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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公公动作十分利索。

    当日下午,两位管教嬷嬷就进了公主府。

    这两位管教嬷嬷,一个姓吴,约有四旬,生了一张长脸,天生带着几分冷厉,在宫中以严厉刻板闻名。

    另一个姓王,生得圆润,一张笑脸,看着十分和气,专司调教刚进宫的小宫女。据说经她调教过的宫女,最是老实稳妥。

    寿宁公主原本满脸讥削冷笑,在见到吴嬷嬷和王嬷嬷时顿时变了脸色。

    寿宁公主狠狠地盯着赵公公,声音里透着色厉内荏:“赵公公,你带她们来做什么!”

    赵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这两位都是宫里教规矩的管教嬷嬷,这位是吴嬷嬷,这位是王嬷嬷……”

    “闭嘴!”寿宁公主心中惊惶不定,目光愈发凶狠:“本公主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

    赵公公面色如常,声音依旧恭敬:“公主殿下息怒,容奴才将话说完。奴才是奉皇上之命,将两位嬷嬷送来陪伴公主殿下。”

    “皇上有旨,从今日起,两位嬷嬷负责照顾公主殿下的衣食起居,教导公主殿下一言一行。”

    “皇上说了,如果公主殿下有不合礼仪规矩之处,两位嬷嬷但责罚无妨。一定要严厉管教,教公主殿下懂得何为规矩,何为孝道。”

    吴嬷嬷王嬷嬷恭声应是。

    寿宁公主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霍地从床榻上起身,伸手指着赵公公的鼻子,就要张口怒骂。

    赵公公不慌不忙,又说了下去:“皇上还让奴才代话给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学会规矩了,可以进宫请安。若一直学不会,以后也不必去见皇上了。”

    寿宁公主:“……”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根利刺,扎破了寿宁公主的虚张声势。寿宁公主面色一片惨白,嘴唇不停颤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她的身份地位,都来自父皇。如果父皇不要她这个女儿了……不,父皇不会这么狠心的。一定是母后在父皇面前挑唆,父皇才会这般恼怒重罚她。

    寿宁公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赵公公,我现在就要见父皇!你立刻回宫,告诉父皇,我要见父皇!”

    呵呵!现在知道怕了,已经迟了!

    赵公公神色不变,恭声应道:“奴才奉令来传口谕,现在也该回宫复命了。公主殿下的意思,奴才会代为回禀。请公主殿下耐心等候皇上宣召。”

    说完,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寿宁公主一急,立刻下了床榻。

    脚刚落地,吴嬷嬷将皱了眉头,板着脸孔说道:“殿下贵为公主之尊,一言一行当为闺秀典范。请殿下整理仪容,梳妆整齐。”

    寿宁公主跋扈惯了,哪里会将一个教养嬷嬷放在眼底,怒瞪一眼过去:“混账!你敢这样和本公主说话!”

    吴嬷嬷面无表情地说道:“奴婢奉皇令前来教导公主殿下,殿下学好了规矩,奴婢才算办好了差事。今日少不得要开罪一二了。”

    说着,用力握住寿宁公主的肩膀,将寿宁公主按捺着坐回床榻。

    吴嬷嬷学过武,力气极大,等闲三五个壮汉也不是她的对手。更别说身体瘦弱的寿宁公主了!

    寿宁公主只觉左肩一阵剧痛,不由得痛呼出声,她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口中怒骂连连:“贱~婢!放开本公主!你敢以下犯上,本公主饶不了你!”

    吴嬷嬷又皱了眉头,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慈眉善目,说话也分外和气:“公主殿下请息怒。奴婢们也是奉旨当差,有冒犯之处,公主殿下还请见谅。”

    “对了,奴婢先给殿下说说宫中是怎么调教宫女的吧!宫女们要伺候主子,身上不能留伤。犯了错,一般是饿上几天。饿得狠了,也就老实了。遇到那等桀骜不驯的,只挨饿就不管用了。不能打板子,也不能掌嘴,免得打坏了脸。”

    “奴婢们就用细长的针,专找隐蔽不显眼的地方刺,不会流什么血,也不会留下疤痕。就是疼得厉害些。”

    “有些个不中用的,挨上几针,就哭喊求饶。奴婢一般是用帕子堵住嘴,继续用针扎,让她长个记性。以后就老实了。”

    “奴婢记得,有一个脾气特别烈的,被奴婢用细针连着刺了一个月。后来啊,奴婢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乖巧的很。”

    王嬷嬷边说边笑,目光在寿宁公主的全身转了一圈。似乎在找合适的下针的地方。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口中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这个王嬷嬷,简直就是魔鬼!

    王嬷嬷和颜悦色地说了下去:“公主殿下放心,这等手段,奴婢是万万不敢用在公主殿下身上的。殿下要是不肯听奴婢的,奴婢就罚一罚殿下的贴身宫女。殿下看着就行了。”

    寿宁公主:“……”

    ……

    从这一天起,寿宁公主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吴嬷嬷冷面冷心,严厉刻板,每日给寿宁公主讲一个时辰的宫规。然后,再逐条提问。寿宁公主答不上来,那一顿饭就别想吃了。

    连着饿上三天,饿得寿宁公主头晕眼花。

    寿宁公主憋着一股心火,恨恨地想着,反正她们不敢真的饿死她。她倒要看看,她们能拿她如何!

    宫女们倒是想偷偷拿些点心宫女果腹,被王嬷嬷逮着了。王嬷嬷笑吟吟地施展了一回手段。

    几个宫女跪成一排,双手被捆住,被长针刺腋下脚底手指等处,疼得撕心裂肺,惨呼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寿宁公主被迫旁观,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镇定和公主的体面。待到后来,花容惨白,反胃干呕,几乎连胆汁都吐得干干净净。

    王嬷嬷还是那副和声细语温和浅笑的样子:“公主殿下不用担心。这几个要是成了废物能伺候殿下了,就再挑几个老实听话的来。”

    寿宁公主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目中终于闪过惊惧和悔恨,闭上双目,泪水涌出眼角。



    寿宁公主“学规矩”一事,不是什么秘密,很快便传了开来。自然也传进了永安侯夫人耳中。

    永安侯夫人越思虑越觉心惊,惴惴不安地低声对永安侯说起此事:“……侯爷,皇上为何这般对寿宁公主?”

    永安侯目中闪过阴霾,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永安侯消息灵通,早已探听了此事背后真正的原因。

    寿宁公主怎么对二皇子,宣和帝不会放在心上。可寿宁公主对裴皇后不敬不孝,激怒了宣和帝。所以,宣和帝才会如此严惩寿宁公主!

    永安侯夫人听了事情原委后,面色一变,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裴婉如,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将皇上迷昏了头!”

    前些年,郑皇贵妃最受宠的时候,宣和帝爱屋及乌,格外偏爱大皇子。

    眼下,郑皇贵妃彻底失了圣心,大皇子声势大减。

    裴皇后趁势而起,独得天子欢心,中宫之位越坐越稳……可气的是,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没沾到半点好处,还一个接一个地受罚。

    倒是六皇子崭露头角,一跃成了宣和帝最喜爱的皇子。

    永安侯闻言,面色愈发阴沉。

    他真是看走了眼!

