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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皮一脸愧疚的回来了,小声禀报:“公子,药丸都被甘草吃光了。”

    程景宏听得好气又好笑:“滋味再好,也是药,岂能多吃!”

    程锦容也笑着数落甘草:“你若是嘴馋了,明日带些果脯零食来。药丸再甜,也不能这样吃。”

    甘草咧咧嘴,诶了一声。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一笑。

    甘草生性粗率,性子比常人要迟钝一些。力气大胃口惊人,吃再多下肚,也不见长胖。而且,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敢吃。区区一瓶山楂药丸被当做糖丸吃了,对甘草来说实在不算个事。

    说不定,父亲是嫌甘草太能吃了,才会将甘草送到京城来……

    说笑间,药堂的管事过来了。

    惠民药堂是裴皇后私产,负责管理药堂的大小管事,共有十余人。总管事姓杜,单名一个仲字。

    杜仲年约四旬,身量中等,貌不出众,一双眼透着精明。

    程景宏在药堂义诊两年,杜仲对这位医术高超的小程大夫十分敬重。今日程景宏带了程锦容前来,自然提前知会过杜仲了。

    杜仲暗自观察了半日,此时才前来和程锦容寒暄招呼:“程姑娘看诊半日,开了数十张药方,辛苦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杜管事每张药方都一一细看,才是真的辛苦。”

    这半日,她开了四十余张药方,杜仲便看了四十余张,确定药方无误,才令伙计抓药。

    能做到药堂总管事,杜仲自不是等闲之辈。他出自大楚朝最闻名的杏林世家杜家,太医院的杜衡杜提点,正是杜仲的堂兄。

    杜家一门名医,杜仲本人医术平平,看药方的眼光却是独到。

    也正因杜仲是内行,这半日才会震惊连连。刚吃完午饭,就迫不及待地来见程锦容了。

    程景宏显然误会了,有些紧张地问道:“杜管事,容堂妹开的药方可有不妥之处?”

    杜仲目中闪过赞许的光芒:“小程大夫不必忧心。程姑娘虽然年少,行医却十分老道,开出的药方无半分不妥。”

    堪称一个稳字!

    心稳,手才稳!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心思才能清明,诊病才能精准。

    便是行医十余年二十余年的老大夫,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么一个十几岁的美貌少女,一派名医风范!怎能不令人惊叹!

    ……

    杜仲如此盛赞程锦容,程景宏有荣与焉,口中自要谦虚几句:“容堂妹年少识浅,要学习之处还多的是。杜管事盛赞了。”

    杜仲捋须一笑,没来得及再夸几句,就听程锦容说道:“若药堂里来了难医治的病患,交给我便是。”

    杜仲:“……”

    程景宏:“……”

    杜仲笑容有些僵硬,程景宏神色有些尴尬。

    一直竖长耳朵的几位大夫,面面相觑,心里各自翻了个白眼。

    也不怕话大闪了舌头!

    先不说疑难杂症不常见。便是有重病的病患,有他们在,岂会让一个黄毛丫头接手病患?

    程锦容将众人各异的神色看在眼底,也不多言,只淡淡一笑。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个妇人悲恸的哭喊声:“哪一位大夫在,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啊……”

    几位大夫不约而同地搁下筷子,站起身来。

    杜仲立刻吩咐伙计去开门。

    药堂的门开了。

    程锦容凝神看了过去。

    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童。

    那女童约有五六岁,不知何处受了伤,满身血淋淋的,还有鲜血往下滴落。妇人的身上也染了许多血,看着触目惊心。

    妇人面色惨白如纸,满脸泪水,跪在药堂门口:“求求你们,救我闺女一命。她还小,求你们救她一命!”

    很显然,妇人是一路抱着女童来的。她汗流如注,混合着泪水,满面胀红,双臂累得发颤,依然强自撑着,不肯放下孩童。

    医者父母心。

    所有大夫齐齐动容。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和擅治外科的齐大夫,立刻上前。

    训练有素的药堂伙计,立刻抬了一块门板出来。那妇人却哭着不肯放下女童。

    脸上有颗黑痣的齐大夫皱眉,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外伤太重,需立刻救治,耽搁了时间,谁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齐大夫忍住吹胡子瞪眼的冲动。

    妇人抬起红肿的泪眼,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程锦容的模样。只听到少女沉稳的声音:“放心,我会治好她的伤。”

    妇人终于将怀中女童放到了门板上。

    众人:“……”

    行吧!能安抚住妇人激动的情绪也算好事一桩。胡吹大气什么的,大家就当没听见。

    女童模糊地呼痛,妇人泪如雨下,情绪过于激动,很快晕了过去。

    众人心里嘀咕着,定睛打量受伤的女童一眼。这一看之下,又是一阵心惊。

    女童的胳膊腿上多处有外伤,有几块碎瓷片扎在伤处,伤势不轻,倒是于性命无碍。小腹上的伤才是最要命的。

    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瓷片,扎入女童的腹部。不知这瓷片扎了多深,女童面色如纸,血流不止。

    李大夫和齐大夫面色凝重,一个俯身号脉,一个低下头仔细查看伤势。诊脉的李大夫只觉女童脉相微弱无力。

    齐大夫查看过外伤后,面色更是难看。

    他号称擅长外科,其实就是治些跌打损伤。如此严重的外伤,定已伤及五脏六腑。这要如何医治?

    放在平日,他定会先拔出瓷片,再疗伤止血。能不能救活一条命,一看天意,二看这个人是否命大……

    可对着这么一个奄奄一息的几岁女童,委实难以下手。

    以他行医十余年的经验来看,这个女童,怕是难有活路。

    “将她抬进干净的空屋里,准备热水,干净的纱布。”程锦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齐大夫的耳中:“她伤得很重,要立刻救治!”

    齐大夫眉头一跳,一脸怒意的看了过去:“人命关天!不可胡闹!”

    程锦容淡淡应道:“你治不了她的伤,我能!”

    齐大夫:“……”

    齐大夫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

    杜仲和其余几位大夫,顾不得安慰齐大夫,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程锦容。

    程景宏眉头拧得极紧,迅速低语道:“容堂妹,这等严重的外伤,我亦无能为力。你真能治好吗?”

    程锦容目光一扫:“你们不放心,一起跟进来看着便是。”

    ……

    一炷香后。

    杜仲第一个出了屋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扶着墙壁站了许久。胃里阵阵翻腾作呕,双腿发软。

    自少时起,他一见血就会头晕。成年后,这个毛病非但没好,反而愈发严重。也因此,他彻底歇了行医的念头。皇后娘娘设惠民药堂,他走了堂兄的门路,进药堂做了管事。

    平日有受了外伤的病患来药堂,他会不动声色躲得远一点。因此,他晕血的毛病,药堂里一直无人知晓。

    今日他被程锦容胸有成竹的自信吊起了胃口,忍着头晕进了屋子。结果……

    杜仲面色一白,哇一声吐了出来。

    一旁的伙计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杜管事,你这是怎么了?”

    杜仲一边狂吐,一边力持管事的威严:“我没事。你忙你的去。”

    伙计:“……”

    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出来了。

    是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

    李大夫年近五旬,个头不高,性子温和,几个大夫里属他脾气最好。此时李大夫打着哆嗦,说话也不甚利索:“老天!我行医二十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等情景。”

    那个程锦容,拔除女童腹上的瓷片后,并未敷药包扎,竟以利刃将伤口剖开……

    不行了!

    他也要吐一会儿!

