党二号人物的身份,所以他算半个帝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将来郭阁老致仕,高求真也必然支援他舅舅,张阁老岂不也是半个帝党了”陈思育皱眉问道。
申时行哈哈一笑,道“高求真必然支援他舅舅么”
这话就更神奇了,陈思育诧异道“难道不会”外甥支援舅舅,这还需要讲道理吗
申时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仁甫,你要知道三个要点。第一,高求真虽然是帝党,但高中玄留给他的人脉,他是一定不会放弃的,这批人现在一部分支援郭质夫,一部分人看在高求真的面子上也支援郭质夫,但郭质夫致仕之后,他们多半是会选择支援高求真的。
至于第二,则在于张凤磐的根基在于晋党。晋党虽然附骥高党有年,但他们和高党总还是有所区别,晋党之人能接受张凤磐这个魁,却未必能接受高求真这个隔代魁。
最后便是第三,这次庚辰金榜,似乎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高求真这个六状元身上,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第二甲第四名,山西蒲州张泰徵”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恩相的意思是,由于张泰徵与高务实同年,所以将来张凤磐可能会觉得,与其将晋党交于外甥之手,不如交于亲子之手若果真如此,则高党与晋党必分道扬镳矣”
申时行微微一笑“大略如此,不过细节之上还有些许问题。”
陈思育连忙请教恩相,申时行倒也并不隐瞒,当下便道“这里面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一定要让张凤磐有两种感觉一是张泰徵并不比高务实要差二是让晋党内部觉得高务实有意吞併他们,于是便会使张凤磐担心晋党分裂。
他到时候一衡量,说不定会考虑把晋党交给儿子至于张泰徵成为晋党魁之后,是继续像杨虞坡、王鑒川乃至他父亲张凤磐一样附骥于高党,还是乾脆自立出来自成一派,估计张凤磐那时已经顾不上了。”
“恩相高瞻远瞩,学生佩服。”陈思育心服口服,连忙又请教道“只是既然如此,我等为何还要关照高务实他是六状元出身,本就比张泰徵更高,咱们还这般支援,他岂不是更容易得以叙功升迁而张泰徵虽然考得也很不错,却要先馆选就算馆选他是必进吧,可是庶吉士总要在翰林院呆个两三年才得以授官,而且只会是个正七品,这可就慢了好几年了”
申时行依然挂着淡淡地笑容,道“张泰徵若是想要接过他父亲晋党魁的大旗,只要把品级、职务混上去就行了,因为他是张凤磐的儿子可是高务实想要接过高党的大旗,却没有那么容易他毕竟不是高中玄的亲生儿子,甚至不是嗣子。他要想做高党的魁,除了一定要展现出圣眷之外,还要展现出他做事的能力,谁让他们家推崇的是实学呢”
陈思育恍然道“也就是说,我们想法子让张泰徵转迁快一些,甚至更早得到一些好的机会,譬如到时他庶吉士散馆之后,咱们想点法子让他早些升任日讲官”
申时行微微颔“这是个好法子。”
但陈思育又有些皱眉,问道“可是高务实呢他需要事功,我们还想方设法让他有机会立下事功这却是何道理”
按照正常来讲,高务实和张泰徵相比较的话,相当于高务实已经抢跑了,如果要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差,那么除了让张泰徵跑得更快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高务实跑慢一些了。可是如果让高务实得到更多立功的机会,那不就与自家的意思南辕北辙了吗
然而申时行却毫不在意,摇头轻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高务实是帝党,在他没有失去圣眷之前,任何企图打压他的行为都会被皇上反感,而任何给他帮他的举动,则会被皇上爱屋及乌。”
申时行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让他有更多的做事机会仁甫,凡事都有两个方面,有好的一面就一定会有坏的一面,你不能只看好的这一面。须知他在得到做事机会的时候,不光是有机会立功,也有机会把事情办砸。他现在刚刚步入官场,需要立多少功劳才能一方面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方面让他自己能因功升迁太多太多了。”
“而失败办砸呢”申时行呵呵笑道“只要办砸一次,他身上的光环就要大减,要是多办砸几次,那他想要高党内部心服口服,可就难如登天了。”
陈思育这下子终于知道恩相的厉害了,难怪人家四十齣头能混成阁老,这可真不只是有运气就够用的,他连忙道“恩相庙谟高远,学生望尘莫及”
