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公满面仓惶急促。
裴璋心里一沉,正要张口,贺祈抢先问道:“赵公公,殿内出什么事了?”
赵公公皱着眉头,低声道:“皇上怒火攻心,连连动怒,体力不支,差点晕过去。咱家立刻去请杜提点程太医过来!”
宣和帝这些时日劳碌耗神,龙体虚弱。今晚接连动怒气,可不就撑不住了?
赵公公去宣召杜提点和程锦容,贺祈二话不说,迈步就进了保和殿。
裴璋:“……”
这一犹豫,裴璋已经失去了一同进殿的机会。
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默默退回了原位置。
同样的事,贺祈能做,他却不可以。
一开始,他只差了一小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远远地落在贺祈的身后。
……
贺祈快步走进了殿内,目光一扫,心里也是一沉。
裴皇后还在跪着,身体颤巍巍的,大概已经撑到了极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倒下。
二皇子也跪在地上,身边全是散乱的奏折,额上被竹制的奏折划出了一道血痕。一张英俊的脸孔满是颓然和不安。
至于宣和帝,被内侍们搀扶着坐在龙椅上,闭着双目,呼吸略显微弱。
贺祈近来深得宣和帝信任,此时悄然进来,众内侍也没觉的不妥。裴皇后和二皇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到贺祈。
贺祈走到宣和帝身边,低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
熟悉的声音入耳,宣和帝勉强睁开眼,冲满目关切的贺祈嗯了一声。
程锦容和杜提点很快来了。
杜提点快步走到宣和帝身边,立刻拿出金针。
施针急救是杜提点最擅长的,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争抢,目光迅速瞥向身子微微摇晃的裴皇后。
这一看之下,程锦容心中更是焦急。
也不知裴皇后跪了多久,脸孔苍白,额上俱是冷汗。
杜提点运针如飞,正为宣和帝施针。这等时候,谁也不敢张口。程锦容也只能先默默按捺片刻。
直到程锦容又瞥见裴皇后身子晃了一晃,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皇上,微臣斗胆一言。皇后娘娘似要昏厥了。”
宣和帝睁开眼,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略略垂眸,掩去眼底的焦灼和忧虑。
等了片刻,宣和帝才道:“你去扶皇后起身。”
程锦容暗暗松了口气,恭声应下,快步走到裴皇后身边,俯身扶起裴皇后。裴皇后双腿像灌满了铅,咬牙勉强站了起来。脚下阵阵刺痛。
程锦容蹲下身子,以手为裴皇后按揉腿上的几处穴位。
又酸又痛。
裴皇后轻轻倒抽一口凉气,硬是咬牙忍住了。
“娘娘忍一忍,”程锦容没有抬头,继续为裴皇后按揉:“揉上一会儿,气血活络,就不疼了。”
裴皇后鼻间陡然一阵酸涩。
血浓于水,此话真是半点不假。
寿宁公主闯下大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她这个“母后”来收拾残局,压根就没想到她要如何应对宣和帝的震怒。
二皇子刚才被骂得面无人色,连连冲她使眼色,想让她这个“母后”求情。
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程锦容罢了。
程锦容手指纤长有力,按揉了片刻,裴皇后的双腿渐渐恢复知觉。裴皇后不舍程锦容这般卑躬屈膝地伺候自己,忙轻声吩咐:“本宫已经没事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手中动作未停,又揉了盏茶时间,才站起身来。
母女两人,视线匆匆交汇,闪过只有彼此知道的欣慰。
万幸,一切都在往她们最希望的方向进行。
……
宣和帝没张口,谁也不能擅自离开。
裴皇后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以目光示意程锦容,扶着自己走到了龙椅边:“请皇上平心静气,保重龙体。”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二皇子,心里别提多懊恼后悔了。
当日他确实存着拉拢元思兰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怂恿过寿宁公主“想办法早日大婚”。等寿宁公主住到了公主府,他和元思兰来往就能便利得多,也能以元思兰为己用。
谁能想到,鞑靼竟大举进犯边关!
大楚兵力倒是充足,可一旦打仗,最消耗国力。大楚国库空虚国力衰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这一场仗,只能快速打赢。拖得久了,只是粮草供给,就能将大楚生生拖垮。
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的身份,就无比尴尬了。
宣和帝显然也对元思兰生了疑心,一回宫,就令人闭了流华宫,软禁了元思兰。
此时再闹出寿宁公主这一出来,宣和帝焉能不怒?
现在该怎么办?
元思兰怕是保不住了,可寿宁公主……到底是他的亲妹妹,他不能不救!
二皇子垂着头跪着,面色变幻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杜提点的声音:“皇上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怒火伤身,请皇上保重龙体。”
宣和帝的声音里透出大动肝火后的虚弱疲惫:“朕知道了。”
“皇后,”宣和帝看向裴皇后:“你说说看,此事应该怎么处置?”
宣和帝目光沉沉,带着省视。
裴皇后心中一凛。如果她应对得不合宣和帝的心意,只会被郑皇贵妃更惨。毕竟,她才是寿宁公主的“亲娘”!
子不教,父之过。
女儿犯下大错,可不就是亲娘教导无方么?
“皇上,寿宁是臣妾的女儿,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出来。臣妾没有不疼她的道理。”
裴皇后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在宣和帝阴沉的目光下,继续说了下去:“可臣妾再疼她,也不能继续纵容她一错再错。”
“和亲一事,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可现在看来,元思兰绝非良配。寿宁年少情切,受不住引诱,犯下大错。臣妾恳请皇上,赐元思兰一杯毒酒。”
“至于寿宁,以养病为由,将她送出宫。她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就让她先住进公主府。等过上几年,再为她另招驸马!”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耸然动容。
便是程锦容,也想不到裴皇后会如此决绝地表明立场,直接奏请赐死元思兰。
贺祈眸光闪动,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前世憋屈至死的那一天,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为裴皇后治好了心疾。裴皇后从枷锁中挣脱出来,逐渐改变。在不动声色间,弹压下郑皇贵妃。
他当然清楚,裴皇后已非昔日那个软弱无助的裴婉如。
可裴皇后纤弱温软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也因此,此时裴皇后骤然出口的话语,配合着她温婉秀丽的面容,着实令人心惊!
宣和帝神色也颇为复杂微妙,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裴皇后坦然回视:“臣妾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请皇上恩准!”
“母后!父皇!”二皇子面色骤然一变,急急张口:“万万不可这么做!思兰表哥是鞑靼太子,也是父皇下了明旨的驸马。忽然暴毙宫中,定会惹人疑心……”
“谁会疑心?谁敢疑心?”
裴皇后转过头,和二皇子对视:“便是疑心了,又能如何?元思兰身为鞑靼太子,代表鞑靼前来休战求和。你父皇下旨和亲,是怜惜万千将士和边关百姓,难道是真的相中了元思兰不成?”
“现在是鞑靼先撕毁盟约,举兵进犯。这一场仗,必要将鞑靼彻底打服了,才能罢休!大楚和鞑靼,绝无可能再修好。元思兰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元思兰安分守己,留他一条性命也就罢了。可他竟不怀好意,暗中引诱寿宁,犯下大错。其心可诛,其品性,更是令人不齿鄙夷。”
“既然如此,直接杀了他,消息传到边关去,一来鼓舞边军气势,而来削弱鞑靼骑兵的斗志。彼消我长!有何不可!”