    年迈的李大夫,也扶着墙吐了起来。

    伙计:“……”

    又过盏茶功夫,几个大夫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要么面色发白,要么神色怪异,要么仰头望天,要么低头沉思。

    总之,就没一个正常的。

    程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

    程锦容俯身低头,全神贯注,目中似闪出光来。

    她手持利刃,在女童腹部伤处划下一刀。左手接过甘草递来的柔软纱布,迅速吸掉渗出的鲜血。

    查看了内腹的伤处后,程锦容沉声吩咐:“拿缝合的针线来。”

    甘草迅速将针线送入程锦容手中,然后用干净的帕子为程锦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女童被喂了迷药,彻底昏厥。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疼痛微微颤抖,却未醒来。

    程锦容低头缝合伤处,纤长的手异常沉稳。

    齐大夫终于也顶不住了,迈着虚软的步伐走出去,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双目无神,满心茫然。

    外伤,还可以这样医治?

    程景宏也是满心震惊,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

    内外伤口皆要缝合,程锦容动作熟稔而流畅,带着奇异的美感。最后,止血上药包扎。直至此刻,程锦容才起身,呼出一口气。

    程景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二叔教你的外科医术?”

    程望年少成名,有少年神医的美誉。这些年程望做了军医,每日面对的多是受刀枪棍棒箭伤的军汉。自会潜心研究外科医术。

    程锦容略一点头,无暇多说,又处理起女童身上的其余伤处。

    前世边关战祸连连,她医治过的外伤数不胜数。女童伤势虽重,于她而言,却是寻常。

    程景宏定定心神,上前帮忙。

    女童腹部的伤最严重,其余外伤看着鲜血淋漓,实则未伤筋骨。清洗干净敷药包扎妥当便可。

    程景宏动作比平日快了几分,片刻间已处理了一处。眼角余光一瞄,却见程锦容已处理好两处伤口。

    程景宏:“……”

    世间七十二行,行医无疑是要求最高也最苛刻的行业。医术平庸只凭一腔热诚,万万不行。便是贪婪爱财的大夫,只要医术高明能治好病症,也胜过庸医。

    程景宏年少志高,对自己一身医术颇有自信,也一直引以为傲。同龄的少年人中,还有谁能胜过他?

    此时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程锦容忙里偷闲,瞥了再次发愣的程景宏一眼:“大堂兄!”

    程景宏迅疾回神,立刻低头忙碌。

    ……

    两炷香后。

    甘草将细长刀刃和用过的针线等物冲洗干净,端去厨房,放进沸水中,再换干净的水煮沸。反复三次,才算清洗完毕。

    程锦容以热水洗净双手,神色间不见疲惫之色,愈发精神奕奕:“大堂兄,你也来将手洗净。”

    程景宏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一边洗手,一边默默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挑眉一笑:“我又没生出三头六臂来。大堂兄这样看我做什么?”

    在他眼里,如此精妙的外科医术,比三头六臂厉害多了!

    程景宏的真实心情,在目光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莞尔一笑,说道:“我爹潜心研究数年,创出了开腹的外科医术。治外伤不算什么,还有精妙的切除缝合术。能医治许多药石罔顾的疑难杂症。大堂兄若感兴趣,以后我慢慢传授给大堂兄便是。”

    程景宏全身一震,一脸的不敢置信:“你真的愿将外科医术传授给我?”

    身怀绝艺之人,敝帚自珍是常事。谁愿将自己压箱底的能耐传给别人?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想学,随时都可以。不过,没有数年之功,怕是难有成就。”

    程景宏脱口而出道:“你学了几年?”

    三年,加上前世行医七年,一共十年。

    程锦容随口笑道:“学医最重天赋。有人学三四年,有人要学六七年,甚至十余年。我是前者。”

    程景宏:“……”

    之前听到神医之类的话,他只以为堂妹淘气促狭,此刻才知,她并未说笑。

    原来,世上确实有这等令人艳羡的学医天才!

    程景宏郑重地抱拳道谢:“多谢容堂妹!”

    程锦容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爹只我一个女儿,在我眼中,你和我嫡亲的兄长无异。兄妹之间,这般客套,岂不见外。”

    程景宏心头一热。正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妇人悲怆的哭喊声:“彤儿。”

    妇人力竭昏迷了一个时辰。醒来后,不见女儿,立刻惊惶失措地找了过来。

    女童所有的伤处都止血上了药,腹部也被柔软干净的纱布缠了数圈。因失血颇多,小脸煞白,昏沉地躺着。

    “先别慌。”程锦容温和地叮嘱:“为了给她治伤,我给她喂了些迷药。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你先守在床榻边。”

    妇人红着眼睛,哑声问道:“大夫,我的彤儿还能活吗?”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当然。按我的吩咐,好好养伤,不出两个月,便能痊愈。”

    妇人眼眶更红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只要彤儿能好,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夫的救命之恩!”

    ……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不幸。

    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天责。不该过问的,也不必多嘴。

    程锦容没问女童受伤的缘由经过,也未问妇人为何一个人抱着女儿前来求医。只温和说道:“孩子此时不宜挪动,最好在药堂里住上七日。方便每日复诊换药。”

    惠民药堂有十几间空屋子,前来求诊的重病患,可以住上一段时日。

    药材不收银子,住宿和饭食,也都由药堂供应。

    当然,惠民药堂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求医的。必须是穷苦百姓。

    药堂里有数名管事,个个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些故意装穷扮可怜的病患,一旦被揪出来,立刻送去衙门吃牢饭。

    妇人衣衫破旧,女童面黄肌瘦。受了这么严重的外伤,没有去就近的医馆,特意跑来惠民药堂。显然是穷苦出身。

    妇人感激涕零,哭着又磕了三个头。

    ……

    程锦容和程景宏从屋子里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几位大夫都已去坐诊了。只有杜仲在屋外等着。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却飘浮着一丝可疑的酸臭味。

    程景宏有些疑惑。

    程锦容心中了然:“刚才有几个吐了?”

    杜仲:“……”

    杜仲老脸掠过一丝暗红,清了清嗓子,有些生硬地扯开话:“程姑娘医术惊人,令人钦佩。不知师承何人?”

    其实,初次见到开腹救治,被吓得双腿发软或是被血腥的场景刺激得呕吐,都属正常反应。

    只是,身为大夫,这般“脆弱”,不免有些好笑。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顺着杜仲的话音说道:“我师承父亲程望。”

    杜仲一脸的“果然是他”。

    大楚朝的名医比比皆是,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各有专长,医术精湛的不在少数。可有神医之美誉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堂兄,太医院提点杜衡。

    另一个,便是边军医官程望!

    杜衡出身杏林名门,二十五岁进太医院。从最普通的医士做起,三十岁时为太医,四十岁时为太医院提点。宣武帝在世时,杜衡是天子的专属太医。宣和帝登基后,继续延用杜衡。

    简在帝心!

    神医之名,杜衡当之无愧!

    论资历,程望远不及杜衡。论声名,程望却毫不逊色。

    十年前,程望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抑制了边军中的疫情,救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性命。立下大功,被封为边军的医官,统领百余名军医。神医之名,也就此传开。

    程景宏的堂妹,可不就是程望的独女吗?

    程望将一身绝妙医术,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杜仲略一斟酌,委婉地试探:“程军医远在边关,想来只能以书信传授教导医术吧!”如此学医,竟也能学得好?!

    程锦容含笑道:“是。不瞒杜管事,我今日是第一次给病患看诊。”

    杜仲:“……”

    程锦容又笑道:“我打算参加三个月后的太医院考试。这三个月里,我每日都会来药堂义诊。有叨扰之处,杜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又是:“……”

    程景宏清了清嗓子:“外面还有众多病患,我和容堂妹先去看诊了。”

    饶过可怜的杜管事吧!

