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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武将,理当为天子尽忠,为国朝效死。

    前世的贺祈,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武将就该领兵打仗。

    直至去了边关,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将士和百姓因战乱而死,亲身经历了战场厮杀的残忍。

    他看着身边忠心的侍卫一个个死去。

    他扬刀杀人,不是为了战功,而是为了守护百姓。

    若百姓安乐富足,他宁可不做英勇盖世的武将。

    在武将们心中,好武好战的宣和帝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重武轻文,对武将们格外偏爱,为了养兵养将,每年不惜加重百姓赋税。每年国库的税赋,有大半都被用来养军。

    可对饱受战争之苦的大楚百姓们来说,宣和帝是个穷兵黩武的暴君。

    每家每户,皆要服兵役。打仗会不停地死人,要补充兵力,就得不停征兵。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尚未长成,就被征入伍。年未过五旬的男子,也被视为青壮,同样要被征为士兵。

    入了军营,要服满二十年兵役。事实上,真正能在军营里熬过二十年的少之又少。每征一个士兵,就意味着一场生离死别。

    京城里兵力充足,勋贵们生活优渥富足。给人造成了大楚国泰民安的假象。

    事实却是,京城之外战乱频频。良田无人耕种,渐成荒田。百姓们被繁重的税赋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愿被征兵,越来越多的人逃离家乡,或潜入深山做隐户,或集结为民匪作乱。

    大楚内乱不息民心涣散,在宣和帝死后,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的宣德帝被吓破了胆,竟割让半壁江山,偷安苟活。

    这一切的根由,皆因宣武帝宣和帝父子的好战。

    现在的大楚朝,禁不起再有一个勇武好战的储君了。

    贺祈抬头,目光掠过目中闪着光芒的大皇子和跃跃欲试的二皇子,掠过满脸兴奋的四皇子五皇子,最终,落在俊秀斯文的六皇子脸上。

    ……

    军鼓再次响起。

    镇远侯敲了一通军鼓,令三百多少年郎散开,各自寻第一场的对手。可容十万士兵的演武场,再怎么折腾也足够。

    一百多对少年郎,手中各自拿着木质的长刀或长剑或长枪,怒喊一声,开始对阵厮杀。

    和贺祈对阵的少年,正是之前奚落嘲笑贺祈的其中一个。少年手持长枪,嗷嗷喊着冲了过来。贺祈迅疾闪身避让,右腿猛地踹中少年的臀部。

    少年被踹飞几米,重重落了地,当即吐了口血,起都起不来了。

    一招制敌!手中长刀动也未动!

    忙着比试的少年们无暇留意这边的动静,坐在高台上观战的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动容。

    卫国公看了冷厉如长刀出鞘的黑衣少年一眼,笑着赞道:“好!”

    宣和帝满目赞许欣赏,笑着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平西侯看着大展神威的外甥,面上闪过骄傲自得:“这是末将外甥,平国公府的贺三郎!”

    永安侯悄然拧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

    裴璋天赋出众,自少习武,身手过人。他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极有信心。可这个贺祈……手中握着长刀,目光锐利如刀,如天降杀神!

    第二场,贺祈依然没动长刀,又是一招克敌!倒在地下的对手,也无再战之力。

    第三场,第四场……

    直至第十场过后,贺祈才动了手中长刀。木质的长刀凌厉无匹,带着令人心惊的凛冽杀气。对面同样持刀的少年,竭尽全力,也只挡了三招,就被劈落手中长刀。

    二十场后,场上退出比试的少年已有一半。要么是负了伤,要么是体力不支,难以维持。叶凌云和郑清淮也都退出了比试。

    倒是朱启珏,颇有些屡败屡战的精神,竟还能支撑得住。

    同样胜了二十场的裴璋,原本也该是被众人瞩目的那一个。

    可贺祈,犹如一柄绝世利刃,光芒大盛,所向披靡。几乎吸引了高台上所有武将的目光。

    站得笔直的御前侍卫们,不能在圣驾前乱动。不过,此时众人都在看演武场,悄悄低语数句倒是无妨。

    “往日只听闻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纨绔!原来竟有这等身手能耐!”

    “可不是么?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们说,贺三比起贺校尉来,孰高孰低?”

    “呵呵!这还用比吗?”

    “都说贺校尉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原来都是吹捧过誉之词!”

    “嘘!小点声!可别被贺校尉听见了。”

    贺袀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未失态。

    他用力地握着腰间长刀的刀柄,目光死死地盯着演武场里大展神威的贺祈。

    ……

    宣和帝目中异彩连连,张口赞道:“好!好一个贺三郎!不愧是平国公嫡子!”

    卫国公等人,亦赞不绝口。

    永安侯心中再不是滋味,此时也不能流露在脸上,张口附和道:“贺三郎年纪轻轻,就有这等身手,真是后生可畏。”

    这话说的。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不怎么客气地呵呵一笑:“依我看,就是你亲自下场,也未必是三郎对手。”

    永安侯:“……”

    永安侯被猛地戳中痛处,饶是心机深沉,脸色也微微一变。

    公侯是世袭的爵位。唯有永安侯,是因天子舅兄和从龙之功得以晋身。论身手和打仗的本事,永安侯不及平西侯镇远侯晋宁侯,论声望,又不及三公。

    不过,永安侯府依然声势愈隆,甚至隐有四侯之首的架势。

    平西侯是耿直的武将做派,看不惯永安侯惺惺作态,时常出言讥讽。

    永安侯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很快笑着回击:“那个额头青肿的,就是你的爱子朱二公子吧!伤成这样,还不肯退出比试,丝毫未堕平西侯府的威风!”

    平西侯被气得青了脸,霍地起身:“皇上,末将看着手痒,想和永安侯下场练练手!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自己勇武好战,对好战的武将格外欣赏喜爱,笑着首肯。

    永安侯:“……”



    已近正午,演武场上还剩一百多个少年郎。再次两两分为一组,手持木质的兵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对手。

    军鼓一响,只听众少年不约而同地嘶吼一声,迅疾冲上前。

    近两个时辰的比试,耗去了许多体力,也激起了众少年的血性。众人比试不再点到为止,出手愈发迅捷凶猛。大多几个照面就能分出胜负。

    嘭!

    又一个被揍翻的重重落了地。

    落地的是朱启珏。

    朱启珏一张俊俏更胜女子的脸孔,此时一片青肿,都快肿成猪头了。

    这些缺德冒烟的混账!嫉妒他生得俊,一个个拳头尽往他头脸招呼!朱启珏心里咬牙怒骂,先举手示意认输,然后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

    负责记录分数的御前侍卫,一脸同情,张口问道:“朱公子是否退出比试?”

    朱启珏咬牙道:“不,我要继续比试。”

    御前侍卫肃然起敬。

    比了二十场,赢六场输十四场。输多赢少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位一看就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朱二公子,竟然一直坚持到现在。

    还要继续挨揍!

    真是勇气可嘉!

    ……

    早就赢了对手闲闲无事的贺祈,迈步走了过来,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表弟,你现在感觉如何?”

