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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英气美丽的脸孔在烛火下格外明媚动人。

    朝思暮想的少女就在眼前。

    程景宏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维持镇定:“叶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和叶公子相识已久,叶公子送帖子去程家,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叶轻云喜欢舞刀弄枪,性情直率,说话直接,和普通的闺阁少女大不相同。闻言笑道:“既是如此,客气话就不多说了。程医官快请进。”

    程景宏应了一声,进了屋子,为叶凌云看诊。

    叶凌云苦着一张脸,又是哀叹又是呼痛。

    程景宏一旦开始看诊,就心无旁骛。确定叶凌云都是轻微的外伤,并无内伤后,程景宏留下了一瓶药膏:“这是上好的外伤药,每日敷上两次便可。叶公子轻微的皮外伤,几日便能好了。”

    没有内伤就好。

    叶轻云松了口气。她嘴上毫不客气地嘲讽数落,心里当然是疼惜弟弟的。不然,也不会特意陪在这儿。

    “多谢程医官。”叶轻云笑着道谢,吩咐丫鬟拿来备好的诊金。

    程景宏自然拒不肯要:“我和叶公子也是朋友了。为朋友看诊,我不收诊金。”

    这么一说,再坚持给诊金,便是没将程景宏看做朋友,颇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了。

    叶轻云性情爽直,随口笑道:“既是如此,诊金不给也罢。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练武,麻烦程医官的地方还多的很。”

    程景宏心里又是一喜,想也不想地应道:“些许小事罢了。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送信去程府。”

    叶凌云咳嗽一声,低声道:“此事你可别传出去。”

    他可不想因此事被人嘲笑。

    程景宏笑着应了。

    看诊后,程景宏也该告辞离开了。可他的脚下,似被粘住一般,怎么也舍不得张口迈步。

    叶轻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被看得耳后发热,终于张口告辞。

    叶凌云全身酸疼,央求道:“二姐,我全身骨头快散架了。你替我送一送程医官。”

    叶轻云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下了。

    ……

    程景宏身边有小厮陈皮。叶轻云身后有五六个丫鬟。

    所以,绝没有什么“月下送别”“孤男寡女”的困扰。

    程景宏也未主动张口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和倾慕的姑娘一同走上一段路。已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情景。

    叶轻云送程景宏到了侧门处,略有些歉然地笑道:“三弟不想声张,便从侧门出入,委屈程医官了。”

    怎么会委屈?

    一点都不委屈。

    他心中不知多喜悦开心。

    程景宏深深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作别:“我这就走了,叶小姐请回吧!”

    叶轻云倒是没什么不舍,很快便转身走了。

    程景宏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上了马车。一路上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陈皮何等机灵,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硬是忍到回了程府,进了屋子,只有主仆两人才低声笑道:“原来公子喜欢的不是温柔端庄的闺秀千金,而是泼辣凶悍的胭脂虎。”

    程景宏:“……”

    程景宏既尴尬又气恼,瞪了饶舌的陈皮一眼:“不得胡言!叶小姐性情率直,敢说敢为,巾帼不让须眉。什么泼辣凶悍的胭脂虎,再胡乱嚼舌,我饶不了你!”

    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陈皮连连陪笑,用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瞧瞧奴才这张臭嘴,尽是胡说。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奴才保准以后半个字都不乱说。”

    程景宏又瞪了陈皮一眼,沉着脸去洗漱更衣。

    陈皮殷勤地跟着伺候,一边小心留意程景宏的面色。待主子的气消了大半面色和缓了,才低声说道:“奴才再多嘴两句。叶小姐出身靖国公府,程家门第,委实差了一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公子既有这份心,何不想些办法……”

    啪!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扇了陈皮的后脑勺一记:“闭嘴!”

    陈皮措不及防之下,被扇得龇牙咧嘴,连连呼痛。

    程景宏冷着脸道:“陈皮!你给我记着,这等话,以后绝不可再说,否则,你以后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陈皮:“……”

    陈皮平日里饶舌惯了,程景宏性情宽厚,虽然嫌他聒噪些,却从未真的生过他的气。没曾想,今日竟然动了真怒。

    陈皮被震住了,低声应下,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程景宏发过怒之后,又有些懊恼。

    好端端地,和陈皮置气较劲做什么。

    其实,陈皮说得没错。程家和靖国公府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想些“办法”,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可是,他为人端方,绝不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

    ……

    程景宏无声长叹,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程景宏面色比平日暗淡憔悴了不少。

    好在太医院官署里,人人忙碌,没人盯着一个新进的小医官。

    程景宏负责照料病患。病患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对程锦容感恩戴德,一张口便是:“女神医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给女神医磕头,谢谢她救了我这条命。”

    程锦容一直在宫中伺疾,每隔几日出宫,也不知被杜提点带到何处去看诊。就是程景宏,也有一段时日没见程锦容了。

    又过几日,程景宏又接到了靖国公府叶三公子的帖子。

    再次踏进靖国公府,程景宏少了几分紧张忐忑,多了一些坦然。

    他清楚地知道,他配不上叶轻云。

    哪怕叶轻云雌虎声名在外,几乎没有勋贵公子敢登门提亲,他一个医官,也没有这个脸登门提亲。

    他的心意,注定了只能默默地藏在心底。

    就如同,他喜欢一朵花,远远地看着鲜花在枝头盛放,却无力摘下这朵花。

    他喜欢明月,任凭明月高高悬在天际,不必奢望着揽明月入怀。

    “程医官,你总算来了。”一身红衣的美丽少女出现在眼前,眉眼鲜活而生动:“三弟今日胳膊受了伤,麻烦你快些替他瞧瞧。”

    程景宏将所有的酸涩安然压进心底,笑着应了声好。

    ……



    三个月后。

    炎热的夏季过去,似乎眨眨眼的功夫,就是秋高气爽的秋日。

    山东民乱,终于平定。平西侯和晋宁侯一同领兵归朝。

    宣和帝对晋宁侯大肆褒奖,对平西侯却颇为不满,当着一众朝臣怒斥平西侯“领兵不力”“战事不顺”。

    平西侯也是倒霉。

    山东民乱比朝廷预想中的厉害得多。报上来的奏折里,说民匪不足万人。可等他领兵到了山东,才知道实情。

    民匪确实不足万人。可也不止一路民匪。数百人规模的暂且不说,人数过千的,足有五六路民匪。

    他集中兵力,全力平了其中一路人数最多兵力最足的民匪,自己也折损了不少兵力。结果,剩余的民匪索性联合到了一起,加起来有三万人。

    明明经常打胜仗,可民匪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山东民心已失,不但有民匪,还有不少趁机揭竿而起的乡绅世家之流。

