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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头看诊的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张熟悉的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是裴璋!

    裴璋和程锦容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黑眸瞬间绽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前来看诊的病患,但凡是女子,不论年纪大小,皆频频转头张望。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

    她早该清楚,以裴璋的骄傲固执,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和冷漠的态度便退缩。

    “容堂姐,”程锦宜略有些兴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快瞧,你的裴家表哥来了。”

    程家上下,都以为她会嫁给裴璋。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不置一词,低头继续为病患看诊。

    裴璋:“……”

    裴璋碰了个软钉子,竟也未恼。领了号牌之后,就去排队。前面的病患共有十几个。程锦容看诊开方速度颇快,估摸着等上半个多时辰,便该轮到他了。

    华衣锦服俊美不凡的裴璋,站在一堆面色晦暗衣衫破旧的病患中,格外惹眼醒目。

    杜仲也有些头痛。

    堂堂一个侯府公子,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唯有眼下略略泛青显得睡眠不那么足……来惠民药堂做什么?

    “你怎么让裴公子领号牌?”杜仲低声呵斥药堂伙计:“我们惠民药堂,是给平民百姓免费看诊。你应该向裴公子委婉地解释清楚。”

    那个药堂伙计也是一肚子冤枉,低声道:“这些话我都说了。裴公子也没恼,很客气地和我商量。我不知怎么头脑一迷糊,就把号牌给裴公子了。”

    杜仲定定心神,打发了伙计,迈步去了裴璋面前。

    没等杜仲张口,裴璋便微笑着拱手:“你就是杜大管事吧!今日我身体不适,特意前来请容表妹看诊。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杜大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

    确实不能怪那个伙计。

    堂堂侯府公子,这般放低身段,既谦逊又客气。他纵有牢骚不满,也张不了口!

    而且,裴璋一口一个容表妹,既亲昵又随意。人家一对少年男女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不便掺和。

    杜仲迅速改变主意,故意扬高声音:“无妨无妨。裴公子特意前来惠民药堂看诊,可见我们药堂声名远播。”

    真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

    裴璋心中暗想,冲杜仲再次拱手道谢。

    杜仲寒暄几句,微笑离去。也未让药堂伙计给侯府公子搬张椅子什么的。

    裴璋:“……”

    更正,这是一只狡猾又讨厌的老狐狸!

    ……

    半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了裴璋。

    陪着自家主子站了许久的小厮空青,颇为主子委屈不平,没等程锦容张口便道:“表小姐,我们公子今日为了来药堂,特意进宫告假一日。到了这儿,表小姐不理公子,还让公子站了这么久……”

    “闭嘴!”

    裴璋神色一沉,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过去。

    主子一动怒,空青后背嗖嗖地冒凉气,顿时噤若寒蝉。

    程锦容抬眼,淡淡道:“既来看诊,就坐下吧!”

    裴璋坐下,伸出手腕。然后,程锦容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

    程锦容少时经常以身边的丫鬟练诊脉。裴璋也时常陪着她练诊脉。此时这一幕,和记忆中的情景似悄然重合。

    裴璋凝视着程锦容,目中柔情万千。

    程锦容垂眸凝神,神色淡淡。

    片刻后,程锦容收回手,张口问道:“裴公子近来是否胃口不佳?”

    这一声裴公子,令裴璋所有的笑容凝在嘴角,心中如撕裂般作痛:“容表妹,你现在连一声表哥也不愿叫我了吗?”

    一众排队等候的病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个伸长脖子竖长耳朵,站在后面的,恨不得将眼珠也探出眼眶。

    程锦容看着裴璋,声音平静:“你今日是以病患的身份来看诊,我称呼你裴公子,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高兴就好!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我连着两日胃口不佳,晚上难以入眠。晨起时偶有头痛,精神不振。请问程姑娘,我这是患了什么病症?”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是相思病吧!”

    程锦容:“……”

    程景宏:“……”

    快闭嘴吧你!

