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
熬了半夜,杜提点眼中已有了血丝。
程锦容年少体力佳,依然奕奕有神。
杜提点忍不住看了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唏嘘。
他是真的老了,不服老也不行。人越老越怕死,此话半点不假。换做十年前,他一定会选择大胆进言,劝宣和帝接受开腹救治。
而现在,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前程官声性命。
就在此时,宣和帝醒了。
守在龙榻边的赵公公,惊喜不已:“皇上醒了。”
杜提点立刻上前为宣和帝诊脉。
宣和帝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恢复了不少,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宣和帝已习惯了众人在他含怒冰冷的目光下惊慌失色胆战心惊,然后下跪告饶请罪。就是众皇子也不例外。
程锦容站得稍远了一些,又垂着双眸,并未看到他不善的注视。
宣和帝心里冷哼一声,又看向凝神诊脉的杜提点。
是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的保和殿。如果杜提点没有能应对的理由,就要面对来自天子的怒火和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令人心惊。
杜提点诊脉后,松了口气,起身躬身禀报:“皇上脉象渐渐平和,今日病症应该不会再发作了。休息一日,明日便可上朝。”
宣和帝扫了杜提点一眼,冷冷问道:“杜提点,昨日你为何不在宫中当值?还有,你进保和殿,为何带了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立刻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听微臣细细解释。”
程锦容此时一并跪下。不过,有杜提点在,她无需说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微臣惶恐”的姿态便可。
有资格在天子寝室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天子心腹近侍。杜提点一张口却是:“微臣要禀报之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请皇上屏退左右。”
宣和帝尚未出声,赵公公已怒声道:“放肆!皇上身边岂能无人伺候。杜提点有此提议,居心何在!”
杜提点也不辩驳,依旧低声恳求:“微臣为皇上伺疾多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请皇上信微臣一回,容微臣详禀。”
宣和帝龙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定定地注视杜提点片刻,才道:“好,朕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赵德海,你留下,其余人全部退下。”
……
数名内侍全部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余宣和帝赵公公,还有杜提点程锦容。
杜提点早有准备,张口便道:“程医官天赋出众,医术过人。她能治皇上的病症!所以,微臣才会将她带进保和殿!”
宣和帝:“……”
宣和帝果然一惊,旋即看向程锦容。
这等事,杜提点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撒谎。以杜提点为人,定然是确定后,才会领着程锦容来面圣。
连杜提点也束手无策的病症,程锦容这般年少,医术难道还能胜过杜提点?
程锦容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杜提点继续说道:“不敢瞒皇上,微臣亲眼目睹过程医官救治病患。这几个月来,微臣时常领程医官出宫,正是为病患看诊。程医官一共治好了四十六名病患,微臣皆在一旁,绝无半分虚假。”
“昨日也是因为给病患看诊,研究看诊的最佳办法,才耽搁了进宫为皇上看诊。”
“微臣接到口信时,心急如焚。带上程医官,是为了保险起见。只是时间紧急仓促,未来得及向皇上请示,未得皇上首肯。”
“微臣冒失,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神色为之一缓,看着杜提点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杜提点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朕的病症。朕就饶了你这一回。”
杜提点立刻磕头谢恩。
宣和帝又看向程锦容,张口问道:“程锦容!杜提点一力举荐你,你真的能治好朕的病症?”
程锦容终于抬头,目光和宣和帝相触:“是。”
短短一个字,平静从容,显示出强大的自信。
天底下所有的病患,在见到自信从容的大夫时,都会对大夫平添几分信心。这等微妙的心理,宣和帝也未能免俗。
宣和帝的怒气,此时尽数散去。
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此信任程锦容了。
杜提点伺候先帝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人老道,行事谨慎。宣和帝为储君时,便对杜提点印象颇佳。也因此,宣和帝登基后,顺理成章地继续任用杜提点。
得到天子的信任,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易事。杜提点用了数年时间,才得了宣和帝的信任。
现在杜提点竭力推举程锦容,宣和帝不再降罪,却也没有立刻任用程锦容的意思,淡淡说道:“都平身吧!”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谢恩。
起身之际,师徒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总算先过了第一关。
……
就在此时,裴皇后来了。
宣和帝神色一缓,略一点头。
裴皇后进了寝室后,照例先看程锦容一眼。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后,裴皇后坐到了龙榻边,亲自伺候宣和帝用早膳。
宣和帝虚弱无力,胃口也极差,在裴皇后的柔声劝慰下,喝了半碗粥。
赵公公看在眼底,心里暗暗感慨。
宣和帝宿疾发作时,饱受折磨,十分痛苦。脾气也比平常暴烈的多。喝了汤药,便不肯再进食。
今日喝下半碗粥,都是裴皇后的功劳。
谁能想到,沉寂了多年的裴皇后竟有再起之日。以后这后宫里,怕是无人能越过裴皇后了。
一个内侍轻声来禀报:“启禀皇上,郑皇贵妃娘娘在保和殿外求见,说是要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不耐地皱起眉头:“让她退下。”
内侍低声应下,退了出去。
等在殿外的郑皇贵妃,今日特意细细妆点过。额上眼角的细纹被脂粉遮住,柳眉细长,红唇娇艳。
裴皇后能进保和殿,打破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不见人的惯例。郑皇贵妃如何按捺得住,立刻也跟着来了。
通传的内侍,很快出来了,恭声道:“皇上请皇贵妃娘娘回寝宫。”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从未受过这等冷落和羞辱。
在内侍看似恭敬实则看热闹的目光下,郑皇贵妃脸上掠过羞愤的红潮。却按捺未动,冲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笑着上前,悄然塞了一个荷包到内侍的手中,压低声音说道:“娘娘特意来探望皇上。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再帮着通传一声。”
内侍没了子孙根,大多贪财爱银子。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打错了主意。这个内侍压根不收荷包,一脸正色地将荷包送还,拱手道:“皇上有口谕,还请皇贵妃娘娘不要在此逗留,快些回寝宫。”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挤出笑容,转身回了钟粹宫。
门一关上,郑皇贵妃立刻咬牙怒骂:“呸!这些捧高踩低的混账东西!”
换在往日,宫中内侍宫人都是主动逢迎示好。
现在,裴皇后势头越来越盛。她这个皇贵妃憋憋屈屈地被压了风头。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账奴才,立刻就去捧裴皇后的臭脚了……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少不得又砸了一套茶碗。
一旁伺候的宫女,各自垂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各自暗暗唏嘘叹气。
后宫中的风向已经变了。
郑皇贵妃虽未失宠,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皇上身边伺候的内侍,最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以后,钟粹宫是真的要看椒房殿的脸色过日子了。
……
郑皇贵妃在保和殿外碰了一鼻子灰,此事不大不小,很快传遍后宫。
原本蠢蠢欲动有意去保和殿“探病”的嫔妃们,立刻偃旗息鼓,彻底打消了争宠献媚的念头。
一众心思浮动的皇子们,也犹豫踌躇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上朝听政,散朝后,兄弟两人对了个眼神。
不管私下里如何勾心斗角,兄弟两个表面还算和气。大皇子低声问道:“二弟,我们是不是该去保和殿给父皇请安?”