    四面为敌,他再厉害,也得请朝廷增兵增援。结果,他辛苦打仗几个月,被天子训斥平庸无能。白白让晋宁候摘了桃子。

    晋宁候的亲妹妹,是郑皇贵妃。也不知郑皇贵妃吹了多少枕头风。

    平西侯一脸晦气地回府,然后告病不出。

    当晚,贺祈来平西侯府“探病”。

    ……

    平西侯不见别人,嫡亲的外甥总是要见的。

    “舅舅此行辛苦,众人有目共睹。”贺祈低声安慰神色晦暗的平西侯:“舅舅的功劳,谁也抹煞不了。”

    平西侯目中闪过不满,低声冷哼:“一定是永安侯那个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恶意挑唆。不然,皇上也不会当众令我难堪。”

    论打仗,永安侯拍马也比不上平西侯。

    可论及揣度圣意拍天子龙屁,平西侯就差得远了。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以永安侯为人,这几个月里在宣和帝耳边不知进了多少谗言。

    平西侯不敢对天子有怨言,这一笔账,自然都算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道:“过些时日,皇上要去皇庄里狩猎。舅舅告病几日,早些‘痊愈’。到时候,陪皇上一同去狩猎。表现英勇一些,皇上心头怒气,自然就消了。”

    宣和帝好武好战,坐了龙椅之后,不便领兵征战。便定下了秋猎的规矩。每年十月的秋猎,规模浩大,被天子宣召伴驾的文臣武将,都是简在帝心之人。

    往年,平西侯都是伴驾的武将之一。今年,平西侯却没什么把握,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未必会召我同去。”

    贺祈挑眉一笑:“此事舅舅不必担心。我每日伴驾随行,在皇上面前提上几句便可。”

    平西侯心里一动,看向贺祈。

    贺祈不是爱吹大气之人,既然这么说,至少也有八九成把握。

    这几个月他领兵在外,忙着打仗,对朝中动静并不清楚。原来,贺祈竟已如此得圣心了……

    平西侯的目中露出由衷的赞许和喜悦:“好!好!舅舅在府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舅甥两人,对视而笑。

    平西侯笑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长叹:“此次我领兵去山东平民匪,满目荒田无人耕种。虽说民匪被平定了,可百姓的日子也着实难熬。”

    年年加赋,年年抽丁。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身为武将,听天子号令,领兵打仗平乱。有了赫赫战功,便能加官进爵。像平西侯这般,能为百姓唏嘘叹气的,算是极有良心了。

    贺祈也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固执己见,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长此下去,民心尽失。大楚风雨飘摇,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平西侯:“……”

    平西侯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倏忽睁大,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快些住嘴!这等话,岂能胡言!”

    这些大不敬的话,要是传进天子耳中。便是贺祈再简在帝心,也要被治罪!

    贺祈神色未变,淡淡道:“舅舅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也只对着舅舅说上两句。”

    “每年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被用来养兵练兵打仗了。大楚民乱四起,都是因为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被逼得没了活路。”

    “朝中文臣武将,心里都明白。只是,天子独断专行,动辄杀人。谁也不敢劝,便是劝了也劝不动。”

    平西侯再次哑然无语。过了许久,平西侯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三郎,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日后,不管对着谁,都不能说这些话。”

    “我们是大楚的武将,承蒙皇上爱重,在朝中有地位有权势。我们理当听天子号令,为天子尽忠。”

    贺祈深深看了平西侯一眼:“舅舅说的没错,我也愿为大楚尽忠。”

    对天子尽忠,和对大楚尽忠,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

    平西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改而说道:“你心中明白就好。我们身为武将,只要做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宝刀便可。”

    ……

    贺祈离开之后,平西侯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将朱启珏叫了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道:“三郎在皇上身边当差,是否得皇上信任?”

    朱启珏骄傲地一挺胸膛:“那还用说!就连皇上去后宫,都令表哥随行伴驾。”

    御前侍卫就是天子亲兵。每日伴驾随行,可见贺祈确实深得天子器重信任。

    贺祈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要是被天子察觉,可就是杀身之祸……!

    平西侯眉头拧得更紧了。

    朱启珏见亲爹面色不佳,不敢多嘴多问。缩着头装鹌鹑。平西侯回过神来,见儿子这般模样,心里愈发不痛快,臭骂一顿,撵了他出去。

    朱启珏满心冤屈。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隔日进宫当值,朱启珏和其余御前侍卫站在保和殿外。

    有资格进保和殿内靠近天子身侧的御前侍卫,不会超过二十人。贺祈正是离宣和帝最近的一个。

    谁也没料到,宣和帝在召见群臣议事的时候,忽发宿疾。

    ……



    此时的椒房殿,一派安宁。

    裴皇后将养数月,病容渐去,面色日渐红润。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一同前来请安。这几个月来,她们三人常被天子召侍寝。尤其是徐美人,颇有后来者居上之势,风头颇劲。令罗贵人赵贵人咬牙暗恨不已。

    看着穿着银红色宫装柔媚动人的徐美人,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得不服气。

    她们是想借裴皇后之势争宠,可不是想找死。

    徐美人却是全然豁了出去,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手中的刀,时时膈应郑皇贵妃。也难怪裴皇后对她更看重几分,不时就有厚赏。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料诸如此类,银红色的衣料,几乎都赏给了徐美人。

    今日,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前来请安。

    顾淑妃在宫中并不得宠,为人十分低调,言行谨慎。从不掺和后宫争斗。郑皇贵妃宠冠六宫时,她没有去钟粹宫奉承。如今裴皇后用手段压制郑皇贵妃,后宫暗流汹涌,她也没有向裴皇后表忠心。

    今日就是来请安而已。

    顾淑妃随口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程医官,今日怎么不见了踪影。”

    宫中谁人不知,裴皇后信任爱重程医官。那位年少貌美的程医官,平日就住在椒房殿里,每日伺疾伴凤驾。

    罗贵人笑着插嘴:“臣妾刚问过娘娘。听娘娘说,程医官昨日就随杜提点出宫了。少说也要两三日,才能进宫伺疾。”

    要讨好裴皇后,多夸一夸程医官准没错。

    更何况,程医官以十五之龄,考进太医院,做了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拜在杜提点门下。放眼同龄少女,何人能及?