说归说,他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按照这个思路,只要让高务实一直有事做就行了,自己只要给他创造机会去做事就好,至于他做得好不好,却根本无需过问,好就好,不要更好
可是申时行却交待他,这次纂修大明会典,一定要光明正大的一路关照他,认真帮助他,这却是为何
然而申时行却彷彿他肚子里的蛔虫,淡淡笑道“你还在疑惑为何这次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帮他”
陈思育被恩相瞧破心中所想,老脸有些红,但也不得不承认,只能郝然点头道“学生驽钝,请恩相指点。”
申时行呵呵一笑,道“那是因为,现在他身上聚集了太多的目光,此时丢给他一件任务就马上不管,立刻就会让聪明人看出端倪,知道咱们是在捧杀他。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捧杀,而是真真正正地在帮他,那些探究的目光就会变得不自信起来,他们会怀疑咱们是不是软弱了、是不是退缩了,是不是决定乾脆缴械投降、附骥于高党了。这时候,他们就很有可能不会继续保持对咱们的打压态势,而是转而试图拉拢你明白了吗”
陈思育这下子对自己这位恩相可真是心服口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兴奋地介面道“恩师的意思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一边继续保持给高务实创造立功机会的做法,一边却悄悄断了真正的关照和支援,让他和那些探究的目光产生错觉,继而出现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的局面”
申时行撚须微笑“诚哉斯言”
然后又道“不仅你这里要帮他,本阁部也会有相应的举动,譬如说为了保证实现专任责成的目的,本阁部会提出完善史馆供给制度,保障包括酒饭、笔墨、木炭、桌、凳、砚、炉、象牙书圈、纸札等史馆所需办公用品的有效供给。
纂修等官及各员役供事者酒饭、笔墨、木炭等项,都可以提高标准来供给。其桌、凳、研、炉、大小象牙书圈等,会请内监照数送用。刑部、都察院方面,本阁部会让他们按月支送纸札。另外再额外加派外用办事吏二十名,分送各馆管理册籍,启闭馆门,匠役及兵丁守卫足额
哦,还有,为了保证纂修环境的安静,提高纂修效率,同时也做好保密工作,本阁部会建议建议史馆加强门卫制度,不准闲杂人员随便出入。”
陈思育有些愕然,他这时才知道,自己这位恩相不仅庙谟高远,而且思维细密,一丝一毫的错漏都不肯出。
他连忙道“恩相,学生今天回去之后一定再仔细想想,看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他的地方,总而言之,一定不辜负恩相这份苦心”
申时行露出笑容,站起身来,点头道“你明白就好,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送陈思育出门,边走边道“你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早就开始办了,但这次却是圣上特意提出来的,不管圣上是不是为了给高务实找机会叙功转迁,但是对你而言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旦会典编成,对你这个掌院来说难道就不是一件大功么届时我再看看情况,看能不能把你推荐到某部侍郎位置上来”
陈思育心头火热,连忙道“多谢恩相关照提拔,学生铭感五内”
时间匆匆过了半月,这日一早,高务实依旧早早来到翰林院。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除非已经是单位上的一把手,否则他都坚持早到。
至于为何做了一把手就不去太早,那只是为免别人难做你一把手都到了,下属还没到,让下属怎么做人所以他做一把手时习惯于掐着上班时间点到。
今日高务实又是第一个来到检讨厅里,检讨厅的当该吏们相视笑了一笑,以往也有新翰林一开始如此勤勉,但过一段时候,就没有这股劲头了,坚持下来的不多。所以他们都在私下打赌高务实可以坚持多久。
不过当该吏还是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高务实熟练在上面画了卯,然后坐回公案上。
高务实一坐下,刘合连忙上来给他擦公案,边擦边讨好地道“修撰老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茶房今日有六七种茶呢。”
高务实还不知道这是申时行特意安排的,他只当是惯例,很平静地道“黑茶,品种任意。”
“好咧,今儿个有上好的普洱,小的去给修撰老爷来点,老爷可还要什么点心”
“点心倒不用了。”这也是高务实前世的习惯,当时他大学时代曾经胖过一阵,后来参加工作做了秘书,觉得形象不佳,于是励志减肥,除了夜里出去快走锻炼以及游泳之外,饮食上的习惯主要就是低糖少油、不吃点心。这一世虽然没胖,但也一直很自律。