往日装傻充愣也就罢了,现在裴皇后都去了保和殿,宣和帝宿疾发作之事被摆到了明面上来。身为人子,再装不知情可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反过来再想。这时候巴巴地前去,会不会更触宣和帝的霉头?
病怏怏的躺在龙榻上的天子,是否乐见健康年少精神奕奕的儿子们?
二皇子心念电闪,口中应道:“此事我听大哥的。”
呸!
这等时候,倒是一口一个听大哥的。摆明了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上一烤。
大皇子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故意露出迟疑为难之色:“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只怕你我去了,父皇反而恼怒不快。不如,让小六先去一趟。”
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是英武的少年郎。六皇子才十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去保和殿,应该不会惹来宣和帝的忌惮和不快。
再者,裴皇后在保和殿。六皇子就是言行有些闪失,也有裴皇后兜着。
二皇子很快应道:“我这就打发人送口信给六弟。”
……
送信的内侍很快到了上书房外。正逢上书房散学,几位皇子缓步出来了。内侍陪着笑脸凑到六皇子身边,低语数句。
四皇子五皇子不约而同地驻足,正大光明地旁听。
待听到内侍口中说的话之后,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二皇子这是要让六皇子先打头阵。真不愧是亲兄弟!这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六皇子了。
六皇子倒是没多想,立刻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再次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哂然撇嘴。
裴皇后势头正盛,破例地进了保和殿。六皇子当然有底气。
等六皇子走后,四皇子酸不溜丢地来了一句:“我们兄弟几个,倒是让六弟先拔了头筹。”
自圣旨赐婚后,五皇子和四皇子颇有心结,彼此互看都不顺眼。闻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四哥想去,现在喊一声六弟,和六弟同去便是。”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大哥二哥还没去,哪里轮得到我。倒是五弟,父皇罚你每日多练两百箭,你一箭都不少地练了。等见了父皇,不妨将此事禀报父皇,父皇定会夸赞于你。”
五皇子:“……”
五皇子怒目相视。
四皇子出了心头恶气,颇为快意,拂袖而去。
五皇子阴沉着脸,也快步离去。
一旁的元思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在鞑靼,叔叔卜赤的几个儿子,一直对他嫉恨有加,处处给他使绊子。大楚储君未定,一众皇子面和心不和。
就是一母同胞的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二皇子六皇子之间,也有嫌隙。五皇子同样对储君之位有野心……
如此甚好!
暗流涌动,他才有用武之地,才有机可乘!
元思兰出了上书房后,直接去了长乐宫。
他和寿宁公主定亲后,感情一日千里,正大光明地来往。宣和帝不置一词,后宫中也无人敢多嘴多舌。
“表哥,”寿宁公主俏脸微红,目中情意绵绵:“你特意前来,是不是有事?”
元思兰柔声说道:“我想和你一同去保和殿探病。”
寿宁公主先是一怔,旋即蹙眉:“父皇宿疾发作,最不喜人前去探病。只怕……”
“六表弟已经去了。”元思兰低声接了话茬:“舅母也在保和殿。你我同去,舅舅心里只会高兴,不会怪罪。”
寿宁公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应下。
……
保和殿。
宣和帝闭目假寐养神。
裴皇后安静少言,并不主动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一旁。
杜提点也在寝宫里守着。程锦容站在杜提点身侧。寝室里一片安静无声。
一个内侍轻轻推门而入,压低声音对赵公公耳语数句。程锦容离得不远,耳力又佳,六皇子三个字很快传入耳中。
程锦容略一皱眉。
裴皇后进了保和殿,郑皇贵妃蠢蠢欲动要争宠,几个皇子动了探病请安的念头也不稀奇。可第一个来的,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为何会是六皇子?
宣和帝并未入眠,只闭目假寐。寝宫里的些微动静传入耳中,宣和帝睁开龙目,扫了一眼过去。
赵公公也没时间犹豫了,走到龙榻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宣和帝并未沉下脸,先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龙体不适,若不想见小六,就让他先回去吧!”
宣和帝听了这话,改了主意:“无妨,让小六进来吧!”
赵公公心里暗叹一声。
如果裴皇后是无意为之,可见裴皇后一心向着皇上,皇上心中受用,打破了不见皇子的惯例。如果裴皇后是拿捏准了宣和帝的心思,有意为之。那就更不能小觑裴皇后了。
片刻后,六皇子进了寝室。
六皇子没想到这般顺利,俊秀的小脸上满是雀跃。不过,他更没料到程锦容也在这里,瞳孔倏忽睁大,脱口而出道:“容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了。
宣和帝和裴皇后皆在此,程锦容显然不便张口说话。他这一问,程锦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皇子忙咳嗽一声,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在天子身侧伺疾,气氛凝滞,极有压力。六皇子拼命眨眼的可笑可爱模样,令程锦容心头微暖,抿唇轻笑。
程锦容也迅速冲六皇子眨了眨眼。
……
六皇子定定心神,走到龙榻边,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听闻父皇宿疾发作,儿臣寝食难安,十分忧心。没等父皇宣召,就忍不住来了。”
六皇子的眼睛清澈黑亮,溢满了孺慕和担忧。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在赤子之心的六皇子面前,也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神色缓和:“你一片孝心,朕都知道了。小六,你很好。”
六皇子被夸赞得红了小脸,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父皇不嫌弃,儿臣明日还来请安。”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城府?
宣和帝笑了一笑:“好。”
裴皇后一直留意着宣和帝的神色变化。见宣和帝目中并无不悦,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笑着问六皇子:“你今日在上书房里学了什么?”
六皇子乖乖答道:“钱太傅今日讲了一篇太学。”
裴皇后温声道:“你喜欢读书,是件好事。读书可以明心智。”
六皇子点点头:“母后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没力气说话,听着母子两人低声细语,心情难得的宁和。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之复杂,无法言喻。
她进宫前的想法和计划,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天真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裴皇后的心里,她这个女儿占了最重要的位置。六皇子同样是裴皇后的骨肉,裴皇后碍于心结,对他一直冷淡疏远。
如今,裴皇后心结已解,对六皇子温柔亲近了许多。她看在眼里,并无嫉恨,只为六皇子高兴。
可六皇子,也是宣和帝的儿子。
当六皇子知道真相的那一日,会向着裴皇后,还是会站在宣和帝一边?
这样的选择,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何等残忍?
程锦容收回目光,略略垂眸。
……
很快,又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思兰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一同前来请安。”
元思兰在宫中身份尴尬。鞑靼太子这四个字,宣和帝显然不怎么爱听。内侍们便改口,含糊地喊一声思兰殿下。
宣和帝略一皱眉,尚未出言,裴皇后便轻声道:“皇上需要静养,就别让他们进来叨扰了。等皇上龙体康复,再容他们请安吧!”