    朱启珏差点被他一巴掌拍趴下,苦着脸道:“表哥手下留情。”

    贺祈哑然失笑,收回手,低声道:“要是撑不住,就别勉强了。”

    御前侍卫大选,只要撑得住,可以一直比下去。不过,若是屡败屡战,分数太低,没有入选的可能。早些退出也无妨。

    朱启珏一脸的坚强坚定:“不,我要继续比试。我答应过表哥的事,一定要做到。”

    贺祈:“……”

    之前半个月里,贺祈每日对朱启珏三人操练不休,时常以言语“激励”他们三人:“谁都不准半途退出比试!一定要坚持到底!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种种此类的话,每天都要说个三五遍。现在看来,郑三和叶四那两个懒货都没听进去。最听他话的朱启珏,却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表弟,贺祈也怪心疼的,低声叮嘱道:“别傻乎乎地往前冲。打不过可以早点认输!还有,多护着头脸。”

    朱启珏笑着点头。一咧嘴,牵动脸上的青淤,不由得诶哟痛呼一声。

    贺祈不动声色地扫了之前痛揍朱启珏的少年一眼。这个少年,约有十六七岁,脸上生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黑痣少年被凌厉冰冷的目光一扫,后背陡然一凉。

    军鼓声又响起,该进行下一场比试了。

    说来也巧,这一场贺祈的对手正是黑痣少年。

    贺祈连胜二十场,而且每一场用时都很短。演武场中的少年们耳听六路眼看八方,都被震住了。

    黑痣少年一见对手是贺祈,头皮一麻。军鼓一响,便抢着张口说道:“这场不用比了,我认……”

    输字还没出口,贺祈的长刀已到了他胸前。

    黑痣少年不得不举刀格挡。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张口认输的机会了。不到片刻,就被劈落手中长刀,被重重地踹飞了出去。

    又输了一场的朱启珏,也不急着爬起来,津津有味地看着黑痣少年挨揍。等黑痣少年被踹得无法动弹了,特意好心张口提醒:“打不过,早点认输不就行了。瞧瞧我,就没怎么挨揍。”

    黑痣少年:“……”

    黑痣少年哭的心都有了。

    不是他不想认输。贺祈根本就没给他张口的机会啊!

    ……

    就在此时,演武场里一阵骚动。

    贺祈目光一扫,就见平西侯和永安侯不知何时进了演武场。

    武将动手过招,也是常事。不过,能在皇上面前邀战永安侯的人,也就只有舅舅平西侯了。

    贺祈既好笑又无奈。

    平西侯是出色的武将,擅长练兵,身手极高。缺点也同样明显。平西侯不喜逢迎拍马,刚正又耿直。和心机深沉善于钻营的永安侯正好相反。

    平西侯看永安侯不顺眼,出言挑衅是常有的事。不过,闹到御前动手,倒还是第一回。

    同样胜了对手的裴璋,也拧起了眉头。

    父亲以智谋见长,身手还算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绝不是平西侯的对手!今日怎么会在圣前动手?

    平西侯的拿手兵器是长枪,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柄木质长枪,挑衅地冲永安侯道:“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三招。”

    永安侯倒是能屈能伸:“你自己甘愿要让三招,和我无关。”

    呸!

    得了便宜还卖乖!

    平西侯怒了,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永安侯一顿,令他在圣驾前出丑。

    永安侯用的是剑。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永安侯握住剑柄,迅疾冲至平西侯身前。平西侯信守承诺,前三招只守不攻。待三招一过,才一抖手中长枪,挽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

    只几个照面,永安侯便已节节败退。

    裴璋既忧又急,下意识地上前几步。

    就在此时,军鼓又响。下一轮比试开始了。

    裴璋只得收回目光,和下一轮的对手对战。能熬过二十多场的,身手都不弱。裴璋心神不宁,被对方窥破抢攻,一度落于下风。

    裴璋不得不强自收敛心神,很快挽回劣势,一炷香之后打败对手。

    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喧闹哄笑声。

    裴璋心里一沉,迅疾转头。

    平西侯长枪如游龙,招招不离要害。永安侯东躲西闪,十分狼狈。

    身为武将,领兵的能耐本事要紧,自身武艺同样重要。今日演武场上武将众多,天子皇子皆在场,永安侯败得如此狼狈难看,真是丢尽颜面。

    还不如直接弃剑认输!

    永安侯骑虎难下。

    打下去,是自寻难堪。弃剑认输,以后在平西侯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更别说,天子和皇子们都在看着,输也不能输得太窝囊吧!

    又胜了一场的贺祈,默默看着意气风发大展神威的平西侯。

    前世,永安侯就是因此事和平西侯结了仇怨。



    永安侯此人,气量狭窄,口蜜腹剑,阴险狠毒,也最是记仇。

    平西侯和他不对付,在天子面前令他出了丑。他表面和平西侯交好,实则记恨于心。后来,永安侯设计陷害平西侯,令平西侯彻底失了圣心,被罢免官职。

    平西侯郁结于心,大病了一场。平西侯府,也就此败落。

    那时,他已被毁容,平国公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得知此事,亦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要提醒舅舅平西侯,一定要小心提防戒备永安侯。

    永安侯果然弃剑认输了。贺祈离得远,听不清永安侯说了什么。不过,几句话之后,就见平西侯哈哈笑了起来,一脸自得地拍了拍永安侯的肩膀。

    然后,之前斗得天昏地暗的两个人,一派和气地去面圣了。

    这个永安侯!

    贺祈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军鼓再响三声!

    下一场比试开始了!

    累了想休息?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

    都不存在。

    御前侍卫大选,不但比武力,还要比体力和耐力。

    正午时分,高台上的宣和帝和一众皇子先走了。一众武将也各自散去,寻地方填饱肚子以后再来观战。

    两个时辰后,留在演武场上的少年,只剩三十个了。

    大半日下来,众少年俱是又累又饿又渴。

    还能站得笔直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裴璋,一个是贺祈。

    ……

    裴璋每场皆胜,一共赢下五十多场。贺祈也是每场全胜,而且,每一场比试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如此一来,比试一场后,便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恢复体力。

    也因此,在一众汗流如注面红耳赤的少年之间,贺祈的面色几乎没太多变化,气定神闲得令人咬牙切齿。

    裴璋看着贺祈,心里掠过重重阴霾。

    他全力比试,无暇去留意贺祈。可他清楚地知道,贺祈是他最大的劲敌。

    比试大半日,他体力耐力消耗了大半。虽然还能撑得住,可比起贺祈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却差了不止一筹。

    魁首只有一个,是他还是贺祈?

    贺祈毫不避让,直直地看着裴璋。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咚咚咚!

    军鼓再响!

    下一场比试开始!

    场上三十个少年,分做十五组。能撑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少年高手。势均力敌,比试对战也格外精彩。

    坐在高台上的武将们饶有兴味地观战,不时点评。

    “贺家三郎刀法果然凌厉无匹!和他对战的少年已失了斗志,不出十招必败!”

    “早听闻裴家公子文武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连着胜了五十多场,无一场落败!真是英雄出少年!”

    “咦?那个被揍得快爬不起来的少年郎是谁?输了这么多场,入选早已无望了,居然没有退出比试,一直坚持到现在。倒是精神可嘉!”

