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台中的是哪种瑶蛊,这个问题高务实现在当然还回答不出来,不过这一条他也不打算掩饰,便直说了:“这件事目前尚在求证阶段,不过已经有了稳妥的求证办法,相信不要多久便能得出结果。”
高务实这样回答,岑七公子心里就有了数,他心道:看来高务实的确是在调查这件事,只是他来广西毕竟太迟,这件事恐怕才刚刚着手,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张任能够坚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岑七公子对于朝廷中的那些派系之分不是很清楚,但至少现在有一点是明确的:张任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而高务实目前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柳州放出的风声显示他多半也是支持改土归流的,而眼下则又多了一个佐证,那就是他在替张任调查“病因”,也即是中蛊事件。
由此便可以推断出高务实的态度,应该是和张任一致的,换句话说,他和张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八寨地区的归属固然重要,外界都认为无论岑家还是黄家,都必然不能容忍八寨地区被派驻流官。但岑七公子自己却知道,他是完全可以放弃八寨地区的。
因为条件不允许他坚持!
那日龙首湖边四大土司之会的时候,他之所以能够克制情绪,让黄芷汀支持的赵家取得他的首肯,原因也在于条件不允许。
泗城岑家自己都有倒悬之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八寨之地?
说到底,八寨之地原先名义上是朝廷以南丹卫强压着,实际上差不多还是瑶人在自治,这里头何尝有一丝一毫两江土司的事?
两江土司之所以不乐意朝廷直辖八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不愿意看见朝廷力量在广西进一步扩张,但是眼下情况不同啊,他泗城岑家内部都一团乱麻了,哪里还管得了大几百里之外的八寨之地?
退一万步说,八寨之地不过也就是一个州的局面,朝廷手里多一个州少一个州,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吗?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只要朝廷依旧认为直辖统治左右江地区不划算,需要土司镇压地方而不给朝廷造成更多的麻烦,朝廷就不会强行把这种流官直辖往左右江地区推广。
说到底,朝廷的思路其实双方都明白:搞蚕食,不搞鲸吞。
鲸吞虽然听起来气魄雄伟,实际上那是可能噎死人的!
广西这地方,整个省加起来交的税还不如苏州一个府,但是朝廷统治苏州要什么成本?朝廷这些年每年花在广西的钱又是多少?
苏州府一年交的正税差不多就有三十万两,而广西呢?现在一年要花三十万两!
这还是在朝廷只直辖了广西一半的情况下,要是强行吞并土司,全部一刀切的改土归流,别说三十万两了,六十万都打不住,甚至一年花一百万两来用做镇压广西zàofǎn的军饷也不是没可能!
广西出好兵,那真不是说着玩的。这一点不光是岑凌等广西土司清楚,实际上高务实比他们还清楚!
高务实以前可是上过党校的,他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有一位战功赫赫、“专打神仙仗”的大将曾经对部下有过这样的指示:“要分清guo民党军中哪些是精锐部队,一要看装备,美式装备的肯定是精锐部队;二要看口音,广西口音的部队一定也是精锐部队。如果是既有美式装备又有广西口音,那绝对是guo民党军中最精锐的。”
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那么那支著名的大别山部队,还有一个明确的作战思路可以佐证:先打杂牌军,后打中央军,避开桂军。
而最有意思的是,红军强渡大渡河的18勇士之中,有16位是广西人,在飞夺泸定桥的22勇士中,也有17位是广西人。
所以从统治的角度来看,广西这地方保持稳定才是大方向,因为一出乱子……别的先不提了,户部首先大出血啊!
好歹目前来看,僮人土司大体上还是听招呼的嘛!狼兵说征调就征调,而且还是自备干粮出征,连饷银都不用发,这么好使的部下,为什么要把他们逼反?
因此岑凌很有把握,即便不争八寨之地,朝廷也不会因此就小瞧了土司的作用,一下子抛弃土司来全盘改土归流。
再说,他本来就已经让了黄芷汀一步,就算朝廷直辖八寨,首先不也应该是黄芷汀不乐意么,他着什么急?
当然,他并不知道黄芷汀和赵家之间达成的协议,黄芷汀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八寨之地,她要的龙州。
岑七公子一脸沉痛,道:“按台,抚台的病情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啊……早一步查明真相,下官以为还是很有必要的。”
高务实刚才无非就是想告诉岑凌,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查不出问题了。而岑凌的回答则是,有我效率更高。
底线清楚,那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高务实露出笑容:“嗯,岑七公子说得有理,既然如此,七公子不妨说一说,这其中到底是谁在捣鬼……至于七公子之前说的事,本按当然也会帮衬着些。”
高务实好歹也是六首状元、皇帝近臣出身,岑凌对他的信誉暂时还是比较相信的,既然他这么说了,岑凌不得不信,于是便道:“抚台中蛊,乃是那次莫朝使臣之中有人动的手脚。”
高务实瞳孔微微一缩,问道:“七公子如何得知?”
岑七公子并不隐瞒,道:“忻城莫氏土司素来与我岑氏亲近,而他们与莫朝……呃,过去也算是同宗,多少有点联系,知道一些内情。”
高务实心道:你岑七公子卖起队友来可是有点狠啊,光是这条消息,就够朝廷把莫氏土司一锅端了。
不过,他可能误会岑凌了,因为岑凌马上接了一句:“莫氏知道消息之后大为震怖,又不敢冒着出卖同宗的危险来向抚台、按台报禀,只好将消息告诉下官,由下官来帮他们转达一下……”
莫氏土司只不过有个忻城县,高务实并不放在眼里,倒也不妨给岑凌一个面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既然他们没有知情不报,这件事本按可以暂不追究。”
“但是。”高务实忽然来了个转折:“本按有些不能理解的是,就算莫氏与莫朝乃是同宗,毕竟早已分开多年,莫朝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又怎会让莫氏土司知晓?”
岑七公子解释道:“此事下官正要禀报,莫氏土司之所以如此惶急,就是因为他们在此事中被莫朝欺瞒,结果不经意之间干了一件坏事。”
高务实一皱眉头:“此言何意,他们做了什么?”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道:“此前八寨之乱,虽然我朝廷天兵战果辉煌,一举荡平八寨逆匪,但八寨瑶人之中,还是有不少厉害人物逃窜而走,其中就有人隐瞒了身份,假装是其他地区的瑶人,投奔到了临近的忻城县。这里头有几个能使瑶蛊之人,被莫氏收留……后来莫朝那边不知为何得到了消息,想法子找莫氏要走了几个,莫氏看在同宗的份上,也就给了。”
后面的话高务实已经不需要他继续编了——这明显是莫朝花钱从莫氏土司手里买了几个会用蛊的高手去害张任,莫氏土司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干脆就是知情不报,任由莫朝乱来。当然,他们也有可能的确没想到莫朝要干这么大一笔买卖。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解释不通。
高务实打断岑七公子的话,问道:“莫氏土司的过错暂时不必去谈,本按现在想不明白的是莫朝,他们吃错药了吗?自家掌兵的所谓‘谦王’莫敬典刚刚病死,他们不去防着黎朝趁虚而入,反而来撩我大明的虎须,难道是担心死得不够惨?”
对于高务实的这个问题,岑凌当然也考虑过,不过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莫朝希望广西先乱一阵子,有什么事都先等他们找出一个代替莫敬典的统兵人选来再说。→八+++八**读==书^^≥
岑凌把他的判断或者应该说猜测说给高务实听,高务实听罢,依然有些怀疑。但是他对越南历史了解不足,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判断。
高务实目前对安南的了解,主要出自于张任和黄芷汀向他所说的一些情况。
根据张任和黄芷汀的介绍,当年莫登庸向大明纳降求封,大明下诏降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封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之后,安南就在法理上成了大明版图,莫朝也成了唯一受到大明承认的合法zhèngquán——这没开玩笑,此时诸如朝鲜、安南之流,有没有得到大明承认,就是合法和不合法的差别。
但是大明对于莫朝的承认,直接导致中兴的黎朝反莫运动加剧,各地反莫事件风起云涌。复兴的后黎庄宗派遣阮淦、郑检、郑公能、赖世荣等人已经攻取了西都清化,占据了南部的大片土地,在西都重建后黎朝。后黎朝的遗臣纷纷前去投奔,支持后黎朝的莫朝地方官员也纷纷倒向后黎朝。
而此时的莫朝却发生了内讧,于是在莫登庸于病逝后,莫福海独自掌握权力。不久后莫福海也病逝,其子莫福源继位。
但是,泗阳侯范子仪不承认莫福源的地位,并在御天府华阳立莫登庸之子弘王莫正中为帝,使得莫氏宗室争权内讧,丧失了乘中兴黎朝立足未稳,发动进攻的机会。
此次莫朝内乱,使得国势日衰,无法消灭后黎朝,安南由此进入了南北朝时代。℃∮八℃∮八℃∮读℃∮书,.⌒.o≈
黎朝这边,此时反莫朝勢力代表阮淦被部下毒杀,实权掌握在郑检手中,郑检与莫朝抗争并多次主动进攻,还趁莫朝内乱煽动莫朝将领黎伯骊、武文密倒戈讨伐莫朝,实力大增。
此后郑检大军进攻莫朝首都东京,皇帝莫福源出奔金城,留莫敬典率兵在东京升龙防御,击退了郑军。此后,莫朝又与后黎朝多次发生交战,互有胜负。
然而总的来说,莫朝之所以能维持这样的局面,靠的既不是民心,也不是国力,而是莫敬典的个人领兵才能。
然而现在,莫敬典病死了。
那么按照高务实的所知的情况来推论,莫朝当然应该是很紧张的。
只是……莫朝难道就紧张到了这个程度,居然因为担心大明干涉,就来下蛊毒杀广西巡抚,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让广西乱上一乱?
