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了那难以参透的浩然之气,高务实与黄芷汀又说到阿梨。高务实问黄芷汀和阿梨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明明一副旧相识的模样,可阿梨却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黄芷汀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却不肯马上说,慢慢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有条小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点点光波。小河两岸的树林也覆盖上了一抹金红,铺在那正由蓝转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旖旎。
黄芷汀走在前头,高务实跟在后头,走了一阵,黄芷汀忽然幽幽地道:“你觉不觉得,生活在大山之中其实也不错,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你争我夺,每个人都不需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只要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很可惜,她问错了人,高务实的回答毫无禅意:“活着,就只是为了等死吗?”
黄芷汀一怔,转过身来,不悦地道:“什么叫只是为了等死?”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高务实淡淡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怜悯:“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怔怔地看着高务实,她并不喜欢高务实的这些话,甚至还有些排斥,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直觉感到高务实的话很有道理,却又不理解这种道理。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他,这让她有一种紧张,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
黄芷汀知道自己说理必说不过高务实,只好问道:“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高务实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一般的神情,超脱中带着怜悯:“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里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
黄芷汀愕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高务实又道:“或许你想说,他们不是牛羊,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是吗?”
黄芷汀连忙用力点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再想想,为何汉人经常把其他人称之为蛮夷?”
黄芷汀一怔,忽然心中发寒:“你是说……不当人看,则取之无愧?”
高务实不答,只是道:“天下之人,所求无非活路,但活路有许多种,好活是活,赖活也是活。然而,只有不断追求好活之人,力争上游、奋发图强,方有一直活下去的能力,且越活越好;若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便只能被人欺凌压迫,甚至赶尽杀绝。
我常常想,我来这大……这人间一遭,究竟所为何来。后来想想,不过是为了让我华夏苗裔,不做那寒号鸟罢了。”
“寒号鸟?那是什么?”黄芷汀显然没听过这个故事。
“哦,那是我朝开国时期,一位名叫陶宗仪的人所写的一个故事。”
高务实道:“他在故事里说:五台山有鸟,名曰寒号虫,四足,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毛羽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若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你想,深冬严寒非人力可以抗拒,欲来必来,若是如寒号鸟一般不做准备,凛冬一至,便是死期……这便是得过且过的下场。”
“哦,我明白了。”黄芷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里流露出倾慕之色:“想不到读书能懂得这么多道理,你,你以后能教我读书吗?”
高务实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有道是积金万贯,不如明解经书。黄姑娘欲读书,诚然大善,只是……在下在广西也不知能留多久,就算肯教,恐怕也未必教得多少。”
黄芷汀脸色一变,急道:“你要走?”
高务实心下诧异:你难道真要留我在思明府做个师爷?那可不行。
但拒绝这种事,太直接了容易坏事,尤其对方现在对自己虽然态度不错,可万一翻脸就大大的不妙了,这可是一方土皇帝之家,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下便笑道:“在下乃是读书人,自然也想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总要去考一考,才能了却心中夙愿。”
黄芷汀略略放下心来,道:“哦,你想参加贡举呀,这个好办,等回了思明府,我问一下父亲,咱们府里说不定有一两个举人名额的。”
高务实一听不是路,不敢继续闲扯这些了,忙问道:“此事且不着急,之前说到阿梨姑娘与你……”
“哼,才见过一面就这么念念不忘了。”
高务实苦着脸道:“那没办法,怕啊!”
黄芷汀噗嗤一笑,美目一转,道:“好吧,看你这么可怜巴巴的,本姑娘就发一发慈悲,告诉你吧。”
她说道:“八年前,我随父亲去桂林,途径八寨南边不远处,当时有个汉人的员外经过那里一处小镇,住在客栈里,第二天腹部鼓胀老大,那员外以为中了蛊,派家丁四下搜查,发现了一对瑶人母女。
这对母女本来只是从八寨山上下山卖些土产,正要回寨,却只因当时镇上只有她们两名瑶人,就被当做对那员外种蛊之人。妇人被那员外的属下私刑拷打,已经奄奄一息,那女儿也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我当时带了下人出门逛街碰见此事,一时气愤不过,就下令将那员外和他的家丁一股脑儿抓了起来,也打了一顿,又叫人请了郎中给这对母女治伤,最后还派人送她们回寨。当时那对母女感激得很,问我姓名,我怕给父亲惹麻烦,就没敢全说,只说自己是黄家土司宗女……你肯定也猜出来了,那对母女就是阿梨姐姐和她母亲。”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不明白,既然黄芷汀对阿梨有恩,为何今日她们二人见面却是正常论交?
黄芷汀却似乎猜到了高务实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你是不是因为阿梨姐姐今天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太过亲热,所以觉得奇怪?”
高务实只好承认,黄芷汀叹息一声,道:“你不懂的,阿梨姐姐以前是个特别善良、特别热心的人,本来是被当做寨中瑶医培养的,只是被草鬼太婆选为传人之后,她肯定要炼太上心蛊。我不知道这个蛊有什么用,但我知道这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已经炼成了。”
虽然今天阿梨的蛊术之神异让高务实很受震撼,但若说某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得“太上忘情”,高务实还是不能相信。
他心中估计,这个什么太上心蛊或许只是能够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它的功能只是让炼成这蛊的人能够随时安神定性。换做他前世的说法,那就是让人的情绪波动变得完全可控,不会出现大的波动起伏。
如果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绝对镇定,那当然是很厉害的,对得起“太上心蛊”这样的名号,只是一般人根本看不见这蛊“发威”,所以黄芷汀便说她不知道这蛊有什么用。
这就好比后世谁都知道原子弹厉害,因为原子弹威力巨大,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信息化时代最先进的指挥系统更新换代——实际上那说不定比原子弹更有价值。
当然,蛊术这一块实在不是高务实所长,他也只能这样猜测,究竟是不是,他也没法保证。但不管怎么说,黄芷汀的说法至少解释清楚了阿梨今天的态度,那是一种不管对谁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的淡然。
自恋一点说,高务实甚至觉得她对自己倒是有一点点特别,或许是因为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身具“浩然之气”的人,所以多少有点好奇?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高务实对这位随时能致人死地的姑娘,可以说是畏惧大过于其他任何情绪,他刚才一直想要了解她和黄芷汀的过往,也是希望自己不要茫然无知,万一莫名其妙的触怒了这样一个人,那可大大的不妙。
至少,在自己身在广西期间,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保命毕竟是人的本能,在不涉及“义之所在”的情况下,这又不丢脸。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色逐渐平静,不由一笑:“你也不必想太多了,阿梨姐姐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的,她是草鬼太婆的传人,可不会说话不算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要问一句。”高务实面露好奇之色:“草鬼太婆到底是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太雅致。”
“草鬼太婆嘛……”黄芷汀想了想,道:“这个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偏沅一带传过来的,那时候苗人、瑶人等,把会用蛊的女子称之为草鬼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瑶人里头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用蛊能人,此人是个女子,成名时已经快六十岁了,她到各处瑶寨与用蛊高手们一一切磋讨论,最后广西诸寨瑶人个个都佩服她用蛊的本事,就尊称她为草鬼太婆。
因为草鬼太婆精通古往今来一百零八蛊,是瑶人里头用蛊最厉害的人,所以后来各寨瑶人都同意草鬼太婆从各寨之中挑选传人。第一代草鬼太婆曾留下规矩,她的传人必须抛弃凡尘杂欲,终身侍蛊,所以只有炼成太上心蛊的女子,才有机会成为下一任草鬼太婆。”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
黄芷汀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不是很失望啊?”
