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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老天不公吗?

    善良心软的人,就该受恶人欺辱践踏?

    心善也是错吗?

    不!

    她不信苍天,也不信命!

    她要进宫见裴皇后,要救亲娘出宫,要一家三口团聚!她还要一一报仇,令仇敌俯首,不得善终。

    程锦容目中闪过坚定,轻声对紫苏道:“紫苏,我有一桩极为隐秘要紧的事交给你。你别问缘由,只听我的吩咐行事。”

    紫苏有些惊讶,却未多问,点头应下:“是。”

    程锦容低语数句。

    紫苏越听越是错愕。

    程锦容吩咐的,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让她暗中找人送信去临安裴家老宅,将伺候过裴婉如的奶娘安嬷嬷悄悄接到京城秘密安置。

    安嬷嬷生性贪财,手脚不干净,在二十年前就被“送”出了裴家老宅。裴婉如心软,每次安嬷嬷哭着登门,总给些银子。她十分厌恶安嬷嬷,每次安嬷嬷厚颜前来,免不了刻薄几句。

    后来,裴婉如嫁入程家,安嬷嬷进不了程家大门,这才算消停。

    时隔这么多年,听着安嬷嬷的名讳,她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奇怪!

    小姐没满周岁就来了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裴家,怎么会知道安嬷嬷这个人?接安嬷嬷来京城做什么?

    紫苏一脸困惑。

    程锦容并无解释的意思,加重语气:“此事你不露面,去牙行买两个壮实婆子,让她们去临安一趟,许以重金。以安嬷嬷贪财的性子,一定会被银钱所诱。”

    “再去外城僻静之处,买一处小宅子。将安嬷嬷安置在小宅子里。让那两个婆子,伺候安嬷嬷衣食起居。”

    “此事除了你我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永安侯心思缜密毒辣,当年参与其事之人,皆被他陆续灭了口。

    不过,就是永安侯也没想到。一个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会令惊天之密曝露!十余年的精心谋划,毁于一旦。

    如今她重生而回,自要防范于未然,先一步找到安嬷嬷。

    紫苏收敛心神,郑重点头。

    ……

    程锦容入睡后,做了梦。

    梦中,她像前世一样,嫁给了裴璋。

    成亲后,裴璋带着她进宫觐见裴皇后。她在裴家长大,宫中赏赐不断。不过,她从未进过宫。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她既好奇又孺慕。

    她跪下,恭敬地行了全礼。

    “快些免礼。”女子声音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她谢了恩典,站起身来,微笑着抬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永安侯裴钦狞笑狠厉的脸孔:“程锦容!我是你的亲舅舅!自小将你养大!你竟忘恩负义!你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一转头,是满目痛苦绝望的裴璋:“容表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斩断你我之间的情分?”

    再一转头,一个身着宫装的柔弱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喉间插着锐利的金钗,鲜血染红了衣襟。

    娘!

    她心如刀割,悲呼一声!

    “小姐,”耳畔响起紫苏急促忧心的声音:“小姐!”

    熟悉的声音,将她自噩梦中唤醒。

    程锦容睁开眼,见到的是紫苏忧急的脸孔:“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满面苍白,满眼泪痕。这副模样,怎么也瞒不过去。程锦容点点头,低声道:“我梦见我娘了。”

    短短几个字,听得紫苏红了眼眶。

    可怜的小姐,定是思念亲娘了。

    她也想念主子。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裴婉如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想得再多,人也回不来了。

    紫苏红着眼,为程锦容擦拭眼泪,像哄孩童一般:“夜深了,小姐安心睡吧!奴婢会一直在这儿陪着小姐。”

    程锦容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或许是身畔有人陪伴格外心安,她很快再次入眠。

    ……

    隔日,紫苏以买些衣料为由,向赵氏禀报要出门一日。

    赵氏是个温和宽厚的主母。再者,身为大伯母,伸手管束侄女的身边人,有失厚道。因此,赵氏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然后,紫苏去了牙行。

    从牙行里买人,价格略高些。不过,这里的奴仆来历清楚,身契上有牙行印章和官府大印。从牙行里买来的奴婢,皆有详细的记录。一旦有奴婢私逃之类的事,追查起来也便利。

    永安侯夫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周全,程锦容在侯府内宅里衣食用度和裴璎一般无二,再有父亲送来的私房和宫中的赏赐,程锦容的私房银子丰厚得令人咋舌。

    买了两个婆子,花了五十两银子。给了一百两银子做路费,让两个婆子去临安接人。

    再以五百两银子,在外城不起眼的僻静处买一处小宅子。

    有银子,做什么都快得很。

    一日下来,紫苏将程锦容交代之事尽数做完。回程家之前,不忘买几匹衣料做做样子。

    晚上,主仆两人独处时,紫苏低声禀报:“……奴婢让她们两个走水路。京城到临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

    还得算上到临安找安嬷嬷的时间。

    时隔多年,紫苏只隐约记得安嬷嬷的住处。也不知安嬷嬷有没有搬走。说不定,安嬷嬷早已病死老死了。

    紫苏心里嘀咕着,强忍着没将这些丧气话说出口。

    程锦容看了紫苏一眼,随口道:“安嬷嬷没搬走,也没病死老死,好端端地活着呢!”

    紫苏:“……”

    小姐会读心不成!

    紫苏的表情颇有些好笑,程锦容抿唇,淡淡一笑:“紫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不过,现在我不便解释。”

    “总有一日,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紫苏深呼吸口气:“不管小姐要做什么,奴婢都无二话。”

    主子裴婉如死的时候,她想殉葬,结果没死成。然后,她便将所有的热血都倾注到了主子唯一的血脉身上。

    哪怕程锦容让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不会皱眉头。

    程锦容看着紫苏,微微一笑:“你安心听我的吩咐行事就行了。我哪里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

    紫苏:“……”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应该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了。

    特意回府的程方,叮嘱长子:“江六公子是卫国公最疼爱的嫡孙,平日最是骄纵。此次因缘巧合,你救了江六公子的腿。卫国公前两日便打发人给我送了口信致谢。”

    “今日你去卫国公府,言行要谨慎,不可轻狂!”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

    程方看向美丽娇艳如鲜花的侄女程锦容,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离他们远一点!”

    程锦容:“……”

    赵氏立刻接了话茬:“是啊!锦容,贺三公子和江六公子他们几个,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声名不佳。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可不能和他们有牵扯。”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大伯父大伯母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赵氏有些头痛,和程方对视一眼。

    这些年,程锦容一直在裴家长大,和他们见面接触极少。他们对程锦容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

    这几日相处,赵氏已察觉到,程锦容外柔内刚,心志坚定,极有主见。

    两日前,平国公府卫国公府各打发管事登门致谢。她私下委婉地劝说过两回,让程锦容别去卫国公府了。为贺三公子复诊之事,交给程景安便可。

    程锦容却道:“大夫行医,应有始有终。贺三公子是我救醒的,自然也得由我去复诊才是。”

    赵氏劝不动,程方回府后,也未多说什么,只叮嘱程锦容和贺三公子保持距离。

    贺三公子以性情跋扈暴戾“闻名”京城,倒是没听说他招惹过哪一家的姑娘……不过,还是提防小心才是。

    丫鬟桂枝笑吟吟地来禀报:“卫国公府派了马车来,请大公子和小姐一起上马车。”