高务实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不充分了!
张任虽然是广西巡抚,可他是个流官啊,就算他真的被毒杀了,朝廷只要一纸令下,随便派一个新的广西巡抚过来接任就完事了,难道广西还会因为张任之死就大乱一场不成?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王阳明在两广任上之时,都没有重要到这个程度,又何况张任!
所以这件事,高务实实在有些难以置信,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作案动机不明确。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岑凌是不是在故意诱导自己的思路,因为如果从动机上来说,最有可能毒杀张任的不是什么安南莫朝,而正是广西的土司们。
此前高务实在那次与张任的夜会中,曾经从张任口中得知他只有三次会见不熟悉的人。
其一是一批儒学教员,这个直接排除了,甚至不用解释。
其二就是安南使团,这个当时也是被高务实排除掉了的,原因就是对方没有动机,想不到今天却被岑凌拿出来指证说就是他们干的。
其三才是当时高务实最为怀疑的对象,也就是刘尧诲召集了一帮子土司或者土司代表与张任会面的那次。
这次会面,调查起来的唯一麻烦在于出席的人太多了,大大小小各家土司几乎都来了人,光是姓岑的和姓黄的就有一二十个,搞得高务实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查起。
黄芷汀虽然执掌思明府政务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就高务实最近的观察来看,她对大明朝廷是有明显畏惧心态的,说她派人毒杀张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那么,岑凌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贼喊捉贼?
高务实觉得,这个可能还真不能排除,至少在确认泗城州内部变乱属实之前,这个可能是不能排除的。
甚至,以高务实这个自己喜欢玩阴谋的人看来,即便泗城州内乱属实,也不能确保岑凌没有毒杀张任——从最坏的情况考虑,谁知道岑凌是不是玩了个连环计,先给张任下毒,弄死这个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的巡抚,再用真实的泗城州内乱一事来扰乱自己的视线,继而排除掉他毒杀张任的嫌疑?
虽然高务实也怀疑岑凌有没有这样的疯狂和手腕,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他就不能轻易相信岑凌的话。
郭朴当年评价高务实的话,现在可能要一语成谶了,高某人还真是“算计过甚”。
不过,以高务实的演技,自然不会让岑凌发觉自己已经受到了怀疑,所以他思索片刻,仍然显得一脸纠结,深深皱着眉头,问道:“莫朝现在的都统使——算了,就说安南国主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人你有没有什么了解?本按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干这样没头没脑的事?”
莫朝毒杀论本来就是岑凌提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高务实这么问,明显是给岑凌送梯子,岑凌自然果断顺着梯子往上爬:“下官以为,莫茂洽此人是有可能这样做的。”
“哦?理由呢?”高务实不置可否的问道。
岑凌立刻道:“这莫茂洽乃是莫福源之子,嘉靖四十二年二月生。次年二月初七日,莫福源因患疹痘病死,莫茂洽继位,当时年仅两岁。由于莫茂洽即位时尚为冲龄,便由谦王莫敬典主持军事,应王莫敦让主持内政。其他安南重要大臣如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等都被提升到辅政大臣的位置,执掌兵权,尽力辅佐……
简单一点说,就是此人从继位至今,根本没有亲自处理过什么政务,而现在莫敬典这个莫朝的擎天玉柱倒了,莫茂洽一个少年国主,无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下官以为都不算很意外。”
这……似乎倒也有些道理。
高务实也有些动摇了,如果莫茂洽这个莫朝“皇帝”是个什么执政经验都没有的少年天子,那倒也的确不能完全排除他脑子抽风的可能。毕竟,莫敬典虽然是莫朝的擎天玉柱,可是说不定在莫茂洽看来,这也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在他心里,莫敬典说不定跟霍光都有的一拼,这样的话,莫敬典一死,他兴奋之下希望力主一些事情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倒也是可能的。
高务实有些烦闷,张任中蛊毒一事,怎么好像越来越扑朔迷离了。11
帮岑凌保密这件事,最终高务实还是答应了下来,虽然对于莫朝是不是下蛊毒害张任的凶手一事,他心里还有不小的疑惑,但眼下这情况,能有个怀疑目标总好过连疑犯都确定不了。
至于泗城内部的是否曲直,高务实大致还是相信岑凌所言的,至少一条,人家的确把岑云汉送到了桂林,这么大个重要质子都交了出来,背后如果没点问题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相信归相信,要不要帮,或者说怎么帮,这个暂时还不必着急。高务实这厮做事,大的良心只有一个基本点,就是对延续汉人王朝有没有好处,其他的时候,他的良心远不如理智起的作用大。
所谓理智,说穿了就是讲利益。唯一与普通人不同的是,高务实讲利益现在已经基本不是讲钱了,至少在如今的广西,他不觉得有谁配和他谈钱。
别看“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名头响亮,可人家这名头靠的又不是有钱,要论有钱,南京的魏国公府一家说不定就能吊打他们这四大土司家族,那有顶个卵用?
撇开贵州那两家先不去说,就说岑黄两家,按照黄芷汀给他交的底来说,这两大家族如果能团结起来并且不顾后果,最多两个月就能拉出十万狼兵来,还都是正儿八经能打仗的山地精锐,这他娘的是魏国公府能比的?
然而这么牛逼岑黄两家,如果论钱的话……朝廷对思明府一年的的贡赋要求才七百九十五两银子,对泗城州的要求是一千零四十两,即便这是不计算其他“土特产”的指标,可是也能看出他们两家在银钱上的窘迫。
就算把岑黄两家的各自主家年赋加在一块儿,放在高务实眼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事。甚至夸张一点,高务实怀疑广西土司们全部加在一块,一年上缴的贡赋可能也就一万多两——最多两万。
两万两,呵呵……天津港不算船队的收入,就光是坐在港区收租,两个月就差不多能进账三万两了,去掉各项开支,还算一点冗余,一个月算一万两的纯利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两万两银子,无非是天津港坐地收租两个月的买卖罢了。
所以高务实根本不会去考虑在土司身上刮银子来当做利益,土司手头最值钱的资本其实就两样:土地和狼兵。
土地没什么鸟用,至少对于高务实而言没什么鸟用,别说高务实基本上不知道桂西、桂南有什么优势矿种,就算记得他也没兴趣去开采,因为一来不能保证安全,二来交通也不是很方便。
相对来说黄家所在的桂南还好一点,真要有什么优势物产的话,可以走明江河往钦州运,然后通过海路运到广州,那倒是能跟高务实的广州私港联系起来。可是他不能确保黄家一定会老老实实跟他合作,所以这事儿暂时不必想。
至于岑家的桂西之地,虽然也可以通过左江-珠江水系连通钦州甚至直接到广州,但那就跟高务实更没有关系了,他又不是穿越成岑氏土司,犯不着帮他们想生财的门路。
这么看来,岑氏对高务实可能有用的地方,就只剩下狼兵了。但狼兵的长处是打仗,高务实又不造反,狼兵能帮他什么?
所以说巡按制度还是有其优越性的,像高务实这样的涉足广泛产业的人,都愣是找不到能跟广西地方达成利益联盟的立足点。
诶,等等,等等等等……利益联盟?立足点?
刚刚送走岑凌的高务实忽然一拍额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能把我最擅长的手段都给忘了呢!土司虽然未见得多听话,可那是因为大明朝廷对土司来说只是个正统名义的来源,土司本身不仅不能从大明身上获取利益,反而每年还要搭进去一笔钱,甚至还得随时应付朝廷的征调。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土司不仅是做了大明的小弟,要帮着大明出工出力,甚至还要拿钱上贡……所以他听话只是因为打不过‘大哥’,不听话也只是因为‘大哥’要得太多?”
高务实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暗忖:那么,我能不能靠利益拉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土司拥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呢?