    可不是么?

    瞧瞧那张俊俏的脸孔,被揍得不成样子,怎么一个惨字了得!令一众心如坚冰的武将也有些心软,唏嘘连连。

    平西侯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目光。

    这个臭小子,输了这么多场,早就入选无望了。还傻乎乎地硬撑干什么!挨揍很有趣吗?

    宣和帝也留意到了一直挨揍认输却坚持没退出比试的少年。

    “那个蓝衣少年是谁?”宣和帝问道。

    平西侯顶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起身:“回皇上,这是末将不成器的次子启珏。”

    宣和帝随口笑道:“虎父无犬子!此话果然不假!”

    平西侯:“……”

    憋了一肚子闷气的永安侯,心上平西侯忽红忽白的脸孔,心情骤然愉悦了许多。

    他是打不过平西侯那个莽夫。

    不过,比儿子,平西侯可就差远了。

    ……

    又过半个时辰。

    场上又退出十个,只剩二十个少年。

    朱启珏头晕目眩全身发软,全仗着过人的毅力才勉强站着。站在他对面的对手,正是贺祈。

    贺祈也有些于心不忍,张口道:“表弟,你退出比试吧!”

    朱启珏竭力挺直胸膛:“不,我要撑到最后……”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竟晕了过去。

    贺祈迅疾伸手扶住朱启珏。

    负责计分御前侍卫匆匆上前,将朱启珏扶至一旁。叶凌云和郑清涵歇了大半日,早就恢复了力气,忙上前扶住朱启珏。

    “你这小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啊!”郑清淮嘀咕:“五十多场输了四十多场,撑到现在,就是多挨揍而已。”

    “可不是嘛!”叶凌云也有些无奈:“贺三之前说那些话,摆明了是故意吓唬吓唬我们。这个傻乎乎的朱二,竟还当真了。”

    还能不能做个愉快的纨绔了!

    朱启珏昏了小半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场比试。

    此时天已昏黄。

    比试了一整日的少年们,未曾进食未曾喝水未曾休息,全凭着坚韧的意志坚持到现在。最后一场比试了,众人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对手,目中迸发出光芒。

    最后一场,贺祈对阵裴璋。

    “你我皆是六十五场全胜。”裴璋定定地看着贺祈,缓缓道:“第六十六场,谁赢了谁是魁首!”

    贺祈挑眉:“你可以现在就认输!”

    裴璋冷笑一声,举起手中长剑,直指贺祈。

    贺祈握紧手中长刀,目中闪过冷意。

    ……

    这一日,程锦容一直有些心绪不宁。

    不过,一日下来,药堂里病患来来往往,她忙着看诊开方,和平日并无不同。

    傍晚时分,领了号牌的病患都看诊结束了。正准备和堂兄们一起回程家,不料此时又有病患来了。

    曾来过药堂看诊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以平板车拖着腹痛如绞的老妇人来求诊。

    那老妇人六十有余,头发花白,满面枯瘦。腹中疼得厉害,老妇人疼得惨呼声声。

    那汉子听得揪心揪肺,上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程姑娘,行行好,救救我娘。”

    程锦容想也不想,立刻道:“杜管事,叫伙计来抬病患进后堂,点十余支火烛,烧热水备用。”



    天很快黑了下来。

    惠民药堂大堂紧闭,后堂灯火通明。

    十四号屋子里,燃了十几支火烛,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这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外科手术之用。每日收拾得干净整洁。腹痛剧烈汗流如注的老妇人被抬到了三尺宽的床榻上。

    程锦容伸手按压老妇人的腹部各处,张口问道:“这里疼吗?这里疼不疼?”

    老妇人疼得没有说话的力气,胡乱点了点头。待按到疼得最尖锐之处,猛地一声嘶喊起来。

    程锦容检查过后,心中有了数,吩咐甘草准备外科医术用的刀针线等各种。又吩咐程锦宜:“汤药快熬好了,你去端来。”

    程锦宜应了一声,迅速去端汤药。

    程景宏也自觉地打下手,譬如将刀针之物煮沸消毒之类。

    程景安暂时还没打下手的资格。就站在一旁看着,眼珠都舍不得转一下。

    自进了药堂后,程景安才惊觉往日的自己有多天真。救死扶伤,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有高超精妙的医术,空凭一腔热血,又有何用?

    能治好病患,才配做大夫。

    他之前一直巴望着早点出师行医。现在却改了想法。待医术磨炼精湛后,再出诊行医也不迟。

    ……

    老妇人的惨呼声传了出来。

    在门外等着的汉子按捺不住,想冲进去。

    一旁候着的杜管事,立刻拦下汉子:“程姑娘正在救你娘,你安心在这儿等着,不可进去叨扰。”

    开膛剖腹的场景,委实可怖。

    别说等闲普通人,就是有些大夫见了那等场景,也禁受不住。

    譬如杜管事,一开始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旁观了几回,每一次都撑不了多久,就到屋子外吐一场。后来,只能在屋子外等着。

    六个大夫里,真正能待在一旁从头至尾寸步不离的,也只有擅长外科的齐大夫而已。

    说起来,这一段时日,齐大夫时常厚颜为程锦容“打下手”,外科医术确实大有进益。

    难得的是,程锦容半点不藏私。对着自己的堂兄堂妹耐心教导指点,对着齐大夫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正因此,年过四旬的齐大夫对程锦容感激不已,恨不得执弟子之礼。

    程锦宜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子。

    喝下这碗汤药,可令病患昏睡不醒。

    这也是程望潜心研制出来的药方。

    只这一张药方,就值千金。

    程望并未敝帚自珍,早已将药方传给了一众军医。边军里伤兵众多,多是严重的刀枪箭伤,喝了汤药再行救治,能在外科医术时大大减轻病患的痛苦。也便于行外科救治。

    程锦容前世得了药方后,又做了些许改进。

    病患病症不同,再者,病患年龄不同,年轻人体力充沛,年迈的老人或孩童身体虚弱一些。需要救治的时间也各自不同。

    每一次的药量也做相应的调整。

    譬如眼前的老妇人,年龄老迈,身体因病痛虚弱不堪。这样的病患,所需的时间更长,救治后也得多观察一段时日才行。

    程锦宜一勺一勺地喂老妇人喝了汤药。

    片刻后,疼痛惨呼的老妇人,很快闭目昏睡。

    这样的场景,每见一回,程锦宜都会激动一回。

    程锦容轻声道:“锦宜堂妹,你稍稍退后。”

    程锦宜连连点头退后,和程景安一起站在不碍事的角落。有资格站在床榻边打下手的,是甘草和程景宏,另有齐大夫。

    那柄轻薄的利刃,到了程锦容手中,轻盈又快捷。忽略喷涌的鲜血和剖腹的惊惧,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流畅美感。

    程锦容略略俯身低头,心无旁骛,美丽的脸庞在烛火的笼罩下闪出异样的光芒。

    ……

    一个半时辰后。

    屋子的门终于推开。

    程锦容先对杜管事说道:“杜管事,这位老妇人不能随意乱动。让她在这间屋子里睡上一夜,明日一早我就过来。”

    行过外科医术后的病患,都要在药堂里住上一段时日。每日复诊换药,随时调整药方药量。

    杜管事点点头:“好。程姑娘先回去歇下,这里有我,不必忧心。”

    等在外面的汉子,哭肿了一双眼,抢过来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程姑娘!”