“啊?”高务实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黄芷汀一脸遗憾地道:“我还以为你对阿梨姐姐这么关心,是有什么企图呢。”话是这么说,她却一直小心的关注着高务实的神色变化。
“切……”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且不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和信仰,就算没有,在下也不敢把这样一个满身蛊虫的女子带回家去啊。”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听说……”黄芷汀说着,似乎自觉失言,连忙住嘴。
高务实一脸怀疑:“听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黄芷汀连连摆手,然后不给高务实再次询问的机会,果断道:“明天还要赶路,我要回去睡觉啦。”说完掉头就跑掉了。
高务实一阵无语,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事了,一个人离瑶寨这么远似乎也不大安全——这里到处都是大山,草丛又茂密,说不定随便一脚下去就踩条蛇,现在黄芷汀这个不怕蛇虫的附身符走了,自己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黄芷汀便来找高务实,催着他快点走。
高务实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享受瑶寨农家乐,自然是一拍即合,两人便携手去找天长公辞行。
到了天长公的大屋,恰巧阿梨也在。不过,可能阿梨要对高务实说的话昨天都已经说过了,今天她来天长公这里显然是在等黄芷汀。
黄芷汀表达了去意之后,天长公照例表达了挽留之意,黄芷汀当然不能当真,再三表示感谢之余,强调自己回“忠州”还有要事,天长公只好同意了。
然后阿梨便起身送了一样东西给黄芷汀,说是她的信物,拿着它在广西各处瑶寨行走都不会被阻拦,黄芷汀欣然收下,有些动情地说了些感谢的话。
阿梨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目光中稍稍流露出一丝暖意,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不过高务实注意到,今天阿梨目中的朱砂赤红之色比昨天要浅不少,没有那么光芒大作的意思。
到了临走之时,阿梨忽然叫住高务实,道:“张公子,你虽然胸有浩然之气,但寻常蛇虫却识不得这浩然之气,你既是芷汀妹妹的朋友,我且送你一物,你现在喝下去。”
高务实一怔,正要问是何物,却见旁边一位苗女捧了一个小瓦罐过来,阿梨接过瓦罐,揭开罐顶的盖子,朝里面认真的看了看,还闭上眼睛闻了闻,似乎在分辨什么。
然后阿梨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瓶,从里头倒出指甲大小的一粒赤红色丹丸丢入瓦罐之中,轻轻摇了摇,把瓦罐递给高务实,道:“喝下吧。”
高务实虽然明知道这阿梨姑娘的意思根本不是他此刻拒绝得了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此物……”
“可避蛇虫毒物,比芷汀妹妹喝的还强一点。”
呃,阿梨姑娘说话果然直接,一点也不委婉。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心说:原来黄姑娘能避蛇虫是因为喝了药?我还以为她练过什么独门绝技,这才没好意思问呢。不过,这瓦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么,难不成喝完之后就跟段誉吃了莽牯朱蛤一样百毒不侵了?
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连忙问了一遍。
阿梨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怎么这么蠢,但一句话说出来偏偏又是那种没有感情的语调了:“百天左右,可避蛇虫,久之失效。”
但她似乎感受到了高务实一瞬间的失望,补充道:“除非你能每天早上都喝一杯,连续喝三年以上,那就会像芷汀妹妹这样,在体内蕴成避虫丹。这样的话,几乎一生都可以免受蛇虫侵袭。”
高务实很想说“那你把药方给我呀,我自己回去配也行啊”,可是他一看到阿梨姑娘古井无波的双眼,这句话又给咽了回去。
当下他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把那瓦罐里的东西喝了。他本来以为里头的东西应该是汤药一般的,谁知却浓稠异常,犹如喝粥,但更意外的是那“粥”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极苦难喝,而只是略有苦涩,反而有一种怪异的清香。
他喝完了粥,阿梨就点了点头,看了黄芷汀一眼,转身走了。
黄芷汀与高务实拜别天长公,走了没多远,黄芷汀就忍不住道:“阿梨姐姐好像对你真的有些不同。”
高务实一愣:“何以见得?因为刚才那碗粥吗?”
“粥?”黄芷汀没好气的道:“那是避虫汤,本姑娘小时候连着喝了几年,都快喝吐了。”
高务实诧异道:“可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哼,那就是本姑娘奇怪的地方。”黄芷汀蹙眉道:“避虫汤可不是寻常之物,在广西除了那些使毒弄蛊之人以外,也就我们几大土司之家各有配方,但是也只能避毒虫。但是你刚才喝的避虫汤却不同……或者说,因为阿梨姐姐加了那颗丹丸之后,就不同了。”
高务实奇道:“有什么不同?不也只能管一百天么?”
“那颗药只有草鬼太婆才有,你说有什么不同?”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那颗药可是再有钱都弄不到的……它可以避任何蛊虫。”
高务实又惊又喜:“那我以后都不怕蛊了?”
“你做梦吧?”黄芷汀被他气笑了:“避虫汤都只能管一百天,你吃一颗丹药就一辈子避蛊,想什么呢?我估计这颗药的时效最多也就是一百天左右。”
虽然如此,高务实也没怎么失望,反正都是意外之喜了,笑了笑道:“那也不错,至少这一百天内,在下算是百毒不侵了,想想都觉得厉害啊。”
黄芷汀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是肯留在思明府,我,我也可以给你准备避虫汤,喝几年下来,这辈子都不怕蛇虫毒物的。”
“这个……”高务实大为遗憾,他能在广西呆多久,这事儿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黄芷汀见他不肯应下,心里好生失望,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头前带路。
高务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在她身后,心中也忍不住一叹,暗道:这黄姑娘看来是真信了我能让她家摆脱这种被朝廷惦记的情形,一门心思拉拢我,可惜我是真不能留下啊……看来我这一年时间要抓紧了,得争取帮她一把才好。
思明府如今的府治海渊城已经依稀可见,之所以叫“如今”,乃是因为思明府过去的府治乃在更西边一些,后来因为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原因,便转来了此处,兴建了海渊城。
海渊城位于明江之南,此城之外的东北面,是一条护城河以及几座碉楼,西南面有一把青龙偃月刀流线的河流流淌而过,而海渊城的位置则刚好处在大刀弯处,从地形看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
海渊城在此时算是一个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桂南可谓首屈一指,三天一个的墟日热闹非凡,贩卖八角、松香的马帮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队队川流不息,江面上木竹排都是在河湾码头停泊,以补充食物给养等。
由于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因此带旺了此地的饮食和客栈业。海渊城里做买卖的生意人较多,有钱人也不少,而最有钱的,除了土知府黄氏之外,就数住在正街的人了。正街两边房屋,特别是街头多数是青砖瓦房,这在此时的桂南来说是少有的。
不过街头最为壮观雄伟的,还得数那土知府衙门,从海渊城建立以来,一直都是黄氏桂南土皇帝权力的象征。
海渊城虽然是个山区之城,但海渊城外周边十多个村庄多为平原和丘陵,土地肥沃,水资源尤其好,多为旱涝保收的良田美地。这里是连接桂南各地交通枢纽,北连太平府,东望廉州府,西看镇南关,南接安邦镇。
不过,高务实还是对“海渊城”的海渊二字很有疑问,此处明明是桂南山区,离最近的海——北部湾也得有个两百里远,海渊二字从何谈起?
不过身为地主的黄芷汀很快告诉了他原因,原来海渊城西边有个大潭,此潭不仅面积大,而且相当深,被桂南土民称之为海渊。
黄芷汀还得意洋洋地表示,她的泳技就是在“海渊”练出来的。
高务实和她同行近千里,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算是混熟了,现在倒也没有多少畏惧。而且他发现黄芷汀似乎比较能接受他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所以说话就少了很多顾忌。
此刻听了黄芷汀这话,高务实直接便揶揄道:“你倒是不怕水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黄芷汀顿时粉面发红,要不是此时身边已经有了一帮子狼兵跟着,她非要好好跟高务实计较一番不可。
但此刻没有办法,只能恨得牙痒痒地道:“这里是思明府!本姑娘在海渊戏水之时,自然会派人清场,哪有人敢去寻死?”
哦,这倒也是。
高务实点了点头,笑道:“倒忘了这是你家的地盘了。”
“哼,你知道就好。本姑娘提醒你,现在就算你不怕蛇虫,本姑娘也有的是办法拿捏你,你可不要自误。”
“拿捏?”高务实摸了摸根本还没长胡子的下巴:“想不到姑娘还有这门手艺,在下比较喜欢捏背,姑娘你看……”
“你去死吧!”黄芷汀又羞又恼,悄悄看了一眼四周,幸好这群自己带惯了的狼兵都极有眼色,一个个目不斜视,对这番话仿佛充耳不闻。尤其是黄虎,他面色如常的走在头前,除了眉角跳了两跳之外,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起来,黄虎也是一路辛苦了。当时他和岑七公子分道扬镳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追寻黄芷汀的踪迹,找到线索之后,又是紧赶慢赶,直到追到八寨才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那位张公子已经往思明府进发。
黄虎思明府大将之一,论领兵不算最强,但因为武艺冠绝桂南,经常被黄承祖派去保护黄芷汀,因此他对黄芷汀会挑什么路线颇有把握。果然,又追了三天之后,总算在思恩府境内追上了黄芷汀与高务实二人。
于是就没得多说,自然是一路护送大小姐二人南下。而对黄芷汀和高务实而言,黄虎的出现也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他们两人身无分文,一路靠吃野果走了将近十天,只在落雨寨吃过两顿饭,实在是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看起来是一点没把这位土公主放在眼里,偏偏黄芷汀好像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除了冷哼一声,竟然便没了下文。
黄虎在头前听了,心里不由暗暗叫苦:大小姐,姑奶奶啊,你可千万别是喜欢上这狂生了,虽说他有个秀才功名,可那玩意儿在黄家眼里又顶个什事?就算知府老爷给他个举人名额,他也未见得能补上广西的实缺,这种人对黄家有什么用处?