“你是寿宁嫡亲的兄长。如果你真心为了寿宁的幸福着想,就该知道,元思兰绝不是可托付终生的良人!你现在反应这般激烈,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心疼寿宁,还是另有打算?”
二皇子:“……”
这还是记忆中那个懦弱少言的裴皇后吗?
目光如刀,句句凌厉!
二皇子呼吸一顿,在裴皇后凌人的气势下,竟没有了辩驳的勇气。为元思兰求情什么的,自然就更张不了口了。
程锦容默默地看着大放光彩的裴皇后,心中涌起丝丝骄傲。
历经磨难坎坷的裴皇后,终于脱胎换骨,蜕变成蝶!
……
裴皇后三言两语收拾了二皇子,再次转过身,对着宣和帝裣衽行礼:“请皇上及早做出决断,以免此事再生波澜。”
宣和帝汹涌的怒气,不知不觉中散去大半:“朕会斟酌考虑。”
裴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程锦容高高提起的心,也缓缓落回原位。
直至此刻,裴皇后的危机才真正解除。
到底如何处置发落元思兰和寿宁公主,就得看宣和帝权衡考虑了。
二皇子咬咬牙,再次张口为寿宁公主求情:“父皇息怒。寿宁犯下大错,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没能照顾好寿宁,难辞其咎,父皇要如何责罚,儿臣都无怨言。”
“可寿宁到底是天家公主,是父皇嫡长女。此事若传出去,寿宁这辈子都被毁了不说,天家颜面也荡然无存。”
“儿臣请父皇从轻处置此事,不仅是为了寿宁,更是为了天家体面和父皇的体面。请父皇三思!”
二皇子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女子婚前失贞有孕,放在普通百姓家,女子基本就没了活路。若在官宦人家,则是会令阖族羞耻的丑闻。
天家闹出这等丑闻,只会更难堪。
再怒再气,也得将这桩丑事压下去。
宣和帝瞥了二皇子一眼,冷哼一声:“你要是早点能想到这些,对寿宁看管约束得紧一些,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前一段时日,裴皇后和六皇子都不在宫中。二皇子是寿宁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被迁怒简直是理所当然。
二皇子心里比黄莲还苦,不得不低头认错:“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忽地看向程锦容:“程太医,你去开一张药方,交给二皇子。”
药方?
什么药方?
程锦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恭声应是。
宣和帝又对二皇子说道:“连夜将她送出宫,送去公主府。你照方抓药,亲自煎药,给寿宁端去。她若不肯喝,你就亲自喂她喝下。”
二皇子神色晦暗地低声应下。
不管如何处置元思兰,寿宁公主里的孩子留不得。
宣和帝派他亲自前去,令寿宁对他心生恨意,兄妹心生隔阂。这就是对他最大的责罚!
……
程锦容退到一旁,打开药箱,取出炭笔和纸张,迅速开了药方。
落胎的药方,几乎所有大夫都会开。不过,每一味药材的分量极有讲究。既要稳稳地落了胎,药性又不能太过霸道,免得伤了身子。
跪了许久的二皇子,一脸苦~逼的站起身来,走到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将药方递入二皇子手中:“三碗水煎成一碗药,喝下之后,一两个时辰便会见效。”
二皇子嗯了一声,接过药方时,因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目中也露出愤怒的寒光,盯了程锦容一眼。
这是迁怒到她的身上来了。
程锦容心中哂然,不动声色地和二皇子对视一眼。
二皇子薄唇抿得极紧,接过药方,张口告退。
宣和帝轻飘飘的声音传入二皇子耳中:“此事若传出半点风声,朕为你是问!”
话语中的警告,令二皇子后背生寒,低头应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二皇子退出去之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闹腾了一晚,宣和帝疲乏不堪,也无力再说话,淡淡道:“皇后今晚不必留在保和殿,回椒房殿歇下吧!”
裴皇后恭声应是,正要行礼告退,一个内侍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大皇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一同在保和殿外求见。”
果然是母子连心!
郑皇贵妃刚被削了皇贵妃之位,大皇子四皇子连一夜都等不得,急不可耐地就来求情了。就不知到底是心疼亲娘,还是害怕亲娘失宠自己也受牵连了!
宣和帝冷笑一声:“让他们两个在殿外跪着!”
传信的内侍心中一凛,应声领命,低头退了出去。
裴皇后倒是张口为大皇子四皇子求情:“身为人子,忧心亲娘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已经罚了郑氏,何苦为难他们两个。还是别让他们跪着了吧,传到众臣耳中,总是不美……”
宣和帝怒哼一声:“四皇子住在宫中,消息得的快,也就罢了。大皇子住在宫外,竟也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见是个‘有心人’,后宫里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
“朕要是不罚他们跪一跪,怕是以后这保和殿里的动静都瞒不过他们了。”
这才是宣和帝动怒的真正缘由。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闻言立刻跪下:“皇上息怒,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们都是天子近身伺候的内侍。若是几位皇子存了心思,自是要冲他们几个“下手”。宣和帝一生出疑心,他们一个个心惊胆寒。
宣和帝目光一扫,冷冷道:“朕谅你们也不敢!”
裴皇后本来也不是真心为大皇子四皇子求情,意思意思地说了两句,便住了口。
宣和帝在内侍们的搀扶下,缓缓往寝室的方向走。
贺祈也一同随行。
杜提点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然后迈步跟了上去。宣和帝今晚大动肝火,差点昏厥,身边离不得太医值守。
杜提点主动前去,程锦容便可稍事休息,也可趁着这个机会和裴皇后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了。
杜提点这番心意,程锦容默默领受,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是慢慢相处一点一滴累积而来。她和杜提点之间,便是如此了。
杜提点为人老道,有些事看在眼里,心里透亮,只是口中未曾说穿罢了。
程锦容上前,扶住裴皇后的胳膊,轻声道:“娘娘,微臣送你回椒房殿吧!”
裴皇后略一点头。
……
直至走出殿外,裴皇后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脚下虚浮无力。迈步时整个人身子都在打晃。
“娘娘现在如何?能不能撑得住?”程锦容手下用力,稳稳地扶住裴皇后,目中露出关切。
裴皇后心里一暖,低声应道:“放心,本宫没事。”
此时不宜多问,程锦容不再吭声,目光自裴皇后身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皇子四皇子身上。
兄弟两个俱是一脸晦气,一同跪在玉石地面上。
别说自小就得宠的大皇子,就是四皇子也从未受过这样的罪。他们两人都年少身体好,跪一跪不至于伤了身体,真正受伤的是脸面。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走过两位皇子的身侧。
大皇子抬起头,看了裴皇后一眼。那一眼中隐含的恨意和冰冷,令人心惊。
裴皇后似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也未放在心上,就这么慢慢地走了过去。
四皇子心中暗惊,以胳膊抵了抵大皇子,压低声音道:“大哥,现在我们两人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大皇子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低声道:“先跪着吧!”
