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她,紫苏这些年一直没嫁人,美好的青春韶华,皆蹉跎成空。
难道紫苏真的要一直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及此,程锦容又是一声轻叹。
贺祈低声安抚程锦容:“你先别叹气。苏木既是动了心思,不会轻易退缩。烈女怕缠郎,等过些时日,说不定紫苏主动就要张口求嫁了。”
程锦容并未因此言开怀,反而警告地瞪了贺祈一眼:“你可别给苏木出什么馊主意。一定要紫苏心甘情愿地点头才行。”
贺祈一脸被冤屈的神情:“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好。我什么时候出馊主意了?就是让苏木主动去献一献殷勤罢了!”
说起来,程锦容对身边人都很好。
裴皇后和六皇子就不必说了。就是甘草和紫苏,也都被程锦容放在心里。
贺祈想到这些,情难自禁地冒出些许酸意来:“你对紫苏可真好。”
那酸意四处飘散,程锦容想当做没听出来都不可能,不由得抿唇而笑:“紫苏的醋你也要吃么?”
贺祈从鼻子里轻哼了两声。
程锦容被逗得嫣然一笑。
“程太医,”赵公公颇为煞风景地出现在两人眼前,陪笑道:“皇上宣程太医进去。”
程锦容笑着应下,冲贺祈略一点头,转身进了保和殿。
……
宣和帝的情形说不上好。
自回宫之后,宣和帝一直操劳政事,为了边关战事,召众臣议事至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朝堂政事烦心,后宫也不消停。寿宁公主一事,令宣和帝勃然大怒,迁怒二皇子,大皇子母子也被波及。
如此盛怒,伤肝也伤身。
宣和帝陈年宿疾是被治好了,却也大伤元气,又无法安心静养。为了在人前撑着天子的尊严体面,时常服用参丸。表面看来精神奕奕,实则精元亏损,龙体愈发虚弱。
也正因此,程锦容和杜提点每日守在保和殿里,不敢擅离天子左右。
程锦容进了保和殿,为宣和帝查看腹上的伤口。
过了五个月,伤口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道两寸左右的伤疤。
程锦容以手指按压伤疤四周:“皇上可觉得疼痛?”
宣和帝沉声说道:“不疼。”
程锦容嗯了一声,仔细检查后,才后退几步,含笑禀报:“皇上的外伤内伤都好了,不必再敷药了。”
至于龙体调养,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宣和帝自己也心知肚明。程锦容也不会在此时说这些丧气话。
宣和帝舒展眉头,目中有了笑意:“辛苦程太医了。”
身体的虚弱,没有人比宣和帝更清楚。
不过,折磨了他十年的陈年宿疾,彻底消失无踪,还是令宣和帝十分愉悦。
宣和帝心情大好之下,竟也说笑了几句:“程太医出宫一趟,救了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一命,神医之名赫赫,连朕也听说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皇上盛赞,微臣便厚颜领受了。”
神医之名,程锦容确实受之无愧。
宣和帝心情一好,张口便赏了一堆金银玉器:“朕知道你不爱金银之物。你出身低了一些,日后嫁进贺家算是高嫁。嫁妆丰厚些,也无人敢小瞧于你。”
难得天子有这等雅兴说笑,一旁的杜提点立刻笑着凑趣:“皇上说的是。程太医还不快谢过皇恩。”
程锦容含笑谢恩:“微臣谢过皇上恩典。其实,皇上误会微臣了。金银一点都不俗气,微臣一直都很喜欢,多多益善。”
宣和帝被逗地开怀一笑。
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前一后进了保和殿。
“父皇今日为何这般开怀?”六皇子行礼后,好奇地问道:“儿臣离得老远,就听到父皇在笑了。”
宣和帝动怒发脾气常见,这般开怀大笑,着实稀奇少有。
裴皇后笑吟吟地看了过去。
宣和帝平日从不愿和人说起自己的陈年宿疾,如今宿疾痊愈,真是无比畅快,竟未隐瞒:“朕的宿疾彻底好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俱是眼睛一亮,满面喜色。
这份感同身受的喜悦,令宣和帝心情愈发愉悦。
裴皇后笑道:“程太医应居首功。皇上可别忘了重赏程太医!”
“皇上已经厚赏了微臣,”程锦容笑着接了话茬:“赏下的金银,够微臣花用十年了。”
裴皇后抿唇一笑:“如此功劳,理当厚赏。皇上赏过了,臣妾也得赏一赏锦容才是。”
裴皇后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虽未争权揽权,体己私房却着实不少。裴皇后早就盘算过要多给程锦容一些,如今可算是过了明路,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果然,宣和帝毫无阻拦之意,随口笑道:“皇后的体己私房,也别都给出去了,好赖给小六留一些。”
……自寿宁公主犯下大错,被关进公主府。宣和帝的口中便再未提起过寿宁公主了。
裴皇后心情畅快,笑着应下。
……
当日,裴皇后便令珞瑜拿来自己的库房账册。
这是皇后的私库账册。以前账册和钥匙都在菘蓝手中。菘蓝死了之后,珞瑜便成了掌管皇后私库的掌事宫女。
厚厚几本账册,一时看不完。
裴皇后索性令人召了程锦容前来。
宣和帝召了卫国公等人议政事,程锦容此时清闲的很,很快应召前来。
进了椒房殿,看到裴皇后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摞库房账册,程锦容不由得失笑:“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可别是想将整个私库都给了她吧!
裴皇后笑道:“本宫说了要赏你,又不知你喜欢什么,干脆叫你过来。账册上的东西,你随意挑便是。”
寿宁公主要是知道了,非怄得吐血不可。
程锦容既觉窝心又有些好笑,轻声说道:“娘娘对我的好,我心中清楚的很。不过,娘娘真的不必如此。宫中人多口杂,今日我若接了娘娘手中的账册,怕是不出一日,就会传到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的耳中。”
“只怕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心中不满,徒生波折事端。”
“娘娘随意赏一些,也就是了。”
程锦容黑眸清澈,语气恳切。
裴皇后鼻间微微泛酸,紧紧握着程锦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锦容,我的女儿。
这些年,我没能伴在你身边,没有尽过做娘亲的责任。我亏欠你良多。我恨不得将我的所有都给你……
可是,你说的没错。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裴皇后”。或许,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做回裴婉如了。
一丝水光在裴皇后的眼底闪过。
程锦容心里也有些酸涩,面上笑容如常:“娘娘的心意,我已经领受了,先谢过娘娘。”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展颜笑道:“也罢,那就由本宫做主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她见裴皇后情绪不稳,有意说些趣事哄裴皇后高兴:“我说一桩趣事给娘娘解闷吧!”然后,将紫苏和苏木的事说了一回。
裴皇后听到昔日忠婢的名字,心里又是一阵唏嘘。不过,程锦容说的有趣,裴皇后不由得轻笑出声。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轻声道:“你这个做主子的,得为紫苏的终身大事操操心。这个苏木若真如你说的这样好,就让紫苏嫁给他吧!”