    顾淑妃的夸赞,也分外由衷:“巾帼不让须眉。程医官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

    每隔数日,程锦容就要出宫一回。每次出宫,都要两三日。也不知出宫到底忙什么去了。不过,程锦容不肯说,裴皇后也未追根问底。

    每逢程锦容出宫,裴皇后便觉得身边和心里都空荡荡的。

    裴皇后目光掠过清秀的康宁公主,含笑说道:“明年,康宁也十五了。”

    自宣和帝下了和亲的圣旨,顾淑妃心头最大的隐忧便放了下来。闻言轻笑道:“可不是么?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

    天家公主,可以多留几年再成亲。不过,挑驸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提前挑一个合意的。也免得好儿郎都被别人抢走了。

    当着一众年轻嫔妃的面,顾淑妃没有多言,只含蓄委婉地笑道:“等康宁及笄了,诸事还得劳烦皇后娘娘。”

    这对顾淑妃来说,既是示弱,也是示好了。

    裴皇后听出顾淑妃的话中之意,却未接话茬,一笑置之。

    顾淑妃心里微微一沉。

    裴皇后的改变,后宫众妃都看在眼底。往日那个软弱沉默存在感稀薄的病弱女子,在宫中就如一抹影子。而现在,坐在凤椅上的,是一个心思莫测凤威日隆的中宫皇后。

    她窥不透裴皇后的心意,也不敢再吭声。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前来禀报:“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片刻后,寿宁公主走了进来。

    寿宁公主主动请嫁和亲,为自己搏了个好名声。也颇得宣和帝欢心。宣和帝下旨赐婚当日,赏赐源源不断地搬进了长乐宫。

    二皇子挟着风光入朝听政,很快和大皇子成分庭抗礼之势。

    裴皇后在后宫中凤威渐隆。二皇子寿宁公主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人人争相逢迎示好。

    寿宁公主一扫往日郁气,和未婚夫婿元思兰眉来眼去来往密切。反正圣旨赐婚,无可更改。未婚小夫妻亲密些,也没人多嘴讨嫌。

    也因此,寿宁公主诸事顺心,春风自得,容光焕发。

    “女儿给母后请安。”寿宁公主对着裴皇后也亲热了许多。

    裴皇后含笑道:“平身吧,坐到母后身边来。”

    寿宁公主笑着应了,目光一扫,没见到碍眼的程锦容,心情就更好了。寿宁公主明知故问:“母后,今日怎么不见程医官?”

    裴皇后目光扫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笑道:“锦容随杜提点出宫去了。”

    寿宁公主撇撇嘴:“有什么事能及得上为母后伺疾更要紧?这个程锦容,真是不知轻重,不识好歹。”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杜提点特意带着她出宫,自是有要紧事。照你这么说来,杜提点也是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了?”

    没等寿宁公主辩白,又沉声道:“再过些时日,你就十六岁了,又定了亲事。说话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这般冒失,岂不令人笑话!”

    寿宁公主:“……”

    一牵扯到程锦容,性情温和的裴皇后就变得格外强硬。

    白白挨了一顿训斥的寿宁公主,满腹委屈地低头请罪:“女儿一时失言,请母后息怒。以后,女儿再不敢信口胡言了。”

    裴皇后这才神色稍缓,扯开话题。

    顾淑妃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惊愕。

    没想到,裴皇后会为了程锦容呵斥寿宁公主。看来,程锦容比她们想象中的更得裴皇后的欢心宠爱。

    就在此时,宫女神色略显惊惶地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公公打发人来传口信,说皇上在保和殿召群臣议事时,宿疾忽然发作。提点大人此时人未在宫中。已经召了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前去保和殿。只是,也得速速召提点大人进宫才是……”

    这些年,一直是杜提点为天子看诊。常院使医术远不及杜提点,而且从未给天子看过诊,对天子的病症并不清楚。

    可杜提点不在宫中,也只有先召常院使去保和殿了。

    宣和帝前一次宿疾发作,是十日之前的事。相隔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宿疾又发作了?

    裴皇后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吩咐:“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召杜提点即刻进宫。”



    保和殿。

    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三人,被召进殿内为天子看诊。

    六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将,都退出了正殿,在偏殿里等候。

    大楚朝堂,文臣地位比武将们低得多。几位尚书凑在一处,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神色俱十分凝重。

    卫国公等人,同样忧虑重重。

    天子十分忌讳众臣议论自己的宿疾。所以,这些年,众臣只得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宣和帝宿疾日渐严重的事实。

    可今日,天子在议事时忽然面色泛白,手捂着腰腹处,额上冷汗涔涔。赵公公等近身内侍,立刻上前,围住宣和帝。以贺祈为首的御前侍卫,则客气地“请”卫国公等人退出正殿,到偏殿里等着……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令人敬畏。

    可天子也同样是人,生老病死,一样都不少。那份对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皇权威势,因亲眼目睹天子宿疾发作时的剧烈痛楚,而褪色了许多。

    宣和帝这数年对宿疾秘而不宣,不容任何人窥探,何尝不是对皇权和天子尊严的维护?

    当然,这种微妙难言的复杂心理,谁也不会说出口,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众人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杜提点不在宫中,这个常院使,不知医术如何。”靖国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卫国公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永安侯一眼:“听闻常院使和永安侯私交甚笃。问一问永安侯便知。”

    声音不是太大,正好能让几步之外的永安侯听见而已。众武将一同看向永安侯。

    永安侯:“……”

    这等时候,精明的永安侯如何肯为常院使说话,咳嗽一声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想来对医治妇人心疾颇有心得。至于其他,我也不太清楚。”

    性情耿直的平西侯“告病”没来,否则,定会第一个张口奚落嘲讽。

    晋宁候和镇远侯没有出声。

    卫国公和靖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轻哼一声。

    永安侯挑唆弄权争宠是一把好手,真遇到事了,根本当不得大用。只会推诿扯皮。

    不过,现在众人都在保和殿,宣和帝龙体到底如何,尚未可知。谁也没心情在此时多言。很快便沉默下来。

    ……

    此时的杜提点,对宫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宣和帝所给的半年之期,越来越近,迫在眉睫。杜提点表面如常,实则心浮气躁,愈发焦虑。

    他活了近六十年,在太医院风光二十载。自然不愿落到被天子厌弃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他一旦出事,被誉为大楚第一杏林世家的杜家,也会一并跌落深渊。

    不管是为了杜家,还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他一定要想出治好宣和帝的办法。

    这处三进的宅院里,每隔数日就会多几个新找来的病患。京城找遍了,就暗中派人出京去寻。

    不过,病患进宅子之前,都会被详细地告知开腹救治会有一定的风险。如此一来,确实吓退了一小部分病患。

    程锦容坚持要这么做,杜提点只得让步。这么一来,病患比预期计划中的确实少了一些。

    治好的病患,少说也有几十个。杜提点案前的医例,也越摞越高。

    对开腹救治之术了解的越多,杜提点对程望程锦容父女的钦佩也就越多。开腹救治术,是程望所创。杜提点也曾动过暗中令程望回京的心思。可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程望是边军里的医官,统领一百多名军医。一旦程望回京,必会引人瞩目。偏偏这是宣和帝最忌讳的事。

    程望既然不能回京,剩下唯一能行开腹救治之术的人,就是程锦容。

    杜提点不断令人找来病症相同的病患。程锦容每隔几日出宫一回,连着救治几个病患。

    行医治病,就如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几个月里,反复诊治同一种病症,磨炼医术,程锦容从中获益匪浅。开腹救治之术愈发精妙。这几十个病患,除了一开始那个未曾撑过去的老人,全部痊愈。

    杜提点对此颇为满意。

    程锦容今日以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为一个四旬病患开腹诊治。忙完后,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痕。一边低声问甘草:“是不是还有两个病患?”