你可是咱家知府老爷的掌上明珠,到时候十有八九要和其他大土司联姻的,对象会是谁现在倒无所谓,可总比和这狂生搅和要好哇!
只不过,黄虎虽然这样想,可他却不敢跟黄芷汀提起,毕竟土司的统治和朝廷流官之地完全不同,土司对治下土民那可是生杀予夺的,规矩森严得很,大小姐爱跟谁打交道,只有知府老爷能管得了,甚至她的弟弟们都没有发言权。
而他黄虎虽然也姓黄,可是他们家这一支,早在百年前就算不得土司宗亲了,血脉远得离谱,他又哪里敢多话饶舌?
就在高务实与黄芷汀说说闹闹之间,这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渊城的城门口。其实这海渊城虽然在桂南算是大城,但在高务实眼里,其大小和繁华程度也无非就跟新郑县城差不多水平,只有一点远超新郑县城,那就是城防。
海渊城背靠明江不说,城墙修得也颇为高大坚固,虽然跟大同城那种雄关巨城般的城防没得比,但在广西而言,恐怕不逊于柳州、仅次于桂林了。这对于没有朝廷支持,仅靠一府之地财力支撑的思明府而言,已经是很大的工程,也不知道思明府的土民们挥洒了多少汗水才建设起来。
黄芷汀这位土司大小姐并不像中原的大家闺秀一般轻易不肯抛头露面,她就这么在两百多狼兵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尤其让高务实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土民们看到代表她身份的旗帜之后的反应——老远望见旗帜,就赶紧跑到道旁跪下,把头磕在地上,等狼兵队伍出现在身前之后,就开始不停地磕头,直到队伍的最后一个狼兵影子从身前消失,才停止磕头。但即便此时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还要再等一会儿,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土民胆敢抬头朝黄芷汀看上一眼。而黄芷汀则看也不看这些跪伏于地的土民一眼,显然是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高务实只有一个感觉:卧槽,这规矩比见皇帝还大!
幸好海渊城虽然人多,但不算很大,没多久便顺着正街从南门一直走到北边的知府衙门——也就是黄府了。
思明府土司衙门与中原的衙门形制有些不同,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衙门内部的建筑。
中原的衙门很少有修成楼房形制的,而思明府的土知府衙门,正堂就是一座两层的大楼。
整栋楼朱漆紫木、飞檐斗拱,修得十分气派。这楼并非后世楼房的形制,而是长条形,其正面谈不上格外宽阔,与中原的衙署差不多,然而进深很长,且有二楼,二楼之上才是顶层的屋檐。
在二楼的楼檐下还挂着一副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天威咫尺。
这四个字,基本上就足够说明“土皇帝”之称名副其实了。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捞到机会进去,因为黄芷汀直接带他进了后院。
当然,进后院不代表进闺房,黄芷汀只是带高务实去后院见她父亲黄承祖。
高务实在黄芷汀的带领下,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颇为开阔的院子里。院子之中飘荡着酒气,不过却没有丝竹管弦之音。
他们两人一进院子,便听见一个声音大笑道:“乖女儿回来了,好好好,值得痛饮三杯!来人,斟酒!”
高务实稍稍一怔,暗道:这是什么套路?
下意识便朝黄芷汀望去,却见黄芷汀皱起眉头,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阿爹,你又喝酒!”黄芷汀的声音很好听,即便语气不悦,听起来也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院中高坐于一个大横案之后的黄承祖更是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地道:“诶,乖女儿回来了,阿爹当然要喝酒庆祝了,阿爹听说……诶,这人模狗样的家伙是谁?”
高务实差点没一跟头摔倒,这就是思明府土知府黄承祖说话的风格?你特么都不知道我是谁,就先一个“人模狗样”的形容词丢给我了?
他不由抬头一看,这一看不得了,原来那高坐之人身体肥胖得厉害,偏偏个子还高,以至于坐在那边仿佛一个巨大的肉球,让高务实不禁想起了前几日在落雨寨吃过的那个“肉山”。
高务实心里咂摸,这黄承祖看起来,就算没有三百斤,也得有两百六七十,这么一个人是怎么生出黄芷汀这样的美人儿闺女来的?
这是黄芷汀略有些尴尬地回头,歉然道:“张公子,家父说话有些冒昧,我代他致歉……总之你不要往心里去。”
高务实吃惊则有,生气则无,他到广西之后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土司土官们不学无术的传闻乃至笑话,只是他后来直接接触的岑七公子和黄芷汀都不是那样的情况,所以才一时忘了这茬。
再加上,此刻的黄承祖显然不是刚刚开始饮酒,从他红润的肥脸来看,这酒怕是早就开始喝了,没准现在说话都是醉话。
“不至于不至于。”高务实随便应付了两句,他见过的醉汉多了去了,知道但凡醉汉,大多都是自觉天下无敌的,跟他们较真毫无意义。
黄芷汀只要他不当场发怒就好,挤出一个笑容给他,然后回过头,脸色一板,对她阿爹黄承祖道:“阿爹,别的我就不说了,我且问你,应雷去哪了?”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但黄承祖似乎早就习惯了,竟然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摸了摸下巴,道:“应雷嘛,应该还在睡觉吧?”
黄芷汀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有些发冷,说道:“应雷年纪轻轻,既不肯习武,又不肯读书,将来怎么通过朝廷考课,顺利袭职?阿爹,你这般只知道喝酒,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不在乎了吗?”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一家子到底谁说了算啊,怎么做女儿的倒训起当爹的来了?要是放在朝廷控制的地方,这几乎就是典型的大逆不道啊!
黄承祖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不好,但却-只是一脸烦闷地道:“我怎么不在乎祖宗基业了?前不久我才带兵帮朝廷平定了八寨之乱呢!可是他娘的,老子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连个屁都没给老子,老子有什么办法?不喝酒老子干嘛去?”
黄芷汀叹了口气,劝道:“朝廷怎么办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但是咱们不能授人以柄,总是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黄承祖醉眼朦胧地冷笑一声:“隆庆三年时,黄贤相那厮趁我思明府大军轮戍柳州,抢夺四都,这是老子自己的事吧?但是老子还是给朝廷面子,上疏朝廷四次,想让朝廷主持公道,朝廷说什么了?说土司之间不得擅自兴兵,我呸!妈的,不就是生怕老子重新把忠州拿回思明府吗?”
隆庆三年年底高务实才到京城,他自然不知道此事,不过听起来,朝廷的想法大概真的不出黄承祖所料,就是不肯让思明府拿回忠州罢了,毕竟忠州是三十年前被划出去的,名义上已经归南宁府管辖,而南宁知府乃是流官。
黄承祖似乎还没骂够,借着酒兴继续骂道:“不光是朝廷,广西的地方官也不是东西,那个张任一门心思想把八寨之地弄成流官管理,连刘尧诲的话都不好使。本来张任这厮快要病死了,老子也懒得理他,谁知道来了个新巡按,叫高什么的,刚来广西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想改土归流,老子真是给这俩扑街仔气死了!”
黄芷汀皱眉道:“阿爹,这件事现在可还没有定下来,高按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现在还做不得准。而且女儿已经和思恩府商议过了,咱们黄家支持思恩府代管八寨。”
黄承祖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他赵家代管八寨,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凭什么支持他们?”
黄芷汀淡淡地道:“赵立仲已经代表他兄长答应下来,不管他家能不能拿下八寨之地,只要黄家在高巡按面前明确表示支持他们,龙州便是我们黄家的了。”
黄承祖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听了这话还是诧异万分,愕然道:“这怎么可能?八寨之地虽然有两个龙州大小,可是那是瑶区啊,就算他们真能拿下八寨,也未必有一个龙州有用,何况咱们还只是表个态?这他娘的,赵家这一回岂不是铁定要做赔本买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黄芷汀叹了口气,问道:“阿爹,你有多久不问府里政务了?那龙州的几大土目全被女儿或收买或慑服,早已向我们黄家投诚,赵家的龙州土知州现在命令根本出不了州衙半步,这你都不知道?”