    程锦容听出程景宏的话外之意,嫣然一笑。

    ……

    等着看诊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

    因程景宏迟迟未露面,病患们焦急之余,少不得发些牢骚。维持秩序的药堂管事,立刻不客气地瞪了过去:“不愿等就出去。”

    发牢骚的立刻闭上嘴。

    穷人最怕生病。请大夫抓药,样样都要花银子。一场病,足以令贫困的一家缩衣节食甚至倾家荡产。

    惠民药堂不收诊金,免费赠药,对贫苦百姓来说,如天降甘霖。谁舍得走?

    更不用说,小程大夫医术高超又有耐心,比那些庸医强十倍百倍。

    程景宏兄妹一起露面,又是一阵骚动。

    五位大夫不约而同地用复杂的目光看了过去。之前的轻视和嘲笑,现在都变成了响亮的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真疼!

    程锦容神色自若地坐下,开始为病患看诊。

    似一转眼的功夫,便到了傍晚。

    每个大夫,每日放八十个号牌。未能领到当日号牌的,得隔日再来。到了傍晚时分,病患终于都看完了。

    忙碌了一天,程锦容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齐大夫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憋住,老着一张脸过来问道:“程姑娘的外科医术,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程锦容从容应道:“我爹是程望。”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

    大楚朝的大夫,谁没听闻过边军程神医的赫赫大名?

    程神医的女儿,医术高妙,合情合理,没毛病。

    果然,齐大夫疑色尽去,一脸愧色地拱手赔礼:“老朽今日狗眼看人低。还请程姑娘多多见谅。”

    程锦容淡淡一笑:“医术之道,博大精深。身为大夫,应常怀谦逊敬畏之心。这是我父亲教导我的话,我牢记于心。与齐大夫共勉。”

    齐大夫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反正今日丢人的也不止他一个!

    其余几位大夫,也老着脸皮过来了。行医之人,骤然惊见如此精妙至毫巅的外科医术,除了技不如人的羞惭,更多的却是激越振奋欣喜向往。

    话说,他们这一把年纪了,若张口说想拜师,程姑娘会是什么反应?

    是将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还是一同撵出去?

    ……

    天色将晚。

    夕阳悬在天边,余晖洒落进椒房殿内。

    一个略显纤弱单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寝室里。

    裴皇后体弱多病,常年闭宫静养。椒房殿里伺候的一众宫女,早已习惯悄然进出,安静无声。

    椒房殿是中宫皇后的寝宫,也象征着大楚朝至高无上的后宫权柄。

    哪怕郑皇贵妃代为执掌六宫颇得圣宠。可只要裴皇后活着一日,中宫地位无可撼动,郑皇贵妃就得俯首低头。

    郑皇贵妃育有大皇子四皇子,裴皇后膝下则有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几日前才过了生辰。

    六皇子今年十岁。

    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六皇子自幼时便搬出椒房殿,独住毓庆宫。

    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每隔三日来请安一回。

    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青黛恭敬上前:“启禀皇后娘娘,该传晚膳了。”

    ……

    裴皇后恍若未闻,依旧静静地凝望窗外。

    窗外种了一株高大的海棠树。

    此时正是初春,海棠树枝头泛绿。

    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幼鸟,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一双雌鸟雄鸟各自叼着虫子,喂进雏鸟的口中。雏鸟的叽喳声不但没停,反而闹腾得更欢。

    裴皇后看着这一幕,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眸中却闪过一丝水光。

    “皇后娘娘,”令人憎恶的声音又在耳边聒噪:“该传膳了。”

    裴皇后头也未回:“本宫没胃口,不必传晚膳了。”

    温雅的声音里,透着死气沉沉的倦意。

    青黛皱了皱眉,轻声道:“皇后娘娘去岁入冬时病了一场,将养数月才好。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顿了顿,又略略加重语气:“皇后娘娘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着想。这宫里宫外,都仗着娘娘才得以安稳呢!”

    裴皇后身体微微一颤,终于转过头来。

    常年病弱的裴皇后,面上带着些病容,美丽的脸孔略显苍白。眼中一片沉寂,如枯井一般。

    唯有听到“宫外”两个字,这口枯井,才有一丝鲜活气。

    “我记得,裴五小姐快及笄了吧!”裴皇后忽地问道。

    一旁的菘蓝,微笑着答道:“娘娘真是好记性。裴五小姐还有两个月便及笄了。程小姐的及笄礼更早些,还有半个月左右。”

    “娘娘有赏赐之意,奴婢这就传娘娘口谕,命人准备发簪和及笄礼服。”

    椒房殿的两位掌事女官,皆是裴皇后少时的贴身丫鬟,对裴皇后忠心耿耿。

    裴皇后十六岁出阁,青黛菘蓝一并陪嫁进了燕王府。一晃近二十年。裴皇后坐镇中宫,青黛菘蓝也成了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

    裴皇后常年养病,极少见人。椒房殿里的一应事务,皆交于青黛菘蓝之手。

    青黛和裴皇后同龄,今年三十有五,容貌秀丽,为人精明能干。掌管椒房殿里所有的宫人。

    菘蓝略长两岁,性情比青黛温和一些。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和一应对外往来。

    菘蓝说的话,显然颇合裴皇后的心意。

    裴皇后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好。”

    顿了片刻,又道:“命人传膳吧!”

    菘蓝含笑应是,有条不紊地传令下去。候在一旁的数名宫女,有两个领命退下。其余宫女,依旧束手恭立。

    身为中宫皇后,不论何时,身边总少不了宫人伺候。青黛和菘蓝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裴皇后不惯别人贴身伺候。到了晚上,也是她们两个轮流值夜。

    ……

    按着宫中规制,裴皇后的晚膳十分丰盛,煎炒蒸煮,各式面点羹汤,满满当当地二十余道,摆得满满的一桌子。

    裴皇后喝了半碗米粥,吃了半个馒头,满桌的菜肴,只略略动了几筷子。

    饶是如此,也已经比平日吃得多了。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各自暗暗松口气。

    裴皇后可以病弱,可以不争圣宠,甚至可以不见人,但绝不能有性命之忧。

    这座椒房殿的主人,一日是裴皇后,二皇子嫡出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储君之位,谁也抢不走!

    永安侯府的荣华富贵,皆系于裴皇后和二皇子的身上。绝不能有所闪失。

    这十三年来,她们两人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没出过半点纰漏差错。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椒房殿里,伺候的宫人有四十余个。几乎都已被她们暗中买通。裴皇后的一举一动,皆在她们的掌控之下。

    “启禀皇后娘娘,”

    一个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毓庆宫送了消息来,说是六皇子殿下今日骑马时吹了风,有些不适。太医院得了消息,已由常太医前去看诊。”

    裴皇后右手颤了一颤,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本宫知道了。”

    然后,就没了下文。

    裴皇后膝下两子一女。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和儿女并不甚亲近。说起来,裴皇后对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要好一些,对六皇子却格外冷淡。

    衣食起居,几乎从不过问。便是六皇子病了,也从不探望。

    这样的反应,宫女们也习惯了,禀报后,便退了出去。

    菘蓝轻声道:“娘娘体弱,不便亲去毓庆宫。奴婢斗胆,代娘娘去一趟毓庆宫探望殿下。”

    裴皇后嗯了一声。

    ……

    待菘蓝走后,青黛命人准备热水,伺候裴皇后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层层帷帐放下,遮住了身边所有省视的目光。

    一天之中,也唯有此时,裴皇后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她面向内侧,怔怔地看着纱帐。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滑落眼角,悄然滴落在枕畔。

    十三年了!