    程锦容和程景宏转头瞪眼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程景安讪讪一笑,立刻将头转回来。听兄长的口述,飞快地写出药方。

    程锦容也同时张口,程锦宜和自家二哥的动作一样,迅速提笔写药方。然后将写好的药方给了小厮空青。

    裴璋吩咐空青去抓药,然后对程锦容说道:“多谢程姑娘。过几日,我来复诊。”

    程锦容皱了皱眉:“你的病症,是因多虑多思心气郁结而起。喝上几日的药便可,不必来复诊了。”

    裴璋十分坚持:“过些时日,我再来。”

    程锦容没有动气,冷然道:“你愿耽搁浪费时间,那就随你。”

    裴璋:“……”

    他和纨绔贺三不同。

    贺三每日逍遥自在,在府中读兵书习武练箭便可。等成亲生子了,才会进军营。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随时厚颜缠着容表妹。

    他是二皇子伴读,每日天不亮就要进宫,傍晚才会出宫回府。

    一个月只休沐两日。想来惠民药堂,要么等休沐日,要么就得告假。

    前者时间太少。后者嘛,偶尔告假无妨,时常告假偷溜到惠民药堂来,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二皇子和一众太傅?

    程锦容一张口,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裴璋只得退而求其次:“等休沐日,我再来。”

    程锦容恍若未闻,或是听见了也没放在心上,叫了下一个病患。

    空青是裴家的家生子,八岁就到了裴璋身边伺候。对程锦容自然是熟悉的。此时,看着程锦容冷漠近乎陌生的面容,空青只觉心肝胆肺俱凉。真不知公子现在会是什么感受……

    裴璋既心痛又难过。

    可他又是骄傲执拗的。

    程锦容莫名的冷漠疏离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故。程锦容不愿告诉他,父亲母亲也有秘密在瞒着他。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找到真相。

    他的容表妹,谁也抢不走!

    临走前,裴璋彬彬有礼地和程景宏兄妹三人道了别。

    程景宏身为兄长,理所当然地起身:“裴公子多保重身体。”

    裴璋点点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转身离去。

    裴璋一走,躁动不安的病患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头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这位公子生得真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般。”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听说她的亲爹就是大楚朝最有名的神医程望。谁娶了程姑娘,都是他的福气。”

    “不过,程姑娘好像不怎么高兴,也没怎么理睬那位公子。”

    “说不定是在怄气……”

    八卦是人的天性。病情没那么要紧的病患,一番多嘴饶舌。直至程姑娘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众病患才讪讪地住了嘴。

    ……

    一炷香后,药堂外门口响起了马蹄声。

    排队等着的病患们,纷纷探头看了过去。

    很快,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门口。

    黑衣少年肩宽腰窄,身高腿长,神采夺人。那张脸孔,生得英俊之极,犹胜刚才那位蓝衣公子一分。

    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黑衣少年迈步而入,在程锦容略有些讶然的目光里,挑眉一笑:“府里请了个新厨子,厨艺颇佳。我让他做了几道拿手菜,送来给程姑娘尝一尝。”

    这个黑衣少年,正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头痛。

    还有什么比一个混账小子觊觎堂妹更头痛的事?

    当然是两个混账小子了!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简直没个消停清静的时候。

    程锦容对裴璋横眉冷对,对着前世的救命恩人贺祈,倒是温和客气多了:“大伯母每日都会准备午饭,命人送来。贺三公子不必如此劳烦……”

    贺祈笑道:“一时兴起,偶尔为之。程姑娘放心,我不会天天让人送饭菜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这番美意,程锦容也只得笑纳:“如此就多谢贺三公子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笑意,吩咐一声,几个侍卫走上前。每个侍卫手中都拎了一个三层的食盒,加起来共有四个食盒。

    程家四兄妹,一人一个食盒,正好。

    身为兄长的程景宏,只得起身道谢:“多谢贺三公子的美意。”

    贺祈对程景宏格外客气一些:“小程大夫救了江六的一条腿。我和江六是好友,小程大夫对他有恩,就是于我有恩。送一回饭菜罢了,算不得什么。”

    病患给大夫送些东西表示谢意,确实不算什么。

    不过,打着送饭菜的名义厚颜来见容堂妹,就有些过分了!

