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面色苍白,左脸俊朗,右脸上有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右眼处蒙着眼罩。
贺祈站定,和这个青年男子对视。
青年男子显然也未料到会这么早就见到贺祈,四目对视的瞬间,两人的心情同样复杂难言。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后背受了重伤的贺袀。
不知过了多久,贺祈才张口打破沉默:“二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入耳中,贺袀全身微微一震。今时今日,贺祈还肯叫他一声二哥。这份胸襟气度,他自问不及。
贺袀从口中挤出两个字:“三弟!”
然后,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片刻后,贺祈再次张口说话:“二哥不请我进营帐坐一坐吗?”
贺袀定定心神,让了开来。贺祈也没客气,掀起门帘进了营帐。目光一扫,将不大的营帐看入眼底。
除了一张窄榻,只有一桌两椅,另有一个放衣服的箱子。用简陋两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昔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的平国公府二公子,如今就和军营里普通的军汉一样。唯一的特殊待遇,就是一个人能独住伤兵营帐,还算清净。
贺祈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的,里面连个茶叶沫子都没有。
贺祈也不计较,喝了一口说道:“二哥以前最喜欢喝茶,白水哪里喝的惯。以后我让人送一些茶来。”
紧紧束缚住贺袀的无形枷锁,忽然间散去。
贺袀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正好和贺祈面对面:“不用了。这一年来,不习惯也习惯了。在军营里,能吃口热乎的喝上热水,都是好的了。我哪里还有从前那些讲究的臭毛病!”
他在斥候营里待了半年,每次骑马进草原,都是带些干粮和冷水就出发。有时候三两天能回军营,有时候要五六天甚至更久。能吃上一口热馒头喝上热粥,都很难得。
一开始他是真的不习惯,日子格外难熬。不过,在生死之间淌过几回,想不豁达都不可能。
贺祈深深看了贺袀一眼:“二哥,你变了很多。”
贺袀自嘲地笑了一笑:“往日我自恃甚高,憋足了劲想压你一头,甚至肖想世子之位。现在想来,真如一场噩梦。”
“父亲带我来边关,让我进斥候营。一开始,我满心怨气,恨父亲心狠,也恨你不肯为我求情。”
“直到那一回,我们斥候营被突袭……”
贺袀目中闪过痛苦和悔恨:“我们只有一百多个人,鞑靼骑兵却有千人。他们来势汹汹,且都是擅长骑射的精兵,我们万万不敌。”
“为了传递消息回军营,所有人拼死杀敌,为几个送信的斥候杀出血路。到最后,我们那一队人,只有几个活了下来。其余人都死了。”
“按着斥候营的惯例,回军营送信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因为,老兵们经验丰富,逃生的机会更大。我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我是贺大将军的儿子,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
“为了掩护我逃走,他们半点不顾惜自己,有的被乱箭射死,有的被刀砍死,最惨的是掉落马下,被马匹践踏身亡。”
说到这儿,贺袀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也隐隐泛红。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血光漫天的一夜。
他似是在和贺祈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人都只有一条性命。到了战场上,大家拼力厮杀,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如果我不是姓贺,那一夜,我早已死了。”
“父亲恨我不争气,平日对我不管不问。可人人都知道,我是父亲的儿子。到了生死关头,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从那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被富贵冲昏了头,被权势迷了心,做了不该做的事,犯了不该犯的错。以后,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贺家儿郎。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苟活。”
“三弟,我犯下大错!我欠你一声对不起。”贺袀站起身来,红着眼,深深躬身:“三弟,对不起!”
……
前世那个趾高气昂轻蔑冷笑的贺袀没了,在他眼前的,是满心忏悔幡然醒悟的二堂兄。
贺祈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无言。
贺袀就这么维持着躬身赔礼的姿势。
良久,贺祈才呼出一口气:“二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们谁都别提了。你还是我二哥,我还是你三弟。”
贺祈这么说,便是真的原谅他了。
贺袀眼眶又是一热,两滴泪水滚落。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站直身体,哑声道:“你这般宽宏大度,真令我羞愧汗颜。”
贺祈看着贺袀,缓缓道:“二哥,你有一个好父亲。”
贺袀苦笑着叹了一声:“我之前满心怨气,甚至恨我父亲。现在我也当爹了,虽然还没见过孩子,却是满心欢喜,希冀着他长大以后有出息。要是他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我不知会何等失望难过。”
做了父亲,才能体会到当爹的心情啊!
贺祈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
贺袀依旧敏锐,看了贺祈一眼:“三弟,你刚才说我有一个好父亲是何意?莫非是对大伯父有什么不满?”
他曾对父亲怀着希冀和期待,受到的却是漠视和冷待。那种被放弃被抛弃的失落和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个心结,他无法释怀。至少,现在还不能释怀。
贺祈避重就轻地说道:“没什么不满。只是,我和父亲多年未见,颇为生疏。到一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贺袀不再多说,转而问道:“鞑靼太子已经进了军营。不知什么时候会令他上阵‘劝降’?”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两军交战,他就该派上用场了。”
天寒地冻,不宜行军打仗。最近一段时日,战事不算频繁。
贺袀略一点头。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一阵喧哗声,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鞑靼骑兵突袭军营!”
边关常年打仗,两军交战是常事。不过,鞑靼骑兵突袭军营还是第一回。
大军军营驻扎之地,有重兵层层把守。所谓突袭军营,当然也是不可能的。隔了八十里地,就惊动了巡逻探哨的士兵。这些士兵一边抵挡鞑靼骑兵,一边火速传信回军营。
前来突袭军营的鞑靼骑兵数量不多,约有两千左右。
中军兵力充足,加上平西侯带来的士兵,加起来四万有余。区区两千鞑靼骑兵,送上门来就是一盘菜。
平国公立刻点了一万边军,亲自率兵迎敌。将这一伙来突袭军营的鞑靼骑兵杀得溃败。不过,这些骑兵落了下风,也不肯逃,大有血战到死的意味。
这场仗,从早上打到了晚上,杀得血流成河。
两千鞑靼骑兵没有一人逃走,更没人投降,几乎被杀的干干净净。
边军也死伤颇重。战场里遍地尸首,犹如地狱修罗场。鲜血浸入地面,浓烈的血腥气令人闻了作呕。
这一场仗,堪称惨厉。
不知多少伤兵被抬着进了伤兵营帐,所有军医都忙得恨不得多生两只手出来。
……
平国公打了胜仗,面上却没有一点喜色,沉着脸坐在营帐里。身上的软甲被褪去,露出左胳膊。左胳膊上赫然有一处箭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平国公亲自领兵上阵,鞑靼骑兵也不是傻瓜,拉弓射箭尽往帅棋这边招呼。平国公左胳膊就中了一箭。
万幸这一箭没有毒,而且是从胳膊上擦了过去,伤势不算重。
程望手脚利索地为平国公看诊治伤,敷药包扎。
站在一旁的贺大郎满眼关切满面忧色:“程军医,父亲的伤没有大碍吧!”
程望一边低头包扎,一边张口道:“虽是轻伤,也不能轻忽。一个月之内,不宜用力。”
一个月的时间还好,不算太长。
贺大郎顿时松了口气。
贺祈也在一旁。不过,他并未出声。相比起满面忧色的贺大郎,贺祈的反应就显得冷淡了。
平西侯和贺淞一并皱着眉头。尤其是贺淞,脸色沉肃凝重:“大哥今日太过冲动了,怎么能亲自领兵上阵?”