    整整十三年!

    她从裴婉如,变成了太子妃裴婉清,然后是裴皇后。这座象征着后宫至高地位的椒房殿,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华丽冰冷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一步错,步步皆错。

    当年,她被所谓的兄妹情迷昏了心冲昏了头。带着两岁的女儿回了京城。丈夫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她独自带着女儿踏进了裴家的大门。

    兄长裴钦对她温厚有加,长嫂也对她分外友善。听闻多年不见的长姐裴婉清病重,她前去探望。女儿锦容,便交给了长嫂照看。

    站到裴婉清面前时,她被吓了一跳。

    裴家庶女众多,唯有她八岁就被送到临安老宅。之后数年,再未回京。其中缘故,便是裴家上下,知道的也没几个。

    她自幼便和长姐生得相似。年岁渐长,容貌愈发肖似。若不是相差了四岁,乍见之下,她和裴婉清几乎一般模样,甚至比裴婉清更精致美丽。

    十二岁的裴婉清已是闻名京城的美人,表面贤淑温良,实则心胸狭窄嫉恨心极重,根本容不下她这个庶妹。

    于是,年仅八岁的她,被送到临安老宅长大。直至出嫁,也未能再回过裴家。

    时隔数年,美貌端庄气质出众的裴婉清,变成了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妇人。乍见之下,她既震惊又难过。

    人都快死了,姐妹之间的陈年旧怨,也不必提了。善良的她,一心为油尽灯枯的长姐难过。

    她不知道,世间会有如此狠心恶毒之人,临死了还要算计利用她。

    见到她的那一刻,裴婉清黯淡之极的双目忽地迸发出骇人的亮光。

    裴婉清似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掐入她的手背,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婉如,你总算回来了。你回来得太好了!”

    她好言宽慰,裴婉清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反复复说着这两句,神情异样的亢奋,似哭又似笑,状如疯癫。

    站在一旁的兄长裴钦,也在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她渐渐有些不安,心底莫名地蒙上一层阴霾。

    她想抽回手,想起身离开。可裴婉清死死攥着她的手,宛如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大哥,”她求救的看向裴钦:“阿容还小,片刻离不得我。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裴钦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大嫂自会好好照看锦容。你安心留下。”

    什么叫大嫂会好好照看锦容?

    什么叫安心留下?

    她心中一个咯噔,故作镇定:“我明日再来探望大姐。”

    裴钦勾起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寒的笑意:“从今日起,你就是婉清了。不在这里待着,还想去何处!”

    这话是何意?!

    她既惊又怒,猛地甩开裴婉清的手,霍然起身:“你……荒唐可笑!我是裴婉如!怎么可能变成裴婉清!”

    说完,她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门已被牢牢关上。

    她用尽力气,也无法将门打开。焦灼惊惧之下,她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我要出去!”

    守在床榻边的青黛菘蓝,紧紧地盯着她。

    裴钦面无表情,目中露出狠戾和嘲弄。

    床榻上濒死的裴婉清,忽地笑了起来。往日悦耳的声音,此时粗哑晦涩刺耳:“裴婉如!你就别枉费心思了。我身子不中用,活不了几日了。你既是回来,就乖乖地做我的替身吧!”

    “大楚朝的太子妃,将来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这是世间所有女子梦寐不得的尊荣!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何不乐意的?”

    “若不是你生得与我肖似,这等好事,岂能轮得到你?”

    她全身巨震,声音嘶厉:“我已经嫁人生女。我是程家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快些放我出去!”

    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对兄妹是疯了不成!怎么敢想出这等疯狂的法子来!

    裴婉清惨白的脸孔涌起异样的红潮,一双眼闪出近乎疯狂的亮光:“裴婉如!此事由不得你不应!”

    “你要替我牢牢占着太子妃的位置,你要护着我的一双儿女。尤其是阿泰,他是嫡出的皇孙。日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我的阿泰便是唯一的嫡出皇子。未来的大楚储君,只能是我的儿子。”

    裴钦冷冷接过话茬:“你乖乖听我的吩咐,程望还有活命的机会。还有程锦容,一个两岁的女童,稍有不慎,就会殒命夭折!”

    “该怎么做,你好好想清楚了!”

    她似被扼住了喉咙,僵立在原地,全身冰冷,无一丝热气。

    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滑落。

    ……

    从那一日起,她被关进了密室,被逼着服下药物,原本康健的身体很快孱弱起来。每日青黛和菘蓝来教导她学裴婉清的神态表情及说话。

    她稍有不配合,可怜的女儿锦容就要出一回“意外”。或是“不慎”摔倒,或是误食不该吃的东西。

    裴钦将年幼的锦容带至密室外。

    隔着门板,她听到小小的女儿哭着喊痛哭着找娘。

    她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她的口鼻早已被掩住。

    她不怕死,可她的锦容还这么小,还没来得及长大!她怎么能割舍得下?

    两个月后,裴婉清闭目离世。

    就在那一日,“裴婉如”落水身亡。尸首被安葬进了裴家陵园。无人知晓,被葬进陵园的是裴婉清。

    真正的裴婉如,穿上了裴婉清的衣服,被扶上了华丽的马车,送进了宫中。

    青黛和菘蓝日夜盯梢,伺候的宫人皆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她被看不见的网紧紧捆缚,在宫中做着傀儡替身。

    “裴婉清”身体不佳,整日养病,几乎不见外人。她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多,才渐渐痊愈。如此一来,她容貌言行的些微改变,也顺理成章,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疑心。

    太子好武,时常亲自领兵打仗,在宫中的时间并不多。便是在宫中,也多是留宿在郑侧妃的寝宫里。

    她的身体好转后,太子亲自来探望,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宿。

    隔日,她再次病倒。

    这回,不是装病,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被逼着做裴婉清的替身,可她从未忘记过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的夫婿。被迫和另一个男子同床共枕,令她自厌又绝望。

    死了吧!

    闭上眼,一了百了,无需再受这样的折磨。

    她迅速地憔悴消瘦下去,饭食难以下咽,汤药入口便吐。

    她一味求死,裴钦心存忌惮,不敢再一味硬逼,改以怀柔之策。

    永安侯夫妇进宫探望,带了一张画像来。画像是一个四岁女童。女童粉雕玉琢,眉眼像极了亲爹程望。

    她看着画像,无声落泪。

    又过数日,她被诊出了喜脉。

    她再厌憎自己,身为母亲的本能,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怀胎十月,生下了儿子。

    太子此时已有了五个儿子,对新出生的幼子虽然喜爱,倒也不过分看重。为幼子取名时,将数个名字给她看。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了其中一个名字。

    辰,和程谐音。

    她的儿子,叫元辰!

    每次见到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她不是不喜爱。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悲愤。仿佛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患上了心病,整日郁郁寡欢。

    两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国号宣和。她被册封为中宫皇后。刚满两周岁的六皇子元辰,也搬进了毓庆宫。

    她对着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能勉强做戏。对着亲生儿子,却无法挤出真正的笑容来。母子两个,一直冷淡疏远,并不亲近。

    元辰病了,自有宫人和太医精心照看。善于做戏的郑皇贵妃,至少一日探病两回。

    她这个亲娘,不去也罢。

    烛火的柔和光芒在轻纱上投下一片阴影。

    裴皇后闭上双目入睡,面上泪痕未干。

    程府。

    程景宏不喜多言,饶舌的陈皮被委以重任,口沫横飞地说起一整日的经过。

    赵氏程景安程锦宜母子三人听得瞠目结舌。

    “锦容,陈皮说的都是真的?”赵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程锦容:“你真的以金针救醒了贺三公子?”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补了一句:“大堂兄三日后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到时候我随大堂兄一同前去。”

    赵氏下意识地看向长子。

    程景宏点点头。

    程景安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兴致勃勃地追问:“容堂妹,二叔真的将外科医术都传给你了?”