    他没想到,裴婉如竟能迷惑住宣和帝,对宣和帝的影响力之大,更是远超他的意料之外。

    往日他深得天子信任,是天子宠臣。这一年多来,宣和帝对他淡漠疏远了许多。召他进宫伴驾的次数也在急剧减少。

    这是一个极为不妙的征兆。

    永安侯夫人不知永安侯心思,兀自低声发着牢骚:“……寿宁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现在落得体面全无,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看寿宁公主的笑话。这个裴婉如,以前安分老实。现在一朝得势张狂,根本没将我们裴家放在眼底,连点面子功夫也不做了……”

    “行了,别啰嗦废话了。”永安侯不耐地打断永安侯夫人:“以后裴婉如这个名字,不得再提了。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活腻歪了!小心隔墙有耳!”

    这里是她的寝室,有两个贴身丫鬟在外面守着。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怕什么“隔墙有耳”!

    永安侯夫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异响。那是慌乱之下转身却撞到了门的声响。

    谁?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的脸色都变了,异口同声地怒斥:“是谁?”

    谁胆敢在门外偷听?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半晌,才响起一个颤抖又熟悉的少女声音:“父亲,母亲,是我。”

    竟是裴绣!

    ……

    永安侯夫人神色紧绷地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少女,身着鹅黄色的罗裙,娇俏的脸庞浮着异样的苍白。一双灵动的黑眸蕴满了惶恐和惊骇。

    永安侯夫人伸手,将裴绣拖进了寝室,猛地推上门,发出嘭地一声响。

    “你怎么忽然来了?你刚才在门外,听到了什么?”永安侯夫人紧紧攥着裴绣的手腕,用力极大,勒疼了裴绣的手腕。

    裴绣吃痛不已,用力往回抽,可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挣脱不开。

    永安侯夫人手握得更紧,靠得更近,目中闪着寒光:“阿绣,你快说,你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永安侯一言不发,就用阴测测的目光盯着裴绣。

    裴绣全身不停颤抖,用力咬着嘴唇,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印记。一张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来给母亲请安。偶尔生了淘气之心,故意悄悄到了门外,想猛地出声,吓一吓母亲。

    没想到父亲也在。她一时好奇,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然后,便听到了令她胆寒魄散的一席话。

    父亲母亲似乎是在说宫中的皇后娘娘。

    可皇后娘娘的闺名不是叫裴婉清吗?裴婉如……明明是程锦容死去的亲娘名字。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口中?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到底是裴婉清,还是裴婉如?

    她慌乱之下,下意识地转身要走。没曾想,闹出了动静被察觉。父亲和母亲异于寻常的反应,愈发令她惊惶失措。她不停地喃喃低语:“我真地什么都没听见。”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沉。

    裴绣果然什么都听见了!

    永安侯冷冷道:“阿绣,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通通都忘掉,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否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裴绣苍白着脸,全身哆嗦个不停。

    永安侯夫人放软声音,低声哄道:“阿绣,你还年少,不知人心险恶。有些秘密,也不该是你知道的。听娘的话,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忘掉,就当你没有来过。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在何时何地何人面前,都别提起裴婉如三个字。”

    似乎有什么堵住了裴绣的喉咙。

    裴绣张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点了点头。

    她什么都没听见。

    她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的皇后娘娘是裴婉清,不是裴婉如。

    ……

    这一日过后,裴绣就病倒了。

    裴璋每日在宫中当值,回府多是休息,隔了两日才知道裴绣生病的事。特意前去探望。这一见之下,裴璋不由得一惊。

    “妹妹这是怎么了?”裴璋皱起眉头,沉声问永安侯夫人:“她的脸色怎么这般潮红?”

    裴绣一脸潮红,病恹恹的闭目睡着。一眼看去,着实病得不轻。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病得这么重?

    永安侯夫人一直守在裴绣的床榻边,闻言叹道:“前两日天气骤冷,她受了风寒。这两日一直发着高烧,喝了汤药,当时退了烧。可没过几个时辰,高烧又起。我这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只得一直守着她。”

    就在此时,裴绣口中模糊地呓语了一句。

    裴璋耳力敏锐,听到了这句话,面色顿时变了,倏忽看向永安侯夫人:“母亲,妹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何意?”

    永安侯夫人:“……”



    裴璋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永安侯夫人的脸。

    永安侯夫人神色微变,佯做镇定地应道:“阿绣这是烧糊涂了,胡乱呓语,当不得真。你明日要早起进宫当值,早些回去歇着吧!”

    裴璋动也未动,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母亲,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三人,不必用这些话来哄我了。”

    “妹妹是不是知道那桩秘密了?”

    一听到秘密两个字,永安侯夫人就心惊肉跳,想否认,对上裴璋了然讥讽的目光,喉咙里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罢了!反正裴璋早就知道了,在他面前没什么可遮掩的!

    永安侯夫人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恼,索性点点头:“是。前两日,我和你父亲在寝室里说话,阿绣悄悄在门外,听了几句,被吓到了,当晚就病了。”

    “这两日,我唯恐她胡言乱语,整日守着她。”

    裴璋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淡淡道:“这桩秘密,牵扯甚多。一旦走漏风声,就是裴家的灭族之祸。更会牵连到宫中的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也会受牵累。如此要命的秘密,我奉劝母亲一句,以后还是少提为好。”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看着裴璋神色冷淡的俊脸,永安侯夫人心里十分憋屈,忍不住哼了一声:“你是关心裴家,还是忧心程锦容安危?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程锦容现在是天子太医御前红人,又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宫中有裴皇后护着她,宫外有平国公府给她做靠山。何需你来操心!”

    程锦容这三个字,是裴璋心中最深最痛的伤疤,稍稍一触,痛不可当。

    裴璋面色未变,目中一片晦暗。

    同在御前当值,可在程锦容的眼里,他这个嫡亲的表哥早已成了陌路人。她从不正眼看他,偶尔看一眼,大概和看路边的树桩差不多。

    如果不是裴家做了对不起程锦容母女的事,他和程锦容又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

    永安侯夫人逞了口舌之快后,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有些心疼,放缓声音道:“为娘不是有意要戳你心窝。”

    “不过,你和程锦容已经各自定下亲事,一别两宽。你也别再惦记她了。”

    “等边关战事平定,我便为你操办亲事,娶叶家小姐过门。”

    提起没过门的未婚妻,裴璋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神色淡漠至极:“男儿当先立业再成家,成亲之事不急。”

    永安侯夫人轻哼一声:“你不急,我还急着抱孙子。过了年,你也十八岁了。别人家的儿子在这等年纪,都已经当爹了。我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自己是裴家嫡子,要为裴家传承子嗣香火。”

    裴璋目中闪过浓浓的讥削:“一旦东窗事发,裴家上下都没活路。有没有子嗣香火,到时候都没区别。”

    永安侯夫人:“……”

    这个混账!简直是在咒裴家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永安侯夫人血气上涌,被气得七窍生烟,咬牙怒道:“你给我闭嘴!这等不吉利的话,岂能随口乱说。要是被你父亲听见了,可就糟了!”