平西侯也有些不满:“堂堂边军统帅,就该坐镇中军安定军心。领兵杀敌这等事,交给我就是了。”
平国公面色泛白,口气却硬得很:“鞑靼骑兵竟敢突袭我中军军营,我岂能轻饶了他们!自是要亲自领兵杀敌,让他们有来无回!”
贺淞瞥了平国公受伤的胳膊一眼:“大哥胳膊受伤一事得保密,不能传出去,免得动摇军心。”
“正是。”平西侯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就在中军的地盘上,杀敌两千,边军伤亡也近两千。主帅还受了箭伤。这等事要传出去,也太灭中军的威风长敌人气势了!”
平国公:“……”
被自家兄弟和大舅兄数落,平国公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受着了。
贺淞替自己兄长辩驳:“这些鞑靼骑兵,显然是冲元思兰来的。本来就是鞑靼军营里挑出来的死士,一个个不要命也不惜命。也就是大哥领兵,能将这两千骑兵压制住,还杀得干干净净。换了别人,定然死伤更重!”
这倒也是。
平西侯总算住了嘴。
元思兰来边关‘劝降’鞑靼骑兵一事,早已传到了鞑靼人耳中。鞑靼可汗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不管如何,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现在却甘愿为大楚驱使,前来边关扰乱鞑靼军心。鞑靼可汗怕是生吃了元思兰的心都有。
两千鞑靼骑兵突袭军营,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不过,总能鼓舞鞑靼骑兵的士气,振奋军心。
平国公目光闪动,缓缓说道:“今日战事匆促紧急,无暇将元思兰带进战场。明日大军出征,将元思兰带着一同前去,让他站在高处,高声‘劝降’!”
元思兰一来边关,鞑靼的军心已经乱了。既如此,更要乘胜追击!
平西侯立刻道:“明日我领兵!”
贺淞张口迟了一步,也不和平西侯争抢,点头附和:“平西侯骁勇无双,由他领兵出击,确实最合适。”
平国公这一受伤,至少一个月不能领兵。论身份论能耐,接下来就得属平西侯了。
平国公略一权衡,点头应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贺祈,忽地张口道:“舅舅,我明日也随你一同上阵!”
众人一惊。
平国公反射性地拧起眉头,看向贺祈:“不妥!”
贺祈抬眼回视:“敢问父亲,有何不妥?”
平国公按捺住心里的不快,沉声道:“你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不是边军武将!皇上命你随行守护鞑靼太子,并未下旨让你上阵杀敌。”
贺祈淡淡道:“父亲所说有理,我不是边军武将,无权领兵。”
平国公眉头略一舒展,就听逆子又说了下去:“不过,我也没打算领兵冲锋杀敌。我是想跟在舅舅身边,做舅舅的亲兵。以我的身手,做一个亲兵应该绰绰有余吧!”
平国公:“……”
这个混账!自己不让他上阵,是忧心他的安危。他就非要和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
平国公被顶得心肝肺俱疼,面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平西侯和贺淞对视一眼。他们两人这时候要还看不出父子两个不和,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平西侯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三郎,我身边的亲兵多的是,不缺你一个。你父亲受了伤,依我看,你还是留下伺疾吧!”
“父亲受伤一事,不宜宣扬。我要是留下伺疾,岂不是令人起疑?”贺祈用之前贺淞说过的话堵住了平西侯的嘴:“再者,元思兰为人狡诈阴险,带着他上阵,一定要百般提防。我和他打交道最多,还是我盯着他最合宜。”
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
平西侯想了想,转而对平国公说道:“三郎说的也有道理,就让三郎随我一同上阵吧!”
平国公:“……”
平国公脸色更难看了。
贺淞咳嗽一声:“三郎既是想去,大哥就应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不答应也不行了。
平国公缓缓吐出心中闷气,点头应允:“也罢!明日三郎就随平西侯一同出阵。”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释然,拱手道:“多谢父亲首肯。父亲放心,儿子不会贪功冒进。一切以稳妥为先!”
一直默不出声的程望忽地来了一句:“说的是。就是为了锦容,也请贺校尉爱惜自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哑然失笑。
这个未来岳父,偏心得理直气壮十分坦荡啊!
贺祈也不恼,冲程望笑道:“岳父说的是。阿容还在京城等我,我答应了她,一定会平安回去,娶她过门。”
程望的目中露出满意的笑意。
平国公看着翁婿相得的一幕,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平西侯冲贺祈使了个眼色,以“贺祈从未上过战场要叮嘱一番”为借口,将贺祈带回了自己的营帐。
平西侯性情耿直,说话不喜拐弯抹角,张口就问:“三郎,你和你父亲是怎么回事?”没等贺祈编个理由装傻充愣,平西侯又板着脸孔道:“在我面前,就别耍花腔了。我眼明心亮,还没糊涂。不至于连你们父子不和都看不出来。”
贺祈:“……”
亲爹和二叔都不在京城,贺祈自小就和舅舅格外亲近。
平西侯对贺祈也格外好。不管贺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平西侯都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便是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贺祈看似冷硬,对真正疼爱自己的长辈其实孝顺听话。
平西侯直接问出了口,贺祈沉默片刻,选择性地说了实话:“贺袀受伤毁容,父亲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见面便张口训斥我。我心中不快,顶撞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彼此心里都不痛快。”
平西侯神色稍缓,叹了口气:“三郎,我是你亲舅舅,当然最疼你。那个贺袀,没生好心,以我看来,死不足惜。”
“你父亲不是不疼你,只是,贺凇是他手足,贺袀是他嫡亲的侄子。他夹在中间,也有为难之处。”
“看在你二叔的份上,就算了吧!”
贺祈淡淡道:“我不怪二叔,也原谅二哥了。可父亲这般对我,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也难再生亲近之意。”
平西侯哑然片刻,又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只道:“你从未上过战场,明日第一次上阵,多加小心!”
贺祈略一点头。
前世他在边关数年,收拢残兵,和鞑靼骑兵周旋,战场杀敌的经验丰富得很。不过,长辈的关切和叮嘱,他不能拒绝,默默领受便是。
平西侯思忖片刻,又道:“明日带着元思兰上阵,确实要格外警惕小心。”
“元思兰此人,心冷无情,狡诈阴险,”贺祈接过话茬:“对付他,确实要慎之又慎。那五百鞑靼亲兵,留在军营里,让人盯紧了。元思兰只身一人,心计再多也没用。”
平西侯目中闪过杀意,低声道:“你明日将亲兵都带上,我的两百亲兵也都给你。好好‘保护’元思兰。”
元思兰既是来了,那就要充分发挥鞑靼太子应有的作用,早早死了太过浪费。物尽其用才是上策。
贺祈扯了扯嘴角,点头应下。
……
平西侯和贺祈长谈,这一边,贺凇也在和受伤的兄长低声说话。
“大哥,”贺凇面色复杂,语气中透出歉然:“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那个孽障,三郎也不会和你心生隔阂,如此疏远。”
平国公还嘴硬:“没有的事,我是他亲爹,他岂会和我疏远。”
贺凇苦笑一声:“大哥就别逞强了。我们兄弟多年,我还不清楚你吗?今日三郎当着众人的面出言顶撞,你不知何等恼怒!”