宣和帝闻言略一点头:“区区小事,皇后做主便可。”
宣和帝疑心极重,连成年的皇子们都不肯见,更别说元思兰了。
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宣和帝绝不愿让他亲眼目睹自己龙体虚弱的模样。
内侍应声而退。
寿宁公主巴巴前来,连保和殿的门都没进,心中既不甘又懊恼气闷。低声对元思兰说道:“父皇真是偏心,见了六弟,却不肯见我这个女儿。”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安抚几句,心里却哂然冷笑。
宣和帝这是在提防戒备他这个鞑靼太子!
由此也可见,宣和帝确实身患重病。
这对鞑靼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
大皇子二皇子各自收到消息后,也有些踌躇。
宣和帝见了六皇子,却不见寿宁公主,这也不难理解。谁让寿宁公主傻乎乎地带了未婚夫婿前去。
他们去保和殿,宣和帝会不会见他们?
见了还好,若是不见,可就太丢人现眼了。
思来想去,大皇子二皇子还是去了。
然后,通通被拒之门外,一同灰头土脸。得,谁也别笑话谁了。
四皇子五皇子闻讯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一回。宣和帝不见是一回事,他们不去,便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不出所料,宣和帝只见了六皇子。年幼的七皇子八皇子,宣和帝也同样没见。
如此一来,唯一进了保和殿的六皇子顿时就惹眼了。
下午在演武场里,四皇子五皇子阴阳怪气不说,就是大皇子二皇子也各自心里不痛快,对着六皇子都没什么好声气。
看一众兄长脸色的六皇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皇子他们也就罢了,二皇子是他一母同胞嫡亲的兄长,理当同气连枝格外亲近才是。再说了,今日是二皇子送口信给他,让他去保和殿。
现在倒好,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令人气闷之极。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射箭倒是比平日有力道,准头也足多了。
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夸赞六皇子:“六弟射箭大有进益。”
又不是面团,谁还没点脾气?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说道:“二哥就别取笑了。我年少力弱,习武也没什么天赋,再如何勤学苦练,也不及二哥。”
没等二皇子自得展颜,又道:“说起来,二哥和贺校尉同龄,射箭比贺校尉差了一大截。二哥也该好好练箭了。”
二皇子:“……”
又过一日。
宣和帝下了床榻,在内侍的伺候下穿上龙袍,去金銮殿上朝。
熬了两日的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同样熬了两日两夜。不过,除了目中有些血丝,不见多少疲态。
杜提点看神采奕奕的徒弟一眼,不得不服老:“我真是老了。”和年轻人,委实不能相提并论。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去太医当值处:“师父医术高超,看诊经验丰富。年轻人哪里及得上。”
这份恭维,杜提点欣然领受:“放心吧!为师还能撑一两年。”
等程锦容能接手为天子看诊了,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程锦容瞥了精明圆滑的老狐狸一眼,心里哂然一笑,口中笑道:“师父是太医院提点,也是所有医官的主心骨。皇上离不得师父,太医院上下也离不开师父。”
杜提点呵呵一笑,迈步进了太医当值处。
二十余位太医,立刻上前来行礼。一个个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常院使伺疾不力,触怒天子被杖毙!杜提点将程锦容带进保和殿!这两桩事,一桩比一桩令人惊骇!
心眼小爱记仇的常院使死了,对他们不是什么坏消息。所以,众太医面上惊骇,心里暗暗称快。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保和殿一事,才真正令人震惊!
杜提点老迈,为天子看诊的美差迟早要让出来。在宫中当值的太医们,口中不说,私下里没少揣度过杜提点的心意。
周太医和李太医,都是众人眼中接替杜提点的热门人选。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选中的竟是年少貌美的程锦容!
说来可气。程锦容一进宫就得了裴皇后的青睐。众太医眼热羡慕,还能勉强按捺。可此事一出,谁也淡定不了。
程锦容的医术再好,难道还能胜过老练的周太医李太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
不管一众太医心中如何揣度如何羡慕嫉恨如何懊恼不甘,在对着程锦容的时候,都是半分不露。一个比一个殷勤热络。
“程医官辛苦了。”
“连着熬上两日两夜,程医官一定十分疲累。快些去屋子里歇一歇。”
“是啊!说不定,椒房殿很快就会来人,宣召程医官前去伴凤驾。”
程锦容含笑道谢:“多谢诸位关心。我送师父回来歇下,现在就得去椒房殿,给娘娘请安。”
可不是么?要歇也是在椒房殿里歇着嘛!
一众太医呵呵笑着附和。
杜提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暂且退下吧!本提点还有事叮嘱程医官!”
太医们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众目所瞩,众人争相逢迎示好。这其中的风光滋味,你现在该有所体会了。”
是啊!
为裴皇后看诊,已是莫大的荣耀体面。不过,远不能和为宣和帝看诊相比。
事实上,她只是进了保和殿,入了宣和帝的眼,根本没为宣和帝看诊治病。就已成了众人目中的焦点。
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此时只怕已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放心,我能稳得住。”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心志坚韧,为师确实放心得很。不过,为师也要提点你几句。”
“从今日起,你要随时听候宣召。如果皇后娘娘舍不得放你走,你就得说服皇后娘娘。每次为师为皇上请平安脉,你要随为师一同前去。皇上宿疾发作时,你更不可懈怠疏忽。”
“你要让皇上习惯适应你的存在。要在一两年间,取得皇上的信任。直至,皇上张口让你诊脉。”
程锦容神色从容地应了一声:“好。”
杜提点又定定地看了程锦容片刻,忽地笑着叹了一声:“锦容,没见你之前,我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等心志坚定的少女。就是这些行医十数年的太医,也无人及得上你。”
无惊无惧,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永远冷静。
哪怕面对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见她动容失色。
这份冰雪般的沉着冷静,是为天子看诊的太医必须具备的品质。
一众太医,心里一定都在嘀咕着,为何他选中的是程锦容。事实上,程锦容确实是最合适也是最出众的医官。
程锦容含笑道:“师父这般盛赞,弟子便厚颜领受了。有什么夸赞的话,师父留着日后慢慢说。现在先歇下吧!”
杜提点被逗得笑了起来。
……
一炷香后,程锦容迈步进了椒房殿。
宫女们已经通传过了,裴皇后没有急着召她请脉,吩咐她先歇下半日。程锦容也确实有些疲累,回屋子睡下,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
伺候的小宫女忙端来热腾腾的饭菜。
椒房殿里,谁人不知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捧高踩低,在宫中也是常事。小宫女伺候得十分殷勤周全。
程锦容吃完午饭后,去给裴皇后请安。
不必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用目光示意,令宫女们都退下。菘蓝和青黛留下伺候,不过是装点门面功夫罢了。
“锦容,”裴皇后握住程锦容的手,关切地打量一眼:“你熬了两日,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程锦容抿唇笑道:“多谢娘娘关心。微臣睡了半日,精神抖擞,半点不觉疲累。倒是娘娘,这两日去保和殿伴驾,定然十分疲累。”
一直要装扮成殷切关心天子龙体的贤良皇后,要察言观色,要揣摩圣意,岂能不累。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白活了十几年,现在,也到了该疲累的时候。”
菘蓝青黛心中一紧,悄然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杜提点为何要将你带进保和殿?”