    裴璋对永安侯早就失了儿子对父亲应有的孺慕和敬重,闻言冷笑一声:“这算什么不吉利。当年敢做那等瞒天过海丧心病改的恶事,有恶报也是迟早的事。”

    “以皇上的脾气,要是知道裴家犯的欺君之罪,绝不可能饶过裴家。这一点,父亲心里很清楚,母亲也该知道才对。”

    永安侯夫人被这番戳心戳肺的话刺得五脏六腑皆痛,阴沉着脸说道:“这桩秘密,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人。常院使死了,青黛菘蓝也死了。裴皇后要保命,绝不敢吐露半个字。程锦容不敢说,我和你父亲不会说。只要你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这桩秘密,永远不会见天日!裴家也会安然无事!”

    “等二皇子做了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还有几十年的富贵……”

    裴璋嘲弄地扯起嘴角,打断永安侯夫人:“母亲也太想当然了。皇上偏宠六皇子,日后要立储君,也会是六皇子。”

    永安侯夫人脱口而出:“你父亲绝不会坐视六皇子被立为储君!”

    什么叫“绝不会坐视六皇子被立为储君”?

    裴璋心里咯噔一沉,不动声色地探询:“母亲这话是何意?立储一事,全凭皇上心意。父亲若能左右圣心圣意,早就推二皇子上位,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了。”

    永安侯夫人说漏了口,心里有些懊悔,含糊其辞地应道:“你父亲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办法,我哪里清楚。”

    永安侯能有什么办法?

    永安侯想做什么?

    裴璋的脑中闪过一个令人耸然的念头,寒意从心底蔓延。

    他没有再问,神色如常地对永安侯夫人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歇下。母亲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妹妹病了,胡乱呓语几句,算不得什么,母亲不必忧心。”

    这还像儿子说的话。

    永安侯夫人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嗯了一声。待裴璋走后,叫来裴绣的贴身丫鬟叮嘱几句,便也离开了。

    ……

    一直闭着双目的裴绣,翻了个身,脸向着内侧,眼里满是惊骇和恐惧。被褥下的身体颤抖个不停。

    活了十几年,她曾经最大的烦恼,是不及程锦容貌美,气恼父亲母亲待程锦容更胜对她这个亲生女儿。

    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残忍和不堪!

    前两日听到的,和刚才所听的话,勉强拼凑出了那桩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程锦容忘恩负义移情别恋,是裴家算计在先,是裴家对不起程锦容母女……

    “小姐,”丫鬟惊觉主子在被褥下抖得厉害,忙凑上前来:“小姐为何全身在发抖?是不是身子不适难受?”

    她确实难受。

    头脑昏沉,心中一片冰冷。就如在置身在三九天的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温度。



    裴绣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泪珠滑落眼角,很快滴入被褥里。

    丫鬟见裴绣一声不吭,愈发焦虑情急,伸手去探裴绣的额头:“小姐的额头好烫!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去请大夫来!”

    “不用了!”

    裴绣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之意:“这么晚了,不必惊动母亲。大夫开了药方,你照着药方煎一碗药来。”

    丫鬟不敢违令,只得应声退了出去。

    裴绣无声哭了片刻,用袖子擦了眼泪。

    这桩秘密,牵扯太广,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从今日起,她就将这桩秘密严严实实地藏进心底,绝不能吐露半个字。

    程锦容,裴家是对不起你。可到底也将你抚养长大。

    如今,你亲娘是宫中皇后,你的弟弟是深得天子喜爱的六皇子,日后贵不可言。你在宫中风光得意,又有了贺祈这样的乘龙快婿……

    你就大度宽容一回,将这桩恩怨放下吧!

    丫鬟熬好了药端来,裴绣哭红了一双眼,不过,情绪已经稍稍平静下来。

    药很苦。

    裴绣平日最厌恶喝药,此时却一声未吭,慢慢将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合上双目睡着了。

    ……

    裴璋回了院子后,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

    书房里没有燃烛火,一片黑暗,将裴璋的身影笼罩在其中。竟显出了几分孤寂。唯有那一双眼,格外明亮锐利,闪着幽暗的光芒。

    父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梆梆梆!

    三更了!

    裴璋终于推开门,叫了两个亲兵进书房,低声吩咐:“……盯着府里的动静,尤其是父亲身边的亲兵,有什么异动,立刻向我回禀。”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为什么忽然要盯着侯爷的一举一动?

    两个亲兵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低声应下。

    这一夜,裴璋辗转难眠。

    隔日五更天,裴璋起身进宫当差。

    贺祈带了两百御前侍卫离京,剩下八百御前侍卫,依旧分做两班当值。论出身论圣眷,便属到裴璋了。这一段时日,裴璋经常出入保和殿,在御前当差。

    也因此,裴璋和程锦容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不少。

    说来也巧,今日裴璋刚到殿外,便在廊檐下遇到了程锦容。

    柔和的晨曦洒落在那张熟悉美丽的脸庞上。她的神情平静安宁,目光柔和,嘴角微扬。在见到他的刹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笑意。

    目不斜视,恍若未见,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年多来,他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她对他视而不见,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习惯了默默看着她和贺祈浅笑低语,也习惯了心里麻木的钝痛。

    今日,他忽地叫住了程锦容:“程太医。”

    程锦容脚步一顿,略略转头,目光明亮,神色淡漠:“裴校尉有何指教?”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近的看过她了。

    裴璋心中有些酸涩,神色未动,唯有一双热切的眼,稍稍泄露出了真实的情绪:“贺祈离京有半个月了吧!听闻他和鞑靼太子不太和睦,一路上时有冲突。”

    程锦容有些讶然。

    裴璋特意叫住她,就是为了说这些?

    大概是程锦容脸上的讶然太明显了,裴璋有些讪讪:“我没有他意,就是随口一说。”

    程锦容定定心神,淡淡说道:“多谢裴校尉关心。我昨日接到他来信,他在信里也提了几句。都是些小冲突,没什么大碍。”

    行军途中,每隔三日就会有一封奏折送到御前。贺祈假公济私,趁机夹带些“私信”给程锦容,倒也便利。

    离京第一天,贺祈动手揍了元思兰的亲兵。第三天,几个御前侍卫在扎营露宿时和鞑靼骑兵闹腾了一回。第六天,御林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和一个鞑靼骑兵的头目打起来了……

    总之,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贺祈也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写进了奏折里。宣和帝看后,不置可否。

    裴璋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他此次出公差,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等他回来后,你们也该成亲了吧!”

    这个裴璋,到底想说什么?