程锦容笑着说道:“紫苏平日好说话,唯有此事格外固执。不宜催促得过急。让苏木多献一献殷勤,说不定紫苏自己动了心,便肯嫁了。”
裴皇后笑着略一点头。
……
裴皇后到底还是从库房里挑了许多好东西,赏给了程锦容。
因为赏赐的东西颇多,索性单独造了一本账册。这些赏赐,和宣和帝的赏赐一起被送出宫,送去了程府。
赵氏满心欢喜地接了赏赐,然后一件未动,一律抬进了程锦容的院子里。
金银玉器衣料首饰名贵药材名家字画前朝古董等种种贵重之物,几乎堆满了一间屋子。凑成六十四台嫁妆绝无问题。足以令程锦容日后风光出嫁了。
帝后如此厚赏,令赵氏高兴之余,竟生出些许惶恐来。
当日傍晚,程方父子四人都回了府。赵氏忙将帝后赏赐送到程府一事告诉父子四个:“……皇上和娘娘的赏赐着实是太丰厚了。有些好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程锦容圣眷浓厚,风光无限。程方这个大伯父也十分快慰,笑容里满是骄傲和自得:“宫中珍品,别说你,就是我也没见识过。”
“日后锦容出嫁,有皇上和娘娘的赏赐做嫁妆,既丰厚又风光体面。”
他有心照拂侄女。可惜,这两年来,除了一开始程锦容报考太医院的时候他出了几分力气,后来根本没机会。
程锦容凭着自己的精妙医术,治好了皇后娘娘的心疾,又治好了皇上的陈年宿疾,成了御前一等一的红人。
他这个大伯父,倒是沾了不少程锦容的光。近来接到的请出诊的帖子,都多了三成有余,且都是皇室宗亲或勋贵名门。
程景宏生性稳重,没有多言。
程景安小声嘀咕了几句:“容堂妹现在这般风光,怕是太过惹眼,招人嫉恨。现在她圣眷正浓,倒是无妨。只怕日后失了圣眷,定会有小人落井下石。”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现在越风光,一旦行步差池,就会摔得越重啊!
程景安一说完,便缩了缩脖子。他说这样的丧气话,爹娘定要骂他了!
没曾想,赵氏竟也叹了一声:“景安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皇上和娘娘如此器重偏爱锦容,是一桩好事。只是,锦容和六皇子殿下十分亲近,几位皇子不知何等记恨不快。”
一家人在一起说话,没有外人,也没什么顾忌。
程锦宜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也没什么。只要六皇子殿下被立为储君,谁还能奈何容堂姐?”
程方收敛笑容,神色微沉:“册立东宫,事关江山社稷,是国朝大事。就连朝中众臣,也不敢轻言此事。你岂可胡乱议论?”
程锦宜是家中幼女,平日最受宠爱,几乎从未受过斥责。
程方一板起脸孔,程锦宜心中颇有些委屈,扁扁嘴不吭声了。
程景宏看了泪水盈盈的程锦宜一眼,低声道:“父亲说的对。立储是国之大事,我们程家力微,不能也没资格掺和立储一事。你刚才那些话,以后不可再说了。免得为程家招来祸端。”
程锦宜以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了下来。
赵氏和程方对视一眼,在心中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
待儿女们各自告退离去,夫妻两人也回了屋子,梳洗一番睡下。
程方似有满腹心思,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氏也睡不着,低低地问道:“老爷,你是不是也在担心锦容?”
夜半无人,夫妻枕畔私语,也没什么可隐瞒忌讳的。
“我确实担心的很。”程方叹道:“锦容和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太过亲近密切了。就连我这个不问朝事的太医院院使,都有所耳闻。”
“眼下边关在打仗,皇上无心立储之事。皇子们暗中争锋较劲,面上还算和气。等战事平定,立储一事定会被提起,到那时候,宫中就更不太平了。”
“锦容已被视为六皇子一党。日后的立储争斗风波,定会波及到她的身上。”
“六皇子能被立为储君,当然是最好。否则,不管哪一位皇子做了储君,只怕都容不得她。”
程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皇上龙体虚弱,不是秘密。不知寿元还有多久。有皇上在,无人敢动锦容。一旦皇上驾崩归天,就不好说了。锦容的隐忧,不在眼前,在日后。”
赵氏听得心神震荡,脱口而出道:“莫非贺祈也护不住她?”
程方笑着叹了一声:“万幸结了这么一门好亲事。有贺祈在,她性命总是无忧。最坏的结果,就是退出太医院,辞官回平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了。”
还好有条退路。
赵氏想了想,也笑了起来:“罢了,我们也别为她忧心了。什么隐忧,到底是日后的事。眼下这份风光,别人羡慕眼热还来不及。”
程方夫妻的不安和隐忧,程锦容并不知晓。
就是知道了,程锦容也只能默默对大伯父大伯母说声对不起。从她决意进宫的那一日起,她就已走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
她不能退,也不愿退。
裴皇后对她的好,确实有些扎眼了。如果她足够冷静理智,就该劝裴皇后再收敛一些,或是自己主动避让几分。
可她和亲娘被逼分别十余年,如今终于得以日日相见相伴。这份母女间的亲情,她如何能割舍得下?
裴皇后将私房账册碰到她面前,她劝阻了裴皇后。可她的心里,却十分欢喜。
这种被亲娘疼爱的感觉,是世间最幸福最美妙的滋味。
“程太医,”宫女珞瑜悄步而来,轻声笑道:“今日二皇子妃娘娘进宫请安。皇后娘娘命奴婢前来,请程太医过去,一同说话。”
此时天子正在早朝。
程锦容含笑应下,随珞瑜去了椒房殿。
二皇子妃江氏,身孕已有五个月左右。之前因受过伤又动过胎气,卧榻静养了两个月之久。如今总算能下榻走动了。
女子孕期多丰腴,二皇子妃的脸孔却清瘦了许多。隆起的肚子,被宽松的衣裙遮掩了大半。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怀了身孕的女子。
嫁给二皇子后,二皇子妃几乎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的清瘦憔悴,也是难免。
程锦容心里浮起一丝怜惜和唏嘘,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二皇子妃娘娘。”
二皇子妃笑道:“程太医快请免礼。你在御前当值,想见你一面,着实不易。今日我进宫来给母后请安,厚着脸皮请母后召你前来说话。”
程锦容和二皇子妃相识已久,不过,两人平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二皇子妃忽然这般热情,想来定有些缘故。
程锦容微微一笑:“看来,二皇子妃娘娘是有事要问微臣了。”
裴皇后笑着接了话茬:“江氏之前动过胎气,将养了两个多月,才敢下榻。总担心怀相不好。你神医之名传遍京城,江氏动了心思,想请你这个神医为她诊诊脉,开一副安胎药方呢!”