    没等甘草吭声,杜提点便点了点头:“是。你在今日之内,为这两个病患医治,明日便能回宫。”

    杜提点心急也是难免。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就要出宫。每次在宅子里,一待就是两日。万一宣和帝宿疾发作,一来一回就会耽搁不少时间。

    天子之怒,杜提点承受不起。可研制病例,需要时间和精力,也离不得他。孰轻孰重?或者说,这两样同样重要。

    程锦容抬眼,看了杜提点一眼:“师父近来似格外心浮气躁。”

    时间无多,可到现在,还没能找到除了开腹救治以外的方法。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杜提点心中苦笑,面上却未流露,张口承认:“你说得没错,为师确实有些心急。”

    程锦容心里一动。

    杜提点口风极紧,除了一开始不得不透露的消息之外,这三个月来,什么都未吐露。不过,她知悉内情,自然也猜到了杜提点急切的原因。

    宣和帝的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龙体也愈发衰弱。很快就要遮掩不住了。

    前世,宣和帝最后的一年多时光,都是在龙榻上苦熬。算一算时间,宣和帝还能安稳坐在龙椅上的时间,不足一年。

    天子病重,朝堂人心浮动。

    储位之争,也很快浮于水面。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急促的声音:“提点大人,不好了,宫中派人来太医院宣召。皇上宿疾发作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提点面色倏变,不假思索地抬脚往外走。没走两步,忽地转头对程锦容说道:“锦容,你随我一同进保和殿。”

    杜提点终于按捺不住,要带着她一同去给宣和帝看诊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点头应下。

    ……



    再心急如焚,也飞不进宫中。

    马车比平日快了不少。杜提点神色沉凝,眉头紧皱。程锦容坐在杜提点对面,安静无语。

    过了许久,杜提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锦容,你聪慧过人。有些事,无需为师多说,你也能猜得出来。”

    “今日皇上宿疾忽然发作,我偏偏未在宫中。这一耽搁,皇上定要多受病痛之苦。少不得要迁怒于为师。”

    “为师特意带着你一同前去,关键时候,你不必慌张害怕,只管张口。不管有什么后果,都由为师一力承担。”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郑重。

    程锦容抬眼,和杜提点对视片刻,然后点头应下:“师父说的话,我都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此事的风险,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荣耀风光吗?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将所有的怀疑猜忌不安都压回心底。

    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再斟酌权衡了。

    他必须要信任程锦容!

    ……

    小半个时辰后,杜提点程锦容师徒两人,出现在保和殿外。

    一路疾行,程锦容年轻力盛,还撑得住,只呼吸略显急促罢了。年迈的杜提点,原本气喘吁吁,可一到了保和殿外,神色奇迹似地恢复镇定,看来一脸从容。

    不愧是在宫中混迹二十载的杜提点!

    程锦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守在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里,有一张极熟悉的俊俏脸孔。此时,这张俊俏更胜女子三分的脸孔到了程锦容面前,略一拱手:“提点大人,请随我进保和殿。”

    这个御前侍卫,正是朱启珏。

    此时此刻,分外紧急,绝不是寒暄的时候。朱启珏一脸肃穆,程锦容略一点头示意。

    杜提点定定心神,调整呼吸,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

    朱启珏一愣,下意识地拦下程锦容:“程医官请止步。皇上宣召提点大人,并未召程医官进殿。”

    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小事,也绝不是谁想进殿就能进殿的。

    程锦容没有出声,杜提点已淡淡张口:“本提点自会向皇上禀明。”

    朱启珏没再相拦。

    宣和帝已被扶着进了寝宫。程锦容随杜提点一路前行,到了寝宫外,赫然又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裴璋一见程锦容,顿时一惊,顾不得别的,立刻低声提醒:“容表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椒房殿!”

    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程锦容淡淡瞥了裴璋一眼,照例什么也不说。果然,杜提点又道:“时间紧急,快些通传。耽搁了救治时间,谁也担待不起。”

    裴璋拧起眉头。

    贺祈目光一闪,张口道:“请杜提点程医官稍候。”

    杜提点神色缓和,点了点头。程锦容也冲贺祈微笑示意。

    裴璋心中既郁闷又恼火。

    宣和帝宿疾忽发,且是当着众臣的面。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定会迁怒于人。这等时候,杜提点冒然领程锦容前去看诊,万一触怒天子,程锦容岂会不受牵连?

    他好意阻拦,却被冷眼冷待。

    贺祈倒是趁机献殷勤……哼!

    ……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门:“请杜提点和程医官速速进来。”

    赵公公能得宣和帝器重,既有能耐,更不缺城府。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可此时,赵公公满面焦虑,遮也遮不住。

    显然,宣和帝的情形十分不妙。赵公公情急之下,连装点门脸的心情都没了。

    贺祈心里微微一沉,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小心!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冲贺祈微一点头,迈步进了寝室。没等任何人窥见寝室里的动静,门就被再次关上。

    裴璋心中怒火和嫉火一同熊熊燃烧,以目光为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此时没有心情理会裴璋,心中暗自揣测。

    杜提点忽然收程锦容为徒,定然别有用意。今日又坚持带着程锦容进寝宫,显然有令程锦容为宣和帝看诊之意……

    程锦容在宫中最大的依仗,或许从来就不是裴皇后。

    而是因为,只有她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

    一旦想通,往日不得其解的事,都有了解释。

    贺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舒展眉头。

    ……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躺在龙榻上,躬着龙体,以手捂住腰腹处,剧烈的疼痛,令宣和帝面色惨白,冷汗不停往外涌。口中不时冒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常院使也会针灸,正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周太医李太医俱是一脸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双腿暗暗打哆嗦。不时悄悄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心里最慌的人,莫过于常院使。

    常院使年轻的时候,也有雄心壮志。奈何在太医院官署里,从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他在其中,委实不算出挑。想靠医术出人头地,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好在他颇有运道,被当年的太子妃裴婉清挑中。

    太子妃精明又有野心,可惜命短福薄。临死前,竟想出了李代桃僵之计。他也成了这一计里极其重要的一环。

    富贵险中求。他只考虑了一夜,就应下了此事。也凭借着为裴皇后“伺疾”的功劳,平步青云,做了太医院的院使。

    永安侯出手大方,他多了几处宅院田庄和铺子,手里的银子到下辈子也花不完。

    可恨的是,程锦容忽然出现了。

    然后,他事事都不顺畅。先受了伤,然后被程锦容抢走了差事。伤好了之后,也从未得过裴皇后宣召,成了太医院官署里最大的笑话。

    今日宣和帝宿疾忽然发作,杜提点偏偏不在宫中。他就被宣召了过来。

    可是,他没有天降大任的振奋喜悦,只有心虚和惊恐。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太医院多年,绝不是什么庸医。普通病症,不在话下。