刘合连忙应了,然后就兴冲冲地去帮高务实奉茶。他已经知道高务实大有来历,现在恨不得把高修撰当祖宗供起来。
高务实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明明还只是四月,但今日这初升的旭日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热。
他这两日经常暗中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多么与众不同。虽然皇帝是自己同窗,辅是自己老师,次辅是自己大舅,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自己正式为官了,就要一切重新开始。
六状元什么的,都已是过去式了,更何况高务实深知那种喜欢吹嘘“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人,是很少有人喜欢的。所以他宁可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官场新丁,儘可能保持低调,多看多学少插嘴。
当然,这个低调也只能是“儘可能”了,因为总司纂修大明会典的安排已经决定,再怎么希望低调,他也不能不做事。
为了重修大明会典了,高务实这半个月来早已把孙继皋等修的初稿读了一遍了,而且为了熟悉历朝历代典制,还读了一大堆典籍,什么、、、、那是不必说了,、、、、、、、、、等等这些,也都不能放过。
现在趁着无人打扰,他拿起一册在公案上先看了起来,没过多久,刘合就端了茶来了。
高务实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十几页,这时孙继皋与曾朝节到了。
高务实起身朝二人见礼,二人也客气地回了礼,曾朝节神情自若,而孙继皋则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他二人仅差一科,资历相仿,因此坐得比较近,不久高务实就听曾朝节笑着对孙继皋道“以德兄,此去内书堂教习,抵近内廷,真可喜可贺啊”
孙继皋忍不住笑意,春风满面地客气道“诶,有什么可高兴的,总不如罗修撰,先一步侍直御前,那才是真箇可喜可贺。”
目前翰林院里姓罗且担任修撰的,只有一人,就是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
“罗修撰在检讨厅熬了十二年,这才熬出头来,你比他年轻,侍直禁庐是迟早的事。至于入内书堂教习,也未必比侍直御前差多少。”
孙继皋畅快地笑着,点了点头道“但如所愿吧。”
高务实心中忖道进经筵讲官、日讲官,要从修撰、编修这些史官中选拔可不容易,但教习内书堂就不一样,都是从史馆里选拔四名翰林入内书堂教书。这是文臣与宦官结好的路线,对于翰林们而言,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十年之后那批他教过的宦官如果在内廷混出名堂,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帮助。
难怪孙继皋从重修大明会典的事中抽身出来并不怨愤,竟然是为了教习内书堂。
高务实有点明白了,陈思育将重修大明会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身为新人的自己来办,孙继皋虽然当时表示了一下质疑,后来这些天却很淡定,看来肯定是陈思育给他打过招呼,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接下来,众翰林66续续都来了,只是这些翰林也都有事,不是要去内书堂教习,就是要准备充经筵展书官,都是去当该吏那画个卯就匆匆离了,真正在史馆里不过十来人。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一到衙门后就先来跟高务实寒暄了几句,然后茶也顾不得喝,赶紧坐下查阅史册,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事实上这几日检讨厅最勤奋的,除了高务实之外,就是萧良有和王庭撰,看来修成大明会典直升一级这件事,也被他们二人看做重大机遇。
不过这也难怪,一般来说刚进翰林院,哪能这么快有机会升迁少不得要被上司按下来,先坐两三年冷板凳,美其名曰“锻炼心性”,然后才会有正经差事交待下来。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萧良有和王庭撰的努力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他们俩的能力是明摆着的,能在殿试会试都考取好成绩,又岂是易于之辈,无论编撰什么资料,他们都已经摸出些个道道,甚至在查阅会典初稿时,还被他俩找几处小错漏来。陈思育对他俩也是夸奖不已。