    程锦容眉眼微冷,声音也冷了几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裴璋咽下喉间涩意,轻声道:“容表妹,我没有恶意。”

    程锦容并未动容,目中依旧闪着戒备提防:“我要进去为皇上请脉,请裴校尉让一让。”

    裴璋只得让开,目送程锦容的背影消失在门槛里。

    ……

    这一日过后,裴璋和二皇子走动渐渐密切。

    裴璋是二皇子的表哥,又是二皇子伴读,原本就关系密切。裴璋主动示好亲近,二皇子没生半点疑心。

    裴璋在御前当值,平日没什么空闲。逢休沐日,便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设了小宴,叫来幕僚相陪,又召了几个舞姬。

    这些舞姬相貌艳丽,身段妖娆,颇有风情。二皇子饮了几杯酒下肚,就渐渐放浪形骸起来。

    裴璋明日还要当差,不宜饮酒过多,只喝了两杯,就换了茶水。

    小宴过后,裴璋随二皇子进书房说话。

    二皇子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比平日肆意许多,对裴璋又没什么防备之心。在裴璋有意无意地套问下,很快就露出了心里的不满。

    “……父皇现在眼里只看到小六,哪里还能看到我。小六每晚去保和殿伺候笔墨,为父皇读奏折。朝中那些老狐狸,往日见了我满面欢容。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六皇子殿下少年聪慧性情宽厚如何如何”

    二皇子话语中的酸意,清晰可闻。

    裴璋露出义愤填膺之色:“长幼有序。难道皇上还想越过殿下,立六皇子为储君不成!”

    “有什么不可能!”二皇子又是一声嫉恨满满的冷哼:“你别忘了,父皇当年是八皇子,既不是嫡出,也不占长,还不是照样登基为帝。”

    裴璋皱紧眉头,目光紧紧地盯着二皇子的脸:“难道殿下就这么听之任之,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

    二皇子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小六还年少,能不能安然长大成人都不好说!凭什么和我争!”



    二皇子的目中闪过一丝狠戾。

    裴璋早有预料,心里陡然一沉。

    二皇子连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可见已经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是谁在暗中怂恿唆使二皇子?

    不用深想,答案已跃然于脑海。

    裴璋按捺下心里的惊涛骇浪,靠近二皇子,压低声音低语:“殿下但有差遣,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推辞!”

    二皇子听得十分舒心入耳,笑着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放心,有舅舅在,这些事何用你操心。”

    果然是永安侯。

    裴璋心中一片冰冷,顺着二皇子的话音说道:“父亲行事稳妥,确实远胜过我。我如今在御前当差,也没什么空闲。”

    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璋一眼:“贺祈离京,正是你的大好机会。你趁机博得父皇信任,成为父皇心腹,于我日后也大有益处。”

    裴璋正色应下:“殿下言之有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以后保和殿里有什么动静,我会暗中传信给殿下。”

    二皇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在宫中当然有耳目。不过,这些耳目到不了圣前。

    裴璋若能成为宣和帝心腹亲信,日后必将是他的一大助力。

    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后,二皇子已将裴璋引为心腹。没等裴璋询问,便提起了元思兰一事,连带着当日应了元思兰的事也说了出来。

    “……他这一去,安然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就让程锦容去地下陪他,我就应了。”

    裴璋:“……”

    好在二皇子醉醺醺的,又谈兴高昂,一时未留意到裴璋僵硬的面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元思兰也真是可笑。到这等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情肖想女人。不过,程锦容确实生得美貌非凡,医术也精妙过人。连父皇的陈年宿疾都被她治好了。这般出众的女子,死了着实有些可惜。”

    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元思兰!死到临头了,竟还死心不息,想让程锦容陪葬!

    好一个心肠歹毒的二皇子!程锦容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了哄元思兰去边关送死,竟应下了这么荒唐的要求。

    万幸他提前探听到了此事。

    否则,二皇子有心算无心,程锦容再冷静聪慧,也是个纤弱少女。她一旦离了圣前,哪里是二皇子的对手。

    裴璋暗暗咬牙,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

    二皇子直至此刻,才察觉到裴璋异样的沉默,微微眯起双目:“怎么了?莫非你舍不得程锦容?”

    裴璋和程锦容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以前裴璋还流露过非程锦容不娶之意。不过,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程锦容和贺祈转眼成了一对,裴璋和叶二小姐定了亲。

    二皇子私下曾询问过一两回,裴璋一直不吭声,二皇子也就没再追根问底。

    此时,二皇子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疑心,目光紧紧盯着裴璋。

    裴璋心知这是关键要紧的时候,万万不能露出破绽。毫不犹豫地应道:“殿下误会了。程锦容对我无情无义。我和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一直想娶她为妻。她也对我情意脉脉。我们早有海誓山盟。”

    “可没想到,她认识贺祈之后,立刻动了心思。她这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攀了平国公府的高枝,将我们过往的情意抛诸脑后,弃之敝履,和我形同陌路。我心中恨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舍不得。”

    “我也求殿下一件事。等殿下要动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要亲眼看着她奔赴黄泉!”

    裴璋满面阴冷,目中闪着寒光,一脸“爱而不得”“因爱成恨”的疯狂!

    二皇子疑心尽去,一脸同情:“这等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也不必苦苦惦记了。等日后杀了她,你心头这口气也就消了。”

    裴璋一脸恨意,低声道:“不亲眼看着她赴死,我如何能消心头恶气!请殿下成全!”

    二皇子略一思忖,觉得这要求也算不得过分,爽快地应了:“好,我答应你!”

    动手时告诉裴璋一声就是了!

    裴璋露出释然的神情:“多谢殿下。”

    “大丈夫何患无妻!”二皇子又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没了程锦容,你还有靖国公府的叶二小姐。以后,我再送你几个美貌妖娆的舞姬。关了灯,女人还不都一样。”

    裴璋扯了扯嘴角:“殿下说的是。”

    裴璋没有急着离开,耐心地继续和二皇子周旋。直至二皇子酒意上涌要歇下了,才张口告退。

    夜色沉沉,二皇子府邸外悬着的风灯被寒风吹拂摇摆。

    裴璋用力一踢马腹,骑着骏马,在夜色中离去。

    骏马疾驰,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吹得裴璋的俊脸凉如水。裴璋面无表情,双目如寒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有他在,谁也别想伤害程锦容!

    ……

    裴璋和二皇子的“亲近亲密”,很快传入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心里有些不喜,却也未表露出来。

    他再不待见二皇子,那也是他的儿子。只要二皇子没惹出大乱子,私下做点什么小动作,他当做不知道便是。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

    元思兰贺祈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关。

    一路轻装出行的元思兰打出了鞑靼太子的全部仪仗。贺祈一行人,修整一夜后,穿上了御前侍卫软甲,骑着骏马开道。

    元思兰身份特殊,又是奉旨前来,边军众将自不能怠慢。平国公贺凛率军中所有武将,和平西侯一同出军营十里相迎。

    “平国公贺凛,见过鞑靼太子。”平国公拱手行礼。

    众武将齐声道:“末将见过鞑靼太子。”

    军中汉子声音响亮粗豪,数十个武将一同扬声齐喝,就像“叫阵”一般。这哪里是来相迎,分明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

    元思兰不动声色,伸手虚虚一扶:“平国公请起,众将士请起。”

    平国公起身后,目光掠过元思兰的脸,然后落在元思兰身侧高大英俊的少年脸上。



    这个少年,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一张脸孔生得英俊之极。如一柄出鞘的宝刀,光芒耀目,令人无法忽视。

    这就是他的儿子,贺祈。

    当日他离京的时候,贺祈还是个不解事的幼童。十几年的时光,似乎转眼即过。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出众耀目。

    平国公在看贺祈,殊不知,贺祈心情复杂,尤胜过他这个亲爹。

    前世他受伤毁容,世子之位被夺,狼狈离京来到边关。平国公恨他不争气,对他极为冷淡,父子关系十分淡薄。

    重活一世,父子重逢。平国公满心骄傲满目喜悦,他心中的复杂滋味,却只有自己知晓了。

    贺祈上前,抱拳拱手:“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兼且眼下人多,不宜真情流露。平国公只冲贺祈略一点头。

    父子相见,这般情景,真是尴尬。

    就在此时,平西侯满脸喜色地上前,用力一拍贺祈的肩膀:“三郎!隔了几个月没见,真是想死舅舅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贺祈眉头舒展,咧嘴笑了起来:“久别不见,我也一直惦记舅舅。舅舅一切可还好?”