拉拢倒是好办,反正他们穷,我又不缺钱……但光给钱有个屁的控制力?除非能控制他们的经济命脉才行。
但是以两江土司目前的生产力而言,他们的经济命脉无非是种田罢了,还大多都是山田,放开了让我买我都没兴趣,这个思路肯定不行。
那么,再给他们创造新的经济命脉,使这条命脉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种田,然后再控制这条命脉呢?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行的,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新命脉”可以取代种田,而且又能被我控制住……
所谓控制经济,在这个时代而言,无非两个思路:控制生产或者控制流通。
呃,控制生产恐怕有点不好办,土司万一不听招呼,几千甚至几万狼兵压过来,控制个屁的生产?就算自己跟在北方“根据地”一样搞护矿队、护厂队恐怕都不怎么好使。
毕竟在北方这些护矿队护厂队要防范的对象主要是山贼、流寇、响马之类,又不是官军,就算一个大矿区、大厂区,有一两千的护矿队护厂队也足够了,可如果换成土司狼兵,人家发起狠来可都是数以万计,恐怕不是护矿队护厂队扛得住的。
这么看来,只能考虑从控制流通着手了。
桂西也好,桂南也好,特点是多山,流通如果靠人扛马拉,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除非自己把香皂厂开过来,否则哪能保障利润?没有利润,还谈什么新命脉?可是香皂厂也不能开来广西啊,以广西的消费能力,能卖几块香皂?就算要开,也只能开到广州去。
所以,以广西的地理环境而言,所谓控制流通,前提必须是控制水上商路。因为广西的水系特点很明确,那就是除了桂林有向北流去湖广的几条江河之外,其余几乎全部都是向东流。
向东则有两个思路,一是不管从哪来,最后都走珠江去广东。另一个思路则是先去钦州再转海路。
走珠江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那玩意儿只要有钱,弄一个大船队去“与民争利”就行了,他高务实又不是皇帝,可不怕别人说他与民争利。再说会说这个话的人,身份跟他都是同一类别的。
这是通过控制运输能力来控制流通,其实还有个法子,就是只要控制住浔州府这个广西左右两江的汇聚点,那么由水路通往广东的河道就锁死了。
只是这就需要官面上有人支持才行,高务实在广西做巡按的时候固然不成问题,但巡按一般不会久任,他走了之后可就不好说,因此这个办法虽然硬核,但优先级反倒在控制船队之后。
真正的问题在于钦州。钦州属廉州府治下,而整个廉州府在明时,行政上是归广东而不归广西的,这就代表高务实的广西巡按身份管不着钦州。而同时也因为这个原因,广西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内陆省份。
把廉州府直接改归广西是最好的处理办法,高务实当然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事有些麻烦,即便是以高务实在朝廷高层的能量,能不能干成都在两可之间。
其实在元朝的时候,廉州是归广西的,大明刚开国的时候也延续了这个行政区划,但是好景不长,倭寇大兴,在洪武朝就闹得沿海不宁。
此时,由于广西沿海的部分只有廉州、钦州两地,于是朝廷把钦州降格并划归廉州,然后再把廉州整体打包划给了广东——原因是广东水师强大,划归广东之后可以统一指挥防备和清剿倭寇的行动。
从此,广西就和大海说再见了。
但是廉州府划给广东之后的情况并不好,因为此地对于广东而言乃是“粤之极西”,是单独冒出来的一块,不算飞地而堪称飞地,一直不怎么受重视。
这就造成了廉州不仅经济发展落后,人口居然还越混越少,而且沿海防务也并不怎么靠谱,该被倭寇侵袭的时候还是照样被侵袭——人广东水师虽然比较强,可难道他不顾广州附近的“核心利益”,反而老往你廉州这旮旯里来?
因此,朝廷之中也不是没有声音要求把廉州府重新划给广西。但有两个原因,导致了这种声音没有成为主流。
第一个原因就是廉州产盐和珍珠,被称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朝廷在廉州府设置了“广东海北盐课提举司”和“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其中盐课提举司下辖十五处盐场,其中属于廉州府的有三处。
这就代表如果要把廉州划回广西,不仅相应的各项行政设置要跟着变动,而且还会侵占广东的利益——好吧,主要是广东官员的利益。
倒是珠池的问题,高务实比较有把握解决。因为采珠是个危险性相当高的职业,珠民采珠常有死伤,某些不适合采珠的时候,因为朝廷需要而强行采珠,更是死伤枕籍。因此早已经多次引起地方官员关注,上疏朝廷要求整改——当然,地方官主要是要求朝廷撤销“看守珠池内官”,建议由兵备道兼管,原因不言自明。现在既然有了“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可见还是文官比较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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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如果从广东划归广西,这对广东官场来说当然有一定的损失,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人家一个副使,就算要行贿,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值得他行贿,影响是不大的,这其中面临的压力高务实还是有把握扛住。
关键还是盐场的问题,在廉州府归广东管理的时候,广西所需的食盐基本全部得依赖广东供给,而在广西叛乱不断的这十来年里头,历任两广总督都曾经下令“以廉盐运抵浔州、桂林等处贩运,以益军需”,可见廉州不仅盐利颇丰,而且是两广总督展现权威的手段之一。
更别提盐场还会有利益链,这可是盐场啊,广东官员们可以有多少人在里头分润利益?
所以高务实可以肯定,提议把廉州划回广西,就一定会和广东官场产生矛盾,甚至会直接和两广总督发生冲突。再加上之前所说的防备倭寇的问题,朝廷最后肯不肯这样做,高务实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不管行不行,最好是趁着老师还在位赶紧去办,否则到时候即便是大舅接任首辅,要动廉州也会有更多的顾虑,毕竟张家本身就是大盐商之家,贸贸然去动广东的盐利,可能会被人说三道四。虽说是舅甥关系,这种事还要注意一下。
作为晚辈,偶尔给长辈带来一点小麻烦是不打紧,可大麻烦就得尽量避免了。舅舅虽然很亲,但毕竟不是亲爹,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却没有义务为你挡刀。
反倒是郭朴郭老师来办这件事问题不大,因为他跟盐利二字扯不上半点个人干系,而高务实的举动也不是他自己要伸手捞盐利,这就避免了被某些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攻击,而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政务问题,那就好办多了——高拱改革的时候面临的阻力比这大多了,也没见他退缩,不是么?
那么,暂时可以把廉州——其实主要是钦州港——的问题放开一边了。
高务实接下来就开始琢磨从何处着手提高土司们对“新命脉”的依赖度。
这首先得确定的是,什么产业可以替代种田,成为土司们的新命脉。
所谓命脉,粗陋一点说就是主要财政收入。
非常妙,这是个发展地方经济的问题,算是进入高务实最擅长的领域了——他穿越时那个年代的红朝地方干部,最关键的工作任务不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嘛?终于专业对口了。
发展工业和商业固然是高务实比较擅长的项目,但发展工业这件事,以大明的实际发展情况而言,一般来说在治安有保障的前提下,也还得有三个基本要素:交通便捷、人口众多、资源丰富。
治安是不是有保障先不必纠结,至少这三个要素,此时的桂西桂南地区就几乎都不满足,至少不完全满足,那就只能说抱歉了。
商业必须依存于工业或者农业,既然工业没指望,那就只能指望农业了。
种田已经是排除项,不用考虑了,那么剩下的无非发展经济作物。
大明的经济作物,最出名的当然是蚕桑和茶叶,但正因为出名,早就都有了好的产地,高务实如果跑来桂西桂南发展这两项,无异于从山西挖煤去开平贩卖,纯属脑抽。
如果按照高务实后世的记忆,广西因为水、光、热资源充足,所以其农业发展似乎在水果方面的优势比较大,什么香蕉、菠萝、荔枝、龙眼之类,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这对高务实现在的计划毫无意义——没有保鲜手段,没有快速运输,甚至没有制造罐头的能力,生产那么多水果有什么用?