跪到父皇消了气再说。
四皇子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低声问道:“母妃的皇贵妃之位,还能求得回来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
天子无戏言!父皇很显然在气头上,连带着他们两人都吃了排头。怎么可能轻易就饶了母妃这一遭?
大皇子心烦意乱,瞪了四皇子一眼:“噤声!父皇令我们兄弟罚跪,我们一直在这儿嘀咕着说话,被父皇知道了,怕是要跪到明日早上。”
四皇子:“……”
四皇子悻悻地闭上嘴。
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冲进保和殿和父皇去喊啊!冲着他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过了片刻,四皇子又忍不住低声张口:“母妃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触怒父皇?”
大皇子心中隐约有数,此时不便说也不敢说:“闭嘴!”
……
一炷香后,裴皇后在寝室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程锦容为裴皇后卷起裤腿,眼前一片触目惊心的肿胀淤青。
程锦容看在眼里,无比心痛,立刻从药箱里取出一瓶伤药。白色微凉的药敷在腿上,先是一阵轻微的刺痛。
裴皇后忍不住清抽一口气。
程锦容再心疼,也没手软,用力按揉,将伤药揉开:“娘娘忍着一些。现在多揉一揉,活血化瘀,明日就能如常下榻。不然,怕是要在床榻上躺几日呢!”
眼下情形,根本容不得裴皇后卧榻静养。
裴皇后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忍着刺痛道:“你尽管用力些。”
程锦容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道:“本宫也没料到,皇上竟直接夺了郑氏的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
“如果不是本宫应对及时,只怕等待本宫的,就是废后的旨意了。”
后宫嫔妃在宫中地位如何,全凭宣和帝喜怒。
一道旨意,就能将风光了十余年的郑皇贵妃变成郑婕妤。裴皇后若是应对不慎,被废后也不稀奇。
程锦容手中动作未停,轻声低语:“现在这样,已经是我们能希冀的最好的结果了。”
“娘娘已经在皇上面前表明态度,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一切听凭皇上处置便可。”
裴皇后点点头,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本宫还以为,皇上会顺水推舟地赐死元思兰,除去这个心腹之患。”
借刀杀人没成功,实在可惜啊!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淡淡一笑:“这一次,他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宣和帝虽未立刻赐死元思兰,不过,也不会轻易饶过他。以后,元思兰在宫中处境会更艰难。
这一头凶残狡诈的野狼,被拔了利齿,剁了爪牙,困在笼中,休想再翻出风浪。
长乐宫。
寿宁公主坐在床榻边,神色惶然。右手不知何时,轻轻放到了平坦的小腹上。
母后再气再怒,也不能不管她。一定会向父皇求情……
没事,一定会没事的。父皇性情再暴戾,总不会对自己的亲女儿下狠手,最多是怒斥惩戒一顿。
她肚中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她和思兰表哥早就是未婚夫妻。现在她有了身孕,她和思兰表哥早些成亲就是了……思兰表哥身在大楚人在宫中,鞑靼举兵进犯边关,都是鞑靼可汗的决定,总不该怪罪到表哥的身上。
寿宁公主心绪如潮涌,无片刻安宁。
她在心中反复地默念这些话,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心底涌起的强烈恐惧。
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不知过了多久。
门忽地被敲响了。
寿宁公主反射性地站了起来,眼底闪过惊恐,声音异常尖锐急促:“谁在门外?”
“寿宁,是我。”
短短四个字入耳,寿宁公主紧绷着的神经骤然舒缓。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稍稍落下。她快步上前开门,尚未看清来人的脸孔便喊道:“二哥!”
站在门外的,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面色颇为难看,迅速低语道:“寿宁,现在就随我出宫。”
寿宁公主脑海中嗡地一声,迅疾后退几步:“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二皇子阴沉着脸走了进来,重重关上门,咬牙切齿地低声怒骂:“你还怎么留在宫里!非要闹到人尽皆知,你才满意吗?”
“你知不知道,父皇今晚是何等震怒!若不是我苦苦相求,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事地出宫吗?”
“父皇有令,让我今晚就带你出宫,去你的公主府。以养病为由,你在公主府里住上一年半载。等父皇消气了,我再为你求情,你再进宫来见父皇。现在什么都别说了,快些随我出宫。”
寿宁公主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不稳:“二哥,我……”我了几遍,接下来的话都吐不出口,一只手已经放在肚子上。
二皇子额头青筋跳了跳,硬是将怒骂咽了回去。先哄寿宁公主离宫再说,若是在长乐宫里闹腾起来,他就等着被父皇怒责吧!
“傻瓜,”二皇子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你是父皇的女儿,父皇再生气,也舍不得真的罚你。让你去公主府,是为了避人耳目罢了。”
寿宁公主眼睛一亮,面上闪出狂喜之色,猛地抓住二皇子的手:“二哥,你的意思是说,父皇允我留下肚中的孩子了?”
留个屁!
二皇子心里狠狠怒骂,含糊地嗯了一声。
寿宁公主却是喜极而泣,扑到二皇子的怀里哽咽起来:“太好了!二哥,这些日子,我被吓得提心吊胆,没一日好吃好睡。我真怕父皇一怒之下,杀了我肚中的孩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阴霾,伸手轻拍寿宁公主的后背:“有我在,一切不必忧心。”
寿宁公主哭了几声,用袖子抹了眼泪,低声道:“我现在就随你走。思兰表哥是不是一同离宫?”
做什么美梦!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故作不耐地说道:“这等时候,我哪敢为他说情!都等父皇消气了再说!”
寿宁公主到底心虚理亏,不敢吭声了。
二皇子转身开门,以目光向寿宁公主示意。寿宁公主默默地跟着二皇子走了出去。
……
寿宁公主府离二皇子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
马车从宫中到公主府,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
这座公主府,建府用了半年,里面陈设一新,气派奢华处,几乎不弱于皇子府邸。寿宁公主住在宫中的时候,时常惦记着自己的公主府。
此时真正迈步进了公主府,反倒有些不真实的恍惚。
她真的没事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过了父皇这一关?
从今晚起,她就可以安然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安心养胎……不对,是安心养病。只要不见外人,躲在府里,养上数月。等孩子悄悄落地了,再筹备成亲也不迟嘛!到时候对外就宣称这是身边宫女所出,算是元思兰的庶长子女也行。
只是这样,实在有些委屈了孩子。
寿宁公主被领着进了崭新的寝室,思绪纷飞,一时竟未留意二皇子迈步出去了。
等回过神来,寿宁公主才愕然地问身边的宫女:“二哥人呢?”
随寿宁公主一同前来的几个宫女,皆是寿宁公主的贴身宫女,也算是她的心腹亲信。闻言轻声应道:“二皇子殿下让奴婢们守着公主殿下,过一会儿就来。”
寿宁公主心神不宁,哦了一声。
人在混沌不明的时候,对时间的流逝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二皇子推门进来了,手里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药。
寿宁公主一惊,目中闪过戒备:“这是什么药?”
二皇子瞪了寿宁公主一眼:“这是你二嫂喝的安胎药。我照着药方,亲手给你熬了一晚。你这些时日心绪不宁,今晚情绪波动,少不得动了胎气。”
“我放心不下别人,亲自动手为你熬药。你莫非还信不过我?”