    平西侯笑道:“有仗要打,我整日不知多有精神,怎么会不好!”

    舅甥两个对视而笑,默契十足。

    平国公:“……”

    贺祈对舅舅平西侯可比对他这个亲爹要亲热亲近多了。

    平国公忽然有点牙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过去。

    平西侯生性粗豪,对平国公那含着酸意的一瞥浑然不察,爽朗地笑道:“三郎远道来边军,今晚可得和舅舅好生喝几杯!”

    贺祈欣然笑道:“我从京城带了舅舅最爱喝的梨花白!”

    平西侯大喜,搓着双手:“太好了……”

    平国公咳嗽一声:“军中不能饮酒!”

    真是扫兴!

    别人怕平国公,平西侯可不怕,立刻笑道:“行军途中不能饮酒,打仗时也不能喝酒。这是军中规矩,我当然知道。不过,鞑靼太子远道而来,今晚总得设宴。少喝几杯,不会误了军中大事!”

    平国公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拂了平西侯的颜面,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平西侯可不耐烦看平国公的臭脸,兴冲冲地招呼贺祈:“三郎,走,到舅舅的营帐去说话。”

    贺祈笑着应了,随平西侯一同走了。

    平国公:“……”

    被晾在一旁的朱启珏也有些微委屈。亲爹啊,好赖也看你亲儿子一眼吧!这偏心可真是偏得没边了啊!

    朱启珏心里一边嘀咕,一边奋力追了上去。

    平国公当然做不出这等事来,眼睁睁地看着贺祈走了,心里一阵气闷。

    贺凇浑然没看出自家兄长的郁闷,低声笑道:“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三郎了。这就去平西侯营帐里,和他们一道叙旧热闹热闹。”

    说完,也走了。

    平国公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

    他十几年没见过儿子了,他也很想和儿子说说话好不好。这些个没眼力的!

    ……

    平西侯父子和贺祈三人前脚进了营帐,贺凇后脚就到了。

    “二叔,”贺祈是晚辈,自要主动寒暄招呼:“二哥受了重伤,不知现在伤好了没有?”

    贺凇不愧是狠人,面不改色地应道:“一直都是大郎在照顾他,我从未去过伤兵营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贺祈:“……”

    贺祈微微抽了抽嘴角。

    知悉内情的平西侯,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想知道还不容易,我这就命人去叫大郎过来。”

    贺大郎无官无职,今日迎接鞑靼太子,他没资格露面,一直待在伤兵营帐陪着贺袀。

    贺大郎是平国公的庶长子,妻子朱氏是平西侯府的旁支嫡女。平西侯对忠厚安分的贺大郎颇为欣赏喜爱。

    过了片刻,贺大郎步履匆匆地来了。

    兄弟两个久别重逢,见面自有一番热络欢喜。

    贺祈问贺大郎:“大哥,二哥现在伤势如何了?”

    贺大郎笑道:“程军医亲自为二郎看诊开方,精心看顾。二郎在一个月前便能下榻走动。如今行走无碍了。听程军医说,再过些时日,二郎就能重新提刀上马杀敌了。”

    贺凇眉头微松。

    这个孽障,总算福大命大。

    贺祈眼角余光瞄到贺凇的神情,心里有些唏嘘。

    二叔当然很在意贺袀。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了结他和贺袀之间的恩怨。又将贺袀带到边关军营里。

    只希望,贺袀是真的知错悔改,迷途知返。不要辜负了亲爹贺凇这一片深沉的爱子之心。

    “二哥没事就好。”贺祈神色自若地笑道:“等我安顿下来,就去探望二哥。”

    这段时日,贺大郎每日去陪贺袀,开解劝慰的话不知说了多少。贺袀看来也是真的想通了。知道贺祈来边关的消息之后,贺袀主动对贺大郎说道:“等三弟来了边军,我要去见一见三弟。”

    贺大郎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也觉欣慰:“好,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前去。”

    贺凇眉头舒展开来,心中涌起一丝感激和动容。

    贺祈虽然年少,胸襟气度样样不缺。只要贺祈既往不咎,那个孽障日后也能在边军里立足安身了。

    平西侯问起了贺祈这一路的情形:“听闻你们这一路行军,颇有些波折?”

    贺祈目光一闪,轻描淡写地说道:“都是些拳脚小事,没什么大碍。”

    任元思兰再精明狡诈也没用。这是大楚的地盘,贺祈统领两千御林军两百御前侍卫,还有数十个身手高强的亲兵。论兵力,是元思兰的四倍有余。沿途吃饭饮水,有几位太医亲自把关。什么下毒之类的伎俩,根本没机会施展。

    元思兰当然不是蠢人,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肯做。也免得彻底撕破了脸,给了贺祈正大光明动手的借口。

    这一路上,倒是比预想中的平静。

    平西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元思兰既来了,就别想走了。

    ……



    元思兰一行人,被安置在中军的营帐里。

    元思兰身份不同常人。为他准备的营帐也格外宽敞,离平国公的主将营帐不过数米远。

    “殿下,他们根本是不存好心。”

    一个身材高大的亲兵低声说着鞑靼语,面上满是愤怒和不平:“殿下的亲兵只留下我们十几个,其余的四百多人,都被安顿在普通的兵士营帐里。和殿下相隔甚远,一旦有什么异动,根本赶不及前来保护殿下。”

    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亲兵阴沉着脸,忿忿地哼了一声:“说得没错!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另外几个亲兵也各自愤慨:“殿下是鞑靼太子,岂能受这等窝囊闲气!”

    “已经到边关了,我们索性骑马冲出关外,回我们的草原去!”

    “对!到时候殿下领兵杀出边关,将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杀得片甲不留。到时候,让他们匍匐在殿下脚下请罪!”

    这十几个亲兵,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对元思兰极为忠心。

    元思兰进了营帐后,脸上便没了笑意,神色颇为阴沉。

    眼见着亲兵们七嘴八舌,越说越激动,元思兰终于皱了眉头,冷冷道:“都给我闭嘴!”

    “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边军的地盘上,张口闭口就是杀杀杀!你们要是活腻歪了想送死,直接从脖子上抹一刀便是!”

    “说什么杀出边关!你们当十万边军是吃闲饭的吗?可汗的八万骑兵都没能打赢边军,现在已落了下风。我们只这区区五百骑兵,出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亲兵们不甘不愿地闭上嘴。

    元思兰的目光在十余个亲兵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冰冷锐利:“我不想白白送死死得窝囊。”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都给我把嘴闭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我的吩咐,不得轻举妄动!”

