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公子今日“一战成名”。
一边哭唧唧一边动手,偶尔占了上风得了空闲,还要用袖子抹一把眼泪!
就连宣和帝,也笑着和卫国公打趣一句:“卫国公昔年领兵打仗,颇为悍勇。没想到,卫国公府的六公子,倒是这般有趣。”
看了这么多年御前侍卫比试,也没遇过这样好笑的事。饶是宣和帝极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卫国公一张老脸,都被孙子丢尽了,心里气得七窍生烟,还得厚着一张老脸告罪:“老臣无能,没能好好管教儿孙,让皇上见笑了。”
这个混账,不是每日都和叶凌云郑清淮一同练武吗?口中时常吹大气不说,还不时嘴甜哄他这个祖父高兴,什么“孙儿今年一定能入选御前侍卫为祖父挣脸”。
得!祖父的老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抽了抽嘴角。
这个江六!怂包哭货的名声,这辈子算是洗刷不清了!
程锦容也是轻笑声连连。
叶轻云翻了个白眼:“这个江六,论身手,其实不算弱。连着打了十几场,只输了三场。输了哭唧唧也就罢了,怎么赢了还要哭鼻子抹眼泪。”
程锦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应道:“揍人的时候,自己的手也痛。”
叶轻云:“……”
如此有理,我竟无力反驳!
叶轻云心里吐槽片刻,又看向叶凌云。
叶凌云苦练一年,效果斐然。特别抗揍耐揍,输赢各半,以这样的胜率,其实入选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叶凌云半点不见气馁,颇有越战越勇之势。
叶轻云看在眼里,颇有些欣慰。
对嘛,这才有几分习武之人的风范嘛!
至于郑清淮,今日也没了平日的惫懒,异常骁勇。
去年御前侍卫大选,江尧因伤未能参加,叶凌云和郑清淮意思意思地比了几场就退出。今年却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贺祈默默地注视着三个好友,心里很有些感动。
他们三人今日的表现,也不枉他特意昨日出宫一趟郑重叮嘱的苦心了。
他的叮嘱也很简单,只有两句:“只要能站起来,就得继续比试,绝不准半途退出比试。否则,就等着我来收拾你们。”
好友一场,就得这般鞭策他们奋进。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退出比试的少年逐渐增多,受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好在有十几个医官,倒也忙得过来。杜提点一直未点程锦容前去,程锦容也乐得轻松,继续坐着看热闹。
程景宏也被叫走了。
程锦容和叶轻云所坐之处,周围一片空荡。
叶轻云忽地低声道:“程锦容,我真羡慕你。”
程锦容略略一怔,转头看着叶轻云。
叶轻云明媚美丽的脸孔上,露出一丝苦涩,声音更低了几分:“你擅医术,便去考太医院。程家上下,人人以你为傲。”
“我习武多年,身手更胜堂兄弟们,我平日看兵书,潜心钻研兵法。可他们能进御林军或军营,可以参加御前侍卫大选。我什么也做不了,还被逼着定了亲事。”
“我竭力抗争,也不过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年时间。以后,我得嫁一个心里没有我的夫婿,在内宅度日……一想到这些,我就气闷难耐。”
程锦容:“……”
程锦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尤其是叶轻云最后两句,提到裴璋,也牵扯到了她。她不能违心的说裴璋心里没有她,唯有沉默。
叶轻云深呼吸一口气,似要将心里郁结的闷气全部吐出来:“你放心,我就是心里憋闷的很,并无迁怒你之意。”
“你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你在裴家长大,和裴璋是表兄妹。你美貌又出众,裴璋眼睛又没瞎,喜欢你是正常的。”
程锦容继续无语沉默。
叶轻云又低语:“不止是裴璋,哪一个男子我都不想嫁。我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这些年,我故意胡乱折腾,有了雌虎之名。本以为没人敢登门提亲,没曾想,永安侯这么不讲究,竟然登门来提亲。祖父恨不得早日将我嫁出去,哪有不应之理。”
程锦容终于张口道:“你不愿嫁入裴家,可以想办法拖延婚期。”
永安侯府是个不折不扣的火坑,她也不愿见叶轻云跳进去。
叶轻云:“……”
这一次,轮到叶轻云满面惊愕哑口无言。
程锦容显然没有说笑之意,深深地看了叶轻云一眼:“事在人为。总能想出办法来。”
叶轻云心中的震惊,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她和程锦容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如何熟稔。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程锦容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永安侯是程锦容嫡亲的舅舅。程锦容在裴家长大,说受永安侯夫妇养育之恩也不为过。可程锦容提起裴家的口吻,异常冷淡,不见半分亲近。
这其中,必有缘故。
……
容不得叶轻云多想,演武场里忽地响起一声惨呼。
这惨呼声,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叶轻云一惊,立刻转头看了过去。程锦容也一并转头。这一看之下,便是程锦容心里也是一沉。
叶凌云显然遇到了高手,几个照面之下,就被一拳击中左肩,又紧接着挨了一腿,整个人重重到底,吐了一口鲜血。
万幸叶凌云及时认输,没再继续受伤。不过,这一拳一脚也足够他受的了。
在地上躺了片刻,叶凌云才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走路时一跛一跛,左肩也不得动弹,也不知是否脱臼了。
叶轻云口中凶巴巴的,可看到叶凌云这副模样,焉能不心疼,脸色顿时就变了。
程锦容轻声道:“叶公子左肩和右腿的伤都不轻。不能再继续动手,应该退出比试。”
叶轻云面色不太好看:“昨日贺祈叮嘱过他们几人,一定要坚持到比试结束。今天一大早,我也警告过他了,要是敢半途退出比试,我就将他揍成猪头。所以,他肯定不敢主动退出比试。”
程锦容:“……”
贺祈拧起眉头,目光掠过一派凄惨模样的叶凌云。心里默默估量着他还能撑多久。
靖国公有些按捺不住了,叫来身边侍卫,低声吩咐一句。那个侍卫领命退下,悄然去了演武场里。
此时的演武场里,约剩下百余个少年。在演武场里维持秩序的御林侍卫足有两百余个。靖国公府的侍卫找了其中一个,那个御林侍卫略一点头,悄然去了惨兮兮的叶四公子身边。
“叶公子,靖国公打发人传口信来,叶公子可以主动退出比试。”
叶凌云看一眼同样被揍得惨不忍睹还在苦苦支撑的损友郑清淮,再看一眼哭声嚎啕其实胜率颇高的江尧,咬咬牙道:“不必,我还能撑得住。”
片刻后,这句话传进靖国公耳中。
靖国公有些无奈,低声对卫国公说道:“这个混账小子,平日里总爱和丫鬟嬉闹,没个正行。今日骨头倒是硬的很,被揍成这样,还要咬牙苦撑!”
卫国公听着演武场里传来的熟悉的哭声,抽了抽嘴角:“撑什么!还不够丢人的!”
比试大半日,江尧就是这么一边哭一边动手,
靖国公瞥了口是心非的卫国公一眼,笑着揶揄:“真嫌丢人,让人去演武场去一趟,让你的宝贝金孙主动退出比试就是了。”
卫国公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没叫吗?这半日,我已经打发人跑过三趟了。这混账小子,眼都快哭肿了,愣是不肯退出比试!我有什么办法!”