这是连程锦容和二皇子妃一并打趣了一回。
程锦容抿唇一笑:“神医之名,是众人胡乱传出来的。皇后娘娘也这么说,倒是令微臣汗颜了。”
二皇子妃笑道:“先别忙着汗颜。我来都来了,神医怎么也得顾着情面,为我诊了脉再说。”
这话说得风趣,宫女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程锦容面上笑着,心里暗叹一声。
……
前世,二皇子妃就是死于难产。内情到底如何,她也不清楚。只听闻孩子闷死在娘胎里,一尸两命。
这一世,有她在,总要伸手救二皇子妃一命。
程锦容走上前,为二皇子妃请脉。
二皇子妃心里有些忐忑,目光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程锦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从她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程锦容诊了脉后,又问了二皇子妃平日的身体情形。
二皇子妃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打从心底不喜二皇子,对这个儿媳倒是颇为喜欢。见她这般谨慎,裴皇后温声说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二皇子妃这才轻声说道:“我卧榻安胎两个月,每日都喝安胎药。约莫是安胎药喝多了,伤了胃口,饭量没见长,倒是大不如前。”
孕期中的女子,应该多吃一些。二皇子妃胃口不佳,吃得少,日渐清瘦。如此下去,自然不是好事。
二皇子妃忧心腹中孩子,这才厚颜进宫请程锦容看诊开方。
二皇子妃抬头看向程锦容,目中露出希冀:“程太医可否为我开一副安胎药方?令我胃口好一些,能多吃一些。”
程锦容含笑说道:“二皇子妃娘娘不用心急,听微臣一言。”
“娘娘孕期已有五个月,不宜再喝安胎药。再好的汤药,也有药性。喝得多了,对肚中的孩子总不是好事。”
二皇子妃一听这话,愈发不安:“那该怎么办?我身边的嬷嬷说了,寻常女子孕期五个月,肚子比我至少大一圈。定是因为我吃的少,肚中的孩子长得慢……”
“这倒未必。”程锦容笑着安抚焦虑不安的二皇子妃:“女子怀相各自不同。有的人肚子大,是因怀相靠前,羊水多,临盆生下孩子,个头倒是不大。也有的女子,怀相靠后,羊水少一些,看着肚子就比常人的小。其实孩子同样健康。”
二皇子妃略略松了口气。
程锦容又道:“娘娘脉相还算平和,没什么大碍。从今日起,娘娘不要总躺在床榻上,多下榻走动。最好是去园子里多转转,赏一赏秋景。”
“整日闷在屋子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
“时常走走转转,纾解闷气,心情好了,胃口自然也就好了。”
二皇子妃听出程锦容话语中的劝慰开解之意,心中涌起感激和一丝心酸:“多谢程太医。”
一开始,她是因为安胎,不得不卧榻。后来,她是不想出屋子,不想面对暴躁易怒阴鸷的二皇子。
这些隐晦的心思,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程锦容委婉地开解几句,不便再深言,只笑着说道:“娘娘若觉身子不适,打发人进宫给微臣传个口信便是。二皇子府离皇宫近,来回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
宣和帝总不会拦着不让她出宫给二皇子妃看诊。
二皇子妃打起精神笑道:“待我临盆时,少不得要请程太医去府中坐镇。平日里,我闲着无事,隔几日就进宫给母后请安。正好顺便请程太医给我诊脉,无需程太医出宫了。”
程锦容是天子专职太医。按着宫中惯例,只需为宣和帝请脉看诊。其余人等,包括皇子和皇子妃在内,都没这个资格召程锦容看诊。
二皇子妃早已想过了,借着请安之名,隔五日进宫一回正好。
这是要“蹭”神医蹭到底了。
裴皇后暗暗好笑,张口道:“这样也好。”
裴皇后点头应允,二皇子妃心中一喜,立刻起身谢恩:“多谢母后。”然后又冲程锦容笑道:“以后就有劳程太医了。”
程锦容含笑应道:“二皇子妃娘娘言重了。”
二皇子妃抿唇一笑。
对程锦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却无异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其实,太医院里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医。譬如周太医李太医,皆是医术精湛老道的老太医了。不过,男女有别。临盆生产时,有程锦容在身边更方便也更安心踏实。
更何况,魏氏剖腹生子一事,被众人传得神乎其神。万一遭遇难产,或许就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一命。
二皇子妃来意达成,心情颇佳。试探着提起了寿宁公主:“……前两日,我去了一趟公主府,探望寿宁。一见之下,颇为心惊。寿宁苍白憔悴了许多,一直躺在床榻上,不见好转。听闻是不肯按时喝药之故。”
一提寿宁公主,裴皇后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淡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好好养身子,这般折腾。本宫也管不了她了。”
二皇子妃心里一凛。
寿宁公主的“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外人不清楚,也不敢打探。二皇子妃却早就从二皇子的口中得知了实情。
二皇子妃对这个糊涂透顶的小姑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恼怒,也有些淡淡的同情怜悯。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寿宁公主已彻底失了宣和帝的欢心。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前路如何,也不好说。
寿宁公主要是表现出幡然悔悟及时悔改来,或许还有转机。偏偏寿宁公主满心怨恨,钻了牛角尖,根本转不过弯来。
裴皇后表明了不想过问寿宁公主的事,二皇子妃却得硬着头皮为寿宁公主说情:“母后请听儿媳一言。寿宁是一时糊涂,母后宽宏大度,就别和她计较了。母女连心,想来,母后心里也时时挂记寿宁。”
“儿媳请母后,另派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公主府,为寿宁调养身体。”
裴皇后看着二皇子妃,冷不丁地说道:“这些话都是二皇子让你说的吧!他是不是还让你求本宫,让本宫赏赐些补品去公主府,让人知道寿宁并未失宠?”
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妃面上闪过羞惭之色,起身告罪:“儿媳言语有失,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神色淡淡,不轻不重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他的心思,本宫都知道。不过,寿宁的事,没有皇上点头,本宫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能体谅本宫的难处最好。体谅不了,或心中不满不快,本宫亦是莫可奈何。”
二皇子妃愈发愧然,战战兢兢地继续请罪:“都是儿媳的错。儿媳不该胡乱言语,令母后不快。”
二皇子吩咐她说,她又岂能不说?
裴皇后没有怪罪二皇子妃的意思,不过,也没心情再多言了,挥挥手令二皇子妃告退。
……
二皇子妃走后,裴皇后屏退所有宫女,对程锦容低声冷笑道:“这个二皇子,眼见着小六越发受宠,心里不知何等嫉恨不平。这是借着寿宁一事,试探本宫!”
“本宫若肯依他的意思,给寿宁体面。那下一步,他就会进宫来见本宫,让本宫为他出力争宠了。”
程锦容抬眼,和裴皇后对视片刻,才轻声道:“娘娘已经下定决心了?”