    程锦容笑着瞥了二堂兄一眼:“是。大堂兄对外科医术颇感兴趣,我已经应了日后传授给他。”

    程景安的俊脸更亮了:“那我……”

    “二堂兄想学也可以。”程锦容慢悠悠地笑道:“等你得了大伯父首肯,顺利出师便可。”

    程景安:“……”

    揭人不揭短好不好!

    程景安气闷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眨眨眼,抿唇轻笑。显然找到了欺负二堂兄的乐趣!

    程锦宜对年幼女童格外关注,蹙眉问道:“那个彤儿,为何会受那么严重的外伤?是谁那么狠的心,这般伤害一个孩童?”

    若不是锦容堂姐医术高超,彤儿怕是已经流血过多不治身亡了。

    程锦容轻叹一声:“如果我猜得没错,打伤彤儿的,是她的家中长辈!”

    临走前,她去后堂看了彤儿母女。彤儿已经醒了,孱弱得令人心怜。彤儿的亲娘,只会红着眼睛磕头谢恩。对彤儿受此重伤的原因只字不提。

    想也知道,这其中定有难言之隐。

    程锦宜倒抽一口凉气,杏目中满是错愕:“世上竟有这等心狠无情的家人!”

    赵氏也是一脸怒气:“真是禽兽不如!”

    程锦容眸光一闪:“是啊,世间有温和慈爱的长辈,如大伯父大伯母这样。也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根本不配为人!”

    譬如早逝的裴婉清!

    譬如眼中只有权势的裴钦!

    为了一己私欲,逼迫她的亲娘为傀儡替身,逼走她的父亲,将她困在内宅为棋子。

    裴婉清已经死了!这笔账,便全数算到裴钦头上!

    彻骨的仇恨在心头翻涌,程锦容情绪难以平息,目中闪过寒芒。

    程景宏敏锐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已恢复如常,微笑着说道:“紫苏收拾了衣物行李,我回去看看,是否有缺漏。就先告退了。”

    ……

    天色已晚,繁星满天。

    清欢院内灯火通明,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立在院门外。

    见了程锦容,女子满面喜悦地迎上前,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小姐。”

    女子已年过三旬,依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发式,容貌俏丽。右边的额角有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特意留了一缕长发遮掩。

    这个女子,正是亲娘裴婉如当年的陪嫁丫鬟紫苏。

    当年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裴婉如放心不下,吩咐紫苏随行伺候。谁知竟成了诀别。惊闻噩耗后,程望赶回京城。爱妻已长埋地下,程望吐血昏迷。紫苏跪在坟前哭了半日,猛地以头撞石碑,想以死殉葬。

    万幸救治得早,紫苏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程望离京时,将程锦容留在了裴家。忠心耿耿的紫苏,也被留下照顾年幼的小姐。

    主仆相伴十余年,感情深厚,无需细述。

    程锦容笑盈盈地握住紫苏的手:“只隔了一日没见你,倒像是隔了三秋。”

    紫苏被哄得眉开眼笑:“奴婢心里也惦记着小姐呢!”

    然后絮叨起来:“小姐一屋子的医书,还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衣物首饰,都是奴婢亲手收拾的,没让白芷她们几个沾手。”

    “从昨日忙活到今天傍晚,才算收拾妥当。”

    “以后小姐住在程家,就别回侯府了。虽说侯府富贵,到底不是小姐的家……”

    紫苏什么都好,就是爱啰嗦。一路说到了屋子里,嘴就没停过。

    程锦容耐心地笑着聆听,不时嗯一声,或点点头。

    紫苏说得更起劲了:“……奴婢知道,小姐和表少爷情投意合。不过,没定下亲事,太过亲近,传出去不妥。还是住在程家的好。等以后定了亲……”

    “紫苏,”程锦容忽地打断紫苏:“我不会嫁裴璋!”

    紫苏:“……”

    紫苏一惊,反射性地看向主子。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清艳的脸庞浮着陌生的冰冷:“以后,在我面前,别再提他了。”

    ……

    隔日。

    永安侯府。

    天亮了没多久,宫中的厚赏就到了侯府。

    赏赐是指名给裴璎和程锦容的,各三套发簪和及笄礼服。

    身为中宫皇后,私库极为丰厚。要不然,也撑不起偌大的惠民药堂。前些日子,寿宁公主的及笄礼刚过,宫中打制的发簪颇多,及笄礼服也特意多做了几身。年轻的少女身材相差不大,略一改动便可。

    裴皇后不便直接赏赐程锦容,每次都是赏到裴家。赏赐的东西也是双份。如此,便是传出去,也无人多心多疑。

    永安侯夫人一肚子闷火,挤出笑容谢恩,领了赏赐。

    裴璎见了华丽的发簪和以金丝线绣的精致礼服,高兴得双眸熠熠闪亮。再看赏给程锦容的那一份,顿时嫉恨得双目发红。

    程锦容的发簪和礼服更精致更美!

    永安侯夫人正为了要进宫谢恩之事烦闷,一转头,见裴璎红眼拧帕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给我回屋子去!”

    瞧瞧那副没出息的德性!

    裴璎一跺脚,临走前狠狠戳了亲娘的心窝:“母亲就会凶我,对程表姐就温柔细语。程表姐还不是不愿留下,还不是回了程家!”

    永安侯夫人:“……”

    裴璎被亲娘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永安侯夫人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叫来白芷,命她将赏赐送去程家,“顺便”留在程家伺候。

    白芷战战兢兢地应了,口中暗暗发苦。

    卖身契什么的,她根本没敢张口。就这么去程家,小姐岂肯留下她?

    永安侯夫人无暇留意白芷的脸色,又揉了揉胸口,然后进宫谢恩。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外人。永安侯夫人却是例外。

    一个月中,永安侯夫人总要进宫请安一两回。宫中若有厚赏,永安侯夫人便要进宫谢恩。也因此,永安侯夫人进宫实属常事。

    递了帖子,在宫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菘蓝便来了。

    “奴婢见过夫人。”菘蓝恭敬行礼。

    菘蓝昔日是裴家的家生子,如今却贵为椒房殿的掌事女官。

    永安侯夫人亲切笑道:“菘蓝姑娘快些请起。”

    菘蓝在前领路,永安侯夫人走在菘蓝身侧,状似无意地笑问:“皇后娘娘为何忽然有此厚赏?裴家上下受宠若惊。”

    这是在询问,裴皇后近来是否有异常。

    菘蓝温声答道:“娘娘去岁病了一场,虽细心将养,凤体依然孱弱,胃口不佳。赏了裴五小姐和程小姐后,娘娘心情颇见好转。”

    永安侯夫人皱了皱眉。

    裴皇后阴郁成疾,时常整日不说一句话。饭食难以下咽,是常有之事。为了哄裴皇后展颜,也只得如此了。

    程锦容离开裴府之事,绝不能让裴皇后知晓!