靖国公:“……”
靖国公想笑,勉强忍住了。
和一直哭唧唧的江尧一比,叶凌云虽然凄惨些,倒也不算丢人。
人最怕有比较。和一张老脸都快丢尽的卫国公一比,靖国公心情骤然好了不少,低声笑道:“去年朱家小子,身手平平,却硬是撑到比试结束,得了皇上青睐。依我看,他们几个是想效仿朱家小子。”
身手差一些,不过,却能展露习武之人的悍勇和毅力。
卫国公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略一点头。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到底是上进了。总比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强得多!
……
临近傍晚,比试终于结束。
此次御前侍卫大选,撑到比试结束的足有六十余个,人数之多,远胜往年。由此可见,抱着和江尧叶凌云相同想法的少年郎不在少数。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也都在其中。
江尧一双眼哭成红兔子一般。叶凌云只余勉强站着的力气,郑清淮也没好哪儿去,鼻青脸肿,看着可怜又可笑。
晋宁候不忍见儿子这副德性,默默地移开目光。
镇远侯将名单呈至圣前:“撑到比试结束的,一共六十三人。这张名单里,记录了他们的胜率和分数。还请皇上过目,并钦点出入选御前侍卫之人。”
宣和帝笑着接了名单,目光略略一扫。
御前侍卫大选,于勋贵武将子弟而言,是一条直通圣前的青云之路。对宣和帝而言,何尝不是施恩驭下的手段?
朝中武将的出色子侄后辈,都做了天子亲兵。何愁武将们不忠心耿耿?
宣和帝以御笔,圈出了前二十个名字。这二十个名字里,江尧赫然在列。
然后,宣和帝龙目一扫,御笔将叶凌云和郑清淮的名字也圈了出来。
叶凌云排在四十多名,郑清淮名次更低,在名单末尾。不过,冲着靖国公和晋宁候,多取两个御前侍卫也就是了。
镇远侯接了名单,宣读了入选之人。
听到江尧的名字,卫国公暗暗松了口气。
哭包怕什么!只要能入选御前侍卫,别人羡慕还来不及,说笑几句也无妨。
至于靖国公晋宁候,听到叶凌云郑清淮的名字,更是意外之喜。去年御前侍卫大选,选了二十个。今年又多了两个,可不正是天子恩典天恩浩荡?
两人心中有数,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言,打定主意私底下向天子谢恩。
至于江尧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一个个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
诶哟!以后他们几个也能迅速甩脱纨绔公子的恶名,一并迈入京城有为少年郎的行列啦!哈哈哈!
贺祈眼中也闪出了愉悦的光芒。
真没想到,三个损友竟一并入选。真是意外之喜了!
宣和帝摆驾离开,贺祈身为御前侍卫,得随天子一同离开。演武场里所有人起身恭送天子摆驾。
……
天子摆驾离开,演武场里的一众少年也如脱了缰的野马,或满面兴奋雀跃,或振臂欢呼。江尧红着一双可笑的眼,哟呵一声,冲上前和两个损友相拥。
结果乐极生悲。
叶凌云和郑清淮早就是强弩之末,被江尧瞬间撞翻在地,齐齐一声惨呼:“诶哟,我的腿骨一定断了!”
“我的肩膀!”
“快请医官来!”
一团混乱中,江尧三人都被御林侍卫抬了出来。
受了轻伤的少年郎,足有五六十个。都在乱哄哄地等着医官们一一疗伤。
叶轻云心中忧虑焦急叶凌云的伤势,正要厚着脸皮请程锦容前去看诊,身畔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叶姑娘不必着急,我这就去为叶公子疗伤。”
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叶轻云双眸一亮,转头冲程景宏一笑:“多谢程医官。”
程景宏心里一甜,旋即微酸。面上半点不露:“叶姑娘不必客气,我和叶公子是朋友。他受了伤,我心中也同样忧虑。”
说完,便去为叶凌云疗伤。
程锦容也未闲着,去了江尧郑清淮身边。
江尧一边哭一边呼痛,其实伤势并不算重。郑清淮平日嬉皮笑脸嘴贱成性,身上的伤比江尧重多了。
奈何江尧边哭边惨呼,动静太大。郑清淮自叹不如,只得说道:“程太医先为江六疗伤吧!我等等也无妨。”
江尧总算有一点点良心,边哭便谦让:“还是先给你疗伤吧!”
郑清淮翻了个白眼:“得了!我这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就别推来推去了。”
程锦容忍着笑,迅速开了药箱,拿出上好的伤药,为江尧敷药疗伤。
江尧哼哼唧唧地呼痛,程锦容只当没听见,手下动作十分利索。
片刻后,程锦容又为郑清淮疗伤。
郑清淮手腕用力过度,有些脱臼,疼得龇牙咧嘴。程锦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我数到三,为你接好手腕。”
郑清淮点头应了,心里正要默数,就听程锦容说了一声:“三!”
然后,手腕腕骨处咯嘣一响,一阵疼痛。
郑清淮:“……”
郑清淮苦着脸痛呼:“你不是说数到三吗?怎么连个一和二都没数!”
程锦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只说数到三,谁规定一定要从一开始数。”
郑清淮:“……”
从来只有他促狭捉弄人,真没想到,一时大意,被程锦容捉弄了一回。
一旁的江尧和叶凌云,笑的肚子都痛了。
郑清淮憋着一口气,先闭口不语。等程锦容为他敷药疗伤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多谢未来的贺三嫂子。”
程锦容:“……”
江尧和叶凌云又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程锦容哭笑不得。
这几个都是贺祈的好友,和她也算熟络。她和贺祈定亲是事实,他们开几句玩笑,她既不便解释,更不宜绷着脸,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
隔日,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当差离宫,和江尧等人碰了面,自有一番热闹欢喜。
“叶四,你的嘴是怎么回事?”贺祈笑着戏谑:“莫非昨日比试的时候,被人打中了脸,顺带连嘴也被打歪了不成。”
叶凌云嘿嘿一笑:“这倒不是,是昨晚回府后笑的太厉害,嘴角有些笑歪了。”
众人顿时捧腹大笑不已。
江尧咧嘴笑道:“太好了!以后我们以后也一同进宫当值,五人同进同出,何等威风!”
朱启珏戏谑道:“还是别了。和你一同进出,万一别人心生误会,以为我们几个也爱哭鼻子抹眼泪,可就不太美妙了。”
众少年又是一阵哄笑。
江尧自小就是哭包,被人取笑到大,脸皮厚如城墙,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张口就道:“我是怕痛,其实论身手,叶四郑三都不是我对手。”
“昨日他们两人的名字被排在最后,我估摸着,皇上一定是顾及靖国公府晋宁候府的颜面,才将他们两人列在了名单里。”
“贺三,是不是这样?”
贺祈也未隐瞒,笑着点点头:“昨日回宫后,皇上确实提了一句。靖国公和晋宁候也进宫谢了皇上恩典。”
叶凌云和郑清淮没有沮丧颓唐,反而更自得了:“由此可见,投一个好胎是何等重要!”