但正如后来的另一位“文正公”曾国藩所言自古成大事者,一分能耐,六分天命,三分贵人扶持。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能耐有了,天命看来也不差,现在就差贵人扶持。
他俩个都是官宦之家出身,虽说祖辈父辈官职不高,但正因为官职不高,所以才更能理解“贵人扶持”的重要性,这种思想对他们肯定有所熏陶,因此他俩自然不会放弃给身边的贵人留下最好的印象。
身边的贵人是谁不是掌院陈思育,而正是他高务实高修撰。
又过了一会儿,内堂的当该吏忽然来了,一入门就道“今日值东房管诰赦的王编修生了急病,今儿个当不得值,可有谁能替轮值的王编修”
话音一落,在场五六名翰林一併起身表示愿往。
史官之中,唯有高务实、萧良有、王庭撰三人端坐不动。萧良有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审稿,显然不感兴趣,王庭撰却是看了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翻书。而高务实则些微打量了那几位翰林一眼之后,再继续低头看书。
内阁,高务实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其下属有两房,分别是制敕房和诰敕房,房内官吏都称得上是内阁僚属。诰赦房用讲读以下翰林五名,每日轮值,写完诰赦后,要交内阁审读。入诰赦房轮值,就能进得文渊阁,与阁臣们打交道,难怪这些史官都放下头上的事,争着要去。
最后当该吏点了一人,其余没去都露出郁闷之色,显然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次在阁老们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高务实心中暗笑。
为何这些翰林争着去充日讲官、教习内书堂、轮值诰敕房充日讲官可以抵近天颜,教习内书堂可与宦官结为师生,轮值诰敕房则有机会获得内阁青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子高高在上,宦官、内阁在次,距离权力中心越近,权势也就越大。
翰林们整日想着就是如何在皇帝、内阁、宦官那建立交情,就算没有交情,也是力求混个脸熟,因为以上这些,这都是翰林们将来入阁的进身之阶。
官员的权力从何而来乃是天子所授,百官替天子牧万民。
那官员的权力大小呢几品官都只是明面上的规则,如果是新入官场,还在按照这路数来分辨,那就还没有入门。
真正规矩是你与天子多近,就有多大的权力。每近一步,就有多一分权力。
如果要类比现代官场,那么内阁大学士说白了不过天子的秘书罢了,了不起算是个机要秘书,但实际上内阁却能凌驾于百官之上。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是文官之中最接近皇帝的么。
至于宦官,无非是天子身旁管家、仆人、司机,了不起就是个生活秘书,但宦官势大之时,连内阁阁老都得看其脸色。故而官场上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而翰林官中,能面圣和不能面圣的官员,自也是大有不同。
罗万化一升日讲官,翰林院内俱来道贺,京官里的同年、同乡也都赶紧活动起来,争着约见罗万化,连掌院陈思育也要是卖罗万化三分面子日讲官将来入阁的机会可是很大的。
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只是职位,翰林院里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甚至修撰、编修,按理说都可以担当,可见官员级别高低,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要充任经筵讲官、日讲官,必须要经内阁题请。所以罗万化任日讲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至内阁至谢。
高务实身为修撰,按理说也有机会成为日讲官,他在内阁也完全基础可以得到提请,不过他现在手头有差事,倒也不着急。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他俩反而不希望高务实去做日讲官,因为做了日讲官后,要进文华殿为天子讲读,除了三六九朝参日不讲,其余皆讲,且冬夏不缀,以后自己能看到高务实的机会就少多了,而他俩自认是没有机会这么早就去做日讲官的。
因此在他们看来,跟着高务实纂修会典,才是当前最好的情况。
自从做了翰林修撰,尤其是总司大明会典纂修以来,高务实就变得异常忙碌,尤其是原先的纂修官被调离了几个资历较老的去做其他事,剩下还在负责纂修工作的一共也才十来个人,工作量就变得更大了。
