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一品容华 > 全文阅读
一品容华txt下载

    辰时正。

    参加秋猎的众人,随天子一同启程。

    御前侍卫皇子亲兵和各府的侍卫,皆腰挂长刀骑着骏马。武将们也都骑着骏马。坐着马车的,多是文臣,还有后宫嫔妃。

    一众太医,共五辆马车。一辆马车放行李,两辆马车里放了各色伤药和药材。供人坐的马车,只有两辆。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坐了一辆,剩下的太医只得挤在一辆马车里。

    六千多人出行,浩浩荡荡,延绵数里。光是车队,就是个庞大的数字。譬如郑皇贵妃,放箱笼的马车就有数辆。还有诸位皇子,也各占了十数辆马车。轮到太医们,就得竭力缩减马车了。

    “今日弟子是沾了师父的光,”程锦容随口笑道:“才坐得如此宽敞舒适。”

    这辆马车上,只有她和杜提点。后面那辆马车上,足足坐了八个太医。可想而知是何等拥挤。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半真半假地开了句玩笑:“或许,以后师父得沾你的光,才有如此待遇。”

    其中隐含的深意,也只有程锦容能听懂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起来:“但愿如师父所言。”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几千匹骏马的马蹄声在耳边嘚嘚作响,说话要令对方听见,便得刻意扬高音量。此时显然不是什么闲谈的好时机。

    杜提点闭目假寐。

    程锦容精神颇佳,掀起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所乘坐的马车,离天子御辇颇远。一眼看去,前面皆是马车。还有一些骑着骏马的御前侍卫。

    说来也巧,这一瞄,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然不是贺祈,也不可能是裴璋。他们两人皆在御辇边随行。

    这个白皙俊秀的少年,是贺祈的表弟,平西侯之子朱启珏。

    朱启珏做了御前侍卫半年,身上的鲁莽浮躁青涩皆被磨平,也没了往日的纨绔气息。一眼看去,比往日沉稳了许多。

    朱启珏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警觉地回头。然后,便迎上一双含笑的黑亮眼眸。

    朱启珏有意放慢速度,和程锦容乘坐的马车并行。一边张口招呼:“程医官,许久不见了。如今程医官可是越发风光了。”

    朱启珏尚无资格进保和殿内当值。不过,程锦容随杜提点进保和殿一事,早已传进朱启珏耳中。

    程锦容抿唇一笑:“哪里哪里,不及朱公子前程似锦。”

    朱启珏咧嘴一笑,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

    他出现在程锦容附近,不是什么偶然。贺祈伴驾,无暇分身,叮嘱他在路途上多多照拂程锦容。

    众御前侍卫都争抢着伴驾,他反其道而行之,特意挑了车队末尾的位置。

    贺祈的这份心意,现在不便告诉程锦容。总得找个机会,暗示一二。

    ……

    大楚朝的民乱,从未波及到京城。天子脚下,依旧是一派平安繁华盛世太平。

    前有御林侍卫开道,后来御林侍卫随行。这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程锦容气闷的时候,便掀起车帘,和朱启珏闲话两句。

    半日后,众人停下休息半个时辰,吃些干粮果腹。

    程锦容下马车走动,活动手脚。朱启珏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了过来,低声对程锦容笑道:“这一路不必忧心。我受了表哥的嘱托,自会一路照拂程医官。”

    程锦容:“……”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贺祈的俊脸。再看朱启珏挤眉弄眼自以为是红娘的可笑模样,不知为何,没有半分羞恼,反而颇觉好笑。

    “那就多谢朱公子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到底被表哥感动了没有?

    朱启珏心里暗暗嘀咕着,总算没讨嫌地继续多嘴。

    杜提点显然生出了不该有的误会。待程锦容上马车,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你和平西侯府的三公子倒是熟悉。”

    程锦容哑然失笑:“我和他确实相识,不过,师父不必多心多想。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罢了,绝无可能成为平西侯府的三少奶奶。”

    杜提点目光一闪,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有意嫁给永安侯府的长公子,还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锦容:“……”

    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不太好吧!

    杜提点被程锦容的表情逗乐了:“为师收你为徒之前,总要仔细打听一番。贺祈裴璋皆对你有意,又不是什么秘密。为师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京城最出色的两位勋贵公子倾心于你,为师也为你骄傲。”

    程锦容无奈地告饶:“师父,还是别说这些了吧!我眼下所想的,是做一个好医官。其余的,根本没想过。”

    有了这个插曲,师徒两人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杜提点笑了一笑,不再打趣。

    ……

    行了整整一日,在天黑之际,终于到了皇庄。

    这一处皇庄,位于京城郊外,是先帝在世时所建。皇庄占地数百倾,直接将一座山头和几片密林圈了进来。山林中有野兽凶禽,皇庄里平日还养了许多温顺些的动物,诸如牛羊鹿之类。

    宣和帝喜爱打猎,每年来两次皇庄。一次春猎一次秋猎。皇庄里的众管事,在半个月前就已将皇庄收拾妥当。

    程锦容跟在杜提点的身边,住处也颇为不错。是一个干净的小院子,虽然小了一点偏僻了一点,胜在清净,不必和人同住。

    杜提点也独居一个院子,院子略大一些。程锦容和杜提点隔墙而居。他们都未带人随行,皇庄里各派了两个宫人前来伺候。

    晚饭不算丰盛,总算有热菜热汤。程锦容匆匆果腹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随着杜提点一同去给宣和帝请脉。

    比起规矩森严的皇宫,皇庄里便随意了一些。

    杜提点一露面,贺祈便迎了过来,冲杜提点拱手:“杜提点可直接入内,皇上正在等着。”

    杜提点笑着应了一声,特意看了程锦容一眼。

    贺校尉很殷勤啊!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也无从辩驳解释,只得任由杜提点以目光打趣。

    贺祈似未留意到杜提点打量的目光,抑或是留意了也未放在心上。低声问程锦容“今日行路一整日,程医官是否疲累?”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应道“尚可。”

    也只这闲话一句的时间。

    杜提点已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一同进了屋子。

    皇庄里再如何修建,也不可能建出保和殿那样的宫殿来。宣和帝的起居之处,类似正堂。可容数十人,还算宽敞。

    此时的宣和帝,换下龙袍,穿了常服,比平日少了一份迫人的天威。显得稍微亲和了一些。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站在一旁伺候。

    裴璋等御前侍卫,也肃立一旁。

    程锦容的身影一出现,裴璋便默默看了过来。

    不过,只一眼,裴璋便移开目光。那张熟悉的脸庞上的平静漠然,每见一回,便如一根细细的针刺入他的胸膛。

    杜提点上前请脉,程锦容站在一旁,安静无声。

    一屋子都是男子,唯一的少女,又是这般美丽鲜妍,就如春日枝头的鲜花。绿色的医官官服也遮掩不住那份丽色。

    宣和帝不是第一次见程锦容了,却是第一次留意她的丽色,难免多看了一眼。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的忧心,绝不是无的放矢。程锦容时常在宣和帝面前露面,焉能不引起宣和帝的注意?