程锦容没有避而不答:“师父年近六旬,体力精力都远不及盛年之时。再过两年,师父就会告老致仕。所以,师父选在此时,带我进保和殿。”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面色微微一变。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呼吸急促了一些,想也不想地吩咐“菘蓝,你和青黛都退下。”
菘蓝青黛默默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裴皇后和程锦容两人。
裴皇后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急切地低语“锦容,你的梦境里,皇上寿元不久,不出三年,便是病逝归天。是也不是?”
程锦容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是。”
“娘一定已经猜到了。我能治皇上的病症。当日考太医院第三场,我以外科救治医术为病患看诊。杜提点亲眼目睹,之后,他对我处处提携,收我为徒,遮人耳目。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出宫,每次去的都是杜提点的私宅。为病患开腹看诊,积累经验,磨炼医术。”
“按着杜提点的打算,我应该再磨炼一年半载。可是,皇上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杜提点的压力越来越大,等不了那么久了。”
“所以,两日前,杜提点带我进了保和殿。在皇上面前一力举荐我。”
所以,程锦容日后会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并未释怀,脸孔异样苍白,握着程锦容的手不停轻颤。
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症,是天大的功劳。程锦容便可稳稳立足,天子太医之位无可撼动。这也意味着,程锦容将会长留宫中。
万一失了手,等待程锦容的,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非裴皇后所愿。
“锦容,”裴皇后目中含泪,声音哽咽“这么一来,你以后要如何脱身,平安离宫?”
“娘只愿你早日出宫,嫁一个心爱的夫婿,平日行医看诊,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娘真的不愿见你身陷宫中泥沼,无法脱身。”
“现在,我的病症已经好了大半,有了自保之力。你不必再为我忧心,还是早些出宫吧……”
程锦容反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这潭泥沼,我已一脚踏了进来。现在脱身,已经迟了。永安侯虎视眈眈,杜提点也不会容我离开。而且,我也不想离宫。”
“我既已选了这条路,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要在荆棘满布的悬崖边,走出一条生路。
裴皇后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闪动,缓缓流下。
程锦容为裴皇后轻轻拭去泪水,声音愈发柔和“娘,你别哭。只要我们母女齐心,不管是什么险境困境,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目中闪出坚定近乎狠厉的光芒“有娘在,谁都伤不了你半分。”
程锦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裴皇后,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母女两人相拥片刻,情绪各自平静下来。
菘蓝在门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定定神“让她在殿内候着,本宫要重新梳妆。”
……
寿宁公主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直等得心浮气躁。
待裴皇后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出来,寿宁公主心头的怒火闷气夹杂着委屈倾泻而出“母后怎么让女儿等了这么久。”
裴皇后淡淡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这是来给本宫请安,还是特意来给本宫添堵,令本宫气闷不快?”
寿宁公主“……”
近来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寿宁公主,先是在保和殿外受挫,此时又被裴皇后冷言斥责。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
寿宁公主低头请罪“女儿言语冒失,绝非有意令母后不快。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没有出声,寿宁公主只得维持着裣衽行礼的姿势。不到片刻,便觉双腿酸软双臂僵硬。
自小到大,寿宁公主何曾受过这等罪,很快就红了眼圈。
裴皇后这才张口“你已知错,此事便作罢。不过,此事只此一回,以后绝不可再犯。”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应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问了安,然后才起身。
本来就不亲近的“母女”,此时愈发疏远。脸对着脸,竟然无话可说。
不过,寿宁公主被裴皇后今日的呵斥吓到了,心里纵有怨气,也不敢流露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良久,裴皇后才淡淡说道“本宫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你父皇下旨赐婚,你和鞑靼太子已是未婚夫妻。不过,本宫舍不得你早早大婚出宫。已和你父皇说过了,待你十八岁之后,再定婚期。”
“在这两三年之内,你和鞑靼太子不可过于亲近。免得宫中内外传言纷纷,有损你这个大楚公主的闺誉,也损了天家颜面。”
裴皇后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般出言提醒。
寿宁公主却未领会到裴皇后的好心,心中溢满了羞愤,咬牙应下“母后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
寿宁公主没多少城府,也不擅长隐藏真实的情绪。话语中的怨怼之意,清晰可见。
裴皇后略略蹙眉,心中不快又无奈。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满腹怨气的寿宁公主。
重活一世,有些人的命运悄然改变。还有一些人,依然沿着前世的轨迹,即将坠落深渊而不自知。
……
正午,杜提点传来口信,令程锦容一同去保和殿请脉。
贺祈沉声道“请杜提点和程医官在殿外稍候。”
要见天子,得先通传,再等天子传召。
杜提点含笑应下。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一眼。很快,各自移开目光。
在宫中,言行举止处处皆要谨慎。
片刻后,师徒两人一同进了保和殿。
宿疾的频繁发作,大大损伤了龙体。骄傲固执的宣和帝,在人前撑着天子的体面。到了杜提点面前,才露出一丝疲态。
杜提点深谙自保之道,也不多问,先为宣和帝诊脉。然后恭声禀报“皇上龙体没什么大碍了。微臣开一张调养的药方,皇上喝上三日便可。”
宣和帝嗯了一声,淡淡道“过几日,朕要去皇庄秋猎。”
不是征询是否能去,而是告知。
独断专行,可见一斑。
。
杜提点一惊,立刻拱手:“微臣斗胆进言,皇上龙体要紧,不宜秋猎。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杜提点这是尽为人臣子的职责。不过,他压根没以为自己能撼动宣和帝的决定。
不出所料,宣和帝根本听不进这等不痛不痒的劝慰,淡淡道:“到时候,杜提点一同随行伴驾。”
杜提点深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不敢再多嘴,张口应下。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程锦容冷静沉稳的俏脸,脑海中闪过程锦容说“是”的一幕,顿了顿道:“程医官也一同伴驾。”
程锦容恭声领命:“是,微臣遵旨。”
宣和帝要自找苦吃,谁都劝不住,也没什么可劝的。
事实上,宣和帝宿疾发作越频繁,对程锦容越有利。
杜提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不过,程锦容同样有自己的盘算。杜提点想安然脱身,她第一个就不同意。
如此方便好用的挡箭牌,当然得留下。
……
“什么?秋猎照旧进行?”
“皇上龙体能吃得消吗?”
“皇上独断专行,坚持要如期进行秋猎,武将们遵旨听令。倒是几位尚书,私下里进言劝慰。可惜皇上半个字都听不进。”
“文臣们进言无妨,换了武将,谁敢进言?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不是么?