他们出身好是事实,能沾光干嘛不沾?
贺祈见他们两人如此豁达通透,目中闪过笑意:“行了,你们三人过几日就要进宫当差了。我和你们仔细说一说御前侍卫的规矩,可别一进宫就犯忌讳。没当差几日就被撵出宫,到时候才是真的丢人。”
三人咧嘴一笑,齐齐点头应下。
……
永安侯府里,裴绣又哭了一场。
“这个江六,昨日比试一直哭个不停,听说哭到最后,连眼睛都哭肿了。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我才不要嫁给这个哭包窝囊废!”
永安侯夫人听得心烦意乱,瞪了裴绣一眼:“快闭嘴!什么哭包窝囊废!你们已经定了亲事,哪有这样说自己未婚夫婿的。”
“再说了,江六郎虽然爱哭,身手到底不错。你父亲回来时说了,江六郎名列前二十,是真正入了选。过几日他就进宫,在御前当值,也是一桩体面的差事。”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绣还是哭个不停:“此事一传开,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取笑说嘴。我也跟着丢人。”
丢人又能怎么办!
亲事定都定了,难道还能退亲不成?
永安侯夫人耐着性子,哄了半日,才将裴绣哄得停了哭泣。
满心烦闷的永安侯夫人,在见到俊脸没什么表情的儿子裴璋后,心里愈发憋闷。
儿女皆定了亲事,本该是喜事。可这一双儿女倒好,一个心存怨怼不时哭泣,一个心如枯井没半分喜色,连话也不肯说了。
“你整日在宫中当值,回府的时间少之又少。一回府就是吃饭睡觉,连句话都不说。”永安侯夫人忍不住张口数落裴璋:“我这个亲娘,倒应该主动向你请安问好才是了。”
裴璋抬起眼,淡淡道:“母亲不想见我,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转身离开。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气得直揉胸口。她这是前辈子不修,这辈子生了一对讨债的孽障啊!
……
五日后,新一批御前侍卫进了宫。
御前侍卫统一着软甲,腰间配长刀。银色的软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行走时手扶腰间长刀刀柄,别提多威风多神气了。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被编到了同一小旗里,直接归属在贺祈麾下。以后,他们三人便和贺祈同一班当值。
这当然不是什么凑巧。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这点小事,张口一提便可。
不过,以他们三人,眼下还到不了御前,便是在保和殿外值守,也是站得最远的那一拨。
当然了,他们正沉浸在第一日进宫当值的喜悦和亢奋中,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各自绷着一张脸,装严肃装锐利装深沉哪!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远远地看到这三个活宝,不由得抿唇轻笑。
杜提点目光一扫,也笑了一回。
昨日在演武场上,江六公子“大放光彩”,杜提点一眼之下就认了出来:“那就是江六公子吧!”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个是靖国公府的叶凌云,一个是晋宁候府的郑清淮。”
都是出身显赫的少年郎。
杜提点笑着瞥程锦容一眼:“你对他们倒是熟悉的很。”
程锦容含笑答道:“他们都是贺祈的好友。”
杜提点捋须一笑,不再多言。
师徒两人经过三人身侧,三人皆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程锦容忍俊不禁,会心一笑。
见过三个活宝,程锦容心情轻松愉悦,唇畔含笑。
到了保和殿外,又见了朱启珏和贺祈。
贺祈平日都在天子身侧当值。不过,自从程锦容每日午后来保和殿请平安脉。贺祈每到午后,就会到保和殿外转一转……
少年情热,这点心思,宣和帝看穿也未放在心上,一笑置之。
杜提点也十分知情识趣,和贺祈打了个招呼,便走远了几步。给这一双少年少女低语几句话的空闲。
“二叔昨日来了家书,”贺祈低声道:“二哥已进了军营,做了斥候。”
斥候?
程锦容暗暗一惊,抬头看向贺祈。
鞑靼和大楚号称休战,这一年来,确实没有大的战事。不过,若以为边关就此平静安宁,那就太天真了。
鞑靼启禀和边军士兵彼此提防,大仗没打,小的冲突却未停过。
边军斥候,要潜入关外,搜索暗探鞑靼骑兵的踪迹。遇到大股骑兵,斥候得悄然遁走。遇到人数不多的小股骑兵,彼此对上厮杀一场也是常有的事。
可以说,边军斥候既是军中精锐,也最容易折损。能在斥候营中熬满三年没死的,都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之人。在军中升迁,也不是难事。
贺袀身手是不错,却从没过经历过战场厮杀。贺凇也是狠人,竟将亲生儿子扔进了斥候营。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压低声音道:“二叔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动容。”
手足相残,是勋贵世家最忌讳之事。只凭贺袀母子做过的事,死不足惜。
贺凇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郑氏,将贺袀带去边军,扔进斥候营。斥候营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最易立军功。
贺袀若能熬过几年,立下军功,也就能在边军里立足了。数年后他去镇守边关统领边军,也不便再追究陈年恩怨。
这才是贺袀唯一的生路。
只不知贺袀是否能体会亲爹的良苦用心了。
程锦容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对贺凇油然生出敬佩之意。
能想到怎么做是一回事,能真正做到是另一回事。贺凇的心狠无情,何尝不是当机立断,做了最好的选择。
贺祈忽地又道:“还有一桩喜事。二嫂有了身孕,你若得了闲空,不妨去看一看二嫂。”
魏氏过门几年,一直迟迟没有身孕。没曾想,贺袀去了边军,魏氏竟诊出了身孕。对魏氏来说,无疑是一大安慰。丈夫不在京城,日后有孩子伴在身边,日子也不会孤单凄清,总有奔头。
便是对贺家,添丁进口也是一桩喜事。
程锦容笑着略一点头:“过几日,我去探望太夫人,并向二奶奶贺喜。”
程锦容肯去贺家走动应酬,自是看他这个“未来夫婿”的面子。
贺祈舒展眉头,低声笑道:“好,到时候我在宫门外等你。”
杜提点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是杜提点在提醒两人,时间不早了,该进保和殿请平安脉了。程锦容定定心神,冲贺祈笑了一笑,随杜提点一同进了保和殿。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
朱启珏时常目睹这一幕,早就磨炼出了“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本事。
倒是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三人,第一次进宫当值,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对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模样。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贺祈脸上的笑意。
御前当值时,不可随意走动,也不可随意说话。
不过,三人还是挤眉弄眼眉~来~眼~去的八卦了一番。
瞧瞧贺三刚才那副绕指柔的样子,我的牙都快被酸倒了哟!
可不是么?我也觉得牙酸。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五日后,傍晚。
程锦容换下了官服,穿了一袭玉青色的罗裙。长发半挽,发间一支金钗。光洁的脸庞闪着红润的光泽。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
贺祈的目光在程锦容红润的唇上一掠而过,很快移开目光。张口时,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奇异的沙哑:“此次出宫,你要在宫外待几日?”
