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论身手,贺凇比兄长贺凛更胜一筹。
多年领兵征战,贺凇满身骁勇之气,长刀一出,浓烈的杀气令人胆寒。
“父亲饶命!”
贺袀惊呼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不巧跪在了一片碎碗片上,刺骨的疼痛,令贺袀又是一声惨呼。
此时,他头脸上的纱布也被长刀划破,一片片掉落。
贺凇这一刀,竟斩断了贺袀头脸上的纱布,却未伤及贺袀半分。刀法之精湛高妙,令人叹为观止。
贺袀竭力隐藏的伤痕,也彻底显露出来。
温和俊俏的贺二公子,右眼里空荡荡的,右脸上少了一块肉,疤痕丑陋而扭曲。
贺凇目光如寒冰,冷冷道:“原来,名满京城的贺二郎,就是这么一个不成器不中用的窝囊废!你倒是拿出些算计三郎的勇气来,也比这副畏缩怂包的样子顺眼些!”
父亲什么都知道了!
贺袀心底的凉意,迅速蔓延全身。他抬头,想为自己辩驳。可一触到父亲贺凇冰冷如箭的目光,贺袀便失了所有的勇气。
父亲已经知悉一切,他再为自己的野心辩白不休,只会令父亲愈发愤怒不快。
“从今日起,你母亲养病不出。你随我去边军。”
贺凇的声音依旧冷厉,不带一丝温度:“进了军营,你和普通士兵一样,操练行军打仗。能活下来,你还是贺家二郎。活不下来,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贺袀面色惨然,根本没勇气和贺凇对视。
贺凇冷冷说了下去:“此事由我出手了结,总比三郎亲自出手好得多。今晚三郎回府,我自会和他说清楚。”
“贺家儿郎,理当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一双眼只知盯着自己的兄弟,心思扭曲,简直不配为人!”
“今日你还有一条生路,是因你祖母舍不下你,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你最后的一点怜惜。”
“这段时日,你好好想清楚想明白。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下去,还得看你自己。”
说完,贺凇便转身离去。
贺袀整个人如被抽了筋骨一般,木愣愣地跪了许久。
直至魏氏进了屋子,见到贺袀露出的丑陋伤疤,先是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又看到贺袀膝盖处的血迹,魏氏的面色一变,立刻上前扶起贺袀:“快些起来,我这就让人去叫大夫来……”
贺袀恍惚中回过神来。
膝盖处似已麻木,鲜血横流,他竟不觉痛苦。
看着涕泪交加的魏氏,贺袀忽地说道:“我这副样子,你都看见了。父亲让我随他去边军军营,以后我就要上阵打仗,还不知能活多久。”
“你还年轻,也没个孩子,在贺家守活寡也没什么趣味。我写一张和离书,你拿着和离书,带着嫁妆回娘家。趁着年轻,早日改嫁吧!”
魏氏眨眨眼,将眼泪的泪水逼退:“我不和离,也不改嫁。我既是嫁了给你,一辈子都是你妻子。”
“我怎么没孩子?妾室生的,就是我的女儿。我就在府里好生养着孩子,等你回来。”
贺袀心中一阵抽痛,咬牙道:“我回不来了。你……”
“你不回来,我就给你守一辈子!”魏氏哭着说道。
贺袀的左眼一片模糊。
他伸手将魏氏搂进怀中,泪水无声涌出眼眶。
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傍晚,贺祈回了府。
进了内堂,没见太夫人,一眼所见的,是负手而立的贺凇。
贺祈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并无愧疚。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太夫人病了一场,祖孙两人心中有了隔阂。
现在见了二叔贺凇,贺祈的心情也有些复杂,走上前,喊了一声:“二叔!”
贺凇嗯了一声。
叔侄两人,昨日在宫中便碰过面了。只是,当时两人无暇说话。此时相对而立,心中各有千言万语,却一时无人张口。
贺祈定定心神,率先打破沉默:“二叔见过二婶娘和二哥了吗?”
贺凇略一点头:“见过了。你二婶娘伤心过度,病倒了。以后要在院子里养病,怕是不能见外人了。”
“至于二郎,他只伤了一只右眼和右脸,有手有脚,身手还在。整日在府里养伤,只会怨天尤人,自怜自苦。我已决定,带他去边军。”
贺祈也有些惊讶,抬眼和贺凇对视。
贺凇定定地看着贺祈,缓缓道:“大哥请立世子的奏折,已送到皇上手中。昨日我面圣的时候,也恳请皇上允了大哥的奏折。”
“皇上已经点头首肯,不日就会下旨。”
“平国公世子之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贺祈心中有些震动,看着贺凇,低声道:“二叔,对不起。”
贺凇目中露出一丝苦涩:“三郎,是二叔对不起你。二叔和你父亲,手足情深。这些年在边关,我们兄弟相扶相持,同心合力,从无隔阂。”
“我一直盼着,二郎和你也能如我们一样,兄弟和睦友爱。”
“事与愿违!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是我这个二叔,无颜见你才对。”
贺凇声音中终于透出了悲怆。
贺祈心中也有些恻然。
前世,他被郑氏母子谋害,失了世子之位。二叔贺凇并不知情。后来他去了边军,父亲贺凛对他失望之极,二叔却对他颇为怜惜,私下时常照拂他。
复仇是一把双刃剑,伤了郑氏母子,也伤了祖母和二叔的心。
“你二婶娘是郑氏女,总得留她一条性命。个中内情,我自会和舅兄说,你只当不知便可。”
贺凇声音还算平稳:“二郎随我去边关,我自会好好调教他。如果他真心悔改,二叔就请你既往不咎,留他性命。”
“若他执迷不悟,二叔也不会容他再出现在你面前。”
“此事,就这样了结吧!”
贺祈还能说什么?
贺凇将他不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置,也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一切就如二叔所言。”贺祈深呼吸一口气:“此事就如此了结。”
贺凇迅速了结家事,手段之干脆利落,令贺祈不得不叹服。
叔侄两人说完正事后,一时沉默,相对无言。
太夫人此时从后堂出来了:“天色不早了,晚饭已经备好,今晚你们叔侄两人一同陪我用顿晚膳吧!”