    可宣和帝的宿疾,连杜老匹夫都未能治好,他哪有这等能耐?最多就是施针止痛,拖延时间,等杜老匹夫进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院使心里一松,手中的劲头也松了一松,手下的金针刺歪了一点点。



    些许刺痛,和腰腹处的剧痛相比,着实微不足道。

    对被剧烈疼痛折磨了许久竭力隐忍的宣和帝来说,这一丝刺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火苗。

    宣和帝倏忽睁开眼,龙目中射出令人心惊的愤怒寒光。

    常院使心惊胆寒,退后两步,跪在龙榻边连连磕头告罪:“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周李两位太医一同全身哆嗦着跪下请罪。

    杜提点心里也是一沉,迅疾上前。

    还没等他张口求情,宣和帝便咬牙怒道:“拖下去,杖毙!”

    常院使骇然,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一个内侍已迅疾过来,伸手在常院使的下巴处一拧。

    常院使无声惨呼,面白如纸地被拖了下去。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救我!

    杜提点心中一寒,扑上前跪下:“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此时杜提点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敢张口为常院使求情。

    程锦容走得稍慢一些。常山被拖着经过她的身边。濒死之人,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常山挥舞的右手,拉扯住程锦容的裙角。

    常山用力紧紧攥住,被卸掉的下巴一片剧痛,根本说不出只字片语。可谁也不会错辨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求。

    救我!救救我!

    回应他的是,是程锦容冷漠的目光。

    常山,你早就该死了!

    拖着常山的内侍毫无耐性,猛地一用力。只听嘶地一声,常山手中扯下了一小片裙角,面色如土地被拖走了。

    程锦容头也未回,快步上前到了龙榻边,跪在杜提点身侧。

    以她此时的身份,还没请罪的资格,所以,她只默默跪下,并未出言恳求盛怒中的天子恕罪。

    ……

    宣和帝盛怒之下,总算还有一丝残余的理智,强忍着痛呼的冲动,咬牙道:“快给朕止痛!”

    杜提点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他磕头谢恩,迅速起身,为宣和帝解开龙袍,转头吩咐程锦容:“取金针。”

    程锦容低声应下,打开药箱,拿出金针包,打开后,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根,送入杜提点手中。

    杜提点定定心神,将手中金针刺入宣和帝腰腹处。

    赵公公等内侍,围站在龙榻边,一个个紧盯着杜提点的一举一动。

    此时,谁也无暇过问,为何程锦容也跟着进了寝室。

    周太医李太医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额上冷汗如注。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竖长了耳朵。

    杜提点没有再说话,凝神专注施针。

    金针刺入皮肉,熟悉的酸胀刺痛袭卷而来。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渐渐缓和。

    宣和帝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了一些。

    杜提点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慢慢落回了原位。张口吩咐周太医李太医:“你们两人,去熬一碗宁神的汤药来。”

    熬药这等事,本该由药童来做。让两位太医熬药,委实有些大材小用。不过,对两位太医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周太医李太医忙低声应了。

    宣和帝服用的宁神汤药,是杜提点特意配制的药方,比普通的宁神汤药药性重了许多。两位太医都是内行识货之人,一见药方,心里俱是一惊。

    天子的病症,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重……

    两位太医不敢再多想,亲自拿了药方去配药,然后熬药。一炷香后,苦涩热腾的汤药便端到了龙榻边,由内侍试了药后,被喂入宣和帝口中。

    宣和帝如一头暴怒的巨龙,喝下汤药后,意识模糊,昏沉睡去。

    所有人都暗暗呼出胸口的闷气,不约而同他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又过一炷香时辰。

    之前拖了常院使出去的两个内侍悄然回来了,低声对赵公公道:“常院使已被杖毙。”

    赵公公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天子之怒,只能以鲜血和人命来平息。今日倒霉遭殃丢了性命的,是常院使。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在天子的盛怒下,犹如蝼蚁,死不足惜。

    程锦容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

    常山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死有余辜!

    最妙的是,常山是被宣和帝下旨杖毙而死,和她没半分关系。她和常山之间的恩怨,彻底了结。

    ……

    “启禀皇后娘娘,”椒房殿内,菘蓝神色复杂地来禀报最新的消息:“常院使在看诊时触怒皇上,被下令杖毙了。”

    常山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她被困宫中。每日所见的,是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人每个月进宫请安两回,早已被永安侯重金收买的常山,每三日来请一回“平安脉”,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补药。

    她憎恶常山,几乎不弱于永安侯。

    这段时日,她从未宣召过常山看诊。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着要如何除去常山。却未想到,常山死得这么容易。

    宣和帝盛怒之下,一个五品的院使,说死就死了。

    这就是残酷无情的皇权!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权!

    而她,是中宫皇后,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站在宣和帝身边的人。

    她的善良温软,一直在禁锢着她。她竟忘了这一点。竟然忘了自己无需太多理由,也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还有一件事,奴婢要禀报皇后娘娘,”菘蓝的声音在耳畔响。

    裴皇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菘蓝:“什么事?”

    那目光,奇异而冰冷。

    菘蓝心里骤然涌起寒意。

    她“伺候”裴皇后多年,对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可现在,眼前的裴皇后似彻底变了一个人。目中的冰冷杀意,令人心惊。

    菘蓝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禀报:“程医官也随杜提点大人进了保和殿。”

    什么?

    锦容去保和殿做什么!

    宣和帝刚下令杖毙常院使,万一杀红了眼,迁怒锦容怎么办!

    裴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杀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本宫这就去保和殿。”



    菘蓝下意识地张口劝阻:“皇后娘娘,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探病。连宫中的皇子公主殿下们,也只当做不知。娘娘此时去了,万一惹得皇上不快…”

    “住嘴!”裴皇后冷冷道:“本宫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菘蓝:“……”

    裴皇后异常的强硬,令菘蓝心中寒意更盛,立刻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一旁的青黛,一并跪下:“请娘娘息怒!”