寿宁公主对二皇子深信不疑,闻言那点疑心顿时烟消云散,颇有几分愧疚地说道:“我不是疑心你,只是,你冷不丁地端了一碗药来,我被吓了一跳。”
二皇子声音放缓:“别胡思乱想,我还能害你不成!快些将药喝下,我今晚不走了,就在你的公主府里陪你。”
寿宁公主感动得红了眼眶:“二哥,你对我真好。”
二皇子忽然没勇气再看寿宁公主满是信任的脸,稍稍移开目光:“我是你亲哥哥,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给了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不疑有他,喝了一口汤药。
药有些苦涩。
不过,所有的汤药似乎都是这样的味道。寿宁公主慢慢将药全部喝完。
二皇子盯着寿宁公主的举动,直至药喝光了,才松了口气。
对不起,妹妹。二哥总得先顾着自己。
寿宁公主折腾了一晚,也有些疲惫。
寝室里有现成的被褥,稍微收拾一番便可。往日最挑剔娇气的寿宁公主,倦意上涌,躺在床榻上,很快睡着了。
睡梦中,又出现了表哥熟悉的俊美脸孔。
“阿乔,”表哥温柔地搂着她,在她的耳边柔声轻语:“你怀了我的孩子,我心里真是欢喜。儿子女儿我一样喜欢。我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就叫……”
叫什么?
她抬头追问,表哥温柔的脸孔忽地一片冷厉铁青:“元乔,你怎么能这般狠心,杀了我的孩子!”
不,我没有。表哥,我怎么舍得害我们的孩子……
一阵隐约的疼痛,从小腹处传来。很快,痛楚越来越强烈。将寿宁公主从混沌的噩梦中惊醒。
她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肚子那么疼?
寿宁公主额上满是冷汗,以手捂住小腹,自以为用尽全力高喊,实则声音微弱:“来人!快来人!我肚子好痛!”
值夜的宫女被惊醒,迅疾起身到了床榻边:“公主殿下,你这是怎么了?”然后,宫女的目中闪过一丝惧色。
寿宁公主的双腿处流出了什么,将身下浸湿,其中分明有血色。
喝药,肚痛,身下落红……这,这分明是落胎的征兆啊!
寿宁公主显然也惊觉到了什么,目中闪过强烈的恐慌和惊惧:“救我,二哥,救我的孩子……”
二皇子就在不远处的寝室里,很快赶了过来。
寿宁公主疼得直冒冷汗,双手死死地捂着肚子,绝望又伤心地看着二皇子:“你……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二皇子收敛了所有神情,冷冷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是落胎药!”
寿宁公主无力怒骂,眼中却露出憎恨和悲凉。
二皇子狠下心肠,淡淡说道:“这是父皇亲自下的旨意。这个孽种,万万不能留。你还年轻,养好了身子,等以后成亲了,想生多少生多少。现在你还没大婚,就有了身孕,这等丑事传出去,天家的颜面要不要了?父皇的脸面何存?”
“刚才我确实是骗你离宫,骗你喝药。是不想你闹腾,我灌你喝药,太伤兄妹情分。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就认命了吧!”
寿宁公主颤抖着躬身,以双手环住疼痛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孩子。泪水不停从眼角滑落,心里的恨意犹如燃烧的火焰,汹涌不息。
你是我最信任的兄长。
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当日,是你说,我可以想一个办法,早日和表哥成亲。是你说,不管何时,你都会护着我。
我以为,你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我太傻了。
在你心中,父皇的喜怒更重要,储位更重要。你不敢惹怒父皇,所以要将这桩“丑事”迅速平息。
我真的太傻了。
我好疼,谁能救我,谁能救我的孩子。
“寿宁,从现在起,你就在公主府里慢慢将养身体。我会替你遮掩,不令人对你生疑。”二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寿宁公主不想看二皇子,闭上双目,泪水汹涌滑落:“滚!”
……
膝盖又疼又麻。
保和殿外,四皇子略略动了一动,膝盖处阵阵刺痛。四皇子暗暗龇牙咧嘴,眼角余光瞥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眉头皱着,也在咬牙硬撑。
他们两人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兄弟两个都是自小习武,身体底子颇佳。饶是如此,这么跪上两个时辰,也实在吃不消。
父皇若是没消气,他们两个该不是要跪上一夜吧!这样跪下去,腿都能跪废了吧!
四皇子压低声音:“大皇兄,我们还得跪多久?你别瞪眼了,我知道你要说继续跪。可就这么跪下去,也不是法子啊!要是没令父皇消气会心转意,我们两个伤了腿,这可太划不来了。”
这是想打退堂鼓了。
来都来了,跪都跪了,半途溜走,可就真的成笑话了。
大皇子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你想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四皇子:“……”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也知道此时退缩不得。只能继续硬撑,期盼着父皇能早点心软消气。
梆梆梆!
这是宫中的打更声。
已经三更了。
赵公公终于出现了,躬身拱手:“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皇上有口谕,请两位殿下起身,各自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合着跪了一晚都是白跪,父皇根本就不想见他们。可到了明日,父皇的口谕就会变成明旨。母妃被降位分一事,也就成了定局。
四皇子心里十分恼火,语气略显硬了一些:“烦请赵公公再去通禀父皇一声,就是我们兄弟两个想见父皇一面。”
四皇子张口了,大皇子便没出声,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塞入赵公公手中。荷包轻飘飘的。收礼经验丰富的赵公公,一摸到荷包就知里面装的是银票。
别看荷包小而轻,这才是真正的重礼。
赵公公往日没少收大皇子的荷包,今晚却不肯拿,客客气气地送还大皇子:“大皇子殿下的赏赐,奴才愧不敢受。还请殿下收好。”
“皇上今晚大动肝火,差点昏厥,施针后还是心火虚浮。这等时候,奴才如何敢在皇上面前多舌。还请两位殿下体谅一二。”
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赵公公不肯通禀,四皇子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大皇子时常和赵公公打交道,深知赵公公颇得宣和帝信任,不能随意开罪,冲四皇子使了个眼色。
四皇子心里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大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怒色,和赵公公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赵公公提醒。”
然后也迈步走了。
赵公公看着大皇子四皇子的背影,心里暗暗摇头。四皇子年少沉不住气,大皇子虽然年长,遇事却没有担当,只会逞兄长威风。
他是个身份卑下的内侍,没资格挑剔多言。可他打从心底觉得,几位皇子里,还是六皇子最平易随和讨喜。
初秋时节,夜深露寒。
钟粹宫的寝室里,烛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郑婕妤站在窗子边,木然地往窗外看。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脚上未着鞋袜,就这么光着脚在窗前站了一夜。
守夜的宫女劝主子披上外衣,却苦劝不动,被撵了出去。
不出所料,吹了一夜凉风的郑婕妤,到了天亮时手脚冰冷面泛红潮额头滚烫。
“娘娘,”两个贴身宫女一左一右扶住郑婕妤,声音急切而哽咽:“娘娘何苦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
郑婕妤神色惨淡,一言未发。
这副模样,看着格外令人酸涩苦楚。还不如像往日那样,一生气就砸几套茶碗出出心头恶气。
宫女们将郑婕妤扶到床榻上躺下,又令人去宣太医。
结果,太医还没来,传圣旨的赵公公先来了。
“……皇贵妃郑氏,代掌宫务时,疏于宫务,私德有亏。从今日起,削去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在钟粹宫里静养,不得擅出钟粹宫半步……”
跪在地上的郑婕妤,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个不停:“臣妾谢过皇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身为天子,要驾驭群臣,少不得用些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后宫里,要宠爱或处置哪个嫔妃,却是轻而易举。
一道圣旨就足够了。
赵公公见惯了美艳妖娆风情万千的郑皇贵妃,此时见她落到这等凄凉的下场,心里也有些唏嘘。
不过,后宫历来如此。被天子迁怒厌弃责罚的嫔妃,几乎再无翻身的机会。郑婕妤好赖还有大皇子四皇子作为依靠。
郑婕妤接了圣旨,勉强站了起来,低声问道:“赵公公,大皇子四皇子昨晚去保和殿,不知皇上是否见了他们。”
赵公公也未隐瞒,低声答道:“皇上没见。”
郑婕妤面色又白了一白。
赵公公走后,郑婕妤便支撑不住,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
“你说什么?皇上真的一大早就传了旨意去钟粹宫?”顾淑妃难掩震惊,霍然起身看着魏贤妃:“皇上竟对郑皇贵妃如此无情?”