普通水果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有一样“水果”挺适合旱地甚多的桂西和桂南,那就是甘蔗。
甘蔗的主要作用当然不是直接啃,而是制糖。穿越前高务实工作的县有个糖厂,高务实陪着领导考察过几回,虽然当时去考察是因为那家厂子效益不好面临倒闭,但当时县里也一直在想办法挽救,所以在制糖方面高务实也多少有了一点浅薄的知识储备。
这点知识储备放在后世也就是听个声响,但至少比现在大明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先进,而且他有简单的提纯和结晶办法,这就更好确保分层生产、包销获益了。
比如土司们负责安排土民种植甘蔗和收取,然后他们自行靠着古老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制成土糖,这时候高务实出面统一收购,以土糖为原料精炼成精制糖产品如白砂糖、冰糖等,最后高务实负责包销。
这里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司们生产的土糖越多,他们对高务实的依赖度就越高——要不然他们自己根本消化不完,造成巨大的人力浪费不说,还无法取得应有的收益。
反之,高务实只要不过分压榨他们,以桂西桂南的天然优势,种植甘蔗是肯定能获得远高于种田的收益的。
高务实过去看过一些民国时期的资料,他知道1929年时,民国食糖进口量达最高峰的7.4亿千克,当时价值白银一亿两,居全国进口货物的第二位。所以从30年代开始,民国开始限制洋糖任意进口,保护国内糖业的发展。
当时广东的军阀企图通过创办糖业,充实自己经济实力,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政治地位,就极力支持、兴办机械化制糖业。到了后世,两广的制糖业在全国也是强势产业。
发展制糖业的好处在于,其虽然可能导致土司们的收入提高,但却反而能够加强自己对土司们的控制力,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得罪自己就等于少了一大财源。
更重要的是,这个财源不可能是土司自己一家能够吃下的,肯定还得分润一些给麾下的土目。那么反过来,只要自己切断土糖收购,利益被损害的也就不是只有土司自家,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跟着蚀本——这就动摇统治了啊!能不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吗?
所以制糖业很适合向土司们推广,这颗糖衣炮弹,高务实不怕他们不吃。
但光有制糖业还不够,因为广西除了能栽种甘蔗的旱地之外,还有更多的林木资源,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桂西桂南更是典型的山区,平原地区颇为有限,所以林业这块也可以想法子利用一下。
林木资源的利用有两个方向,一种是经济林类型的,譬如油茶树、油桐树之类。高务实对油桐树比较有兴趣,因为印象中中国的油桐哪怕在后世都是重要的工业油料植物,桐油乃是中国外贸硬货之一,这东西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就算在眼下的大明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就是造船,这是高务实看重它的地方。
只是问题在于,在这个方面高务实不方便卡土司们的脖子,只能把桂西桂南当做一个桐油产地,这就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趣,暂时只好列位备选项。
另一个利用方向就比较直接了:木材。
当然,高务实没有什么兴趣发展家具业——这年头全国树木资源都比较丰富,哪怕南北直隶都不至于缺了制造家具用的木材,所以高务实的主要思路放在船用木材上。
中国古代造船用到的木材种类很多,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优中选优。并根据木材不同的特点和性能用在船舶不同的部位。高务实本来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他铺垫打得早,差不多十年前就开始搜罗造船人才,几年前在山东开设了第一家京华造船厂,随之对此时大明造船用木也逐渐了解起来。
眼下大明造船常用到的木材种类有杉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赤木、樟木、楠木、楸木、梓木、槠木、桧木等,而各种木材适用的船只部位并不相同。
他手下的京华造船厂老工匠曾经告诉他:“凡木色桅用端直杉木,长不足则接,其表铁箍逐寸包围。船窗前道皆当中空阙,以便树桅。凡树中桅,合并数巨舟承载,其未长缆系表而起。梁与枋樯用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其中樟木春夏伐者,久则粉蛀,需要留意。栈板则不拘何木,就地取材即可。舵杆用榆木、榔木、槠木;关门棒用周木、榔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大致便是如此。”
这位老工匠乃是北方人,所以并未提到后世最出名的柚木。而另一位工匠则告诉高务实,眼下大明造船木料其实还没有那么细致,尤其是北方,一般就用松木或杉木,偶尔也用柏木。通常在船侧板和底板用二重或三重木板,并用桐油、石灰舱缝,便可以防止漏水。每船一般分隔成十余个舱,即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使全船沉没。
松、杉、柏这三种木材,大明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广西尤其不缺。根据他此前这一路从柳州来到思明,似乎松木格外多。松木也是好木啊,自古就说“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
意思是松木不怕潮湿,枫木不嫌干燥。这个“海底”,是指水份很多的意思,也就是潮湿环境,譬如常年飘在海上就是那种。松木因为含松脂,故不怕水。
所以,不能一提造船就光想着柚木,柚木固然好,但也不是说造船就只能用柚木,更不是说柚木就适合造船的所有部位。
柚木的优点,在于它的膨胀收缩为所有木材中最少之一,所以能抵抗海陆动物之侵蚀,且不致腐蚀铁类,同时因为收缩率小,所以不易漏水。因柚木具高度耐腐性,在各种气候下不易变形,而且易于施工等多种优点,故适于造船,尤其是船只甲板,以及桨橹、桅杆。如果说整船都用柚木,一是花费惊人,二是没有必要。
所以,虽然广西有没有柚木高务实不清楚,但他并不着急,因为广西的林木资源现在已经足够用了。而在土司手中收购木材,高务实倒不担心出现收购桐油那种控制不了的尴尬,因为就目前来看,除了他高某人之外,恐怕没有人会有那样大规模买进造船用木的计划,所以他不买,土司们也就没地方卖。
当然话又说回来,将来要是能够搞定泰国、印尼、缅甸之类的地方,高务实倒是也喜欢柚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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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糖,买木,廉州划桂。
这样三件大事,高务实前后盘算了一番,就算基本上规划完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方略,具体细则肯定还要认真谋划一番。
至少,制糖产业相关的炼糖厂应该设置在何处、人员何时培训又从哪里调配和招募、大致投入多少等等,总要拟定清楚吧?
至少,买木之后不能光存着好看,即便木材都需要放干才能使用,可是相应的京华造船厂南方分厂或者单独新设一个相对应的造船厂也要考虑建设了吧?
那么,这个造船厂设在哪里?广州有广州的优势,钦州有钦州的优势,是不是要衡量一下?至于同炼糖厂一样的人员问题、投资问题等等,也都要进行规划和计算吧?
虽说经过十年创业,现在高务实新设这两个厂已经不需要像十年前那样全部从零开始,一部分管理人才可以从京华内部调配,但具体调配也要内部选拔或者推荐一番吧?
再说,也不可能全部从京华内部调配,建厂当地肯定要招募人手,譬如广州港那边从刚被高务实拿下起,就一直在网罗制造海船的人才,这批人现在就可以考虑上岗了。
倒是炼糖厂有点麻烦,这不是高务实十年前规划中本就有过安排的项目,而是一个临时项目,因为高务实原先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广西任职,更没想到广西这边有这样的机会。
控制土司,可并不完全是帮朝廷降低土司威胁,虽然那是个主要原因,但次要原因对高务实来说也并不是真的很次要。
高务实十年前就对南洋有觊觎之心了!要不然他那么早就搜罗造远洋船只的人才做什么?要不然他养着那么多的家丁护卫、护矿队、护厂队做什么?
开玩笑,凭他高务实现在的高层人脉,他在京畿附近的厂、矿什么的,需要担心被打劫?就算是运货的队伍,那些山贼响马恐怕也不敢动吧!
而自从封贡成功,宣大及顺天一线早就安静下来了,而蓟镇有宝刀不老的戚继光,广宁有锋芒毕露的李成梁,北虏外敌也威胁不到开平三大厂,按理说高务实现在把京畿附近的护厂队、护矿队全撤了都没事,最多留个京华商社的骑丁护卫就多有多剩了。
他留着这些准军事组织难道只是因为钱多撑得慌么?那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高务实对自己练兵这一块始终没有多大信心,所以才会把步丁和骑丁分别交给他觉得最靠谱的戚继光和马芳两大名将来帮忙提前培养,自己也始终维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有需要,能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战哪里?总不会是造反,肯定是往外打啊!
本来他的计划是等自己在大明南方也慢慢经营稳固,然后就悄悄出兵占了台湾,先在高雄占个据点建设一下,然后以此为基地去跟西班牙人抢菲律宾。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被派来广西之后突然发现,台湾不着急,菲律宾更不着急,不妨先拿安南练练手。
因为拿安南可以一举多得!
首先,大明对安南一直都是不满的,只是鉴于永乐、宣德两朝的旧事,觉得打安南也经营不好,所以才捏着鼻子认了眼下这个局面。但能把安南搞定的话,朝廷肯定是欢迎的。而高务实打算到时候给朝廷的计划,朝廷应该也会有兴趣……
以土司为主力去打安南,打下之后把土司外迁,广西内陆则迁汉人补充,顺便改土归流。只要能够实现的话,朝廷不仅白赚半个广西的流官直辖地,而且安南也正儿八经成了大明的领土——土司还是土司啊,照样承担朝廷的贡赋和征调!这不是一分钱不花就赚大了?
而土司方面也不亏,原先住在桂西桂南的山沟沟里,南下安南之后,哪怕先只拿个安南的北朝莫朝,那也有个世界级谷仓的红河平原,这买卖稳赚不亏啊!
至于高务实,他也不用担心,光是红河平原区域内的两千亿吨煤矿,他挖五百年都挖不完。万一情况更顺利一点,直接把南边的后黎朝也摆平了,那可还有个河静铁矿呢!你岑黄两家占地,我高某人只要两个矿外加商业利益,这没亏待你们吧?