这几个月来,祖母第一次和他主动说话。
祖母到底还是最疼他的。
贺祈心中涌过一丝热流,笑着应下,殷勤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祖母,我扶着你去饭厅。”
贺凇也上前,扶起太夫人另一边胳膊:“母亲,儿子多年未回京,今晚陪母亲用膳,以尽孝心。”
一边是自己心爱的长房嫡孙,一边是多年未见的次子。
太夫人将喉间的涩意咽下,扯出一抹笑意:“好!人少了不热闹,我让人将大郎和四郎也都叫来。”
贺大郎和贺四郎都是长房庶出,也是贺祈的亲兄弟。
经此一事,二房遭此重击,贺袀无颜再留在京城。太夫人提携贺大郎贺四郎,也是应有之义。
贺凇也笑道:“我当年离京之时,大郎还是个孩童,四郎刚出生。母亲只管将他们叫来,也让我这个二叔和侄儿亲近亲近。”
太夫人欣然点头。
不管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
一炷香后,贺大郎贺四郎来了。
贺凇领兵打仗多年,心肠早已练就得坚如钢铁。处置郑氏母子痛不痛?当然痛。可这样的痛苦,还不至于无法忍耐。连对着贺祈都无半分异样,更遑论贺大郎贺四郎了。
“侄儿见过二叔!”贺大郎贺四郎一同拱手行礼。
贺凇略一点头,目光掠过两个庶出的侄儿。
贺大郎相貌端正,目光清明。贺四郎一脸机灵伶俐,颇有几分少年郎的朝气。
单看两人,也都是出众的少年郎。只是,往贺祈身边一站,顿时暗淡了许多。
如此也好。
贺祈是长房嫡子,即将被封为平国公世子。庶出的兄弟远不及贺祈,自会心悦诚服,一心辅佐追随贺祈。不会像贺袀那样,因不甘落于贺祈之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都起身,过来坐下吧!”贺凇笑着招呼两个侄儿,又转头对太夫人笑道:“大嫂病逝多年,他们几个都有赖母亲教导。母亲将他们都教导得很好。”
长房无主母,庶子们也没长歪。倒是二房,贺袀姐弟两人都被郑氏引上了歧路。
太夫人每每想及此,便是一阵锥心之痛。打起精神笑道:“大郎四郎都过来,坐在祖母身边。”
贺大郎贺四郎齐齐应下。
往日陪祖母一同用晚膳的,是贺袀贺祈。这段时日,贺袀养伤不出,祖母待他们比往日更好几分,时常召他们陪伴说话。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们心中自然清楚。
贺祈也笑着招呼一声:“大哥,四弟,这边坐。”
贺大郎贺四郎也不是傻瓜,贺祈有意亲近,太夫人着意提携,于他们而言是好事。兄弟两人笑着应了。
贺四郎年少,坐在下首。贺大郎比贺祈年长几岁,却不肯坐贺祈上首,坚持坐贺四郎的身边。
贺祈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哥比我年长,理当坐在祖母身边。”
贺大郎也太谨慎小心了。
贺大郎笑道:“我嘴笨口拙,远不及你。你坐祖母身边,哄祖母开怀多吃一些,也算我们兄弟一同尽孝心了。”
这般会说话,哪里嘴笨口拙了?
贺大郎分明是借着这一举动,表明心意,绝不会和贺祈起争端。一切以贺祈马首是瞻。
贺四郎也立刻笑道:“大哥说的对,三哥你好好照顾祖母。若祖母今晚吃得少了,可都要怪三哥。”
贺祈看着庶出的长兄四弟,心中滋味如何,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有了贺袀的前车之鉴,太夫人倒是乐见这样的情形,笑着说道:“罢了,就这么坐了吧!再磨蹭下去,饭菜都凉了。”
贺祈兄弟三人一同笑着应了。
贺凇看在眼里,心里黯然唏嘘不已。
……
隔日,贺凇去了一趟晋宁侯府,和晋宁候在书房里密谈半日。
之后,郑氏告病不出。
贺袀脸上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贺凇毫不留情地领着贺袀进了练武房“操练”。当日,贺袀就被抬着出了练武房。
贺袀水深火热的日子,不必细述。
三日后,宣和帝准了平国公的奏折,下旨立贺祈为平国公世子。又下了一道赐婚贺祈程锦容的圣旨。
平国公府双喜临门,将几个月来的晦暗气闷一扫而空。特意摆了酒席宴请亲朋故旧,庆贺一番。
平国公府设酒宴这一日,程方赵氏夫妇两人亲自登门贺喜。
圣旨一下,贺祈程锦容的亲事就定下了。程家和贺家也就成了正经的姻亲。这等喜事,登门恭贺也是应该的。
郑氏养病未露面,太夫人领着孙媳朱氏招呼前来贺喜的女眷。
贺大郎的妻子朱氏,是平西侯府旁支嫡女。朱氏嫁给贺大郎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夫妻两人性情脾气差不多,一样谨慎低调。朱氏平日只照看教养儿女,对内宅诸事从不伸手过问。
太夫人之前病了一段时日,吩咐朱氏魏氏一同料理家事。朱氏虽是长嫂,却处处谦让,从不和魏氏争锋。
至于魏氏,早已歇了所有掐头露尖的心,和朱氏相处也算融洽。
太夫人对朱氏的表现颇为满意,今日酒宴,有意令朱氏出头露面,将招呼女眷的事大半都交给了朱氏。
太夫人见了赵氏,分外亲热,笑着说道:“皇上下旨赐婚,是三郎的体面,也是锦容的福分。”
“前一段时日,贺家不甚太平,我这老婆子也病了一场。一时没顾得上三郎的亲事。如今趁着皇上赐婚之喜,可得早些操办起来。”
虽有圣旨赐婚,提亲定亲该做的事,也是一样少不得。
太夫人拉着赵氏的手,低声笑道:“也不必另择吉日了,明日我就请官媒去程家提亲。早日合过庚帖,过了聘礼,立下婚约。”
赵氏含笑应道:“一切就依太夫人所言。”
太夫人行事利索,第二日便请官媒去程家提亲。
赐婚的圣旨都下了,程家也没什么可拿捏的,当日就应了。
之后,合庚帖过聘礼立婚约,前后不过半个多月。贺祈和程锦容便定下了亲事。
等闲闺阁少女或名门闺秀,在定亲前后,都要待在闺阁里,不见外人。定下亲事后,便在闺阁里绣一绣嫁妆。
譬如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譬如晋宁候府的郑小姐,再譬如镇远侯府的魏小姐,再再譬如永安侯府的裴五小姐。她们定下亲事后,极少在人前露面。
当然,叶轻云是例外。她和裴璋定下亲事后,照样出府见人。不过,就这也不能和程锦容比啊!
程锦容只在定亲当日回程府待了一天,隔日就继续进宫当值了。
裴皇后有些唏嘘好笑:“别人家的闺秀,定亲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倒好,日日在宫里当值。也不知贺家人心里如何做想。”
说起来也是一桩趣事笑谈了。
程锦容一脸无辜:“定亲之前,贺家上下就知道我是宫中太医,每日必要进宫当值。”
能为天子看诊,是何等荣耀体面风光的差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媳妇!
裴皇后也就嘴上说笑一回。如果贺家真露出半点不满不快,她这个中宫皇后第一个就饶不了贺家!
裴皇后看着容光焕发的程锦容,目中盛满笑意:“等你和贺祈成亲时,本宫一定为你厚厚添妆。”
成亲什么的,听着真是怪不自在的。
程锦容心里嘀咕着,面上未露半分异样,含笑应道:“锦容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寿宁公主和元思兰一同来请安了。
裴皇后再厌恶寿宁公主元思兰两人,面上也得做做样子,闻言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
……
寿宁公主吃了一回大亏,颇有长进。
进殿后,见了程锦容,寿宁公主主动笑着恭贺:“程太医和贺世子定亲之喜,我也备了一份贺礼。待会儿便令人送给程太医。”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公主殿下。”
撕破的脸,想拼凑回来,绝无可能。
不过,为了裴皇后,程锦容也愿忍耐一二。
元思兰脸皮厚如城墙,竟半点都不尴尬,笑着说道:“秋猎时,我举止失仪,对程太医颇有开罪之处。不过,程太医那一刀,也让我养了两个月的伤。这段恩怨,也算彼此勾销了。听闻程太医和贺世子定下亲事,我也为程太医高兴。”
亏元思兰有脸说出这番话。
程锦容目光微冷,淡淡应道:“殿下离微臣远一些,便算是对微臣的贺喜了。”
元思兰:“……”
元思兰碰个硬钉子,也未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程太医说的是。名花有主,我岂敢唐突。”
换在往日,寿宁公主定已气得火冒三丈,和程锦容作口舌之争。此次竟也勉强按捺下来。
裴皇后瞥了寿宁公主一眼,心想你还算识趣。不然,本宫就让你再禁足三个月。
宫女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目光柔和几分:“让他进来。”
片刻后,六皇子迈步而入。
翻过一个年头,六皇子个头高了一些,俊秀的脸孔也褪去了孩童的青涩,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从容气度。
六皇子笑着拱手:“儿臣见过母后。”然后和寿宁公主元思兰寒暄招呼。
寿宁公主忍住冷哼的冲动,淡淡应了。
六皇子也没将寿宁公主的冷淡放在心上,冲程锦容咧嘴一笑:“恭喜容表姐!”