程锦容笑答:“两日。”
每次出宫,都要在宫外待两日。
程锦容从未提过这两日里做了什么,贺祈心中有数,也从不多问。只道:“你也别太过劳累了,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话语中的关切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随口说笑:“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自不会累着自己。你就不必操心了。”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比你更在意你的身体,如何能不操心。”
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抬起眼,和贺祈对视。
两人“定亲”后,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时有见面说话的机会。两人也无可避免地亲近默契了许多。
现在再说“定亲是权宜之计日后解除婚约”之类,实在有些自欺欺人之嫌。
只是,前世的国仇家恨亲人离世之痛,依然历历在目。犹如一柄利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
她和他,又有何心情闲暇论及终身?
贺祈的黑眸,也在定定地看着程锦容。
这一刻,四目相对,能清晰地从彼此眼中看出的心意。
贺祈看着程锦容,低声说道:“阿容,你无需有什么顾虑。你一日不愿嫁,我就等你一日。你一年不嫁,我等你一年。三年之后,或是四年五年,我会一直等。等到你心甘情愿嫁我的那一日。”
程锦容心尖轻颤,鼻间莫名地有些泛酸。
她不是独自在黑暗中前行。她的身畔有他,两人并肩同行,携手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雨。
待一切安定平息后,嫁给他,和他成为夫妻,共度一生。此时想来,竟令她异常的安心踏实。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于贺祈而言,无疑于天籁。
贺祈的黑眸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一张俊脸也似在闪光。他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手心的温度也灼烫的惊人。
程锦容脸颊微红,耳后也在悄然发烫。
两人未再说话,就这么握着手,静静地聆听着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
程锦容前来平国公府之事,贺祈提前知会了太夫人。
众人见面,一番见礼寒暄,不必细述。
太夫人早命人备好家宴,笑着说道:“我不知你口味,便令厨房多做了些菜肴。”
何止是多做了些菜肴,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煎炒烹炸,香气扑鼻。男子一席,是贺祈和贺大郎贺四郎。
女子这一席,太夫人领着朱氏魏氏,再加上程锦容,也只四个人。
程锦容心中感动,忙笑道:“祖母盛情,我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
说着,上前扶着太夫人的胳膊,伺候太夫人入席。
太夫人笑着吩咐一声:“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都坐吧!”
程锦容含笑应下。
朱氏嫁入贺家几年,安分守己,从无争锋之意。往日处处让着魏氏一头。如今二房出了变故,魏氏彻底沉寂,朱氏这个长孙媳,得了太夫人器重,比往日风光得多。
程锦容要坐下首,朱氏立刻笑道:“我们妯娌,日日在太婆婆眼皮子底下打转,太婆婆早见得烦了。定是想多看看程妹妹这张新鲜脸孔。”
一边说着,一边将程锦容拉到太夫人身侧坐下。
魏氏也笑道:“大嫂说的是。程妹妹快些坐下吧!”
有了身孕之后,魏氏心里的阴郁几乎散之一空。此时目中含笑,精气神颇足。
推让一番,程锦容到底还是在太夫人的身边坐了下来。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满意。
郑氏“养病”不出,魏氏有了身孕,要一心养胎。便是魏氏没有身孕,内宅家事也不能再落到二房。
朱氏这个庶长孙媳,为人谨慎仔细,打理内宅琐事正合宜。更重要的是,朱氏不是掐尖要强之人,知分寸懂进退。
在勋贵公侯府邸,嫡庶之别,更胜长幼排序。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也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
朱氏主动礼让,可见她心思清明。自己的位置摆的正,日后便好相处。
太夫人目光又掠过魏氏的脸孔,心里暗叹一声。
魏氏出身名门,性情贤良,往日也没什么错处。奈何贺袀母子犯下大错,魏氏也受了牵累。
好在魏氏有了身孕。
为母则强。再柔弱的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为了孩子也会变得坚强坚韧。
太夫人再看眉眼含笑的程锦容,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这个未来孙媳,貌美聪慧医术高妙,深得裴皇后青睐,也得了天子另眼相看。京城名门闺秀一抓一大把,能如程锦容这般出众的,再没有第二个。
……
用完膳后,程锦容主动为魏氏诊脉。
魏氏忙笑着道谢。
从外面请来的大夫,哪里及得上程锦容。
程锦容凝神诊脉后,对魏氏说道:“养胎最重一个养字,二嫂身体底子极好,只是心思郁结,忧思颇多,损伤了肝气,对养胎不利。我为二嫂开一张安胎药方,二嫂喝上一段时日便可。”
二房出了这么多事,魏氏忧思过度,也是难免。
魏氏满面感激地道谢:“多谢程妹妹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二嫂不必这般客气。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固,二嫂每日可在园子里转一圈。一来于心情有益,二来,适当的运动对身体也是好事。还有,平日进补不宜过度。否则,腹中孩子的个头太大,不利日后临盆生产……”
魏氏连连应下。
一旁的太夫人,也听得分外专注。
贺袀进了斥候营,能不能安然熬过几年,尚未可知。贺袀至今只有一个庶女,若魏氏能生一个儿子,二房便有了子嗣香火。
天色已晚,程锦容不便多留,很快起身告辞。
程锦容走后,太夫人对魏氏说道:“你什么都别想,好好顾着肚中的孩子。”
魏氏柔声应下。
太夫人看着魏氏,目中露出些许怜惜:“二郎如今身在斥候营。你心中牵挂他的安危,也是难免。只是,有孕之人,不宜多思多虑。暂且将这份心思放下吧!”
提起贺袀,魏氏心头一酸,眼圈微红:“太婆婆说的话,孙媳都记下了。”
“你记下就好。”太夫人轻叹道:“你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坎坷。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难以预料的变故。不管如何伤心难过,不管到了何时,都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嫁给武将,就要做好丈夫会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
斥候营的折损率,是边军军营之冠。
更何况,贺袀初进军营,从无对阵杀敌的经验。这样的新兵,在军营里最易受伤战死。在见到公爹的家书后,魏氏已偷偷哭了两场。
魏氏忍着泪水,哽咽着应道:“是。太婆婆放心,我怀着夫婿的骨血,一定会安然生下这个孩子,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人。”
太夫人轻轻拍了拍魏氏的手背,无声长叹。
……
四月末,宣和帝再次化名燕五爷微服出宫。
这一日,宣和帝先见了身体痊愈如常的吴商人,似随口问道:“你的病症真的痊愈了?腰腹处情形如何,现在能否用力?”
吴商人自不知宣和帝的真实身份。只是,宣和帝为帝多年,便是再竭力掩藏,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的上位者威严却是掩也掩不住。
吴商人走南闯北经商多年,早练出了过人的眼力。心里暗中揣度对方的真实身份,一边恭声应道:“是,我的病已经好了。腰腹处有一道伤疤,也已长好了。暂时还不能用什么力气。”
“不过,女神医说了,只要我继续喝药,养个一年半载的,身体恢复了元气。便和常人一般无二。”
程锦容至始至终没透露身份姓名,吴商人便称呼一声女神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宣和帝目光一掠,忽地说道:“我想看看你的伤疤,不知可否?”
吴商人立刻笑道:“这有何不可。”
这位贵人,如此关注他的病症。说不定就是和他患了同样的病,前来向女神医求诊哪!