“平西侯是三郎的亲舅舅,三郎对平西侯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可三郎对着未来岳父,也比对大哥亲近得多。大哥心里岂能痛快?”
平国公:“……”
平国公和贺凇对视片刻,半晌,才悻悻地轻哼一声:“那个混账!自小被娇惯着长大,被母亲纵出了这等桀骜不驯的脾气。要是在我身边,我非每天抽他一顿不可!”
贺凇低声道:“三郎和大哥年轻时的脾气一般无二。”
平国公:“……”
还是不是我亲弟弟了?
今儿个怎么尽拆我的台!
平国公瞪起了眼,不耐烦地撵人:“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我这儿赖着了。”
父子两个,果然是一般脾气。
贺凇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想了想又说了几句:“三郎是个犟脾气,大哥还是缓和一些,别总板着脸。也免得父子两个愈发生疏。”
平国公板起脸孔,回敬几句:“你说得没错,做父亲的也该放下身段。二郎受了重伤,在伤兵营帐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你也该去看看二郎才对。”
贺凇:“……”
真是扎心了!
兄弟两个默默对视一眼,各自面无表情。
……
隔日五更,边军校场点兵。
平国公受伤的左臂被仔细包扎,又穿了主将的铠甲,从外表看不出半分,端的是威风赫赫。
今日领兵出战的平西侯,也是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神色冷厉,满身杀气。贺祈和一行亲兵,站在平西侯后侧。
被点出战的两万士兵,各自手持兵器站在骏马身侧,大军杀气腾腾,令人心凛。
元思兰则站在平西侯的身侧。
往日伺候元思兰的数名亲兵,皆被留在了军营里。堂堂鞑靼太子,只身一人站在边军的校场里,面对着斗志昂扬杀意凛然的边军将士,这样的情景,实在微妙。个中滋味,也只有元思兰自己知道了。
平国公话语简短有力:“昨日鞑靼骑兵突袭军营,今日,我们边军主动出击,也让鞑靼骑兵尝尝我们边军的厉害!”
所有士兵一同呼喊出声:“边军威武!”
“杀光鞑靼人!”
喊声震天,令人心神俱震。
平西侯故意转头看了元思兰一眼:“太子殿下看边军如何?”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
半个月后。
“边军大捷!”
“边军大胜鞑靼骑兵,斩敌五千!大胜!”
骑着快马的边军士兵一边扬声大喊,一边用力踢着马腹,胯下骏马如风一般疾驰。边关大胜的喜讯,也迅速传了开去。
街道两侧的百姓闻之大喜,一个个振奋雀跃。
“太好了!边军打了大胜仗。”
“这一回,就该将鞑靼人彻底杀得干干净净。免得日后卷土重来。”
“说的对。将他们彻底打服,让他们向我们大楚称臣纳贡!”
战报送入朝中,百官也是人人开怀。宣和帝喜得从龙椅上霍然起身,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宣和帝是如何高兴!
卫国公拱手笑道:“边关大胜!平西侯立下大功,边军也是居功至伟。还请皇上论功行赏!”
一旁的镇远侯晋宁候永安侯,也一同出列,奏请天子犒赏立了战功的边军和领兵出征的平西侯。
大楚最重军功。平国公府凭借着镇守边关之功,位列勋贵第一世家,无人不服。平西侯领兵增援有功,现在又领兵打了大胜仗,以宣和帝的脾气,焉有不赏之理!
果然,宣和帝笑道:“平西侯立下大功,朕自要重赏!传朕旨意,赏平西侯良田千倾,再赏平西侯次子子爵之位。”
众臣:“……”
平西侯是世袭的爵位,按朝中规矩,日后爵位要传给嫡长子,和次子没什么关系。宣和帝一张口,就给平西侯次子赏了子爵之位,确实很大方了。
不过,平西侯次子朱启珏,是康宁公主的未来驸马,是宣和帝的准女婿。天子这般大方,显然也是因为肥水没流外人田……
众臣心里默默腹诽一回,然后一个个大拍马屁歌功颂德!皇上英明!
大皇子二皇子也是一脸喜气,心里却是懊恼不已。
这等立功的好机会,怎么就被平西侯那个粗鲁莽夫抢了去?要是自己的舅舅镇远侯(永安侯)去边关该多好?
……
边军打了胜仗,宣和帝龙心大悦,后宫也是一片喜悦欢腾。
裴皇后笑吟吟地传口谕,给后宫所有内侍宫人发了双倍的月例。又赏了程锦容一对羊脂玉镯。
这对羊脂玉镯是进贡的珍品。玉质细腻,莹润通透,戴在手腕上,映衬得手腕也如玉雕出来的一般。如此珍品,价值连城。
程锦容笑着推辞:“娘娘已经赏了我许多好东西,这对羊脂玉镯,我愧不敢受。娘娘还是留着自己戴吧!”
或者留着,等六皇子成亲的时候,给儿媳妇做见面礼也行啊!
裴皇后似是窥出了程锦容的心思,笑着说道:“放心吧,本宫的私库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赏给你的,你拿着就是。”
“此次边关打了大胜仗,多亏了平西侯献策有功。贺校尉护送鞑靼太子到边关,也是大功一件。论功行赏,是皇上的事。本宫也是心中高兴,这才赏你一对玉镯。你收着吧!”