    程锦容忙了一整日,之前这一个时辰更是费心费力,此时颇有些倦意:“快些请起。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

    “你娘腹中生了恶疾,我已为她割除,应该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在药堂里安心住上一个月。等你娘身子痊愈了,再回去也不迟。”

    在药堂里,药材不用花银子,每日还供一日三餐。

    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间这样的药堂了。

    那汉子红着眼,硬是又磕了几个头:“程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给程姑娘多磕几个头了。”

    大夫行医要诊金也是应该的。可他穷,没银子给亲娘看诊。

    万幸有专门给穷苦百姓义诊的惠民药堂,万幸有这么一位医术高妙的程姑娘!

    四十多岁的汉子,像个孩童一般痛哭,本来是有些可笑的。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取笑他。

    为病患救治,见到病患家人喜极而泣的时候,是身为大夫最喜悦开怀之时。所有的疲累,都是值得的。

    程锦容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程景宏转头看了目中熠熠闪光的程景安程锦宜一眼,随口笑问:“你们现在感觉如何?累不累?”

    兄妹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不累。就是再有病患来,我们也不累。”

    话音刚落,药堂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药堂外又有人来求诊了!”

    程景安程锦宜:“……”

    他们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早就累得腿酸脚软了啊!更重要的是,一直未曾进食,实在太饿了啊!

    程锦容轻笑不已。

    行医救人,不拒任何病患。

    这是程家家训的第一条。

    既有人来求诊,总不能拒之门外。

    众人随程锦容一起往药堂外走去。

    一袭黑色武服的少年站在漫天繁星下。一双黑眸,比星光更璀璨夺目。



    黑衣少年站在药堂外,并未急着迈步进来。

    程锦容看清来人的脸孔,脚步一顿,惊诧不已:“贺三公子?怎么是你!”

    贺祈昨日“病”得那么重,今天竟又生龙活虎地露了面。

    程景安更是惊讶,脱口而出道:“贺三公子昨天病得那么重,今日怎么就好了?”

    贺祈眼里只有程锦容,迈步进了药堂,在程锦容的面前站定:“是我。”

    程景安:“……”

    程景安翻了个白眼,不再张口自讨没趣。

    倒是程景宏,皱了皱眉头,看了杜管事一眼。杜管事何等识趣,立刻领着所有伙计都退下。齐大夫也摆出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很快离开。

    药堂里顿时清静多了。

    程锦容想了想,对程景宏兄妹三人说道:“我和贺三公子有些话要说,大堂兄,你们先去马车上等我。”

    程景宏眉头未动,吩咐程景安程锦宜:“你们两个去马车上等着,我在这儿陪着容堂妹。”

    程锦容:“……”

    想说服固执的大堂兄,显然不是易事。

    程锦容无奈一笑,也不再多言。任由程景宏留下。

    程景宏对堂妹的态度颇为满意,倒也没那么讨嫌,自己去寻了个角落处坐下。离了足有七八米远,既能看清贺祈的一举一动,又没有偷听之嫌。

    ……

    程锦容打量贺祈一眼,很快察觉不对劲。

    贺祈穿着的黑色武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且有明显的皱褶和动手后的痕迹。胳膊处还有一处被刺破……

    “你今日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了?”程锦容略略蹙眉,轻声问道。

    贺祈嗯了一声,有些歉然地低声解释:“昨日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装病是另有缘由。我本来打算,将请来的大夫轰出去。没想到,祖母命人去请你来了。”

    所以,我宁肯装到底,也舍不得撵你走。

    最后这一句,说的既轻又柔。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向贺祈。

    “多谢你配合我做戏,没有当场揭穿我。”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亮,也太过灼热。

    她不是不解情意的天真少女,还曾为了刺杀鞑靼太子和对方虚与委蛇半年之久。贺祈对她的心意,之前遮遮掩掩,她可以假装不知。现在表露得真切无疑,她如何能装傻?

    可她真的只有报恩之意,并未觊觎恩人的美色,也无“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念头啊!

    程锦容心中纷乱如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你装病,是为了骗谁?”

    贺祈眸光微闪,避重就轻地答道:“有人不乐见我去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不愿我风光露于人前。所以,我就来了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等等!

    前世贺祈中了小人算计,真得病了一场,错过了御前侍卫大选。这一世,怎么就料敌制先了?

    难道,他和她一样,也有非同一般的来历?

    程锦容脑海中闪过这个惊人的念头,心里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她怔怔地看着贺祈,一时忘了说话。

    ……

    贺祈深深地看着程锦容:“你不想问我,是谁夺了魁首吗?”

    程锦容下意识地应道:“谁夺了魁首?”

    贺祈不答反问:“你希望是谁?”

    程锦容:“……”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恭喜贺三公子,夺得魁首!”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了贺祈。

    裴璋确实是个厉害的对手,剑法凌厉,毅力惊人。两人缠斗了小半个时辰,数次刀剑相击,裴璋明明已力竭,却凭着过人的毅力继续出剑。

    到最后,他以手中长刀,击中裴璋右胸,令裴璋口吐鲜血。而裴璋,也以长剑刺破他的衣袖。

    裴璋惜败在他手下。不过,这样的对手,也值得尊重。

    他连胜五十八场,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众人惊叹,风光无限。宣和帝对他大加赞赏,当场便赐了他六品昭武尉,统领一千御前侍卫。

    今日过后,贺祈这个名字,将会名扬京城。

    他迫不及待地去了程家见她,得知她尚未回府,又骑马来了药堂。

    他想告诉她,他得了魁首。

    他想令她刮目相看,想看到她目中绽放的喜悦光芒。

    直至此时。

    沸腾了一整日的热血,忽然凉了下来。他蓦然惊觉,此时的程锦容,未必乐意听到裴璋败在他长刀下的消息。

    裴璋是她嫡亲的表哥,是她前世的夫婿。

    前世她愿嫁裴璋,想来对裴璋有些情意。如果没有他的出现,这一世,她大概还是会嫁给裴璋……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贺祈心里顿时又酸又嫉又苦。明知自己没有吃醋的资格,话语里还是飘出了淡淡的酸意:“裴璋败在我手下,你是不是为他惋惜?”

    没什么可惋惜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前世贺祈未曾参加大选,裴璋夺了魁首,风光无限。这一世,那个风光夺目的人,成了贺祈。从此以后,贺祈就能抛开纨绔的恶名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说道:“这是我和表哥之间的事,不劳贺三公子费心。”

    贺祈:“……”

    贺祈的黑眸中,闪出了一簇火苗。似要将程锦容点燃:“程姑娘对裴公子,倒是情深意重。”

    程锦容看了贺祈片刻,忽地轻叹一声:“贺祈,我不会嫁给裴璋。”

    没等贺祈松口气,又轻声道:“也不会嫁给别人。”

    贺祈:“……”

    贺祈被噎住了。

    什么叫不会嫁给别人?这话听着委婉,扎心的程度却丝毫不弱于“我无意于你”,甚至犹有过之。

    这样对救命恩人,是不是有些冷血无情?