过早地表明态度,对年少的六皇子而言,既是支持,也是压力。
裴皇后眸光一闪,低声说道:“是,本宫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有些事,瞒不过明眼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摆明态度,令皇上知道本宫的心意。”
身为正宫皇后,裴皇后有天然的身份优势。
她的全力支持,对宣和帝会有深远的影响。
宣和帝对六皇子的偏爱,已表露得十分明显。再有裴皇后从中推一把,六皇子的储君之路会走得更快一些。
程锦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娘娘既已想好了,我也不再多言了。希望娘娘有所准备。”
二皇子绝不会甘心坐视储君之位落入六皇子之手。
还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各有得力的外家。尤其是大皇子,在朝中经营几年,颇有些声望势力。
日后争储,不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坚定,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放心,本宫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刻,程锦容的心情无比复杂。
她亲眼看着孱弱苍白近乎自闭的亲娘,一步步走出阴霾,走到了今时今日。
眼前这个神色坚定目中闪着冷芒的裴皇后,已不再是昔日任人揉搓的裴婉如了。在权势的漩涡中,人人身不由己。
裴皇后宛如脱胎换骨,再无人能相欺。
或许以后,裴皇后会有更多的改变……到那时,也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
正午前,二皇子妃回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平日正午不见踪影,今日特意赶了回来,陪二皇子妃一同用午膳。
个中缘由,二皇子妃心知肚明,嘴角不由得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果然,刚搁下筷子,二皇子便急不可耐的问道:“你今日进宫,都和母后说什么了?”
二皇子妃打起精神笑道:“臣妾请程太医诊脉,母后二话不说就应了。还允了臣妾每五日进宫请安一回。”
二皇子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些。
二皇子妃抿了抿嘴角,轻声说了下去:“臣妾也说了寿宁的事。不过,母后听了颇为不悦。说父皇不松口,母后也不敢妄动。”
二皇子笑不出来了,直直地盯着二皇子妃:“母后都说了些什么?”
“殿下稍安勿躁,请听臣妾一言……”
“一字一句都说出来,”二皇子脸上笑意全无,眼里闪过阴冷得似要择人而噬的光芒:“不得隐瞒。”
二皇子妃心里狠狠一跳,不得已,只得将裴皇后说过的话学了一遍。
二皇子动也未动,神色僵硬,许久,才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好!好的很!”
二皇子此时的笑容,比动怒发脾气更可怕。
二皇子妃心跳加快,只觉后背渗出阵阵冷汗,急急低语道:“殿下先冷静。寿宁犯下大错,父皇直至现在还没完全消气。想想宫中的郑皇贵妃,就是因此事被贬为郑婕妤。母后若是为寿宁求情,触怒父皇,中宫之位怕是也保不住了。”
“母后稳坐中宫之位,于殿下才最有利……”
二皇子发出尖锐的冷笑,打断二皇子妃:“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当然不希望母后被废。不过,她就是坐稳中宫之位,对我也没什么益处。寿宁被重罚,我也被父皇迁怒责罚。倒是小六,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入了父皇的眼。每晚去保和殿伺候笔墨,聆听父皇教导。”
“这份圣眷,我可是远远不及。”
“母后在想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都是母后的儿子,长子不得圣心,还有幼子。不管谁做储君,她都是中宫皇后。日后都是皇太后。对她来说,支持哪一个儿子都可以。”
“好!真是好的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觑了母后。以为她懦弱无主见。今日才知道,她心里的主意多的很。”
二皇子说着,竟又笑了起来。
二皇子妃看着二皇子阴测测的笑容,心里阵阵发寒。
二皇子不再多说,站起身来:“你怀着身孕,安心养胎就是。以后这些事,就不用你过问了。”
二皇子妃哪里坐得住,起身拉住二皇子的衣袖:“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皇子不耐地一挥手,甩开二皇子妃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万幸二皇子妃早有准备,及时扶住了椅子,稳住了身形。
二皇子沉浸在汹涌的怒火中,没当场倾斜怒火,已算是有自制力了。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二皇子妃身形踉跄差点摔倒,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二皇子妃面色略略泛白,扶着椅子喘息片刻,才站直了身子,唤了贴身丫鬟进来。扶着自己慢慢进了内室。
……
二皇子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索性骑马去了寿宁公主府。
离寝室老远,就听到寿宁公主摔碎药碗的声音,伴随着寿宁公主的嘶喊:“滚!通通都滚!”
宫女们狼狈地退了出来。
二皇子阴沉着脸推门而入。
坐在床榻上的寿宁公主,一张俏脸瘦得可怕,眼中喷着怒焰,随手拿了手边之物砸了过来:“你来做什么?是想来看看我现在有多凄惨吗?快滚!我看见你这张虚伪的脸,就觉得恶心!”
二皇子被气得面色铁青,心里澎湃的怒意,忽然找到了出口:“你再闹腾又有何用?父皇母后都不在意,小六面上做样子,心里根本没拿你这个亲姐姐当回事。他对那个程锦容,比对你还要亲近。”
“这世上,我是你最亲近的兄长,是唯一疼惜在意你的人。你看我虚伪,看我恶心。等我真的走了,再也不来了,还有谁来多看你一眼。”
寿宁公主被戳到痛处,目光如嗖嗖如飞刀一般:“你疼惜在意我?真是可笑!”
“当日你哄骗我离宫,骗我喝下落胎药。我疼得死去活来,可怜我肚中的孩子,就这么死了。世上有哪个兄长会这般对自己的妹妹!”
“你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任谁被这样怒骂,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
二皇子面色难看至极:“我不哄骗,你怎么肯乖乖喝药!闹腾起来,你只会更难堪。被人捆住手脚,灌下汤药,难道就好了?”
“父皇绝不可能让你留下肚中的孽种!”
“你难道还想悄悄生下孩子不成!真是荒谬!”
“你老老实实地养身体,表现出悔过的样子来,日后还有回宫见父皇母后的一天。否则,你这个大楚公主,就一直被关在这座公主府里吧!”
每次兄妹见面,这样的对话都要发生一回。
寿宁公主根本听不进半个字,冲二皇子冷笑:“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二皇子忍着怒气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寿宁公主冷冷说道:“是,对,没错。我就这么和你说话!你不想听,以后就别来。也省得我见你一回,就恶心一回。”
二皇子:“……”
往日言听计从的亲妹妹,就这么反目成仇。
二皇子是刻薄寡情,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被寿宁公主这般怒目仇视,心里既恼怒窝火,又有些难过。
再想到裴皇后和六皇子,二皇子更是阴郁烦闷,难得放软了语气:“寿宁,事已至此,你怪我也没用。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令父皇消气,早日回宫吧!”
“我也不瞒你。如今小六颇得父皇欢心,每日晚上去保和殿伺候笔墨。父皇亲自教导他如何看奏折。要不是他年岁还小,父皇怕是已经让他上朝听政了。”
“上书房里的几个太傅,对小六赞不绝口。朝中那些没骨头的文臣,似乎有拥立小六之意。还有母后,她也有扶持小六之意。”
寿宁公主继续冷笑:“是又如何?小六得父皇欢心,被立为储君,我是他亲姐姐。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小六心肠软,对我也算不错。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倒是你,一直视储君之位是自己的囊中物。一见父皇母后心意动摇,属意小六,你的心就彻底慌了吧!”