    程景宏忍住瞪眼的冲动,客气又委婉地暗示:“只此一回,以后贺三公子可别如此费心了。”

    贺祈似未听出程景宏语气中的一丝嫌弃和坚定的拒绝,随口笑道:“不费心。我只张张嘴,忙了半日的是厨子。”

    程景宏:“……”

    程锦容也有些好笑,张口为大堂兄解围:“大堂兄的意思是,贺三公子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如此美意,我们兄妹受之有愧。”

    贺祈很爽快地应了:“好,我听你的,以后不送饭菜了。”

    下次改送些别的就是了。

    还有病患等着看诊,程锦容无暇和贺祈多言,很快坐了回去。

    贺祈也未讨嫌地赖着不走,拱手道了别,便领着一众侍卫离开。

    ……

    贺祈一走,病患们又开始兴味盎然地嚼舌。

    “这位公子生得真俊!比刚才那位蓝衣公子还要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再般配不过。”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呸!你刚才还说程姑娘和那位蓝衣公子般配。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嘛!程姑娘和黑衣公子就是更般配。”

    “你没见程姑娘不肯理睬蓝衣公子吗?定是因为程姑娘心中属意黑衣公子,然后蓝衣公子苦苦纠缠……”

    病患们一激动,声音不免稍稍大了些。

    然后,程姑娘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病患们讪讪地住了嘴。

    ……

    这一日正午,程锦容兄妹四人,便吃了贺三公子送来的午膳。

    每一个食盒三层,每一层放了两道菜肴。四个食盒里共二十四道菜肴,每道皆不同。煎炒烹炸,红烧清蒸,色香味俱全。

    程景宏生平没别的嗜好,唯有对吃食挑剔些。菜肴一入口,眼睛便微微一亮。

    程锦容看在眼里,不由得莞尔一笑,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鱼肉既细又嫩,入口清甜。

    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惯了山珍海味美味珍馐。不过,平国公府这位厨子的厨艺,确实极好。

    程景安最喜爱那道牛肉羹,一人将一大碗牛肉羹吃了个精光。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赞道:“宫中御厨的厨艺,也就是如此了吧!”

    程锦宜喜欢甜食,今日恰巧有一道桂花甜酿,十分合她的胃口。她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笑着打趣程锦容:“今日有这等口福,都是托了堂姐的福。”

    程锦容随口笑道:“待你日后坐诊行医,被你救治的病患也会对你感激涕零。别说几道菜肴,便是倾其家财,也是乐意的。”

    程锦宜一本正经地应道:“我想行医治病救人,可不是为了谁的家财银子。以后,遇到穷苦百姓,我也分文诊金都不收。”

    一席话,逗得程锦容等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春光正好。

    耀目又炽烈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程家兄妹的脸上时已变得柔和。

    年少真好。

    程锦容的心情也如这午后的阳光,温暖又柔软。

    程景安嘀咕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今年我都十六了,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开方了。还有容堂妹,比我还小一岁,医术却比我强了十倍。”

    程锦容立刻自谦:“二堂兄客气,也就强了七八倍而已。”

    程景安:“……”

    天气晴朗,春风和煦。

    这一日,程府一大早便开了正门。

    及笄礼,意味着少女长大成人,可以谈亲论嫁。于闺阁少女而言,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程锦容早起沐浴更衣梳妆。

    及笄礼这一日要梳发换衣三次,需要注意的繁琐之处颇多。赵氏特意请了京城最闻名的擅长梳妆的林娘子前来。

    林娘子时常出入深宅内院,见惯了精心娇养的闺阁少女。以林娘子挑剔的眼光看来,程锦容的容貌也是极出挑的。

    林娘子一边梳妆,一边笑着夸赞:“程姑娘这一头长发又黑又亮,养得极好。还有这皮肤,嫩得快掐出水来了……”

    程锦容随意地笑了笑,并未露出飘然的喜色。

    林娘子颇为识趣,见程锦容不欲多言,很快住了嘴,专心为程锦容梳妆。

    十五岁的少女,皮肤白净细腻,眼眸黑如宝石,红唇润如花瓣。再好的胭脂,也妆点不出这样的美丽。

    林娘子只为程锦容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便已艳色慑人。

    程锦容端坐在床榻边,抬起眼,微微一笑。

    程锦宜以手捧心,眼中满是憧憬和艳羡:“容堂姐,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程锦容笑道:“明年你及笄时,也一样美!”