    ……

    一炷香后,杜提点收回手,起身拱手“皇上脉象尚算平和,无需开方喝药。”

    今日的平安脉,就算请完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随口道“看赏!”

    杜提点为宣和帝看诊多年,时常被厚赏,早已习惯,忙笑着谢恩。

    宣和帝又道“贺校尉,代朕送杜提点一程。”

    能得天子命人相送,这可是莫大的荣幸。杜提点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贺祈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他在天子身边当值,和程锦容时有见面的机会。

    宫中人多口杂。而且,他和程锦容皆是宫中风头颇劲之人,便是多看一眼多说句话,都会惹来闲言碎语。他在宫中,不得不克制隐忍。

    出宫秋猎,自然比宫中活泛得多。他早就打算好,要寻机会和程锦容说话。

    没想到,到皇庄第一日,这个机会就来了。

    贺祈一路送杜提点回了院子。

    杜提点心中了然,口中笑道“皇上令贺校尉送本提点一程,贺校尉委实太客气了。”直接就送他回院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杜提点眼角余光瞥一眼爱徒。

    爱徒虽然年少,却颇为城府。心里如何做想,无从得知。面上却是一派坦然。

    再看身高腿长英俊过人的贺校尉,也是一脸从容“我奉皇上之命,送提点大人回来,也是应该的。”

    杜提点目中笑意一闪而过,和贺校尉拱手作别,先进了院子。

    然后,贺校尉看向程医官,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我送程医官回院子。”

    就这么几步路,送什么送!

    程锦容想绷着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白了贺祈一眼“那就有劳贺校尉了。”

    贺祈厚颜一笑“能送程医官,本校尉荣幸之至。”

    ……

    程锦容住的这处小院子,是皇庄的西北角,也在最里面,堪称幽静之极。两个伺候的宫女,在见到年少英俊的贺校尉时,目中几乎同时闪出光芒。

    皇庄里的宫女,年龄多在二十余岁。这个年龄的女子,少了少女的矜持,目光而大胆。

    如果贺校尉有意,她们不介意来个春风一度。

    事实上,每年春猎秋猎,宫女们私下和御前侍卫寻欢的,不在少数。

    贺祈收敛笑意,神色冷漠。

    程锦容心中好笑,淡淡吩咐两人退下。

    待那两个宫人退了出去,贺祈脸上的冷漠瞬间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余悸的神情,装模作样地擦拭额上不存在的冷汗“多谢程医官为我解围。我守身如玉十五年,差点功亏一篑。”

    程锦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原本略显尴尬沉闷的气氛,顿时散去。

    “守身如玉!亏你有你说!”程锦容越想越觉得好笑“你身边那么多美貌丫鬟,便是功亏一篑,也怪不得这两个宫女吧!”

    勋贵公子们,身边有几个美貌解风情的丫鬟,再正常不过。哪来的守身如玉?

    贺祈挑眉一笑“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贺家家训,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惹女色。我一直严守家训,至今还是清白之身。”

    程锦容“……”

    她本该打趣回去。可被那双含着笑意和无尽深意的眼眸注视着,屋子里莫名地燥热了几分。她的耳后也隐隐有些发热。

    程锦容略略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你特意来见我,一定是有要紧事。”

    什么事,也不及和你见面重要。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很配合地转移话题“是。我想问你,你是否真的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症?”

    程锦容淡淡应道“行医治病,谁也不敢断言有十成把握。皇上的病症,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不过,师父不肯冒也不敢冒这一丝风险。而且,皇上也信不过我。”

    “所以,短期之内,我没有机会为皇上看诊。至少也要等上一年半载。”

    贺祈眉头动了动,语气中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杜提点倒是打的好算盘。”

    程锦容没有明说,可贺祈从字里行间,已敏锐地猜出了大部分真相。这个杜提点,对天子的病症束手无策,摆明了是要拿程锦容顶缸。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地应道“好算盘,未必能如愿。我亦有我的盘算。”

    贺祈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

    看来,程锦容的盘算图谋还不小。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压低声音“伴君如伴虎。你一定要谨慎仔细,不要触怒皇上。”

    程锦容点点头,犹豫片刻,轻声提醒“你也要多加小心。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六岁了。”

    。



    前世,贺祈便是在十六岁那一年受伤毁容。

    她对平国公府里的波涛暗涌,并不熟悉。也不知前世到底是何人伤了贺祈。只能这么提醒一句。

    话语淡淡,透出的却是真诚的关心。

    贺祈心里甜丝丝的,低声笑道:“放心,我早有防备。”

    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秋猎共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或许会有些令人意外的变故。”

    按着往年惯例,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会选出数人参加秋猎。皇子们也会选英勇的亲兵,就是武将们身边的侍卫里,也不乏射箭高手。

    侍卫们之间的比试,更紧张激烈。御前侍卫代表的是天子颜面,只能赢得漂亮,绝不能输。

    也因此,御前侍卫里选出的皆是真正的高手。贺祈当然位列其中。贺袀裴璋也都在比试的名单里。

    倒是朱启珏,身手平平,并未入选。

    贺祈要在秋猎里时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贺祈:“你要做什么?”

    贺祈目光一闪,随意地耸耸肩:“我就这么随口一言,你不必紧张。”

    不对!

    他绝不是随口一说。定然早有定计!

    程锦容心念电闪,轻声道:“贺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也拦不住你。我只愿你平安无事。”

    这一声贺祈,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是真的关心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头一热,低声笑道:“放心吧!我还没娶到媳妇,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这玩笑,自然有些过度了。

    程锦容脸颊微热,瞪了一眼过去:“你娶不娶媳妇,和我有何关系。总之,我程锦容是知恩图报之人。如果你不慎受伤,我一定治好你的伤。”

    贺祈:“……”

    贺祈撩拨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懊恼。他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也该走了。”

    可不是该走了么?

    再赖着不走,回去要如何向宣和帝交代?

    程锦容站起身来:“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贺祈:“……”

    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比起她平日平静从容的模样,他更喜欢眼前这个会嗔会怒会笑的程锦容。

    贺祈依依不舍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迈步离去。

    ……

    程锦容独坐了片刻,去沐浴更衣睡下。

    一夜无梦。

    隔日凌晨,天蒙蒙亮,程锦容便起了身。自进宫后,她便自行梳洗穿衣。到了皇庄里,那两个陌生的宫女,自然更不可信。

    吃了早饭后,程锦容便去了杜提点的院子里。

    不知是程锦容,一众太医也都来了。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一大早,皇上就领着皇子殿下和武将们进了山。要到天色将晚时才回来。这一整日,应该没什么要事。大家不必拘谨,在皇庄里随意些也可。”

    太医们笑着应下。其中还有一两个,大着胆子说笑:“可惜我等不擅骑射,不然,也能跟着进山林凑凑热闹。”

    “人家进山林打猎,你进山林做什么?莫非是想以身伺虎不成!”