    程锦容心里暗暗思忖着,有些歉然。不过,她无意男女之情,不愿也不想嫁人。这种事,还是早日说清楚明白才好。

    “大伯父为我报了太医院的考试,”程锦容声音放缓:“我想考进太医院,想成为大楚第一个女太医。我无意男女之情,不愿被囿于内宅。此生,我谁也不嫁。”

    贺祈听了这话,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他看着程锦容。

    仿佛第一次见她。

    ……



    大堂里只燃了两盏烛台,程锦容背对而立,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

    一双眼眸,却明亮而坚定。

    贺祈忽地想起初遇时的那一夜。

    他自贼人手中救下她,她满面感激地向他道谢。

    他被毁了容,右眼已盲,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就连他自己都不愿看镜中的自己。女子见了他,或震惊或害怕或嫌恶。总之,没人想也没人敢正眼看他。

    可她的目光里,只有感激的水光。仿佛没看到他丑陋恐怖的脸。

    他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

    夜色漫漫,光线暗淡,他其实没看清她的脸,只记住了那一双明亮的双眸。还有那句:“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又过一年,他去救程军医,可惜迟了一步。程军医丢了性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自称容锦,是程军医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她一定以为他早已忘了两人的一面之缘。其实,他从未忘过。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她显然身怀隐秘,不愿和人过分接近。他默默地守护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恋慕着她。

    临死前的一刻,他恍惚地想,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勇气向她表明心意。

    没想到,再次睁开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年少的她。

    重逢的巨大惊喜,令他狂喜不已。这段时日,他也忽略了她身上的种种不对劲。譬如在药堂行医,譬如对他格外亲切友善。

    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真的是她。

    她也重生回来了!

    ……

    奇怪,他这样看她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泛起了嘀咕,轻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朋友了。所以,我有话便直言相告。也免得彼此心生误会。”

    贺祈目光越来越亮,声音里没有半分恼怒,竟隐隐有些笑意:“你没有误会,我确实心悦于你。”

    程锦容:“……”

    贺祈的声音十分轻快:“我恳求祖母,为我提亲。祖母已经写信送去边关,算一算时日,父亲也该收到祖母的信了。说不定,父亲已向程军医张口提亲,程军医已经应下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不可能。我一个月前就写信给我爹,和他说过,我要做女太医,不想嫁人。不管谁提亲,都不能应。”

    贺祈:“……”

    贺祈笑容凝住了。

    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程锦容莫名地有些想笑。她没有隐忍,轻笑了起来。这一笑,尴尬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贺祈喉咙有些发干,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太冒昧了。应该先问过你的心意,再提亲才对。”

    不等程锦容蹙眉反驳,贺祈又低低说道:“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我会等着你改变心意。”

    程锦容:“……”

    程锦容满面震惊,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擂鼓。仿若第一次见到贺祈一般:“你……是你!”

    “是我。”贺祈黑眸如墨,闪着程锦容无法窥破的复杂光芒,轻声又说了一遍:“容锦,是我。”

    贺祈!

    真的是你!

    你竟和我一样,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程锦容脑海中似轰地一声,春雷炸响。千言万语冲到喉咙处,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贺祈的心情也同样激荡,默默地凝望着震惊至哑然的程锦容。

    奇怪,两人怎么都不说话,就这么对视而立默然无语?

    角落处的程景宏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看一眼外面的夜色,起身上前:“容堂妹,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程锦容太过震惊,一时难以回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相认的事不必着急,两人都得整理心绪,缓上一缓。

    贺祈定定神说道:“表弟受了不轻的皮外伤,明日我领着他来看诊。”

    京城大夫多的是,偏偏要来惠民药堂蹭义诊。

    程景宏忍着没将这话说出口,目光却将心意表露无遗。程锦容却未反对:“好,明日我在药堂恭候。”

    ……

    贺祈骑马离去。

    程锦容上了马车,回了程府。

    程锦容满腹心事,一路沉默。回了清欢院后,也未要紫苏甘草伺候,一个人在屋中独坐许久。

    激荡的心绪,终于慢慢平息。

    震惊过度的脑子,也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前世那个凶狠冷酷沉默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贺三公子,和她一样重生而回了。

    他对她格外温和亲近,甚至心悦于她,说动太夫人写信为他提亲……等等,此事暂时先放一放。

    贺祈对当年的“裴皇后”一事到底知道多少?

    她要进宫做女太医,要去救自己的亲娘。他会助她一臂之力,还是会阻拦她复仇?

    她的人生注定了坎坷困难重重。岂能将救命恩人也拖进泥沼?

    可是,到了此时,她张口撇清距离,是不是已经迟了?贺祈摆明了一副要和她“纠缠不清”的架势……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小姐!”

    是紫苏的声音。

    程锦容从复杂纷乱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紫苏蕴满了关切的眼眸:“小姐,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里微暖,握住紫苏的手:“我没事。我喜清静,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罢了。”

    小姐确实从小喜静。

    紫苏仔仔细细地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天色已晚,小姐早些沐浴歇下吧!奴婢已经将热水都备好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心中的纷乱,也渐渐散去。

    程锦容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入眠。

    这一夜,贺祈入了她的梦境。

    梦中,她被贼人追击。仓惶惊惧间,黑衣少年手持长刀,如杀神一般,将贼人杀的干干净净。

    然后,黑衣少年就要策马离去。

    她追上前,想问救命恩人的姓名。

    黑衣少年转过头来。

    脸上没了骇人的丑陋刀疤,右眼安如无恙。一张俊脸在月下似发光一般,冲着她微微一笑。



    第二日清晨,程锦容照例五更天起身。

    “小姐今日的面色可不太好。”紫苏伺候程锦容梳洗,一边絮叨:“定是每日早出晚归,太过疲累了。要不,小姐就歇上一日,别去药堂义诊了。”

    程锦容一夜梦境不断,没睡好是必然的事。听着紫苏絮叨,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好紫苏,你别再念叨了。”程锦容捧着脸叹气:“我头更痛了。”

    紫苏心疼不已,立刻住了嘴,端来热腾腾的早饭。

    程锦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接下来,便是去大伯母那儿请安,和程景宏三人一同去药堂。每日皆是如此,赵氏从一开始的心疼不舍,到现在也适应了。

    赵氏打量程锦容一眼,柔声道:“锦容,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今日在府里歇上一天吧!”