程锦容抿唇一笑:“多谢六皇子殿下。”
当着寿宁公主的面,六皇子没有多言。待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告退离去,六皇子才低声笑道:“容表姐,父皇为你和贺校尉赐婚。你们两个定下亲事,以后谁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
这可未必。
以元思兰的为人,既是盯上了她,绝不会轻易罢休。现在不过是隐忍未发而已。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殿下说的是。”
六皇子又兴冲冲地说道:“对了,我特意准备了贺礼,不知是否合容表姐心意。”身边的小内侍颇为伶俐,捧了一个精巧的木箱过来。
六皇子笑道:“这是我特意令人打制的药箱。用的是最上乘的木料,结实又不重,里面做了隔层,放东西很方便,背起来也轻便的很。”
“容表姐,你喜不喜欢?”
这份贺礼,既不名贵,也不稀奇。却是六皇子用心准备的。
程锦容心中一暖:“喜欢。”
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么会不喜欢?
……
午后,程锦容照例和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请平安脉。
正值春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身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眉眼舒展,唇畔微微含笑。便已胜过春日枝头最娇艳的花朵。
贺祈一张俊脸,几乎要放出光来。和程锦容相对而立,对视一笑。
裴璋远远地看一眼,便默默移开目光。
以前没有“名分”,贺祈还要窥个闲空,和程锦容闲话一两句。如今定了亲事,贺祈愈发挺直腰杆,理直气壮。
“阿容,”贺祈也不喊什么程太医了,直接喊了她的闺名:“你明晚可有闲空出宫一趟?”
闲空当然是有的。
说是在宫中当值,其实裴皇后按时喝药,无需她再时时伴在身边。为宣和帝请脉的是杜提点,她不过是站一站看一看,熬一熬资历而已。
程锦容轻声笑问:“什么事?”
贺祈笑道:“二叔要离京去边关。这一去,不知又要几载。祖母要设家宴,为二叔送行。祖母特意叮嘱我,若你有闲空,请你一同前去。”
程锦容:“……”
只是定亲,就去赴家宴,不太合适吧!
就当是哄一哄老人家,给未婚夫婿一个面子嘛!
两人眉来眼去一回,程锦容败下阵来,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也好。”
贺祈见程锦容应了,心里十分愉悦,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明日傍晚,我在宫门外等你。”
第二日傍晚。
宫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袭黑衣的英俊少年,姿态悠闲地站在马车外,目光定定地落在宫门上。
等了一炷香左右,宫门便开了。
身着粉色罗裙的美丽少女出了宫门。
黑衣少年目中闪过一丝光芒,含笑迎上前,目光在少女的俏脸上打了个转:“平日见惯你穿医官官服的模样,今日换了罗裙,我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黑衣少年,正是贺祈。
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自然就是程锦容了。
浅浅的粉色罗裙,正适合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程锦容原本就生得白皙,脸颊透出浅浅的红晕,双眸黑亮,红唇微扬。
平日的程锦容,穿着绿色医官官服,沉稳自持,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此时,程锦容倒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特有的鲜嫩动人和朝气蓬勃。
贺祈低声调笑,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皇后娘娘知晓我要去平国公府,硬是让我换了衣裙。”
事实上,裴皇后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和贺祈已定下亲事,今晚去贺家赴的是家宴,无需过分装扮。不过,总得换一袭新衣,收拾得齐整些。”
裴皇后亲自为程锦容挑了新衣,这份热忱,程锦容却之不恭,只得默默领受。裴皇后令人拿来的精致发钗,程锦容也挑了一支戴在了发间。
穿戴妥当后,裴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放了她出宫。
贺祈又看了程锦容一眼,才笑道:“马车在前面,我和你一同坐马车回府。”
程锦容和贺祈并肩前行,一边不客气地取笑:“堂堂御前侍卫统领贺校尉,今日怎么不骑马,也改坐马车了?”
贺祈挑眉一笑:“当然是为了和未婚妻亲近一二。”
程锦容:“……”
程锦容想啐他一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感觉,确实有些微妙难言。
她和他定亲是权宜之计,对彼此都有好处。在人前装装样子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定亲”后,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便是私下说话,也比往日多了一份亲密随意。
……
贺祈口中偶尔调笑,却没什么逾越的举动。只在程锦容上马车的时候,略搭了手。上了马车后,和程锦容相对而坐。
平国公府的马车十分宽敞,两人之间相隔三尺有余。
贺祈打开车厢的暗格,取了一些出来:“先吃些垫一垫。”
十个暗格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个暗格里都放着不同的零食果腹蜜饯肉脯之类。程锦容一见之下,倒真有些饿了,笑着道谢,伸手拈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
蜜饯甜中带酸,颇合程锦容的胃口。
程锦容吃了一块,又吃一块,再吃一块。
像只馋嘴的小猫一般,吃得津津有味,又分外可爱。
这样俏皮可爱的一面,贺祈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痒痒的,忽地涌起伸手抚一抚她脸颊发丝的冲动。
当然,贺祈只是心里想一想而已。
费尽心思,终于慢慢靠近了她。他一定要有耐心,绝不能唐突孟浪流露出心里的急切,更不能吓跑了她。
程锦容连着吃了几块蜜饯,意犹未尽地停下:“你怎么不吃?”
她和贺祈独处过数回。这一次,大概是最轻松也最惬意的一回。或许是“名分已定”的缘故,程锦容心里的重重防备,也终于卸下。
贺祈随口笑道:“这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我平日从来不吃。”堂堂男子汉吃什么蜜饯果腹零食啊!要是传出去,会让一众损友笑掉大牙好不好!
程锦容笑着揶揄:“你平日是碍着颜面,不好意思吃吧!这儿又没别人,只你和我。就不必装矜持了。”
这儿又没别人,只你和我。
这一句话,如石头抛落湖面,漾出了层层涟漪。
贺祈的黑眸中闪过笑意,伸手也拿了一块蜜饯送入口中。
真甜!