好在大家看来直升一级的面子上,工作都还比较用心,特别是萧良有、王庭撰二人,跟着高务实忙得连轴转,纂修任务虽重,却眼看着进度比以前快了许多,让陈思育这个掌院十分满意,一再提高纂修官待遇,大家的干劲也就更足了。
不过王庭撰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干了一个多月之后还生了一场病,高务实动用私人关係请李时珍从见心斋过来给王庭撰看了看,结果现王庭撰有心脏隐疾,若不是现在还算髮现得早,只怕活不过不惑之年。
高务实和王庭撰都紧张起来,李时珍却笑着说不必惊惶,当下开了个方子给他,让他连吃三个月,又告诫了一些平时的注意事项,便潇洒离去了。
王庭撰后怕不已,不敢不听,乖乖按照李时珍的吩咐吃药,而高务实这时候也才想起来,历史上的王庭撰似乎真的是不到四十岁就暴卒了,好在现在有李时珍在,这个危险应该是避开了。
这段时间,高务实除了忙着纂修会典,还处理了很多事。
先是两位退休名将的安排。马芳和刘显的请辞都上来了,高务实暗示吴兑可以提请皇帝接受,然后写信给马芳和刘显二人,请他们来京治疗多年的暗伤隐疾,同时特聘二人为京华军工的火器审定顾问。
火器审定顾问,这当然只是个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他俩除了要根据多年实战的经验来审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的产品研,更重要的任务是“带徒弟”和研究新战法。
带徒弟自然是教授京华护卫队、护厂队、护矿队的中高层指挥人员一些作战和后勤调配上的经验,而研究新战法则是根据京华新式火器的展思路,来创造或者改造出更适合这些武器的战术战法。
其中马芳当然负责骑兵方面,而刘显则负责步兵方面。高务实还特意交代这二位老将,可以对京华的武器研制提出一些更高的标准,以此来与新战术相互配合。
高务实对于所谓墙式骑兵战术、西班牙大方阵以及莫里斯方阵等战术也稍稍提了一提,看看他们二位是不是能够认可这些历史上有过巨大名声的战术。
其实这可能是高务实与其他穿越者有差距的地方他知道这些战术的大体模样,但是对于这些战术到底是不是适合现在的大明,他并没有多大把握,而且他的身份也不适合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于是他也只好把这些任务丢给马芳和刘显这一类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名将,自己老老实实去当甩手掌柜。
幸好万曆早期的名将还挺多
马芳和刘显退休致仕,自然要人补缺,高务实建议吴兑,在宣大山西及陕西等地可以重用麻氏家族。吴兑知道麻贵与高务实当年在大同有旧,心领神会,于是以山西总兵署都督同知麻锦代替马芳为宣府总兵,此人是麻贵的长兄又以协守大同副总兵麻贵为镇守宁夏地方总兵官。由此,麻氏一门双总兵。
麻氏家族世代将门,自然有门路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不久之后就有信函抵达高务实府上,对高务实的帮助千恩万谢,其落款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敬呈”,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顿再拜”。
看到这等字样,高务实既有些暗喜,又有些黯然。暗喜的是,麻家这次算是投靠在他门下了。黯然的是,大明的文武体系真的是半点公平都没有。
可惜他高务实自己身为文官,现在实际地位又不够看,肯定不能就这等事情表“非主流”的看法,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而刘显致仕之后留下的四川总兵空缺,高务实却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主要倒不是怕吴兑不高兴,吴兑对他这个“世兄”是很在意的,高务实在他眼中的地位比区区一个四川总兵的缺重要百倍。
高务实主要是没有人选可以补这个缺,刘綎前段时间参加武举,拿了庚辰科武进士第一名。正经来说,这应该叫做武会元,但由于这年头还没有出现武举殿试,那么武会元其实也就相当于武状元。
刘綎自己是不想回南京继续做那个小校场坐营的,但他的正式军职是南昌卫指挥使,一般而言,除非北方生大规模战争,否则是不会调往北方担任长期职务的。
然而他的资历和官阶又不够接任他父亲刘显留下的四川总兵,所以高务实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如历史上一般调他去云南,准备参加对缅作战。
高务实觉得,反正这厮在曾经跟着他父亲钻了好些年的山沟沟,在平定九丝蛮、掌都蛮等战役中,都是表现极佳,那么同样是山沟沟大战的明缅战争,刘綎应该也是相当合适的人选。
再说历史也证明了,刘綎这厮带南军打山地战好像没有败过。