    此言一出,众太医都笑了起来。

    杜提点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谁想进山林,本提点送他两瓶上好的伤药。不过,断胳膊断腿的本提点一概不管。”

    众太医又是一阵哄笑。

    平日在宫中当值,个个小心谨慎,不能大声说笑,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到了皇庄里,所有人都松泛活络了。

    程锦容目中盛满笑意。

    杜提点让一众太医出去散心,只留下程锦容:“今日难得有空闲,替为师整理医例。有不懂之处,只管来问。”

    程锦容笑着应下。

    整理医例,是大夫学习医术最佳的办法之一。

    总不能白白担个师徒名分。杜提点的针灸之术出神入化,拜在他门下,自然要将杜提点的独门绝技学到手。

    师徒两人平日各自忙碌,要么就是各怀心思互有算计。今日总算真正有了师徒的模样。

    杜提点翻看医书,程锦容则整理医例,不时轻声发问。杜提点耐心地指点教导。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很快就是大半日。

    临近傍晚,内侍前来传口信,召杜提点前去。

    宣和帝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每日都要请平安脉。杜提点应了一声,领着程锦容前去。

    ……

    今日,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多是陌生脸孔。

    贺祈贺袀裴璋等人,都参加了此次秋猎。此时正在清点猎物。

    宣和帝今日也打了不少猎物,骑马跑了大半日,手握弓箭射猎物,都令宣和帝龙心大悦。今日宣和帝的心情格外好,在杜提点请脉后,将自己的猎物赏了杜提点一些。

    秋猎的半个月,晚上自然要吃猎物野味。

    一头鹿,一头羊,烤得油汪汪香喷喷的。就是杜提点,胃口也远胜平日。程锦容也吃了半个羊腿。

    太医们要随时等候传召,不能饮酒。不过,围坐在一处,一同吃烤肉,颇能增进感情。

    其中一位消息灵通的钱太医,笑着说道:“今日秋猎,听闻御前侍卫贺校尉裴校尉,皆大出风头。”

    另一位太医接过话茬:“还有鞑靼太子,箭术之佳,令人惊叹。每一箭皆射中猎物咽喉处,一击致命。”

    “也不知鞑靼太子比起贺校尉裴校尉来,到底谁更胜一筹!”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闻他们三人今日的猎物极多,位列前三。”

    “猎物有大有小,有凶猛至极的,也有温顺好猎的,这如何好比。只单看数量,委实不算公平。”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秋猎岂能不比个高下。”

    程锦容微笑聆听,脑海中掠过三张脸孔。

    前世的夫婿裴璋,前世的恩人贺祈,还有前世的仇敌癿加思兰……

    太医们议论纷纷,令她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匆匆来禀报:“赵公公前来宣召提点大人!”

    众太医皆是一惊。

    杜提点心里一沉,和程锦容对视一眼。

    此时此刻,赵公公前来宣召,莫非宣和帝又发了宿疾?



    杜提点见了赵公公,先塞了个荷包过去。

    赵公公收了荷包,低声说道:“众皇子将自己猎的最好的猎物送给了皇上。皇上今日兴致极高,召了几位娘娘一同赏猎物。没曾想,徐美人被猎物所惊,在圣前失仪。”

    “皇上被扫了兴致,怒斥徐美人。徐美人羞惭至极,竟以头撞柱,意欲轻生。幸得身边宫人手脚利索,及时救下了徐美人。”

    “徐美人额上血流如注,昏厥过去。”

    “皇上被败坏了兴致,龙颜大怒。是皇贵妃娘娘苦苦相劝,宣召杜提点前去为徐美人治伤,皇上才点头首肯。”

    赵公公一边走,一边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杜提点在宫中伺疾多年,什么事没见过。赵公公这番话,并未令他动容。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沉。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皆是裴皇后的人。罗贵人赵贵人年轻貌美,心思盘算颇多,虽向裴皇后投诚,却不肯也不敢和郑皇贵妃唱对台戏。

    唯有徐美人,将所有赌注都压到了裴皇后的身上。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的手中利刃,刺向郑皇贵妃。

    秋猎第一日,徐美人就圣前失仪,被天子怒斥失了圣宠。

    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捣鬼?

    ……

    程锦容随杜提点快步进了殿内。

    一股浓烈的腥膻气混合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宣和帝早已不见了踪影,郑皇贵妃等人也都已离去。

    倒霉的徐美人,昏倒在地生死不知,两个花容失色的宫女,跪在一旁垂泪哭泣。

    数十名御前侍卫,正忙碌着将猎物搬出殿外。贺祈也在其中。他穿着适宜秋猎的黑色武服,手中拎着一只脖颈极长的凶禽。

    贺祈原本站在殿内,直至见到程锦容,才走向殿外。

    两人交错而过的刹那,一声极低的声音传入程锦容的耳中。

    “小心!”

    程锦容没有转头看贺祈,低低嗯了一声。

    贺祈特意留下,显然就是为了等她前来,向她示警。也可见,她刚才没有猜错。今日之事,绝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暗中设局,陷害徐美人。

    或者是要借着此事,剪断裴皇后的羽翼。也是给宫中的裴皇后一个警告。

    杜提点匆匆走到徐美人身边,为徐美人检查额上的伤势。

    徐美人额上流了不少血,一张娇媚的脸孔上到处都是血迹,看着颇为可怖。不过,伤势其实不重,只是皮外伤而已。

    杜提点并未动手,而是吩咐程锦容:“程医官,娘娘额上的伤势并无大碍,你为娘娘施针便可。”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上前,打开药箱,为徐美人施针止血。

    程锦容近来潜心钻研针灸之术,较之以前颇有进益。此时动作流畅熟稔,下针时毫不迟疑,异常沉稳。

    杜提点看在眼里,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这个程锦容,学医的天赋惊人的可怕。他的针灸绝艺,只怕用不了两年,程锦容就能融会贯通。

    一盏茶后,徐美人额上止了血。随后,便是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有徒弟在,这等琐事自然无需杜提点动手。杜提点只负责张口吩咐,从头至尾动手的人都是程锦容。

    徐美人一直未曾醒转。

    程锦容轻声对两位宫女说道:“再去叫两个人,找一个轻便的木板来,将娘娘挪在木板上,抬回屋中歇下。”

    宫女擦了眼泪,低声应下。

    程锦容又转头看向杜提点:“提点大人,徐娘娘伤得不轻,至今未醒。只怕半夜会有头晕目眩或呕吐的症状。我想今夜守在徐娘娘身边。”

    徐美人伤成这样,身边确实需要有太医守着,以备随时传召。程锦容身为女医官的便利,也显露无疑。

    杜提点略一点头,低声叮嘱:“你不必一直守在床榻边,找个空屋睡下,等娘娘醒了,自会传召你。”

    师徒两个互相算计利用。不过,杜提点这几句话里,到底透出了一丝关切。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看了杜提点一眼:“是。”

    ……

    这一夜,宣和帝宿在了郑皇贵妃处。

    徐美人夜里开始发烧。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后立刻醒来。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床榻边。

    “娘娘全身发烫,口中胡乱呓语,”伺候的宫女哭着说道:“现在该怎么办?程医官,娘娘是不是熬不过去了?”