    永安侯夫人低语数句。菘蓝目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恢复如常,略一点头。

    椒房殿内外,皆在她和青黛的掌控之下。想瞒过裴皇后,不是什么难事。

    ……

    永安侯夫人进了裴皇后的寝室,裣衽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看着永安侯夫人熟悉的脸孔,裴皇后心里满是厌憎,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免礼,赐座。”

    永安侯夫人心里冷哼一声,面上笑得格外亲热:“多谢皇后娘娘。”

    心里再厌恶鄙夷,该演的戏也得演下去。

    永安侯夫人坐到床榻边,先张口谢恩:“妾身代璎娘和锦容,谢过娘娘的厚赏。”

    听到锦容二字,裴皇后唇边有了笑意,柔声问道:“璎娘和锦容,可喜欢本宫赏的发簪礼服?”

    永安侯夫人面不改色地扯谎:“娘娘赏赐,她们如何能不喜欢?今日妾身临来之前,她们便在试发簪试礼服呢!”

    十五岁的少女,如枝头花苞,正是最美最娇艳之龄。

    穿上及笄礼服的锦容,会是何等美丽?

    裴皇后默默遥想,心里蓦然生出强烈的冲动。

    她想见一见锦容。哪怕是一眼也好。

    这十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很多时候,她都快熬不下去了,只能悄悄看一看画像。

    再栩栩如生,画像也只是画像。她想亲眼见到巧笑嫣然美丽动人的女儿程锦容。

    裴皇后按捺着激动的心绪,缓缓说道:“大嫂下个月进宫请安,带上璎娘和锦容吧!”

    没等永安侯夫人婉言拒绝,裴皇后又淡淡道:“本宫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女,这点小事,大嫂总不会拒绝吧!”

    永安侯夫人:“……”

    后宫中耳目众多。此时立在一旁伺候的十余个宫人里,或许就有郑皇贵妃的眼线。也因此,她每次进宫,从不敢疏忽大意。

    以前能拿孩子不懂规矩之类的推搪。如今都十五岁了,再说不懂规矩就有些可笑了。

    永安侯夫人很快拿定主意,笑着应下:“娘娘想见她们,是她们的福分。妾身下个月便带她们进宫请安。”

    到时候只带裴璎,就说程锦容病了。深居宫中的裴皇后,又能如何?

    裴皇后见永安侯夫人应了,十分喜悦,心情陡然好转,唇角扬起。

    裴皇后满面病容,苍白憔悴。可她展颜微笑时,依然温婉美丽。

    永安侯夫人心中生出恶毒的嫉恨和快意。

    再美又如何?还不是被生生折断,困在深宫?就如离了水的鱼,失了枝的叶,在煎熬中度日。日复一日的衰败下去。

    二皇子已经长大成人,再过上几年,二皇子娶妻生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也就能“安心”合眼西去了。

    “启禀皇后娘娘,”青黛恭敬地禀报:“二皇子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听闻永安侯夫人来了,特意前来相见。”

    永安侯是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嫡亲的舅舅,也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二皇子对外家素来亲近。

    永安侯夫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让他们进来。”

    ……

    片刻后,一双少年男女进了寝室。

    少年身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黑眸薄唇,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家皇子的气度风范。这个少年,便是二皇子元泰。

    少女身着精致繁复的宫装,梨涡浅浅,美目流盼,明媚动人。正是寿宁公主元乔。

    他们两人是龙凤双生,自小生得一般模样。随着年岁渐长,相貌气质渐渐有了显著的区别。不过,眉宇间依然有五分肖似。

    一双少女男女并肩而来,犹如一双明珠,光华耀目。

    “儿子(女儿)见过母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起行礼。

    裴皇后轻声道:“平身吧!”

    自记事起,母后就是整日病恹恹的样子,不喜说话,也极少展颜。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早已习惯。

    兄妹两个起身后,又以晚辈礼节向永安侯夫人行礼。

    永安侯夫人心中愉悦,口中忙笑道:“这可使不得。两位殿下快快请起,真是折煞我了。”

    二皇子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外甥给舅母行礼,舅母安心受着便是。”

    寿宁公主也笑着附和:“是啊!舅母当不起这一礼,还有谁当得起?”

    永安侯夫人别提多受用了。

    待日后二皇子更进一步。永安侯府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或许还有受封国公府的那一天。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指日可待!

    永安侯夫人看着二皇子的目光,比看自己的儿子还要慈爱:“殿下似有些清减了。”

    二皇子随口笑道:“读书骑马练箭,还要学史书,每日忙碌,瘦一些也是难免。”

    转头吩咐青黛:“今日我们都在椒房殿里用膳,你命人去御膳房传膳。另外,去毓庆宫送个口信。让六弟也来凑个热闹。”

    青黛正要应下,裴皇后忽地说道:“六皇子身体不适,让他好生歇着。”

    二皇子不以为意:“些许风寒,喝药睡上一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母后不必为六弟忧心。”

    二皇子承袭了宣和帝的好武,性情也是如出一辙的霸道。

    裴皇后目光微暗,未再多言。

    一炷香后,六皇子元辰来了。

    半大不小的十岁少年,身形还略有些单薄,眼眸清澈,面容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能清晰地看到裴皇后的影子。

    如此俊秀温文可爱的小小少年,令人望之心喜。

    宣和帝喜美色,后宫嫔妃如云,皇子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共八位皇子两位公主。除了三皇子年少夭折,其余皇子公主皆平安长大。

    最得圣眷的,是大皇子。

    当年,燕王妃裴婉清过门三年无所出。郑侧妃所生的庶长子,是燕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在燕王心中占据的分量自然不同。

    后来,燕王被封为太子,太子妃有了身孕,生下一对龙凤子。太子十分喜悦。对嫡出的二儿子元泰青睐有加。

    再后来,皇子公主们接连出世,儿女多了。当爹的也就习以为常了。六皇子出世那一年,宣武帝染了恶疾。没到两年,宣武帝便驾崩归西,太子登基为宣和帝。

    出于某种微妙不可言的心情,宣和帝对六皇子颇为喜爱。

    每次看到六皇子,永安侯夫人心里都觉气闷。

    当年送裴婉如进宫做替身,谁也没料到裴婉如竟还能生出一个皇子来。可当时的情形下,裴家根本不敢做任何手脚,甚至要盼着裴婉如母子平安。

    否则,裴婉如心病加重,抑郁而死。到时候要去哪儿再找一个“裴皇后”?

    这些年,裴皇后近乎自闭地活在椒房殿里,对六皇子也格外冷淡,丝毫没露出问鼎储君之位的野心。

    饶是如此,裴家对六皇子也一直心存提防。

    ……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根本不知永安侯夫人复杂的心思,见了六皇子,兄妹两个俱是一脸笑容。

    寿宁公主笑着上前,拉住六皇子的手略一打量:“六弟,你的身体可好了?”

    六皇子乖乖地嗯了一声。

    二皇子挑眉一笑:“你整日读书,可别读成了书呆子。以后多骑马练箭,身子骨练得结实一些。”

    六皇子略腼腆地一笑:“二哥又取笑我了。”

    宣和帝重武轻文,几位皇子几乎都承袭了宣和帝勇武的性情脾气——哪怕没那么喜欢练武,装也要装出十分,以此博得宣和帝的欢心。

    六皇子却是自小就喜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上书房里的几位太傅,俱对六皇子赞不绝口。

    宣和帝常拿此事说笑,兄弟们之间也会戏谑打趣几句。

    说笑几句,六皇子上前,给裴皇后躬身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六皇子抬眼时,看向裴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孺慕亲近。

    裴皇后垂眸,避开六皇子闪着希冀的热切光芒,轻轻嗯了一声。

    六皇子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下来。

    父皇喜爱他,郑皇贵妃待他温和亲近,几位皇兄皇姐都喜欢他。可不知为何,母后对他分外冷漠。

    他想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母后要静养,只允他三日来一回。

    他天性聪颖,读书极有天赋,时常被太傅夸赞。母后却从未夸赞过他只字片语。

    他偶尔病了,总盼着母后前来看他一眼。可是,每次来的都是菘蓝青黛……

    不过,这也怪不得母后。母后本就病弱,为了生下他,彻底伤了身体元气。这些年一直卧榻养病。极少有展颜开怀之时。

    他是男子汉,应该好好照顾母后才对。怎么能让母后为他操心?