大楚以武立国,武风兴盛。宣和帝当年从皇子中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过人的英勇和战功。对宣和帝而言,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之事,自然也格外在意自己这个天子英武的形象。
大楚每年四月的春猎,和每年十月的秋猎,绝不仅仅是打猎游玩,更是延续了数年的传统。象征着天子的英勇和好武。
很显然,宣和帝不容任何人揣度天子病弱的可能性。
尤其是一众善战骁勇的武将。
按着往年惯例,朝中留下一些文臣武将处理政事。卫国公靖国公皆已年迈,也不去凑秋猎这份热闹,都留在了朝中。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也留下了。
随行伴驾的文臣武将,共有三十余人。一众皇子,也一同随行。
告病在家的平西侯,一开始并未被列入伴驾的名单中。永安侯看了名单后,心中颇觉畅快。
却未想到,没出一日,名单就变了。平西侯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
永安侯心中颇为不快,特意问晚归的裴璋:“皇上不待见平西侯,怎么忽然又将平西侯列在了伴驾随行的名单里?”
父子两个如今愈发冷淡疏远。如非必要,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今日是永安侯特意等裴璋。裴璋一回府,就被小厮领到了书房来。
裴璋面无表情地应道:“贺祈在皇上面前提了几句平西侯,皇上气头已过,又记起了平西侯平日的好处,将平西侯重新列入名单中。”
贺祈?
永安侯目光闪动,哼了一声:“这个贺祈,短短数月,就搏了皇上器重信任。倒是不能小觑。”
要不怎么说御前侍卫是通天之路?
虽说官职在武将中不算高,每日能伴驾随行,却是一众武将所不及。宣和帝未必记得每个武将有多少战功,有多么骁勇。每日在眼前的贺祈等人,却是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天子近臣。
所以,贺祈没费什么力气,就令平西侯有了翻身的机会。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御前侍卫里,真正得宣和帝青睐的,不过三五人。裴璋也是其中一个,只比贺祈差了一线而已。
裴璋沉默不语。
永安侯阴沉着脸来回踱步。偶尔一转头,见裴璋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顿时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亲爹和你说话,莫非你还不情愿?”
他情不情愿,难道还能换一个亲爹不成?
裴璋到底没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不过,也没低头告罪。
永安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为一个程锦容,你要和你亲爹老子离心不成!裴璋!你真是出息了!”
程锦容三个字,几乎是裴璋的逆鳞。略一碰触,便是锥心之痛。
裴璋抬起头,和永安侯对视:“皇后娘娘和往日截然不同。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永安侯:“……”
永安侯心里的痛处被刺了个正着,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到底没将眼前的“逆子”撵出书房,冷冷道:“皇后娘娘和裴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裴家安然无事,皇后娘娘才能安稳地坐镇中宫。她就是再截然不同,也得护着裴家。我有何可惧!”
真的半分不惧,又怎么会说这么多?
裴璋目中露出一丝了然的讥讽。
永安侯颇觉碍眼刺目,重重哼了一声:“秋猎之时,所有御前侍卫要随行伴驾。此时更是博天子欢心的最佳时机,你要多上心。别让贺祈一个人抢了风头。”
……
平西侯得知自己被列在名单里,喜出望外。隔日便厚颜进宫谢恩。
宣和帝怒气消了大半,随口吩咐:“让平西侯进殿吧!”
贺祈去了殿外,冲平西侯挑眉一笑:“皇上请平西侯进殿觐见。”
平西侯冲嫡亲的外甥咧嘴一笑,旋即整整神色,一脸肃然地进殿觐见天子:“末将见过皇上。”
宣和帝淡淡道:“平身。”
平西侯拱手谢过天子恩典。
宣和帝瞥了平西侯一眼:“此次山东民乱,你平乱之功,朕心里都清楚。只是,战事胶着,屡屡不顺不利。朕张口斥责你,总胜过御史上奏折弹劾。”
宣和帝虽独断专行,却也不是一味强硬。偶尔放下天子姿态,更令人动容。
平西侯满腹的怨气消散无踪,对天子唯剩下感激,慷慨激昂的表了一通忠心。
贺祈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暗叹一声。
大楚千疮百孔,民心溃散。可眼下,也唯有宣和帝才能稳住江山。否则,便如前世那般,宣和帝一死,大楚内乱便起,鞑靼对大楚再无顾忌,集结所有兵马攻进边关。
程锦容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放下私怨,要治好宣和帝的病症吧!
秋猎是天家盛事,所有皇子都会随行。后宫中,自然也有嫔妃随行。
往年,这些琐事,都由郑皇贵妃操持。
郑皇贵妃善嫉成性,每次点几个不得宠的嫔妃随行。年轻美貌的嫔妃,一律都被撇下。
今年,裴皇后凤体好转,且近来时常过问宫务。郑皇贵妃再不情愿,也得恭恭敬敬地前来椒房殿,和裴皇后商议此事:“……臣妾已列了一份随行的名单,请娘娘过目。”
裴皇后嗯了一声。
宫女捧着名单呈了上来。
裴皇后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赵贵人擅歌,罗贵人擅舞,有她们两人同行伴驾,也能为皇上消遣解闷。”
郑皇贵妃心里呸了一声,面上笑容如花:“还是娘娘考虑的周全仔细。臣妾回去之后,便将罗贵人赵贵人的名字列上。”
裴皇后抬眼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还有徐美人,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皇上曾和本宫说起,见了徐美人,总时时想起皇贵妃年少之时。”
这个徐美人,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郑皇贵妃心里咬牙切齿,掩嘴笑了起来:“娘娘真是越来越风趣了。这么一说,臣妾顿觉自己老了。皇后娘娘和臣妾同龄,却是半分不见老态呢!”
后宫嫔妃常用的一语双关暗含讥讽,对裴皇后来说不痛不痒,慢悠悠地笑道:“见不见老,本宫和皇贵妃也都老了。这后宫中,多的是年轻嫔妃。有她们伺候皇上便是。”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好险没被噎死。
在后宫中,谁不想得天子的独宠专宠?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数年,从来容不得人越过自己。
可年华老去,是不争的事实。后宫中从不缺各色的年轻美人。这几个月来,宣和帝不时召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伺寝,来钟粹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郑皇贵妃暗暗咬牙切齿,口中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眸光一闪,笑着说道:“难得你和本宫想到了一处。既是如此,此次秋猎,你就留在宫中操持宫务。随行伴驾的事,交给年轻嫔妃们便可。”
郑皇贵妃被气得快吐血了,如何肯让步,故作为难地叹了一声:“娘娘吩咐,臣妾岂敢不从。只是,这些年,都是臣妾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换了别人,臣妾委实放心不下。”
裴皇后没有半分嫉色,笑着赞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也罢,皇上身边离不得你,此次秋猎,你还是随行伴驾吧!”