    另外几个宫女,也一同红了眼圈。

    她们都是徐美人的贴身宫女。徐美人出了意外,她们也难逃罪责。

    程锦容迅速为徐美人开药方,淡淡说道:“照着我开的药方去拿药,熬了药喂娘娘喝下,娘娘很快就能退烧了。”

    程锦容的镇定和自信感染力极强。

    几个宫女也似有了主心骨。两个去拿药,另外两个宫女,在程锦容的吩咐下,以温水为徐美人擦拭身体。

    一碗汤药喂下,徐美人出了一身汗,在温水的反复擦拭下,灼烫的温度渐渐褪去。

    徐美人一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隔日,宣和帝又领着众人进山林秋猎。甚至未打发内侍来看徐美人一眼。

    帝王无情,可见一斑。

    临近正午,徐美人退了烧,额上的药也换了一遍。原本白皙美艳的徐美人,如被风雨摧残后的花朵,苍白而可怜。

    “你们都退下。”徐美人声音虚弱无力:“有程医官守着我就行了。”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徐美人看向程锦容,美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昨晚的事,绝不是意外。一定是皇贵妃有意陷害我。”

    “别人去看猎物都没事,我一过去,那头豹子竟未全然断气,忽然动弹。那头豹子,是大皇子侍卫亲兵所猎。我被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皇上原本并未动气,皇贵妃以言语挑唆,说什么我是故意败坏皇上的兴致。还说我是装模作样,有意以娇弱的模样争宠。”

    “皇上被挑动了怒气,厉声叱责于我。”

    “我不得不羞惭请罪,以头撞柱,以表清白。”

    “这一切,分明都在皇贵妃算计之中。”



    徐美人越说越愤怒:“这段时日,我颇得皇上爱宠。郑皇贵妃嫉恨我比她更年轻貌美,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以此毒计害我。”

    “宫中谁不知我是皇后娘娘的人。她这般陷害我,既令我失了宠,又压了娘娘一头。也是对后宫嫔妃的警告。可谓一举数得!”

    “此事一定要及时禀报给皇后娘娘知晓。”

    说到这儿,徐美人忽地伸手抓住程锦容的手:“程医官,你是娘娘的心腹。你说的话,娘娘定会深信不疑。这封信,请程医官来写。待我伤愈,我一定会重谢程医官。”

    徐美人一脸虚弱,手中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就像快溺毙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事实也是如此。失了宣和帝的宠爱,被郑皇贵妃陷害算计。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裴皇后了。

    程锦容注视着绝望又不甘就此沉沦的徐美人,轻声应下:“好,我今日便写信,命人送给皇后娘娘。”

    徐美人松了口气,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程医官。”

    “娘娘好好养伤,不宜多虑多思。”程锦容轻声提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啊!

    她要好好养伤,要早日好起来。等回宫后,要死心塌地跟着皇后娘娘。迟早有一日,要将郑皇贵妃踩在脚下。

    徐美人目中闪过狠戾的光芒。

    ……

    程锦容没有食言,待徐美人情绪稳定下来,便提笔给裴皇后写了一封信。

    不过,她在信中并未提及郑皇贵妃,也未说徐美人如何悲愤,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昨晚发生的事。

    以裴皇后的敏锐,定能推断出事情原委。

    信送出去之后,徐美人心中悲愤绝望之情稍解。

    徐美人额上的伤没了大碍,每日复诊换药便可。这桩差事,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杜提点问了一回,见程锦容成竹在胸,也未再多言。

    两日后,裴皇后的回信送到了程锦容手中。

    对徐美人受伤之事,裴皇后只说“本宫已知晓”。然后,信中尽数是对程锦容的关切之词。

    来自裴皇后的关心,令程锦容心情愉悦。

    徐美人伤势好转,程锦容无需整日守着,便去了杜提点那儿,继续学习针灸之术。

    此次秋猎,似乎注定了不会平静。

    “程医官,”一个美貌中带着三分傲气的宫女出现在程锦容面前:“公主殿下今日偶有不适,召程医官前去请脉。”

    宫女口中的公主殿下,正是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跟着来了皇庄,可惜却没想象中的有趣。元思兰和亲兵们去秋猎,她在皇庄里待着,也没什么趣味。

    所以,这是闲着无聊,想以她来解闷逗趣?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正色应道:“公主殿下相召,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进太医院时日尚短,尚无资格请脉。公主殿下千金之体,如何能轻忽大意?”

    然后,拱手对杜提点说道:“请提点大人,另派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

    杜提点:“……”

    爱徒拿他这个师父顶缸,半点愧疚都没有。

    程锦容确实毫无愧色。杜提点算计利用她的时候,也不见半分手软不好意思。她以杜提点为挡箭牌,也是顺理成章。

    杜提点对宫女说道:“本提点令李太医前去为公主殿下看诊。”

    美貌宫女碰了个软钉子,颇有几分羞恼。只是,杜提点身为太医院提点,极得天子信任器重。她仗势欺人,也不敢欺到杜提点的头上。

    美貌宫女只得忍了这口闷气,和周太医一同离去。

    碍眼的人走了,程锦容心情颇佳,继续整理医例。

    杜提点心情复杂地暗叹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个前浪可得留神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后浪拍死了。

    ……

    卯足了劲要挑刺找茬的寿宁公主,一击落了空,心里气闷又恼怒。

    今日傍晚,元思兰一回来,寿宁公主便气冲冲地去找未婚夫婿。元思兰骑马打猎一日,身上既有灰尘,又有汗腥气。不过,这丝毫无损元思兰的英俊,甚至多了一份青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

    “阿乔,”元思兰亲昵地唤寿宁公主的闺名:“你怎么一脸不高兴?是谁让你受气了?”

    这皇庄里,有谁敢令寿宁公主受委屈?

    寿宁公主扁扁嘴,三言两语将白日的事道来:“……这个程锦容,实在可恶。我宣她前来看诊,她竟敢推脱不来。根本就没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底!太可恨可恼了!”

    杜提点也十分可恶。竟这般护着程锦容!

    不过,寿宁公主的怒气全冲着程锦容去了,并无和杜提点较劲的意思。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寿宁公主再骄纵,也不愿招惹深得天子器重的杜提点。

    元思兰目光一闪,压低声音:“别急,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寿宁公主心中受用,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悄声问道:“你要怎么为我出气?”

    元思兰凑近寿宁公主耳边,低语数句。

    寿宁公主听了一脸恼怒,使劲推了元思兰一把:“你这是为我出气,还是早就对她生了觊觎之心?”