那可是在后宫中长宠不衰养育了两个皇子的郑皇贵妃啊!
怎么忽然就失了宠被如此重责?
魏贤妃眼中满是幸灾乐祸,扯起了嘴角:“可不是么?风光了十几年,一夕之间就成了郑婕妤。听说哭了一夜,早上接了圣旨就倒下了。周太医被宣去了钟粹宫,到现在还没出来。估摸着还没醒。”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听闻,昨夜寿宁公主连夜就被送出了宫,去了公主府。走的这么急,定是出了什么事。”
顾淑妃和魏贤妃对视一眼,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不过,事涉天家体面,这等事心里有数也就罢了,却不宜诉之于口。
尤其是顾淑妃,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更不愿说这些,又将话题扯了回来:“郑皇贵妃还没醒吗?”
魏贤妃目中闪过快意:“十有八九没醒。就是醒了,也出不了寝宫。”
这些年,郑皇贵妃在后宫中风光无限。连裴皇后都被压了风头,她这个贤妃娘娘,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心里不知有多憋屈。
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郑皇贵妃现在变成郑婕妤,被幽闭在钟粹宫。除非大皇子被册立为储君,不然,郑婕妤再难翻身了……
可大皇子受宠多年,还不是因为生母得宠?现在郑婕妤被重罚,大皇子也会声势大减。想争储位,绝不是易事。
魏贤妃越想越快意,低声笑道:“往日你我可受了她不少闷气闲气。现在可好了,风水轮流转。得了闲空,我们一同去钟粹宫‘探病’如何?”
顾淑妃:“……”
顾淑妃目光颇为复杂,看了魏贤妃一眼,轻声道:“今日是她,说不定,日后你我也会有触怒天颜的一日。又何必落井下石?”
魏贤妃:“……”
魏贤妃被噎了个好歹,咬牙道:“罢了罢了!就你是好人,我就是那等爱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小人。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甩下帕子,哼了一声,起身就走了。
顾淑妃来不及相送,不由得苦笑一声,旋即化为一声黯然的叹息。
后宫诸妃,多出生将门。唯有她是文臣之女。进宫十余年,她一直谨慎低调,小心隐忍,唯恐行步差池。平日和其余嫔妃,来往也不算多。
魏贤妃小心眼,爱记仇,背地里最喜说闲话。不过,宫中长日漫漫,实在寂寞。魏贤妃时常来找她说话,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今日,她算是彻底开罪魏贤妃了。
……
“母妃,”康宁公主悄步走了过来,小声问道:“大皇姐真的出宫去了公主府么?”
顾淑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低声叮嘱道:“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可胡言乱语,也别多嘴多问。”
康宁公主两个月前举行了及笄礼,容貌也渐渐长开,眉清目秀,温柔可人。闻言乖乖点头应下:“母妃的话,我都记下了。”
顾淑妃打起精神道:“你随母妃一同去椒房殿请安吧!”
康宁公主柔声应下。
母女两人一同去了椒房殿。
裴皇后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一夜也没睡好:“这儿也没外人,都坐下说话便是。”
顾淑妃忙笑着谢恩入座。
裴皇后的目光先掠过康宁公主清秀的脸孔,然后落在顾淑妃温柔娴静的脸上:“郑婕妤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顾淑妃略一犹豫,才低声应道:“是,臣妾有所耳闻。”
裴皇后声音依旧平静和缓:“皇上信任她,将宫务都交了给她。可她私心太重,辜负了皇上的器重信任。皇上一怒之下,才会从重严惩。”
“今日过后,她得在钟粹宫里静养,本宫要时时伴驾,身子骨又不硬朗。宫务繁琐,总得找一个人来帮一帮本宫。”
话中暗示的意味十分浓厚。
顾淑妃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定定地看着顾淑妃,缓缓问道:“你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顾淑妃的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裴皇后凤体虚弱,白日要伴驾,无暇也无力掌管后宫诸事。要找一个帮手,理所当然。想来,只要裴皇后流露出这份意思,后宫中所有嫔妃都会高高兴兴地接下这份差事。
可裴皇后目中流露出的暗示,口中说出的“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分明蕴含着更深的含意……
她要应下吗?
要彻底向裴皇后投诚,为裴皇后所驱使吗?
顾淑妃心绪纷乱,一时难以决定,口中很自然地自谦推辞:“娘娘厚爱,臣妾本不该推辞。可臣妾从无掌管宫务的经验,贤妃比臣妾年长两岁,又曾协助郑皇贵妃管过宫务,娘娘何不……”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淡淡打断顾淑妃:“五皇子明年就要大婚,贤妃忙着操持五皇子的喜事,本宫不欲强人所难。”
顾淑妃平日不喜说话,心思却十分敞亮清明。裴皇后不是“不欲强人所难”,而是不愿令育有五皇子的魏贤妃插手宫务罢了。
不仅是魏贤妃,七皇子八皇子的生母也是一样。
有郑皇贵妃先例在前,裴皇后根本不会容育有皇子的妃嫔代掌宫务。
她膝下只有康宁公主,在一众宫妃中也算老资历了,和储位又无野心瓜葛。怪不得裴皇后挑中了她……
“康宁已经及笄了,接下来便该挑一个好驸马,早日建府。”裴皇后似随口闲聊:“等过些时日,本宫便和皇上说一说此事。”
短短两句话,立刻打消了顾淑妃心里所有的犹豫权衡。
顾淑妃立刻起身,恭声应道:“承蒙娘娘抬爱,臣妾斗胆厚颜应下此事。臣妾若有行事不周全之处,还请娘娘多多指点。”
谁都有在意的人和事。顾淑妃再隐忍小心,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女儿。
这不就肯为她所用了?