妻以夫贵。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贺祈立下大功,裴皇后赏程锦容也说得过去。
程锦容只得笑着谢恩。
其实,程锦容平日在御前当值,穿戴极为简单。玉镯娇贵易碎,她平日从不戴这些。裴皇后一片心意,她接了赏赐,也是收进箱子里。
裴皇后谈兴颇佳,笑着说道:“战报本宫也听说了。此次大胜,和元思兰不无关系。”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她昨日就收到了贺祈的信。贺祈在信中将当日情形详细说了一回,比战报上描述得仔细多了。
那一天,平西侯领着两万士兵出征。元思兰站在特制的九尺高的战车上,身着鞑靼长袍,离得老远也清晰可见。
军中有特制的喊话用的器具。元思兰站在战车上,手持器具,以鞑靼语喊话,让鞑靼骑兵投降大楚。
鞑靼骑兵的先锋营先乱了阵脚,很快溃败。紧接着来迎战的鞑靼骑兵,也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喊话,有的失了战意,有的愤怒叫嚷,更有失去理智的鞑靼武将策马上前,要上前杀了元思兰。
平西侯早有准备,以元思兰为饵,设下埋伏。
鞑靼骑兵军心不稳,士气低落。此消彼长,边军却是气势如虹杀意腾腾。这一场大胜仗,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贺祈“第一次”上阵,表现堪称耀目。
他领着两百多名亲兵,守在元思兰身边。替元思兰挡下了许多“流箭”。其中一箭,险之又险,差一点就射中元思兰的胸膛。
贺祈及时以刀格挡,将那一箭击偏,只射中了元思兰的左肩,元思兰才逃得一劫。
“……元思兰此人心计深沉,擅长隐忍。被逼到这等地步,被鞑靼骑兵高声辱骂,依然面不改色。”
“我定要趁此良机,除掉元思兰。只是,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物尽其用,有他在手中,鞑靼骑兵士气低落,军心大乱。今日打了一场大胜仗,接下来,便可乘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打服。”
“等到那一日,元思兰便可‘不慎中箭身亡’了。”
……
裴皇后和程锦容正闲话,顾淑妃领着康宁公主来了。
顾淑妃满面喜色,笑着行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康宁公主也恭敬柔顺地见了礼。
裴皇后笑道:“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康宁公主定下亲事,顾淑妃的心事去了最大的一桩。
如今后宫安宁和睦,未来女婿被赏了子爵的爵位,顾淑妃只觉顺心顺意,笑声也比平日畅快了不少。
裴皇后笑着打趣:“淑妃今日满脸喜色,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康宁公主红着一张清秀的脸庞。
她远远地见过朱启珏几面,对他俊俏的脸孔印象颇深。父皇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她心中也十分乐意。
顾淑妃抿唇笑道:“臣妾这点心思,如何瞒得过娘娘。皇上重赏平西侯,赐了平西侯次子爵位,臣妾心里也十分欢喜。”
可怜天下慈母心。
裴皇后听着顾淑妃的话,心里有些感慨,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似有所察,抬起眼,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裴皇后心中欢喜,又有些酸涩。
女儿就在她身边,却不能叫她一声娘。这份遗憾,再多的赏赐也弥补不了。可比起过去十几年的母女分别煎熬苦楚,她能和女儿团聚,已是老天恩赐了。
裴皇后将心中杂念压下,和颜悦色地对顾淑妃说道:“平西侯府的二公子,此次也领着公差去了边关。如今边关打了大胜仗,情势一片大好。或许他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顾淑妃笑盈盈地看了康宁公主一眼:“立不立功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平安回京。说来,当日皇上下旨赐婚,朱二公子隔日就离京远行,未能进宫谢恩。等他回京了,臣妾得厚着脸皮,召他前来说说话。也让康宁和未来驸马正式见上一面。”
康宁公主俏脸更红了,羞答答的垂下了头。
裴皇后看在眼底,很自然地想起了寿宁公主。
和柔顺乖巧听话的康宁公主一比,寿宁公主冲动易怒又愚蠢糊涂。
顾淑妃显然也想起了寿宁公主,略一犹豫,轻声说道:“娘娘,臣妾听闻寿宁公主一直在‘学规矩’。”
顾淑妃说话十分委婉。其实,寿宁公主被宣和帝厌弃,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宫中内外,无人不知。
堂堂大楚嫡长公主,被软禁在公主府里,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而且,那两个嬷嬷皆是宫中出了名的厉害人物。骄纵任性的寿宁公主落在她们手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有些长舌的在背地里嚼舌,少不得要牵连到裴皇后。
裴皇后眸光一闪,淡淡道:“不是本宫不心疼寿宁。只是,她说话行事无状,触怒了皇上。本宫也不敢为她求情。”
裴皇后态度冷淡,摆明了不想多言,顾淑妃颇为识趣,很快扯开话题。
康宁公主轻咬嘴唇,鼓足了勇气说道:“母后,女儿想和程太医说会儿话。”
裴皇后对康宁公主那点少女心思了然于心,笑着点头应允。
康宁公主悄然松了口气,冲程锦容笑了一笑。
程锦容回了一个亲切友善的笑意。
……
康宁公主在宫中存在感稀薄。程锦容在宫中近两年,时常见到来给裴皇后请安的康宁公主,不过,两人几乎没说过话。
康宁公主和程锦容进了偏殿,将宫女们都打发退下了,康宁公主才红着脸轻声道:“朱二公子是贺校尉的表弟,听闻他们两个亲如兄弟,程太医和朱二公子也相熟。”
这位康宁公主,着实温柔羞涩,打听未来夫婿的性情脾气都这般小心翼翼。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点了点头:“是,不瞒公主殿下,我和朱二公子确实熟络。”
不等康宁公主张口询问,又说了下去:“朱二公子是家中次子,颇受长辈们宠爱,往日惫懒贪玩。去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时候,他倒是格外硬气,拼着受伤挨揍,也撑到了最后,得了皇上青睐赞许,做了御前侍卫。”
“他在御前当值一年多,行事仔细稳妥,从没出过差错。”
能入宣和帝的眼,朱启珏靠的不仅是出身,也不全凭一张俊俏的脸孔。
康宁公主听得入神,羞怯之意渐渐褪去。
“他在宫中当差尽心尽力,不过,出宫后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时,就是另一副样子了。”程锦容笑着将贺祈等人相处时的趣事说了几桩。
康宁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几个倒是有趣。”
康宁公主容貌不算顶尖,比起寿宁公主来颇有不如。不过,她性情温柔,举止斯文,没有半点公主的跋扈霸道,让人望之生出好感。
朱启珏能尚康宁公主,实在是他的福气。
程锦容和康宁公主闲话许久,气氛轻松融洽。
康宁公主忽地轻叹了一声:“程太医,我整日住在宫里,不知宫外如何。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皇姐,想去公主府看看她。不过,母妃不允我随意出宫。”
寿宁公主任性刁蛮,时常欺负康宁公主。姐妹两个感情平平。
不过,康宁公主温软善良,自寿宁公主搬进了公主府,心里时时惦记。顾淑妃管束得紧,她有心想打探几句,都无处可问。
程锦容看着康宁公主,温声说道:“皇上是寿宁公主的父亲,皇后娘娘是她的亲娘。如果不是寿宁公主犯下大错,皇上和娘娘岂会重罚?”
“这么说虽然凉薄了些,不过,微臣还是想劝公主殿下。等皇上彻底消了气,允寿宁公主进宫了,殿下再去见寿宁公主也不迟。”
康宁公主颇能听得进劝慰,点了点头,不再提寿宁公主。
……
这一日过后,边关频频传来捷报!