对视间忽然有些微妙,马车里的温度莫名地升高。
程锦容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脸颊上的红晕稍稍深了一些。
贺祈心尖微微一酥,笑着打破沉默:“这蜜饯确实极好,你既是喜欢,就多吃一些。”不等程锦容婉言拒绝,便一本正经地笑道:“放心,只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取笑你能吃。”
程锦容忍俊不禁,笑着啐了贺祈一口。
那一丝莫名的不自在,很快散去。
两人相视而笑。
……
平国公府离皇宫不远,赶车的车夫虽有意放慢速度,还是很快就到了。两人独处的曼妙时光,就这么一转而逝。
贺祈心里颇有些遗憾,面上却未流露,先下了马车,又伸手扶了程锦容的胳膊。
程锦容今日穿的是薄而柔软的春裳。隔着两层衣衫,也能察觉到贺祈掌心里的灼热温度。程锦容迅疾和贺祈对视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脸上,彼此的目光似也多了平日没有的温度。目光一触,便胶着在一起。
这一次,是贺祈先移开目光,声音略有些低哑:“我们一起进府。有我在,你不必忧心。”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门房管事早开了正门,长嫂朱氏含笑迎上前来。
程锦容虽来过平国公府,却是第一次见朱氏。不过,朱氏的年龄摆在这儿,略一猜便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我的长嫂朱氏。你随我称呼一声大嫂便可。”
来都来了,程锦容也未再忸怩矫情,微笑着喊了一声大嫂。
朱氏生得温婉秀丽,性情柔和,抿唇笑应一声。
程锦容还没过门,三弟妹不便喊出口,叫程姑娘显得疏远。朱氏笑道:“程妹妹总算来了,祖母早已等候多时,特意打发我在此等候。”
程锦容抿唇一笑,随朱氏一同迈步进了平国公府。
前一次来探病,程锦容无暇仔细打量。此次再来,程锦容的心情便轻松多了,目光略略一扫。
传承百年的平国公府,自有其世家底蕴。目光所及之处,并不奢华,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陈旧古朴。
这里的一砖一瓦,皆历经百年风霜,自有厚重之感。
进了雍和堂,里面的陈设富丽奢华。
太夫人病了一场,至今尚未恢复元气,面上犹有三分病容。不过,太夫人特意敷了脂粉,又穿了鲜亮的朱色衣裙,右手上戴着四个宝石戒指,无需摆手也熠熠生辉。
站在太夫人身侧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满身英武骁勇之气,显然便是贺祈的二叔贺凇了。
太夫人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年轻妇人。
这个年轻妇人,比朱氏年轻一些,身形消瘦,脸孔清瘦中透出了几分憔悴。这是贺袀的妻子魏氏。
另外,内堂里还有两个少年郎。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左右,身材高壮,眉眼和贺祈有些肖似,远不及贺祈英俊,脸孔平庸得多。
这是贺祈的庶出兄长贺大郎。
另一个少年郎,约有十三四岁,个头尚未完全长成,比贺祈矮了小半个头。眼神灵活,嘴角带笑,应是贺四郎。
贺祈还有两个庶弟,还是不解事的孩童,并未露面。
贺家众人也在打量程锦容。
除了太夫人,别人都是第一次见程锦容。年少的贺四郎目中闪过惊艳之色,就是贺凇,也在心中暗赞一声程锦容的美貌。
当然,比起程锦容在宫中的显赫风光,出众的美貌倒又在其次了。年仅十六,便做了七品的女太医,能同时得帝后青睐。这个程锦容,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贺家门第,想娶名门闺秀,易如反掌。
可哪一家的闺秀,能有程锦容这等能耐本事?
……
程锦容定定心神,笑着上前行礼:“锦容见过太夫人,见过贺将军。”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道:“快些起身。你和三郎已定了亲事,过门是早晚的事。叫什么太夫人,叫祖母便是。”
程锦容只得改口,叫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十分欢喜,将手腕上的镯子拿下,套在了程锦容的手腕上:“好孩子,这一声祖母可不能白叫。这是我当年陪嫁时的玉镯,不算如何贵重,却是我贴身之物。”
看着太夫人眉开眼笑的模样,程锦容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愧疚和心虚,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贺祈。
这样哄骗太夫人,真的好吗?
贺祈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来都来了,就先戴着。权当是哄一哄老人家高兴。
在太夫人眼里,未婚小夫妻眉来眼去,可见感情好的很。太夫人心中愈发欢喜,笑着说道:“这是三郎的二叔。”
得,已经上了贺祈这艘贼船,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
程锦容又喊了一声二叔。
轮到平辈时,魏氏主动上前,福了一福:“程妹妹叫我二嫂便是。”
贺大郎颇为拘谨守礼,拱手称呼一声程姑娘。贺四郎对未来三嫂颇有好感,却也不敢造次,一同拱手行礼。
太夫人笑道:“日后总归都是一家人,这里又无外人,不必拘泥,随意些便可。”
程锦容含笑应是。
太夫人关切地问询:“你每日在宫中当差,是不是累的很?”
程锦容笑着应道:“这倒不是。我平日住在椒房殿,白日陪伴皇后娘娘。每日师父为皇上请平安脉,我一同随行便可。并不疲累。”
贺四郎忍不住插嘴:“如此说来,三哥在御前当差,岂不是每日都能见到程姐姐?”
贺四郎乖巧嘴甜,从程姑娘已经升级到了程姐姐。
程锦容和贺祈对视一眼,笑着嗯了一声。
见是能见,不过,也不是每日都有说话的机会。多是彼此对视一笑罢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贺凇,终于张口:“程姑娘和令尊颇为肖似。”
程望不但是边军里最有名的军医,论相貌之俊美,亦是无人能及。程锦容承袭了程望的好相貌,也承袭了程望学医的天赋。甚至更胜一筹。
程望年少成名,十几岁时就有少年神医的美誉。可就是程望,也不及程锦容御前当差的风光。
程锦容笑道:“我年幼时,父亲就远离京城。这些年,我和父亲一直靠书信往来。不过,父女血缘天性,血浓于水,我自然是像父亲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也盼着,能早日和父亲重逢相聚。”
这句话中的意味深长,也只有贺祈能体会了。
贺祈看着程锦容,轻声道:“这一日,不会太远。”
是啊,这一日总会有的。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众人:“……”
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是怎么回事!
……
平国公府的家宴,比程锦容预料中的更轻松和睦。
男女分席,没有外人,连屏风也未设。菜肴丰盛美味,太夫人心情颇佳满面笑容,朱氏温柔和善,不时为程锦容夹菜。
便是魏氏,心中再愁苦也未流露出来,略显沉默少言罢了。
用完膳后,程锦容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握着程锦容的手,亲热地笑道:“以后得了空闲,就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换了别人,没成亲就往未来夫家跑,少不得要被人拿来说笑。
程锦容和贺祈又另当别论。既有宣和帝圣旨赐婚,两人又同时在御前当差,日日都有见面的机会。也不必讲究“定亲后不宜见面”那些虚礼了。
程锦容笑着应了:“好,以后我得了空就来看望祖母。”
太夫人又吩咐贺祈:“三郎送一送锦容。”然后,特意提点贺祈两句:“虽说你们定了亲,是未婚夫妻,到底还没成亲。要克制守礼,不可任性妄为。”
贺祈:“……”
程锦容:“……”
程锦容脸颊微微发烫。
贺祈脸皮雄厚,一派正人君子的坦荡:“祖母放心,君子不欺暗室,这点道理,我总是懂的。”
太夫人瞥了贺祈一眼,当着未来孙媳的面,总算给贺祈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再多言。
程锦容的脸,自雍和堂一路红到了马车上。好在天早已黑了,灯笼光线暗淡,掩住了她泛红的脸颊和耳后。
也唯有贺祈能窥见一二罢了。
贺祈一路忍着笑,直至到了马车上。程锦容红着俏脸瞪过来,贺祈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程锦容脸上红晕更深,瞪了过去:“你还有脸笑。再笑,我就……”
“你就用利刃割了我的舌头!”贺祈十分流利地接了下一句。
程锦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也笑了起来。
马车平缓前行。
灯下看美人,比平日还要美三分。更何况,程锦容眼眸明亮,俏脸嫣红,更添几分艳色。贺祈看一眼,心里就要默念一回“君子不欺暗室”。
由此可见,太夫人的叮嘱不无道理啊!