    亲兵们低头领命。

    元思兰面无表情地吩咐众人退下,然后独自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小憩。

    ……

    当晚,平国公在中军营帐里设宴款待鞑靼太子。有资格赴宴的,皆是军中的高等武将,加起来约有二十余人。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盘算,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平国公主动举杯笑道:“军中不宜饮酒,今晚为太子破例,每人可饮三杯。”

    元思兰微笑着举杯相和:“第一杯,让我们一同遥敬皇上。”

    众人一起冲着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高呼一声皇上万岁,一同饮下杯中美酒。

    平西侯举杯,高声说道:“第二杯酒,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远千里来边关,为的是阵前劝降,止息干戈。这份仁厚的胸襟气度,令我等钦佩不已!”

    众武将一同举杯。

    这个平西侯,看着粗豪,实则一肚子坏水。那份奏折,就是平西侯写的。

    元思兰心里冷笑连连,面上神色如常:“平西侯言重了。我的母亲是大楚朝的嫡长公主,我身上也留着天家元氏的血液。鞑靼和大楚年年征战,将士伤亡不计其数,百姓无辜枉死,我心中十分伤怀。”

    “我亦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若能如平西侯所言,早日平息止戈,令大楚和鞑靼恢复安宁,我也不虚此行了。”

    元思兰身着长袍,一派鞑靼人装扮,却是一口的大楚官话,温文尔雅,气度出众。

    哪怕众人心里恨不得元思兰立刻去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元思兰确实有过人之处。

    饮了第二杯酒后,元思兰起身,神色郑重地举杯:“第三杯酒,敬所有死在边关的将士亡魂。”

    说完,将杯中美酒,洒落在地上。

    这一手实在漂亮!

    平国公和平西侯对视一眼,心里暗暗生凛。

    这个元思兰,着实不简单!不说别的,只这份城府,已令人心惊。

    贺祈也在席中,就坐在平西侯的下首。元思兰大出风头,贺祈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元思兰忽地看向贺祈,扯了扯嘴角道:“这一路上,辛苦贺校尉了。可惜今晚三杯水酒已毕,我以茶带酒,敬贺校尉一杯。”

    贺祈也扯了扯嘴角:“这是末将分内之责,不敢当太子殿下这一声辛苦。倒是这一路上,我有冒失开罪之处,太子殿下宽宏大度,没和末将计较,末将感激在心。”

    说完,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场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元思兰和贺祈之间隐约的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众人都察觉到了几分。

    贺凇冲平西侯挑眉相询。

    贺祈是因程锦容之事,对元思兰心生芥蒂不满?

    平西侯回了个眼神。

    没错!心爱的姑娘遭人算计,谁也不能忍!

    贺凇略一点头。

    懂了!

    平国公有些不满地瞥了大舅兄和自家二弟一眼。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稔了?

    ……

    小宴过后,众人散去。

    贺祈也站起身来,正要张口告退,平国公张了口:“三郎,你留下,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贺祈略一迟疑,才张口应下。

    这一抹迟疑,看在平国公眼底,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闷火。平国公面色微冷,声音也沉了下来:“怎么?不想和我这个父亲独处说话?”

    平国公执掌边军十数年,征战沙场,杀伐果决,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强硬和冷厉。

    久远又熟悉的语气,顿时勾起了贺祈深藏心底的不怎么美妙的回忆。

    当年,他带着数十个亲兵到了边关。迎接他的,就是这么一张冷漠近乎无情的脸。

    贺祈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父亲误会了。我和父亲十数年未见,有些生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罢了。”

    平国公:“……”

    平国公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回,心里愈发恼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太过自谦了。依我看,你的胆子可大的很。”

    “当日,你既察觉到二郎母子心存不轨,为何不私下告诉你祖母?为何不写信告诉我和你二叔?”

    “你将计就计,确实绝了后患。却也伤了二郎的脸,伤了你二叔的心,令二房颜面扫地。你年纪轻轻,下手也太过狠辣了!”



    贺祈的目中燃起幽暗的火苗,声音依旧淡淡:“没有确凿的证据,凭我空口白话,如何取信于祖母?父亲和二叔远在边关,就是信我的话,也鞭长莫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一劳永逸。”

    “父亲说我狠辣也好,无情也罢。总之,我自问没有做错什么。父亲要指责,也该去指责贺袀母子才对。”

    “当日是我警醒,如果我没有察觉,受伤毁容的人就是我。二叔没有放弃二哥,将他带来了边关。换成是我,父亲的儿子多的是,怕是没那么在意吧!”

    平国公:“……”

    平国公被这一番话顶撞得怒火直冒,狠狠瞪了贺祈一眼:“混账!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贺祈目中闪过凉意,没什么诚意地拱手赔礼:“儿子性情实诚,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有不入耳之处,请父亲见谅。”

    这个混账!

    这是赔礼吗?

    这分明是在用言语来挑衅他这个父亲!

    平国公猛地一拍桌子,怒道:“逆子!给我跪下!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贺祈目光微凉,并未立刻跪下:“儿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请父亲示下!”

    平国公动了真怒,目中闪过怒气,冷哼一声,扬起胳膊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营帐外冲了进来,拦在了贺祈身前。这一巴掌,便落到了这个人影的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顿时留下五道鲜明的指印。

    可见平国公含怒出手,丝毫没有留力。

    “大哥!”刚才出言不逊顶撞亲爹的贺祈,此时终于有了一丝悔意,急急问身前的青年男子:“你怎么忽然冲出来了?”

    这个冲出来的身影,正是贺大郎,还代他挨了这一巴掌。

    贺大郎疼得龇牙咧嘴,先对平国公拱手告罪:“父亲息怒。我来帐外,是想等三弟一同回去。不是故意偷听父亲说话。”

    平国公打错了人,惊怒过后,看清贺大郎脸上的指印,一阵悔意顿时袭上心头。

    要不是贺大郎冲进来,这一巴掌就落在了贺祈的脸上。虽说这么想有点对不住宽厚好性子的长子,可平国公心中清楚,贺祈骄傲桀骜,父子间淡漠生疏。要是今日打了贺祈,父子关系就更僵硬了……

    这么想似乎有点对不住贺大郎。

    平国公咳嗽一声,缓声道:“行了,你起身吧!”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一巴掌打得有些重了,回去记得敷些伤药。”

    贺大郎乖乖应了,然后转头对贺祈说道:“三弟,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明日,我们再来给父亲请安。”

    一边说一边冲贺祈使眼色。

    别再留下了,要是待会儿再闹腾起来,可就没法子收场了。

    贺大郎左脸疼得直抽抽,还要抽动肌肉使眼色,个中滋味,真是酸爽。

    贺祈心情复杂地看了贺大郎脸上的指印一眼,点了点头。

    兄弟两个一同告退。

    平国公沉着脸,心情晦暗,颇有些烦躁。

    他有五个儿子,贺祈是唯一的嫡子。原配朱氏去世多年,年少夫妻的恩爱早已渐渐忘却。可他对贺祈的希冀和器重,却未变过。爱之深,责之切。身为一个父亲,对寄予厚望的嫡子,自然要求严苛一些。

    他原本想着,父子见面后,先亲近一二,然后他再教导贺祈为人处世的道理。

    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不是坏事,不过,处理家事,手段还是要柔和一些才是。以免伤筋动骨,既伤了平国公府的根基,也失了兄弟情分。

    没曾想,才第一天,父子两个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平国公来回踱步,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

    贺大郎的营帐,离得不算远,走了盏茶功夫就到了。

    “三弟,你怎么这般和父亲说话。”贺大郎一边点烛火,一边絮叨:“你初来边关,父亲的脾气你是不清楚。那真是说一不二,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刚才在营帐外,听到你出言挑衅,惊得我浑身冷汗。”

    “三弟,往日在京城,祖母惯着你,兄弟们也都让着你。到了边关,你可得将这脾气改一改,别再出言顶撞父亲了。”

    絮叨了半天,也没回应。

    贺大郎疑惑地看了过去。

    烛火下,贺祈俊脸上的面色复杂至难以形容。似是唏嘘感慨,又似在追忆什么。总之,就是没有见到亲爹的喜悦。

    “三弟,你这是怎么了?”贺大郎忍不住问出口:“你是不是对父亲有什么误会?”