哦,可能还得占一两个港口什么的,想必你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如果说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哪,可能主要还是在于岑黄两家能不能联手,以及两家的兵力是不是够用。
虽说他们两家全部加起来能凑出十万狼兵,但那是拼命式的爆兵,一般来讲还是很不可取的,最好是少一些,出个五万兵就差不多行了。
但是安南的兵马不少,五万狼兵够不够搞定安南,这事儿比较存疑,尤其是岑黄两家都是穷土司,麾下狼兵狠归狠,装备可是真拿不出手。远远不能满足红朝那位大将所说的“既有美械装备又是广西口音,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条。
广西口音倒是有了,就差美械装备了。
这事儿吧,高按台打算自己破费破费,用“高械装备”顶替一下,但是免费赠送是绝不可能的,必须得提前说好,把拿下安南之后高按台看中的矿区、港口提前卖给他才行。
顺便,高按台也不是完全不出力,到时候调个几千家丁过来锻炼锻炼,也是完全可以考虑的事——高某人虽然对打仗这事没什么心得,但自家手下好歹也是戚继光调教过的,又有岑黄两家狼兵压阵,怎么看都应该问题不大。
毕竟人家莫朝的领兵主帅谦王莫敬典都病死了,要是这还欺负不了的话,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来广西之前哪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变数,偏偏巡按御史只有一年的任期,这下可真是时不我待了!
各项工作都得赶紧动起来,片刻不能稍停,只是……有一个问题。
高务实皱着眉头,他现在还没在黄芷汀面前表露身份,手边无人可用,连派人联系广州港方面并要他们向京师传达自己的命令都做不到。
不行,这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得马上跟黄芷汀坦白,哦不是,是跟她说明清楚。
按照高务实的预计,今日思明府既有自己这个跟黄家大小姐一同回府的“客卿”初至,又有岑七公子这样的大土司光临,黄芷汀在处理完思明府的政务之后应该会设宴款待。那个时候向黄芷汀说明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正合适的——因为岑七公子在场,既可以为自己的身份做一个证明,又可以让黄芷汀不至于因为“陡闻惊变”而失态。
好吧,其实说穿了,主要还是高务实担心黄芷汀会钻牛角尖觉得自己故意欺骗她,所以这么一路下来都不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女孩子比较感性嘛,有时候比较容易情绪激动。
不过意外的是,还没有到晚饭时间,黄芷汀就匆匆来了,而且神色极其严峻,脸色也相当不好,甚至她天生的娇媚之色都被一种明显的焦虑掩盖了下去。
高务实心头一咯噔,暗道:糟糕,莫非是岑凌这个扑街仔先把我的身份向她泄露了?
扑街仔,是高务实到广西这段时间新学的一个词,由于“扑街”这个词高务实十分熟悉,所以他对“扑街仔”也接受得很快。
然而事实看来并非如此,因为黄芷汀竟然急得没等高务实出门迎接就直接闯了进去,冲高务实道:“张公子,思明府出大事了……也或者说,是马上要出大事了。”
啥大事?你要杀了我这个广西巡按泄愤吗?
“这个,黄姑娘,你不要冲动,还记得我在进落雨寨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黄芷汀眉头一皱,微微噘嘴道:“现在别开玩笑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哦哦,说正事,好,你说。”
黄芷汀摇着头叹了口气,道:“黄恩隆死了,据说是暴病而亡。”
“黄恩隆?”高务实想了一想,才想起来此人是谁,讶然道:“思明州土知州黄恩隆?”
这里要补充几句,思明府下辖之地,除了本府直属的广大地区之外,还有思明州、上石西州、下石西州等,以前还包括忠州等,其中的思明州则是除了主支之外最强的一家分支。
同时还有个特点,就是思明州的土知州也是黄氏之中,与黄承祖、黄芷汀这一支血缘最近的同宗,而黄恩隆则是当代思明州的土知州。
它的第一位土知州便是第一位思明土知府黄忽都的弟弟,名叫黄钧寿。后来的几代沿袭暂不去说,到了成化年间,思明府黄氏主支的一位庶子黄绍叛乱,但他没有造嫡子的反,而是带领自己能掌控的狼兵去攻占了思明州,杀害了知州黄义,又以其子黄文昌领州事。
这当然不是朝廷能答应的,于是弘治十八年时,官军大举出动,捕杀了黄绍父子,以黄义的儿子黄永宁袭任思明知州。但后来黄文昌的儿子黄泰居然又驱逐了黄永宁,依然占据思明州。
这一次朝廷不知道为何,竟然懒得管了,或许是被黄永宁的无能弄得没兴趣再管吧,于是承认了既成事实,就以黄泰袭任知州,准许世袭。此后黄泰传位长子黄恩诏,黄恩诏无子,传位给弟黄恩锡,黄恩锡也无子,死后便由三弟黄恩隆袭任。
之所以说思明州土知州与黄氏主支黄承祖这一支血缘最近,就是这个原因。
黄芷汀叹道:“说起来,我应该叫黄恩隆堂叔的……他在任时,对我们主家很支持。”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高务实问道:“担心继任者不支持主家?”
黄芷汀摇了摇头,仍然一脸担忧:“黄恩隆有三子:嫡长子黄拱极、次庶子黄拱圣、嫡次子黄世廷。这其中黄世廷年仅七岁……还是八岁来着,总之还小。黄拱极与黄拱圣二人关系不睦,但黄拱圣虽只是嫡次子,却颇有能力,也有手腕。
他自己手头有大概五百狼兵,这五百狼兵可不是那种凑数的杂兵,而是常年负责在安南边境巡哨的精锐,战力相当可观。如果你想要一个类比的话,那么你可以认为这五百狼兵每一个人,都不会比官军的夜不收来得差。”
高务实惊了一惊,这个评价可不得了,明军官兵虽然渣,但是夜不收这种精锐斥候,最起码个人实力那还是相当可观的。而五百夜不收是什么概念?就南方官军的水平,五万大军里头大概能凑出这个数来。
如果黄拱圣手中的五百精锐真的都是夜不收的水平,那他肯定心怀不轨——你把自己的部下全练到这个程度,难道只是为了巡逻?
“黄姑娘,你的意思是说,黄恩隆暴病而亡之后,黄拱圣可能要造反?哦,我是说,他想强行夺职?”
黄芷汀苦笑道:“黄拱圣这个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他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如果他下定决心,那一定不会是夺职这么简单,我怕他会来一场斩草除根式的夺职——只要他能杀进州城,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恐怕保不住命来。”
这下高务实也知道黄芷汀的担心是什么了:黄拱圣一旦这么做,官军绝不可能不管,哪怕是被逼无奈也只能出面平叛,而如果黄拱圣真的杀了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到时候官军一旦成功平叛,黄拱圣因为叛逆,估计十有八九会被杀,这样一来黄恩隆就绝嗣了——这种时候朝廷非常有可能将思明州改土归流。
那思明府黄氏的损失就大了,容不得黄芷汀不担心。
高务实也是改土归流派,但他要的可不是现在削弱黄家的实力啊,他才刚刚定下“驱虎逐狼”之策,打算借岑黄土司之力去拿下安南,要是这个时候黄氏主支因为这个原因而实力大损,到时候还有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把整个黄氏带动出征,那可就不好说了。
次奥,怎么会出这种事,我这运气可是真不咋地!
“那现在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黄拱圣是不是真要作乱,现在你也只是估计……”
黄芷汀摇头道:“不管是估计还是料定,这件事都要避免真的发生,我想带兵去思明州,万一黄拱圣真要乱来,说不得也只能武力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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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明州最南部的箭楼山,乃是思明州防御安南的最前线。从箭楼山往南,只要下山便是安南境内,从此处向西南方向前进四十里,便是安南北部重镇谅山,而从此处往正西五十里,则是一处在后世更加著名的关隘:镇南关。
箭楼山地势险要,虽然说是说乃防守要地,但其实本来也不是很需要防御,因为这里的山实在是太过于险峻了些,即便是生长于大山中的狼兵也很难大规模翻越,无论是大明一方,还是安南一方,在此等地区驻扎重兵都是根本不可能的。
确切的说,即便谅山乃是安南北部重镇,其兵力也主要驻扎在梁山镇到镇南关外一线,其在箭楼山对面一共只放了十几个兵,这点人手如果以明军的编制来看,差不多算是一个小旗——如果算满编的话。
然而,箭楼山却驻扎了思明州五百狼兵精锐!