    ……

    卫国公府行事周全,不但派了马车来,还有一位大管事和七八个侍卫。

    这等请大夫的阵仗,放眼大楚朝勋贵,唯有平国公府能与之比肩。

    送走程景宏程锦容兄妹后,赵氏忽地叹了口气。夫妻二十余载,自有默契。程方也在此时叹了一声。

    夫妻两个,对视无奈一笑。

    赵氏有些发愁:“锦容对这位贺三公子,似乎十分上心。”

    “锦容外柔内刚的脾气,和二弟如出一辙。”程方想了想说道:“贺三公子是她第一个病患,她多在意几分也是难免。”

    “她想去,随她去便是。有景宏在,想来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也只得如此了。

    赵氏忍不住又嘀咕几句:“往日,我一直以为锦容和裴大公子青梅竹马,日后定是要嫁到裴府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顺嘴将程锦容毫不客气地撵走白芷一事说了出来。

    程方不以为是,随口道:“结亲之事,自有二弟拿主意。再者,以锦容的品性才学,想嫁一门好亲事,不算难事。”

    不过,如裴璋这等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出众少年,在京城少年公子里也是最顶尖的。何必放过这么好的亲事?

    程方又迅速改口:“裴家若有结亲之意,总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丫鬟就改了主意。”

    这倒也是。

    赵氏不再多言,转而为长子的亲事发愁:“景宏已经十九了,和他同龄的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他就是不肯成亲!”

    以程家的门第,以程景宏的相貌人品,不愁娶不到媳妇。奈何程景宏一门心思行医考太医院,半点成亲的念头都没有。

    程方半点不愁,捋须一笑:“景宏医术出众,有志气有抱负,待他考进太医院,再定亲也不迟。”

    等程景宏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想娶名门闺秀也不是难事。

    ……

    痒!

    端坐在马车里的程景宏,忽地伸手揉了揉右耳朵。

    程锦容笑问:“怎么了?”

    程景宏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的耳朵忽然很痒,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程锦容轻笑不已。

    程景宏平日老持沉稳,不喜多言,显得老成。其实,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罢了。偶尔稚气,分外可爱。

    马车停了下来。

    卫国公府的大管事恭声道:“已经到国公府了。烦请小程大夫和程姑娘下马车。”

    兄妹各自应了一声,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这里是离皇城最近的光禄坊,住在这里的要么是公侯府邸,要么就是皇室宗亲。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是隔邻。过两条街,是平西侯府和晋宁侯府。晋国公府就在兴道坊,骑马过来就是一炷香的事。

    也因此,“纨绔五公子”同时出现在卫国公府不是什么稀奇事。

    江尧在床榻上躺着,其余四人在侍卫随从簇拥下,亲自在正门处相迎。

    领头当先的少年,一袭黑衣,身高腿长,风采卓然,英俊得令人屏息。正是贺三公子贺祈!

    见到黑衣少年的刹那,程锦容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前世她见过贺祈两面,每次他都是穿着黑衣。之后在边关数年,传闻中的贺三公子,每次领兵杀敌都是一袭黑衣,几乎成了贺祈的标志。

    黑衣少年,也在她心中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记。

    此时相隔十数米,面容看的不甚明朗,那袭黑衣却异常的清晰。恍惚间,和前世的记忆重合。

    她似乎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如狼一般凶狠冷厉的少年……

    程景宏用力咳嗽一声。

    程锦容回过神来,耳后略路发热,神色倒是从容:“堂兄请先行。”

    程景宏嗯了一声,心里暗暗不满。

    这个贺三公子!穿成这样是想做什么?

    今日是来复诊,又不是相看。

    没等程景宏程锦容上前,贺祈已迈步而来。

    或许是腿长的缘故,每迈一步,身侧的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都被落下一点点……三人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暗暗翻白眼。

    这个贺三!

    半点都不仗义!

    就显他一人腿长了是吧!

    短短片刻,贺祈已到了眼前。

    “小程大夫,程姑娘,”贺祈拱手抱拳,行了平辈礼。一双黑眸,却只定定地看着程锦容:“我早已恭候多时!”

    程景宏:“……”

    被这么一双明亮的黑眸凝视,很难不耳热心跳。

    程锦容定力过人,并无半分羞臊或忸怩之举,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礼:“贺三公子如此礼遇,着令我们兄妹受宠若惊。”

    贺祈无声一笑。

    便如春风拂过湖面。

    所谓美色,绝不止是少女。英俊的少年,亦如明珠灼灼,一笑间令人心旌摇曳。

    一双少年少女相对而立,微笑对视,俨然是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

    叶凌云心中哀叹连连,连摇折扇的心情都没了。

    得!

    以后他可得离程姑娘远一点。

    程景宏绷着脸,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贺祈的视线:“多谢贺三公子和几位公子相迎。不知江六公子在何处?我这就为他复诊换药。”

    暴躁冲动易怒的贺三公子,在程家兄妹面前出奇的好脾气,被这样抢白也不生气。转头对叶凌云说道:“叶四,你带路。”

    叶凌云:“……”

    堂堂晋国公府的四公子,岂能沦为领路的小厮!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

    扇面不是美人图,而是“谁与争锋”四个大字。折扇一摇一摇,“谁与争锋”一颤一颤。一派骄狂的纨绔风采。

    “卫国公府里的门房管事何在?在前领路……诶哟!贺三公子脚下留情!我带路,我带路行了吧!”

    一脸晦气的叶凌云,干净崭新的锦袍上已多了一个脚印。

    朱启珏和郑清淮一点都不厚道地咧嘴大笑。

    活该!

    都猜到贺三那点心思了,今日不收敛一点,穿得这般光鲜!还摇什么扇子!这是找踹啊!

    程锦容抿唇轻笑。

    程景安看着笑颜如花的堂妹,心里直发愁。

    天真的容堂妹啊!

    被贺三公子盯上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

    卫国公府开了正门,一行人迈步而入。

    叶凌云带路什么的,当然是玩闹之举。卫国公府的管事利索地在前领路,盏茶功夫,到了江六公子的寝室。

    江尧躺在床榻上,床榻边围着一堆女子。

    六旬有余头发花白的卫国公夫人,年过四旬雍容端庄的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有江尧的五个嫂子和两个姐姐……

    果然纨绔就是这么被娇惯出来的!

    贺祈等人出入卫国公府,是等闲常事。对着一群贵妇,半点都不拘谨。

    程景宏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被众女子盯着,很快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行礼寒暄时,一直略略垂着视线,十分谨慎守礼。

    卫国公府的女眷们心里暗暗赞叹。

    不愧是程家长子!医术高明与否,暂且不说。这份定力,已远胜常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犬子不甚落马受伤,幸得小程大夫出手救治。江家上下,不胜感激。今日特意请小程大夫来为犬子复诊。妾身也想留下,不知可否?”

    程景宏定定神应道:“留下无妨,不过,不可出声。待我复诊结束,才可询问。”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了,让开位置。

    卫国公世子夫人身侧的少女,也随之起身。

    这个少女,年约十六七岁,杏目红唇,肤白明艳。眉眼间和江尧有几分肖似。正是江尧一母同胞的姐姐,卫国公府的嫡二小姐。

    众人都在看着程景宏,江二小姐的目光,也落在程景宏俊朗端正的脸上。

    程景宏坐到床榻边,拆了纱布,仔细看伤处。

    贺祈目光扫了一圈,瞄中了角落处的桌椅,颇有礼貌地询问:“我到那边坐下,烦请程姑娘替我复诊如何?”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自那一日醒来之后,贺三半点事都没有。昨天还去打猎来着,亏得他有脸装娇弱。

    真是厚颜无耻啊!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

    朱启珏习惯性地想跟在表哥身后。没曾想,刚要迈步,贺祈无情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朱启珏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和程姑娘去了角落处。

    没人性的表哥!