    她心里疑团重重,今日见了贺祈,定要问个究竟才行。

    程锦容打起精神笑道:“我不累,大伯母不必为我忧心。”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她一坚持,赵氏也未多说,只叮嘱程景宏多多照拂程锦容。

    兄妹四人,和往日一般乘马车到了惠民药堂。

    药堂门已开了,领着号牌的病患排队等候。

    排在第一个的,赫然是一个鼻青脸肿满面淤痕根本看不出原来俊俏面貌的少年。少年身侧,是一个娇俏甜美的华服少女。

    一袭黑衣的英俊少年,立在一旁。

    这一行人,正是朱启珏兄妹和贺祈。

    ……

    看到朱启珏被揍得惨不忍睹的德性,程锦容心生同情。见到贺祈时的复杂心绪,被暂时搁置一旁。

    “朱公子,请随我去后堂。”程锦容轻声道:“我替朱公子仔细看诊。”

    皮肉外伤算不得什么,得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了什么内伤。

    朱启珏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也不觉丢人现眼,反而有种异样的亢奋和骄傲:“有劳程姑娘了。”

    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显然也一夜没睡好,目中有一些血丝。此时眼眸中闪过笑意:“表弟虽然输多赢少,不过,意志坚韧,颇有悍勇之气。皇上格外开恩,令表弟一同入选御前侍卫,还封了小旗。”

    十人为一旗,小旗就是一旗之首。

    虽然无品无阶,可对朱启珏而言,却是天降之喜。平西侯乐得嘴都快咧到耳后了。将朱启珏狠狠夸了一通。

    朱启珏自小到大靠着嘴甜,在内宅里哄完祖母哄亲娘,连带两个婶娘都喜欢他。被父亲这般夸赞,却是头一回。那个激动兴奋,到现在都没消退。

    看着抬头挺胸昂扬如公鸡一般的猪头少年,程锦容哑然失笑,先道一声恭喜:“恭喜朱公子。”

    朱启珏咧嘴一笑:“我这算不得什么。要恭喜也该恭喜表哥……诶哟!”

    说话间扯到了脸上的伤处,那个疼啊!

    朱启瑄瞪了逞能的堂兄一眼:“一脸的伤,还不消停。”

    然后,以骄傲的口吻对程锦容说道:“表哥昨日大展神威,连胜六十六场,夺得魁首。皇上龙心大悦,当场赐了表哥六品昭武校尉。这等体面荣耀,前所未有!以后,表哥就是御前侍卫统领。”

    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缺点心眼的小姑娘,总得包容几分。

    程锦容淡淡一笑:“差点忘了恭喜贺三公子。”

    贺祈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脸上:“昨晚你已经恭喜过了。”

    亏他有脸提昨晚。

    那团乱麻,又浮到了心底。理不清,又抛不开。

    程锦容忍住叹气的冲动,对朱启珏道:“朱公子请随我来。”

    然后,程锦容迈步走向后堂。贺祈和朱启珏一同跟了过去。

    朱启瑄:“……”

    ……

    她还在这儿呢!一个招呼她一同去的都没有。虽然今日是她自己硬要跟来,也别这样对她嘛!

    朱启瑄甜甜的小脸垮了一半,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看热闹的病患们,意犹未尽地去排队看诊。程景安鼓起勇气上前,对朱启瑄说道:“朱公子要看诊,朱小姐不妨在这儿等上片刻。”

    朱启瑄被娇惯着长大,性子并不坏。程景安的善意,她没有拒绝:“也好。”

    程景安精神一振,立刻去搬了一张椅子,将椅子擦的干干净净。待朱启瑄坐下后,又从陈皮那儿倒了一杯陈皮甘草茶送过去。想想还觉得不足,对程锦宜说道:“妹妹,你带来的糕点呢?”

    程锦宜:“……”

    看着眼巴巴的二哥,程锦宜到底还是心软,将糕点匣子给了程景安。

    程景安捧着糕点匣子去了朱启瑄身边:“这糕点是程家的厨子做的,干净又新鲜,味道也很好。朱小姐不嫌弃,就尝一尝吧!”

    程锦容开的药方,朱启瑄喝了十日。确实不会再时时饥饿了。不过,嘴馋是改不了的小毛病。

    精致的匣子里,整齐地放着八块花瓣形的糕点。每一块约两口,颜色各异,口味不同。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朱启瑄冲程景安甜甜一笑:“多谢你了。”

    程景安红了俊脸,说话也没那么利索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朱小姐不必言谢。对立,我姓程,叫程景安。是程锦容的二堂兄。”

    朱启瑄的眼眸生得水灵又漂亮,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原来你叫程景安。”

    情窦初开的程景安,在朱启瑄甜甜的笑靥前毫无招架之力,红着脸点头。

    朱启瑄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块糕点,味道确实很好。她伸手又拿了一块,再喝一口茶。茶水一入口,朱启瑄顿时惊叹:“这是什么茶?甜中略带酸,入口回甘,颇为开胃!”

    程景安笑道:“这是大哥小厮配制的陈皮甘草茶。每日都有一整壶。你喜欢,我这就给将剩余的都拿来。”

    陈皮:“……”

    陈皮眼睁睁地看着二公子拿走了自己精心配制的陈皮甘草茶,别提多委屈心酸了,低声告状:“大公子,二公子他拿走了我的陈皮甘草茶。”

    程景宏:“……”



    后堂里的空屋里,程锦容仔细为朱启珏看诊。确定朱启珏只是皮外伤后,令甘草取来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这是我父亲研制出的药方,我亲手调配而成。活血化瘀,专治外伤。朱公子伤势看起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敷上几日的药就能好了。”

    朱启珏欣喜地接了药膏,连连道谢:“多谢程姑娘。”

    贺祈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我昨日也受了些皮外伤,请程姑娘为我看诊。”

    朱启珏脱口而出问道:“表哥你哪里受了伤?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贺祈大杀四方,无人是他十招之敌。只有他伤别人的份,别人哪里伤得了他?

    贺祈答道:“最后一场,我和裴璋比试。他以剑刺破我的衣袖,我的胳膊上留了一处青淤。恐有内伤,要请程姑娘看上一看。”

    说着,看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

    懂了!

    朱启珏咳嗽一声:“我先出去敷药。”

    出人意料的是,程锦容竟也吩咐甘草:“甘草,你去门外守着,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朱启珏的眼睛倏忽睁大,看一眼贺祈,看一眼程锦容,再看一眼贺祈。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去。

    朱启珏立刻收回目光,迅疾出了屋子。

    甘草素来听话,也不问缘由,退出去后,就在门口守着。然后,又对上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脸侍卫。

    黑脸对黑脸,你看我我看你。

    苏木沉默少言,甘草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同守门,却丝毫没有寒暄搭话的意思。彼此瞪了片刻,就各自移开了目光。

    ……

    屋内,程锦容和贺祈四目相对。

    贺祈先打破沉默:“你面色不佳,昨夜没睡好?”

    明摆着的事,程锦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你如何?”

    贺祈很诚实地答道:“思潮澎湃,几乎一夜没睡。”

    程锦容的心情微妙的平复了一些,理了理思绪,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贺祈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天。你为我施针,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她能一眼认出没有毁容的年少贺祈。他认出她来也不稀奇。程锦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一日,我听到你的名字,也十分震惊。”

    “你……你死后,尸首无存,我想为你收尸,也不可能。对不起。”

    鞑靼太子被贺祈临死前的反击重伤,以贺祈的尸首泄愤。她知道后,心中悲愤之极。她痛下决心,要刺杀鞑靼太子,其中也有为贺祈报仇的缘故。

    想及前世临死前的惨痛,贺祈目中闪过痛苦愤怒的寒光:“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报仇雪恨。”

    国仇家恨,万千将士百姓的性命,只能以血来偿还。

    程锦容颇能感同身受,点点头道:“说得没错。若有重遇之时,我也不会放过他!”