    现在不是收拾青黛菘蓝的好时机。

    裴皇后急着去保和殿,冷然道:“你们两人罚跪一个时辰。以后再敢多嘴,就给本宫滚出椒房殿。”

    没有青黛菘蓝,椒房殿里多的是伺候的宫女。

    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离开椒房殿。

    青黛菘蓝一同跪在原处,面色俱都十分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才低声挤出几个字:“菘蓝,她变了。”

    菘蓝目中闪过浓浓的苦涩,低低地应道:“是。你我都得小心了。”

    没错,裴皇后变了。

    不是虚张声势,更不是装模作样。

    她已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她们两人,若不谨慎伺候小心应对,常山今日的命运,就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

    裴皇后出了椒房殿,直接去了保和殿。

    偏殿里的文臣武将们,听闻皇后娘娘来了,俱是一惊,纷纷对视一眼。

    裴皇后在宫中存在感稀薄,远不及郑皇贵妃风光。直至这几个月,裴皇后病症日渐好转,在后宫中压制住郑皇贵妃,才渐渐令人印象深刻。

    宣和帝宿疾发作,唯一有资格理直气壮前来的,也只有裴皇后了。不过,话是这么说,谁也没料到,裴皇后真的敢来。

    永安侯心中的惊骇,更胜旁人。

    裴婉如的性子脾气,没人比他更清楚。宣和帝这次宿疾发作得厉害,常山被迁怒,被下令杖毙。

    这等时候,裴婉如怎么敢来?

    卫国公咳嗽一声:“我等一起出去恭迎皇后娘娘。”

    往日的裴皇后,不肯露于人前。众人自然没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现在,裴皇后做出了和地位身份对等的举动,他们这些臣子,自要表现出对中宫皇后应有的敬重。

    永安侯深呼吸一口气,和众人一同应下。

    众臣一同出了偏殿,到了殿外,拱手相迎:“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大楚朝肱骨之臣,皆在眼前,对着自己低头拱手。

    这是因为,她是中宫皇后,是宣和帝的原配正妻。在宣和帝宿疾发作不知情形的关头,一个坚强冷静的皇后,能代天子震慑群臣,也能安抚宫中躁动的人心。

    权势二字,既复杂微妙,有时候似乎又异常简单。

    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便能获得众人的尊重和敬畏。

    裴皇后刹那间心思通明,温声道:“诸位请起。”

    “皇上宿疾发作,不知情形如何。本宫心中忧急,所以特意来了保和殿。诸位也不必在此等候了,现在各自去官衙里当差。这也是诸位为皇上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的忠心,皇上和本宫都能看到。”

    简而言之,皇上生病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便有窥探天子的不忠之嫌。

    众臣一同拱手应下:“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众臣一一离去。

    ……

    神色复杂目中闪着惊疑的永安侯,到了最后才走。在经过裴皇后身侧时,永安侯忍不住转头,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不偏不巧地看了过来,和永安侯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裴皇后目光冷漠如寒冰。

    永安侯被裴皇后目中的冰冷刺得心头巨震。刹那间,心中竟涌起强烈的悔意。

    早知有这么一日,他绝不该放程锦容出府,绝不该容程锦容进宫,绝不该让她们母女见面……

    “永安侯请留步,”裴皇后并未刻意太高音量,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柔和:“你随本宫一同进保和殿。”

    永安侯又是一惊,反射性地拒绝:“皇上正在看诊,微臣岂能惊扰。”

    谁不知宣和帝最忌讳有臣子窥探自己的宿疾?

    今日他要是跟着进去了,难保宣和帝心里不生忌惮猜疑。

    裴皇后瞥了永安侯一眼,淡淡道:“你是本宫的兄长,是皇上的舅兄。进去伴驾,理所应当,算不得惊扰。”

    说完,不由分说地先迈步进了保和殿。

    永安侯面色变幻不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明着违抗皇后的命令。万般无奈地尾随同行。

    裴皇后心中闪过快意,右手在宽大的袖袍中舒展开,旋即用力握紧。

    这一刻,她的掌中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无形又至高无上的权势。

    ……

    守在寝宫外的裴璋,在见到裴皇后和永安侯联袂而来的身影后,震惊得几乎当场失态。

    贺祈心中也微微一惊。

    他遥遥地看了凤威迫人的裴皇后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唏嘘。

    前世,他从未见过裴皇后,不知裴皇后是何模样。只知裴皇后活的时候悄无声息,死的时候颇不名誉。

    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治好了裴皇后的心疾,令裴皇后焕然新生。

    裴皇后也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贺祈和一众御前侍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去开门,本宫要进寝宫,陪伴皇上。”

    贺祈目光一闪,并未阻拦,张口应了下来。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了门,冲裴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喝了汤药,已经睡下了。奴才斗胆进言,请皇后娘娘在外稍候片刻。”

    裴皇后淡淡道:“永安侯在外面候着,本宫一个人进去陪着皇上便可。”

    众人:“……”

    在宫中,除了天子,皇后地位最高。谁能拦得住裴皇后进寝宫?谁又敢拦?

    赵公公也没这份能耐,只得让了开来。

    裴皇后缓步进了寝宫,目光急切地一扫,落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身上。待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裴皇后高高提起的那口气,才缓缓呼出口。

    锦容没事就好!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

    这一刻,程锦容心头掠过同样的念头。

    裴皇后安然无事就好。

    至于闯进保和殿,会不会惹来宣和帝的猜疑忌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没等杜提点起身行礼,裴皇后便轻声说道:“杜提点不必行礼,全心照顾皇上便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边坐下。

    杜提点低声应了。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陷入昏睡中。腰腹处的痛楚,却未完全减退。不时因痛苦发出一声声低吟。一张溢满了冷汗的脸孔,异常惨白。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俯视着这张因痛楚扭曲的脸孔。

    宣和帝是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不可能无坚不摧。

    这些年,她一直惊惧心虚,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宣和帝察觉。从女子的角度而言,她也惧怕宣和帝的亲近。

    是她太过懦弱。

    现在,她这么俯头看着宣和帝。心里所有的畏怯和恐慌,竟全数散去。

    程锦容默默地凝望着裴皇后。

    她亲眼看着裴皇后一点一滴地改变。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欣慰,再到现在,她却已有了隐约的忧心。

    裴皇后对她这个女儿的疼爱,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何时,她在裴皇后心中,都是最重要的。

    今日,裴皇后闯进保和殿,也是为了确定她的安危。

    可是,裴皇后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和宣和帝的纠缠,也越来越深。裴皇后还会记得年少时恩爱的夫婿程望吗?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程锦容便将之挥开,不愿再深想。

    ……

    永安侯站在门外数米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锦容的冷漠,裴皇后的凤威,永安侯的愤怒又无可奈何……种种念头,掠过裴璋的脑海。口中像饮了一大杯苦酒,苦涩浓烈。

    御前侍卫当值时,可以走动,却不能随意说话。

    更何况,现在也绝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可裴璋,还是忍不住靠近永安侯,低声说了一句:“常院使被杖毙了。”

    永安侯脸上的神情绷得更紧了,略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常山死不足惜。

    事实上,永安侯早就动了杀心。若非程锦容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惹人疑心,几个月前他就要了常山的命。

    今日常山死在宣和帝的盛怒之下,死在众人面前,免了他动手。也少去了许多麻烦。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可这意料之外的杖毙,却在永安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自程锦容进宫后,所有的事都在急剧的改变,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和裴皇后之间的地位,也彻底对调。

    现在,牢牢占了上风的人不再是他,而是裴皇后,是程锦容。

    裴璋心情纷乱,还想再说什么,贺祈忽地说了一句:“皇上尚未醒来,裴校尉请勿多言。”

    裴璋和永安侯的低语,也可被视为在议论天子病症。

    裴璋无法辩驳,生生咽了这口闷气。

    ……

    钟粹宫。

    宫女低声来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忍着冷哼,低声问道:“保和殿里的众臣呢?御前侍卫和内侍都没拦着吗?”