    郑清淮冲朱启珏挤眉弄眼。

    朱启珏翻了个白眼,索性拉着叶四去了江六的床榻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就是了。女眷们都围在床榻边,实在没他们的立足之地。最后,只得和叶四一起,委委屈屈地伸长脖子。

    所以,他们今日为什么要来?

    ……

    角落处正好有一桌两椅。

    贺祈和程锦容相对而坐。

    “请贺三公子伸手,我为公子诊脉。”程锦容轻声道。

    贺祈这辈子都没这么听过谁的话,老老实实地伸了右手,手腕向上。

    诊脉免不了手指相触。

    身为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没有什么男女老少之别。

    程锦容也没什么可羞怯的,手指搭上了贺祈的右腕。凝神片刻后收回手:“贺三公子脉像平稳有力,应无大碍了。”

    贺祈皱了皱眉:“这三日,我时有头晕,胃口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落马落下了什么隐疾。还请程姑娘仔细再看上一看。”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默默移开目光,一会儿看屋顶,一会儿看地面,就是没看自己的主子。

    在府中练刀一练就是半日横扫府中家将侍卫,这叫“时有头晕”?一顿就能吃三碗粥五个馒头外加六道菜肴,这也叫“胃口时好时坏”?

    主子你还要脸不?

    程锦容温声道:“外伤可见,内伤却是看不见的。有时当时没什么,过一段时日,反而会渐渐显露。你既觉得不适,就得格外留心。定时复诊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为贺祈检查头部。

    非礼勿视。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暗暗深呼吸一口气。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少女的幽幽体香,沁入鼻息间。

    震惊焦灼悲愤憎恨交织而成的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此时此刻化为无尽的庆幸和无比的喜悦。

    容锦!

    程锦容!

    感谢苍天,令我重得新生,让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此时的我,尚未被陷害毁容。此时的我,还未失去家人和一切。此时的我,还是意气风发的贺三公子!

    我终于不必自卑,可以从容地站在你面前,对着你微笑。

    程锦容此时什么都未多想。

    为病患看诊,一定要静心凝神。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一个大夫最基本的医德。

    仔细复诊后,确定贺祈气血通畅身壮如虎后,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贺三公子这三日头晕了几回?”

    贺祈认真地思索片刻答道:“一日里,总有三四回。”

    程锦容嗯了一声,又问道:“胃口不好的时候,是何反应?可会呕吐?”

    贺祈似回想起了胃口欠佳时的不适,浓眉皱了起来:“呕吐倒是没有。不过,胃里时常翻腾。”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实在是没眼看,索性将头转到一旁。

    耳畔传来程姑娘温和悦耳的声音:“贺三公子这是落马时磕中了脑袋,落下了眩晕之疾。我给公子开一张药方,按着药方抓药,一日三顿。连着喝上五六日便可。”

    然后,坐下写起了药方。

    程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啊!

    公子装病骗程姑娘,委实不应该。

    苏木心里暗暗嘀咕。

    身为“病患”,贺三公子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大夫。

    程锦容生得美,低头执笔的模样更美。光洁的脸颊上泛着粉色的光泽,目光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笔杆,落笔成字,片刻药方便写好了。

    程锦容唇畔含笑:“请贺三公子收好药方。”

    贺祈正色道谢:“多谢程姑娘。三日后,还请程姑娘替我复诊。”

    程锦容目中似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好。”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锦容起身去了程景宏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贺祈脸皮再厚,也不能凑过去。

    贺祈将药方折好,收进袖中的暗袋里,然后去了朱启珏的身边。

    朱启珏还算厚道,没有多问。嘴欠的郑清淮,挤眉弄眼地戏谑:“贺三公子何时得了晕眩之疾?我等为何不知?”

    一屋子的人,尤其是程锦容兄妹都在,贺祈这头凶兽总得收敛一二。

    果然,贺祈既没踹也没动手,只亲热地拍了拍郑清淮的肩膀:“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好兄弟,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噗!

    猝不及防之下,郑清淮差点被拍得当场倒下。亏得朱启珏及时伸手替他稳住身形,才未当场出丑。

    只一口口水喷到了叶凌云的背上。

    就是这么凑巧,叶凌云正好就站在郑清淮的前面。

    最重仪容外表风度的叶凌云,今日锦袍上先是挨了一记脚印,现在又多了星星点点的口水。叶凌云嫌恶地快抓狂了,转身狠狠瞪郑清淮。

    郑清淮一脸无辜,冲贺祈的方向撇撇嘴。

    有能耐冲他去啊!逮我这个软柿子算什么本事!

    叶凌云继续瞪。

    我又不傻!不捏软柿子难道要去捏石头?

    郑清淮摸摸鼻子,迅速以右手打了个手势。

    行行行!算我倒霉!请你去鼎香楼吃午饭总行了吧!

    叶凌云无情地回了个手势。

    只一顿午饭怎么够!晚上去画舫喝酒!要找最美最娇的歌姬陪酒!

    两人挤眉弄眼在那儿比划,朱启珏看得兴致勃勃。唯一可惜的是,江六断了腿,不能下床榻。纨绔五公子少了一个!

    ……

    程景宏迅速为江尧换了伤药,重新包扎好。期间少不得要碰触伤处。

    娇生惯养的江六公子再次哭鼻子抹眼泪,喊得惊天动地。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眼眶,一屋子女眷陪着抹眼泪。

    知道的是在换药,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在杀猪哪!

    好在众人都知道江尧的脾气德性,没人怪责程景宏。

    程景宏未受半点影响,神色沉凝,认真专注的模样,格外俊朗。

    程锦容欣赏地看了大堂兄一眼,一抬眼,忽然发现床榻边的明艳少女,目光一直落在大堂兄的脸上。

    可惜,大堂兄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压根就没留意到江二小姐的瞩目。

    前世大堂兄在二十一岁时考进了太医院,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只是,还没等娶妻,程家就受了牵累。前途无量的大堂兄被诬陷捏造罪名,关进了天牢。

    之后数年,她在边关,不知大堂兄是否被放出天牢,是否娶妻生子……

    想及此,程锦容有些唏嘘,更多的是愧疚。

    这一世,她一定要护住程家所有人平安,让大堂兄早日成亲。

    程景宏一口气忙完,站起身来,对着卫国公世子夫人说道:“江六公子的腿伤不算重,不过,一定要仔细将养。免得落下腿疾。”

    所谓腿疾,就是跛腿。

    断腿后,越早接骨越好。大夫的医术如何,更是要紧。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道:“小程大夫叮嘱的是。这一个月之内,我绝不让他下榻走动。还请小程大夫每隔三日来为六郎复诊换药。待六郎的腿伤好了,我们一定备下厚礼,登门致谢。”

    程景宏笑着点头应下,又正色道:“这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更不必备什么厚礼。”