    贺祈一惊,黑眸中闪过戾气,声音里满是寒意:“你何时见过他?”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必定四处请名医。程锦容化名容锦行医,是闻名边关的女神医。被“请”去为鞑靼太子看诊也是理所当然。

    可听程锦容的话音,显然另有瓜葛。

    程锦容避重就轻地说道:“鞑靼太子受伤颇重,请的几个大夫,并不擅长治外伤,病症越拖越重。后来,听闻我的神医之名,便命人来‘相请’。”

    贺祈皱眉追问:“后来如何?”

    程锦容显然不想提这个“后来”,含糊其辞地说道:“我为鞑靼太子医治,不过,后来他还是死了。”

    贺祈目中闪出寒芒,声音如寒冰:“他因何而死?”

    是不治身亡?还是死在战场上?

    程锦容躲不过去了,只得抬眼看向贺祈:“我治好了他的病症,和他周旋半年之久。取得他信任后,以迷药迷倒了他,用利刃割喉,取了他的性命。”

    贺祈:“……”

    贺祈震惊得无法言喻,脱口问道:“鞑靼太子深沉狡诈,疑心极重,如何肯信你?”

    这就更有点难以启齿了。

    程锦容咳嗽一声:“也没什么……就是他想娶我为侧妃,我假装动了心思,和他虚与委蛇。过了半年,我才点头同意。他这才对我去了戒备之心。”

    贺祈:“……”

    一阵长久的沉默。

    程锦容被贺祈看得百般不自在,只得张口解释:“我被关押在鞑靼太子的帐篷里,难以脱身。从一开始,我就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所以,在他流露出倾慕之意后,我并未一口回绝。”

    “他心机深沉,疑心颇重。口中说着心悦于我,实则处处提防戒备。我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后来,我装着被他打动,偶尔露些虚情假意。他才渐渐信了我的‘真心’。”

    “我答应嫁他为妃,他颇为高兴,命人送了酒菜,和我独处。”

    后来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了。

    身体已养好大半的鞑靼太子,蠢蠢欲动想亲近心爱的女子。却未料到,等待他的是一碗迷药和三寸利刃。

    贺祈久久没说话,目光复杂之极。

    这等羞耻的事都说了,其余的事,也没瞒着的必要了。

    程锦容主动又说了下去:“我杀了他之后,又以利刃自尽。没想到,死了之后,没去阴曹地府,反倒重生回了年少之时。”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张了口,声音有一丝奇异的沙哑:“以后,我必要手刃鞑靼太子。”

    程锦容:“……”

    短短一句话中,竟透出浓烈的酸意。

    程锦容有些好笑,扯开话题:“你前世被谁毁了面容?是否和你婶娘有关?”

    程锦容委实聪慧敏锐,只去过一回平国公府,就窥出了些许端倪。

    贺祈略一点头:“是。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郑氏耗费十余年的时间,取得我的信任,实则暗中算计我。”

    “前世,我被毁了容,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祖母伤心过度,病重离世。祖母逝世后,我便领着几十个侍卫离京,去了边关。”

    “我是贺家儿郎,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后来,他确实死在了战场上。

    想到前世孤寂又冷厉的黑衣少年,程锦容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和怜惜。声音柔和了几分:“贺祈,你以后有何打算?”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短短八个字,透出无尽的冰冷和杀意。

    程锦容凝视着贺祈,轻声道:“前世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未能偿还。今生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绝不袖手。”

    当然,只有报恩。

    以身相许是不可能的事。

    贺祈只当没听出程锦容的言外之意,微笑着点头:“好。”

    顿了顿,贺祈又问起了程锦容:“你同样身负血仇,可曾想过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略一犹豫,不答反问:“裴皇后之事,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贺祈看着紧紧抿着唇角的程锦容,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太过残忍,也不得不说:“你的亲娘,被已逝多年的太子妃和永安侯联手设计陷害,做了替身。如今在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你的亲娘。”

    “六皇子,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三年后,这个隐秘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自尽,六皇子大病一场后夭折殒命。”

    “你的仇人,是永安侯,是二皇子,是当年揭露隐秘的郑皇贵妃,还有未来的储君大皇子。”

    “你只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报得了这份血海深仇?”

    皇权至上,她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强大。她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的唇角抿得更紧,目中闪过悲恸和苦涩。旋即,目光又化为坚定清明:“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慢慢来。我要先考进太医院,成为女太医。以后能正大光明地出入椒房殿,见到裴皇后。”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以永安侯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你和永安侯注定会反目成仇。所以,你才坚持和裴璋划清界限。”

    其实,你的心里还有裴璋。

    ……

    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人,程锦容移开目光,不肯和他对视。

    是啊!

    前世的年少爱恋,两年的夫妻之情,岂能轻易忘却?

    每见裴璋一回,心里的伤疤就被狠狠刺痛一回。鲜血淋漓地提醒着她,她和裴璋之间隔着如海深仇。

    程锦容的反应,令贺祈眸光微暗。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贺祈低声道:“对不起,你不想听这些,我以后不说就是。”

    程锦容抬起眼:“贺祈,你为何心悦于我?或者,我该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这回,轮到贺祈避开她的目光,不肯和她对视。

    程锦容:“……”

    他果然隐瞒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看贺祈的架势,问也不肯说。程锦容索性也不追根问底了,只轻声道:“贺祈,我身世复杂,进宫后生死不知。我一心只想见到我娘,无心也不想嫁人。”

    你的心意,我注定只能辜负了。

    贺祈想了一夜,早料到程锦容会这么说,既未反驳也未纠缠:“我知道了。”

    程锦容:“……”

    我知道了算什么意思?

    程锦容将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扯开话题:“你已是六品的昭武校尉了。何时进宫当值?”

    贺祈答道:“此次入选的御前侍卫共二十人,五日后一同进宫面圣。”

    之所以五日后,是因为这二十个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贺祈受伤最轻,朱启珏负伤最重。

    想到朱启珏那张肿如猪头的脸,程锦容哑然失笑:“朱公子头脸上的伤虽然难看,倒是没什么大碍。敷几日药膏,待进宫面圣之日,应该能消肿了。”

    也最多消肿,青淤完全消退,是不可能了。

    贺祈挑眉,也笑了起来:“我逼着他们三人一同操练,参加大选,是为了鞭策他们上进。其实,我心中有数,临阵磨枪效果不大。表弟能入选,委实出乎我意料。”

    按着每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惯例,一般只选十人。今年宣和帝龙心大悦,选了二十人。朱启珏因“坚韧不拔”的意志一并入选,确实是意外之喜。

    提起宣和帝,程锦容心情复杂之极。

    说恨,无从恨起。宣和帝不知“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也被蒙蔽在鼓里。可亲娘裴婉如的悲剧命运,皆因宣和帝而起……

    贺祈似是察觉出她复杂难言的心情,低声道:“以后,我在皇上身边当差。等你做了太医,也有个照应。”

    语气中的笃定,令程锦容失笑不已:“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就连大伯父,也只是随口哄她。打从心底里,并不以为她能考进太医院。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声音轻柔:“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或许是他话语里对她的自信有些灼人,程锦容心里涌起陌生奇异的暖流。

    裴璋喜欢她的柔顺可人,会细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可裴璋,从未以为她会真地离开裴家,以自己的医术立足世间。

    在贺祈的眼中,她不是裴家表小姐,不是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娇弱花朵。她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程锦容!