裴皇后微微一笑:“宫中琐事繁多,无需一件件一桩桩过问。每日召管事的宫女和内侍总管来问上一问,先慢慢管着。你出身名门,自少便有才名,这些事,学一学就会了。”
顾淑妃感激不已,愈发恭敬:“娘娘这般夸赞,真令臣妾受宠若惊。请娘娘放心,臣妾定当用心做事,不负娘娘厚望。”
裴皇后笑着嗯了一声,张口唤了珞瑜过来:“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由顾淑妃代本宫打理宫务。每日就在椒房殿内理事。现在就召所有管事女官和内侍总管前来,本宫要交代他们一番,也让顾淑妃见一见他们。”
……
半个时辰后。
去钟粹宫晃了一圈,狠狠奚落嘲讽郑婕妤一通出足了心头闷气的魏贤妃,到了椒房殿里,才知顾淑妃被裴皇后点中代掌宫务。
魏贤妃心里那团窝火,就别提了。
被郑皇贵妃压了那么多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她心里也美滋滋地盘算过,裴皇后独力难撑,总得找人做帮手,宫中再无人比她更有资格了……
谁曾想,转眼她就被打了脸!
魏贤妃压着心里的不甘怒火,硬是挤出笑容,对裴皇后笑道:“淑妃妹妹贤良温柔,聪慧过人,又最是宽和大度。有她代掌宫务,娘娘尽可放心了。”
裴皇后欣赏着魏贤妃口是心非的嘴脸,慢悠悠地笑道:“贤妃言之有理,本宫也是这么想的。”
魏贤妃:“……”
魏贤妃只得继续陪笑:“娘娘慧眼如炬,臣妾实在佩服。”
顾淑妃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目光。
她和魏贤妃的“友情”,看来是要彻底到此为止了。
事实上,后宫中从没有真正的友情。魏贤妃平日肯和她来往,无非是因为她生了康宁公主,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是魏贤妃的“对手”。
现在,她被裴皇后收为己用,代掌宫务,魏贤妃心中不知如何嫉恨恼怒。
“启禀皇后娘娘,”珞瑜迈步而入,轻声禀报:“宫中各处管事和内侍总管应召而来,都在殿外候着,现在是不是宣他们进殿?”
裴皇后略一点头。
顾淑妃安坐不动,魏贤妃其实也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起身告退:“娘娘有要事,臣妾不敢扰了娘娘,这便告退。”
裴皇后张口应允。
魏贤妃转身之际,狠狠盯了顾淑妃一眼。
顾淑妃的嘴角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
保和殿。
今日是小朝会,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皆是朝中重臣。往日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会前来。今日,宣和帝忽地下旨,免了大皇子二皇子的小朝会。
大皇子二皇子什么心情,就不一一细述了。
至于一众重臣,颇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天家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宣和帝心情好的时候,晚上看奏折也要宣大皇子伴驾。现在不知是为何事动怒,大皇子二皇子一律都被削了脸面,一同灰头土脸。
身为臣子,对天子忠心便可。至于一众皇子,谁得圣心,谁会被册立为储君,看宣和帝这副架势,且还早着哪!
这等时候,最忌讳从中掺和,遭来天子忌讳。还是三缄其口为妙。
唯有永安侯,仗着自己是宣和帝大舅兄兼宠臣多嘴了几句:“如今战事紧急,政务繁多。两位皇子殿下,在朝中听政已久。皇上何不召他们前来,提不出什么建议,多听一听也有益处。”
宣和帝冷冷瞥了永安侯一眼,声音里透着森森寒意:“朕不让他们来,自有朕的道理。怎么,永安侯是不是觉得朕对儿子太过严苛,要教朕怎么管教儿子?”
保和殿里一片沉寂。
碰了一鼻子灰的永安侯,顾不得羞愤惭愧,立刻跪下请罪:“微臣多嘴,请皇上恕罪!”
宣和帝不言不动,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永安侯。
属于天子的威压,如巨石临顶。一旦落下,便是粉身碎骨。
永安侯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昨晚宫中发生的事,二皇子已经暗中送了信给他。他一心为二皇子筹谋打算,所以才会张口试探。
这一试探,立刻便试出了宣和帝的态度。
众臣心中暗暗凛然。
寿宁公主半夜离宫,郑皇贵妃被削了妃位降为婕妤,大皇子二皇子今日未能上朝……很显然,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天子震怒,波及众人。
永安侯冒然张口,为二皇子求情,也触怒了宣和帝。
过了片刻,宣和帝终于张口:“不必跪着了,起身吧!”
永安侯松了口气,忙跪谢天恩:“多谢皇上。”
逃过一劫的永安侯,起身后站在一旁,再不敢吭声多嘴。
卫国公张口打破沉默:“皇上,今日边军又有战报送至京城。贺大将军领兵伏击鞑靼骑兵,小胜了一场,伤亡三百,斩敌一千。”
这是半个月来,第一场胜仗。哪怕是小胜,也颇为振奋人心。
宣和帝的目中终于闪过一丝笑意,声音缓和下来:“好!贺大将军骁勇善战,当记一功!”
大楚最重军功。平国公贺凛和大将军贺凇兄弟两人,在边关一呆就是十余年,不知打了多少仗,立下多少军功。哪怕兄弟两人俱不在京城,依然简在帝心,无人能及。
卫国公笑道:“兵部皆有记录,待这一仗彻底大胜,再累积军功一同犒赏!”
宣和帝欣然应允首肯。
靖国公也在此时张口进言:“微臣有一事启奏。鞑靼撕毁国书,举兵进犯边关,丝毫不顾及鞑靼太子。既是如此,何必还留着鞑靼太子?”
“微臣斗胆进言,请皇上下旨赐死鞑靼太子,振奋军心!”
此言一出,众臣一惊,齐齐看向靖国公。
靖国公平日在朝中话语不多,没想到,一张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
要知道,元思兰不但是鞑靼太子,还是宣和帝的外甥,更是下了圣旨赐婚的未来驸马。这是让岳父亲自赐死未来女婿啊!
所谓间不疏亲,靖国公这等话也敢说,令人不得不叹服!
宣和帝神色沉了一沉,目中露出不快:“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元思兰主动前来大楚为质子,朕岂能对他动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朕!此事绝不可行!”
站在保和殿里的,都是在朝中修炼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立刻就咂摸出了其中意味。
宣和帝不是不想杀元思兰,而是不愿背负恶名!这种想法也很正常,身为天子,比常人更要脸面。
宣和帝口中的“此事绝不可行”,意思是绝不可在宫中毒杀元思兰。若是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奏请天子放元思兰出宫,或是直接将元思兰送回鞑靼,在途中动手倒是无妨……
众臣在心里各自琢磨了一回,口中皆恭声应下。
靖国公羞惭着一张老脸告罪:“微臣思虑不周,胡乱进言。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便将此事略了过去。
……
小朝会一直延续至正午才散。
宣和帝赏了众臣御膳,自己则起身回了寝宫。照例是先服用参丸,再喝汤药。宣和帝满面倦容,无心也无力再用午膳,独自躺在龙榻上,安静地闭目休息。
一般而言,宣和帝这一趟就要躺上一两个时辰,恢复了一些力气,宣和帝才会起身用膳。
程锦容悄然退出寝室。
裴皇后站在寝室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轻声问程锦容:“皇上现在如何?”