二皇子:“……”
二皇子面如锅底,太阳穴突突直跳。
寿宁公主见二皇子气成这样,不但没慌乱,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有心,也会被刺伤。现在你知道被最信任亲近之人背叛伤害,是什么滋味了吧!哈哈哈……”
笑声极其刺耳难听。
二皇子太阳穴又是一跳,想怒骂回击,却一时找不到能合适的词句。
寿宁公主还在笑:“真是太痛快太解气了!元泰啊元泰,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二皇子忍无可忍,终于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寿宁公主放肆畅快近乎疯狂的长笑声。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
边关。
秋风瑟瑟,秋雨微凉。
一片伤兵营帐里,不时传来阵阵痛声惨呼。二十余个军医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停手的时候。饶是如此,也依然忙不过来。
边关战事紧急,边军死伤严重。每日送来营帐的伤兵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营帐根本不够用,只得扩充一片营帐出来。重伤的优先抬进营帐,伤势较轻的就在营帐外,或坐着或躺着。
偏逢今日下雨,又湿又冷。伤兵们都挤到了营帐里,分外拥挤,血腥味也分外浓烈。
唯有角落处的营帐里,只躺了一个伤兵。伤兵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这个营帐。
这个伤兵,姓贺名袀,是贺大将军的嫡子,平国公嫡亲的侄儿。
贺家执掌边军百余年,历经几代经营,在边军里拥有极高的威望。说句不客气的话,边军也就是贺家军。贺袀这等身份,日后也该像亲爹一样,做军中大将军,成为下一任平国公的左膀右臂。
平国公府的“家丑”,就是在京城里,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更不用说边军里的将士了。
众士兵私下里提起贺袀,要么是惋惜这么俊俏的脸孔被毁了容,要么就是感慨贺大将军铁面无情,竟真的将亲儿子安排进了斥候营。
鞑靼骑兵忽然大举进犯,斥候营十不存一。贺袀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之后上了战场,杀了不少敌兵,凭借战功晋升成了低等武将。
一个多月前,贺袀在战场上挨了一刀,受了重伤。满身鲜血地被抬进伤兵营帐。被誉为军中神医的程医官,亲自为贺袀看诊疗伤,将奄奄一息的贺袀救了回来。
贺袀趴了一个月,背上的刀伤慢慢愈合。如今已能勉强走动几步。不过,想痊愈如初再次上阵打仗,少说也得再养两个月。
贺袀戴着眼罩,脸上的伤疤却未遮掩,左脸完好无损,愈发映衬得右脸丑陋狰狞。除了背后的刀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知添了多少,沧桑而沉默。
他慢慢起身,以手中木杖支撑,缓缓走动。不到片刻,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不过,他依旧没停下。
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贺二公子,在严酷的战场里历练了大半年,俨然变了一个人。
……
营帐的门帘被掀起,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二弟,喝药了。”
贺袀停下脚步,略略转头:“多谢大哥。”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领着亲兵随援军一同前来增援的贺大郎。
贺袀心高气傲,往日从未将温和平庸的庶出大堂兄放在眼里。如今历经变故,贺袀那份心气早就被磨平了。对主动请缨前来边关的贺大郎也颇为敬佩。
贺大郎到了边军后,随平国公上过两次战场。得了空闲,就来陪伴受伤的贺袀。
以前兄弟两个感情平平,近来倒是亲近了许多。
贺大郎端着汤药进了营帐,笑着说道:“我们兄弟,还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汤药送了过去。
贺袀接了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汤药很苦,不过,为了治伤不能不喝。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贺大郎关切地问道:“还疼得睡不着吗?”
贺袀低声答道:“已经好多了。”
贺大郎笑着赞道:“程军医真是医术如神。你背后那么深那么长的刀伤,他就用一根细细的针,缝得整整齐齐。”
“是啊,要不是有程军医,只怕我这条性命难保。”提起程望,贺袀满心感激。
当日他受伤颇重,血流不止。军中有许多受了这样的重伤的士兵,救治不及,就这么流血身亡。
他当时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是程望,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他这条性命。
“程军医也不是外人。”贺大郎低声说笑:“等三弟妹过了门,我们见了程军医,就得改口了。”
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是他们未来的弟妹。程望是程锦容的亲爹,也是他们的姻亲长辈。
贺袀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提起程锦容,不免就要想到贺祈……
贺大郎只做不知贺袀的复杂心情,笑着说道:“程军医医术超卓,未来的三弟妹更是青出于蓝。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值,风头犹胜过杜提点。”
“论圣眷,就是三弟也不及她。”
贺袀回过神来,低声附和:“我在边军里,也听闻过程太医的赫赫声名。”
以女子之身为太医,名扬天下。程锦容堪称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了!
兄弟两个正低声闲话,一个亲兵匆匆而来:“二公子,京城送了家书来。”
这是当时随贺袀离京的亲兵,张口还是昔日称呼。
贺袀目中闪过喜色,接了家书,迫不及待地拆开。
自从到了边军之后,贺袀的人生天翻地覆。他咬牙苦撑到今时今日,心中最惦记的,就是魏氏和她肚中的孩子了。
军中传信颇为不便。一个普通士兵或低等武将,一年里有机会写两封家书就算幸运了。
好在他还有一层身份。
平国公每个月都派亲兵送家书往返,他也能时时和魏氏通信。不过,他受伤之事,根本没敢告诉魏氏。免得魏氏忧心过度,动了胎气……
贺袀拆开信,只看了几行,面色就变了,握着信的右手不停轻颤。
贺大郎心知有异,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袀恍若未闻,径自看了下去,直到看完信,颤抖不停的右手才慢慢恢复平稳。苍白的脸孔也有了血色。
“大哥,”贺袀抬起头来,目中闪着水光:“魏氏听闻我受伤一事,动了胎气早产。”
什么?
贺大郎一惊,脱口而出道:“二弟妹没事吧!”
“幸好三弟及时请程太医出宫,去了府中。”贺袀眼睛泛红,声音里有些哽咽:“程太医为魏氏剖腹取子,魏氏母子平安。”
幸好贺祈不计前嫌。
幸好程锦容去了贺府。
不然,魏氏就是一尸两命了。
贺袀情绪激动,眼睛通红。贺大郎听完后,也觉惊心动魄,深深为魏氏庆幸:“母子平安就好!还好有三弟妹!”