郑皇贵妃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裴皇后又道:“本宫身体颇有好转,这段时日,便由本宫掌管宫务。凤印也无需放在钟粹宫了,你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城府再深,此时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
宣和帝登基后,裴皇后被册封为后,凤印自是在椒房殿里。只是,裴皇后一直闭宫养病,无力也从不沾手宫务。
郑皇贵妃代掌宫务,没出半年,便以“时常去椒房殿请凤印惊扰娘娘静养”为由,在宣和帝耳边吹了枕边风。
于是,郑皇贵妃得以“暂时保管”凤印,这一保管就是数年。
时日久了,宫中内侍宫人都已习惯了钟粹宫代掌凤印。就连郑皇贵妃,也习惯了将凤印视为己物。
哪怕裴皇后病症大有起色,哪怕裴皇后渐露峥嵘。郑皇贵妃也顾虑过凤印之事,却也未料到,裴皇后会挑这么一个时机张口。
这么一个恰到好处不容人拒绝的时机!
她今日太过大意了,被裴皇后一连串的话语所蒙蔽,竟掉进了裴皇后的言语陷阱里。
是她自己坚持要伴驾随行。宫中宫务,总得有人打理。往日惯例是交给魏贤妃。现在,裴皇后要亲自执掌宫务,这后宫中,谁有资格阻拦?
可让她这么交出凤印,她又如何能甘心?
郑皇贵妃将喉头老血咽下,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娘娘养病多年,凤体虽有好转,还是应该以保重凤体为先。打理宫务这等琐事,还是交由臣妾便可。”
裴皇后缓缓说道:“皇贵妃对本宫的一片心意,本宫清楚的很。不过,执掌凤印,本就是本宫的责任。这些年,本宫病体虚弱,无暇他顾,辛苦皇贵妃多年。现在,本宫身体有所好转,岂能再令皇贵妃担上‘以下欺上’‘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
裴皇后注视着面色倏忽一变的郑皇贵妃,淡淡说了下去:“皇贵妃不必忧虑,此事,本宫自会亲自禀报皇上。”
郑皇贵妃被逼到角落,无话可再说,只得咬牙应下。旋即起身告退:“臣妾叨扰多时,这就告退。”
呵!
是快撑不住,要彻底变脸了吧!
裴皇后心中哂然,略一点头。
……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好戏,程锦容尽收眼底。
郑皇贵妃一走,裴皇后立刻松了口气,冲程锦容笑着眨了眨眼。
程锦容回以嫣然一笑,心里暗暗唏嘘不已。
夺回凤印,对裴皇后来说至关重要。郑皇贵妃代掌凤印数年,在后宫中耳目众多,势力庞大。裴皇后提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也只是暂时令郑皇贵妃风头稍弱罢了。
要想真正地压制郑皇贵妃,必须拿回凤印。
今日的言语陷阱,是裴皇后和程锦容私下商议好的。
可程锦容也未料到,裴皇后竟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不动声色间,令郑皇贵妃掉进了坑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裴皇后一点一滴的改变,也着实惊人。
“皇贵妃娘娘真得会送还凤印吗?”一直沉默不语的青黛,忍不住张了口:“以奴婢看来,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菘蓝也略略蹙眉:“皇贵妃娘娘不知会有何对策。”
她们两人,依然是裴皇后的“心腹亲信”。至少,在对付郑皇贵妃的立场上完全一致。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本宫拭目以待。”
当日晚上,郑皇贵妃以“商榷秋猎伴驾随行人选”为由,将宣和帝请进了钟粹宫。先自责地哽咽了一通:“……皇上龙体不适,臣妾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宣和帝对宿疾之事讳言莫深。宫中无人敢提。郑皇贵妃也不敢说得太多,这份“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情绪,不免少了几分感染力。
宣和帝淡淡道:“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郑皇贵妃以丝帕擦拭眼角,紧接着说起了秋猎一事。
“此次秋猎,臣妾自是要伴驾随行。宫中嫔妃同去的,共有六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都在其中。不知皇上还想点谁伴驾?臣妾也好早日调整好名单。”
宣和帝不耐这些琐事,随口说道:“由你做主便可。”
郑皇贵妃心中暗喜,柔声应道:“皇上信得过臣妾。臣妾定不负皇上信任。”
这些年,她一直打理宫务。宣和帝早已习惯将后宫诸事都交给她了。裴皇后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要回凤印,也太小瞧她了。
郑皇贵妃殷勤地伺候宣和帝用了晚膳。
趁着宣和帝心情不错,郑皇贵妃以欣慰的口吻提起了裴皇后:“……皇后娘娘病症好转,凤体颇有起色,臣妾看在眼里,也为娘娘欢喜。”
宣和帝眉头微动,嘴角微扬。
熟知宣和帝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宣和帝心情愉悦时的模样。
郑皇贵妃心里倏忽一沉,心头涌起浓烈的酸涩嫉恨,混合着愤怒不甘。
这些年,裴皇后就像活死人一般。可就是这样,宣和帝也没有废后的念头。现在,裴皇后病症有了好转,宣和帝竟然这般高兴……
郑皇贵妃恨恨地咽下这口又酸又苦的闷气,笑着说了下去:“娘娘病了多年,臣妾代掌凤印,打理六宫琐事。虽说辛苦了些,可能为娘娘分忧,也是臣妾的福分。”
“如今娘娘凤体有所好转。按理来说,臣妾也该将凤印交还椒房殿才是。只是,娘娘还要静心调养凤体,不宜操心劳碌。臣妾也盼着娘娘早日好起来,不愿以宫中琐事,扰了娘娘的清静。”
“臣妾想着,再辛苦一两年。等娘娘凤体痊愈了,再将凤印交还。也一并将六宫事务都还给娘娘。”
“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郑皇贵妃一派全为裴皇后着想的贤良模样,若后宫嫔妃们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可这么一通明显的谎话,却成功地令宣和帝舒展眉头。
谎话重复得多了,就会变得和真话一样可信。
郑皇贵妃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枕头风一吹十余年。宣和帝对郑皇贵妃为裴皇后分忧之心,并未起疑。
“你说的不无道理。”宣和帝略一思忖,便道:“眼下,皇后当以养病为先。宫中琐事,无需她操心最好,一切就辛苦贵妃了。”
郑皇贵妃一颗心落了地,露出含蓄又得体的微笑:“这些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如何敢当辛苦二字。只要皇上信得过臣妾,娘娘信得过臣妾,也不枉臣妾这一片心意了。”
……
当晚,宣和帝留宿钟粹宫。
隔日早上,郑皇贵妃并未来请安。当然也没有送还凤印。
裴皇后半点不见焦灼情急,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去御花园里慢悠悠地转了半日。
秋猎就在三日后,后宫中被点名伴驾的嫔妃,心中雀跃欢喜,不必细述。
先不说秋猎能不能博得圣宠。就是能出宫去皇庄住上一段时日,看看外面的景色,呼吸宫外的空气,也令人不胜向往。
魏贤妃心里却颇为气闷。
往年秋猎,她虽不能伴驾,倒也落得个代理六宫的差事。这回倒好,什么都没她的份。
魏贤妃气闷之余,去找顾淑妃闲话。话里话外,透出了看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争斗好戏的意思:“……听闻皇后娘娘欲拿回凤印,皇贵妃当时倒是应了。这两日,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后宫有份伴驾的嫔妃,都忙着收拾打点行装,忙着去向钟粹宫谢恩。椒房殿里,倒是冷清了不少。”
裴皇后和郑皇贵妃相争,各有优势。裴皇后是中宫皇后,身份占了上风。而郑皇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
至于宫中的嫔妃们,真正向裴皇后投诚的,只有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郑皇贵妃掌控后宫多年,裴皇后便是伸了手,一时也不能压制住郑皇贵妃。
顾淑妃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并不多言。
魏贤妃早习惯顾淑妃的闷葫芦脾气,也未放在心上。说了一通,意犹未尽地叹道:“真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顾淑妃眸光微微一闪,轻声笑道:“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我们都躲得远一些,这风吹不到你我身上便是。”
说得倒是轻巧。
后宫风起云涌,她们都是育有皇子或公主的嫔妃,想置身事外,岂是易事!