    “好,”程锦容舒展眉头,笑得愉悦:“待我考进太医院那一日,一定亲口将喜讯告诉你。”

    “一言为定。”贺祈也笑了起来。

    两人都似忘了之前“提亲”一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各自回到熟悉的安全的朋友身份。

    ……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朱启珏,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表哥,叶四和郑三也来了,都在外面等着你。”

    片刻后,门开了。

    叶凌云郑清淮一同挤眉弄眼:“贺三,你身上的伤势重不重?”

    “对啊!程姑娘替你治好伤了没有?试一试,胳膊能不能抬得起来?”

    贺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去演武场练练,不就知道了。”

    郑清淮飞快伸手,重重拍了叶凌云的后脑勺一巴掌:“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程姑娘为贺三看诊,你这个心怀龌龊之人,尽是胡思乱想。”

    叶凌云:“……”



    程锦容听得哭笑不得。

    贺祈这几个纨绔好友,是一群被长辈家人惯坏的公子哥。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并无真正恶行。

    尤其是郑清淮,嘴贱又欠抽,狗嘴吐不出象牙。

    贺祈也被气乐了,一脚踹了过去。

    郑清淮早有防备,迅疾闪开,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笑声还没停,就被叶凌云和朱启珏一同扭住胳膊,诶哟痛呼不已。

    贺祈咳嗽一声,一脸歉然:“他们几个口无遮拦,说笑惯了,并无他意。程姑娘请勿见怪。”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还要去为病患看诊,先行一步。”

    说完,便领着甘草走了。

    贺祈看着程锦容的背影,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朱启珏三人一见这阵仗,也有些懵了。各自停了手,互相眉眼示意。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不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吗?怎么反倒比之前更冷淡了?

    朱启珏一脸无辜。

    我一直在外面待着,发生什么事,我哪清楚!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扇面上“我本纨绔”四个大字一晃一晃:“贺三!论武功我不如你,不过,如何讨姑娘家欢心,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看在好友一场的份上,今日我就好生指点你一番。”

    贺祈:“……”

    贺祈转过头,仔细看着衣衫鲜亮略显油头粉面的叶凌云。

    叶凌云毫不心虚,挺直胸膛,骄傲地说道:“我在府里有三个相好的丫鬟,青楼里的舞姬,画舫里唱曲的,只要我叶四公子出马,从没有失手过。怎么样?”

    贺祈挑眉,冷笑一声:“你拿谁和程姑娘比?”

    叶凌云:“……”

    片刻后,后堂里传出一声痛呼。

    ……

    程锦容一回大堂,便忙碌着为病患看诊。后堂里隐约的痛呼声传入耳中,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便抛诸脑后。

    很快,贺祈一行人走了出来。

    吃了一匣子糕点喝了一壶陈皮甘草茶的朱启瑄,心满意足地起身,冲程景安笑道:“糕点好吃,茶水也好喝。”

    程景安俊脸红红:“你喜欢就好。”

    他多想说一句,喜欢以后常来……不过,在药堂里说这等话有咒人生病之嫌,他是耿直,又不傻。

    朱启珏看了傻笑不已的程锦安一眼,心中警铃大作,咳嗽一声:“阿瑄,随我回府。”

    朱启瑄应了一声,立刻去了朱启珏身侧。

    朱启珏这才满意,冲着程锦容拱手道谢:“多谢程姑娘为我看诊。这是一百两诊金,请程姑娘收下。”

    没等程锦容吭声,杜管事已热络地笑着上前,接了诊金:“诸位公子以后身体若有不适,尽管来惠民药堂。”

    人傻银子多的冤大头,多多益善!

    程锦容忍住笑,对众人说道:“药堂病患众多,颇为忙碌,恕我不能起身相送。请诸位公子自便。”

    贺祈笑着道别,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的容神医,之前对他这个救命恩人既亲切又和善。现在知道他“心怀不轨”,迅疾拉远了距离。

    贺祈心情郁闷地离去。

    ……

    程锦容的心情也不如表面平静。

    一个上午,发了三回呆,怔忪了四回,神游了五次。

    好在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异样。最多就是看诊的时间长了一些。病患们拿着药方去抓药时,一个个感激地低语:

    “程姑娘诊脉真是仔细。今日为我诊脉,花了许多时间。”

    “是啊,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对病患耐心又仔细。有程姑娘为我们看诊,真是我们几生修来的福气!”

    程锦容:“……”

    程锦容默默收敛纷乱的心绪,精心凝神,专心看诊。

    正午过后,药堂里来了贵客。

    永安侯夫人亲自来了。

    “锦容,”永安侯夫人一脸急切焦灼,绝非作伪,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随我回去,看一看阿璋。”

    裴璋怎么了?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沉,抽回手,面上不露半分异样:“表哥怎么了?”

    这份镇定,激怒了永安侯夫人。

    “昨日御前侍卫大选,阿璋胜了六十五场,最后一场,败给了贺祈。”

    永安侯夫人紧紧盯着程锦容,满目不善和怒意:“贺祈此人心肠恶毒,故意下黑手。阿璋刺破他的衣袖,他却以长刀劈中阿璋的肩膀。”

    “阿璋当时不吭声,回府也不愿说。直至上午,我觉得不对劲,逼问之下,他才说了实话。”

    “我亲眼看过了,肩膀处一片青淤,疼痛难忍,怕是伤了筋骨。”

    程锦容抬眼看着永安侯夫人:“舅母和我说这些,莫非有诘问我之意?敢问舅母,此事和我有何相干?”

    永安侯夫人:“……”

    怎么会没有相干!

    如果不是因为她,裴璋怎么会和贺祈较劲争锋?

    贺祈会下这等重手,定是为了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将满腔的怒意按捺下来,吩咐道:“不管如何,阿璋总是受了伤。他不愿让大夫看诊,我说亲自来请你,他才松了口。你现在就随我回去,为阿璋看诊!”

    程锦容淡淡应道:“药堂义诊,病患必须自己来药堂,没有出诊的规矩。”

    永安侯夫人的怒火在目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夺眶而出,怒喝一声:“程锦容!”

    程景宏一惊,迅疾上前,要将程锦容护在身后。

    程锦容没有退后,挺身上前,和满面怒容的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舅母有何指教?”

    “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说我和你舅舅的抚养之恩,只说阿璋和你,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阿璋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现在阿璋受了重伤,你竟连为他看诊也不愿意。”

    “你这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永安侯夫人的双目,因愤怒泛着赤红。

    程锦容心底压抑的厌恶憎恨,也如炽热的岩浆翻滚上心头。

    “怎么想是你的事。总之,要看诊,让他亲自来药堂。”程锦容冷冷道:“没有别的事,就请自便。我还要忙着为病患看诊,恕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