贺袀什么也没再说,转过头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大郎看着此时的贺袀,心里也觉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哥,我真的很后悔。”贺袀没有回头,喃喃低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如果我没有对世子之位生出野心,如果我没有默许纵容母亲算计三弟,如果……”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人总要为自己的野心和过错付出代价。
贺大郎深深地看了贺袀一眼,低声道:“二弟,你应该庆幸,你还有悔过和回头的机会。”
贺袀全身一震,终于回过头来,和贺大郎对视。
贺大郎不算十分英俊,相貌堪称端正。身手不错,却也不算太好。性情温和,略显平庸。虽是贺家的庶长孙,却远不及贺袀贺祈出色。
也因此,以前他不太瞧得上这个大堂兄。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温和宽厚的大堂兄是何等的心思清明。
“二弟,你毁了一只眼,脸上多了一条刀疤。”贺大郎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
“二叔将你带来边关,令你从斥候营里的普通士兵做起。你可以凭借自己的战功晋升,堂堂正正地继续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你曾试图谋算世子之位。也没人知道,你曾暗杀自己的亲堂弟。不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说你罪有应得。”
“你有严厉的好父亲,有宽容的大伯和祖母,有一片痴情的妻子,现在还有了儿子。你这么幸运,为何还是耿耿于怀,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这是贺大郎第一次在贺袀面前提起彼此心知肚明的家丑。
贺袀面上羞惭之色更浓,几乎无颜面对贺大郎:“大哥,你别再说了。我知道错了。等我伤好了,我立刻就回军营,领兵上阵,杀敌立功。”
贺大郎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说的好!这才有贺家二公子的样子!”顿了片刻,又道:“你喝了药,就好生歇着吧!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贺袀要起身相送,贺大郎忙笑着阻止:“你好好养伤,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待贺大郎走后,贺袀沉默了许久。
日夜折磨着他的痛苦和晦暗,此时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幡然醒悟后的坚定和清明。
……
贺大郎出了伤兵营帐后,就去了平国公的军帐。
军帐里,平国公召集了军中武将商榷战事。
一开始,鞑靼骑兵出其不意大举进犯,边军吃了不小的亏。打了几场败仗,死伤颇重,士气低迷。
好在朝廷增援及时,平西侯领了三万士兵前来,补充兵力,很快稳住了战事和军心。
前些时日,贺大将军打了一场胜仗,平西侯也领兵小胜了一场。大楚边军挽回劣势,士气高涨。
此消彼长,鞑靼骑兵伤亡一重,渐渐萌生了退意。
接下来,是全力出击,彻底将鞑靼骑兵打服。还是击退骑兵就行?
军中一众武将,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
“寒冬将至,天气寒冷,不利行军打仗。鞑靼人想退兵,我们大楚的士兵也不想在这种天气里打仗。依末将看,接下来就该全力击退鞑靼骑兵!”
“孟将军这话说的不对。打了这么久的仗,没分出胜负,怎么能容他们说退就退!等过了寒冬,春天暖和了,方便行军打仗了,他们再卷土重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安宁?要我说,就该继续拖住他们打下去。”
“你说的倒是轻巧。打仗要刀箭,要粮饷。死去的士兵要抚恤安家银子。为了打这一场仗,国库都快被掏空了,一直在加赋。再打下去,大楚也不必外敌了,百姓们生生就要被税赋逼死了。”
“正因如此,才应该打一场大胜仗。彻底将鞑靼骑兵打垮了,未来几年或者十几年,都不用再打仗了。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军中武将们,都是上马提刀就杀敌的汉子。说话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争执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还有一两个脾气格外急躁的,已经撸起袖子要开打了!
平国公眉头一皱,沉声道:“行了,都少说几句。仗要怎么打,要看朝廷发来的旨意,要看皇上的心意。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的,有什么用。”
“都先回去!”
……
武将们各自告退离去。只有贺凇和平西侯留了下来。
中军军帐里总算清净了。
平国公目中满是血丝,下巴上的胡茬也无暇打理。贺凇和平西侯也差不多。任谁肩上担着这样的重任,也不可能好吃好睡。
拿平国公来说,每天夜里睡两三个时辰,就算不错了。
“大哥,”贺凇皱眉低声问道:“朝廷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平西侯到了边关之后,独领三万大军。平日听平国公调遣,此时也皱起了眉头:“国库空虚,户部实在是挤不出银子来了。梁尚书大着胆子进言,却挨了一顿廷杖。这么一来,倒是没人敢和皇上唱反调了。”
京城里的动静消息,要隔一段时日才能传到边军耳中。
“只凭户部左侍郎,根本不顶用。”平国公常年不在京城,却对朝堂众臣了如指掌:“梁尚书的伤养好了,皇上定会召他回朝堂。”
其实,宣和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这场仗,不但要打,而且一定要打赢!
先攘外,再安内。
这个想法当然很好,却也给了边军极大的压力。不但要胜,还要胜得快。要是打上两三年,鞑靼被打垮,大楚也被战事生生拖垮了。
贺凇目中闪过一丝冷芒:“我们眼下还有两个月的粮草。鞑靼补给不足,根本不如我们。这才萌生退意。”
平西侯压低声音,出了一个损招:“我写一封奏折,请皇上将鞑靼太子压到阵前,当场斩杀祭旗。一来振奋我军军心,二来打击鞑靼士气。”
平国公:“……”
还真是一记损招!
元思兰虽不受卜赤可汗的待见,却是老可汗最心爱的嫡子。被立为鞑靼太子已有十年。鞑靼人不像大楚那么重视正统,不过,太子在鞑靼骑兵心中地位总是不同。
要是在两军交战之际,斩杀了元思兰,用元思兰的头颅祭旗,定会令鞑靼骑兵军心大乱。或许能一举击溃鞑靼骑兵。
平国公越想越觉得此计颇妙。唯一的问题就是……
“那个元思兰的生母,是当年和亲鞑靼的柔嘉公主。柔嘉公主是先帝最心爱的嫡出公主,也是皇上敬重的长姐。元思兰不但是鞑靼太子,也是皇上的外甥。皇上肯应允和亲一事,其中不无念及柔嘉公主的缘故。”
平国公目光闪动,低声说道:“元思兰一来大楚,就改了元姓,主动住进了宫中,以示自己身为质子愿长留大楚的决心。”
“这些事,人尽皆知。皇上最重体统颜面,只怕不肯背负杀了未来女婿的恶名!”
简而言之,天子还是要点脸面的。
哪怕再想杀元思兰,也未必肯正大光明地下旨。
平西侯颇为光棍,挑眉笑道:“这个我可不管。我身为臣子,想到了主意,上奏折就是。到底怎么做,就看皇上如何定夺了。”
平国公颇觉好笑,略一点头:“也罢,你先上一道奏折,试探皇上和朝臣们的反应。若皇上心意动摇了,我再上奏折不迟。”
郎舅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贺凇目光闪动,忽地低声道:“直接上奏折斩杀鞑靼太子,说出去也不好听。皇上碍于颜面,也不会首肯。不如将奏折改上一改,就说请鞑靼太子前来边军,在阵前劝降鞑靼骑兵如何?”
同样的意思,换了一个好听的名头,可操作的余地就大多了。
平国公和平西侯先是一愣,旋即面露喜色。
没错,主张休战的鞑靼太子,在鞑靼和大楚交战之际,心中忧急,“主动”到阵前劝降鞑靼骑兵。传出去,简直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传世佳话!
这比直接斩杀元思兰,更能动摇鞑靼骑兵的军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在“劝降”的时候,鞑靼骑兵中有人义愤填膺,张弓射箭,或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射中了元思兰,然后英年早逝什么的……
也只能说元思兰命该如此了。
平国公用力拍了拍贺凇的肩膀,低声笑道:“二弟这一计出的好!”