黄承祖大喜,连连道:“乖女儿好手段,好手段啊!”然后又有些不解,皱眉道:“不过,既然是这样,咱们还跟他们谈这么一笔做什么?直接把姓赵的赶出去,让那些土目们上疏朝廷,请求归附于我们思明府不就完了?”
黄芷汀无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那样的话,朝廷多半还是会支持赵家的人回龙州,所以我们只能让赵家主动向朝廷表示他们稳不住龙州局面,只能由我们黄家出面,才能将龙州重新安定下来,否则……这样一来,朝廷才有可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
“哦,是这样啊。”黄承祖摸了摸肥嘟嘟的下巴,又道:“龙州几乎处于我黄家主支和旁支包围之中,赵家放弃龙州而换取近在眼前的八寨之地,倒也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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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芷汀把自己出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简单的解释了一遍让黄承祖知道后,黄承祖才知道在他眼里“人模狗样”的高务实居然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吃惊之余,这座肉山颤颤巍巍的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端起两杯酒走到了高务实面前。
他递过一杯酒示意高务实接下,自己却打着酒嗝,道:“你这后生不错,这么瘦瘦弱弱的,居然能救了本府的乖女儿,好好,你有大功,这杯酒本府赏你喝了。”
很好,黄承祖还没有醉得完全失去理智,至少还记得救她女儿属于有功这个范畴。
高务实现在看黄承祖的心态跟后世看醉汉没什么两样,也懒得计较他的用词,微微一笑,接过黄承祖手里的铜爵,双手捧杯示意一下,道:“长者赐,不敢辞,谢明府。”说罢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黄承祖那铜爵中至少有个三两分量,高务实直接一饮而尽,让他很是满意,哈哈大笑:“好好好,难怪乖女儿肯带你来见我,你是个有气魄的,老……呃,本府很是欣赏!”
他差点一句“老子”顺口冒了出来,幸好站在高务实身边的黄芷汀柳眉一竖,美目一瞪,又给他吓回去了。
不过这么一来,黄承祖又没了说话的心思,借口喝多了尿急,匆匆把他们二人打发走了。
两人一出院子,黄芷汀就歉然道:“没想到我才离府半个月,阿爹又故态萌发,终日饮酒……让张公子笑话了,有什么怠慢失礼之处,我代阿爹向你道歉。”
高务实笑说无妨,又道:“世间贪杯之人虽所在有多,但依在下之见,令尊似非本性贪杯……可是有什心事不得宣泄?”
黄芷汀听得这话,面色有些黯然,道:“阿爹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阿爹既不胖,也不好酒,还找了西席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可是到了隆庆三年,发生了忠州那件事,阿爹就变了。他开始酗酒,暴饮暴食,也无心政事,幸好当时我娘还在,好多事都是我阿娘在主持。万历五年时,我阿娘因劳成疾,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当时我才十四岁,就不得不接手这一堆乱摊子……”
“其实那时候我懂什么?只能按照阿娘以前的做法跟着做罢了,好在那几年周边都还平静,没有什么大乱子,情况也还算能够勉强维持。这样过了两年,我才大致理清了思明府的内政,可是阿爹依然不管事,弟弟应雷又慢慢大了……他对我代掌府事很是不满,府里也有些声音,说即便我阿爹不管事,应雷既然大了就该让应雷来管。”
“我没有办法,也不想被人说擅权,就把刑名、巡察等一些政务交给应雷,看看他能不能接手。谁知道他不仅胡乱断案,一切全凭自己喜恶,还趁着巡察之机勒索州县,上石西州同知被他勒索过甚,派人送信给我。
谁知此事却被应雷知道,他带着人冲进知州衙门,当着一干官吏、土目的面,将那同知打成重伤……这件事差点酿成兵变,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安抚下来,从那之后,我便收了他的权,所以他现在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黄芷汀说着,面色凄然,抬头问道:“张公子,你学问多,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擅权篡政了?”
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们家这情况有些诡异,叫我一个外人怎么说?
他不禁有些沉吟,迟迟没有开口。
“你也这么觉得吗?”黄芷汀目光更加黯然,苦笑道:“我原本不相信那些人的话,思明府是祖宗留下的基业,阿爹不管,弟弟又管不了,我若也不管,这祖业还留得住么?不过你既然也这么觉得,看来我是真的做错了……也罢,我这就派人去把应雷找来,把思明府全权都交给他。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跟你念些书了。张公子,你……你肯教我吗?”
这可不是高务实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刚才不开口,只是觉得自己不方便谈,可是黄芷汀居然实际掌着思明府,这是意外之喜啊,忙着帮她加强控制都来不及,怎能反去破坏?
高务实忙道:“黄姑娘,你误会在下的意思了。”
“嗯?”黄芷汀目露疑惑之色。
高务实又摆出他最擅长的一本正经、严肃万分的神态,义正辞严地道:“黄姑娘,你知道什么叫擅权篡政么?”
黄芷汀不明白高务实想说什么,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
高务实道:“自作主张曰擅,阴谋夺取曰篡。令尊好端端的安坐府中,无病无痛,你可有不准他执掌府事?可有限制他出入?可有限制他会见家臣、外人?”
黄芷汀摇头道:“都没有。”
“既然都没有,谈何为擅,谈何为篡?”高务实打火炮或许不在行,打嘴炮那可是技艺精湛,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何况黄芷汀家里这点小问题?当下就给黄芷汀一通分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高务实的结论就是,黄芷汀的这个做法不仅不是什么擅权篡政,恰恰相反,这是当仁不让!乃是极有魄力、极有担当的义举,应该千秋赞颂、万世效仿!
黄芷汀被他一通好夸,粉面通红,神情扭捏,低着头小声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有的有的。”高务实毁人不倦,继续给她加深信心,又道:“昔汉时若无窦太后,谁能教出三位明君,而有文景之治、封狼居胥?昔宋时若无梁红玉,焉有黄天荡一役力挽狂澜、振奋人心?前贤丰碑尤在,后继者何以妄自菲薄?黄姑娘,你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实在佩服得很。”
嗯,在下主要是高兴得很……
黄芷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真心诚意夸赞自己,心里仿佛灌了蜂蜜,但又怕他觉得自己个性霸道,好掌大权,口中虽然夸赞,心中却是不喜。不禁又有些扭捏,又有些小心地道:“其实人家才不想管这些事的,只是实在没有办法……”
高务实只当她这态度就好比新君登基前的“三请两让”,根本没当回事,只是一门心思劝她打消交权的念头。
黄芷汀对他倒是信任莫名,见他这般相劝,也就打消了之前的念头。此时两人走到一处院子外,黄芷汀终于从黯然神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微微一笑,道:“张公子,多谢你的开解,我现在心情好多了……这里是我家的客院,你在思明府期间就住在此处吧。待会儿我见过府中诸位属官之后,会向他们介绍一下你……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请来的客卿,张公子不会介意吧?”
这倒无所谓,只要不说我是你老师就行,要不然将来我身份一暴露,堂堂六首状元居然收了个土司出身的女弟子,那只怕比我把你娶回家的麻烦还大。
当下就笑道:“有何不可?”
黄芷汀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却有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大小姐,泗城岑凌公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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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七公子忽然来到思明府,这个消息不仅让高务实莫名其妙,更让黄芷汀一头雾水。
当时她倒是有说过请岑七公子来思明府做客的话,但那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挑衅,因为在黄芷汀看来,岑七公子光是处理他泗城内部的麻烦就很头疼了,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思明府?