于是高务实便和吴兑商议一番,由兵部提奏,调刘綎为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守备。
明代的云南,一般以昆明县为中轴,以东地区称为迤东,所以“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的管辖範围很大,责任很重。至于守备,明代的守备是分档次的,小的有时候只管一座城堡,大的就是像刘綎这个守备,管着好几个府的防务,级别当然也不同,譬如刘綎此次就是以游击衔任这个守备的。
不过这次刘綎赴任之时,刘馨没有跟去她父亲要来京师了,她自然留在京城。正巧京华方面的药堂也开始准备生产刘家所献的百宝续命散,所以高务实和刘显一合计,就把这件事交给刘馨负责了。
除此之外,高务实又和朱翊钧派来的陈矩见了两次面,朱翊钧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告诉高务实,纂修会典的事情要加快进度,他有安排二是问他给朱尧娥选驸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务实这才知道纂修会典这件事忽然被旧事重提,受到朝廷重视,根本原因居然是朱翊钧问起了,而朱翊钧则很有可能是为了给高务实找个叙功的机会。至于朱翊钧所说的“安排”,高务实估计应该是后续安排,只不过朱翊钧没说,他也不好随便乱猜。
而给三公主朱尧娥挑选驸马这件事,高务实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现在他给侯拱辰在高府找了点事情做,并且已经暗示过尚公主这件事。侯拱辰家境很差,但人很孝顺,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还是生员,高务实觉得他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陈矩把消息回稟给朱翊钧之后,朱翊钧很高兴,当天便去找朱尧娥说了此时,然后还笑呵呵地道“侯拱辰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务实对他的评价也挺好,不过朕觉得,尧娥你最好亲自去看一看。”
朱尧娥又惊又喜,不确定地问道“啊我皇兄,我真的可以去看”
“可是可以,不过这次咱们不要偷偷溜出去了,太危险了。”朱翊钧笑眯眯地道“这次咱们得找个正当一些的理由才行。”
万曆八年五月初一早上,朱翊钧没等天亮,就匆匆忙忙赶往生母慈圣皇太后李太后处问安,说有事急报。
李太后莫名其妙地披衣下床,召皇帝进殿问有何故。
朱翊钧神色紧张,一见母后立刻跪下,磕头答道“母后,儿臣梦见了父皇,父皇责儿臣御极近十载,竟未能亲视父皇山陵,不孝之极。儿臣惶恐万分,是以来请见母后。”
李太后崇佛极诚,一听朱翊钧这话,也不禁大吃一惊,一点朦胧的睡意一下子吓得烟消云散,本来半倚着的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问道“你父皇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摇头道“别的没说什么,父皇只是责儿臣不孝,儿臣当时就惊得醒了,马上来见母后”
李太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匆匆踱步了几个来回,道“难怪哀家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宁月底就是你父皇的忌辰,这是他不开心啊。钧儿,这次你父皇的忌辰,朝廷原本是怎么安排的,让谁去代祭”
朱翊钧想了想,道“应该是固安伯。”
固安伯就是仁圣皇太后之父陈景行。以大明代祭的习惯而言,他去代祭穆宗确实是很合适的。前些年,代祭穆宗昭陵这件事,除了有一次因为陈景行生病不能成行之外,无一例外都是他去。
但是这一次,李太后果断摆手道“此事作罢,待会儿哀家会派人传懿旨到内阁,向郭先生说明。”她说着,看了看天色,对身边人道“给哀家摆驾,去慈庆宫。皇帝,你也一併来。”
朱翊钧心中暗喜朕这个主意,简直是绝了不仅可以创造机会让尧娥见一见陪务实出行的侯拱辰,还能亲自祭奠父皇,一举两得,妙不可言
转念又在心里默念父皇,非是儿臣欺骗母后,此事实是为尧媖好,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的,对不对
不多时,太后凤驾和皇帝銮驾往慈庆宫行去,走了大概一半,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凑到李太后凤驾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竟然惊动懿驾”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见他跑得大汗淋漓,温言道“皇上梦见先帝,先帝责他不曾亲祭,哀家要去和仁圣皇太后商议一下,今年先帝穆宗忌辰,由皇上亲祀昭陵。”