贺凇咧咧嘴,无声一笑:“奏折一来一回,总要月余。我们也别闲着。说不定,用不上这一计,鞑靼骑兵就被我们击溃打垮了。”
这倒也是。
平西侯展颜笑道:“这话我爱听!”
平国公也挑眉笑道:“还不快点写奏折去!”
三个年过四旬的武将,一同朗声笑了起来。
……
平西侯和贺凇离去后,贺大郎才进了军帐,恭敬地拱手见礼:“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今日心情不错,对长子的态度也比平日温和一些:“你刚才去见了二郎。他现在伤势如何了?”
贺大郎如实答道:“伤势颇有好转,也能下榻走动数步。不过,二弟身体还虚弱,少说也得养两个月,才能上马提刀。”
平国公略一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叹了一声:“你二叔倒是狠得下心肠。这一个月里,一次都没去看过二郎。”
事实上,自贺凇将贺袀扔进斥候营后,就像没这个儿子一般。贺袀九死一生,从草原上逃了一命回来,贺凇也没什么喜色,毫不留情地将贺袀又派进了先锋营里。
贺袀受了重伤,贺凇打发亲兵去请程望为贺袀救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贺大郎却道:“二叔这才是真的为二弟好!二弟犯下大错,自怨自艾自苦,唯有历经生死磨炼,才能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平国公有些讶然,打量一脸憨厚正直的长子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大郎,你心思清明,想的通透。看来,为父平日是小看你了。”
贺大郎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父亲这般称赞,我愧不敢当。兄弟几个里,三弟身手最高,也最聪慧果决。二弟是一时糊涂,走上了歪路。论资质论天赋,也远胜过我。就是四郎,也比我聪明的多。”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贺大郎胸襟坦荡。
平国公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不必妄自菲薄,你自有别人不及的长处。”
顿了顿又道:“你得了空闲,多去看看二郎,好好开解他一番。过去的事,也不必再提了。”
贺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在贺凇的颜面上,也得给贺袀一条生路。能将走了歪路的贺袀拉到正途上来,就更好不过了。
贺大郎点点头应下。
……
半个月后,平西侯写的奏折送到了京城。
边关一直在打仗,每隔一两日就要战报送至朝堂。平西侯这份奏折一经宣读,立刻引起了众臣热议。
边关战事紧急,请鞑靼太子前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
以平西侯的脾气,不应该是直接奏请天子,阵前斩杀鞑靼太子祭旗以振军心吗?什么时候,平西侯也有这等急智,竟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来?
既不落人话柄,又能将鞑靼太子送到阵前,动摇鞑靼骑兵军心。
这一计,实在是高妙啊!
当然了,元思兰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这种事,也没什么人在乎。至少朝中众臣们都不在意。
众臣几乎无人质疑,一个个都张口赞成。
“平西侯这份奏折所言甚是。鞑靼太子性情温厚,为人正直。想来,一定不忍见边关生灵涂炭百姓将士枉死。”
“微臣也以为此事可行。”
“如果鞑靼太子能劝降鞑靼骑兵,止息干戈,可谓大功一件。请皇上准了平西侯的奏折!”
“请皇上立刻下旨!”
就连永安侯,也是一脸慷慨陈词:“请皇上下旨,令鞑靼太子即日启程。”
宣和帝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朕要权衡考虑一二。此事容后再议!”
散朝后,宣和帝立刻摆驾回了保和殿。至少得休息两个时辰,才会再召重臣进保和殿议事。
宣和帝龙体虚弱,众臣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也无人敢私下议论此事。
今日一散朝,臣子们凑到一处,谈论的都是平西侯的这份奏折。
永安侯心情略有些沉重。
元思兰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原本也是二皇子的一大助力。现在,寿宁公主还在公主府里“养病”,元思兰要是再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
对二皇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奈何朝中一片支持声,宣和帝显然也动了心思。就是他在朝中,也只能张口附和。
到底该如何挽回劣势?
永安侯思来想去,总算有了主意。当日正午,就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的消息颇为灵通,一见永安侯,便急急问道:“舅舅,依你看来,父皇会不会下旨,令元思兰去边关?”
永安侯目光一闪,沉声道:“不出三日,皇上一定会下旨!”
二皇子:“……”
二皇子的脸色,顿时不太美妙。二皇子烦闷不已地来回踱步,在书房里走了两圈,才停下脚步:“舅舅,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永安侯低声道:“事已至此,殿下只能狠下心肠,壮士断腕了。”
“趁着皇上还没下旨,殿下先进宫面圣,然后去和元思兰说明此事利害。最好能说动元思兰自己主动请缨去边关。这样传出去,更能全皇上的颜面。”
“殿下身为人子,理当为父分忧。”
二皇子目光明暗不定,还有一丝犹豫:“当日是我亲自去保和殿,请父皇赐婚,令寿宁和亲。现在,我再这么做,和劝元思兰主动去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先不说元思兰会是什么反应,寿宁公主要是知道此事,怕是会彻底恨上他这个兄长。兄妹之情再无恢复的可能。
永安侯似是看出了二皇子的心思,冷然道:“孰轻孰重,殿下不妨仔细想一想。”
是被元思兰拖累,继续被宣和帝冷落?
还是借着此事一举翻身?
二皇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好!我待会儿就进宫!”
永安侯面色稍稍缓和:“当机立断,借势而起,殿下能想明白就好。也不必急着立刻进宫,皇上正午照例要歇息两个时辰,下午要召重臣议政。殿下进了宫后,不妨先去椒房殿,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提起裴皇后,二皇子下意识地轻哼一声:“母后有小六就足够了,哪里还想见我。”
语气里飘出浓浓的嫉恨和毫不遮掩的酸意。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凉意,口中低声安慰道:“亲娘疼幺儿,在哪儿都不稀奇。娘娘心里最器重的,还是殿下。”
二皇子又是一声冷哼:“舅舅不用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自我少时起,母后就对我不冷不热,从没有寻常母子那般亲热。以前母后对小六冷淡,只怕也是装出来的。现在小六渐渐长大,得了父皇偏爱,母后也就不用再顾虑什么了。”
“现在,母后正大光明地偏袒小六。我这个做儿子的,再不满又能如何?”