虽然作为外人,黄芷汀也不清楚现在泗城内部的权力构成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泗城岑家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这一点却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
要知道她思明府这边虽然家务事也很乱,但再怎么乱,黄承祖是主动不管事的,而且他并没有跑出来干涉黄芷汀。至于黄应雷这个弟弟,虽然对姐姐“擅权篡政”不满,却因为自己之前犯了错而得不到府里上上下下各大土官的支持,因此整体来说,黄家的政令好歹还是通畅的,权力仍然是完整的。
可是泗城州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岑氏的主家一开始是思恩府,由于昔日思恩府土知府岑浚怙恶不悛,朝廷调集大军攻破思恩,将思恩府改土归流,设置流官知府。后来田州岑猛崛起,遂强行取得了岑氏主家地位,但岑猛又因为假报昔日之仇的名义,有了统一岑氏的迹象,朝廷再次调集大军剿灭了岑猛,这一来田州岑氏也衰落了。【无风注:参见本卷第073章团结才有力量】
泗城州一开始是岑浚的帮凶,后来被岑猛全力攻打,甚至连家主岑接都死于此乱,不过最终泗城州还是一直扛到朝廷出手摁死了岑猛,这下子岑家各支一合计,也就泗城州最强大了,泗城因此成了岑家主支。
然而泗城岑氏的地位就因此稳如泰山了吗?没有,完全没有。
此时的岑家乱象纷呈:原本岑氏土司虽然有老大一堆,但最强的三家,正是思恩府、田州府和泗城州。
此乱之后,思恩府被改派了流官知府,但由于统治不稳,朝廷又不得不把土司赵家“搬迁”过来出任思恩府同知,而思恩府下的八大巡检司却还是岑氏旧部,赵家花费了几十年的工夫,想尽千方百计,也不过拿到了三个巡检司。
所以现在思恩府其实分作三股势力:
赵家掌握了府城,以及那马、兴隆、古零三个土巡检司,平时的兵力大概四千左右,占据思恩府中部地区;
朝廷派驻的流官知府人虽然在府城,但能够倚仗的地盘却在南部的武缘县,这个县还是从南宁府划给思恩的,虽然是个大县,可是兵力只有一个武缘守御千户所,了不起千把号人;
北部的五个土巡检司,则仍是岑氏旧部占据,目前名义上听从泗城州岑氏主家的命令,但实际上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搞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算成各自为政恐怕更恰当一点。
这其实也是赵家宁可放弃被黄氏势力“包围”的龙州旧地,也要拿下八寨地区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八寨地区正好就在思恩府中部的东边,紧邻赵家控制的古零土巡检司。一旦拿下八寨之地,经营得法的话,有个十几二十年,赵家就有实力压服北边的五个岑氏旧部土巡检司,那就基本统一思恩府了。
而田州府的情况,则稍微简单一点,自从被朝廷攻破,改土归流又稳不住形势之后,王守仁便采取了折中之法,废除改土归流,依旧“以夷制夷”,但把田州肢解了一部分,然后由府降为州。后来瓦氏夫人“为夫恕罪”,率军参加抗倭立了大功,田州局势才稳定了下来。可是也由于各方面的损失,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还没缓过劲来。
那么泗城州呢?他做岑氏主家,本身的麻烦也不少。首先就是名义有问题,毕竟泗城州的“级别”只是“州”,而岑氏现在还有个土知府存在——镇安府土知府是岑氏的。
好在镇安府虽然号称一府,实力反倒不如泗城州强大,而且连续数代家主都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之辈,这才没有导致岑氏进一步内乱。
除了名义,泗城州还有个大问题,就是一权两分:现任家主岑绍勋莫名其妙的放弃权力,去过他向往的隐士生活去了,导致现在泗城内部有两个掌权者,一个是岑绍勋的亲信黄玛,另一个则是今日到访思明府的岑凌岑七公子。
对于岑绍勋的做法,外界传言很多,但没有哪一种传言被证明确凿属实,大家唯一肯定的是,黄玛和岑凌二人,必有一个是“乱臣贼子”,因为岑绍勋年仅四岁的独子岑云汉居然被送到桂林“读书”去了。
桂林是广西省治啊,是朝廷在广西的统治核心啊。岑绍勋的独子被送去桂林,那跟送质子有什么区别?
这哪是一个土司家族的正常操作!
所以泗城州这一连串的“神操作”搞得广西各方面人心浮动,都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怎么回事,唯一比较开心的大概也就是朝廷了——甭管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是你主动送质子,那没得说,咱们肯定笑纳了啊。
在这般混乱并且诡异的局面下,岑七公子不留在泗城州和黄玛争权,反而跑来思明府,这自然就更加莫名其妙了。要不是黄芷汀跟岑七公子见过好几次面,看得出他并不是个傻蛋的话,只怕会以为这家伙是争权失败,跑来思明府求庇护来了。
不过,当黄芷汀和高务实赶到正堂会见岑七公子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至于争权失败什么的,因为他此刻仍是那副俊雅潇洒、翩翩公子的模样,白衣胜雪,手中的描金乌骨扇正轻轻摇着,脸上还露出一副莫名的笑意。
“黄姑娘,张公子,虽只数日一别,在下却实在不胜想念,好在忽然想起,在下与黄姑娘有约,正好趁机前来叨扰一番,呵呵……”
岑七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黄芷汀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连忙瞥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虽然面带微笑,却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不由连忙道:“七公子,你要来就来,可不要打我的幌子。”然后话锋猛地一转:“七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这话说得高务实和岑凌都是一怔,高务实心道:人家岑七公子好歹也是岑氏公子,泗城州的掌权者之一,黄姑娘何以突然对他这般不假辞色?
岑七公子则是心中暗道:黄芷汀这丫头吃错药了?我前番没跟她争八寨之地的归属不说,这次也没追究她拐带这位白龙鱼服的高巡按来思明府,怎么她反倒对我这般态度?难道……她也猜出了高务实的身份,生怕我此来接近高务实,把八寨的后续安排之事给她搅和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八寨之事虽然不算无关紧要,可与我想请高巡按帮忙的事情相比却又算得了什么?要是因为八寨之事,闹得我没法接近高巡按,不能取得他的信任和帮助,泗城州的麻烦什么时候解决得了?
不行,我一定得想法子接近他才行,而且还得避开黄芷汀这丫头。
就在岑七公子与黄芷汀和高务实会面之时,高璋带着十来名高家家丁也进入了思明府。
确切的说,高璋是紧随岑七公子进入思明府的——他这一路而来,恰巧发现了泗城狼兵队伍,由于这次岑七公子只是前往思明府拜访,而朝廷官军也早已收兵回柳州,所以岑七公子麾下狼兵并未做出战时部署,也就是说,没有派出哨探,只是一路往思明府奔去。
这就方便了高璋的尾随,他早猜到岑七公子的队伍既然是往南方走,肯定只能是去思明府,毕竟自己能发现老爷与那位“土司女子”同行,岑七公子没理由不知道,于是他连找路都省了,直接跟着岑七公子的队伍南下就行。
岑七公子到了思明府后,大队伍停在海渊城外,只带了二十余名家丁进城,由于他本身是大土司家的重要人物,而且按照规矩把随行护卫都留在了城外,黄家的守城狼兵没有阻拦,直接放他入了城。
高璋在城外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也大摇大摆地进城了,他手中有高务实早就开具好了的广西察院关防,除非黄家造反,否则不可能被拦——巡按御史派人来你城中,说不定就是来巡察你会不会造反的,你还敢阻拦?
所以这道关防效果极佳,黄氏狼兵虽然不识字,但守城小校认得巡按察院开具的关防图样,因此高璋得以顺利入城。
入城之后,高璋吩咐众人,先找地方安置下来再图后续。有家丁问道:“咱们不用先打探老爷下落吗?”