“喝了药,已经睡下了。”程锦容压低声音:“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醒。娘娘也去歇着吧,不必在此苦等了。”
这几个月来,裴皇后一直随意出入天子寝宫。
不过,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宣和帝震怒不已,裴皇后未被降罪,却被撵回了椒房殿。今日裴皇后再来,便谨慎多了,一直在寝宫外候着。
“皇上龙体疲乏,本宫放心不下,在这儿守着,心里也好受些。”裴皇后轻声说着,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心中了然。
裴皇后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时今日,绝不甘心失了圣眷。
子以母贵,此话在宫中是至理名言。大皇子得宠十余年,有大半都是郑皇贵妃的功劳。现在郑皇贵妃失了圣心,被削了妃位,首当其冲被牵连的,就是大皇子四皇子。
裴皇后既有意令六皇子争储,那么,她这个中宫皇位的位置,一定要稳如泰山!
“既是如此,微臣便在此陪娘娘一同等候。”程锦容微笑着说道。
裴皇后心里一暖。
她就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决定,程锦容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边。
裴皇后坐了下来,张口吩咐程锦容一同入座。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来了。
……
六皇子皱着眉头,一脸心事重重,见了裴皇后和程锦容,先低声寒暄招呼,然后便直接问道:“母后,昨晚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皇姐连夜出了宫?”
为什么一夜过来,郑皇贵妃就变成了郑婕妤?
当然,六皇子对后一个问题不怎么关心就是了。一张口便问起寿宁公主的事。
裴皇后含糊其辞地说道:“寿宁得了急症,得出宫静养。”
再急,也不至于要半夜就出宫吧!
六皇子思绪敏锐,绝不好糊弄,闻言立刻道:“我现在就出宫去公主府,探望皇姐。”
裴皇后:“……”
裴皇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六皇子善良热诚又重情义。他和寿宁公主三番五次地闹得不痛快,可寿宁公主一出事,他依然忧心关切。
程锦容适时地接了话茬:“公主殿下患的是急症,最易过病气给他人。所以,才不能留在宫里。殿下今日便是去了,也见不到公主殿下。还是等上一段时日,等公主殿下的病好了,再去也不迟。”
就这么简单?
六皇子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回以坦然的目光。
其中确实别有内情。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六皇子压下心里的疑惑,点了点头:“容表姐说的有理,我过几日再去。”
过了片刻,门开了,赵公公轻步走了出来:“皇上醒了,命奴才传膳。皇上还吩咐,如果娘娘和六皇子殿下来了,就一同进去,陪皇上用午膳。”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和程锦容迅速对视一眼。
宣和帝还肯像往常那样,令她和六皇子陪同用膳。可见心头怒气已消了大半。
六皇子倒是没想那么多,高兴地应了,和裴皇后一同进了寝室。
宣和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下榻。六皇子快步上前,扶住宣和帝的另一侧胳膊:“父皇。”
宣和帝淡淡嗯了一声,抬起眼,瞥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走上前来,内侍识趣地退到一旁。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宣和帝,在精巧的圆桌旁坐了下来。
按宫中规制,天子每一顿御膳都有数十道菜肴,足以将饭厅里的长桌摆满。
宣和帝如今龙体虚弱,没有摆排场的心情,饭菜精简了许多。索性直接在寝宫里设了一张小圆桌,三个人正好可以围坐在小圆桌边。
忽然间又有了在皇庄时一家三口的感觉。
裴皇后为宣和帝布菜,六皇子也夹起宣和帝爱吃的菜肴,放入碗中:“父皇整日忙于政务,十分劳累,多吃一些。”
宣和帝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被轻轻触动。
这一顿午膳,宣和帝比平日多吃了半碗。
用完午膳后,宣和帝忽地对六皇子说道:“昨晚宫里发生了何事,你可知道?”
六皇子一愣,一脸茫然:“儿臣只知皇姐离宫去了公主府,其余诸事,一概不知。”
裴皇后心里一紧。宣和帝怎么忽然对六皇子提起这些来了?六皇子还年少,这等事,何必让他知道。
裴皇后不无恳求地宣和帝一眼,轻声拦下话头:“小六每日课业重,晚上在书房读书写文章,时常熬到子时才睡。他心无杂念,一心读书,哪里会知道宫中这些事。”
宣和帝淡淡道:“朕知道,皇后不愿小六知道寿宁这桩丑事。不过,再过几个月,小六也就十二岁了。朕当年这个时候,已经领兵上阵,手中的刀见过血了。”
“皇后想让小六一直做个孩子不成?”
裴皇后:“……”
裴皇后哑然无语。
六皇子听到丑事二字,心跳陡然加快,白净俊秀的小脸蒙上一层阴影:“母后,皇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宣和帝摆明了要将所有事都告诉小六。
裴皇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你既是想知道,就都告诉你吧!”
……
事情并不复杂,短短几句话就说完了。
六皇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等事!一张小脸气得铁青,霍然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元思兰算账!”
裴皇后一惊,立刻拦下六皇子:“小六,你先别冲动。到底要如何处置他,还得看你父皇的心意。”
六皇子愤怒不已:“父皇要怎么处置,是父皇的事。我这个做弟弟的,要先替皇姐出一口气。”
说完,用力一握拳,头也不回地先走了出去。
裴皇后起身要追,就听宣和帝道:“不用拦着,让小六去。”
宣和帝今日的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
裴皇后按捺下心里的惊疑,看向宣和帝:“皇上,小六年少气盛,只怕去了会动手揍元思兰一顿……”
“亲姐被欺辱,身为胞弟,为亲姐出头撑腰也是应该的。”宣和帝冷然道:“这正说明,小六热血重情义。总比他那个不成器只会算计自己妹妹的二哥要强得多!”
二皇子心里在盘算什么,身为帝王的宣和帝一想便知。
想做储君,不算什么。可恨可恼的是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一并算计。事发之后,二皇子也没有去找元思兰“算账”的意思。这哪里还有兄长风范?
倒是小六,平日里和寿宁公主心有隔阂,并不亲近。可一听说寿宁公主未婚有孕,立刻便怒气冲冲地去找元思兰。
这等赤子热血,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裴皇后很快回味过来,低声道:“皇上不怪罪小六就好。只是,小六年少力弱,身手平平。根本不是元思兰的对手。”
宣和帝目光一闪,淡淡道:“放心!只要元思兰有求生之意,绝不敢动小六半根手指。”
正好狠狠揍他一顿,出一口心头恶气。
……
六皇子怒气冲冲地出了保和殿。
“六殿下,”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这是去往何处?”
是贺祈!
六皇子转过身,黑眸中少见的涌满了怒焰:“我要去流华宫!”
贺祈略一挑眉,深深看了满面怒色的六皇子一眼:“我陪殿下一同去!”