    宫女硬着头皮答道:“皇后娘娘一去,众臣皆出殿相迎。后来,皇后娘娘吩咐他们去官衙当差。御前侍卫和内侍们,无人敢拦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进了皇上寝宫。”

    郑皇贵妃神色阴晴不定,挥挥手,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

    郑皇贵妃独自一人时,才允许自己露出嫉恨和愤怒:“好一个裴婉清!好一个皇后娘娘!现在果然威风!竟敢在皇上宿疾发作时去保和殿!”

    “哼!我倒要看看,你今日的殷勤,会落得什么下场!”

    宣和帝多疑猜忌,众人心知肚明,平日不敢诉之于口罢了。郑皇贵妃再想献殷勤,也不敢在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凑上前。免得献殷勤不成,倒落得被猜疑被厌弃。

    话是这么说,可裴皇后这一去,依然激起了郑皇贵妃心中的嫉火和恨意。

    她再受宠,也只是妾。

    裴婉清是天子原配正妻。平日不见如何,到了这等关头,却流露出中宫之势。朝中文臣武将们,都得毕恭毕敬地听令。

    郑皇贵妃越想越是恼怒。

    很快,寝室里又响起了茶碗被砸碎的声响。

    门外的宫女们,噤若寒蝉。

    ……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宣和帝没醒,众人就只能等着。连裴皇后都没用午膳,其他人也只有饥肠辘辘的份。

    裴皇后精心调养了数月,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孱弱。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傍晚。

    宣和帝终于睁眼醒来。

    宁神汤药的药性颇重,睁开眼的刹那,宣和帝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也是一片茫然。裴皇后熟悉的温婉脸孔映入眼帘,宣和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裴皇后。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演技精进,一日千里,此时露出一脸的关切温柔之色:“听闻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实在忧心,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上午便来了保和殿。”

    “守在皇上身边,臣妾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臣妾有失礼攒越之处,还请皇上见谅。便是要罚臣妾,也等皇上龙体安康了再罚,臣妾绝无怨言。”

    缓慢的柔声低语,一点点传入耳中。

    宣和帝也慢慢地回过神,恢复清明。

    他应该愤怒。

    患了病症之后,他一直厌恶自己病症发作时的虚弱。他是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天子,绝不容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胆敢窥探他宿疾之人,都被他砍了脑袋。胆敢透口风的内侍,早已尸骨无存。

    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后宫嫔妃,无人敢越过这条线。没人敢冒着被天子厌弃的风险,在他宿疾发作时前来。

    病弱多年的裴皇后,今日却来了。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天子之威,裴皇后当然要低头。不过,她心里已然不惧怕宣和帝了。

    裴皇后起身,缓缓跪在了龙榻边:“请皇上息怒。”



    裴皇后一跪,寝室里所有人的都跪了下来。

    程锦容离裴皇后颇近,垂着的眸光落在裴皇后的袖袍上。

    片刻的沉默安静后,宣和帝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后关心朕,何错之有。起身吧!”

    这一步棋,裴皇后赌对了。

    宣和帝再跋扈暴戾嗜杀,在病中也远比平时虚弱。裴皇后不顾一切前来陪伴,已打动了宣和帝。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

    裴皇后谢了天子恩典,缓缓起身。熬了大半日,未曾进食,裴皇后病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勉强站直后,裴皇后的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程锦容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扶住裴皇后“娘娘!”

    裴皇后定定心神,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倒是连几岁孩童也不及了。”然后,轻声告罪“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正因身体虚弱,这般前来陪伴,更显真心。

    宣和帝果然没有动怒,低声道“皇后回椒房殿歇着吧!朕身边有人伺候,皇后不必忧心。”

    裴皇后也未硬撑,轻声应下“是,臣妾明日再来。”

    宣和帝没出声,算是默许了。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程锦容一眼,以目光暗示程锦容随自己离开。

    如果程锦容要离开,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她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如何肯走。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裴皇后微微蹙眉,转念一想。程锦容虽然年少,却比她这个亲娘聪慧沉稳,也极有主见。她坚持要留下,自然有她的理由。

    便是她言行不慎,触怒了宣和帝。宣和帝看在自己这个皇后的颜面上,也不会立刻严惩。

    裴皇后没有出声,很快离去。

    ……

    宣和帝在裴皇后面前一直强撑着,裴皇后一走,宣和帝口中又溢出痛苦的低吟。

    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上前,为宣和帝施针。

    程锦容在一旁为杜提点打下手,不动声色间,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的痛苦模样尽收眼底。

    以宣和帝的骄傲,焉肯将自己最脆弱无力的一面示人?所以,每次都是由杜提点前来看诊。

    此次因缘巧合,杜提点不在宫中,倒霉的常山被宣召前来。偏偏常山医术不精,被剧痛折磨的暴怒不已的宣和帝,一怒之下令人杖毙常山……

    周太医李太医都被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逃出保和殿。现在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候着,别说窥探天子病症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半个时辰后,宣和帝再次安静下来。

    周太医李太医又熬了一碗汤药端来。赵公公伺候着宣和帝喝汤药,另一个内侍,轻手轻脚地为宣和帝擦拭额上的冷汗。

    至于换衣更换被褥这等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被反复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这等时候,谁也不敢挪动宣和帝。

    常山被杖毙,在一众内侍眼中,委实不算稀奇。这些年,宣和帝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死了多少。换了一茬又一茬。

    伴君如伴虎。

    在天子的愤怒下,一条人命如蝼蚁。

    宣和帝喝汤药时,龙目半睁半闭,意识渐渐昏沉。不过,宣和帝还是留意到了龙榻边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程锦容。

    杜提点为何带她进保和殿?

    想到自己宿疾发作时的丑态,竟落在了一个少女眼中。宣和帝心里骤然涌起怒火。只是,宁神汤药已起了效用,他无力动怒,渐渐昏睡过去。

    ……

    宣和帝终于再次睡着了。这一睡,再醒来,至少也是隔日早上。这也意味着,一直精神紧绷的杜提点,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

    便是赵公公等一众内侍,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一夜,自然还得有人守在龙榻边。不过,众人可以轮班歇息,顺便吃口热饭喝口热汤。

    赵公公和杜提点十分熟稔,也有些私交。此时,赵公公冲杜提点使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了程锦容一眼。

    宣和帝临睡前的怒意,显然是冲着程锦容来的。等宣和帝醒后,杜提点若没有合适合理的解释,便要面对天子的愤怒!