高璋笑道:“从那天的情况来看,与老爷同行的应该是一位女土司,此时老爷既然入城,自然是去了土知府衙门,咱们现在也进不去,何必费这番手脚?不如先安顿下来,再伺机与老爷取得联络。”
众家丁称善,于是先去找地方落脚。
托海渊城是个商业比较繁荣的城市之福,城池虽然不算大,但客栈倒有不少,高璋很快找到一家客栈,不过不叫悦来,也不叫同福,叫南客居。
高璋这一行人其实过于显眼,因为他们除了高璋本人之外,其余人穿得一模一样,都是高家家丁“标配”的褐色短打。这还不算,更明显的是他们全部全副武装,除了雁翎刀、柘木弓、两壶箭之外,甚至还带着鸟铳——那其实就是隆庆二式火枪,外人还是习惯称之为鸟铳。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带着弹丸囊、火药囊、杂物囊、铁水壶、干粮包等物,可以这么说,这群人随时可以拉出去行军并上战场。
好在南客居的店家似乎不止一次的看见武装家丁,虽然高璋等人的装备未免太好了一些,但客栈掌柜或许是对城中狼兵的威慑力足够自信,面对高璋等人时还是比较镇定,客客气气地问了高璋等人的需要,又和他谈了谈价格,便很快引着他们去了后院。
南客居这个客栈在海渊城中算是大客栈之一,不过实际上他们这家客栈平时主要是以接待安南商人为主,因此高璋等人一进后院就觉得有些嘈杂。
后院有三栋小楼,南西北三面各一栋,连带向东面而开的客栈食楼一起,正好围成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的大多是安南商人,虽然说的话总有股汉话的感觉,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其实东南亚大部分地区语言受印度文化影响较大,发言偏印度风格,但安南却是个例外,由于本身是从中国分裂而出,受汉文化影响又重,所以在法国殖民统治之前,没有经历严厉的去中国化的越南语偏汉语中古音。
高璋充分展示了高家家丁外出执行任务时的豪迈,十多个人包下了北楼的整个二层,不过价格并不算高,三天四两银子,习惯了京师物价的高璋认为很便宜,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一行人的豪气和全副武装的模样引起了客栈中安南商人们的注意,许多安南商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
高璋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懒得在意这些,再说他们一路赶来,也早就累了,于是一群人聚集在高璋自己的客房里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期间来了一位店小二,是来做清扫的,高璋本打算将他打发出去,叫他待会儿再来,谁知这小二竟然是个安南人,根本听不懂高璋在说什么,高璋见此也就懒得理他了,一行人开始商议怎么救出老爷。
毕竟是一省巡按,虽说他之前留了藏头诗下令官军撤兵,但毕竟自己的行踪成谜,柳州方面乃至桂林方面肯定放心不下。三五天或许还能忍,十天半个月就有点难说了,要是一个月没有下文,分守副使姜忻等人绝对会坐不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保证不了。
因此高璋虽然不是很着急高务实会出什么事,但却急于请他正式向柳州和桂林通报行踪,给那群热锅上的蚂蚁吃个定心丸。
高璋等人商议的结果也很简单,概括一点说就是守株待兔。他们觉得自家老爷之所以现在都没有主动表明身份,那肯定是想要借此机会巡察思明府,既然如此,老爷肯定会想办法从府衙出来。
这么一来,只要守在府衙门外就迟早能遇到老爷,老爷能一路与那女土司同行,想必是被当做重要客人了的,那就不可能走后门出府衙,如此只要守住正门和两个侧门就行。
高璋这边商议完,恰好那小二也打扫完了,小二点头哈腰连比带划的表示了一番,高璋挥挥手让他去找掌柜复命,然后便开始安排轮流守门之事。
然而那小二离去之后根本不去什么“找掌柜复命”,而是偷偷摸摸地进了南楼的一处客房。
客房中有三名客人,都是安南人的打扮,其中一名老者盘腿坐在里屋的蒲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念经一般,小二进来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另外两人一胖一瘦,都不甚高,目光中都露出精明之色,咋一看就跟那些行南走北的大商小贩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当小二一进来,这两人的神态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瘦子问道:“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是不是柳州流官派来调查思明府的人?”
那小二满脸堆笑:“范指挥,这些人是广西巡按御史的家丁,好像是来救高巡按的。”
被称为“范指挥”的瘦子愣了一愣:“救高巡按?黄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广西巡按给抓了?这不可能啊!”
那小二哪里知道这些,不过他提供了另一个消息,道:“黄氏抓没抓高巡按小的可不知道,不过今天上午,黄家大小姐回海渊城时,是跟一位汉人书生一同回来的……只是,只是那人看着应该不是广西巡按。”
“范指挥”问道:“为何这么说?”
小二得意洋洋地道:“那书生年纪太小了,瞧着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怎么可能是一省巡按?”
谁知他这一说,瘦子和胖子立刻对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胖子冷哼一声:“你这蠢材,果然正像明人说的‘有眼不识泰山’。哼,本官看那书生十有八九就是明人的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也就是明人的六首状元、天下文魁!”
一胖一瘦两个安南人把那小二知道的情况都问明了之后,丢给他一两银子便打发出去了。
小二一走,两人对视一眼,胖子朝里屋那老者躬身道:“盘师公,您老可有什么吩咐?”
老者毫无反应,仍是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副默默念经的模样。
胖子和瘦子便不再打扰老者,而是坐下商议起来。
瘦子先道:“黎将军,你觉得这姓高的巡按来思明府所为何事,只是例行巡察么?”
胖子黎将军想了想,道:“虽然按例来说,巡按御史到地方之后,每个府都必须巡察到,但其实这条规矩现在大明执行得不严,更不用说是在广西这种一半是土司的地方,此前多少年的广西巡按几乎都不会去巡察土司所治的州府了?”
但他说完这句,又皱着眉头道:“不过这事却也不好打包票,因为高务实这个巡按和过去那些巡按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他这个人……根据我们的情报来看,应该是大明皇帝的亲信宠臣,而且他们家族之前有一位能臣,乃是大明朝鼎鼎大名的大人物,死后被追谥文正的,所以这个高务实说不定也会和此前的巡按有所不同,如果他非要来思明府巡察一番,本官倒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瘦子范指挥道:“但是黄家的态度好像不对啊。那个黄家大小姐黄芷汀,从咱们此前得到的情报和近来对思明府调查的结果来看,应该是现在思明府黄家真正的掌权者,以她的身份,怎么会以普普通通的礼数对待广西巡按?”
黎将军沉吟道:“你的怀疑的确有道理,这一点我也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现在八寨之地的归属乃是广西官场争论最大的事,无论是大明朝廷还是两江土司,都想将这片区域吞下。大明朝廷希望把这块总是叛乱不断的地方彻底改造,而两江土司则想把这块地拿下来,增加自己的力量。
偏偏在这个时候,支持把八寨留给土司的两广总督刘尧诲远在广东,而支持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的广西巡抚张任又中蛊垂死,高务实这个广西巡按便成了最有发言权的广西高官,再加上他是皇帝的宠臣,我怀疑在这件事上,他或许有一锤定音的能力——如此说来,黄芷汀只要不是昏了头,怎么说都应该给高务实最高规格的礼节才对,怎么可能当做普通朋友一般处置?”
那瘦子想了想,忽然目光中露出一丝淫亵来,道:“黎将军,你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那黄芷汀被两江土司、土民称之为‘左江之花’,素来以媚骨天成而闻名,她会不会是打算色诱高务实,从而抓到这高巡按私通土司的把柄,威胁高务实站在她们黄家这一边,把八寨之地立为土司,甚至干脆用黄家之人为土官镇守八寨?”
黎将军听了,倒也不觉得这个可能性一点没有,认真地想了想,才稍稍皱眉问道:“可是据我了解,广西土司如岑黄之流,自从大明建国之后,便一直强调自家乃是汉人血统,甚至开始学习起汉人的礼教来。这黄芷汀好歹也是思明府知府的长女,又是实际执掌大权之人,她会愿意为了八寨那顶多一州之地而向高务实自荐枕席么?”
“呵呵,黎将军你可能忘了刚才小二说的一个细节了。”范指挥嘿嘿一笑:“刚才小二可是说了,‘那书生身长八尺有余,长得很俊’,哼哼,汉人说得好,自古姐儿爱俏,这高务实门第又高,才学又佳,听说还有钱得很,自己更是皇帝的宠臣,黄芷汀一个僻处蛮荒的土司之女,向他自荐枕席有什么不乐意的?漫说高务实能为她黄家取得八寨之地,便是没有这八寨之地,她说不定都会乐意呢!
黎将军,你也别以为这些土司自称汉家血统,又开始学习礼教就有多大不同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镀金,统治起来更加方便稳妥罢了,实际上土司依旧只是土司,他们不可能真把自己当汉人看——要不然,她黄芷汀的阿爹和兄弟都活得好好的,她拿什么名义掌权?汉人会允许出现这种事?这就好比皇子活着,能轮得到公主摄政吗?”
范指挥这番话算是说服黎将军了,那黎将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土司毕竟还是僮人的土司,他们只是给自己披上一层汉人血统的遮羞布,以此来显示自家在土民面前的高贵,而并不是真把自己当汉人看待的。”
他顿了一顿,思索着道:“那也就是说,她真有可能是想要这样做?”
那范指挥咽了咽口水,叹息道:“这投胎可真是一门大学问啊,就好比高务实这厮,平白无故就能有这样一位大土司家的小美人儿投怀送抱,真是叫人眼馋得紧。”
黎将军呵呵一笑,道:“范指挥,只要咱们这次的任务干得成功,到时候大明与北朝多半会要兵戎相见,就算打不起来,北朝也势必把精兵集中在北部边界。
哼,伪谦王莫敬典死后,北朝军中再无一人堪称名帅,届时又把兵力调往北部,以我朝谅国公之雄才伟略,岂能不抓住机会北伐逆臣,一举荡平莫氏?到时,谅国公自然是再造乾坤的第一大功臣,可是你我二人自也少不得一份殊功,区区金帛美女又算得了什么?”