    元思兰无奈地笑道:“我的心里,早已被你塞的满满的,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我出这一计,是令你有正大光明地理由对付她罢了。”

    “她是太医院里的医官,你是堂堂公主,主动寻衅,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听。而且,皇后娘娘也一直袒护她,在宫中,你根本没机会对她动手。我便是想为你出这口气,也未必能寻到何时的机会。”

    “现在她在皇庄里,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我是为了你,才甘愿牺牲自己一回。你若不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寿宁公主咬着嘴唇,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

    过了片刻,寿宁公主终于痛下决心:“好,我就听你一回。你做戏也就罢了,要是敢对她动什么歪心思,我可饶不了你!”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柔声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连着吃了几日烤野味,杜提点肠胃有些受不住,今晚不肯再吃。程锦容年少胃口佳,倒是没受影响,依旧吃得香甜。

    杜提点忍不住笑道:“年轻果然就是好。”

    程锦容抿唇一笑。

    吃了晚饭,程锦容回了院子,照例看起了医书。

    伺候的两个宫女,闲着无事,在门外数米远处小声嘀咕闲话。

    “这位程医官,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么?生得这般年轻美貌,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及她美。有这等容貌,又每日都随提点大人去给皇上请脉。这是多好的机会!”

    “换了是别的女子,早就想尽办法接近皇上,一步登天做了宫中嫔妃了。程医官倒好,每日去面圣,从不收拾打扮,只穿那身绿色官服……”

    “还有,每日回来,都要看一个时辰的医书。医书既枯燥又乏味,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两个宫女闲极无聊的议论,当然没传进程锦容的耳中。

    事实上,就算程锦容听见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时间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门被宫女敲响:“程医官,徐娘娘打发人送了口信来,说是徐娘娘觉得伤口不适,请程医官前去看看。”

    上午复诊的时候,她仔细看了徐美人额上的伤处,分明已有好转。怎么又不适了?

    到底是后宫嫔妃,对脸上的伤格外在意。也可能是略有些痒痛,过于紧张焦虑。

    程锦容站起身来:“好,我这就前去。”

    前来送信的宫女,是一张陌生脸孔。

    程锦容瞥了宫女一眼,随口道:“这几日,我为娘娘换药,似从未见过你。”

    那个陌生脸孔的宫女恭声应道:“奴婢是皇庄里的宫女,这几日并未近身伺候徐娘娘。今晚娘娘忽然觉得额头处的伤疼痛不已,几位姐姐忙着伺候娘娘,便令奴婢前来送信。”

    这说辞倒也合情理。

    程锦容随意嗯了一声,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除了来送信的宫女,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的小宫女,一前一后。此时已过了戌时,路上颇为安静。

    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路口。宫女往左行。

    程锦容忽然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等等!徐娘娘的院子在那一边,应该走右边的路才对。你为何走左边?”

    那个宫女也不出声,继续往前走。提着宫灯的小宫女,对视一眼,竟拎着宫灯快速跑了。

    ……

    不对劲!

    程锦容心中倏忽一沉,反射性地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便又停了下来。

    数米之外,一个修长的青年男子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清冷如水的月光,洒落在青年男子的俊脸上。那双略显狭长的黑眸,闪过一丝略显邪气的笑意,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程医官。”

    竟是元思兰!

    程锦容一惊,目中露出戒备和提防,声音冷然无波:“原来是鞑靼太子殿下。”

    元思兰慢悠悠地上前两步。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后退,警戒地保持距离。

    可惜,她再怎么提防也迟了。从她被骗出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已一脚踏入了他设下的陷阱。

    元思兰无声地勾起嘴角,并未急着拉近距离,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就如看着落入掌中的猎物:“这么晚了,程医官没有睡下,却和我这个鞑靼太子待在一起。瓜田李下,孤男寡女,就算我们两人是清白的。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捕风捉影这四个字,最是可怕。尤其是在宫中,一旦传出这等流言蜚语,对她是一记重击。

    元思兰设下这一计,一是为了未婚妻出气,二来,是要彻底毁了她的名节。一个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女医官,还能嫁给何人?有谁会娶她?

    真是卑鄙无耻!

    程锦容心头涌起怒火,冷冷地看着元思兰:“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到片刻,寿宁公主殿下就会领着一群宫人来了吧!”

    元思兰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个聪慧的姑娘!”

    “你说的没错,阿乔很快就来了。”

    “我是阿乔的未婚夫婿,竟在夜晚时和你在此相会。以她的脾气,焉有不怒之理。今晚,你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那张薄薄的嘴唇,吐出的话语简直令人憎厌至极。

    程锦容黑亮的眼眸染上愠怒和鄙夷。

    元思兰不以为意,笑了起来:“放心吧,阿乔就是想挫一挫你的锐气,不会要你的命。”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就是她舍得,我也舍不得。”

    “有我在,不会令你受太多委屈。你也别太倔强固执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低头的时候。今日谁让你低头,他日,你大可加倍地讨回来。”

    “此事过后,你声名会受损。放心,我会补偿你。等我和阿乔成亲后,再纳你为妾……”

    程锦容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其利索,只眨眼的功夫,便打开药箱,取出一把细长的利刃。她以利刃指着元思兰。

    愤怒的火焰,在程锦容的目中燃烧,点亮了那张素日冷静自若的脸庞,散发出夺人心魄的美丽:“癿加思兰!你敢靠近我半步,今日我让你血溅此处!”

    她一定不知道,这样的冷戾对峙,只会令他对她的兴致更浓。

    元思兰不怒反笑,眼中闪着兴味得近乎残忍的光芒:“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令我血溅此处。”

    一边说着,一边闪身上前。

    元思兰骑**湛,身手也远胜常人。一个闪身,已到了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避无可避。

    事实上,她也没打算避让闪躲。

    元思兰既设下这一局,周围定有人暗中把手。而且,以元思兰凌厉过人的身手,就是十个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元思兰迅疾出手,牢牢扣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她手腕吃痛,不得不松手。

    叮地一声,程锦容右手中的利刃落了地。

    在远处看来,两人拉拉扯扯手挽着手,十分亲昵。

    一阵脚步声响起,寿宁公主尖锐又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寿宁公主果然来得及时!

    程锦容嘴唇抿得极紧,眼底的火苗越燃越旺。

    元思兰和程锦容靠得极近,手中握着纤细滑腻的手腕,鼻间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看着那双染满了怒意的璀璨双眸,一时心旌摇曳。

    寿宁公主装模作样的怒喊声传入耳中,元思兰心中掠过一丝遗憾。

    好在过了今晚,她的名节全无,迟早要做他的女人。不必急在一时。

    元思兰终于松开手,转身看向“嫉火中烧”快步而来的寿宁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男人招惹野花后被逮个正着的心虚“阿乔,你别恼,听我向你解释。我和程医官在此偶遇,之前从无瓜葛……”

    寿宁公主瞳孔忽地睁大,失声尖叫“表哥小心!”

    元思兰警铃大作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让。

    身后的少女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元思兰闪避再快,也未能全然躲过。

    左臂一凉,血花四溅。

    好一个程锦容!下手真是狠辣!

    若不是他闪避及时,刚才那一匕首,就会刺入他的后背。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冷戾的怒意,继续闪身后退数步,和程锦容拉开距离,四目相对。

    程锦容左手中握着长不及三寸的小巧匕首,雪亮锋利的匕首上,闪着寒光和些许血光。倒映着冷如寒霜的俏脸。

    ……

    这一刻,很难说到底谁才是最愤怒的那一个。

    寿宁公主飞扑到元思兰的身边,当看到元思兰左臂上渗出的大片血迹时,又急又气又心疼,泪水骤然涌了出来“表哥!你怎么样?”