半个时辰后,贺祈将程锦容送回程府:“你早些歇下。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一同进宫。”
程锦容略一迟疑:“这样是不是太过惹眼了?”
贺祈却道:“就是要惹眼一些。不然,你在御前当值,总有小人要说嘴。”
这倒也是。
宣和帝四旬左右,实在算不得老。身为女太医,在御前当值,其实颇有不便。有贺祈做挡箭牌,倒是无人敢嚼舌了。
还有元思兰,也绝不敢再明着打她的主意。
程锦容笑着应下,冲贺祈摆摆手,进了程府。
……
贺祈程锦容相携离去后,贺大郎夫妇和贺四郎各自告退离去。
魏氏也福了一福:“天色已晚,太婆婆早些歇下,孙媳告退。”
太夫人看了形容憔悴的魏氏一眼,想说什么,喉头却似被堵住一般。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点了点头:“你也早些歇着。”
魏氏柔声应下,转身离去。
这几个月来,魏氏消瘦得厉害,纤弱的双肩似不堪重负,略略瑟缩着,步伐有些沉重凝滞。
太夫人看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默默收回了目光。
魏氏这个孙媳,当年是郑氏相中的。魏氏过门后,温顺贤良,唯一的遗憾就是一直未曾有孕。
后来,魏氏主动将身边丫鬟开了脸,待丫鬟有了身孕,便扶了妾室。去年这个侍妾生下了贺袀的庶长女。
明日,贺凇就会带贺袀离京去边军军营了。
贺袀连个子嗣还没有。若在军营里有个好歹,二房便会断了香火。
贺袀主动要写和离书,放魏氏归家另嫁。魏氏却不肯,坚持留在贺家,对贺袀倒是有情有义……
脑海中思绪纷飞,太夫人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贺凇低声道:“儿子不孝,令母亲忧思难安。”
太夫人苦笑一声:“儿女都是前世的债。我这一辈子只两个儿子,不为你们操心,还为谁操心去?”
顿了顿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带二郎去边军军营,也别磨搓得太狠了。过三年五载,二郎若真心悔过,你就放他回京。好歹也给二房留个香火。”
贺凇不愧是个狠人,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得下心肠:“人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如果他不是我儿子,我早已一刀杀了他,哪里还容他去军营。”
“既是去了军营,就和普通士兵无异。别人能拿刀上阵杀敌,他也不例外。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自己。”
太夫人哑然无语。
贺凇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大哥有五个儿子,没有二郎,贺家也不会断了传承。从今日起,母亲就当没有二郎吧!”
……
魏氏回了院子,推开屋门。
自贺凇回府后,贺袀日日被拎进演武场里苦练,每日都被揍得遍体鳞伤的回来。今日也不例外。
贺袀全身上过伤药,躺在床榻上。
被亲爹以长刀毁了纱布后,贺袀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索性将丑陋狰狞的伤疤露出来。右眼处以眼罩蒙上。昔日温文俊秀的贺二公子,如今面容可怖,满身阴沉冷戾。
不过,魏氏宁愿看见这样的夫婿,总好过之前如行尸走肉一般。
贺袀听到脚步声,并未起身,反而闭上双目。
魏氏心中微涩,走到床榻边坐下,轻声说起了晚上家宴的情形。
贺袀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不过,魏氏清楚,如果贺袀真的不愿听,早已冷言相向了。她说的这些,贺袀都听进了耳中。
魏氏说了许久,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直至再也无话可说。
贺袀还是没睁眼。
魏氏终于忍不住落了泪,将头伏在贺袀的胸膛,哽咽着低语:“你明日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日我们夫妻才能重聚。你……你给我留个孩子吧!”
“我嫁你几年,一直没有身孕。如果老天对我有一丝怜悯,或许今晚我能怀上身孕。若没有,也是我的命。”
贺袀终于睁开眼,将魏氏搂入怀中,左眼里闪过水光。
他后悔了吗?
是,他后悔了。悔不当初,追悔莫及。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终究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
隔日五更,天蒙蒙亮,贺凇父子便来了雍和堂,向太夫人辞行。
贺袀回府这么久,太夫人一直没见他。
此时,贺袀跪在面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头。每次磕头,都重重地磕在地上。三个头磕下来,贺袀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孙儿不孝,不能再承欢祖母膝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还请祖母珍重身体。”
太夫人眼圈泛红,水光在眼中闪动,却未掉落。
她看着昔日疼爱的嫡孙,半晌才低声道:“你去吧!多多保重自己!”
贺袀红着眼眶应下。
起身之际,贺袀的目光和贺祈碰了个正着。
昔日兄弟,反目成仇。
这其中的滋味,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人才能体会了。
贺祈沉默地注视着戴着眼罩毁了右脸的贺袀,心中想到的是前世孤身离京的自己。说起来,贺袀比他有运道。
至少,今日他的身边还有亲爹贺凇。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贺凇简短地说了一句:“儿子这就走了,母亲多保重!”又对贺祈说道:“三郎,以后府里内外就都交给你了。”
贺祈点点头应下:“二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祖母。”
太夫人也咽下了眼泪,温声叮嘱:“一路多小心。”
贺凇点了点头,领着贺袀离去。
两百亲兵骑着骏马,俱是悍勇之气。
贺袀骑上自己的骏马,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平国公府的匾额。目中闪过复杂痛苦的情绪,最终在风中散去,策马飞驰而去。
“小姐,世子爷已经来了。”
紫苏喜滋滋地来禀报。
紫苏口中的世子爷,正是和自家小姐定下亲事的贺三公子贺祈!
其实,紫苏更喜欢“未来姑爷”这个称呼。奈何小姐脸皮薄,紫苏只得舍了这个称呼,改唤世子爷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起身出门。
两人都要进宫当值,马车比昨晚快了许多。
程锦容心细如发,看一眼沉默不语的贺祈,轻声问道:“贺将军父子已经启程离京了吗?”