    ……

    卫国公府娇生惯养最受宠爱的六公子,被平国公府的三公子连累落马摔断了腿,接骨时又被暴躁易怒的贺三公子踹了一脚,伤势加重,最终落下腿疾。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心疼之余,很自然地迁怒贺三公子。婆媳一起去了平国公府,要个公道。

    平国公夫人死得早,平国公老夫人宠溺嫡孙,执掌内宅的二房婶娘郑氏,也一力护着侄儿。

    原本还有些愧疚的贺三公子,有祖母婶娘撑腰,胆气愈壮,竟和卫国公夫人吵了一架。

    前去讨公道的卫国公夫人婆媳,被气了个半死。卫国公夫人回府后,大病一场,没到半年就一命归西。

    这笔账,被算到了贺三公子的身上。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因此事结怨,反目成仇。

    贺三公子凶残暴戾的纨绔恶名,就此攀至顶峰。

    贺祈默默地凝望着哭唧唧的江尧。

    这一回,我不会再受人算计。属于我的一切,谁都别想夺走。

    你也好好地养好腿伤,别再做跛腿江六了。

    ……

    程景宏委婉又坚定地拒绝了卫国公府的盛情挽留,和程锦容离开卫国公府,去了惠民药堂。

    卫国公夫人对程景宏极有好感,待他们兄妹走后,笑着赞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性情端方,不卑不亢,这位小程大夫,日后前途无量。”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笑道:“婆婆说的是。京城大小名医,儿媳也见识过不少了。小程大夫医术精湛,且不慕权贵,一心义诊,着实令人敬佩。”

    江二小姐没有插嘴,一双美丽的杏目闪着光芒。

    婆媳两个又说起了程锦容:“这位程姑娘,容貌生得实在是好。仔细瞧着,倒是和宫中的皇后娘娘有些相像。”

    这也不稀奇。

    裴皇后出自裴家,程锦容的亲娘也是裴氏女。血缘这么近,容貌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诶哟!疼啊!”江尧又在哭喊:“祖母,母亲,我疼!”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没心情再闲话了,一起围拢到床榻边,心肝宝贝肉的哄个不停。

    站在床榻边的江二小姐,一脸怔忪,不知在想什么,面颊微微红了一红。

    ……

    贺祈亲自送程家兄妹上了马车。

    若不是怕太过唐突,他其实想一路送他们去惠民药堂……

    看看程景宏不太美妙的脸色,贺祈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郑清淮用胳膊肘抵了抵贺祈,一脸坏笑:“魂回来没有?”

    叶凌云很顺溜地接过话头:“当然没有!早随马车一起走了。”

    贺祈似笑非笑地斜睨两人一眼。

    郑清淮叶凌云后背骤然一凉,立刻住了嘴。

    求生欲也是很旺盛了!

    贺祈骄狂跋扈,一言不合,动手是常事。他们自小被揍到大……是自小一起厮混的好友,当然要心胸宽广的包容他嘛!

    可自三日起贺祈落马昏迷醒来之后,便多了一丝微妙的改变。言行举止和以前还是一般无二,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却令人不由得心中凛然……

    其实,贺祈已经竭力收敛了。

    不然,全部的威压和杀气释放出来,几个游手好闲娇生惯养的纨绔好友,当场就得跪。

    “表哥,”朱启珏凑上前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贺祈的面色,一边低声询问:“你真的看上程姑娘了?”

    什么叫看上?

    这用词,何等粗俗!

    贺祈漫不经心地瞥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浑身一个激灵,麻溜地改口:“你是不是心仪程姑娘?”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答道:“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对程姑娘格外敬重几分。你们别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三人一起翻了个白眼,齐齐呸了一声。

    天空湛蓝,暖日融融,春风和煦温柔。

    三张满是鄙视的脸孔,既欠抽又奇异的可爱。

    贺祈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去鼎香楼!”贺祈潇洒地一挥手:“今天午饭我请了!”

    郑清淮嗷嗷叫着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贺祈:“贺三公子如此慷慨大方,请容我以身相许!”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骂:“呸!滚!”

    ……

    转眼半日,临近傍晚,平国公府的大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平国公府的门房小厮探头张望,忙禀报门房管事:“是三公子回来了!”

    往日,三公子一出府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不见人影是常事。这几日却是一到傍晚就回府,陪着太夫人用晚膳。乐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三公子落马摔了一回,莫非真的是因祸得福,开了窍了?

    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忙开了正门,殷勤迎上前行礼:“小的给三公子请安。”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下了马,将手中缰绳扔给了苏木。迈步进了平国公府。

    传承了两百年的平国公府,经过数次修缮,朱梁画栋中,透着勋贵武将府邸特有的肃杀。府内苍劲的古树,比比皆是。

    贺家族人众多,未出五服的族人加起来足有上千人。不过,唯有长房嫡支,才有资格住在平国公府里。

    老平国公死得早,膝下只有两子。长子贺凛袭了国公爵位,统领十万边军坐镇边关。次子贺凇则在兄长麾下,领兵上阵杀敌,同样是大楚朝赫赫有名的武将。

    平国公夫人朱氏病逝后,平国公身边美妾不断,却未再续弦。由太夫人执掌内宅。

    这几年,太夫人年岁渐增,精力不济。大部分内宅琐事都交给了二儿媳郑氏。

    长房儿子多,嫡出庶出的加起来五个。二房只有两子一女,子嗣人数远不及长房。不过,论出息论声名,谁也不及二房的嫡长子,贺二公子贺袀!

    郑氏是晋宁候嫡亲的妹妹。晋宁候的庶妹,则嫁给了燕王为侧妃。

    郑侧妃进门有喜,生出了燕王长子,深得燕王宠爱。之后,燕王一路被封为储君登基为帝,郑侧妃也变成了太子侧妃。再到如今代掌六宫荣宠不衰的郑皇贵妃,可谓风光无限。

    只可惜,病怏怏的裴皇后一直撑着一口气,牢牢占着皇后之位。郑皇贵妃也只得屈居裴皇后之下了。

    贺袀十岁起做了大皇子的伴读。三年前,贺钧的长姐贺初嫁入天家做了大皇子妃。贺袀和大皇子又成了郎舅,愈发亲近。

    大皇子成亲后入朝听政,进兵部领了差事。其余几位皇子,还在上书房里读书。别说差事,连上朝听政还早得很。

    由此可见,大皇子圣眷之浓。

    宣和帝喜爱大皇子,爱屋及乌,对大皇子伴读兼表弟兼小舅子贺袀也颇为青睐。

    贺袀熟读兵书,年少英武。宣和帝令贺袀进了御林军任职。贺袀以十八岁之龄,做了七品的御林校尉。堪称年少有为!

    有贺袀这样的年少英才对比着,有着大楚第一纨绔恶名的贺祈,就如一块提不上手的朽木!

    郑氏这个婶娘,对贺祈疼爱有加,关怀备至。比对亲生儿子贺袀还要好得多。

    听闻贺祈回来,面容柔和的郑氏老远地从内堂里迎出来,一脸慈爱亲切:“三郎,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贺祈心里一声冷笑。

    他年少丧母,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祖母就是这位婶娘了。

    祖母怜惜他没了亲娘,对他格外疼宠。婶娘郑氏,对他就更好了。用百依百顺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喜欢骑射习武,不喜读书。郑氏为他说情,免了他读书之苦。

    他冲动易怒,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总是郑氏为他收拾残局,私下里还常夸他英勇无双。

    他喜欢宝马良驹,时常一掷千金。郑氏从不阻拦,库房里的银子他用多少有多少。还补贴私房银子给他花用。

    就连前世他伤了江六的腿,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登门来讨伐,郑氏也悍然护在他身前,不容卫国公婆媳辱骂他半个字。

    ……呵!