元思兰几乎每次上阵,都要带些伤。不过,都是些无碍性命的轻伤,有神医程望亲自照料,务必令元思兰有力气上阵“劝降”。
鞑靼骑兵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连吃败仗,死伤惨重。
鞑靼可汗卜赤被气得病了一场,更是雪上加霜。
边关连连打胜仗,战局明朗,京城百姓们雀跃欣喜,朝堂百官振奋鼓舞。重回朝堂执掌户部的梁尚书,如今什么也不说了,每天忙着筹措粮草准备军饷。
能彻底打败鞑靼,边关便能迎来数年十数年的平稳安定。于国朝于百姓都是一件大喜事。这等时候,就是让梁尚书跑断腿掉光头发也乐意。
宣和帝心情也极好,下旨重赏平国公府和平西侯府。
“养病”一年的大皇子妃贺氏,终于“病愈”,可以踏出院门。别的府暂时没走动,只回了一趟娘家。
大皇子亲自陪贺氏回了平国公府。
年少的贺四郎磨炼半年,说话行事颇见沉稳。陪着大皇子在外院说话。
大皇子妃进了内堂。
魏氏依旧卧榻静养,不能出来见人。朱氏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站在太夫人身侧,一同行礼:“见过大皇子妃娘娘。”
大皇子妃没理会朱氏,快步上前,双手扶起太夫人,语气十分亲热:“祖母快些免礼。”
太夫人还是稳稳行了礼,然后才起身,打量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容貌肖似郑氏,生得美丽端庄,只看外表,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心思恶毒之人。被软禁在院子里一年未曾见人,大皇子妃瘦了一大圈,胭脂水粉也遮不住晦暗的气色。
此时,大皇子妃满面笑容,话语间十分亲昵:“我病了这么久,一直未曾出府。劳烦祖母心里惦记,不时登门探望。如今我病好了,自是要回来看看祖母。”
大皇子妃粉饰太平,太夫人也未揭穿,顺着她的话音笑道:“娘娘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便领受了。”
大皇子妃扶着太夫人坐下,嘘寒问暖。话题很快便扯到了大皇子的身上:“……父亲和大伯父在边关领兵打仗,大郎兄弟三个也都去了边关。如今府里来往,都要靠年少的四郎撑着。殿下特意陪我回府,还叮嘱我,说府中有什么事,只管和殿下张口。”
太夫人不动声色,含笑和大皇子妃应对周旋:“娘娘和殿下的美意,老身先谢过。”
“老身耳聪目明,还没糊涂。一定会好好约束府中下人和亲兵,绝不允他们惹祸。娘娘只管放心就是了。”
大皇子妃心思不正,大皇子也不是善茬。之前因宣和帝动怒,大皇子对大皇子妃十分冷淡。
现在平国公兄弟在边关屡立战功,平国公府被厚赏,风光无限。大皇子这时便记起这是自己正经的岳家妻族了,张口就要照拂……哼!
这等话虚伪至极,想沾光借势才是真的吧!
大皇子妃在太夫人了然的目光下,有些心虚。
被关了一年,她简直都快被憋疯了。现在边关战局大好,捷报连连。大皇子主动去看她,张口要陪她回娘家。
她知道大皇子的心思,不敢也不愿拒绝。
不管如何,她是贺家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嫁入天家为媳。平国公府风光显赫,她在大皇子府内宅里,就能安然无事稳稳立足。
大皇子妃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二弟妹生了孩子,我这个做姑母的,之前生病,今儿个总算能亲眼见一见侄儿了。”
太夫人也没拦着,领着大皇子妃去见了魏氏,看了孩子。
大皇子妃在娘家消磨了半日,用了午饭才走。
临走时,大皇子妃握着太夫人的手,红着眼低声道:“祖母,我知道往日我做了错事。可现在,我已经尝到苦果了。二弟在边关打仗,出生入死,母亲如今在院子里‘养病’,连嫡亲的孙子也不能见上一面。”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以后,请祖母怜惜我一二。容我时常回府陪伴祖母。”
太夫人看着大皇子妃,淡淡说道:“你要回府,我不会拦着。不过,请娘娘记着,日后不要插手贺家的事,不得为郑氏求情。还有,大皇子殿下的事,娘娘也别张口。”
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神情有些僵硬,还想为自己辩驳。
太夫人又道:“立储一事,关乎社稷。皇上圣明,自有决断。我们贺家一片忠心,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绝不会掺和立储之事。如果大皇子殿下打着借力或是其他的主意,就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这一番拒绝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点误会的余地都没有。
大皇子妃面色泛白,全身轻颤,目中闪过近乎绝望的神情:“祖母,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吗?”
大皇子想拉拢平国公府,特意陪她回贺府。要是无功而返,要是大皇子知道了贺家的态度,她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太夫人目中闪过冷意,缓缓道:“我言尽于此。娘娘怎么想,就是娘娘的事了。”
……
大皇子妃失魂落魄地离去。
太夫人在内堂里独坐许久,面上露出疲惫。
别人只看到平国公府的风光,却不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滋味。
几个月前,边关被鞑靼骑兵突袭,打了败仗。平国公府首当其冲,承受的压力极大。她表面镇定,心里实则如油煎火烤一般。
现在打了胜仗,天子重赏平国公府,她这颗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下来。
可这并不意味着以后就能消停了。相反,更大更多的麻烦随之而来。
贺家从不卷入立储之争,屹立朝堂多年,安稳不动。可眼下,尚未过门的程锦容和六皇子亲如姐弟,贺祈也和六皇子来往密切。只怕这场风波,躲也躲不过去了。
太夫人忍不住长叹一声。
就在此时,内堂外忽地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太夫人略一皱眉,看了过去。
只见朱氏步履不稳,神色惊惶。太夫人心里咯噔一沉。朱氏性情沉稳,便是贺大郎离京去边关,也未像此刻这般失态。
“出什么事了?”太夫人沉声问道。
朱氏苍白着一张脸,声音颤抖个不停:“亲兵送了急信回来,说是二叔领兵遭了埋伏。二叔被鞑靼骑兵里的神箭手一箭射中了胸膛,身受重伤……”
太夫人霍然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下死死地握住椅子把手,声音倒是出奇的冷静:“让送信的亲兵进来,我要亲自问他!”
武将领兵上阵杀敌,免不了受伤。可一箭射中胸膛……
太夫人身子晃了晃,强行稳住。
朱氏忧心不已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
很快,送信的亲兵就进了内堂。
这个亲兵日夜兼程,跑废了两匹马,只为了早一步赶到京城,在战报抵达之前送信回平国公府。
亲兵满目血丝,正要跪下,太夫人已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阿凇伤势如何?是否有性命之忧?”
亲兵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回太夫人,小的奉命回京送信,这一路花了十二天时间。小的走的时候,将军受伤颇重,昏迷未醒。现在到底如何,小的也不清楚。”
亲兵顿了顿,又说出了第二个噩耗:“将军在战场上受伤落马,军心大乱。一伙鞑靼骑兵,趁乱抢攻,要救走鞑靼太子。三公子领着亲兵奋力杀敌,眼看不敌,便挥刀杀了鞑靼太子!”
“鞑靼太子一死,那些鞑靼骑兵便如疯了一般,三公子也受了伤!”
……
保和殿。
宣和帝正召集群臣议事。眼下边关战事是头等大事,也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这等时候,国库再空虚,也得挤出银子来。
梁尚书原本就没多少头发,如今掉得厉害,头顶一圈锃光发亮。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宣和帝张口询问:“梁尚书,现在户部还能筹措出多少银子来?”
梁尚书昨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睛里一片赤红,声音沙哑:“回皇上,老臣已竭尽所能,连百官俸禄都压了两个月未发,筹措出了两个月的粮草。”
至于伤亡士兵的抚恤银子,只能等到战事平定以后再说了。
梁尚书挨了一顿廷杖,养了一个多月后,被宣和帝招还入朝。
宣和帝是天子之尊,不会去向一个臣子道歉赔不是。不过,对梁尚书的态度却温和了许多。
“辛苦梁尚书了。”宣和帝温声道:“眼下战事正紧,无论如何也得撑过去。内务府还有些存银,朕下旨拨一百万银子,梁尚书派人去内务府取便可。”
内务府要供应宫中一应用度,说是皇上私库也不为过。宣和帝肯从内务府里拨银子,梁尚书自是大喜,忙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谢过皇上!”