    元思兰以手捂着左臂的伤处,鲜血很快从指缝间流下,很快浸湿了衣襟。这等时候,犹不忘做戏“我没有大碍。阿乔,我和程医官真的没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寿宁公主哪里还演得下去,红着眼圈怒瞪程锦容“程锦容!你敢伤我表哥!我绝不饶过你!”

    程锦容心头汹涌着怒火,冷冷回击“以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算计我,真不愧是鞑靼太子!”

    如果目光能杀人,寿宁公主愤怒含恨的目光早已将程锦容千刀万剐。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无暇和程锦容再做口舌之争。

    “来人,立刻去宣太医。”寿宁公主一声令下,立刻有宫女应声而退,一路跑着去宣太医。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倒是一片深情厚意,红着眼哽咽不已“表哥,你的胳膊一直在流血。是不是伤得很重很疼?”

    血肉之躯,被匕首刺伤,鲜血涔涔,哪有不疼之理。

    元思兰却未失态乱喊,略显苍白的俊脸露出一丝苦笑“阿乔,你要信我,我和程医官绝无私情!”

    寿宁公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演什么戏!

    寿宁公主几乎失声嘶喊。

    总不能白挨这一匕首!不管如何,一定要“坐实”此事。

    程锦容背负了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恶名,在宫中便无法立足,裴皇后也无法再护着她。到那时,便可以从容出手对付她了。

    元思兰以目光示意,寿宁公主用力咬紧嘴唇,愤愤地忍了下来。目光一扫,掠过地上的药箱。

    这个药箱,当然是程锦容的。之前为了取出利刃,药箱已被打开,扔到了地上。里面有一堆药瓶,还有一卷干净的纱布。

    只是,要拿纱布,就得经过程锦容的身侧。

    而程锦容,左手中还握着匕首,丝毫没有放下之意。

    寿宁公主绝不肯承认自己有一丝莫名的惧怕,张口吩咐一个宫女前去拿纱布。那个宫女看着目光冷厉杀气外露的程锦容,心里也觉害怕,走路时双腿直哆嗦。

    万幸程锦容并无再动手拼命之意。

    寿宁公主拿到纱布,立刻为元思兰裹左臂的伤。

    金娇玉贵的寿宁公主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笨手笨脚,手下没个轻重。

    元思兰倒是能忍,也不呼痛,任由寿宁公主折腾。他一边轻声抚慰哽咽的寿宁公主,偶尔抬头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显然,她没有逃的打算。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近乎兴味的冷笑。

    程锦容,你再聪慧再冷静再骄傲,又能如何?这一局,你如何能解?

    ……

    寿宁公主哭红了双眸,手不停颤抖,手中的绷带明明已裹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没止住血,血迹已渗出了绷带,染红了寿宁公主的指尖。

    寿宁公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表哥,你一直在流血。太医还没来,现在该怎么办?”

    对了,程锦容就是医官!

    寿宁公主霍然抬头“程锦容!你扔了匕首,过来为表哥治伤!”

    程锦容没有动弹,声音冷漠“公主殿下请放心。这点皮外伤,死不了人。”最多是流血多一点,真的死不了人。

    寿宁公主心急如焚,怒喝一声“本公主令你立刻过来。”

    程锦容看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道“公主殿下就不怕我趁机做手脚,废了太子殿下的胳膊?”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愤怒过,目光如刀,狠狠地刮过程锦容的脸。

    元思兰也是狠人,到现在都未失态怒喊过。甚至柔声哄寿宁公主“表妹别气坏了身子。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

    就在此时,太医终于赶来了。

    最先来的,是李太医。

    眼前这一幕,令李太医心神巨震。不过,寿宁公主连声催促之下,李太医无暇多问多思,立刻取出伤药,为元思兰敷药治伤。

    在李太医忙碌着治伤时,杜提点也来了。

    沉稳持重的杜提点,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程锦容手中闪着血光的匕首上。目中露出一丝震惊。

    杜提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快步走到程锦容面前,低声问道“锦容,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心头一口浊气,此时缓缓吐了出来,简短地答道“有人要算计我,令我无法在宫中立足。我以匕首自保罢了!”

    。



    程锦容只淡淡两句,杜提点已推断出了事情的始末,目中闪过怒意。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设下这一局,是要毁了程锦容!如果不是程锦容反应迅疾,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今晚的事,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宫中人人知晓,程锦容得裴皇后信任看重。宫中无人不知,程锦容是他的爱徒,如今已随他在圣前伺疾。

    可寿宁公主还是这么做了。丝毫没顾及裴皇后的心情,更未将他这个太医院提点放在眼里!

    还有那个元思兰,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提点按捺住心里的怒气,看了程锦容一眼,忽地厉声呵斥:“程医官!你身为医官,为何会以匕首伤人?鞑靼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唐突冒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本提点如实道来。”

    这话音,怎么听着有些不对?

    乍听是在训斥,仔细一品味,分明是在庇护程锦容!

    这个杜提点,竟丝毫不惧她这个公主,要站在程锦容那一边!

    寿宁公主心里一突,抢在程锦容之前张口:“这还用细问吗?三更半夜,她和表哥在此处,不知说了什么,拉拉扯扯。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心里慌张,以匕首伤了表哥。想和表哥撇清关系!”

    “身为医官,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令太医院也为之蒙羞!杜提点,本公主今日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处置!”

    寿宁公主的“先声夺人”,怎么听都透着强词夺理和欲盖弥彰!

    杜提点原本只有七八分疑心,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确实是寿宁公主和元思兰捣的鬼!

    只是,看破是一回事,能不能为程锦容澄清恶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另一边是一个医官。在宣和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眼可知。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蹚浑水。

    奈何程锦容大有用处,他这个师父不得不护着自己的爱徒。

    杜提点心里暗叹一声命苦,口中肃然道:“这些都是公主殿下的一面之词,事情到底如何,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寿宁公主果然大怒,杏目圆睁:“好一个杜提点!竟是半点没将本公主放在眼底!”

    “哼!本公主这就去见父皇,求父皇为我做主!”

    李太医手脚麻利,短短片刻,已为元思兰敷药包扎好。元思兰一脸无奈地喊了一声:“阿乔,你听我解释。”

    寿宁公主怒气冲冲而去。元思兰立刻追了上去,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露出歉意和不舍。

    杜提点:“……”

    李太医:“……”

    杜提点李太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程锦容。

    元思兰临走时这一眼,就如一盆污水泼了过来。

    程锦容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对杜提点说道:“请师父领着我去面圣。我要在圣前和他们当面对质!”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杜提点咽下喉间叹息,点了点头。

    ……

    连着几日秋猎,收获颇丰,令好武的宣和帝心情愉悦。

    此时,宣和帝召了几个皇子一同饮酒。郑皇贵妃坐在宣和帝身侧,不时为宣和斟酒。郑皇贵妃妙语连珠,不着痕迹的马屁,颇令宣和帝受用。

    大皇子也不失时机地起身敬酒。

    宣和帝龙心大悦,笑着夸赞大皇子:“这几日,你猎了不少猎物,表现颇佳。”

    大皇子被赞得面上有光,连连笑道:“母妃时常和儿臣说起父皇当年的英勇,儿臣远远不及。”

    郑皇贵妃抿唇一笑:“臣妾半点都没夸张。见过皇上当年,他们几个且得勤奋苦练呢!”