    贺祈定定心神,淡淡说道:“没有。”

    不等贺大郎追问,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来:“这是太医院秘制的上好伤药,我给你敷一些。免得你明日顶着巴掌印到处走,被人笑话。”

    贺大郎老实地坐下来,任由贺祈替他敷药:“父亲管教儿子,天经地义。挨一巴掌,也算不得什么,谁会笑话我。”

    贺祈却道:“你是替我挨的一巴掌,我看着心里就第一个不痛快。”

    贺大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我是你大哥,父亲动怒,我替你挡一挡也是应该的。”

    贺祈心头涌过热流,沉默片刻,才道:“大哥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

    贺大郎顺势笑道:“明白就好。三弟,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明日见了父亲,好生给父亲陪个不是。父子之间,便是有些误会,说开也就好了。”

    贺祈没吭声,算是应了。

    贺大郎见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好笑:“行了,瞧你这副委屈的样子。真正受气的人是父亲好不好!哪有儿子这么对父亲说话的!”

    “再说了,儿子向父亲低头,算不得什么委屈。”

    贺祈被絮叨得头痛,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听你的行了吧!明天早上我就去低头赔礼。”

    贺大郎这才咧嘴一笑,然后“诶哟”一声。

    平国公这一巴掌是真的半点不留情!真疼!

    贺祈哑然失笑。

    就在此时,苏木的声音在营帐外响起:“公子,程军医前来拜会。”



    程军医?

    不就是程锦容的亲爹,贺祈的未来岳父吗?

    贺大郎脑子里刚浮起这个念头,就见贺祈已快步走了出去,尚未看清营帐外来人脸孔,便已拱手抱拳躬身行礼:“小婿贺祈,见过岳父。”

    程望:“……”

    还没成亲,岳父就叫得这么顺口,不太合适吧!

    贺大郎:“……”

    万幸亲爹没看见这一幕,不然非气得吐血不可!

    程望清了清嗓子:“贺校尉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贺祈笑道:“岳父叫我一声三郎便可。”

    又是一声岳父。

    程望微微抽了抽嘴角,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在未来女婿殷勤热络的招呼下,迈步进了营帐。

    贺大郎走上前行了一礼:“晚辈见过程伯父。”

    程望是贺祈的未来岳父,贺大郎称呼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应当。

    程望也未矫情,含笑点了点头。在看到贺大郎脸上的掌印时,程望有些诧异,却未多问。目光很快落在贺祈的脸上。

    ……

    贺祈前世在边军里待了半年有余,对程望颇为熟悉。程望却是第一次见“毛脚女婿”,少不得要仔细打量。

    贺祈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杆。

    程望打量几眼,心里暗暗满意。

    这个贺祈,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气度出众,并无勋贵子弟的骄奢淫逸之气。只看外表,也勉强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了。

    只不知,贺祈的性情脾气如何。

    “贺校尉这一路奔波辛苦了。”程望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一张口还是贺校尉:“不知贺校尉会在边军待多久再回京?”

    贺祈这辈子都没这么乖巧讨喜过:“小婿奉旨当差,随行保护鞑靼太子的安危。如今既是来了边关,总得等战事平定了再启程回京。”

    程望温声说道:“这么说来,总得待上一段时日了。我离京多年,平日全凭书信和锦容来往。我这个父亲没尽到应有的责任,说来着实有些惭愧。以后,烦请贺校尉多多照顾锦容。”

    贺祈郑重地应道:“岳父放心,小婿一定会照顾好阿容。”

    “那就多谢贺校尉了。”程望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岳父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贺祈笑着接过话茬:“锦容是我的未婚妻,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临来之前,阿容还特意叮嘱我,见了岳父,要代她一尽孝心。倒是岳父,别嫌小婿口舌笨拙才是。”

    程望目中笑意更深:“没见面之前,我还有些担心,贺校尉出身名门,年少得志,怕是性子有些傲气。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贺祈笑道:“别人赞我,我定要谦虚几句。岳父这般夸我,我心中喜不自胜,就厚颜领受了。”

    这对翁婿,也是妙人。一个一本正经地称呼贺校尉,一个亲亲热热地喊着岳父,竟也相谈甚欢。

    贺大郎默默瞥了一脸赤诚的贺祈一眼,将头扭到一旁。

    程望看未来的毛脚女婿倒是顺眼了一些,笑着问道:“锦容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是很辛苦?”

    贺祈点点头:“确实辛苦。平日差事倒是不多,不过,整日要在保和殿里守着,等着随时被传召。杜提点年纪大了,值夜的事大多是她担着。也不是整夜不睡,熬过了上半夜也就行了。”

    身为天子专职太医,要精心照顾龙体,事情不多,责任却重。

    别说程锦容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是在宫中当差二十年行事老成的杜提点,也时时提着一颗心,从不敢疏忽怠慢。

    程望听着心疼不已,忍不住叹了一声:“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家,要么待字闺中绣嫁妆,要么成亲嫁人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她整日在御前当差,劳心劳力,真是太辛苦了。”

    贺祈却道:“岳父这么说,就太不了解阿容了。”

    “她医术超卓,说是当世神医绝不为过。在宫中为太医,于她而言,不是什么苦差事。而是一桩乐事。”

    “她不是等闲闺阁少女,也不应在内宅虚度年华。”

    “以后就是我们成亲了,我也会支持她继续做太医!”

    贺祈这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程望听得心潮澎湃,对贺祈的好感直线上升,忽地改了口:“三郎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得了岳父认可的贺祈,听到这一声三郎,就像大热天喝了口冰水一般通身舒畅,咧嘴笑了起来:“岳父放心,我贺祈可以对天立誓,一定全心待阿容。”

    “不瞒岳父,我和阿容早就已经商量好了。等过些年,我父亲告老致仕回京,我就要来边关掌军。到时候,阿容会辞去太医院的差事,随我一同来边关做军医。”

    程望既惊又喜:“你说的都是真的?阿容真的想以后来边关?”

    “是,阿容亲口说的。”贺祈笑道:“岳父安心在边军待着,或许用不了太久,等上几年,便能父女团聚了。”

    “以后,我和阿容一同孝敬岳父。”

    程望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许久才点点头:“好!”