一众文臣武将,立刻大拍龙屁。一时间阿谀奉承如潮。
谁都爱听好听话,宣和帝也不例外,被众臣拍的龙心大悦。
……
其实,内务府的银子也不宽裕。四皇子五皇子正在建府,规制虽减了三成,花银子的地方依然不少。
在这关口,宣和帝还要从内务府挤出一百万两银子来,直愁得内务府总管唉声叹气。
不过,这是皇上旨意,再怎么样也得挤出银子来。说不得,只能削减宫中用度了。
内务府总管对着裴皇后,十分委婉含蓄地表露出了这一层意思。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说道:“传本宫口谕,以后本宫的衣食用度份例,减四成。其余宫妃和皇子公主,各减两成。”
内务府总管松了口气,立刻道:“皇后娘娘贤良宽厚,不过,以奴才看来,娘娘减四成份例也太多了,减两成便可。”
哪有宫妃减两成皇后减四成的道理。要缩减用度,也该先从宫妃们开始。
裴皇后却道:“本宫身为皇后,正该为后宫表率。从明日起,份例便减少四成。”顿了顿又道:“这等小事,无需四处宣扬。”
内务府总管忙恭声应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此事传开,让众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的贤良。皇后娘娘高兴了,他这个内务府总管也能得主子欢心。
……
内务府总管退下之后,裴皇后转过头,低声对程锦容笑道:“这个毛公公,是个挑眉通眼的伶俐之人。本宫吩咐过的事,他定然会记在心里。”
程锦容似有些心神恍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略略蹙眉,目中露出担忧:“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大半日,程锦容总有些不对劲。心不在焉,说什么都慢一拍。
程锦容定定心神,歉然说道:“大概是昨夜没睡好,今天早起,头就有些昏沉。这半日下来,总有些浑噩不适。”
程锦容没说的是,昨夜她做了噩梦,梦中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醒来时满身冷汗心跳飞快。
然后,这种惊魂不定仿佛有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感觉,一直维持到现在。
头脑昏昏沉沉,说不出的难受。
裴皇后听在耳中,颇有些心疼,立刻道:“皇上还没散朝,暂且无事。你去休息一个时辰。”
反正太医随时等候传召就行了。现在宣和帝在忙政务,程锦容偷溜一个时辰也无妨。
程锦容略一犹豫:“要是传出去,只怕不太好。”
当值的太医溜去睡觉,何止不太好,是很不好。要是被御史言官们知道了,立刻便会上奏折弹劾她这个太医疏忽职守!
裴皇后轻声道:“你就在椒房殿里歇着,有本宫在,谁也不敢乱嚼舌头。”
程锦容到底还是点头应了。
程锦容在椒房殿里的住处,一直都留着,每日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进了屋子,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
明明疲乏,却睡不着。
不知为何,脑海中总闪过贺祈的身影,还有元思兰……
莫非,贺祈在边关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掠过脑海,些许睡意不翼而飞。程锦容心中漏跳一拍,忍不住睁开眼。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程锦容迅速起身下榻去开门。
小宫女低声道:“程太医,平国公太夫人托人送口信进宫,请程太医得了空闲,去一趟平国公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太夫人绝不会无端送信进宫。
到底是何要事?
程锦容心口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面上却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
一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宫门,坐着宫中马车,去了平国公府。
她以“魏氏腰腹伤口忽然疼痛难当太夫人忧心之下不得已请人送信进宫”为由,告假出宫。裴皇后自不会拦着,杜提点也道:“有我在宫中,你不必忧心,只管去平国公府。”
现在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只能连裴皇后也一同瞒下。
程锦容心中焦急忧虑,不算长的路程也格外难熬。
到了平国公府,门房管事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开门相迎。
太夫人身侧的大丫鬟丁香神色惊惶地在门房处等着,见了程锦容,丁香一口气松了下来,快步上前:“程太医,请奴婢去见太夫人。”
程锦容略一点头,并未多问,步伐比平日快了许多。
见了太夫人,程锦容心中一惊。
太夫人是个疏朗豪爽的脾气,平日喜穿红,一把年纪了还喜欢涂脂抹粉,头上手上金光闪闪。
可现在,太夫人神色间的凝重惨然挥之不去,不等程锦容张口相问,便用力握住程锦容的手:“锦容,边关出了变故!”
“阿凇受了重伤,现在生死不知。”
“元思兰死了!三郎亲自动手杀了他!三郎也受了伤。”
短短几句话,犹如晴空骤然雷鸣。
程锦容猜了一路,也未料到情形如此糟糕,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手也轻轻颤了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元思兰死就死了,她半点都不会惋惜。
可为什么动手杀元思兰的人是贺祈?
贺祈奉天子之令随行“守护”元思兰的安危。不管元思兰怎么死,都不该死在贺祈的手里。否则,贺祈首先就要落一个疏忽职守的罪名,还有斩杀鞑靼太子的恶名……
宣和帝心里巴不得元思兰早点死。可宣和帝最要脸面,这般粗暴的斩杀,绝不在宣和帝意料和期待中。此事一旦传进朝堂,宣和帝一定会降罪责罚贺祈!
是什么样的情形,逼得贺祈不得不动手?
贺凇受了多重的伤?
贺祈的伤势又如何?
太夫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具体情形,都在这封信里了。老大和三郎都受了伤,这信是大郎写的。”
“除了我之外,只有朱氏知情。我急着将此事告诉你,所以令人送信进宫。你既是来了,先看看这封信吧!”
程锦容从思绪纷乱中回过神来,深深呼出一口气,接过太夫人手中的信。
这封信很厚实,共有五页。贺大郎显然是在心情急切之下写的信,字迹有几分潦草。字里行间透出了惊惶和忧急。
程锦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凝神看信。
……
边军连着打了几场胜仗,声势大振。
鞑靼可汗见势不妙,生出退意,一边和边军周旋,一边下令撤退,准备逃回关外草原。平西侯和贺凇等人各自领兵追击。
贺祈一直随在贺凇身侧,元思兰这一“骚扰敌心”的利器,自然也被带上了。
追敌半日,却不料中了鞑靼可汗的埋伏。从后方和侧方忽然杀出两路鞑靼精兵,前方拼命逃窜的鞑靼骑兵,也迅速调转马头。
贺凇领了两万精兵,对方却足有四万骑兵。
鞑靼原有近十万骑兵,打了几个月的仗,死伤颇重,现在兵力不足六万。他和平西侯还有另两位武将,各自领两万士兵追击。论总兵力在鞑靼骑兵之上。没想到,这一路败兵残将逃了半日,竟然冒出了这么多精兵来。
此时,贺凇方知中了鞑靼可汗的骤败诱兵之计。
为了这一天,鞑靼可汗也算是憋气忍辱。
从元思兰上阵那一日起,鞑靼可汗便知情形不妙,咬牙定下了这一计。连着几场败仗,加起来死了上万骑兵。鞑靼可汗心疼得心头滴血,硬是忍了下来。
设下埋伏的,是鞑靼精兵里的精锐,直接听令于鞑靼可汗,共有三万。这三万精兵,修整了一日,吃饱喝足在这儿等着。
一边是追击了半日颇为疲惫的边军,一边是以逸待劳杀气腾腾的鞑靼精兵。而且鞑靼兵力是贺凇的两倍。这一交战,边军顿时落了下风。
贺凇已知不妙,立刻吩咐贺祈,将元思兰带走。
“三郎,你立刻带元思兰回中军营帐,向你父亲报信,让人增援!”贺凇神色冷厉,迅速低语:“快走!”