陈洪诧异道“今年皇上不是奉两宫皇太后一道拜谒过昭陵吗”
他说的这件事,是今年二月的时候,遵照隆庆二年例,朱翊钧先诣长陵,祭毕之后恭奉两宫皇太后,率后妃行谒拜礼,然后又谒永陵、昭陵俱如长陵仪,其诸陵则各遣官一员致祭。所以理论上来说,朱翊钧的确是拜谒过昭陵的,而且还只有三个多月。
但李太后摆手道“春祭礼是春祭礼,忌辰是忌辰,各有其礼,岂能混淆”
陈洪暗想这事跟他没有关係,既然太后让皇上去,那就去呗,就算有人要跟着受累,也是陈矩那厮倒霉,他陈掌印可没必要为别人操心。于是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慈庆宫,李太后便和陈太后说了此事,陈太后倒无所谓,反正皇帝年轻,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而且眼下俺答那边也早就消停多年了,天寿山附近并没有什么危险,当下也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朱翊钧却提出了另一桩事,说是先帝虽然只是责他不孝,但他想着潞王和几位御妹也未能拜祭过昭陵,希望两宫太后考虑弟弟妹妹们尽孝之意,也允许他们同去。
这一点却让两宫太后有些犹豫,因为大明的帝陵一般而言只有皇帝可以亲祭,如果皇帝有事脱不开身,也只能由勋贵或者大臣奉旨代祭,藩王是不能随随便便跑去祭奠的,公主那就更没听说过了。
但两宫太后都是穆宗皇帝昔日枕边人,知道穆宗皇帝是个极重亲情的人,他既然“託梦”责备皇帝不孝,不肯亲自祭奠他的忌辰,焉知他在天之灵不会也希望见见潞王和几位女儿
所以皇帝这一说,就让两宫太后犹豫了,最后还是陈太后话,让皇上去文华殿召郭阁老问礼,若是郭阁老认为可以去,皇帝就带上弟弟妹妹们同去若是郭阁老认为不妥,那就只能皇帝自己一个人去。
朱翊钧于是领命去文华殿,把刚刚赶到内阁当值的郭朴请至文华殿问礼。
郭朴本来想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哪能做个梦就亲自跑一趟
但转念一想,皇帝亲自祭奠先帝忌辰,倒也是孝道的体现,不能一概而论。之所以一般皇帝不会亲自去,那是因为老朱家在天寿山的历代皇陵有老长一串,而却大明的各种祭礼又多,若是每一位皇帝的各类祭礼都要皇帝亲自去,那皇帝也就不用干别的事了,一年到头光忙着京师和天寿山两头跑估计都够呛。
但是归根结底,皇帝亲祭自己的父皇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郭朴的纠结也在于潞王和公主们能不能跟去,在郭朴看来,其实公主们跟去祭奠穆宗是无所谓的,去就去了,没多大事。
关键是潞王,大明对藩王的态度,既继承了朱元璋的天恩荣养思路,又继承了朱棣的严格监控政策,所以搞到最后就变成了养猪。养猪不比养牛羊,没有放养一说。
养牛养羊就算是圈养,也有放风出去吃草的时候,可是养猪就不同了,天天都是关在猪圈里头长膘,想放出来做梦。
所以郭朴最后便道“皇上之忧心,老臣已然知晓,然国朝自有典制,潞王殿下既未成年,就不适合随意出京。”
朱翊钧心头一紧,忙问“那几位公主”
“老臣也不是不通情理。”郭朴看了面色紧张的皇帝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了下去“几位公主按理说应该也不该去,不过既然两宫皇太后都觉得此事重大,那么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二。”
其实郭朴知道,两宫皇太后甚至连潞王过去都觉得没问题,何况公主但郭朴毕竟是顾命辅,有些事情可以顺着一些两宫的意思,但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行。
在他看来,不准潞王前去,是坚持国朝典制,是原则问题不准公主过去,则有些太不顾实际情况了,毕竟公主也是先帝的女儿,去拜祭一下父亲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当然,关键是公主又不可能威胁皇位。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可以给两宫皇太后一些面子。
朱翊钧听他这么一说,顿时鬆了口气,但他刚想说话,却见郭朴又继续道“不过六公主年仅十岁,七公主更是仅止九岁,老臣以为不便远行。”
这个无所谓,朱翊钧又不是要带幼儿园,要不是单独只带三公主一人容易引起朝野怀疑,他恨不得只带朱尧娥一个人就好,现在郭朴把六公主和七公主单独拎开,朱翊钧求之不得。
当下皇帝便欣然道“还是郭先生考虑周全,那朕就带三妹、四妹和五妹同往祭奠先帝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