身为人子,对亲爹亲娘只有一个孝字。
在天家,这个“孝”之前,还得再加一个“忠”。
这段时日,二皇子心中懊恼窝火,却又无可奈何。进了宫,还得装得若无其事,和六皇子格外亲热,对裴皇后更是分外孝顺亲近。
不管内里如何,至少,在众人眼中,裴皇后稳坐中宫皇后之位,六皇子圣眷正浓,就意味着他这个二皇子并未彻底失宠。
永安侯深深看了二皇子一眼:“殿下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日,我会为殿下分忧。”
这样意味深长充满暗示的话,二皇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了。每听一次,心里总有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愉悦。
二皇子舒展眉头,笑了一笑。
……
午后,椒房殿。
宣和帝召了朝中重臣在议事。裴皇后回了椒房殿,程锦容随在裴皇后身侧。顾淑妃领着康宁公主前来。
康宁公主年岁渐长,容貌愈发清秀,举手投足间满是斯文的书卷气。声音温润柔和:“康宁见过母后。”
裴皇后含笑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康宁公主笑着谢恩,坐在顾淑妃的身侧。
顾淑妃代掌宫务后,每隔三日,将后宫诸事禀报裴皇后。和当年郑皇贵妃执掌宫务时的做派相比,顾淑妃可谓谨小慎微。
裴皇后也想重新立一立后宫的规矩,便也默许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这半年就没进过后宫。后宫嫔妃们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更别提伺寝争宠了。再有郑皇贵妃被削了妃位幽禁钟粹宫一事,一个个老实安分。后宫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
后宫里少了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些琐碎的宫务。和大户人家的内宅后院也相差无几。
顾淑妃禀报了半个时辰,也就说完了。
裴皇后笑着说道:“你做事仔细,本宫放心的很。对了,四皇子五皇子明年就要大婚。内务府也开始为他们两个建府了吧!”
提起此时,顾淑妃忍不住轻叹一声:“不瞒娘娘,内务府的总管正为此事为难。”
“皇子建府,不是小事。四皇子五皇子同时建府,花销着实不小。可前些日子,皇上下旨,从内务府拨了一百万两银子,充做军饷。内务府账上的银子,顿时少了三成。”
“为两位皇子建府,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皇子建府,自有规制。少说也得花费数十万两银子。两个皇子同时建府,花费确实极多。
裴皇后略一思忖便道:“你代本宫传口谕给内务府总管。眼下正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一切从简。四皇子五皇子建府,将规制精简一些,减去三分之一。本宫自会亲自和他们两人分说。”
顾淑妃松口气,柔声应下。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殿下前来求见。”
这段时日,二皇子时常进宫请安。
顾淑妃柔声笑道:“殿下对娘娘一片孝心,令人艳羡。”
孝心?
裴皇后心中哂然,和一旁的程锦容对视一眼。平西侯的奏折,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也迅速传进了后宫。
二皇子今日特意进宫,怕是为此而来吧!
裴皇后面上半分不露,淡淡道:“让二皇子进来吧!”
片刻后,二皇子迈步进了椒房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二皇子恭敬地躬身行礼。然后,又和顾淑妃和康宁公主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快些坐下说话。”
二皇子笑着应下,在裴皇后的身侧坐下。关切地询问裴皇后的凤体情形:“母后今日凤体可好?胃口如何?”
裴皇后笑道:“本宫身体好的很,胃口也不错。今日正午吃了一碗粳米饭。”
“母后胃口好,儿臣听了心里也高兴。”二皇子一脸笑容。
真是一派母慈子孝。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孝顺体贴”的二皇子,心里暗暗揣度二皇子想做什么。
平西侯这道奏折,为宣和帝铺好了台阶,对世人也有了交代得过去的理由。宣和帝根本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那么,二皇子进宫来,是想做什么?是想办法救元思兰,还是要借机撇清顺便为自己捞些好处?
裴皇后温和地问起了二皇子妃:“江氏近来如何?”
二皇子笑答:“江氏没再喝安胎药,依着程太医的嘱咐,每日在府里走动一两个时辰。胃口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说着,很自然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说来,还得多谢程太医。”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微臣分内之责,如何敢当殿下这一声谢。”
顾淑妃笑着凑趣:“程太医的神医之名,名震京城。若不是身在宫中,不能随意出宫,不知要接多少出诊的帖子。”
程锦容微微一笑,自谦了几句作罢。
京城名医众多,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不乏医术精湛之人。
她的声名鹊起,不完全是因为医术。更多的是因为她深得天子信任,是御前红人。众人追捧的不是“程锦容”,而是天子身侧的“程太医”。
程锦容淡然的神情落入顾淑妃眼底。顾淑妃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
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如此显赫风光之际,程锦容依然保持冷静清醒,令人不得不佩服。
……
二皇子在椒房殿里坐了半个时辰,才去了保和殿。
在保和殿外等候了一个时辰,二皇子才得了宣和帝召见。这对天家父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很快,二皇子就出了保和殿,去了流华宫。
裴皇后得了消息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进宫果然是为了元思兰。”
程锦容眸光一闪,轻声道:“二皇子先去保和殿,然后又去流华宫。娘娘不妨猜一猜,他到底要做什么?”
裴皇后显然也在思虑这个问题:“或许,他是想劝皇上,驳回平西侯的奏折。”
程锦容淡淡道:“我和娘娘所想的,正好相反。以我看来,二皇子不但不会为元思兰求情,还会主动进言,劝元思兰主动请缨去边关。”
裴皇后:“……”
裴皇后先是一脸震惊,可细细一琢磨,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的猜测更合理。
以二皇子的凉薄无情,怎么肯为元思兰冒触怒宣和帝的风险?利用此事为自己谋划还差不多。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元思兰又不是傻瓜,怎么肯主动去边关送死。”
是啊,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有去无回的死路。元思兰阴险狡诈,怎么肯白白去送死。
程锦容淡淡道:“元思兰一定会应。”
裴皇后又是一惊,看着一脸笃定的程锦容:“这又是为何?”
“因为,此事由不得他不情愿。”程锦容冷然道:“皇上将他软禁在流华宫,随时都能要他的命。暂时没动手,是因为皇上不想落人口舌而已。”
“现在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他打发出京城。皇上一定会准了平西侯的奏折。”
“元思兰若露出怨怼愤恨,在去边关途中就可以“染上急症一命呜呼”了。他要破开死局,就得化被动为主动。利用自己的身份和皇上爱惜颜面重承诺这一点,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坚持不应,激怒皇上,只有死路一条。搏上一搏,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
“所以,他一定会应下此事。”
……
流华宫,书房内。
“……思兰表哥,边关战事越发紧急。平西侯上这道奏折,是希望你以鞑靼太子的身份,劝降鞑靼骑兵,早日平息干戈战事。”
“此事确实有些危险,不过,对表哥而言,也是难能可贵的机遇。借着此事立下大功,日后,谁也不敢再背后恶语中伤你。父皇也会念及你的功劳苦劳和对大楚的心意,日后绝不会亏待于你。”
“表哥,你且听我一劝。随我去保和殿,主动请缨去边关吧!”
二皇子滔滔不绝,一脸“我都是为你着想”的虚伪神情。
元思兰被软禁在流华宫里,消息不畅。骤然听到平西侯这份奏折,目中不由得闪过震惊和怒意。
不过,他很快将汹涌的怒火按捺下去,面无表情听着二皇子的“劝说”。
二皇子有备而来,说得花团锦簇天花乱坠,嗓子都快说干了,元思兰也没出声,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有一丝心虚,咳嗽一声,又道:“表哥,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不过……”
“你不用再说了。”元思兰忽地打断了二皇子:“我随你去保和殿。”
二皇子:“……”
真的答应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答应了?
二皇子有些难以置信,目中闪过惊喜之色:“表哥,你真的应了?”
元思兰的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如此立功的大好良机,我当然不能错过。表弟,我们现在就去保和殿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