谁知那范指挥却叹息一声,神色恹恹地道:“黎将军,你是没见过黄芷汀,那可真是天姿国色,但凡是男人,见了她哪有不动心的?尤其是,她还是黄家这般数百年大土司家的掌权宗女。黎将军,你想想,要是能把这样既美艳又高贵的女子压在身下,那可真是……”
黎将军并没有见过黄芷汀,自然体会不到范指挥这番心情,仍是呵呵笑道:“既然范指挥喜欢地位高贵的美人,不如回去之后我帮你向谅国公提一提,到时候北朝莫家的公主郡主之流,你自己去挑一两个就是了。”
范指挥心道老子可不相信莫朝那些公主郡主能有这黄芷汀漂亮。不过想归想,能有个公主郡主睡睡,想来也是很爽的事,所以他还是大笑着拱手谢过了黎将军的好意。
黎将军见总算应付住了他,便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好,咱们现在算是大概猜出了高务实来思明府的用意,也猜出了黄芷汀的打算,接下来就要好好算计一番,看看怎样才能在这中间想个法子出来,挑动大明和北朝,让他们两家兵戎相见。”
别看那范指挥提到美女的时候淫邪不已,但一说到正事,他倒也马上能够整理思路,把精神集中起来。他听了黎将军的话,思索了一下,道:“黎将军,我总觉得咱们上次对张任动手的事情是不是干得太过于隐蔽了一些,要不然为何直到现在大明方面都一点反应没有?按照咱们原先的计划,可是要让大明把凶手明确定在莫茂洽头上的。”
说起这件事,黎将军也是皱眉,悄悄朝里屋瞥了一眼,叹道:“或许的确是过于隐蔽了一些,可能瑶蛊神秘,张任身边又没什么了解瑶蛊的人,因此始终查不出原因和来历。咱们好不容易趁着北朝派人出使的机会,又花了大价钱将师公安排进使者队伍,想不到最后弄成了一桩悬案,那张任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病重垂死了呢。”
那范指挥神秘一笑,道:“师公说那张任现在还没死,必然是有人在用换命之法给他引出蛊毒,不过不管怎么引,他也就能再活两个月左右了,咱们还是可以在这两个月内想办法提示一下桂林方面……不过这事现在不着急了,下官突然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黎将军眼前一亮,忙问:“什么主意?”
范指挥指了指思明府知府衙门的方向,笑道:“咱们可以打一打那位高巡按的主意。”
黎将军看来对于阴谋诡计这一块的业务不是很熟练,听了这话之后有些迟疑:“现在可没有北朝使团了,怎么打高务实的主意?”
范指挥笑道:“他不是来巡察么,巡察可不能只住在府衙里头,必然是要到民间来的,只要到民间来,咱们就有办法可以想了。”
“范指挥不妨细细说来,黎某洗耳恭听。”黎将军看来很会做人,一番话充分给了那范指挥面子,听得范指挥心头爽快。
范指挥道:“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咱们冒充北朝的探子,假装发现了高务实的身份,然后下蛊暗杀了他。”
黎将军皱眉道:“为何还是要下蛊?弄些北朝的兵器来杀他不就行了?若是下蛊的话,可别到时候大明这边又找不出线索来,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乎了?”
范指挥摇头道:“这次肯定要把线索留得明显一点,而且必须让人知道是北朝下得手……至于为什么非要用下蛊,而且是下瑶蛊,这是因为一旦明廷发现是瑶蛊,定然立刻联想到八寨,于是他们一定会对八寨实行改土归流,这样就激化了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而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旦激烈起来,明廷就无法集中全力真的对北朝来一场灭国之战,咱们也就不必担心引狼入室,反落得个鹊巢鸠占了。”
黎将军立刻明白过来,这范指挥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思考问题却很全面,难怪被派来和自己搭档。
当下笑道:“范指挥妙计,此事若成功,本将军亲自在谅国公面前为你请功!”
岑七公子在广西土司界毕竟身份高贵,黄芷汀虽然怕他来挖自己的墙角,却也没法不以礼数相待,给他单独安排了客院暂住。
本来她脑子里还一瞬间产生了“要不要把岑凌扣在思明府”的想法,但很快便排除掉了。有两个原因让她不想这么做:
一是泗城州目前处于两虎相争之势,一旦把岑七公子扣在思明府,则黄玛可以立刻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可黄玛的黄又不是思明府黄氏的黄,他掌握泗城州对思明府有什么好处?
且不说岑绍勋没死,就算死了,他的独子岑云汉现在就在桂林,黄玛如果敢篡泗城州的大权,最有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朝廷借此机会出兵泗城州,泗城州虽强,但其既然是僭主当政,桂西岑氏其他各支必不肯相帮,反而可能响应朝廷号召一起出兵泗城,届时泗城必败。
泗城若是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咋一看是岑氏再次出现主支衰落,相对来说黄氏可能凌驾于岑氏之上。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那个时候,朝廷说不定会直接在泗城州改土归流,将直接统治的流官派往桂西土司的核心要地。
就算朝廷决定稳一点,也可以派人送岑云汉回去袭职,然后借口岑云汉年仅四岁,无力统治泗城,派出流官任同知来辅佐他,并实际掌握泗城——这么做的话,朝廷就掌握了全部大义,周边土司连造反的借口都找不到,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见不论朝廷怎么选择,对于广西土司而言,泗城州的“失陷”都是一场大败。那不光是岑氏利益受损,而是整个广西土司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因此,扣押岑七公子虽然看似让黄氏找到了一个可以取代岑氏而成为广西第一土司世家的机会,但这颗香饵的背后,却是朝廷虎视眈眈的血盆大口,最后必然得不偿失。
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有些说不出口了。黄芷汀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让张公子产生误解,觉得她有多狠毒一般。
不论这两个原因哪一个更重要,反正岑七公子便这样得到了“做客思明”的机会,住在离高务实所住客院不远的另一处客院之中。
安排好了“张公子”和岑七公子,离府大半个月的黄芷汀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能先去接见自己手下的各级土官,并赶紧处理一下近期思明府的一些积压政务。
她前脚刚走,岑七公子后脚便出了自己的客院,往高务实所住客院而去。
岑七公子毕竟是贵客,黄芷汀也不好下令不准他出门,最多是不能随意在后院走动而已,但几个客院都是相邻的,在客院之间走动,黄氏家丁自然不好阻拦。
岑七公子翩然来访,高务实似乎早有所料,笑呵呵地将他迎了进去,然后便吩咐黄芷汀派来侍候他的下人出去等候。
黄芷汀对他礼遇极高,下人们又搞不清状况,自然只能奉命离开,留下两位贵客交谈。
谁知他们刚走,刚才一直与高务实平礼相见的岑七公子便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以下官参加上官之礼参见,口中道:“广西承宣布政司下直隶泗城州土判官下官岑凌参见广西巡按御史老爷,按台金安!”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还想掩饰:“岑七公子……”
“下官不敢,按台有事但请吩咐。”
高务实嘴角抽了一抽,暗道:次奥,我暴露了?我就说岑凌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跑来思明府,原本还以为是老子才华横溢让他实在舍不得被黄芷汀半路截胡,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还是这个巡按御史的身份值钱!
“嗯……你且起来说话。”反正已经暴露了,而且岑凌都大礼参拜了,显然是有足够把握,这时候在隐瞒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谢按台。”岑七公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就和平时的土司们见了广西巡按没什么两样——前提是这土司没打算造反的话。
“岑判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本按身份的?”其实高务实还是刚刚才知道岑七公子的官职的,不过土司的官职虽然与朝廷流官名字一致,最多前面加个“土”字,但实际上可是完全不同的。
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而且“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这差别可大了去了。
而且,他们头顶上的官职其实跟他们在所治之地的实际执掌其实未必一致,譬如岑凌这个土州判官,按朝廷制度而言,乃是知州的行政助理,分掌粮粟、屯田、水利、巡捕、牧马等事,秩从七品,然而他却可以满广西乱跑,甚至来思明府做客来了。
“回禀按台,下官见到了按台的刻壁留诗。”岑七公子拱手答道。
哦,原来这家伙跑着跑着又折回去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而是问道:“你来思明府,是为本官而来?”