这当然是很不合理的安排,因为箭楼山离思明州的州城明江城虽然只有五十里路,可是这里头有一半是很难走的险要山路,只有进入狭长的明江平原,路才好走起来。
但黄拱圣及其麾下的五百狼兵偏偏就驻扎于此,甚至已经足足五年之久。从黄拱圣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二十三岁,他常年驻扎于此,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明江城。
他好歹也是知州之子,即便是庶子,也不该被如此对待才是。
但实际上,在此处驻扎,反倒是他自己要求的。当初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其父黄恩隆又是欣赏又是惋惜,而其兄长黄拱极则是满意之至,认为这小子虽然卑贱,倒也识时务。
只是,这对没什么文化的土司父子,恐怕都没听说过“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而黄拱圣虽然也没听过这句话,但他却做出了与重耳一般无二的正确选择。
原本黄恩隆只给了他两百狼兵,是他自己从自己管辖的土民中又逐渐挑选精壮加入其中,经过数年操演以及在箭楼山这等奇险之地的实际锻炼,才终于有了这五百精锐。
五百人看似不多,但思明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平时维持的人马也就两千多人,即便加上他这五百,也凑不够三千。
事实上除非朝廷征调,土司们并不会在平时维持过于庞大的常备兵力,这就好比思明府作为黄氏主支,平时也只是保持五千左右的狼兵,其他该种地的种地,该打猎的打猎,否则大家早饿死了。
五百精锐狼兵,绝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力量。
而现在,这支力量正齐聚箭楼山山寨之中,听他们的统帅训话。
“儿郎们!我父素来康健,气壮如牛,怎可能暴病而亡?黄拱极这厮身为嫡长子,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竟然弑父夺位,可见其心阴鸷邪恶,其罪恶贯满盈!我黄拱圣身为黄氏之裔,断不容许这等忤逆之辈玷污祖宗基业!”
黄拱圣并不高大却足够强壮的身躯傲然立于点兵台上,不大的双目之中杀机毕露,环视一周,忽然振臂怒吼:“儿郎们,随我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五百狼兵一个不留,全副武装,只带三日干粮,随黄拱圣一道从箭楼山下山北上,直扑明江城。
这支狼兵不愧是黄芷汀十分警惕的精锐,这一路下山的险峻山路根本没有多余的阻碍,倒像是熟门熟路之极,而且行军极快,他们清早出发,中午便到了南蛇岭,离明江城仅仅二十里。
此时黄拱圣下令休息并吃饭,麾下有人劝他,说干粮边走边吃就行,无须休息,直奔明江城,一定可以一鼓而下。
黄拱圣笑了笑,道:“我不担心打不下明江城,我只是不想损失太大,每一个儿郎都是我苦心调教出来的,多损失一个我都心疼得很……我要趁城里傍晚换防之时赶到并发动突袭,现在还有时间,不着急。”
麾下土目们感动不已,各向手下人转述二公子的仁厚,一时军威更振。
傍晚,黄拱圣带着五百狼兵赶到明江城外,不过他只带了不到两百人出现在城下叫门,其余三百多人藏在浦丘背面——浦丘是一处小山,虽然不大,但藏在山后并不会被城内发现。
明江城是黄拱圣长大的地方,什么时候换防他一清二楚,这个时间正是换防之时,守卫松懈不说,警惕性也很差。
他还不是打算强攻,而是先以回城吊孝为名试着诳城。
本来他对骗开城门也没有报太大希望,谁知道城里对他的防备并不重,尤其是见他只带了一百多人,更是再无戒备,直截了当打开了城门,甚至守城土目还亲自出城迎接。
黄拱圣沉着脸,一副甚为悲痛的模样带着麾下一百多狼兵走到城门口,忽然对守城土目道:“陆友仁,黄拱极戮害我父,我欲杀之,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你可愿从?”
郑、陆、程、谭四姓乃是黄氏土司麾下四大姓,从宋时便是黄氏从将出身,一直传至今日,在黄氏势力范围内可谓根深蒂固。
陆友仁听得这话,一脸震怖,脱口问道:“二公子,你从哪得知大公子杀了知州这样的谣言?”
“谣言么?”黄拱圣冷然望着他,忽然一挥手,麾下狼兵忽然摸出竹哨猛吹,并且立刻抢占城门。
陆友仁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喝问道:“二公子,你待如何!”
黄拱圣淡淡地看了城外浦丘方向一眼,缓缓地道:“我待如何?自然是来拿属于我的东西——黄拱极那个无能逆子,有什么资格袭职知州?”
陆友仁大吃一惊,顺着黄拱圣的目光望去,只见浦丘那边尘土飞扬,数百狼兵风一般飞奔而来,气势汹汹。再一看城门附近,自己属下的三十多狼兵因为处于劣势,而且关键是命令不明,已经被黄拱圣麾下狼兵逼退在一边,实际上让出了城门控制权。
好在黄拱圣没有下令杀人,目前还没有出现伤亡。
不过,陆友仁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从”,马上这些人就要血溅当场了,甚至可能也包括自己。
城门外的狼兵越来越近,城门内黄拱圣的狼兵除了围住陆友仁手下的三十多人,也慢慢地将陆友仁围在当中,越逼越紧。
而黄拱圣则向他走近一步,再次问道:“本公子再问一次,陆友仁,你可愿从?”
陆友仁暗叹一声,伸手解下腰间的朴刀,双手呈上递给黄拱圣,单膝下跪道:“卑职愿为二公子效力!”
黄拱圣满意地接过朴刀,又转手递还给陆友仁,道:“既愿随我,此刀仍然赐你。陆家数百年来都是我黄家股肱,今日你又第一个投我,将来少不得会有重用,你当牢记,莫令我失望。”
陆友仁一咬牙,俯首道:“是,多谢二公子。”
黄拱圣却也不计较他仍不改口的“失误”,而是唤过自己麾下亲信,交待了两句,便立刻下令杀向州衙。
那亲信得令,分派几个胆大精明的下属,分别前往其余城门传达“二公子大军进城擒拿弑父逆子黄拱极”的消息不提。
此时州衙里人倒是很多,可惜要么是在操办丧事,要么是来致哀的下属土官土目,虽然也有一点守卫,可是又谁会有作战的准备?
说实在的,知州老爷死不死跟他们这些守卫最直接的关系,不过是这几天趁着大办丧事的机会,可以吃得好一点罢了!
毕竟,从思明府到临近的州县都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估计从明天起就该有络绎不绝的致丧使者甚至土司老爷亲自前来,七天流水席根本不会停。作为普通狼兵守卫,吃饭改善生活才是他们现在心头最大的期盼。
而就在此时,二公子黄拱圣到了。
州衙的狼兵守卫先是微微一怔,暗道:二公子怎么来得这般快?
继而又都恍然,众所周知二公子是思明州内最勤劳而有担当之人,不仅镇守箭楼山,还主动揽下了巡逻剿匪的差事,今日想必是正在附近巡逻剿匪,忽然闻听惊变,于是立刻赶来了——你瞧二公子这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大队狼兵的模样,可不就是匆匆赶来的样子么?
黄拱圣阴沉着脸,全身紧绷走上前去,几名狼兵守卫不疑有他,上前跪地参见。
见他们跪下,黄拱圣松了口气,只是“嗯”了一声,就冷冷地带兵而入。
狼兵守卫们这下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但他们是黄恩隆的亲信,却不是黄拱极的亲信,稍稍犹豫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竟然装作毫不知情,目不斜视,继续做认真守卫的样子来。
黄拱圣一直注意身后的动静,见狼兵守卫们没有大声呼号,知道这一关又过了,心里不禁暗暗冷笑:本公子多年兢兢业业的形象总还是有些作用的。
他一进州府大院,正在前院接待访客的黄拱极便看见了。
黄拱极见二弟这一身全副武装且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他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强行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二弟如何来得这么快,为兄派去送信的人……”
“是有些快。”黄拱圣冷冷地打断道:“因为我不想让一个弑父逆子多活一刻!”
黄拱极面色大变,怒道:“你说什么?”
但黄拱圣却不再应答,趁黄拱极愤怒之下毫无防备,猛然抽刀,反身一挥,黄拱圣的一颗头颅便与身体分离,飞出丈余之外,咕噜噜滚进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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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979年,我军自卫反击战时,曾有55军某师某团从此地不远处杀入越南。别问我怎么过去的,我看了卫星图也是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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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芷汀到底还是出兵了,虽然时间紧急来不及调动大军,但还是抽调了海渊城附近两千五百左右狼兵连夜出兵向西而去。
黄芷汀和高务实商量的结果是,如果黄拱圣还没有动手,那么这两千五百狼兵主要就起威慑作用,使其不敢乱来;如果黄拱圣已经动手,甚至按照最坏的结果打算,已经夺取了明江城,那么黄芷汀就先将明江城包围起来,等候广西抚、按两院的决断。
等候抚、按决断显然不是黄芷汀自己原先的本意,这是高务实力劝之后才让她答应下来的。
按照黄芷汀原先的想法,是尽量不要给朝廷干涉“思明内政”的机会和借口,能威慑得黄拱圣不敢动手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已经迟了,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思明州,擒拿黄拱圣,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朝廷大军开进思明府境内,以免生变。
但高务实说服了她,高务实虽然不熟悉军务,也不知道万一黄芷汀真要武力夺取思明州,这一仗会打成什么样,但是他却知道怎么说服她:“此番若战,双方皆是黄氏之兵,无论战损如何,无非是亲者痛而仇者快也。姑娘莫非忘了岑猛之乱?思恩、田州双双衰落,遂使泗城崛起,此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是也,姑娘何不慎重?”