    杜提点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一切都在一来一去的眼神中交流。

    赵公公低声道“辛苦提点大人了,趁着此时,提点大人去用膳,休息片刻。”

    杜提点点头应下,低声吩咐“周太医李太医在此守着,程医官随本提点一同用膳。”

    程锦容轻声应了,在周太医和李太医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中,随杜提点出了寝室。

    守在寝室外的御前侍卫,已经换了一班。

    贺祈却未离去,依然在寝室门外。门一开,贺祈立刻抬眼看了过来,以目光询问程锦容你没事吧!

    程锦容略一摇头。

    贺祈迅速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除了略见疲色之外,毫无异样,才放了心。

    ……

    杜提点常年为天子伺疾,在保和殿中亦有当值休息之处。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进了屋子坐下,安静又快速地用了晚膳。

    杜提点强撑着的沉稳冷静,尽数褪去,露出疲态。

    到底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体力远不及年轻人。再者,为天子看诊,是天底下最风光也是最危险的事,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杜提点虽然习惯,却不代表他半点不畏惧。

    “常山死了。”杜提点忽地张了口,目中露出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哀“一条人命,在天子盛怒之下,就这么没了。”

    “为天子看诊,能博得天子信任器重,如我这样。一个不慎,就是常山这样的下场。”

    “程锦容,你怕不怕?”

    杜提点不知程锦容为这一日已准备了许久。从他的角度而言,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性命,将程锦容拉进了这潭泥沼里。

    程锦容抬眼看着杜提点,不答反问“师父,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没有。

    从杜提点带她进保和殿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或是出人头地风光无限,或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



    杜提点并不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到了此时,也无需再遮掩。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我领着你进保和殿,你也都看到了。皇上患了这等怪病数年,每次病症发作,腰腹处疼痛剧烈。我只能为皇上止痛,以宁神汤药助皇上熬过宿疾发作之苦。”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皇上的病症,已经越来越重,病症发作频繁。胃口不及从前,偶尔还有尿血的症状。”

    “以你看来,以皇上目前的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维持这两个字,着实可圈可点。

    很显然,杜提点不敢也不能向宣和帝提议开腹救治。只说维持现状,先拖延时日。

    程锦容看着杜提点,淡淡说道:“这几个月里,我救治了几十个病患,师父也都亲眼所见。”

    “开腹救治,才是最根本的办法。休养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这绝无可能!开腹救治后,有熬不过去殒命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丝风险,也绝不能用在皇上身上。”

    “既如此,师父何必带我进保和殿?”程锦容张口反问。

    杜提点沉默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令人找来的病患,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换做官宦勋贵,或是皇室宗亲贵人,谁肯接受这等救治的方法?”

    “你父亲程望,能在边军里研制出这等骇人听闻的救治方法。是因打仗死的人太多,重伤的士兵不诊治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遭受过什么阻力。”

    “如果他身在京城,在太医院里当差,既没机会也无可能研制出开腹救治之术。”

    杜提点的内心,绝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紧紧地盯着程锦容,声音愈发沉凝:“程锦容!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为天子看诊伺疾。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贪功冒进,只会落得和常山一样的下场。”

    “我能伺候先帝,能得皇上信任,既是因为我的医术精湛,更是因为我这份谨慎仔细。否则,我不知死了多少回。”

    “我带着你进保和殿,确实有举荐提携你之意。能不能得皇上信任,还得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开腹救治之类的事,你想都不用想了。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一句,杜提点说得斩钉截铁。

    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继续争执,点了点头:“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不提开腹救治,便以针灸缓解,以汤药调理,缓和皇上的病症。至少,减少宿疾发作的次数。如此一来,对皇上有所交代。师父继续做着太医院提点,我这个徒弟,借着师父的举荐,也能在皇上身边立足。”

    杜提点只当未听出程锦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欣然点头:“正是如此。”

    “我已经年迈,不知还能为皇上伺疾几年。现在提携自己的弟子,也正是时候。”

    所以,他熬过这两年,便可以告老致仕。将这个烂摊子全部留给她这个徒弟。

    到那时候,她要做什么,都是她的事。天子痊愈或病重不起,或高兴或盛怒,都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只老狐狸!

    程锦容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笑道:“师父处处为弟子着想,弟子感激不尽。”

    杜提点一心为自己打算,她这个弟子也同样有自己的盘算。师徒两人,没一个坦诚相待的,谁也别嫌弃谁了。

    ……

    周太医李太医守了上半夜,待到下半夜,换了杜提点和程锦容师徒。

    两位倒霉的太医,精神紧绷了一整日加半夜,到此时才有逃过一劫的侥幸。热腾腾的宵夜,谁也没心情吃上一口。

    “常院使被活生生杖毙,真是太惨了。”周太医压低声音,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太医也是满心苦如黄莲:“是啊!真没想到,常院使就这么死了。”

    太医大概是天底下风险最高的职业。

    尤其是为天子看诊伺疾的太医。

    “提点大人屹立不倒二十载,实在令人佩服。”

    周太医又低声叹道:“说起来,提点大人今日颇为奇怪。为何特意带了程医官进保和殿?依我看,皇上对此事颇为恼怒。现在是无力发作,等明日再醒来,也不知杜提点要如何交代。”

    “可不是么?”李太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提点大人就是想提携弟子,也该挑个好时候。这般急促地领着程医官进保和殿,不知是何用意。”

    周太医又是一声长叹:“罢了,别为他们师徒忧心了。有皇后娘娘在,程医官总能保住一条性命。倒是你我,此次也进了保和殿……”

    说到这儿,周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和李太医差点抱头痛哭。

    宣和帝摆明了不愿让人窥探自己的病症。

    他们两人今日从头至尾看的清清楚楚,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哪还有心情为他人操心。

    过了许久,李太医忽地冒出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程医官考太医院第三场时,考的是什么?”

    他们整日在宫中当值。不过,对太医院官署里的事,他们也都清楚。

    周太医被这一提醒,全身一震,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杜提点对程医官的“青睐”,一直令人费解。

    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两人都是医术精湛高明之人,今日在保和殿待着,足以令他们窥清宣和帝的病症。分明就和程锦容当日救治的病患是同样的病症。

    周太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惊骇按捺下去,低声道:“看来,提点大人带着程医官进保和殿,确有深意。”

    既然程锦容有这等本事,足以在天子身边立足。大放光芒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太医院官署,将来便是程锦容的天下。

    “说起来,此事和你我没太多关系。我们当做不知情便是。”能在宫中混迹多年,李太医同样深谙自保之道,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

    周太医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为天子伺疾的荣耀风光,他们两人无福消受。快些为程医官让路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