    想及此,六皇子挺直略显单薄的小胸膛,笑着说道:“我喝了汤药,出了一身汗,一夜过来,已经好了。母后不必为我忧心。”

    裴皇后终于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目中露出些许温柔:“你多保重身体。”

    这一丝难得的温情,令六皇子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是,儿子一定听母后的话。”

    真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孩子。

    裴皇后默默凝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俊秀脸孔,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愧疚和酸涩。

    ……

    午膳时,裴皇后坐下,略动了几筷子,便露出倦色。先回了寝室歇下。

    二皇子等人都习惯了。用完午膳,二皇子去了书房,寿宁公主送永安侯夫人出宫。

    六皇子本应该回毓庆宫。可今日裴皇后态度难得温和,他颇有些眷念不舍。鼓起勇气,去了裴皇后的寝室。

    守在门外的宫女正要通传,六皇子以目光制止。

    母子之间,应该亲密无间……对吧!他偶尔没经通传进母后的寝室,也算不得什么逾越吧!

    六皇子带着一丝淘气,心里怀着窃喜悄然推门而入。

    能进母后寝室伺候的,唯有青黛和菘蓝。听到推门声,青黛菘蓝神色微变,蓦地看了过来,竟是一脸戒备。

    裴皇后也是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慌乱,迅疾将手中的画卷收起。

    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来错了?

    六皇子莫名地有一丝心虚,停下脚步,小声说道:“母后别恼。守门的宫人想通传,是我拦下了她们。”

    大楚朝身份尊贵的嫡出六皇子,此时只是一个渴望得到亲娘关注的落寞小小少年。

    裴皇后鼻间微酸,攥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

    六皇子等了片刻,见裴皇后依然沉默不语,心里既失望又难过。故作轻快地说道:“母后好好休息,儿子这就告退。”

    六皇子依依不舍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慢腾腾地转身。

    裴皇后终于心软,轻声道:“你过来坐上片刻再走。”

    六皇子旋风一般转身,一溜烟到了裴皇后身边,喜滋滋地坐下,冲裴皇后傻笑。

    裴皇后:“……”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面上的戒备渐渐褪去。

    六皇子傻笑了片刻,才问道:“母后,你刚才在看什么?”

    青黛神色一紧,正要张口。菘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青黛只得闭口不语。

    裴皇后略一犹豫,缓缓松手,将画卷打开。

    六皇子好奇地看了过去。

    画卷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窈窕少女,明眸皓齿,青丝如墨,清艳无双。少女立在海棠树下,手中捧了一支娇艳的海棠。

    盈盈一笑,人比花娇。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画像。

    可一眼看去,少女的面容竟有些奇异的眼熟。

    六皇子心中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母后,她是谁?”

    裴皇后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她是你四姨母的女儿,姓程,名锦容。自小便住在永安侯府。”

    六皇子对早逝的“四姨母”裴婉如毫无印象,随口笑道:“原来是程表姐。”

    从血缘关系而论,确实是嫡亲的表姐弟。

    不过,身为天家皇子,六皇子身份矜贵。平日住在宫中,极少出宫。便是偶尔出宫,也是御林侍卫重重守护随行。

    裴家人丁兴旺,裴皇后的庶妹有六个,各自嫁人生子。攀得上表亲关系的同辈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六皇子压根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程表姐。

    此时顺口喊一声,是为了让亲娘高兴罢了。

    果然,裴皇后神色骤然柔和,对着六皇子笑了一笑:“她比你年长五岁。我还是在她幼时见过她,十几年未见了,今日闲来无事,看一看她的画像解闷罢了。”

    难得母后心情这么好,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六皇子心中喜悦,笑着说道:“母后想见程表姐,易如反掌。让舅母领着程表姐进宫请安便是。”

    青黛忍无可忍,柔声插嘴道:“殿下别怪奴婢多嘴。娘娘体弱,需安心静养。宫外之人,不通宫中规矩,进宫怕是会扰了娘娘清静。”

    任凭菘蓝如何使眼色,青黛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裴皇后微微蹙眉,目中的些许笑意迅速消失不见。

    六皇子有些不快,瞥了青黛一眼:“我和母后闲话,是不是也扰了母后清静?”

    青黛:“……”

    青黛暗暗咬牙,只得跪下请罪:“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菘蓝心里暗道不妙,一并跪下:“青黛一时口快,是为了娘娘的凤体着想,绝无他意。请殿下饶了她这一回。”

    宫中几位皇子,个个不是好惹的主。好武尚武的皇子们,对身边宫人动手不是什么稀奇事。

    温和好脾气的六皇子,此时板着小小的俊脸,也散发出凛然的威压:“你们两人,伺候母后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我便不做计较。日后若有什么刁奴欺主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青黛菘蓝一起磕头谢恩,起身后垂首束立。

    六皇子又道:“我要和母后单独待上片刻,你们都退下。”

    这怎么行!

    青黛身体一僵,菘蓝已抢着恭声应下:“是。”

    一边扯了扯青黛的衣袖。

    青黛咬咬牙,和菘蓝退到门外。

    厚实的门,顿时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

    “青黛,你太莽撞了。”菘蓝笑容一敛,低声责备。

    私下里“提点”裴皇后言行无妨,当着六皇子的面,焉能多言?

    青黛目中露出忧急的忿色,压低声音道:“你也听到殿下说的话了。我若是不拦下话头,娘娘她……”

    “此事自有侯爷和夫人操心。”菘蓝眉眼未动,褪去了温和的笑容后,秀丽的脸孔显得冰冷无情:“你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

    青黛:“……”

    两人自十岁起被挑至主子身边伺候,相识相伴三十载。表面看来,青黛更精明口齿更伶俐,实则,菘蓝才是外热内冷心机深沉的那一个。

    这十三年来,裴婉如做着裴皇后的替身,一直未出差错,大半都得归功于菘蓝。

    青黛有些泄气,声音又压得低了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万一,裴皇后对六皇子和盘托出隐秘……

    菘蓝淡淡道:“娘娘郁结于心,一病多年。和殿下母子疏远,并不亲近。有什么可担心的。”

    十几年来,裴皇后被折磨得意志消沉,早有死志。能撑到今时今日,皆因心中有程锦容这个牵挂。

    以裴皇后的性子,对着六皇子,根本张不了口。

    再者,裴皇后也不敢吐露实情。否则,秘密一旦曝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六皇子和程锦容父女!