魏贤妃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顾淑妃将魏贤妃的不以为然看在眼底,也不介怀。
魏贤妃生育了五皇子,心里对储位总有些野心。万幸她生的是女儿,只要她谨慎小心,不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想躲开东风西风之争,倒也不难。
……
秋猎前一日,宣和帝来了椒房殿。
“此次秋猎,加上来回路程,共半个月。”宣和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关切:“郑氏随朕同行,后宫诸事,就要皇后操心了。”
“皇后若觉得吃不消,不可硬撑,吩咐魏贤妃打理琐事便可。”
裴皇后先笑着应下,然后难得说笑了一回:“在皇上眼里,莫非臣妾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不成?连宫中琐事也应付不来?”
宣和帝哑然失笑。
这倒不是他信不过裴皇后。
裴皇后一病多年,从不过问后宫诸事。他早已习惯了裴皇后的“不问俗事”。
裴皇后看着宣和帝,轻声说道:“臣妾要拿回凤印,郑皇贵妃不肯,定是以言语哄得皇上点头首肯。诸如安心静养不宜操心之类。不知是也不是?”
宣和帝收敛笑意,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身为天子,坐拥后宫。宣和帝也乐见妻妾和睦后宫安宁。
母以子贵,郑皇贵妃得宠,一是因宣和帝念旧情,二来,也是因宣和帝偏爱大皇子之故。裴皇后避其锋芒,退让三分。宣和帝对裴皇后的贤惠也一直十分满意。
今日,此言一出,无异于撕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虚伪面纱,露出了丑陋的真容。
宣和帝神色里透出了一丝不快,淡淡道:“郑氏打理后宫琐事,既有功劳,亦有苦劳。往日,皇后对郑氏也是赞不绝口。今日为何忽出此言?”
宣和帝性情反复无常,前一刻温和如春风,这一刻已沉了脸。
稍有应对不慎,裴皇后这些时日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裴皇后早有心理准备,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轻声说道:“皇上息怒,请听臣妾一言。”
“这些年,臣妾未能尽到为人妻的责任,也未能做好一个皇后,心中颇为自责。郑皇贵妃为臣妾分忧,也是为皇上分忧。所以,臣妾对她从无嫉恨不快,甚至对她颇有些感激之意。”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臣妾的病症好了大半,体力也远胜从前。总该担起属于皇后的责任来。”
“否则,臣妾还有何颜面领受皇上的厚爱?”
当着宣和帝的面,不宜提及大皇子二皇子,更不能提起储君二字。免得惹来天子的疑心和猜忌。
裴皇后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总算令宣和帝神色稍微缓和:“皇后有这份心就好。不过,皇后病了多年,身体孱弱,需要慢慢调养。打理宫务十天半月无妨,时间久了,不宜皇后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道:“皇上说的是,臣妾也没有逞强之意。等秋猎过后,宫务还是交给郑皇贵妃,臣妾好好地调养身体,才最要紧。”
裴皇后再次退让,宣和帝神色又缓和几分。
然后,就听裴皇后缓缓说道:“只是,臣妾以为,这凤印还是该放在椒房殿里。一来名正言顺,二来,臣妾身为皇后,却无凤印。说起来,总是不妥。也会令郑皇贵妃落下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为臣妾操劳分忧,臣妾如何忍心令她担着这等恶名?”
“请皇上放心。臣妾想拿回凤印,只是全一全臣妾的颜面。绝无和郑皇贵妃争斗之意。”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全凭一张嘴。
不是只有郑皇贵妃会这一套。事实证明,必要的时候,裴皇后同样巧舌如簧。
……
宣和帝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忽地说道:“往日,皇后不喜说话,见了朕也不多言。如今,皇后的话倒是多了。”
这是对她的骤然改变起了疑心。
裴皇后心里骤然乱跳一拍,面上倒是镇定如常:“臣妾以前患了心疾,每日郁郁寡欢。如今心疾渐愈,也愿说话了。若是皇上不喜臣妾多言,臣妾以后不说便是。”
说完,故意露出些许气闷不快,将头扭到了一旁。
裴皇后素来贤惠温柔,像这般娇嗔不喜的模样,前所未有。
宣和帝果然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裴皇后的肩头。
裴皇后身体僵了一僵,却不能也不敢挣脱,逼着自己依偎着宣和帝,轻声叹道:“臣妾一病多年,未能伺候皇上,心中颇为自责。”
“臣妾只盼着病症早日痊愈,以后好好伺候皇上。”
后宫规矩,若嫔妃身体有恙,不可伺寝。
裴皇后看似温柔款款,实则提醒宣和帝,自己病体未愈,不能伺寝。
宣和帝被扫了兴致,心里有些不快,很快松了手:“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歇下。凤印之事,朕要考虑斟酌一番,待秋猎回宫后再议。”
裴皇后柔声应是,恭送宣和帝摆驾离开椒房殿。
……
宣和帝走后,裴皇后坐了下来,手心满是冷汗。
这样的周旋应对,对裴皇后来说,绝非易事。
程锦容悄然迈步而入,见裴皇后一脸倦色,既心疼又有些不忍。走上前,蹲下身子,握住裴皇后的手:“娘娘乏了,早些歇下吧!”
裴皇后打起精神:“不急。锦容,你明日要伴驾随行,衣物可都收拾好了?”