    这一记龙屁拍得恰到好处。

    宣和帝开怀一笑,欣然饮下杯中美酒。

    二皇子被大皇子压了风头,心里颇不痛快。

    奈何裴皇后没来,无人能与郑皇贵妃抗衡。徐美人躲在屋子里养伤,赵贵人罗贵人倒是时常露面,可没一个是郑皇贵妃的对手。

    宣和帝又兴味盎然地看向六皇子:“小六,听闻你今日又猎了两只兔子。”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

    秋猎时,众人为了表现英勇,都喜欢猎凶兽猛禽。六皇子年少力弱,箭术平平,纯粹是跟着凑热闹。每天猎两只兔子,就高高兴兴地回皇庄了。

    六皇子被众人取笑,有些不好意思:“儿臣箭术不佳,只能射中兔子。让父皇见笑了。”

    宣和帝又是一笑:“你还小,等过几年,臂力增长,多练一练箭就是了。”

    二皇子不甘被冷落,笑着插嘴道:“思兰表哥箭术超卓,今日猎得的猎物,又位列前三。他卯足了劲要拿魁首,今晚的酒宴都不肯来,说是要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此言一出,宣和帝果然笑了起来。

    这几日,贺祈裴璋元思兰三人,皆是前三。

    打猎也得看运道,有时候想遇猛兽却不得。名次高低,也有些微浮动。只是,前三名一直都是他们三人,无人能超越。

    一个是未来女婿,另外两个是自己的御前侍卫。

    宣和帝颇有“天下英才尽在朕手”的快慰。

    元思兰今晚没来,贺祈和裴璋却都在宣和帝的身侧。宣和帝心中高兴,张口赏两人美酒。天子赐酒,两人自不会推辞,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饮下美酒。

    酒宴正到酣时。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寿宁公主的哭喊声:“父皇!父皇!”

    然后,寿宁公主哭着跑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满面焦虑神色中隐藏着一丝不安的元思兰。元思兰左臂处裹了厚厚的数层。蓝色的武服上,血迹斑驳,令人心惊触目。

    贺祈心里倏忽一沉,忽地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

    果然,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寿宁公主红着双目哭道:“父皇,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表哥被那个程医官的美色所迷,今晚和她私会,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元思兰的神情,正是标准的做了错事后的心虚和自责模样:“思兰有错,对不起表妹,请皇上责罚!”

    众人:“……”



    胡说八道!容表妹绝不是这等轻浮的女子!

    裴璋犹如自己被羞辱了一般,目中闪过愤怒。

    贺祈目中闪过寒芒,定定地落在元思兰满是悔恨懊恼的脸孔上,心中杀意大盛。

    好一个元思兰!

    竟然如此卑劣无耻,以这等手段来算计程锦容!

    宣和帝一脸震怒。

    郑皇贵妃既惊讶又暗喜。

    一众皇子,亦是神色各异。大皇子冷眼旁观,二皇子拧紧眉头,四皇子五皇子袖手看热闹。

    谁也没料到,六皇子会第一个起身说话。

    “姐姐一定是误会了。”六皇子皱着眉头,俊秀的小脸紧绷而认真:“程医官绝不是轻浮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寿宁公主之前哭得双眸通红,现在这双红红的眼眸怒视着六皇子:“六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冤枉她不成!”

    “三更半夜,她和表哥独处说话,还拉扯不清。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元思兰似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愈发坐实了和程锦容“不清不白”的指控。

    六皇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声又坚定地重复:“程医官绝不是这样的人!”

    二皇子腾地起身,怒目相识:“元思兰!你和寿宁定下亲事,竟敢背着她和别的女子眉来眼去。简直是混账!”

    一边说着,一般挽起衣袖,一副冲上前要揍元思兰的架势。

    大皇子四皇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一左一右扯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弟,先冷静点!”

    “是啊!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五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看似劝慰,实则挑唆生事:“没错,问清楚再说。表哥要是做了对不住寿宁姐姐的事,我们一同揍他!”

    寿宁公主唯恐众人真地要动手揍元思兰,立刻又哭道:“这些怪不得表哥。都是那个程锦容,是她有意引~~诱表哥!被我撞破了之后,竟又狠心以匕首伤了表哥,以此为自己开脱辩白!”

    “父皇一定要为女儿做主,绝不能轻易饶了程锦容。”

    宣和帝一整个晚上的好心情,至此消失殆尽。

    ……

    “都给朕住口!”

    宣和帝一张口,众皇子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哭哭啼啼的寿宁公主,也不敢再哭喊。

    宣和帝动怒之时,就连郑皇贵妃也是胆战心惊,闭口不语。

    裴璋心中焦灼不已。

    以他对程锦容的了解,他敢肯定,今晚的事一定大有蹊跷。程锦容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寿宁公主一口咬定,元思兰手臂上的伤也绝非作伪。

    宣和帝已动了真怒。照宣和帝平日的脾气,或许,程锦容连面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处置。就像当日被杖毙的常院使……

    不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程锦容赴死!

    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救程锦容!

    到底有什么办法?到底有什么办法?

    裴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迈步,却无法痛下决心。

    万一他挺身而出,激怒了天子,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或许,救不了程锦容,还要搭上他的性命前程……

    “皇上,末将有事启奏。”

    一个低沉又凛然的少年声音响起。

    裴璋心中骤然一条,下意识地抬头。

    众人也一同看了过去。

    宣和帝拧着眉头,目中满是不快,不过,到底是自己青睐喜爱的英勇少年郎,宣和帝总算压抑住了大发雷霆的冲动:“贺祈,你有何话要说?”

    贺祈,你要说什么?

    你要做什么?

    裴璋直直地盯着贺祈,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这一刻,对程锦容的愧疚自责,对贺祈的惊怒黯然,混合成了强烈的情绪,在胸膛激荡。

    ……

    贺祈并未看裴璋,也未看惺惺作态的元思兰和寿宁公主。

    他上前几步,跪了下来:“今晚之事,末将本不该多嘴。只是,此时牵扯到了末将的未婚妻。末将绝不能坐视不理,请皇上息怒!”

    未婚妻?

    贺祈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对,贺祈定亲,和今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觑。

    裴璋呼吸一窒,胸口一阵剧痛。

    寿宁公主心中一沉,慌乱地和元思兰对视一眼。

    宣和帝已沉声问道:“你的未婚妻是谁?和今晚的事又有何关系?”