    少女嘛,就没有不爱美的。程锦宜不及程锦容美丽,却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闻言满是向往的甜甜一笑。

    看着程锦宜的笑容,程锦容有些唏嘘。

    她外表虽年少,一颗心却已历经沧桑。已经很难有程锦宜这般的单纯喜悦了。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她的亲娘被困在宫中,她的亲爹在边关,都未在她的身边。好在,有大伯大伯母,还有两位堂兄和可爱的小堂妹。

    ……

    及笄礼这一日,一般多是女眷登门观礼。只有至亲的男子,才会前来。

    程家的姻亲故旧,程方的同僚至交,皆一一登门道贺。永安侯府的女眷,更是早早便登了门。

    永安侯夫人身份尊贵,又是程锦容嫡亲的舅母。赵氏自不能怠慢,忙笑着亲自相迎:“夫人里边请。”

    精心装扮后的永安侯夫人,矜持优雅。身后跟着五小姐裴绣六小姐裴璎。另有丫鬟十余人。

    永安侯夫人含笑道:“侯爷本也打算前来。只是不巧的很,一大早皇上便下了口谕,召侯爷进宫议事。不知何时能忙完政务,只怕是赶不及观礼了。”

    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自得。

    平国公手握重兵,坐镇边关。卫国公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永安侯确实不及他们两个。不过,其余的靖国公晋宁候等人,已渐渐被永安侯压了风头。

    赵氏笑着捧了两句:“侯爷是国之栋梁,深得皇上器重。”

    真论领军打仗的能耐,永安侯裴钦在武将里根本排不上号。奈何裴家运气好,出了一位裴皇后。永安侯也因从龙之功,深得天子信任。

    不论服不服气,永安侯府水涨船高是不争的事实。

    待二皇子被立为储君之日,裴家或许会一跃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

    裴璋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郎,相貌人品俱佳。程锦容嫁进裴家,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这么一门好亲事摆在眼前,哪怕永安侯夫人面目可憎,赵氏也默默忍了。

    永安侯夫人郁闷了数日,今日扬眉吐气,郁气一扫而空。笑着进了屋子。

    裴绣裴璎紧随其后。

    众人一眼便看到了程锦容。

    淡扫脂粉,更添容光。眸光潋滟,风姿卓然。

    永安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眉眼肖似程望,比年轻时的裴婉如更美。也怪不得年少热血的裴璋被迷昏了头,张口就是非她不娶。

    程锦容起身,行了一礼:“锦容见过舅母。”

    永安侯夫人亲热地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免礼。这才几日没见,怎么就和舅母见外了?快些坐下说话。”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坐下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裴绣心里酸得直冒泡,还得挤出热络的笑容来:“容表姐,你今日真美。”

    程锦容看了语气泛酸的裴绣一眼,悠然笑道:“过两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候,我一定穿得素净些,也免得抢了你的风头。”

    裴绣:“……”

    众人都被程锦容的促狭逗乐了,唯有裴绣臭了一张俏脸。

    就在此时,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卫国公世子夫人来了。”

    ……

    程景宏为江六诊治腿伤,卫国公府上下对程景宏印象极佳。江二小姐曾亲自张口要来观礼,今日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并前来,也在程锦容意料之中。

    江二小姐今日特意穿了鲜亮的鹅黄色罗裙,长发半挽,发边簪了一朵白玉芙蓉。愈发映衬得她气质婉约容色明艳。

    彼此见面,自有一番寒暄热闹,闲话暂且不提。

    “江二姐姐,”程锦容笑着喊了一声:“没想到你今日真的来了。”

    江二小姐抿唇一笑:“今天是你的及笄礼,我当然要来。”然后,又亲自奉上贺礼:“这是合浦珠。大一些的做珠钗,小一些的串做珠链,都是极相宜的。”

    小巧的锦盒里,装满了珍珠。一个个硕大圆润,闪着光泽。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说实话,她们虽见过几面,却算不上熟络。

    江二小姐为何对她这般亲近热络?还送了这么一份重礼?

    程锦容心中诧异,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吩咐紫苏收了贺礼,含笑道谢:“多谢江二姐姐。”

    一旁的赵氏,也有些惊讶,迅速看了江二小姐一眼。

    江二小姐眉眼含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

    出身名门,容貌明艳,教养出众,落落大方。

    多好的姑娘!

    也正因为样样都太出挑了。堪堪算是中等官员之家的程家,哪里能娶得上这样的儿媳?