贺祈点了点头,良久,才叹了一声:“我没有后悔。只是,此事对祖母打击颇重。今日二叔他们离去后,祖母骤然如老了十岁。”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黯然。
程锦容不知何来的冲动,伸手轻轻握住了贺祈的手:“你也别太难过了。太夫人心性坚韧,熬过这段时日,定会好起来。”
难得贺祈竟未趁机握住她的手,抬眼和程锦容对视:“多谢你安慰我。”
程锦容俏皮地眨眨眼:“我们是未婚夫妻,这般谢来谢去的岂不见外。”
贺祈心中一暖。
以程锦容的性情脾气,私下里极少拿此事来说笑。今日特意这么说,自是看出他心情低落之故。
她或许还未对他情根深种。可她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贺祈也深深体会到了做“正人君子”的好处。若是他主动伸手握她的手,她少不得又要瞪眼嗔怪。现在换了她主动,他不动声色就行了。
若可以,只愿时光在此刻凝结。
只可惜,这样的美好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到了宫门外,两人各自下了马车,一个去御前当值,一个去椒房殿。
……
贺袀随父亲贺凇离京,此事在朝中并未掀起什么风浪。武将勋贵子弟,进军营不是什么稀奇事。
贺袀伤了脸又瞎了一只右眼,不过,能骑马握刀杀人,也不算废人。说不定,进了军营里还能有些作为。
这些都是面上能看到的事,私下里,和贺家有姻亲的晋宁侯镇远侯,近来心情都不太美妙。
郑氏所作所为,贺凇一一告知晋宁候。晋宁候心中恼怒就别提了,直接对贺凇说道:“留她一条性命便可,其余诸事皆有贺家决断。”
郑氏“病倒”之后,晋宁候夫人根本未曾登门探过病。
镇远侯是贺袀的岳父。贺袀受伤毁容,镇远侯自然也有些心痛,更心痛的是自己的女儿魏氏。
贺袀这一离京,想再回京,不知猴年马月。魏氏在贺家和守活寡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镇远侯心疼女儿也不便多言。吩咐镇远侯夫人,闲来无事多去平国公府看看女儿罢了。
宣和帝忽然下旨,为大皇子指了两位侧妃。
这两位侧妃,一个是靖国公府旁支嫡女,一个是户部梁尚书的庶出孙女。
赐婚的圣旨一下,大皇子府立刻准备迎两位侧妃过门。大皇子妃贺氏不偏不巧地“病”了,此事便都交给了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脸上笑吟吟,私底下却气得咬牙切齿,叫来大皇子:“……往日见贺氏还算机灵,原来竟是个糊涂虫。”
“贺家两房相争,她袖手旁观便可,怎么能胡乱掺和?”
“现在倒好,贺凇领着贺袀离京,皇上不便处置贺家,一腔怒气可不就都冲着她去了?她没脸,连累得我们母子也跟着没脸。”
皇子娶侧妃,倒不算什么。可宣和帝一声不吭就下旨赐了婚,不像赐婚,倒像是对大皇子府的警告。
皇子可以娶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大皇子早就打算好,要借着娶侧妃拉拢军中武将。现在这盘算都泡了汤。
即将过门的叶侧妃,亲爹早就死了。另一位梁侧妃,不过是尚书府的庶女。娶这两位侧妃过门,委实算不得什么助力。
大皇子也是一脸晦气:“我也没料到贺氏会这般糊涂。”
郑皇贵妃鼻孔都快喷出气来了:“你也糊涂!竟暗中给了她这么多暗卫。若没有人手,她也闯不出这样的祸事来!”
大皇子的脸也黑了:“她嫁入府中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平日柔顺尽心。我给她的人,是为了暗中守护她的安危。何曾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
有野心没什么。有野心没手段可就要命了!
……
再气再怒,也于事无补。
郑皇贵妃发了一通脾气,人前继续满面笑容,为大皇子操持侧妃过门之事。
大皇子也亲去保和殿谢恩。
宣和帝神色莫测,淡淡说道:“贺氏病了,就让她好生养病。等侧妃过门后,令两位侧妃打理内宅。也免得贺氏养病之余,还要操心府中琐事。传出去,倒成了天家不体恤儿媳了。”
大皇子忙应下:“父皇所言极是。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瞥了大皇子一眼,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你如今当着差事,府里的事也不可全部丢开不管。连自己的内宅都管束不住,成何体统!”
大皇子额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躬身应是。
大皇子回府后,立刻去了大皇子妃贺氏的院子。
大皇子妃之前是“告病”,天子赐两位侧妃的旨意一下,立刻就真的病倒了。躺在床榻上,满面病容凄苦。
大皇子憋了一肚子怒火,没有安抚大皇子妃的兴致,冷冷道:“过几日,两位侧妃过了门,内宅琐事就由两位侧妃打理。你只管好生养病。”
大皇子妃全身一震,忍着泪水,轻声应是。
大皇子说完之后,连坐也没坐片刻,便拂袖而去。
大皇子妃以袖掩面,狠狠哭了一回。
只是,哭也没用了。
半个月后,叶侧妃梁侧妃进了门。
叶侧妃生得娇艳可人,梁侧妃斯文秀雅。大皇子对两位侧妃颇为喜爱。就连宫中的郑皇贵妃,也特意召两位侧妃进宫,言辞中多有夸赞,厚赏两位侧妃。
裴皇后也召见并厚赏了两位侧妃。
大皇子妃心中郁结,病情加重。
平国公府的太夫人闻讯后,心中唏嘘长叹,领着孙媳朱氏魏氏登门探病。
大皇子妃一脸的憔悴病容,绝非作伪。眉眼间的沉寂暗淡,更是一眼可见。
见了太夫人和娘家长嫂弟媳,大皇子妃强打起精神,柔声说道:“我这身子没有大碍,慢慢将养便可。倒惊动了祖母和大嫂弟媳。”
朱氏魏氏连道不敢。
太夫人看了大皇子妃一眼,淡淡道:“我再不登门,只怕皇子妃娘娘在府中的日子更难熬。”
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全身一颤,面上闪过一丝难堪,眼眶骤然一红。
一旁伺候的宫女,悄然退了出去。
朱氏和魏氏不约而同地垂下头。
太夫人年轻时脾气火爆,到老了也没改了这份脾气。对着嫁入天家身份尊贵的孙女,也没什么好脸色:“你母亲在院子里养病,阿钧随你父亲去了边军军营。大皇子府中多了两位侧妃。你们母子三人,百般算计,落到这步田地,现在可满意了?”
大皇子妃难堪又伤心,却又无可辩驳,泪水滑落眼角:“祖母,我……”
“此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母子三人咎由自取。”
太夫人冷冷说了下去:“你父亲亲自向皇上禀明此事。皇上看在贺家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份上,只令大皇子殿下娶了两位侧妃过门,没赐你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
“你现在应该庆幸感恩,有什么可难堪可伤心的?”
“把你这没用的泪水都咽回去,把你那些心思盘算也都收起来。我这个祖母,今日还肯登门,是看在你父亲的颜面上。否则,我焉能再来见你!”
太夫人话说得极重,大皇子妃难堪之余,一颗心倒是稍稍放了下来。
太夫人今日登门,探病与否不要紧,重要的是表明了平国公府的态度。既然平国公府还肯为她撑一撑腰,她这个大皇子妃的性命至少能保住。
这两个多月来,她最惶恐害怕的,莫过于宫中赐下一杯毒酒,让她悄无声息的“病逝”。
“祖母,对不起。”大皇子妃低声哽咽:“我已知错了。以后,我绝不敢再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太夫人看着满面泪痕的大皇子妃,缓缓道:“希望你真的听进了祖母的劝告。希望你是真的知错,真的悔过了。”
只盼你是真的听进了我的话。
否则,以贺祈的城府手段,你绝不是对手,不知要落到什么下场。
……
大皇子府多了两位侧妃之事,对大皇子妃来说,是天翻地覆。于宫中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桩谈资。
裴皇后便对程锦容说道:“贺氏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叶侧妃梁侧妃时常进宫请安,每次进宫先来椒房殿,然后再去钟粹宫。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在宫中地位逐渐稳固。无人再敢小觑这位病弱了多年的中宫皇后。
程锦容对大皇子妃没什么好感,淡淡道:“她这是咎由自取,有今日的下场,也怪不得别人。”
裴皇后眸光微闪,低声道:“郑氏母子皆受了严惩。贺家内宅也算平静了。日后你嫁去贺家,也就省心了。”
程锦容:“……”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再过几日,就是二皇子殿下大婚了。”
已经定了亲,成亲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可害羞的!