“按台英明,下官正是有事要请按台主持公道。”岑七公子正色道。
这倒是让高务实有些诧异,你这么大个土司,朝廷又没有冤枉你造反,你有什么要我主持公道的?
不过巡按御史的职责中倒是也没特别说土司就不在他巡察的范围之外,所以对方依着规矩请他“主持公道”,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高务实点了点头:“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本按自会明察。”
岑七公子道:“下官要告本州土同知黄玛无视朝廷制度,软禁知州、暗害知州之子、篡夺泗城、居心叵测、意图造反!”
泗城州二虎相争的情况高务实在黄芷汀那里已经得知了不少,只是黄芷汀也只知道泗城州土知州岑绍勋不理政务,一切交由黄玛与岑凌二人打理,却不知道他竟然是被黄玛软禁了!
而且照岑凌刚才的说法,这黄玛还暗害岑云汉?难怪岑云汉被送去了桂林,原来不是什么主动提供质子,而是送去避难去了。
这可是足以震动广西的大事,高务实不敢等闲视之,目光一凝:“兹事体大,你且详细道来,不可漏过一处,更不可文过饰非。”
岑凌便说不敢,然后便将泗城州所谓“二虎相争”的前因后果禀告高务实高巡按。
按照岑凌的说法,那黄玛家族乃是在昔年岑猛攻打泗城州时才崭露头角的,“贵不过三代”。当时黄玛的祖父本来只是泗城州一名普通土目,靠着家族势力,把持几个村的地盘,有事时奉知州岑接征调。
岑猛来犯时,岑接自忖不敌,因此将州城凌云城附近的土目征调一空,共同守卫凌云城。这一场仗前文说过,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年,而黄玛的祖父由于作战得力,渐渐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职务上。
而由于岑猛的在凌云城周边来回扫荡,不少原本实力较强的宗族都元气大伤,黄玛的祖父则靠着战功和岑家的信重与封赏,实力逐渐扩张,到了朝廷平定岑猛之乱时,黄玛的祖父已经是凌云城附近除岑氏本家之外最强大的土目。
经过黄玛之父,到了黄玛成为土目时,此人一边伪装成岑绍勋的得力走狗,对岑绍勋的吩咐和要求有求必应,一边瞧瞧拉拢“四门土目”——就是负责凌云城城防的几家土目世家,终于暗中完成了对凌云城城防兵力的基本掌控。
岑绍勋性喜渔猎,经常带着小队狼兵出凌云城外的山间钓鱼、打猎,终于在一次打猎归来之时,被早有篡权阴谋的黄玛假传命令调走了岑氏本家掌控的狼兵,进而软禁起来。而岑凌当时年纪不大,平时又极少露面,因此被黄玛忽视。
临危之际,岑凌却在依然忠于岑氏的家丁、部下的支持下,从府中接出了刚刚出生不久的岑绍勋独子岑云汉,杀出重围,并赶往被黄玛调走的岑氏狼兵中,打算率部杀回凌云城。
然而,凌云城乃是泗城州数百年统治的核心,尤其是在岑猛之乱时经过再三加固,狼兵虽勇,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攻城的准备,攻城器械严重不足,只能顿兵凌云城下。
而且黄玛拉拢了四门土目,实力已然不弱,加上又控制着岑绍勋,岑凌更是投鼠忌器——确切的说,当时双方处于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
岑凌攻不进去,黄玛也不敢出来和岑氏狼兵主力交战,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黄玛做贼心虚,假借岑绍勋的名义下令双方握手言和,同时秘密派人与岑凌商议,在保证不暗害岑绍勋的前提下,双方维持和平,共同执掌泗城州——这个共同执掌,其实就是黄玛控制凌云城,以岑绍勋的名义发号施令,而岑凌控制泗城州其余各地,听不听号令那就看双方的博弈结果了。
不过,没有凌云城在手的岑凌始终不放心岑云汉这个小侄儿的安全,最后干脆一咬牙,将他送去桂林“为质”,虽然地位有些尴尬,但却可以保障安全——朝廷做事毕竟还是讲制度、讲“师出有名”的,他岑家都送质子了,朝廷还不至于完全不要脸,依然对岑家动手。
泗城岑家的故事讲完,现在便轮到高务实表态了。
高务实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岑判官,你虽是土官,但也应该知道,非科、道言官而参劾上官是什么性质。当然,鉴于你所告之事乃出于土司之特例,可以特事特办,是以本按姑且不论。本按现在想问你的是,此事既然是发生在三四年前,那为何你直到今日才来向本按禀告?”
岑凌道:“按台容禀,此事发生之时,下官尚无官职在身,这州判之职乃是在将下官侄儿云汉送至桂林之后数月,才得朝廷封赏的。但自从近年来两广瑶乱四起,前两广制军殷公正茂、郭公应聘、凌公云翼等莫不为各地瑶乱奔走忙碌,下官虽是土官,亦知大局,不敢于彼时劳烦朝廷。”
这话高务实听了自然不信,或者说不能全信。这些年两广瑶乱四起固然是事实,从殷正茂、郭应聘、凌云翼到现在的刘尧诲,哪一任两广总督都把剿灭瑶乱当做主要任务,甚至连倭寇之患都放在次要此时两广仍然时不时有倭寇袭击,但实际上其人员以明朝海盗为主,而最近也最大的一场瑶乱,就是八寨之乱,这是去年才摆平的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廷方面的确有可能顾不上泗城州内部的权力纠纷实际上朝廷在处理类似事务的时候,经常会先等土司内部打得两败俱伤再出手……咳,这个就不多说了。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客观事实,高务实也不会相信岑凌所说的什么顾全大局。
他一个土司之家的贵公子,自家老巢都被“叛臣”占据了,家主被软禁,幼主不得已而成为朝廷质子,要不是因为手中掌握着战斗力强大的岑氏嫡系狼兵,这自家局面离万劫不复都不远了,他还会去考虑什么朝廷大局?
开什么国际玩笑,有这个觉悟还做什么土司,不如好好读书准备去燕京做阁老好了!
不过高务实也没法肯定岑凌当时的具体想法是什么,或许他不想家丑外扬,打算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收复凌云城?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今天又把事情捅到自己这里来了呢?
当然,怀疑归怀疑,不要钱的赞扬大可以随便丢,高务实自然是面不红心不跳地送了几顶高帽子过去,然后才道:“你能来像本按禀明此中情况,本按是欣赏的,只是此等大事,本按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总须调查清楚,方好处置。”
“按台放心,此中道理,下官是明白的。”岑凌说完,又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高务实看在眼里,倒也不介意陪他演戏,便道:“岑判官可是还有什么担心,不妨一并道来,本按自有定夺。”
岑凌果然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面有郝然之色地道:“岑家不幸,竟出了这等叛逆,今虽有朝廷天威可仰、按台正气可倚,黄玛叛逆授首伏诛已是计日可期……然则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下官面上无光倒是小事,就怕将来家兄因此大失威望,以至于治下土民民心不稳,有损广西平靖,罪莫大焉。”
哦,岑凌是想让我替他保密……看来他对岑绍勋倒是忠心耿耿,这种局面之下居然没想要借我之手,在剿灭黄玛的同时也给他那大哥岑绍勋来个非正常死亡。
要知道,如果在解决黄玛的同时顺便岑绍勋也死了,那接下来要么朝廷让他接任土知州,要么让岑云汉回去袭职,但哪怕是岑云汉回去袭职,由于年纪太小,也必然需要他这个叔叔辅佐说是辅佐,相当于“摄政”。
当然,朝廷也不是没有可能直接改土归流,或者弄个流官同知去“辅佐”岑云汉。可是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朝廷也要酬功啊。他这样的行为,对于朝廷而言,乃是维护正统,甚至带点存亡继绝的意味,这一点很重要,朝廷只要没抽风,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进行打压的,因为这就是大义。
对于朝廷而言,大义有多重要呢?当年朝廷平定思恩之后,莫名其妙的打压岑猛,最后闹出来那么大的乱子,这教训可是够重了。所以,再犯一个比打压岑猛更严重的错误,那朝廷就简直蠢到没救了。
不过,这件事保密不保密,只是跟岑家有关,以朝廷的立场来说,并不需要担心什么岑绍勋会不会威望扫地这样的问题。甚至高务实还觉得,岑绍勋威望扫地对朝廷而言,完全是一桩好事。
泗城岑氏是眼下岑氏的主家,包括名义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