    多好的婶娘!

    十余年一点一滴的水磨功夫,将他“捧”成了一个人见人厌声名狼藉的纨绔公子!令他目中无人自信狂妄!令宣和帝对他心生厌恶不满,生出另立贺袀为平国公世子之心!

    十六岁那一年,他在军中的比武场上,和家将们挥刀比试。

    战至正酣血流畅涌时,忽然头晕目眩双腿发麻。其中一个家将“收刀不及”,一刀伤中了他的脸孔。

    那个家将,因“误伤”主子“悔恨莫及”,当场挥刀自尽。

    而他,面容被毁,右眼被废!成了众人眼中的废人。

    太夫人遭此重击,大病一场。之后,患了风疾,嘴眼歪斜,连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口。内宅彻底落入二房之手。

    一个废人,当然不能被封世子。远在边关的平国公,主动上奏折,为侄儿请封世子。平国公世子之位,终于落在贺袀的身上。

    意气风发的贺袀,在圣旨到平国公府的那一日,露出了自得的笑容。转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轻蔑鄙夷。

    郑氏对他,也没了往日的疼爱和怜惜,慢条斯理地吩咐他搬出凌云阁:“凌云阁素来是平国公世子的居处。如今圣旨已下,阿袀才是平国公世子。你还是早些搬出来才是。”

    世上最伤人的,是残忍的话语。

    世间最丑陋的,是无情的真相。

    他可以握拳揍人,可以踹飞郑氏和贺袀母子两个。

    可纵使这么做了,又能如何?

    失去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郑氏的伪善面孔,一装就是十几年。贺袀对他的“友爱”,也从无疏漏。就连父亲贺凛,都未生出疑心。更遑论他人?

    十六岁的贺祈,尝到了悔恨莫及的痛苦和心酸。在众人的轻蔑鄙夷中,他默默隐忍两年。在十八岁时,祖母病逝。平国公府,彻底成了郑氏母子的天下。

    他领着忠心于自己的亲兵侍卫离开京城,去了边关。

    贺家男儿,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在内宅忍辱偷生,还不如死了的好。

    ……

    过往种种,在心头翻涌不休。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眼前这个虚伪阴险狠毒的妇人捏死……只是,这么死,实在便宜了郑氏。

    而且,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平国公世子,不宜明着动手。

    贺祈眸色深沉,并未理睬郑氏,旁若无人地从郑氏身边走过。

    郑氏:“……”

    这个目无长辈的混账东西!

    不过,贺祈越混账越无理,郑氏就越高兴。不这样,怎么能衬托出贺袀的好来?

    “三郎,”郑氏半点不恼,迈步追上前,一边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今日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谁惹你了?莫非是因江六郎伤了腿,江家人迁怒于你?”

    不等贺祈吭声,郑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江家人也真是。区区小事,只是意外罢了,又不是有意为之。再者说了,你也落了马摔了内伤。他们若是因此事怪责你,你不必理会。婶娘一定给你撑腰出气!”

    贺祈脚步一顿。

    快步疾行的郑氏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了贺祈的后背。

    贺祈高大结实,后背硬如铁板。郑氏鼻子又疼又酸,差点泪洒当场。

    贺祈有些不耐地转头:“二婶娘走路不看路吗?就这么撞了我后背!换了别人,我早揍得他脑袋开花了!”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账啊!

    这么多年的心血果然没白费!

    郑氏心里欣慰,鼻间酸涩难忍,泪水毫不客气地涌出了眼眶。只得拿出帕子擦了眼泪,温和好脾气地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恼。”

    贺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郑氏:“……”

    忍一忍!

    郑氏深呼吸口气,这次吸取教训,特意放慢了脚步。

    ……

    平国公太夫人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满额皱纹。

    不过,不管年龄多大,爱美都是女子的天性。事实上,年龄越大的妇人,越爱穿红戴绿。太夫人便是其中翘楚。

    今日太夫人穿了正红洒金的袄裙,脸上敷着脂粉,右手的手指上戴着赤金戒指翡翠扳指宝石戒指,另有一个匀润通透的玉镯。

    年轻的时候,太夫人是勋贵夫人圈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物。早死的老平国公,只有两个嫡子,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轮到儿子身上,太夫人又是另一等想法了。

    子嗣多多益善。大儿媳命短,通房小妾们多生几个也是好的。二儿媳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一个庶子。

    太夫人对庶出的孙子们不错,对嫡孙就更加疼宠了。

    二房嫡孙贺袀,是太夫人的光荣和骄傲。

    长房嫡孙贺祈,更是太夫人的心头肉。

    谁敢说贺袀的不是,太夫人一定当场翻脸。谁敢动一动贺祈,那就是要太夫人的命!有这样的祖母,何愁养不出横行霸道的纨绔来?

    可在贺祈的眼里,蛮横护短的太夫人,是疼爱他的祖母,也是世上最在意他的人。

    “祖母,”贺祈快步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太夫人哭笑不得:“三郎,你这是怎么了?连着几天回来陪祖母吃晚饭,每次见面还行大礼……等等!你是不是闯祸了?”

    没等贺祈吭声,太夫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别怕,有祖母给你撑腰!揍谁都不要紧!”

    贺祈:“……”

    贺祈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俊脸上满是无奈的笑意:“祖母,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是整日打架滋事闯祸之人?”

    太夫人不以为然:“少年郎气性重一些罢了。怎么就成了打架滋事闯祸了?这话祖母可不爱听!”

    果然还是那个毫无原则疼宠他的祖母。

    贺祈心里涌起久违的熟悉的暖流。就听祖母又说道:“江六郎的腿伤如何了?你今日去江家,是不是江家人给你脸色看了?”

    贺祈回过神来,立刻道:“江六的腿救治及时,没有大碍。我登门赔礼后,江家上下待我还算客气。”

    “再者,到底是我有错在先。她们撂些脸色,我也受着就是了。”

    迈步进了内堂的郑氏:“……”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贺祈竟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了!

    太夫人先是一脸震惊,旋即满面喜色,一把抓住贺祈的手:“三郎!你果然是长大了!竟懂得知错谦逊了!”

    “苍天有眼!我们贺家后继有人啊!”

    太夫人感动得差点声泪俱下。

    郑氏心口阵阵发堵。

    太夫人偏心贺祈,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的儿子贺袀才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可在太夫人眼里,贺袀再优秀再出色,也不及贺祈!一张口,就是贺家后继有人……

    哼!

    贺祈根本不配做平国公世子!

    世子之位,迟早是贺袀的!

    郑氏适时地露出笑容,张口就是一通夸赞:“婆婆说的是。我们三郎四岁习武,同龄人中从无对手。日后三郎领兵上阵杀敌,定然骁勇善战,无人能敌!”

    呵!

    身手再好,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而贺袀,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已是七品的校尉……

    “身手再好,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贺祈忽然看向郑氏,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二堂兄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二堂兄是七品校尉,是大楚朝最年轻的武将。比起二堂兄,我差得远了。二婶娘,你说是也不是?”