    青黛见菘蓝一脸笃定,惊惶不定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

    不出菘蓝所料。

    相对而坐的母子两人,既未抱头痛哭,也未掏心置腹。两人相隔六尺,相对而坐。竟有一丝尴尬。

    六皇子努力寻找话题:“母后,我现在已开始研读四书五经。钱太傅常在父皇面前夸赞我。”

    钱太傅,大楚朝最闻名的治学大儒,三品的国子监祭酒。亦是上书房里教导皇子们读书的三位太傅之一。

    另外两位太傅,分别是翰林院的顾掌院及礼部的周尚书。周尚书曾中过探花,顾掌院则是状元出身。

    宣和帝是重武轻文没错,不过,为皇子们挑太傅,绝不肯将就一星半点。这三位太傅,堪称朝中最博学的文臣。

    裴皇后嗯了一声。

    六皇子没有泄气,又笑道:“大哥二哥四哥五哥都喜骑马射箭,可我更爱读书。父皇常笑我快成了小书呆子。”

    父皇两字一入耳,裴皇后脑海中闪过宣和帝霸气慑人的脸孔,面色微微泛白,下意识地垂眸,掩去眼底的痛苦和惊惧。

    六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沉默,未曾留意到她神色间的异样,绞尽脑汁,说了许多趣事,想搏裴皇后开怀一笑。

    可惜,裴皇后的展颜如昙花一现,再无影踪。

    六皇子到底还年少,不擅隐藏情绪,眼底很快流露出委屈和失落。

    裴皇后心中一阵刺痛。可心结已深,隔阂重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六皇子。她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我有些倦了。”

    这是嫌他聒噪了。

    六皇子鼻子一酸,挤出笑容:“既是如此,母后好生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点点头。

    六皇子行礼告退,转身时,忍不住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却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又飘到了窗外的海棠树上。

    海棠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每日都看,还没看够吗?

    在母后眼里,他还不如一颗海棠树!

    六皇子又委屈又无奈,神色怏怏地离去。

    傍晚时分,程锦容兄妹坐上马车,回了程府。

    在药堂里义诊,既忙碌又充实,无暇多虑多思。程锦容略有些疲惫,更多的是熟悉的踏实和心安。

    救死扶伤!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做起来并不容易。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程府。直至见到白芷熟悉的脸孔。

    “奴婢见过小姐。”白芷一脸殷切的笑着上前行礼。

    程锦容笑容淡了下来,瞥了白芷一眼:“你怎么来了?”

    白芷唯恐程锦容问起身契之类,忙笑道:“奴婢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宫中的赏赐来了。小姐及笄将至,五小姐的及笄礼在两个月后。皇后娘娘各赏了三套礼服和发簪。”

    一边说着,一边冲身畔的几个小丫鬟使眼色。

    丫鬟们各自捧了锦盒上前。

    华丽精致的发簪和礼服,在明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

    哪怕被困宫中,哪怕被迫分离。可裴皇后,从未有一日忘过她这个女儿。没有裴皇后的庇护,她也绝无可能安逸无忧的长大成人。

    程锦容鼻间微酸,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及笄礼服。

    娘!

    我也一样惦记你。

    你别再阴郁伤心,也别再折腾自己了。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谁也阻止不了我们母女重逢。

    ……

    赵氏领着程锦宜上前,一同打量欣赏,惊叹连连。

    程景宏程景安不愧是一对亲兄弟,随意瞥了一眼,对闪亮华美的发簪礼服丝毫不感兴趣。齐声问道:“娘,晚饭备好了吗?”

    真是煞风景!

    程锦宜冲两位兄长翻了个白眼。

    赵氏笑着数落:“瞧瞧你们两个,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程锦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我也饿了。”

    赵氏立刻心疼地拉起程锦容的手:“一忙就是一整天,哪有不饿之理。我让厨子熬了鸡汤,整整熬了半日,你好好喝上两婉,补一补身子。”

    程景宏程景安:“……”

    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程景宏面无表情,心里默默吐槽。

    程景安臭着俊脸,满面愤慨不平。

    程锦容被两位堂兄的表情逗得开怀一笑,心情陡然轻松愉悦起来。故意笑着打趣:“大堂兄二堂兄别急,一锅鸡汤,我最多喝大半。喝不完的都留给你们。”

    程景宏继续面无表情。

    程景安瞪眼:“喂喂喂!再欺负我,我不让你了啊!”

    程锦容立刻转头告状:“大伯母,二堂兄想动手揍我。”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能欺负锦容。动手万万不行!说话也得温柔些。”

    程景安:“……”

    程景安用力捶了捶胸口,一脸悲愤的仰天长呼:“下辈子,我也要投胎为女子。”

    众人一起笑喷。

    程景宏哭笑不得,伸手重重敲了程景安一记:“胡说八道,也不嫌自己丢人。”

    程景安诶哟一声,苦着脸揉着发红的额头:“我就是随口说笑嘛!揍我也不轻点,这么用力……”

    看到程景宏的面色,程景安麻溜地改口:“大哥你手疼不疼,我替你揉揉。”

    程锦容忍俊不禁,笑声连连。

    站在一旁的紫苏,舒展眉头,满心快慰。

    小姐住在侯府时,锦衣玉食,奴婢环绕。不过,到底是住在外家,言行不能肆意。便是笑的时候,也是温婉展颜,笑不露齿。何曾有过这般开怀恣意的时候?

    ……

    说笑一番后,众人一起去了饭堂。

    紫苏和甘草跟在程锦容身后,主仆三人看都没看白芷一眼。

    白芷:“……”

    白芷故技重施,红着眼眶快步追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小姐”。还没来得及说下去,程锦容便道:“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白芷哭了起来:“小姐留下奴婢吧!若是小姐不要奴婢,奴婢回了裴家,也会被夫人严惩。求小姐可怜可怜奴婢。”

    这回,就连耿直的程景安也看出不对劲了,皱着眉头道:“那一日容堂妹说过,你去求主子恩典,带着身契来程家便可。你没去求身契,一味在程家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程锦容眸光一闪,淡淡道:“白芷,这里是程家,你不必耍弄心机。我也不会留下你。”

    白芷被噎得胀红了脸,哭不出来了。

    紫苏转身,沉着脸道:“小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些回侯府去!”

    白芷就是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住了,只得躬身行礼告退。

    赵氏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的疑团再次涌上心头。

    程锦容忽然执意要回程家,伺候多年的丫鬟就这么打发了,态度冰冷决绝……这可不太像日后要嫁去裴家的样子啊!

    这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

    晚饭后,程锦容主仆三人回了清欢院。

    沐浴更衣后,紫苏以毛巾为程锦容拧干长发。一张嘴也没停过:“……甘草随小姐去药堂,奴婢就守着院子。衣物箱笼归置的差不多了。一屋子的医书,还得慢慢整理归置。还是布置一间书房吧!”

    程锦容随口笑道:“这些小事,你拿主意便是。”

    过了片刻,程锦容忽地问道:“紫苏,你还记得我娘的模样吗?”

    紫苏手中动作一顿,目中闪过痛苦和追忆,声音也沉了下来:“如何能不记得。别说隔了十三年,便是三十年,奴婢也记得清清楚楚。”

    裴婉如“落水身亡”,她连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这是紫苏的彻骨锥心之痛。

    主子的音容笑貌,紫苏也从未忘却过。

    “奴婢不是家生子。”紫苏低声叹道:“奴婢的爹好赌,输了银子,被赌坊的人追上门要银子。那一年,奴婢十岁,有些姿色。赌坊的老板起了坏心,要拉奴婢去抵债。”

    “小姐正好路过,见奴婢可怜,便出银子还了赌债。”

    “奴婢的爹占了便宜,还不知足。硬是要将奴婢卖给小姐,索要卖身银子。要是小姐不应,他就要将我卖到青楼去。”

    “换了别人,根本不会搭理。可小姐心善,不忍奴婢遭罪。又花银子买下了奴婢。”

    说到这儿,紫苏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小姐这么一个心善的人,却没有好命。早早便香消玉殒。老天真是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