吴商人隐约猜出内情,也不多嘴多问,掀起衣衫,露出腰腹上的疤痕。
宣和帝注视着疤痕,久久无语。
他曾亲眼目睹程锦容以利刃切开此处,皮开肉绽,鲜血四溢……时隔三个月,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
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三个月来,他做了数回噩梦。每一次的噩梦梦境都大同小异,他喝下汤药昏迷过去。一把锋利的刀刃,往他的腰腹处切了下去……然后,他再也没醒过来。
每次噩梦惊醒后,他都是一身的冷汗。
也正因噩梦频频,他极少再召幸嫔妃,也不令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脆弱。
他绝不会承认,堂堂天子也有惊惧之事。
只是,比起开腹救治的风险,治病保命更重要。
只服汤药,撑不过三年。三年的时间怎么够。纵然活不了千岁百岁,至少也得再活二三十年。
吴商人一直以手掀着衣衫,直至手腕泛酸了,眼前的“燕五爷”才淡淡道:“行了,你先退下。”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毕露无疑。
吴商人心中一凛,应了一声,退出了屋外。
宣和帝独坐片刻,才命人召来杜提点:“程太医人在何处?”
杜提点恭声答道:“今日还有病患要救治。她正在准备,燕五爷若是有话问她,我这就叫她过来。”
“不用了。”宣和帝却道:“我去见她便可。”
这是要再亲自看一回开腹救治。
杜提点心中了然,却未说破,恭敬应下。
此时的程锦容,正以热水清洗双手。宣和帝和杜提点一前一后进了屋内,程锦容只略略点头,并未多言,右手已拿起了剪刀。过了片刻,又换了利刃……
宣和帝神色未变,目光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双手。
天威难测,绝不是虚言。
平心而论,能在天子的注目下分毫不乱的人,一千个人里难寻一个。能以利刃为病患开腹救治之人,天底下也只有程锦容一人罢了。
两个时辰后,杜提点双腿酸软地出了屋子。
“燕五爷”此次倒是忍住没吐,只是面色泛白不太好看而已。
很快,“燕五爷”便离开了。
还有一个病患等着看诊救治,程锦容自然不会走。
甘草从不是多嘴之人,也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这位燕五爷,真是有些奇怪。心里害怕,不看就是了。偏偏还要从头看到尾。到最后脸都白了。”
又小声说道:“他要求诊,就该信任小姐才是。要是不信任,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程锦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身份不同寻常,确实该慎重一些。过了今日,这里就不再收治病患了。你也做好心理准备,过些时日,我要为燕五爷治病,到时候来接你。”
甘草没有多问,点点头应了。
……
当日,宣和帝回宫后,便召了卫国公靖国公觐见。君臣不知说了什么,卫国公靖国公出了保和殿后,决口未提半个字。
永安侯晋宁候镇远侯平西侯都是宣和帝心腹。永安侯还是宣和帝的大舅兄,晋宁候是郑皇贵妃的兄长,宣和帝却一个都没召见。
紧接着,宣和帝又召了大皇子二皇子前来。
大皇子当了几年差,二皇子也在朝中历练了大半年,如今又娶了皇子妃过门,有得力的外家和岳家。
大皇子二皇子私底下你争我斗,到了宣和帝面前,却是一派兄弟和睦。两人一同行礼,恭听天子吩咐。
宣和帝目光掠过身材颀长英武不凡的大皇子,又掠过正值年少面容英俊的二皇子。心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身为父亲,会欣慰儿子长大成人能当大用。
身为天子,却会抓紧手中的皇权,警惕戒备提防着任何一个靠近龙椅的人。哪怕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也不例外。
儿子们英气勃发,他这个父亲却饱受病痛折磨数年,要冒着风险开腹治病……这其中的复杂滋味,也只有宣和帝自己清楚了。
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便是亲儿子,也要一并瞒下。
“过几日,朕要去皇庄里住一段时日。”宣和帝淡淡道:“你们两个留在朝中听政,政务多问一问卫国公靖国公。若有紧急政务或国朝大事,就让人将奏折送到皇庄来。”
大皇子二皇子又惊又喜。
惊的是宣和帝忽然要去皇庄。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
喜的是宣和帝一走,他们便能代父皇理政。这等正大光明地插手政事收拢朝臣的好机会,真是做梦都不敢想。
大皇子二皇子都很清楚宣和帝的脾气。两人压根不敢张口问宣和帝为何要去皇庄住一段时日,一同恭声领命:“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儿臣一定尽心打理政事,不令父皇失望。”
二皇子试探着问道:“不知父皇要去皇庄住多久?”
宣和帝瞥了一眼过来,神色淡淡:“朕去散散心,要住多久,暂时未定。短则十日半月,长则两三个月。”
二皇子被那一眼扫得心里发凉,立刻闭上嘴。
大皇子能言善道,一向最得宣和帝欢心,说话可就比二皇子委婉好听多了:“父皇前去皇庄散心,身边总得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否则,儿臣委实放心不下。”
每年去皇庄春猎秋猎,都是郑皇贵妃随宣和帝一同前去。
大皇子提起这个话茬,自信满满。
怎么也没料到,宣和帝竟道:“皇后病了多年,从未出过宫城。如今皇后身体大好,由皇后随我一同去皇庄吧!”
大皇子:“……”
亏得大皇子还能笑得出来:“父皇说的是。母后凤体不适,儿臣心里也时时牵挂。如今母后身体大安,随父皇一同去皇庄散散心,也是好事。”
刚才灰头土脸的二皇子,目中闪过喜色。
这一年来,裴皇后心疾痊愈凤体好转,众人有目共睹。郑皇贵妃虽还掌着大部分宫务,椒房殿的锋芒更是不容小觑。
后宫情势,大半都取决于宣和帝的态度。
宣和帝宠爱郑皇贵妃,便能令郑皇贵妃压过裴皇后,风光数年。
同理,宣和帝对裴皇后的信任,也会令郑皇贵妃渐失权势和人心。
……
别说大皇子二皇子,就是裴皇后得知自己要随宣和帝去皇庄,也有些发懵。
宣和帝怎么忽然令她伴驾?
裴皇后按捺下心底的不安,轻声道:“皇上,往日都是郑皇贵妃随行伺候,臣妾从未出过宫城,也未去过皇庄。只怕伺候不周全……”
“无妨,”宣和帝心情好不好,从面上窥不出半分:“衣食起居之类的琐事,自有内侍宫人伺候。你在宫中一病多年,如今身体好了,随朕出宫散散心也好。”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每日去一趟保和殿请平安脉,其余时候都是在椒房殿,陪伴在裴皇后身边。裴皇后对程锦容的偏爱,宫中人人皆知。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亲近,也是有目共睹。
此次去皇庄,宣和帝没带郑皇贵妃,却令裴皇后同行。这其中的缘故,也唯有程锦容心知肚明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宣和帝张口,裴皇后情不情愿,都得露出欢喜的样子应下:“皇上既是这么说,臣妾却之不恭,就领命了。”
然后,随口笑道:“除了臣妾,再带些年轻的嫔妃一同前去。赵贵人擅歌,罗贵人擅舞,皇上气闷的时候,也能听听歌舞消遣一番。还有徐美人,去年秋猎时圣前失仪,回宫后在臣妾面前自责不已。此次,便让徐美人一同伺候圣驾,也算是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去皇庄“散心”,确实要带些嫔妃做做样子。
带谁都一样。反正他都不会召见临幸。
宣和帝随意地点点头。
当晚,宣和帝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却未留宿。
裴皇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恭送走天子后,将程锦容叫进了寝室,低声问道:“锦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为何忽然要去皇庄住一段时日?”