    郑氏:“……”

    郑氏笑容一僵,目中闪过一丝惊骇。

    那双深沉的眼,似窥破了她心底所有的阴暗算计。锐利如鹰,冷凝如冰。

    一转眼,贺祈眼底的冰冷和杀气尽数收敛,一切仿佛只是郑氏的错觉:“二婶娘怎么不说话了?”

    郑氏强自定下心神,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忽然说出这等酸溜溜的话来,真是让人吓了一跳。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们兄弟不和,有相争之意呢!”

    贺祈眸光一闪,气死人不偿命地笑道:“我们兄弟和睦的很,有什么可相争的。父亲统领边军,二叔是父亲麾下的将军。来日等我做了世子,要去边关打仗了,二堂兄就随我一同去。”

    “二婶娘放心,我一定会视二堂兄为左膀右臂!”

    郑氏:“……”

    郑氏心里怄得快吐血了,面上还得笑的温和亲切。

    太夫人最乐意听到这等话,笑着接过话茬:“三郎说的没错。二郎比三郎大了三岁,自小就对三郎照顾有加。两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日后三郎承了爵位,统帅边军坐镇边关,有二郎相助再好不过。”

    呸!

    偏心的老虔婆!

    她的夫婿贺凇一直屈居平国公贺凛之下,领兵打仗上阵冲锋的是贺凇,坐镇边关战功赫赫的人却是贺凛。

    现在一张口,便轻飘飘的将贺袀压下一头!

    郑氏心中咬牙暗骂,面上笑得愈发亲热:“婆婆说的是。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

    这个话题,郑氏委实不想再说下去,很快扯开话题:“天色将晚,我这就吩咐厨房备晚饭。”

    太夫人笑道:“今日二郎不用在宫中当值,等他回府了一起用晚膳。”

    平国公府这一辈男丁众多,共有七个。嫡庶有别,有资格和太夫人同坐一席的,只有贺祈和贺袀。

    郑氏舒展眉头,含笑应是。

    ……

    半个时辰后,贺袀回了府。

    贺家儿郎个个生的高大,贺袀也不例外。他相貌肖似郑氏,端正俊朗,一脸英气,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待人温和有礼。

    就是最挑剔的人,也得夸贺袀一个好字。

    尤其是在纨绔恶名在外的贺三公子的对比下,更显得贺袀年少有为。

    贺袀两年前成亲,妻子魏氏亦出身名门,是镇远侯嫡女。魏氏进门后两年无所出,十分贤惠地挑了两个美貌丫鬟,开脸做了通房。如今,其中一个已有了身孕。

    贺袀和魏氏相敬如宾,感情颇佳。此时相携而来,一派夫妻和睦。

    众人相见,各自行礼寒暄不提。

    贺袀打量贺祈一眼,温声问道:“听闻三弟今日去了卫国公府,那位程姑娘替三弟复诊,不知如何?”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中没什么笑意:“多谢二堂兄惦记,我没什么大碍。”

    前世,伤了他俊脸毁了他相貌的家将,是贺袀的人。

    可笑他被蒙蔽多年,对这个堂兄一直敬重亲近。却不知,贺袀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对他早已暗动杀心。

    几日前的落马,也不是什么意外。有人暗中在马料中做了手脚。骏马疾驰,血气奔涌时,马腹骤然绞痛,因此发狂。

    他猝不及防下落了马。江六离他最近,也被牵连摔落下马,摔断了腿。

    回府后,他大发雷霆,将照顾骏马的小厮全部杖责了一顿,然后尽数撵出马房。马房里的小厮全部换了人。

    这才是贺三公子应有的做派。

    果然,贺袀和郑氏暗自窃喜奸计得逞,并未对他生出疑心。

    贺祈随时翻脸的坏脾气,人尽皆知。贺袀见贺祈态度冷淡,不以为意,也未多问。转而和太夫人亲热地闲话。

    太夫人对贺袀也十分疼爱,拉着贺袀的手问长问短。

    贺祈看在眼底,心里略略一沉。他要对付贺袀,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祖母不知会如何伤心。

    正因顾虑祖母,他才暂时隐忍未发。

    郑氏忽地咳嗽一声,笑道:“三郎上个月过了生辰,如今已十五了。也该为三郎操持亲事了。”

    习武之人,最忌贪恋女色。

    贺家有家规,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免得早早破了童身失了元阳。

    少年郎热血冲动,定力不佳,水灵娇嫩的丫鬟整日在眼前晃悠,焉有不动心之理?平国公贺凛当年,还没成亲就有了庶长子。贺凇成亲前也有几个通房丫鬟。

    这个家规,形同虚设罢了。

    自贺祈十二岁起,郑氏便精心挑选了几个容色娇媚的丫鬟放进了凌云阁。

    若贺祈早早沾染女色,便会荒废习武。最好是被女色掏空了身体,做一个贪恋美色的纨绔,就像叶四郎那样。

    令郑氏扼腕的是,贺祈虽任性妄为,对女色却没什么兴趣。也或许是没开窍之故,从未碰过那些丫鬟。

    更可气可恨的是,贺祈于习武一道极有天分。贺家的家传刀法凌厉无匹,堂兄弟七个都是自小练刀,刀法最佳身手最好的正是贺祈。

    号称“大楚最年轻出色武将”的贺袀,在贺祈的刀下走不了五十招。

    当然,此事被郑氏瞒得严严实实,鲜少有外人知晓。

    ……

    郑氏一提亲事,太夫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笑着说道:“是啊,三郎,你今年十五,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太夫人满目热切。一副恨不得立刻为宝贝孙子娶个孙媳回来的架势!

    郑氏很自然地接了话茬:“前些日子我回了娘家,大嫂特意和我说起了清涵的亲事。想来是要探一探我们贺家的口风呢!”

    郑氏口中的郑清涵,是晋宁候嫡女,也是郑清淮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十四,容貌美丽,诗才出众。

    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郑清涵都是京城贵女中最顶尖的。

    大楚朝堂文臣武将泾渭分明,武将勋贵们多是彼此结亲联姻,娶文臣之女的少之又少。平国公府和晋宁侯府本就是姻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太夫人对郑清涵印象颇佳,闻言笑道:“三郎,你意下如何?”

    前世,在郑氏殷勤热络的张罗下,太夫人去晋宁侯府提亲。他和郑清涵定了亲事。

    后来,他相貌被毁,世子之位被夺,郑家立刻退亲。

    他心中愤怒之极,登门诘问。

    郑清涵竟以鄙薄的目光看着他:“贺祈,你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哪里还配得上我!趁早退了亲事,别再登门纠缠自取其辱了。”

    他愤怒之下,拔刀劈了过去,刀锋自脸孔边掠过,削落一缕发丝。

    优雅自持的郑二小姐被吓得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身下的裙摆湿了一片。

    郑家理亏在先,没有发作。郑氏故作伤心,时常在人前为他“不平”。曾心仪过贺三公子的名门贵女们,对恶名昭彰的他避之如毒蝎。

    他彻底体会到了,何为世态炎凉。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凉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何。”

    郑氏:“……”

    郑氏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

    太夫人也被气得笑出声来,用力拍了贺祈的手背一下:“什么叫不如何。”

    贺祈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别说郑氏,就连贺袀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了。郑清涵是他嫡亲的表妹,贺祈这副嫌弃的口吻,听着颇为刺耳。

    倒是太夫人,神色欣然:“这话有道理。娶媳妇,当然要娶中意的。”

    京城出挑的贵女多的是。不喜欢郑清涵,另挑喜欢的就是了。

    左右没有外人,太夫人将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几个少女一一说了一遍:“……平西侯府家的朱四小姐,是你的嫡亲表妹,和你青梅竹马。”

    “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将门虎女,剑法超群。”

    “镇远侯府的魏二小姐,是你堂嫂的亲妹妹,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比你大了一岁,也算相配。”

    “对了,永安侯府的五小姐也到了及笄之龄……”

    太夫人随口而出,皆是公侯门第的嫡女。

    贺祈听得不耐,略一挑眉,张口打断太夫人:“祖母,别提她们了。”

    这些名门贵女,会心仪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想嫁的是贺三公子。无人愿嫁失了爵位毁了相貌的贺祈。

    这是还没开窍哪!