程锦容点点头。
裴皇后轻声絮叨:“你以医官的身份随行,穿着官服最好。平日少露面,跟在杜提点身边。”
裴皇后心里的隐忧,在这两句话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精湛高妙的医术,亲眼目睹过的人极少。众人看程锦容,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美貌。
宣和帝不是好色的天子,不过,到底也是男子。万一对程锦容动了心思……只想到这个可能性,裴皇后已遍体生寒。
所以,裴皇后特意在此时叮嘱程锦容,不要穿鲜亮的衣裙。平日只穿医官的官服,如此也能少惹些注目。
程锦容无声一笑,安抚裴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这些我都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裴皇后看着容颜如花清艳无伦的女儿,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
程锦容也有些放心不下裴皇后,低声说道:“皇上秋猎,为时半个月。此次郑皇贵妃和一众嫔妃随行伴驾,娘娘留在宫中。娘娘不谙宫务,便像往年一样,令魏贤妃打理宫务。千万不可操劳费心,累着娘娘的凤体。”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拍程锦容的手:“放心吧,本宫知道轻重。”
拿回凤印,执掌六宫,夺得天子信任。
这些都不是一蹴可就之事,要徐徐图之。
对裴皇后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然后,才有底气有体力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彼此叮咛嘱咐后,裴皇后沐浴更衣睡下。
程锦容回了自己的屋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医书,然后仔细地整理药箱。金针要带上,各种伤药,续命的参丸,最重要的,当然是用于外科医术的器具。
程锦容拿起惯用的利刃,仔细擦拭干净。
利刃在柔嫩的手指间灵活地摆动,在烛火下闪出锋利的寒光。
平国公府。
秋猎是天家盛事,也是京城勋贵们竞相争先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贺祈和贺袀兄弟两人,皆要伴驾随行。
魏氏早已为丈夫收拾好衣物行礼,却迟迟未见贺袀回来,神色间露出一丝怏怏。
贺袀和郑氏母子说话,从来不让她旁听。成亲几年了,她这个妻子在贺袀眼里的地位,怕是连贴身长随都不及。
已将近子时,母子两人到底在商议什么?
“……此次秋猎,是除掉贺祈的一个大好机会。”
郑氏声音压得极低,目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平日那张温和慈爱的脸孔,褪去了所有伪装,狠辣得令人心惊“你绝不能出手,更不可有半分异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不能让任何人对你生出疑心。”
贺袀目光一闪,略一点头“母亲说的话,儿子都记下了。”
他隐忍半年,每日和贺祈同进共出,在众人面前“兄弟情深”。哪怕贺祈出了什么“意外”,众人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贺袀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母亲,贺青山真能靠得住吗?”
贺青山是平国公府的家将,颇受器重,在府中地位着实不低。而且,贺青山是贺祈的半个师父,贺祈对贺青山一直信任有加。
此次秋猎,贺祈从府中挑了数十个侍卫随行。贺青山也位列其中。
事情成了,贺祈彻底成了废人。贺青山“误伤”主子,只能自尽以全忠心。事情若不成,贺青山也没了退路。
不管结果如何,贺青山都是死路一条。
贺青山真肯舍下前程性命,对贺祈动手吗?
郑氏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这步棋,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布下。贺青山绝对忠心可靠。”你不必忧心。
“从现在起,你就将此事抛在脑后。在贺祈面前,不可露半分端倪。等贺祈受伤的消息传到你耳中,你要装出伤心悲恸的模样。”
“阿袀,这件事,关乎着你日后的前程。你绝不可疏忽大意!”
贺袀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应下。
子时过后,贺袀才回了院子。
魏氏打起精神,扬着笑脸迎上前“明日你还得早起进宫,有什么事,以后和婆婆商议便是。怎么非要今晚说?”
没料到,随口之言,竟触怒了贺袀。
贺袀神色一沉,冷冷道“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得多嘴。”
说完,沉着脸拂袖而去,独自去了书房歇下。
魏氏莫名其妙碰了个硬钉子,既难过又委屈,很快红了眼圈,哭了一场。
……
凌云阁里,苏木低声禀报“启禀公子,二公子和二夫人闲话至子时,刚回了院子歇下。”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
苏木心里暗暗奇怪。
公子自进宫做了御前侍卫,忙于当值,回府也多是休息。极少过问府中之事,今晚怎么忽然令他盯着二公子和二夫人的动静?
明亮的烛火下,贺祈神色莫测,目中闪烁着莫名的寒意,竟令苏木心中凛然,有些奇异的陌生。
贺祈似察觉到苏木的疑惑,抬眼看了过来“苏木。”
苏木立刻敛容应道“小的在,请公子吩咐。”
贺祈目光闪动,声音里透着凉意“明日起,我要伴驾去秋猎。你就不必同去了。”
什么?苏木一惊,反射性地抬头看向贺祈。
虽然名单里没有列上他的名字,可他是贺祈的贴身侍卫,怎么能不同去?
贺祈淡淡道“你留在府中,替我守着凌云阁。记住,不管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
苏木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公子这吩咐,到底是何用意?公子此行伴驾,能有什么消息让小的惊慌失措?”
贺祈目光又是一闪,意味深长地扯起了嘴角“不必着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木“……”
公子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苏木压下心头的疑惑不解,低声应下。
苏木退下后,贺祈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
鱼饵已经放进水里,只等鱼上钩了。
……
隔日五更,天色微亮,程锦容已收拾妥当,去了太医院当值处。
天子秋猎,要半个月之久。所有的御前侍卫,皆伴驾随行。
伴驾的文臣武将共计五十余人,另有皇室宗亲数人,每个人可以带数十名侍卫,如永安侯镇远侯晋宁候平西侯,可以带上百名亲兵。还有的趁机带上自家子侄后辈,期望着在此次秋猎中出头露脸。
另外,还有一众皇子和后宫数名嫔妃。皇子们可以带两百亲兵,嫔妃们可以带伺候的宫人内侍。
元思兰也被点名伴驾。不过,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区区几个。寿宁公主大着胆子求伴驾,宣和帝也允了。
六皇子往年从未参加过秋猎。此次宣和帝兴致颇佳,令六皇子同去。六皇子收拾行李的时候,不但带上弓箭,还带了满满两箱的书,也因此成了宫中笑谈。
零零总总算来,共计六千余人。堪称声势浩大。
二十余名太医,留下一半在宫中,另外一半,皆要伴驾随行。
杜提点特意将周太医留下,叮嘱周太医为裴皇后看诊伺疾“……娘娘缠绵病榻多年,病根犹在,需慢慢调养。你三日去一回椒房殿,为娘娘请脉,不可懈怠。调整药方,不可急躁。”
周太医恭声应下。
杜提点又将所有伴驾随行的太医召集到一起“……每年秋猎盛事,我们身为太医,所求的无非是平安稳妥四个字。”
“贵人们做什么,皆和你们无关。你们不必外出,也不能外出,耐心等候传召便可。”
带着太医前去,是为了预防有人受伤或是生急病之类。
照往年秋猎的情形来看,受些轻伤的人是有的,一般不会有重伤或性命之忧。太医们其实清闲的很。
就当是出宫散散心了。
太医们心里想着,一脸肃然地应下。
杜提点目光一扫,掠过程锦容的脸庞“程医官,你随本提点坐同一辆马车。”
在众太医隐含艳羡的目光下,程锦容从容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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