“还有,皇上每年都令郑皇贵妃前去,此次特地召我同行。我总觉得,其中定有内情。”
程锦容也没打算再瞒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去皇庄,是为了治病。”
裴皇后一惊,倏忽看向程锦容。
“皇上的病症,我有九成五的把握能治好。”程锦容抬起眼,和满目震惊的裴皇后对视:“事实上,皇上曾微服出宫两回,亲眼看我如何给病患看诊。”
“我擅长外科医术,会开腹救治病症。只是,这样的救治办法,有一定的风险。便是救治成功,病患也要卧榻静养数月。”
“宫中人多口杂,窥伺天子行踪揣摩圣意之人不知有多少。所以,皇上决定去皇庄‘住’一段时日。等病症痊愈了再回宫。”
“皇上疑心极重,去皇庄治病之事,只向卫国公靖国公透了口风。宫中所有人都被瞒在鼓里,就连大皇子二皇子都不知情,郑皇贵妃同样不知道。”
“之前,我一直没和娘娘说起此事,就是怕娘娘忧心太重,露了端倪。若被皇上察觉,定会迁怒于娘娘,也会对我生出疑心。”
“我和娘娘素来亲密。皇上令娘娘同行伴驾,显然也有以娘娘牵制我的意思。”
……
原来如此!
裴皇后心绪纷乱,如一团乱麻,猛地握住程锦容的手:“锦容!这件事太危险了!若是你之前就和我商议,我一定会阻止你。”
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自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程锦容凭借这一功劳,就能稳稳立足宫中,一辈子的锦绣前程也都有了。
可万一……
万一宣和帝有个好歹,程锦容绝无活路!
裴皇后的手不停轻颤,手心俱是冷汗。
程锦容的手却温暖有力,紧紧地握住裴皇后的手,目中闪出自信和坚定:“娘娘放心,为了这一日,我已经准备了许久。”
“治好皇上的病症,皇上就不会如我梦中那般早早病逝。有皇上在,大楚江山再飘摇,也能支持下去。大皇子二皇子再如何争储,至少,不会再有边关被破万千百姓将士身死的惨祸。元思兰也休想再离京半步。”
“于私而言,我立下这一桩大功,以后能在宫中稳稳立足。娘娘也可趁此良机,夺得皇上的信任。”
裴皇后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落泪哭泣的软弱女子了,程锦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她也听懂了。
宣和帝此去皇庄,至少也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可以嘘寒问暖,精心伺疾,以此博得宣和帝的宠爱。
一个得了天子宠爱的中宫皇后,在后宫中再无人能撼动。
对她们母女而言,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裴皇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说的没错。是我惊惶过度,差点失了理智。”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那就放下一切顾虑向前吧!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是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如此惊惶。放心吧!我一定能治好皇上的病症。”
裴皇后也没再说什么丧气话:“我明日就令人收拾行李。”顿了顿又道:“此次,让青黛和菘蓝也一同去皇庄。不过,去了之后,她们也不必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透出一丝寒意。
身为皇后,想“收拾”身边的两个宫女,不是难事。只是,在宫中耳目众多,要下手颇为不便。又有郑皇贵妃虎视眈眈,宫外还有永安侯夫妇盯着宫中动静。
所以,裴皇后隐忍未发。
去了皇庄,行事就便利多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并不多言。
人生在世,一味温软善良,只会被人认为是软弱可欺。便如以前的裴婉如,竟被青黛菘蓝困在椒房殿里,压制得动弹不得。
如今的裴皇后,已懂得了权势的用处,也在慢慢学着掌控权势。甚至要借着出宫的机会,一举除掉两人。
这样的改变,对眼下的裴皇后来说,是一桩好事。
至于日后如何,程锦容没有多想,也无需多想。
路在脚下,只能前行。到了岔路口,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管走到何处,她都是她的亲娘。
……
郑皇贵妃知道此事后,心中嫉恨难当。不知在钟粹宫里砸了多少套茶碗。
不过,进了椒房殿,郑皇贵妃便是一副亲热又和气的嘴脸:“皇后娘娘养病多年,还从没去过皇庄。庄子里就有两座山头,风景极好,空气也新鲜。娘娘去皇庄住一段时日,对凤体极有好处。”
裴皇后微微一笑:“本宫在椒房殿里待惯了,原本没有伴驾之意。皇上张口令本宫伴驾,本宫也只得领了皇上的厚爱。”
郑皇贵妃心中嫉恨不已,面上笑容不减:“皇上待娘娘深情厚意,妾身心里也十分欢喜。”
裴皇后瞥了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郑皇贵妃一眼,笑着说道:“这段时日,宫中琐事,就全部交托给皇贵妃了。”
郑皇贵妃恭声应道:“娘娘放心,妾身一定会精心打理好宫务。”
裴皇后略一点头,含笑道:“听闻钟粹宫里茶具换得勤,本宫库房里有几套上好的青瓷茶碗,都赏给皇贵妃了。”
郑皇贵妃:“……”
钟粹宫里的事,怎么会传到裴皇后耳中?
是谁暗中和椒房殿眉~来眼~去?
郑皇贵妃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扭曲,很快恢复如常:“妾身谢过娘娘赏赐。”
裴皇后欣赏着郑皇贵妃一闪而过的怒意,心里颇为快意。
钟粹宫里有数十宫人,要收买其中一两个,传递些消息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她赏几套茶碗,刺一刺郑皇贵妃,也有警告之意。
宫女珞瑜走了过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大皇子府上的两位侧妃和二皇子妃来给娘娘请安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们进来。”
郑皇贵妃瞥了身姿轻盈面容秀丽的珞瑜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珞瑜在椒房殿里迅速崛起,取代菘蓝,成了裴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个中缘由,郑皇贵妃自然清楚。
……
片刻后,二皇子妃江氏迈步而入,裣衽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又冲郑皇贵妃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二皇子妃过门后,每三日进宫请安一回,风雨无阻。
裴皇后对这个端庄守礼的儿媳也颇是喜欢,含笑道:“免礼,赐座。”
二皇子妃恭声谢恩,然后起身入座。抬头时,正好和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目光对了个正着。
程锦容冲二皇子妃微笑示意。
二皇子妃也抿唇微笑,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她每次进宫请安,都能见到程锦容。偶尔得了空闲,两人也会说说话,虽没有太过亲密,却彼此欣赏。
每见程锦容一回,她不免要想到程锦容的大堂兄,性情端方面容俊朗的程景宏……
这样的念头,也只一闪而过。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很快就将这丝怅然按捺进心底。
她已嫁给二皇子,如今是大楚朝的二皇子妃。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里,不能有半分差错。
叶侧妃梁侧妃也一同进殿,一同躬身行礼。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皇子妃每三日进宫请安一次,皇子侧妃原本没资格时时进宫请安。
不过,大皇子妃“养病”不出,郑皇贵妃一力抬举两位侧妃,裴皇后便未多言。只对郑皇贵妃笑道:“当年皇上还未被册立为东宫时,皇贵妃也曾是皇子侧妃。怪不得见了两位侧妃格外亲切呢!”