裴皇后笑着瞥了程锦容一眼,没再继续打趣,顺着程锦容的话音笑道:“是啊!还有五日就是吉日。”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出”的皇子,于情于理,裴皇后都要多操劳烦心。过去这半年多来,裴皇后不时召内务府管事前来问询二皇子府建府的情形,做足姿态。
至于皇子大婚当日迎亲拜堂,礼部自有章程。这些就无需裴皇后操心了。
裴皇后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准备好了丰厚的见面礼,等着二皇子妃过门后进宫觐见便可。
“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殿下来了。”一个身着浅蓝宫装的年轻宫女笑吟吟地进来禀报。
这个宫女叫珞瑜,生得柳眉杏目,年轻貌美。这几个月来,宣和帝偶尔来椒房殿留宿,裴皇后都是令珞瑜伺候枕席。
如今,珞瑜在椒房殿里颇为风光,也颇得裴皇后青睐宠爱,已越过了青黛菘蓝。
裴皇后笑道:“让他进来便是。”
片刻后,二皇子迈步而入。
大婚在即,二皇子英俊的脸孔多了几分喜色,拱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含笑道:“免礼平身。还有几日,你就要大婚了。你只管忙自己的,不必惦记时时来请安。”
裴皇后在宫中地位稳固,越来越得宣和帝看重。二皇子从中也得到了许多微妙难言的好处,对着裴皇后愈发亲近,闻言笑道:“儿臣就是再忙,也不会忘了来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搬进皇子府也有半个月了,可还住得惯?”
二皇子一一应答。
母慈子孝的情形,程锦容早就见惯了,心里也没什么可酸涩的。
事实上,心里泛酸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于二皇子寿宁公主而言,她才是那个忽然冒出来夺了裴皇后欢心的外人。
……
五日的时间,转眼即过。
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今日全数出宫,去二皇子府喝喜酒。
二皇子大婚这一日的盛况,便是在宫中当值的程锦容也有所耳闻。
“听说,二皇子妃的嫁妆从街头延至街尾,足足一百二十八台。丝毫不比当年大皇子妃的嫁妆逊色。”
“二皇子妃是卫国公的嫡出孙女,又是嫁给嫡出的二皇子殿下,嫁妆自然不能简薄了。”
“听闻二皇子妃生得美貌端庄。”
“明日进宫请安就能见到了……”
宣和帝心情颇佳,散朝后来了椒房殿,和裴皇后一同用了午膳。当晚,宣和帝在椒房殿留宿。
伺候枕席的,依旧是珞瑜。
第二日,新婚的二皇子夫妇进宫觐见请安。
这等场合,程锦容自不宜留在殿内,没等裴皇后吩咐,便悄然退了出去。
椒房殿外,春日如炽,春色明媚。
身着软甲高大英俊的贺校尉,冲程锦容微微一笑。
明亮的阳光下,贺祈英俊的脸孔也似熠熠闪光。
程锦容抿唇一笑,走上前。
两人正式定亲后,无需避讳人言,见了面说会儿话也无妨。连宣和帝也持默许态度,别人就更不会多嘴闲话了。
两人略略走开几步,在殿外廊檐下低语几句。
数十个御前侍卫,一个个竖长耳朵听着,两人也说不了什么亲密亲近的话,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
贺校尉低声笑道:“你今日面色红润,气色颇佳。”
程太医笑着回应:“天气渐暖,胃口比前一段时间好些。”
“多吃一些才好,略丰腴一些更好看。”
“花言巧语!”
“这可就冤枉我了。我为人忠厚老实,从不说半个字假话。”
低声笑语间,一双少年少女眼波流转,眉眼含笑,俨然春日中最美的风景。
众御前侍卫早就见惯不惯了。
裴璋照例默默转过身去。
说笑几句后,贺祈才说起了正事:“再有两日,就是御前侍卫大选。江六他们三个,此次也都报了名。”
说起来,他们三个也算勤奋苦练一年了。
尤其是叶凌云,隔三差五就要请程景宏登门疗伤。
程锦容笑道:“听大堂兄说,叶四公子尤其练得刻苦。”时常被苏木揍得鼻青脸肿,回了叶府,还有亲姐叶轻云“指点”。
叶凌云可不就成了最勤奋苦练的那一个?
贺祈挑眉一笑:“他们三个,今年能被选中一个,也是好事。”
顿了顿又道:“御前侍卫大选那一日,皇上定会亲自前去。我也会同行。你想不想去一开眼界?”
程锦容微微一笑:“每年御前侍卫大选,太医院都要派出十余名医官,为受伤之人疗伤。今年师父已经点了我的名,我会随师父一同前去。”
贺祈:“……”
未婚妻官路畅通,让想献殷勤的未婚夫徒生怅然啊!