黄芷汀果然犹豫了,毕竟无论岑氏还是黄氏,谁能成为本宗的主家,凭的可不是翻族谱、比血缘,而是看哪一支实力最强。思明州本来就是思明府除了本家之外最强的一州,本家和他们打一场,无非双双受损,要是万一打得还不顺利,直接弄成两败俱伤,那就更糟了。
但黄芷汀仍然担心朝廷干涉,尤其是担心朝廷一旦干涉,可能不会止于平叛,而是掺沙子、设流官。
思明府是黄氏的大本营,而周边黄氏同宗还有如江州、思同州、归德州、左州、奉义州、向武州等理论上属于太平府或者直隶州的地区,甚至还有个别县、巡检司也是黄氏一系,他们之所以奉思明府为主家,正是因为这个大本营不仅是黄氏最强的一支,而且是全无朝廷插手的一支。
原本隆庆三年时,黄承祖被朝廷阴掉了忠州之后,主家的声势就大受影响,如果这次再被朝廷阴了思明州,那这个主家地位还稳不稳,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务实道:“此事不必担心,在下好歹有个功名在身,此番愿意亲自走一趟,去劝说抚、按两院,保管将其中道理与两院分说明白。”
黄芷汀有些不敢信,问道:“你要怎么说?”
高务实笑道:“这有何难?便说思明府乃是黄氏主家,若是被逼急了,只怕整个黄氏都可能骚动……广西连续打了十余年,别说抚按两院,便是朝廷都为此有些头疼,是以为了确保广西稳定,两院必然不会冒着桂南骚动的危险强行改土归流。”
这番分析倒是颇有道理,黄芷汀有些意动。
高务实心中一笑,又给她加了一码,道:“若是姑娘不相信在下口才,不如这样,在下先去说动岑七公子随你一同出兵。”
黄芷汀怔了一怔,道:“泗城?泗城离我思明府五百多里呢,等他们出兵,黄花菜都凉透了。”
“不必从泗城出兵。”高务实笑了笑,道:“岑七公子人就在黄府,他在城外也带着差不多三百狼兵,就请他带着这些兵马与姑娘一同前往思明州明江城,便可以达到效果了。”
黄芷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做出岑黄两家联手的假象,震慑黄拱圣?”
高务实道:“不光是震慑黄拱圣,也是提醒朝廷。”
他这么一说,黄芷汀就反应过来了——岑凌带了多少兵马并不是关键,她也未必是真的需要岑凌的兵马帮忙,岑凌的唯一作用就是显示“岑黄联手”!
思明府是代表黄氏,泗城州代表岑氏。黄芷汀没人怀疑,就算岑凌,他代表岑氏也问题不大,毕竟岑绍勋不管事嘛,岑凌是他亲弟弟,总比黄玛更亲一些不是?所以岑凌在外界看来,当然是可以代表泗城岑氏的。
如此一来,在朝廷看来当然就是岑黄联手了。岑黄两家既然联手,那么朝廷除非准备兴兵二十万以上,否则就断然不会胡乱插手。
黄芷汀被说服了,道:“只要你能说动岑凌,我就信你。”
高务实于是去“说服”岑凌——这有什么好说服的?岑凌固然从内心上来说希望看到黄家乱一乱,可是他现在有求于人啊,高务实不过是来找他帮忙露个面,他要是还不答应,自己请高务实帮忙摆平黄玛这件事还有得谈吗?别说这件事没得谈了,说不定高务实还会把泗城州内部生乱的消息放出去,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这个威胁他不能不理,这个忙他不能不帮,只好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答应下来,并和高务实一同来见黄芷汀。
她刚才没想起来问高务实怎么说服岑凌,此时想问却又不方便问了,再说时间紧急,这些事将来再说也不迟,于是一边请岑凌给城外的三百狼兵下令,一边给高务实留下两道盖了思明府土知州铜印的空白公文,让他自己填写内容,好拿去在抚台、按台面前作为“思明府使者”的身份证明。
高务实自然不需要这玩意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不过两张空白公文他还是收下了,然后三人各自忙各自的事,黄芷汀与岑凌分别调兵,准备联手出击。高务实则收拾收拾……好吧,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直截了当带着黄芷汀命人给他准备的几套衣服,便在十名狼兵的陪同下准备“去柳州和桂林”了。
当然,高务实本来不必像黄芷汀那么着急,睡到明天再出发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干劲十足,他还是连夜出动,向柳州进发。
就在他出动之后不久,又有两批人分别出动,而且目标居然惊人的一致,都是尾随跟踪高务实。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的。
思明府没有朝廷的驿站,高务实这次回去也不打算再全程走路了,所以他先北上江州,然后稍稍转向西北方向走几十里便到太平府。
太平府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府的神奇之处在于除了知府本人是流官,其他一应官员全是土官,其下辖的各州、县也都是土司。
这些土司以黄氏为最多,实力也最强。其次则是赵氏,仅次于黄氏,不过赵氏目前的主要精力已经放到思恩府那头去了,在太平府方面甚至已经打算让出龙州来取得黄氏的支持。从这个做法来看,赵氏似乎有心避开黄氏的压力向东发展。
不过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现在关心的事,对于广西土司的问题,他已经有了一揽子解决方案,而且是一举多得的解决方案,这种时候再去斤斤计较某个府、某个州什么的,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多此一举。
因此他连巡察太平府的心思都没有,直奔左江水驿上船,准备先走水路到南宁府,然后转马驿,经武缘县、宾州再到迁江县。到了迁江县就可以再换回水驿,走来宾县、象州、洛容县,再到柳州就只差二三十里地了。
自从到了南方,他发现走水驿比走马驿可真是舒服多了,只要不晕船就行,可谓是又快又稳又轻松,所以现在但凡能走水驿的地方,他都是坚决不走马驿的。
太平府可以不巡察,左江倒是需要了解一下,因为按照他的设想,将来为了控制桂西桂南土司而打造的商业网络,其上游段最重要的依托就是左江和右江。
根据他向船老大的打听,左江显然是西江水系上游支流郁江的最大支流。其在更早以前称斤南水、斤员水,发源于安南与广西交界的枯隆山。上游在安南境内称奇穷河,也叫黎溪,于平而关进入大明境内后称平而河。流至龙州后有支流水口河汇入,再以下就称左江了。
左江东流至龙州,龙州至上金段又称丽江。流经江州,又有一大支流黑水河从左侧汇入。主河道流至南宁汇入郁江田州段右江,乃是传统上郁江河段和郁江邕江段的起点。
根据高务实一路观察,从太平府开始上船算起,这左江的河道不算太宽,也有部分浅滩,但只要对主河道水文情况有所了解,通航是没有问题的——他这里的通航指的是内河运输船只,要求是能够运输巨木的那种水平。
能运巨木就好说了,那说明这条水路可以一直利用起来,因为左江和明江也是相通的,这意味着思明府、思明州都可以通过明江向左江航道进行水上商路连接。
高务实的商贸网络计划算是有了基本的支撑点——毕竟他不可能让人把那些巨木从十万大山的深山老林中一路扛去钦州甚至广州。
其实高务实也是担心过头了,左江主航道在后世都能跑大轮船,这年头的内河船只哪有不能跑的?要知道后世改革开放以后,常有货轮将这边的一些本地土特产品如龙须草、黄麻、红麻、黄豆、红瓜子等运往广州及港、澳等地。只能说他前世对广西的了解实在不足。
高务实又问船老大这河道上有没有什么山贼水匪之类,船老大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一片全是土司,那些狼兵比什么山匪都山匪,上了山跟猴儿似的,哪家山匪也立不住脚啊。至于水匪也别提,水匪也不能常年睡在水里吧,总得在岸上有个窝,可在岸上他们又哪是狼兵的对手?所以这一路是没有什么山贼水匪的,倒是进了南宁之后就说不准,官军打土司还行,剿匪实在靠不住……”
高务实听得一阵无语,合着土司治理的地区,治安反倒比朝廷流官治理的地区好。至于官军能打土司,高务实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因为官军动不动就是几万打几千,或者十多万打一两万,这要是还打输,土司非得变成后金不可。
幸好岑黄两家互相牵制……
一路平安到了南宁府,高务实依然隐瞒身份——其实也没法不隐瞒,他大印关防乃至官袍都没有,非说自己是按台老爷,谁信啊?于是找了个客栈暂住。
南宁府是流官地,而且实力不弱,府城还有同样实力不弱的南宁卫镇守,所以高务实一进城就感觉放心多了。
按理说他在桂南土司的地盘,有黄芷汀派出的狼兵跟着,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用怕,桂南是黄氏的基本盘啊,不给黄芷汀面子的怕是找不出几个来。可是人就是这样,他自认为自己是朝廷官员,呆在土司辖区总是觉得心里少了点倚仗。
这下子到了震慑桂南的南宁府,他就安心多了,也不要狼兵们守着,大大方方给狼兵们放了半天假,又每人打赏了三钱银子的,让他们自己出去喝酒。
三钱银子的赏恐怕是近十年来高务实给出的最低赏钱了,但那没法子,黄芷汀只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差旅费”,他这一波就打赏就花了三两,不小气了……要说小气也是黄芷汀小气。
不过,高务实估计黄芷汀手头可能真的未必有多少现银,毕竟土司之穷是连朝廷都知道的,他们是典型的有人力、有物力,就是没财力。
狼兵们走了之后,高务实便一个人在房里琢磨起怎样控制土司的事来。
现在大方向是想好了,细则却还完全没有,而细节安排马上就要开始进行,由不得他再拖拖拉拉——这次他之所以趁机要求回柳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必须赶紧与自己人联系上,把各项准备工作的安排交待给具体的属下操办起来。
除此之外,还要开始进行战争储备,譬如火枪、火炮、火药、弹丸这就是必不可少的,同时粮食也得储备——他不大相信岑黄两家储备的物资够打一场灭国之战,哪怕对方只是安南的一半也不行,除非岑黄两家老早就想造反还差不多,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这些物资储备只好高务实自己提前先准备一下,到时候……当然也不会免费支援,肯定还是要利益交换的。关键是这些事情的准备并不是高务实下令就能直接进行,还要进行一些掩护,至少不能在京畿附近囤积这些玩意,要不然万一被有心人举报一番,哪怕朱翊钧不信,只怕自己都得脱层皮,所以要囤积都只能囤积在广州。
幸好广州港一直在扩建,想必能空出不少仓库来。
不过一想到广州港,他又开始头疼自己在南方的第一个造船厂到底建在哪好,广州是华南第一大城,又是港口城市,显然有人才和人力资源的优势;而钦州临近土司辖区,紧靠十万大山,则肯定会有材料方面的优势……不好定啊。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高务实吃了一惊,此时狼兵们刚出去不久,又不是在饭点,客栈也不会送饭前来,那是谁在敲门?