    太夫人也不恼,笑着哄道:“好好好,不想提就不提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娶媳妇了,再告诉祖母,祖母一定为你挑一个最好的。”

    世间最好的那个,我已经遇到了。

    贺祈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微笑的少女脸庞,心头一热。

    不过,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至少,等平国公府内宅“安定”了,再请祖母去提亲。

    ……

    晚饭后,贺祈邀贺袀去练武房“松松筋骨”。

    贺袀笑容一顿,很快歉然笑道:“我当值一日,有些疲累。不如改日……”

    贺祈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既可恶又可恨:“堂兄不必担心,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样吧!我让二堂兄十招如何?”

    贺袀咳嗽一声:“我真的有些累了……”

    贺祈打断贺袀:“我让你二十招。”

    贺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不过也得打!

    贺袀憋了一肚子闷气,在魏氏忧心的目光下和贺祈去了练武房。

    一个时辰后,贺袀鼻青脸肿地回了院子。

    魏氏:“……”

    魏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忙吩咐丫鬟拿来伤药,替丈夫敷药。手劲再轻柔,也免不了碰及伤处。贺袀不时倒抽一口凉气。

    魏氏咬牙怒道:“这个三郎,下手没个轻重!明日你还得去宫里当值!这副模样,如何能见人?”

    伤在身上也就罢了,偏偏都伤在头脸处。一张俊脸肿得像猪头似的,出去不被人取笑嘲弄才怪!

    贺袀黑着一张脸:“别絮叨了!兄弟切磋罢了,什么轻重不轻重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我告病两日,正好在府中歇上一歇。”

    魏氏颇有些委屈地住了嘴。

    嘶!

    真他妈痛!

    照了一回镜子,看到镜子里被揍成猪头一般的自己后,贺袀心头火苗蹭蹭直涌。这个混账贺祈,肯定是故意的!

    ……

    贺祈当然是故意的。

    揍人过后,别提多轻松多爽快了。

    贺祈以冷水沐浴,冲洗一身的汗水,也冲刷去积郁在心底的晦暗沉重的戾气。沐浴后,贺祈自己穿了中衣。

    几个自恃美貌的丫鬟,风情款款地上前:“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奴婢为公子梳发。”

    “公子忙了一日,一定疲累。奴婢为公子揉揉肩。”

    “奴婢……”

    几双纤纤玉手,连贺祈的衣角都没沾到。

    贺祈神色一冷,目光冷厉如刀:“滚!”

    几个美貌丫鬟齐齐一震,一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面无人色地退了出去。

    公子好可怕!嘤嘤!

    “往日公子虽说脾气坏一些,倒也容我们近身伺候。”美貌丫鬟一美目含泪,声音幽怨:“这几日却连衣角都不容我们碰一碰。”

    美貌丫鬟二红着眼圈:“可不是么?真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美貌丫鬟三被吓破了胆,颤抖着问道:“那我们几个要怎么办?这样下去,还能留在凌云阁吗?”

    美貌丫鬟四苦着脸叹气:“要是被撵出凌云阁,不知二夫人会怎么收拾我们。”

    想到面善心苦手段狠辣的郑氏,四个美貌丫鬟齐齐打了个冷颤。

    她们都是郑氏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到凌云阁伺候三公子,也都是奔着通房丫鬟的美梦来的。

    以前三公子年少,不解风情。任凭她们如何献媚,三公子也没反应。到了今年,三公子十五岁了,她们几个暗暗松口气,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结果啪啪打脸,一个个俏脸都快肿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进去伺候?”

    “还是别去了。公子一冷下脸,我就想跪下求饶命。”

    “说的正是。公子这几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们就别往前凑了。等过些时日,公子心情好了,我们再……”

    四个美貌丫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顺利地说服了彼此。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

    苏木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内室。

    褐色的汤药热腾腾的,散发出浓浓的苦味。

    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药的贺祈,看着那碗汤药的目光却闪着亮光,宛如在看程姑娘一般……

    苏木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趁热把药喝了吧!”

    贺祈嗯了一声,端过药碗,喝了一口。药刚入口,就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来不及闪避的苏木被喷了一脸的汤药。

    苏木:“……”

    苏木用袖子将脸抹干净,脸孔木然。

    贺祈难得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为之。是这药太苦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程姑娘特意开的药,公子还是喝了吧!”苏木说完这些话,利落地闪身退到一旁。

    贺祈拧着眉头,将药碗递到嘴边,喝一口……

    噗!

    还是好苦!

    贺祈的俊脸有些扭曲,以看毒药的眼神看着药碗:“为什么会这么苦?”

    苏木在一旁暗暗好笑。

    贺祈自小习武,身体康健,远胜常人。长这么大,几乎没生过病。偶尔生病,喝的汤药里必要加甘草陈皮之类。

    简而言之,天不怕地不怕的贺三公子,最怕喝药。

    也不知程姑娘到底开了什么药方,汤药竟这么苦。以主子的脾气,这药十有八九是要扔掉了。

    苏木上前,想端走药碗。却未想到,贺祈咬咬牙,竟又喝了一口。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这次总算没喷出来了,硬是咽了下去。

    大半碗汤药,就这么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喝到后来,贺祈竟从苦涩之极的汤药中,品出了一丝甜意。不由得勾起嘴角。

    苏木抽了抽嘴角,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

    程锦容在惠民药堂里忙了大半日,直至天黑才回程府。和赵氏母子四人一起吃了晚饭后,才回了清欢院。

    紫苏笑吟吟地迎上前,一眼便看出程锦容心情颇佳:“小姐今日心情怎么这般好?”

    程锦容抿唇轻笑,梨涡浅浅,目中闪过一丝淘气和促狭:“我学医数年,如今学以致用,为病患看诊,心情自然好。”

    不止于此吧!

    紫苏看向甘草。

    不等紫苏张口询问,甘草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小姐今日上午去卫国公府,为贺三公子复诊。为贺三公子开了药方。之后,小姐心情就一直都很好了。”

    紫苏听的一头雾水。

    开张药方,心情怎么就好了?

    程锦容也不解释,就这么笑着进了屋子。

    良药苦口嘛!

    贺三公子身壮如虎,就是心火旺盛了那么一点点。多喝些黄莲就好了。

    ……

    连着心情愉悦了三日的程锦容,再次随程景宏一起去卫国公府,见到了救命恩人贺三公子时,终于有了一丝反省。

    等等,她不是要报恩吗?

    这样捉弄救命恩人是不是不太好?