    赵氏心里暗暗惋惜,很快便将这个不经意的念头抛到脑后。

    很快,又有贵客来了。

    “启禀夫人,”前来传信的丫鬟桂枝有些激动亢奋:“平国公府的太夫人来了。”

    平国公太夫人?!

    别说赵氏,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怔。

    程家根本没送请帖去平国公府,平国公太夫人怎么会来?

    退一步说,就算厚颜送了请帖。以平国公太夫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会纡尊降贵特意来程府观礼?

    赵氏惊愕之后,很快回过神来:“我去迎贵客。”

    永安侯夫人也坐不住了,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张口:“我们一起去迎一迎太夫人。”

    诰命贵妇里,唯有国公夫人是正一品诰命。侯夫人是二品的诰命。

    整个京城,一品的诰命夫人只有三位。靖国公夫人缠绵病榻,极少在人前露面。卫国公夫人稍年轻几岁。平国公太夫人是诰命夫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是晚辈,自要相迎。永安侯夫人再自持身份,也不敢在平国公太夫人面前托大,忙随之起身。

    江二小姐和裴绣等人,也一起出去相迎。

    程锦容不便出门相迎,便去了门口。

    程锦宜也被这阵仗惊到了,悄悄扯了扯程锦容的衣袖,小声问道:“容堂姐,平国公太夫人怎么忽然来了?我们程家根本没送过请帖啊!”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亦是满心疑惑,低声道:“先别紧张。待会儿见了面,就知道了。”

    ……

    片刻后,平国公太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

    程锦容迅速瞥了一眼。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夫人,穿戴极其奢华。匆匆一眼,不及细看,不过,十个手指戴着满满的宝石戒指,着实惹眼。

    这位太夫人,年轻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眉眼间依稀还有风华万千。贺祈的英俊相貌,显然也是承袭自太夫人。

    只是,太夫人如今上了年岁,是年近六旬的人了。纵然涂了满脸脂粉,也遮掩不住满额的皱纹……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行礼:“锦容见过太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目光如炬,在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上扫了一圈,顺带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程姑娘不必多礼,请起身吧!”

    程锦容盈盈起身。

    不等众人相询,平国公太夫人已朗声笑道:“我家三郎前些日子淘气,从马上摔了下来。程姑娘救醒了三郎,还为三郎复诊开方。程姑娘于三郎有救治之恩,也是我们贺家的恩人。”

    “今日老身厚颜登门,是为了贺程姑娘及笄之喜。来得冒昧了。”

    赵氏忙笑道:“太夫人这等贵客,平日想请也请不来。说来,是我们程家失礼,漏了贵府的请帖。太夫人别见怪才是。”

    太夫人豪爽地摆摆手:“有什么可见怪的。我来都来了,这一把年岁,谁还能撵我走不成!”

    众人:“……”

    太夫人蛮横厉害的声名在外,果然名不虚传。

    一张口,别人只有尴尬陪笑的份。

    ……

    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这是程锦容的闺房,只有四张可坐的椅子。太夫人当仁不让,先坐了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随之入座。最后一张椅子,赵氏敬陪末座。

    其余人便只有站着的份了。

    程锦容身为晚辈,无需张口多言,微笑聆听便可。

    有太夫人在,别人也没多少说话的机会就是了。

    “……三郎往日从不肯老实喝药,这一回程姑娘开的药方,他倒是一顿都没少喝。”太夫人笑道:“只凭这一点,我也得好好谢一谢程姑娘。”

    没错,太夫人行事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平心而为。

    想来就来了。哪要什么理由?

    永安侯夫人笑容如常,心里却是一惊。

    程锦容怎么会认识那个闻名京城的纨绔贺三?

    这些时日裴璋低落消沉,心情不佳,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程锦容笑着应道:“身为大夫,行医治病是理所应当之事,太夫人如此郑重其事,倒令我受之有愧了。”

    人生得美,声音温雅悦耳。

    太夫人心里暗暗点头,没怎么扬高声音,却自然地透出一股霸气:“听闻程姑娘医术高超,我日后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派人来请程姑娘登门看诊。”

    程锦容:“……”

    六十岁的老人家张了口,她如何能拒绝?