郑皇贵妃被气得胸口疼。
大皇子妃贺氏触怒了宣和帝,这两位侧妃是宣和帝亲自指的婚。郑皇贵妃一力抬举叶侧妃梁侧妃,自是为了讨好宣和帝。
现在抬举都抬举了,被裴皇后奚落几句,也只得当做没听见了。
紧接着,魏贤妃来请安,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来请安。
今日话题的中心,自然是裴皇后即将伴驾离宫去皇庄。
魏贤妃笑道:“皇后娘娘随皇上去皇庄小住,对身体定有好处。”
“是啊!”顾淑妃柔声接了话茬:“妾身以前也曾去过皇庄。那里环境清幽,树木极多,空气极好。娘娘此去,正好养一养身体。”
裴皇后含笑道:“被你们这么一说,本宫恨不得日子过得快些,立刻启程动身了。”
……
过了片刻,寿宁公主前来请安。
身为女儿,住在宫中,来请安却是最迟的一个。母女之间各有心结,早有隔阂。这也是后宫中人人心照不宣之事了。
裴皇后没有流露出心中的不悦,淡淡道:“坐下说话便是。”
寿宁公主入座后,扫了程锦容一眼,目中隐有不善。
程锦容视若未见,连眼角余光也未看寿宁公主一眼。
郑皇贵妃岂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立刻笑道:“寿宁,当日秋猎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程太医和贺校尉如今已定了亲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哪里是说和,分明就是挑唆。顺便刺一刺裴皇后。
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疼爱有加的娘家姨侄女。偏偏她们两个不对盘,早有旧怨在先。两人若是当着众人的面闹腾起来,裴皇后到底会向着谁?
呵呵!
寿宁公主心中恼怒,不过,她之前吃足了苦头,又被二皇子和元思兰反复劝慰提醒过,心里高不高兴的,脸上还能装个样子:“贵妃娘娘所言甚是。”
这等场合,程锦容无需出言,维持浅浅的笑容便可。
裴皇后神色微冷,扫了郑皇贵妃一眼:“既是一场误会,皇贵妃何必再提。这是要扫本宫的兴致不成!”
裴皇后倏忽翻脸,郑皇贵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起身请罪:“娘娘息怒,妾身只是随口一提……”
“本宫不愿听这等不知所谓的话。”
裴皇后冷然道:“今日本宫就将话说明白了。寿宁是本宫的女儿,本宫最疼她。锦容是本宫的姨侄女,本宫同样爱重。她们两人纵有些误会,也早已说开,心中并无隔阂。”
“皇贵妃想说笑,拿贺氏和两位侧妃说笑便可,或是说一说没过门的四皇子妃。至于寿宁和锦容,就请皇贵妃三缄其口,不必再提。”
郑皇贵妃:“……”
这一场口舌之争,以郑皇贵妃灰头土脸的落败而告终。
魏贤妃背地里很是笑了一回,私下对顾淑妃笑道:“皇后娘娘凤威日隆,当时沉着脸一张口,皇贵妃的脸色都变了。”
顾淑妃轻声说道:“娘娘是正宫皇后,皇贵妃身份再贵重,也比不得皇后娘娘。稍稍退让,也是应该的。”
魏贤妃扯起唇角,哂然一笑:“哪有那么多应该。这些年,皇后娘娘一直闭宫养病。宫务皆落在郑皇贵妃手里,大皇子又得皇上喜爱。这后宫简直就成了郑皇贵妃的地盘。皇后娘娘退避三舍,你我两人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裴皇后是正室原配,她们这些嫔妃低头退让是应该的。郑皇贵妃当年就是侧室,这些年耀武扬威,牢牢把持后宫。
魏贤妃被郑皇贵妃弹压数年,心里憋闷已久。今日看了郑皇贵妃的笑话,别提多快意了。
顾淑妃性情温柔,从不愿沾惹口舌是非,轻声提醒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倒是无妨。切不可流露出来,若是传进皇贵妃耳中,又是一场是非。”
魏贤妃眸光一闪,笑了起来:“淑妃妹妹所言极是。”
裴皇后虽已稳占上风,郑皇贵妃执掌宫务多年,也不是好惹的善茬。
两虎一争,必有一伤。她们袖手等着看一场热闹好戏便是。
……
郑皇贵妃在椒房殿里大失颜面,强撑着笑脸回了钟粹宫。
待回了钟粹宫后,郑皇贵妃立刻沉了脸,命几个心腹宫女严查彻查钟粹宫上下。势必要揪出吃里扒外之人。
这样的动静,在后宫里怎么也瞒不过去。
魏贤妃顾淑妃等嫔妃都知道了,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又怎么会不知晓?
裴皇后心中快意,不必细述。私下里对程锦容笑叹:“现在想来,我这些年活得浑浑噩噩,真如大梦一场。”
现在,她已彻底从噩梦中清醒。
她睁开眼,挺直腰杆,坐在凤椅上睥睨众人。想发作谁,甚至无需找什么理由和借口。众人的心思盘算,在中宫皇后威势下不值一提。
这就是手掌权势的美妙滋味吧!