贺祈想也不想地说道:“不行!元思兰不能走!我更要留下,和二叔一起杀敌!”
贺凇瞪了一眼过去,正要说“军令如山”之类的话,贺祈已转过头,沉声对一同上阵的贺大郎说道:“大哥,你领一营人冲出去,回军营送信。”
贺大郎也上过几次战场。不过,像眼前这么大规模阵仗的,还是第一回。喊杀声震天,刀枪交击声不绝于耳,浓厚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贺大郎面色泛白,一直强撑着,此时听到贺祈的吩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立刻道:“三弟,我留下,你回去送信!”
谁都清楚,现在冲出去,至少能保住性命。留下杀敌的,说不好就要命丧敌手了。
贺祈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不容拒绝:“大哥听我的便是。”
没等贺大郎再吭声,贺祈已翻身上了战车。
贺凇无暇再多说,只得下令,让贺大郎立刻领兵离去。贺大郎临行前,忍不住回头看了贺祈一眼。
一众亲兵围拢在战车旁,手持长枪或长刀。
战车有三米高,身高腿长的贺祈站在站车上,无比醒目。和同样高大的元思兰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两个活的箭靶。
元思兰的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芒,竟然笑了起来:“贺祈,你现在不走,接下来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贺祈冷冷地看着元思兰:“这一招诱敌之计,是你早就定下的计策,是也不是?”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
离开京城的那一日,他的暗卫也乔装改扮,暗中离开京城,抢先一步到了边关,将他暗中定下的计策送到了鞑靼可汗手中。
鞑靼可汗未必愿意尽全力救他,可战局已明显对鞑靼不利。这几场败仗,不全是做戏。而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败仗。
这一日,鞑靼骑兵“溃败”逃走,贺凇领兵追击,元思兰心中已经了然。他不但没有惊惧害怕,反而涌动着嗜血的振奋。
周围喊杀声震天,战车上却出奇的安静。
两人相对而立,冷然对峙,彼此眼中俱是杀意。
元思兰身上有六七处伤,虽然都是于性命无碍的轻伤,却无力再举刀或射箭。当然,他身边本来也没有兵器。现在的元思兰,任意一个士兵一刀便能结果了他!
可元思兰气势半点不弱,就这么和贺祈冷然对视。
“公子,不好了!”
一个亲兵惊慌地喊了起来:“将军中箭落马了!”
贺祈心中一沉,倏忽转头看去。
鞑靼人擅长骑射,有力大无比的射箭手,能挽强弓,射箭百米远。不过,战场上混战之际,神箭手也没了用武之地。
鞑靼可汗是铁了心要置贺凇于死地。令身边几个神箭手,专门瞄准将旗处射箭。期间不知射伤了多少人,还有数个鞑靼骑兵枉死在箭下。
贺凇也中了一箭,那一箭射中了贺凇的胸膛!
贺凇胸口血如泉涌,顿时跌落下马!
贺祈心里直直往下沉。
隔着混战的重重人影,贺祈看不清贺凇此时情形如何。将旗处的混乱,却清晰可见。
主将重伤落马,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大。短短片刻,边军已呈颓败之势。此消彼长之下,鞑靼精兵却士气大震,在连绵的战鼓下,攻势愈发猛烈。
而且,此时又杀出千余鞑靼骑兵,准确无误地往元思兰的方向而来。
很显然,他们是要救出元思兰。
贺祈一直守在元思兰身边,没有动手。到了这等危急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抽出腰间长刀,领着亲兵迎击。
这一战,异常惨烈。
鞑靼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贺祈手中的长刀一片血光,只要出刀,绝不空回。堪称杀神降世。
亲兵们被贺祈的悍勇激起了血性,拼力厮杀,以命搏命。
前来围攻的鞑靼士兵实在是太多了。亲兵们也一个个倒下,眼看着离战车越来越近,只有数十步之遥。
元思兰眼中闪出热切的光芒。
他忍受屈辱,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贺凇生死不知,边军节节溃败。他很快就能会被救出生天。虽然回了鞑靼以后,将会迎来无数的指责和诘问,可只要能活下去,他就有翻盘的一日。
就在此时,一把长刀驾到了他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锋,紧紧贴着他的脖子。浓烈的血腥气,飘入鼻息间。凛然杀气,迎面扑来。
元思兰霍然心惊,看了过去。
满身鲜血和杀气的贺祈,手持长刀,冷冷说道:“随我下战车!”
元思兰目中闪过嘲弄:“贺祈,你最好立刻放了我,然后集合残兵败将,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否则,今日你们叔侄,都将命丧此地。”
贺祈微微眯眼,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我会不会命丧此地,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肯定活不过今日。”
元思兰目中终于闪过骇然。
却已来不及再说一个字。
寒光一闪,长刀猛地劈了下来,脖间一凉,鲜血喷涌而出。一片惊呼声中,元思兰的人头落了地。
临死最后一刻,元思兰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一刻,贺祈在想什么?
同样没有人知道。
他是天子御前侍卫统领,奉天子之令随行保护元思兰。可到最后,元思兰却死在他的手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根本无法隐瞒也无法遮掩。
贺祈就不怕被御史言官弹劾吗?
就不怕天子发怒严惩吗?
不怕仕途被毁之一旦吗?
此时的贺大郎,根本不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领兵杀出一条路,快马回军营送信。
平国公闻讯又急又怒,立刻点了中军所有能出动的士兵,快马增援。赶到战场时,已经是半夜。
天黑之后,鞑靼便鸣金收兵。
贺祈令所有士兵原地修整,等待援军。贺凇受伤极重,万幸随行的医官程景宏带了最好的疗伤药,为贺凇拔了箭,又匆匆止血敷药包扎。贺凇昏迷不醒,全身滚烫。
贺祈也受了不少伤,全身大小伤势七八处,最重的一处在后背。不过,贺凇已经倒下了,他只得强自硬撑,收拢残兵,打扫战场,等待援兵。
平国公领援兵到的时候,见到的是遍野的尸首,还有满地的伤兵。再看到重伤的贺凇,和满身鲜血的贺祈,顿时怒不可遏。
贺大郎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元思兰头身分离的尸首,顿时惊惧骇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贺祈的肩膀:“三弟,鞑靼太子怎么死了?”
贺祈杀气未褪,吐出几个字:“是我杀的。”
贺大郎倒抽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平国公眉头皱了皱,沉声问明鞑靼人离去的方向,然后留下贺大郎,迅疾领兵追击。
……
再之后如何,贺大郎的信中没有写。
这封信是在半夜仓促写就。平国公后来领兵追击,到底有没有追到鞑靼骑兵,后续如何,一概不知。至少要等过几日,才会有消息。
程锦容将信看完,心里沉甸甸的,眉头紧锁。
太夫人也像苍老了数岁,颓然叹道:“贺家亲兵日夜兼程回京送信,过两日,战报也该送到京城了。”
“阿凇打了败仗,生死不知。三郎也受了伤。战事不知到底如何。还有,三郎当众斩杀鞑靼太子……”
说到这儿,太夫人苦笑了一声:“三郎自少就是个冲动易怒的脾气。这两年他行事沉稳了许多,真没想到,这一回他冲动之下,又闯了祸!”