    贺祈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抬头和宣和帝对视:“末将的未婚妻,姓程,名锦容。末将和她情意相投,互许终身。”

    “几个月之前,末将的父亲就已向锦容的父亲提了亲。锦容的父亲不舍她早早出嫁,暂时未应。”

    “末将一直等着未来岳父点头首肯。不过,在末将心里,早已认定了锦容是未来的妻子。”

    “末将和她同在宫中当值,忌讳颇多。平日,末将不敢流露出来,她也同样守着这份秘密。所以,宫中无人知晓。”

    “刚才听闻公主殿下指责锦容,鞑靼太子殿下言语含糊,暧昧不清,末将心中愤怒之极,忍无可忍。末将不能不出声,否则,这一盆污水泼在锦容的身上,她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还如何在宫中当值,为皇上伺疾?”

    “末将不知为何会有这等荒谬之言。请皇上彻查此事,还锦容一个清白。”

    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裴璋面色悄然泛白。

    寿宁公主的面色已经变了。

    圣前奏对,贺祈绝不敢扯谎。

    事实上,就算是贺祈扯谎,只要贺祈肯挺身而出,坚持程锦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盆污水,就不能平白地倒在程锦容的身上。

    贺祈是谁?

    他不止是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更是平国公嫡子,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数年之后,贺祈将继承平国公的爵位,率领十万边军,为大楚坐镇边关!

    哪怕是公主之尊,也不能轻易地羞辱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

    就在此时,赵公公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领着程医官前来求见,此时正在殿外等候。不知皇上是否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来?”



    程锦容和杜提点已在殿外等候许久。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可以冲进殿内,他们师徒只能在殿外等候。杜提点和赵公公颇有几分私交,可赵公公到底何时会通传禀报,杜提点也不敢肯定。

    寿宁公主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令程锦容彻底陷于不利的境地。

    时间一点点滑过,凉如水的夜风拂过面颊。程锦容的脸庞凉了下来,被怒火沸腾的热血也缓缓平息。

    杜提点眉头皱得极紧,低低地说道:“锦容,待会儿面圣,你不可枉言乱语,一定要慎之又慎。”

    宣和帝喜怒无常,一怒之下,杀人是常有的事。金銮殿上,有御史言官言语过激,触怒天子,曾被当廷杖毙。

    倒霉的被杖毙的朝廷命官,常院使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程锦容一个刚进太医院半年的低级医官,放在平日,连面圣为自己辩白的资格都没有。

    万幸,程锦容有保命的资本。宣和帝再暴戾嗜杀,也得顾及程锦容是唯一能治好龙体宿疾之人。

    程锦容性命无碍。只是,要想洗清污水,也绝不是易事。

    程锦容抿紧唇角,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赵公公终于出来了:“皇上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一眼,齐声拱手应是。

    赵公公能成为天子最信任的内侍,城府之深,远非常人能比。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程锦容定定心神,也未再多想。随着杜提点,一同迈步进殿。

    ……

    几乎是一进殿,程锦容便察觉到了紧绷而异样的气息。

    宣和帝龙目含怒,诸位皇子神情不一。寿宁公主竟没多少得意欢喜,目光闪烁游移。半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元思兰,神色也有些异样。

    最奇怪的是,贺祈竟跪在天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贺祈做了什么?

    是不是和她相关……不用多想,定然和她有关!

    程锦容心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滋味,不及深想,和杜提点一同上前拱手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皇上,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殿内一片沉寂。

    宣和帝没有出声,目光沉沉地看着程锦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无声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程锦容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神色如何,不得而知。可她显然并未惊惧慌乱,冷静镇定的令人不敢置信。

    她这是笃定,贺祈一定会挺身救她吗?

    贺祈说的那番话,看来不是假话。

    宣和帝目光闪动,终于张口:“平身。”

    杜提点后背又是一声冷汗,一边谢恩起身,一边心里暗叹。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程锦容一同谢恩,在起身之际,贺祈忽地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触。

    贺祈冲程锦容眨了眨眼。

    程锦容微微一怔。

    没来得及细想,贺祈已用深情温柔的语气唤道:“锦容,别怕。我已将我们两人情意相许私定终身之事禀报给皇上知晓。有我在,不会容任何人往你身上泼污水,损你的名节。”

    程锦容:“……”

    没等程锦容反应过来,贺祈又转回头,一脸诚恳地对宣和帝说道:“皇上,末将以性命前程担保,锦容今晚定是被人算计陷害,以匕首自保,才误伤了鞑靼太子殿下。恳请皇上给锦容一个辩白的机会。”

    宣和帝既是召了程锦容进殿,自要问个清楚明白,略一点头:“好,朕准了。”

    寿宁公主心中愈发惊惶,脱口而出道:“贺校尉!你口口声声说程锦容是清白的。照你这么说,难道是本公主看错了?还是成心冤枉她不成!表哥胳膊受伤,也是她所为。她若不是心虚,为何要伤表哥?”

    越是心虚,越要表现得理直气壮。

    寿宁公主便是如此,此时神色激昂,俏脸通红,语速极快。

    贺祈目光微冷,寸步不让地应了回去:“受此羞辱,莫非不能自保,还要任人欺凌?殿下应该庆幸,今晚末将不在当场!”

    最后一句,透出森冷的寒意。

    寿宁公主被噎了一下,反射性地看向元思兰。

    现在该怎么办?

    元思兰倒是一脸镇定。就算是心里震惊慌乱,也绝不会显露在脸上。

    程锦容在最初的震惊后,已回过神来。

    这个贺祈……

    他应该知道,她不会有性命之忧。此事闹开,只是她的名节受损。他这般挺身而出,以性命前程为她担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正面结下恩怨,也惹怒了二皇子……

    如此深情厚意,她何以为报?

    可现在不是撇清的时候,否则,贺祈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贺祈也会因欺瞒之罪为天子厌弃。

    这出戏,她必须先唱下去。

    ……

    程锦容上前两步,在贺祈的身边跪了下来。

    这一个举动,令众人再次震惊哑然。

    裴璋心痛如割,用力握紧右拳。

    万幸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并肩跪着的一双“有情人”身上,无人留意失态的裴璋。

    “启禀皇上,”程锦容先和贺祈“深情”对视一眼,然后张了口:“今晚之事,请容微臣道来。”

    “微臣在院中看医书,有宫女前来相召。说是徐娘娘身子不适。微臣不疑有他,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没曾想,那个宫女半途时忽然跑远,鞑靼太子殿下忽地现身,且言语轻浮。”

    “微臣当时便觉不对劲,开了药箱,以利刃自保。只是,太子殿下身手过人。微臣未曾习武,被太子殿下捏住手腕,利刃落了地。”

    “就在此时,公主殿下‘凑巧’来了,张口便怒责微臣,不容微臣辩解。”

    “微臣生平从未受过这等冤屈。一怒之下,以左手取出身上藏着的匕首,伤了太子殿下。微臣行此事时,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何等境地。微臣心里所想的,是此身清白,绝不愿为任何人羞辱。”

    “误伤太子殿下,是微臣有错。此事和贺校尉无半点关系,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微臣甘心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