正惊疑着,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老爷,小的是高璋。”
高务实顿时大喜过望,哈哈一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说着便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不光是高璋,还有十来个高家家丁。虽然高家的护卫家丁实在太多,高务实身边又经常换人,所以他并不能一一叫出名字,但毕竟这次他来广西一共也就带了三百来人,眼前个个都很面熟,这错不了,是自己人来了。
虽然时间上也就半个来月,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一时之间高务实竟然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来。
让他们都进了屋子,高务实很难得的让他们都坐下说话,不过显然家丁们不敢这么放肆,最后还是只有高璋用半边屁股落了座。
高璋当然不敢主动问高务实最近都经历了什么事,这不是他的身份该问的,因为该说的高务实会说,他只能把自己怎么追踪并找到高务实的过程告诉他。
高务实听完倒也颇为感慨,虽然高璋说起来是违背了他的命令,没有全部撤回柳州,但“大部队”撤了,他带十来个人追了自己上千里路,这份忠心不能抹杀。
高务实夸了他们几句,又道:“这次我出来走了走,对广西的了解深刻了很多,对于广西方面,也有了一些安排,不过现在咱们什么都干不了,还是得回了柳州之后才好办。你们也没骑马来,比我快不到哪去,干脆就和我一同回柳州再说。”
高璋自然没有问题,他只要能确保高务实的安全就行,其他事情高务实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倒是不必多操心。
高务实又问他:“这次虽然没有发生交手,但你已经见过广西的官军和岑黄两家的狼兵,你觉得狼兵的战斗力怎么样?”
高璋似乎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就道:“打起来怎么样不好说,但从行军来看,这些狼兵至少应该非常善于在山林地区作战,经验异常丰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另外,他们的服从性很高,而且等级相当严格,土司说话犹如圣旨。”
高务实点了点头,看来高璋的看法跟他很类似。
不过高璋又补充了一点,道:“不过狼兵的装备不行,小的注意过,就算是黄大小姐和岑七公子身边的精锐狼兵,其配备的武器和各类装备甚至还不如卫所兵,相当糟糕,这会严重影响狼兵的战斗力,如果咱们家丁护卫队和狼兵打起来,在武器上会占不小的优势,防具倒是不好说……”
“防具为什么不好说?”高务实有些意外:“家丁护卫队虽然一般不配山文铠之类的重甲,但皮甲、棉甲都是上等货色。”
“那除非是去北方作战。”高璋苦笑道:“广西这边太热了,真出战的话,平时肯定不能着甲,只能遇敌之后临时着甲,这样的话就算有重甲估计也来不及换,而皮甲和棉甲能不能防住狼兵很难说。”
高务实很是诧异:“为什么防不住?”
高璋道:“不知老爷有没有注意过,大部分狼兵使用的长兵和我们北方不同,他们用的是一种竹制长矛,不知道是什么竹,不算很粗,但似乎经过什么方法处理过,非常坚韧。虽然这种竹矛只有矛头用了精铁,但因为矛身很长并且坚固,如果是用于刺,则皮甲和棉甲恐怕都没有多少防护能力。
另外他们不止是有竹制长矛,还有竹制短矛,也是竹身铁尖,看起来像是投掷使用的。这种武器小的没有对阵过,但当年在蓟镇受训的时候,曾经听几个南军老兵提起过,他们说昔日瓦氏夫人麾下狼兵就有这种武器,如果是上百人以上一齐投掷的话,威力很大,至少当年倭寇大多抵挡不住。”
果然不同专业的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高务实也算跟狼兵同行过不短的路程了,他就光觉得狼兵们的装备看起来很糟糕,而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们的武器和装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些竹制武器,不过当时他只是单纯的以为土司穷,随便砍点竹子削尖了安个铁矛头就算给狼兵配了武器,却没有料到竹矛也是有讲究的。
嗯……想必除了节省费用之外,因地制宜也是一个方面。至于高璋说这些竹子品种未知,而且加工手段也不清楚,高务实倒是有点想法。
倒不是说他知道这是什么竹,这个除非他去问黄芷汀,否则根本不会知道,因为中国的竹类哪怕到了后世都有将近四十种之多,“古代”的时候更多,他又不研究这个,哪里弄得清楚?
但是要说加工方法,他倒是知道一个最简单的法子:桐油浸泡。
为什么他知道?他前世就是南方人啊,年幼的时候见过老家那边很多竹料的处理,几乎都离不开桐油。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小,也没怎么在意过,但他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桐油浸泡的好处,譬如抗老化、更加坚固等。
一根普通的竹子制成武器,可能一仗打完就废了,但是认真用桐油浸泡过的就肯定不会,除非是硬性战损,否则用个几年肯定没问题。南方不少地区用桐油浸泡过的竹子建房,比如竹楼什么的,那是太常见了,人家房子几十年都不用换竹子,这还不坚固?不抗老化?
嗯,这么一想,难怪桐油是个一直卖到现代社会都属于外贸拳头产品的玩意,确实有点厉害啊……
关键是广西既不缺竹子,也不缺油桐树,狼兵们因地制宜用这样的武器,还真是既节省又好用,简直量身打造。
不过嘛,也不代表我高某人就不能帮他们提高一下了,最起码他们的铁矛头还是要用铁质的,而眼下大明最好的铁器出自哪里?京华铁厂啊!
至于其他武器……还是算了,必然给狼兵们配备火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浪费了他们的骁勇敢战,再说用火器打仗比较花钱,高某人这一次估计要垫付军费,还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防具也算了,他的产业没怎么涉足防具这一块,连给自家家丁装备的皮甲和棉甲都是靠买的,哪有那个钱浪费在狼兵身上……反正土司们也不怎么把治下土民当回事。
给狼兵们准备一点小幅加强,高务实就觉得已经挺对得起将来的盟友了,现在该考虑一下自家的出兵准备了。
虽然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但这个问题只能提前不能延后,具体需要调用多少武装家丁,给他们配备什么样的武器和防具,需要预备多少战损后的补充,需要提供多少粮草,又该怎么安排运输路线,甚至还包括需要准备多少随军郎中和相应的药品等等,这些都要提前考虑到。
高务实很早就给自己做过定位,那就是自己能不能学会指挥打仗不重要,但是后勤保障这一块的工作,他一定要干好。
保障工作怎么才能做好?无非那句老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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