    ……

    隔日,凌晨。

    贺祈和贺大郎兄弟两人一同去给平国公请安:“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眼下有些青影,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好:“都起身吧!”一边说着,一边瞥了贺祈一眼。

    这个混账看来倒是睡得不错,气色红润,十分精神。

    平国公心里哼了一声。

    贺大郎冲贺祈使眼色。

    贺祈昨晚被贺大郎唠叨了半夜,已经应承了要低头赔礼。心里虽然别扭,还是低了头:“昨晚儿子言语不逊,惹得父亲恼怒不快,昨夜想来,十分后悔。还请父亲大人大量,原谅儿子这一回。”

    “以后,儿子若有言语冒失之处,父亲只管严惩,儿子绝无半句怨言。”

    贺祈这一低头,平国公的面色果然大为缓和,语气也温和了几分:“罢了!你们兄弟还没吃早饭吧!一并留下,陪为父用膳。”

    贺祈却道:“多谢父亲美意。不过,我想去给岳父请安,顺便陪岳父用早膳。”

    平国公:“……”



    平国公一口气梗在了喉咙处。

    贺祈神色泰然地回视。

    父子对视间,气氛骤然紧绷。

    贺大郎硬着头皮打圆场:“女婿是半子,三弟亲近孝顺未来岳父也是应该的。三弟就快去吧!我留下陪父亲用早膳就是了。”

    贺祈应了一声,利索地转身走人。

    平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这口闷气又发不出来,面色颇有些难看。

    贺大郎是个老实忠厚又孝顺的好儿子,见亲爹老子被气成这样,有些心疼,低声劝道:“父亲息怒。三弟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偏疼几分,兄弟们也多让着他,脾气确实桀骜不驯了一些。他和父亲多年未见,有些生疏隔阂也是难免……”

    隔阂个屁!

    他以前从没见过程望,现在还不是腆着脸去献殷勤?对未来的岳父这般热络,见了他这个亲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平国公怒道:“什么生疏隔阂!我看他是故意气我!”

    贺大郎在心里暗暗点头同意。

    三弟平日脾气确实不太好,却也不是无礼之人。昨晚和今早对着平国公的言行举动,摆明了是有意为之。

    真是奇怪。三弟为何这样对父亲?莫非是因贺袀之事,心中对父亲生了怨怼不满?

    贺大郎想了想,低声道:“父亲,儿子有些话,不吐不快。”

    “当日二婶娘和二弟合谋算计三弟。要不是三弟警觉,受伤毁容的人就是三弟了。世子之位,说不得也要拱手相让。”

    “图谋不轨的人是二弟,三弟为了自保反击,并没有错。父亲心疼二叔,进而怜惜二弟,责怪三弟。三弟心中岂能痛快?”

    平国公哑口无言,身为父亲的颜面有些过不去,眼看又要恼羞成怒。

    贺大郎倒也伶俐,立刻就给亲爹铺了台阶下:“爱之深责之切,父亲不希望三弟太过尖锐刻薄失了宽和,所以才出言提点。一片慈父心肠,三弟性子犟,待过些时日,自然就会慢慢明白了。”

    至于怎么明白……

    不是还有他这个苦口婆心的大哥嘛!

    平国公领教了贺祈的臭脾气,再看敦厚的长子,真是无一处不好,放缓了声音道:“不说这个混账了。来人,传早膳吧!”

    ……

    贺祈快步进了程望的营帐。

    程望身为医官,掌管百余名军医,外伤太重的病患,也得他亲手诊治。每日十分忙碌。贺祈已经来得够早了,一大早还是扑了个空。

    “启禀贺校尉,”营帐外的侍卫恭敬地说道:“天还没亮,程军医就被请去了伤兵营。听说是有伤兵半夜发了高烧,要及时救治。贺校尉要是想见程军医,就去伤兵营找找看。”

    想给岳父请安顺便陪岳父吃早饭的孝顺女婿,理所当然地迈步去了伤兵营。

    总比和平国公大眼瞪小眼来的强。

    程望空着肚子照顾伤兵,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了闲空,起身长舒一口气。

    川柏凑了过来,低声道:“贺校尉在营帐外等半个时辰了。”

    程望有些意外,迈步出了营帐,果然见到了贺祈。

    此时天色大亮,阳光柔和又不刺目。贺祈那张英俊的脸孔在晨曦中真是熠熠生辉,比昨晚看着还要英俊几分。

    锦容该不是被美色所迷,所以才应了亲事吧!

    程望心里嘀咕着,亲切又和善的冲贺祈笑了一笑。没等张口,贺祈已经上前,抱拳躬身行礼:“小婿给岳父请安。”

    程望:“……”

    一大早的,就这么热络殷勤,岳父我着实有点吃不消啊!

    这一片伤兵营帐,人来人往。贺祈是平国公世子,身份显赫,此时又是行礼又是请安,顿时惹来了一片瞩目。

    就连营帐里伤势不太重的伤兵们,也好奇地探头张望。

    程望咳嗽一声:“三郎不必如此客套,快些起身。”

    贺祈笑着站直了身体,很自然地说道:“岳父天没亮就来伤兵营帐,现在一定还空着肚子吧!不如传早饭来,我陪岳父一同吃早饭。”

    不提还好,一提真的是饥肠辘辘。

    程望略一犹豫:“我平日早饭颇为简单随意,多是和别的军医一起吃。只怕你吃不惯。”

    军中伙食就是如此,早饭多是馒头咸菜稀粥之类。就是平国公,也只多添几样小菜罢了。

    贺祈立刻笑道:“岳父该不是以为我自小锦衣玉食,非山珍海味不能入口吧!这一路行军,路上吃干饼子喝凉水,我也一样过来了。”

    程望失笑:“好,那我们一同吃早饭。”

    ……

    程望领着贺祈到了一处空营帐里。这营帐里设了几张桌椅,可以坐下吃饭,还有两张小榻,可以小憩。

    早饭果然简单,两碟咸菜,一锅热粥,一盆馒头。

    程望饭量不大,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两个馒头便饱了。

    贺祈胃口倒是好的很,喝了三碗粥,吃了六个馒头。

    程望看在眼里,也觉有趣:“平国公和贺将军饭量颇大,一顿能吃半盆馒头。三郎也不遑多让。”

    提起平国公,贺祈神色平淡,没有什么孺慕和亲近,随意嗯了一声。

    程望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目光在贺祈的脸上转了一圈,试探着问道:“对了,今天早上你怎么来陪我吃早饭?你没去给你父亲请安吗?”

    你父亲难道没留你一起吃饭?

    贺祈神色自若地笑道:“我一大早就去给父亲请过安了。父亲特意叮嘱我,岳父久在边关,锦容又不在岳父身边。我既是来了边关,也该代锦容多多尽孝。所以,以后只要有空,我就陪岳父一起吃早饭。”

    这话真的是平国公说的?

    程望半信半疑。不过,贺祈一脸笃定,程望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便拦着女婿“尽孝”,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早饭后,程望继续去给伤兵看诊。

    贺祈初来乍到,暂时没什么差事,今日也没打仗,一时闲了下来。在伤兵营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僻静角落处。

    一个身影正从营帐里出来,和贺祈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