也免得六皇子吃暗亏。
六皇子不怎么乐意:“贺校尉还要当值,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事涉寿宁公主的闺誉清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祈颇有深意地应道:“到时候我守在门外,不该听的,一个字都听不进耳中。”
看来,贺祈已经知道内情了。既然如此,多一个身手高强的帮手,倒也无妨。
六皇子飞快地改了主意:“那就有劳贺校尉了。”
一炷香后,流华宫。
宫门被锁了,守着宫门的内侍远远地看到六皇子一行人的身影,立刻迎上前见礼:“奴才见过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的俊脸绷得极紧,眼中闪着幽暗的火苗:“开门!”
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陪笑:“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进流华宫。奴才奉命守着宫门,委实不敢擅开宫门……”
“开门,”六皇子冷着一张小脸,竟也十分慑人:“有什么事,有我担着。”
贺祈淡淡瞥了内侍一眼:“六殿下说的话,你没听见?”
贺祈是御前侍卫统领,也陪着六皇子一同前来,可见是皇上的意思。
内侍心闪如电,立刻笑着应是,迅速开了宫门。
六皇子迈步进了流华宫。
贺祈紧随其后。
流华宫原本是皇子寝宫,和二皇子的重华宫一般规制,十分宽敞。
朱红色的廊檐下,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负手而立,目光遥遥看着宫墙外的天空。仿佛在遥思着千里之外的边关。
听到脚步声,青年男子转过身来,面上毫无心虚之色:“六表弟,你怎么来了?”
六皇子冷笑一声,快步上前,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拳来势汹汹。
饶是元思兰知道六皇子来意不善,也没料到六皇子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揍人。身体本能反应,迅疾后退一步,闪过这一拳。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脸,上前一步,再挥一拳。
元思兰眸光一闪,迅速出手,挡住六皇子的第二拳:“六表弟,请勿激动,先听我一言。”
还有什么可说的?
六皇子哼了一声,出腿踹了过去。
以元思兰的身手,三五个五皇子这样的也不在他眼中。不过,他此时绝不敢和五皇子动手。只能不停闪避躲让。
六皇子这段时日随着贺祈习武,进步飞速,拳脚嚯嚯。可元思兰身手灵活,左闪右避,在存步间腾挪,六皇子用尽全力,也未碰到元思兰的衣角。
六皇子深恨自己不争气,心中愈发恼怒。
贺祈微微眯眼,忽地从袖中摸出一个暗袋。
这个暗袋不大,里面装了二十余个拇指大小的金珠。平日留着花用或赏人都可以,关键时候,还能当做暗器……
咻!
轻微的声响下,一道淡不可察的金色暗影飞向元思兰。
元思兰反应迅疾,立刻闪过。再想避开六皇子的右拳就有些力有不逮了,被打中了一拳。
紧接着,又是一声咻!
圆溜溜的金珠迅疾飞了过来,角度十分刁钻。六皇子的左拳又直直向他的脸孔挥来。元思兰闪过拳头,左膝便被金珠击中。没击中要害,却疼痛入骨。
元思兰心中怒极,一边继续闪躲一边怒道:“贺祈!你胆敢伤本太子!”
贺祈气死人不偿命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太子殿下误会了。太子殿下是大楚的贵客,我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岂会做出这等事!我就是闲着无事,扔金珠解闷。”
元思兰:“……”
短短两句话间,贺祈又扔出了三个金珠。
元思兰一边应付六皇子,一边避让金珠,越发吃力。一张俊美的脸孔,也挂不住笑容了,目中怒火渐渐堆积。
可恶的贺祈还在火上浇油:“你们几个可都亲眼看见了,待会儿皇上问起,你们可得为我作证。我就是扔金珠消遣一二,对了,掉在地上的金珠,你们待会儿寻一寻。谁找到就是谁的。”
随六皇子一同前来的内侍们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刘公公还抢着笑道:“贺校尉放心,若是皇上真的问起此时,奴才第一个为贺校尉作证。”
真是厚颜无耻!
元思兰气得快吐血了,在贺祈金珠和言语的双重攻击和六皇子愈发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贺祈骑**湛,身手超卓,用起暗器来也是准头劲道十足。在元思兰心浮气躁渐露破绽后,一颗金珠猛地击中了他的穴位。
元思兰全身一麻,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六皇子终于一拳击中了元思兰的脸孔。
元思兰的鼻子顿时开了花,鼻血长流。六皇子犹不解气,继续动手狠揍。几乎每一拳都落在元思兰的脸上。
让你欺负我姐姐!
让你居心叵测!
我揍不死你!
……
一众内侍眼睁睁地看着性情温和讨喜的六皇子殿下化身暴龙,揍得元思兰鼻青脸肿,不时闷声痛呼。
殿下,你变了。
不过,这个变化奴才们都很喜欢。
身为皇子,身在宫中,哪能一味温和宽容退让。就是这样,该出手就得出手,该凶残时就得凶残啊!
贺祈的目中也闪过满意之色。
六皇子的点滴变化,他都看在眼底,也颇为欣慰。
一个皇子,可以善良心软,却不能一味温软。想成为宣和帝眼中合格的储君,六皇子还需要磨练。
贺祈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张口提醒:“六皇子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停下休息片刻。”
六皇子这才停了手,俊秀的脸孔浮着“激烈运动”后的潮红,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有些急促。
元思兰被踹倒在地,满头满脸的青淤,鼻血滴落在衣襟上,看着格外狼狈。
六皇子俯下身体,盯着元思兰,压低声音道:“元思兰,你欺负皇姐,我今日揍你一顿,算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元思兰被关在流华宫,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寿宁公主有了身孕,更不知寿宁公主已被送出宫去了公主府。
不过,性情温和素来笑脸迎人的六皇子,忽然怒气冲冲地来找他算账,一定有些缘由。
元思兰心念电闪,面上露出愧色:“六表弟,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揍我一顿出气,也是应该的。你见了阿乔,替我带几句话给她。就说我对不住她,以后一定好好待她……”
六皇子目中蹿出怒火,冷哼一声:“皇姐患了‘急症’,已经被送去公主府养病了。短期之内,不会再回宫。你确实对不住皇姐,不过,到底有没有机会‘好好待她’,就得看父皇的心意了。”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什么急症,一听就是托词。寿宁公主忽然被送出宫,一定是另有原因!
难道……
元思兰的面色终于变了。
当日他命暗卫送信去鞑靼,就已做好了会命丧大楚的心理准备。不过,能活总要活着,寿宁公主投怀送抱,他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两人已经定下亲事,又有了夫妻之实。只要宣和帝允他们提前成亲,他便可性命无虞。
可如果寿宁公主怀了身孕,宣和帝焉能不恼不怒!原本的活路,怕是也要变成死路了……
六皇子余怒未消,低声怒道:“你真是害苦皇姐了。”
元思兰将心里的惊骇按捺下去,继续套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乔只身一人待在公主府里,不知现在如何了。六表弟,我求求你,出宫看一看阿乔。”
六皇子冷冷地说道:“你想套话,省省这个心吧!”
说完,起身便走。
元思兰没有动弹,还是那副躺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一颗心直沉入谷底。
寿宁公主一定是有了身孕,连夜被送出宫,是怕这桩丑事在宫中传开。现在,只怕寿宁公主已被灌下了落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