    可在一个大夫面前装病,也太傻了吧!她没揭穿他,配合着他演戏,已是心地仁善了。让他喝些苦药,也算给他个小小的教训。

    程锦容很快说服了自己,在贺三公子对面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请贺三公子伸出右手。”

    贺祈伸出右手,感受到细腻换嫩的指尖轻轻落在手腕上,心里微微一荡。

    片刻后,手腕上的手指挪开了。程锦容温雅悦耳的声音响起:“贺三公子脉象平稳有力,可见身体康健。”

    身体怎么可以康健?!

    他要来复诊!

    每隔三日就能正大光明地见她一回!

    贺祈皱眉,略有些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虚弱:“我的眩晕之症虽有缓解,不过,每日还是会发作几回。”

    苏木:“……”

    苏木强忍住拔腿溜走的冲动,站在原地看主子装病扮娇弱。

    人美心善的程姑娘,一双明亮的黑眸看了过来:“我开的药方,贺三公子可曾按时喝药?”

    贺祈立刻答道:“一日三顿,从无疏漏。”

    程姑娘似有些讶然:“药有些苦,贺三公子喝得下去么?”

    贺祈正色道:“良药苦口。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药苦一些也无妨。”

    众人:“……”

    完了!表哥真是被迷昏了头!竟连最厌恶的苦药也肯喝!

    朱启珏一脸错愕。

    为了多见美人一面,贺三郎也是拼了!

    叶凌云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感慨。

    哈哈!今日这事够他笑一年!

    郑清淮咧着嘴,笑得促狭。

    躺在床榻上换药的江尧,也不哭哭唧唧了,伸长脖子看了过来:“贺三,你还真喝药啊!我怎么记得,你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苦药……”

    贺祈转头,挑了挑眉。

    江尧求生欲极其旺盛,立刻改口:“良药苦口,此话半点不错。程姑娘开的药方,一定是最好的。”

    贺祈满意了,重新转过头。

    转头的刹那,俊脸又恢复了略有一丝“虚弱”的模样,声音也略显中气不足:“请问程姑娘,是否要重开药方?”

    程锦容饶有深意地看了贺祈一眼,微微笑道:“贺三公子既能喝得下,就不用重开药方了。”

    本来她还想调整其中一两味药材,加些甘草之类。现在看来,大可不必嘛!

    想到苦得可怕的汤药,贺祈头皮有些发麻。不过,眼前少女唇边的微笑太美了,如一缕春风吹拂进他晦暗的心田。

    贺祈怀着悲壮的心情,点了点头。

    程锦容垂眸一笑。

    ……

    得!

    贺三自找苦吃,谁也管不着。

    一众纨绔好友,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江尧年轻底子好,腿伤恢复得颇快。今日复诊换药,只有卫国公世子夫人和江二小姐陪在一旁。

    得高望重的卫国公夫人没有来,纨绔公子们也少了拘束,言谈说笑无忌。

    唯有程景宏面色不怎么美妙。

    他沉着脸为江六公子换药,待包扎好之后,叮嘱江六公子卧榻养伤不宜乱动伤腿之类。然后便起身告辞。

    卫国公世子夫人照例一通感谢,热诚地邀请程景宏兄妹留下吃午饭。程景宏彬彬有礼地婉言谢绝。

    程锦容自和程景宏同进共退。

    江六不能下榻,贺祈一行人送程锦容兄妹出府。江二小姐也一并相送。

    江二小姐和程锦容并肩同行,态度颇为友善:“我单名一个敏字,今年十六。不知程姑娘闺名为何?是否及笄?”

    程锦容含笑答道:“我闺名锦容,过几日便及笄了。”

    江二小姐笑道:“我虚长你一岁,你叫我一声**姐便可。可别忘了让人给我送份请帖,待你及笄礼当日,我一定去观礼。”

    奇怪,这位江二小姐,怎么忽然待她这么热络?

    程锦容心里有些诧异,面上不便流露出来:“好,明日我便让人送请帖到卫国公府来。”

    前世江二小姐嫁给了二皇子,做了二皇子妃。只是,江二小姐命短福薄,做皇子妃没到两年,就临盆难产,一命呜呼。

    想及此,程锦容对眼前明媚如花的少女多了一丝怜惜。

    寥寥数语,已到了门外。

    贺祈眼角余光瞄着程锦容,口中对程景宏说道:“我送你们去惠民药堂吧!”

    程景宏拱一拱手:“多谢贺三公子。”

    贺祈:“……”

    众人:“……”

    程锦容一怔,看向大堂兄。

    程景宏神色未动,仿佛没看见众人的错愕,先招呼程锦容上马车。然后礼貌客气地对贺祈说道:“如此,就有劳贺三公子了。”

    贺祈略略挑眉一笑:“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送上一程,算不得什么。”

    呸!

    臭不要脸!

    扎了几针,就算救命之恩了。你怎么不直接说以身相许算了!

    程景宏心中哼了一声,懊悔不已。早知如此,那一日他真不该让程锦容为贺祈看诊……好在现在醒悟,也不算迟。

    程锦容先上了马车,程景宏也随之上了马车,顺便无情地将车窗关紧。

    贺祈:“……”

    贺祈再次挑眉,若有所悟。

    江二小姐静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马车,仿佛透过厚厚的车厢,看见了那张俊朗又专注的少年脸孔。

    ……

    马车平稳前行。

    程锦容端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竖长耳朵,聆听马车外的动静。

    马蹄的踢踏声,骏马的长嘶声,风吹过衣衫的猎猎声。

    程景宏瞥了一眼心绪飘飞的堂妹,压低声音道:“容堂妹,贺三公子的名声,你总该听说一二。”

    程锦容回过神来,很自然地为贺祈辩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我看来,贺三公子并不是跋扈无礼横行霸道之辈。”

    见了三面,程景宏也觉得贺祈不似传闻那般可怕。不过……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现在是礼遇你我,所以格外客气。一番翻脸反目,你我哪是对手。”程景宏的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

    程锦容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心怀家国拼死也要保护边关百姓的少年,怎么会是横行京城的纨绔?

    贺三公子声名如此狼藉,其中定有缘故!

    看着一脸坚定的堂妹,程景宏颇觉头痛。

    这才见了三面,说过寥寥数语而已,堂妹就对贺三公子深信不疑了。如此下去,那还得了?

    不行!

    他宁可自己出面做恶人,也要阻止贺三公子和堂妹见面。

    程景宏下定决心,不再多言。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惠民药堂到了。

    贺祈翻身下马,一抬眼,就见程景宏正扶着程锦容下马车。

    贺祈的目光掠过扶着程锦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觉得不太顺眼。

    只是,眼下他连上前扶一扶的机会都没有。对程景宏的举动,也没有不顺眼的资格。

    程景宏没急着和贺祈说话,先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去坐诊。我和贺三公子去后堂小坐片刻。”

    程景宏表现得这么明显,程锦容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堂兄,你……”

    程景宏板着脸孔:“还不快去!”

    程锦容:“……”

    程景宏一派长兄风范,程锦容好气好笑之余,又觉阵阵温暖。

    前世她和程家淡漠疏远。住在裴家十余年,在永安侯夫妇的默许纵容下,和裴璋亲近说话是常有的事。

    从未有人这般在意她的闺誉声名,也从没人这般护着她。

    程锦容乖乖听话去坐诊。

    程景宏转头,对上贺祈深沉的黑眸:“贺三公子,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