程锦容看着容光焕发的裴皇后,微微笑道:“娘娘想清楚想明白就好。不管娘娘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娘娘这一边。”
哪怕你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我也一样支持你。
裴皇后听出程锦容的话中之意,心尖一颤,抬眼看着程锦容。程锦容眸光清澈,坦然回视。
母女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说话。
裴皇后眸中闪过水光,到底先转过头。
程锦容心中暗暗长叹一声,走上前,搂住裴皇后。
裴皇后将养一年,身体大有起色,不再那般孱弱无力。可搂着裴皇后的肩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纤弱。
裴皇后靠着程锦容,肩头不时轻颤抖动。
程锦容心中不知何来的巨大酸楚,目中也闪出了水光。
……
过了端午,五月初六这一日,宣和帝便动身启程,去往皇庄。
此次出行,人数远不及去年秋猎。
一千御前侍卫,尽数随行。另有两千御林军,前后开道。
一应文臣武将,都未曾随行。大皇子二皇子都被留在朝中,四皇子五皇子也未随行。倒是年少的六皇子,一并去了皇庄。
这也是裴皇后亲口向宣和帝进言:“大皇子二皇子要代皇上打理政务,四皇子五皇子要读书,不便耽搁了他们的课业。小六还年少,伴驾倒是无妨。皇上闷了的时候,也能召小六来说话解闷。”
宣和帝不知心里如何做想,竟张口允了。
众皇子心里的嫉恨懊恼,就别提了。
就连二皇子,也在六皇子面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父皇去皇庄小住,只令六弟一人随行伴驾。可见我们兄弟几个里,六弟最得父皇喜爱。”
自去年秋猎后,六皇子和寿宁公主疏远了许多,和二皇子也颇有隔阂,兄弟情谊大不如前。
听到这等冷嘲热讽的话,六皇子心里也有些气恼,淡淡应了回去:“二皇兄要是想去,不妨亲自去和父皇说一声。朝中有众多忠心的臣子,还有大皇兄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二皇子:“……”
二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扯了扯嘴角道:“瞧瞧你,我们兄弟两个随口说笑罢了。怎么还恼上了。”
六皇子本就明慧通透,如今年龄渐长,自然能听出二皇子的言不由衷。
就是普通百姓家里,儿子多了,也有家业之争。商贾富户,官宦勋贵,就不必说了。平国公府的贺二郎,为何忽然受伤去了边军军营,其中焉能没有隐情。
更遑论是在天家。
这要争的,可是东宫储君之位,是大楚朝的万里江山。
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会互相提防戒备。便如大皇子对四皇子,平日里看着挺亲热和气,私底下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往日他还小,二皇子没将他放在心上。如今宣和帝对他渐露喜爱,二皇子第一个就容不下了。
六皇子打起精神,和二皇子周旋应对:“就是说笑,也没这样说的。要是让大皇兄他们听见了,定会笑我们兄弟不和了。”
“二皇兄留在朝中,代父皇打理政务。这片孝心,父皇定会记在心里。我随行伴驾,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二皇兄也知道我,我生平只爱读书,不喜骑射。去年秋猎,我不过是猎两只兔子罢了。”
六皇子一番自我贬低,二皇子听在耳中,总算顺耳了许多,神色缓和下来,笑着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人各有所长。你喜欢读书,也是好事一桩。”
六皇子笑道:“待日后我长大了,潜心钻研学问,或许也能成为一代文学大儒。”
这个理想志愿不错!
对储位没野心的亲弟弟,才是好弟弟。
二皇子脸上有了笑意,语气愈发亲热:“也别读成了书呆子。打虎亲兄弟,以后,我定有需要六弟帮忙援手之时。”
口是心非。
六皇子心里嘀咕一声,口中呵呵笑着应了。
安抚住了二皇子,六皇子还得应对四皇子五皇子。
四皇子五皇子倒没二皇子说得那么露骨,不过,话里话外也没那么好听就是了。大皇子倒是做得漂亮,特意令人准备了良马弓箭,送给六皇子。
只是,六皇子的骑射水平,众人皆知。这到底是送礼,还是膈应他啊!
可想而知,启程去皇庄时,六皇子的心情如何了。
在半途休息时,六皇子气闷地下了马车。
前后左右都是骑马挎刀的侍卫,马车只出动了四十余辆。程锦容挑起车帘,便看到了站在马车旁一脸怏怏不乐的六皇子。
程锦容先转头和杜提点交代一声,然后就下了马车,走到了六皇子身侧:“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脸的不高兴?”
温柔熟悉的声音一入耳,六皇子鼻子一酸。
这种心情,大概就是受了欺负的孩童见到疼爱自己的亲人,心里瞬间涌起的委屈吧!
“容表姐,我没事。”六皇子到底是十一岁的少年郎了,在人前得撑着几分颜面。一双黑眸里,却清晰地露出了委屈。
程锦容心中顿生怜惜,轻声道:“还有大半日路程,我厚颜自荐,陪着殿下坐一程,说说话解解闷吧!”
六皇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一个女太医,坐在皇子的马车里,显然不太合礼数。
好在六皇子还年少,两人又是表姐弟。而且,程锦容已和贺祈定了亲事,便是同乘一辆马车,也不会惹来什么闲言蜚语。
……
休息半个时辰,众人再次启程。
官道修得十分平整,马车不疾不徐,一点都不颠簸。
六皇子也不憋着藏着了,一股脑地将心里的气闷吐了出来:“……自他们知道我要随行伴驾后,一个个都没好脸色给我看。这几日在上书房,四皇兄五皇兄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大皇兄明知道我骑射不佳,还让人送宝马弓箭来。这不是成心奚落我吗?”
“最可气的是二皇兄。我们是嫡亲的兄弟,他竟也为了此事心生嫉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里还像亲兄弟!”
看着胀红着小脸气呼呼的六皇子,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
天家无夫妻,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
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哪里还有真正的亲情。
只是,这样冷酷又残忍的话,对着此时的六皇子,她委实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总有一日,他自己会明白。
到那时,六皇子也就真正长大了。
程锦容笑着安慰:“几位殿下未能随行伴驾,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出宫来皇庄。他们眼热心气,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也是难免。反正也伤不了你分毫,你不必耿耿于怀。”
六皇子苦笑一声:“我不是耿耿于怀,我是心里不好受。父皇正值英年盛年,他们私下争斗,面子上还做做样子。等日后……诶!”
等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宣和帝当年被册立为储君后,对几个兄弟也算不错。后来,先帝离世,宣和帝登基。几位藩王去就藩。
短短几年里,几位藩王要么“病逝”,要么就遇到胆大包天的“刺客”,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个还活着的,被吓破了胆子,是真的生了重病。这几年就没下过床榻……
宣和帝正值盛年,几位皇子争储,还得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彼此面上还能过得去。若有朝一日,父皇归天,登基的那一个,是否能容得下自己的兄弟?
六皇子虽年少,却不是傻瓜。
说起这些,六皇子俊秀的小脸上满是涩意,话语中也透出了苦涩:“容表姐,有时候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天家该有多好。”
“我有一个温柔慈爱的父亲,有一个疼爱我的亲娘,还有一个像你这样温柔好性子的姐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该有多好。”
是啊!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她原本也该有这样的生活。
可是,裴婉清兄妹的一场阴谋算计,令她失了亲娘,亲爹远离。如今亲弟弟就在眼前,也不能相认。
程锦容心里唏嘘不已,轻声说道:“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出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矜贵的皇子,已比绝大部分人都幸运了。”
“再者,你以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就能平安无忧的过一生吗?”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这世间,总有手握权势心思歹毒之人。万一生出恶意,无权无势之人如何抵挡?等待他们的,便是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无奈和痛苦。”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无奈和痛苦。
六皇子愣愣地看着神色淡淡的程锦容,心里反复地回荡着这两句话。
程锦容往日见了他,总是温柔含笑的模样。此时此刻,她眉眼沉凝,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复杂。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用力地击打着他的心房。
眼前似有重重迷雾,他想拨开,伸出手后,却发现迷雾后依旧是化不开的晦暗。
“容表姐,”六皇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诉的隐情?还是有谁令你受过委屈?你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气!”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等殿下长大了,我再告诉殿下。”
其实,六皇子话一出口,就有些自愧难当了。
在宫中,令程锦容受委屈的,正是他的姐姐寿宁公主和未来的姐夫元思兰。
他人小力微,便是想护着程锦容不受委屈,眼下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说这样的话,和吹大气也没区别。
也怪不得容表姐不愿将心底的秘密告诉他。
六皇子振作起精神:“好,我们一言为定。等再过三年,我十四岁了,你就将心底藏着的隐秘告诉我。”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六皇子一眼,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