程锦容看着贺祈一脸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
二皇子夫妇在椒房殿里用了午膳,然后才告退离宫。
程锦容只远远地看了二皇子妃江敏一眼。
江敏不愧是卫国公府精心教养的嫡女,容色明丽,气度出众。和二皇子站在一起,一派天家皇子妃的风范。
江敏似有所察,也看了过来。
两人在空中对视一眼,彼此微笑示意便罢。
江敏是刚过门的儿媳,日后定会时常进椒房殿请安。程锦容每日伴在裴皇后身边,两人碰面说话的机会日后多的是,倒不必急在今日。
这一晚,程锦容随杜提点离宫,回了程府。
程景宏略见清瘦,也愈发沉默少言。
赵氏忍不住絮叨:“过了年,你就二十岁了。和你同龄的男子,都做了两个孩子的爹了。你倒好,我一提亲事,你就当没听见,不肯相亲,也不愿娶媳妇。难道你想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这些话,赵氏每隔几日就要絮叨一回,程景宏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半点不为所动。
赵氏对程锦容叹道:“瞧瞧你大堂兄,不管我说什么,他就是闷葫芦一个。你们兄妹亲近,可得帮着大伯母多劝一劝他。”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
程景宏送程锦容回院子,程锦容轻声劝慰:“大堂兄,叶三小姐已定了亲。你还是早日忘了她吧!请大伯母为你操持,娶一个媳妇过门安心过日子。”
程景宏沉默片刻,才道:“我以后会娶妻成亲,不过,不是现在。等她嫁了人,我会请母亲为我操持亲事。”
真看不出,大堂兄还是天生情种。
程锦容没有再劝什么,转而说道:“过两日御前侍卫大选,太医院要派医官前去。我和大堂兄一同去。”
按着往年惯例,太医院派出的都是擅治外伤的医官。程景宏这一年来潜心钻研外科医术,在年轻医官里也是佼佼者。
此次挑选医官,程景宏也在名单之列。
程景宏笑着应下。
程锦容每次离宫,都是两日不见踪影。也不知随杜提点去了何处,为什么病患看诊。太医院官署里,多的是为贵人看诊不能诉之于口的。
程锦容不说,程景宏便也不问。
……
这两日,程锦容自然又去了杜提点的私宅。
吴商人身体底子不错,求生意志极强,诊治效果颇佳。没到两个月,已能下榻走动。只是腰腹不能用力,走路时慢吞吞的。
见了程锦容,吴商人满面感激之色,恨不得给程锦容跪下磕几个响头:“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身为大夫,能为病患看诊,眼见着病患恢复痊愈,心中喜悦快慰,不必细述。
程锦容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你每见我一次,便要谢我一回,你不嫌累,我听着都觉得累了。”
吴商人也咧嘴笑了起来。
程锦容轻声叮嘱:“你好好养身体,每日汤药,一定要按时喝。”
吴商人满口应下。
这个病患,是宣和帝亲眼看着如何救治的。宣和帝已决心以同样的方法治病,将时间定在了五月。一来是要暗中安排妥当,二来,则是要确定吴商人救治后身体痊愈。
也因此,杜提点对吴商人格外上心。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吴商人的情形私下回禀天子。
两日内,程锦容又为三个病患看诊。
大楚地域广阔,百姓众多。患了此类病症的人不算多,也绝不算少。杜提点暗中派人四处搜寻病患,光是派出去的人就有十数人之多。
管事们找到病患,再暗中陆续送入这处私宅里。程锦容隔一段时日出宫一回,集中性地为病患看诊。
忙了两日,就到了御前侍卫大选的日子了。
一大早,程锦容便和程景宏一同去太医院官署。
一众医官,争相上前和程锦容打招呼寒暄,俱是“多日不见程太医,程太医风采更胜往日”之类的话。
程锦容已到了圣前伺疾,青云之路就在脚下。十六岁的七品太医,更是创下太医院官署的记录。
令人不得不心生感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程锦容含笑和一众同僚寒暄招呼,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一张阴郁愤恨的脸孔。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去。
原来是常林。
常山被天子下令杖毙,于常家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原本位列大楚顶尖杏林世家之列的常家,经此重击大伤元气。
程锦容年少得志,得了天子青睐,仕途顺遂。做了多年副院使的程方,升职做了正院使。怎么看从中得益的都是程家人。
此时看着如众星捧月一般春风得意的程锦容,常林满心的怨恨在目中毕露无疑。
程景宏顺着程锦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皱了皱眉,低声对程锦容说道:“他整日这副模样,见了我也是如此,你不必理会。”
程锦容略一点头,很快移开目光。
常林目中闪过怨毒之色。
去年一同考进太医院的三个人,程锦容平步青云,程景宏也逐渐崭露头角,此次去御前侍卫大选也被列入名单。
他却只能日复一日的待在药材库里,做些药童都能做的琐事杂事!心高气傲的常林,每每想及此,愈发阴郁气闷。
常林这副模样,就连别的医官也看不下去了。莫医官咳嗽一声,随意找个理由打发了常林:“药材库今日来了一批生药材,正缺人手,你先去药材库帮忙。”
常林再愤恨不甘,也得低头领命。
程锦容并未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放在心里。她背着精巧轻便的药箱,和程景宏一同上了太医院的马车,往演武场而去。
程景宏早就留意到她的新药箱了,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换的新药箱?”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这是六皇子殿下送我的定亲礼。”
程景宏:“……”
这位六皇子殿下,行事屡屡出人意料。程锦容及笄礼那一日,六皇子送的是一株百年人参。程锦容定亲,他送了一个新药箱……
礼物不算贵重,却是每日可见可用之物,比起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之类更合程锦容的心意。也可见六皇子的赤诚心意。
“六殿下对你真好。”程景宏随口笑叹:“便是我,也想不到送你这样的礼物。”
程锦容抿唇一笑。
说笑间,已到了演武场。
……
今年参加御前侍卫大选的武将勋贵子弟,约有四五百人。按着去年的名额,最终能入选的只有二十人。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御林军的演武场极其宽敞,医官们坐的位置不错,离演武场颇近,能清楚地看到演武场上的一众少年脸孔。
程锦容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等盛事,倒也新鲜有趣。目光在众少年的脸孔上溜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三张熟悉的脸孔。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他们三人果然也参加了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
就不知他们三人,能不能撑到最后了。
程景宏也看了过去,低声笑道:“这一年里,叶四公子进步最大。说不定,今年叶四公子便能入选。”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目中忽地露出讶然之色。
程景宏有些惊讶,转头一看,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叶三小姐怎么来了!”
演武场里都是男子,程锦容是唯一的女子。不过,她是太医院里的医官,穿着医官官服,便是惹眼,众人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看。
可此时迈步进演武场的少女,委实太过引人瞩目了。
身着红色衣裙,明艳夺目,眉眼间俱是英气。不是叶三小姐叶轻云,还能有谁?
别说程锦容程景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站在演武场上的叶凌云,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的亲姐诶,这哪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叶轻云在众人的注目下,不见半分局促,目光一扫,冲程锦容程景宏兄妹笑了一笑。然后走了过来,在程锦容的身侧坐下了:“我坐你身边如何?”
程锦容:“……”
程景宏:“……”
程锦容迅速瞥了假装镇定实则目露喜悦的大堂兄一眼,含笑道:“叶姐姐只管坐着便是。”
“对了,演武场外有御林军侍卫守着,叶姐姐是怎么进来的?”
叶轻云理直气壮地说道:“又没人规定,女子不得入演武场。我想来就来了,谁还敢拦我不成!”
能半点不心虚地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叶三小姐雌虎的声名不是没有来由。
程锦容忍住笑,张口附和:“叶姐姐言之有理。”
叶轻云又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今日守着演武场的御林军侍卫里,有我大堂兄。”
叶轻云口中的大堂兄,是靖国公的嫡长孙叶牧云。叶牧云一直在御林军里当差,如今手下管着五百个侍卫。今日正是他负责守着演武场,拗不过任性的堂妹,只得放了她进来。
“我今日是来给四弟助阵的。”叶轻云挑眉一笑,杀气腾腾地说道:“四弟勤练了一年,今年御前侍卫大选,他若是敢怂包退出,我就揍得他满地找牙。”
隔了老远,叶凌云似乎也听到了来自亲姐的威胁,身体不由得一抖。
程锦容轻笑不已。
程景宏坐在程锦容的另一侧,默默聆听两人说话。
……
每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宣和帝都会亲自前来。今年也不例外。
待天子领着一众武将前来,演武场里的气氛顿时紧张振奋起来。场上的众少年也顾不得再看叶三小姐和名满京城的程太医了,各自屏息凝神。
镇远侯亲自击战鼓。
咚咚咚咚!
战鼓声响,御前侍卫大选正式开始。一众少年郎如打了鸡血一般,和对手各自对战。分出胜负后,再换一轮对手。
鼓声响,继续对战。
很快便有人因伤退出。医官们顿时派上了用场,立刻有人前去为受了伤的少年们看诊疗伤。
一个时辰后,留在演武场里的人只剩一半左右。有的人因伤退出,更多的是知难而退。今日演武场里,最大的笑话便是江六公子了。
江六公子连着比了几场,倒也有输有赢。
不过,这一边比试一边哭唧唧的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