“鞑靼太子确实该死。可也不能明着动手!更不该由他出手!”
“也不知皇上知道此事后,会如何降罪责罚!”
万一天子一怒之下,夺了贺祈的世子之位,就糟了!
还有,贺祈杀了元思兰,就和寿宁公主结了死仇,也就和二皇子结了仇怨!
太夫人越想越是焦躁难安。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握住太夫人冰凉的手,低声道:“祖母稍安勿躁。元思兰杀都杀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还是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吧!”
太夫人定定心神,自嘲地叹了一声:“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算饱经风浪了。人越老胆子越小,骤然遇到这等事,竟是慌了手脚,还不及你镇定冷静。”
其实,她也没那么镇定。
只是,眼下遇到这么多事,平国公府里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孕的孕,全靠太夫人一个人撑着。太夫人万万不能慌不能乱!
程锦容维持冷静的面容,安抚太夫人:“我爹被誉为边军神医,二叔就是还剩一口气,我爹也能将他的命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贺祈伤势不重,性命无忧。祖母也尽可放心。”
“只要人没事,什么样的困境都能熬过去。”
是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贺凇贺祈平安无事就好。
太夫人打起精神道:“你还要进宫当值,别耽搁了时间,早些回宫吧!”
程锦容略一点头,待了片刻,起身回宫。
一路上,程锦容反复思虑,很快有了决定。
天色暗了下来。
这个时辰,正是宣和帝用晚膳的时候。
宣和帝像往常一样,召了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同用膳。
裴皇后的中宫凤位越坐越稳,六皇子的圣眷也越来越浓厚。其余皇子们再眼热嫉恨也没用。
宣和帝目光一扫,顿觉晚膳有些不对劲:“今日的晚膳菜肴比平日少了一些。”
裴皇后含笑接了话茬:“边关打仗要花银子,国库空虚,皇上从内务府里拨银子。臣妾想着,宫中用度也减一些。一来省些银子,二来也做出个表率。希望皇上别怪罪臣妾自作主张!”
宣和帝目光温和了几分:“皇后有这份心,朕心中甚为欣慰,何罪之有。”
裴皇后抿唇一笑。
她并未趁机邀宠,说出椒房殿用度削减四成一事。这等事,从别人口中传到皇上的耳中,效果最好。
六皇子说道:“父皇,儿臣攒了一些私房银子,都拿给户部吧!不算多,也是儿臣的一份心意。”
宣和帝失笑:“户部再缺银子,也无需你忧心。你的私房银子,好好留着以后娶媳妇用吧!”
六皇子被打趣得嫩脸一红,却十分坚持:“儿臣那些银子,也够给边关将士们每人添置一双棉鞋了。儿臣年少,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六皇子目光清亮坚定,语气真挚诚恳。
宣和帝心中动容,语气愈发温和:“也罢,你一片诚心,朕若不允,倒是驳了你的好意。”
大皇子二皇子整日嫉恨他这个父皇偏心,四皇子五皇子也眼热小六得宠。真该让他们听听小六做的事说的话。
做父亲的,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儿子?
六皇子见宣和帝应下此事,顿时松了口气:“多谢父皇。”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满心的骄傲。
其实,六皇子生得不像宣和帝。他的相貌,肖似她这个亲娘。那份善良柔软的心肠,正直坦荡的心胸,也承袭自她。
……
晚膳后,宣和帝要去正殿批阅奏折。裴皇后自去休息,六皇子则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笔墨,顺便读奏折。
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回响,宣和帝略略闭上龙目,保和殿内一派安宁。
赵公公悄步而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程太医在外求见。”
六皇子声音一顿,心里暗暗奇怪。
程锦容每日在御前当值,能有什么事?等等,听说她今天告假出宫,去了一趟平国公府,莫非是平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宣和帝睁开龙目,声音平和:“让程太医进来吧!”
赵公公恭声应是,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程锦容进了殿内,抱拳行礼:“微臣见过皇上,见过六皇子殿下。”
“程太医免礼平身,”在百官面前喜怒无常天威甚重的宣和帝,对着程锦容格外温和:“你特意要见朕,是为了何事?只管道来。”
一旁的赵公公,看在眼里都有些酸溜溜的。
宣和帝阴晴不定,稍有不快,动辄翻脸动怒。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的人,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
程锦容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屡次直言不讳,宣和帝都未动气。这份圣眷,也是独一无二了。
程锦容站直了身体,沉静如潭的黑眸闪着复杂的情绪:“皇上,微臣有一秘事要启奏。”
这是想请他屏退左右,独自回禀。
宣和帝也有些讶然,不过,却未流露在面上。目光一扫,一众内侍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只余下赵公公。
六皇子也没走,小声说道:“容表姐,你和父皇说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胡乱传出去。”
程锦容看了六皇子一眼,轻声道:“我要说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两天,大家就都知道了。”
六皇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光芒,淡淡道:“程太医要说的,是不是和边关战事有关?”
“是!”程锦容迅速应道:“不敢瞒皇上,今日平国公太夫人令人送口信进宫,让我前去平国公府。”
“去了之后,太夫人给我看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贺大公子亲手所写。贺家亲兵日夜兼程,赶在战报抵达京城之前送到了平国公府。”
……
事情并不复杂,不过一盏茶左右,程锦容便将那封信所写的内容从头至尾说了出来。
宣和帝的面色渐渐难看,目光也越来越阴沉。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不时看程锦容一眼。
保和殿内燃着十余盏宫灯,殿内被照得亮如白昼。程锦容略显沉凝的神情清晰可见:“……微臣听闻此事后,也觉得心惊胆寒。”
“鞑靼太子主动请缨去边关,深明大义,一心向着大楚。众臣夸赞不已,皇上也赞誉有加,令贺校尉随行护送。”
“谁能想到,鞑靼太子竟包藏祸心,早已暗中传信回鞑靼,而且定下了示弱诱敌之计,实在可恨,其心可诛。贺将军被一箭射中胸膛,生死不知。边军死伤惨重,贺校尉也受了伤。”
“若是任由鞑靼太子被救走,大楚颜面无存,皇上也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贺校尉当机立断,不顾自己的前程名声,一刀斩杀了鞑靼太子。”
“如此一来,鞑靼军心必然大为动荡,大败鞑靼,指日可待。”
“微臣将此事禀报皇上,不是为了替贺校尉求情。没有圣旨,他私自出手,斩杀鞑靼太子,确实犯下大错。不管皇上如何责罚,贺校尉都会心甘情愿地领罚。微臣也绝无怨言!”
“微臣只恳请皇上,给贺校尉戴罪立功的机会。便是要严惩,也等边关这一仗彻底打赢了,再召贺校尉回京。”
说完,程锦容再次躬身行礼。
六皇子心跳如擂鼓,忍不住看了宣和帝一眼。
此时,宣和帝目光沉沉地看着程锦容。
这个程锦容,平日话语不多,一旦张口,便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什么“当机立断”,什么“不顾自己的前程名声”,都在巧妙地为贺祈开脱……不过,有一点,程锦容说得没错。
元思兰确实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