    程锦容只得含笑应了。

    永安侯夫人心中陡然掠过不怎么美妙的预感,故意笑着插嘴:“锦容年少识浅,医术平平。太夫人这般抬举,便是我这个做舅母的,也有些汗颜了。”

    太夫人瞥了永安侯夫人一眼:“程姑娘确实年少,医术却不平庸。否则,我家中那个眼高于顶的三郎,也不会对程姑娘的医术推崇备至。”

    “你这个舅母,应该以程姑娘为傲才是。有什么可汗颜的。莫非见不得我夸赞程姑娘?”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近年来风头正劲,所到之处,几乎人人奉承或忍让几分。此时被太夫人一番抢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打圆场:“程姑娘年少才高,医术出众。这样的外甥女,我巴不得也有一个。”

    赵氏也笑道:“这可对不住世子夫人了。我只这么一个侄女,谁想要都舍不得。”

    说笑几句,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永安侯夫人憋在胸口的闷气,缓缓吐了出来。

    ……

    就在此时,又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裴公子领着一位贵客来了。”

    裴公子,当然是裴璋。

    这位贵客,又是何人?

    按理来说,男子不应进内宅后院。不过,裴璋是程锦容嫡亲的表哥,又是众人默认的未来夫婿……有失礼数什么的,众人只做不知。

    赵氏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似有问询之意。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平复眉头。

    以裴璋的脾气,既是来了,今日不见她一面,绝不会走。此时时辰还早,许多女眷尚未登门。还是早些打发他走吧!

    “请裴表哥进来吧!”程锦容轻声道。

    也不知裴璋带了什么“贵客”前来。

    赵氏略一点头,传令下去。

    不到盏茶功夫,裴璋便来了。

    裴璋的身侧,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少年个头只及裴璋的肩膀,面容俊秀,清澈的黑眸中跳跃着一丝雀跃。

    众人:“……”

    程锦容和小小的俊秀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的黑眸清澈明亮,如不染尘埃的两汪清泉。看着她的时候,浮着明明白白的好奇和亲善。

    程锦容身子微颤,鼻间涌起浓烈的酸涩。水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这个小少年,正是裴皇后的幼子,大楚朝的六皇子。

    她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元辰!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曾进过两回宫。和六皇子也有两面之缘。

    那时的她,不知裴皇后是自己的亲娘,更不知六皇子和她是嫡亲的姐弟。血缘中的天性,却令她和六皇子格外亲近。

    后来,裴家犯下的欺君大罪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轻生自尽,六皇子被众目所瞩。年少的六皇子很快患了重病,夭折离世。

    重生后,她打定主意要进宫救出亲娘。也曾数次想起过一母同胞的六皇子。

    却未想到,六皇子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程家,站在她的面前。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倏忽站起身来,脸孔泛白,慌乱的声音格外尖锐:“阿璋!你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众人都在为六皇子的突然出现而震惊。

    可永安侯夫人的反应也委实太过激烈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裴璋也在紧紧地盯着亲娘,心里的波涛汹涌,丝毫不弱于永安侯夫人。

    他冒着被罪责的风险,偷偷带着六皇子出宫来程家,一来是为了哄六皇子高兴。二来,也是想借此举动试探一回。

    现在,试探的结果已经很明朗了。

    母亲果然有一桩极大的隐秘在瞒着他!而且,这个秘密,一定牵扯到了容表妹,甚至还有宫中的裴皇后……

    “阿璋!”永安侯夫人再次张口,声音依旧尖锐刺耳:“今日不逢休沐,你不在上书房里读书,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带六皇子到程家来?

    裴璋深深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

    没等裴璋张口,六皇子已笑着上前,冲永安侯夫人行了晚辈礼:“舅母先别恼。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

    永安侯夫人:“……”

    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你不在宫中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你的六皇子,偷偷跑出宫来,到程家来见程锦容做什么?今日之事,到底是裴皇后暗中授意,还是六皇子自作主张?

    永安侯夫人心念急闪,眸光闪烁不定,竭力放缓声音:“殿下今日出宫,皇后娘娘和皇上可知晓?”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了十岁少年的淘气可爱:“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单独出过宫。要是禀报父皇母后,他们一定会以各种理由阻挠。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舅母放心。我一会儿就回宫。到时候,我自己去向父皇母后请罪,绝不会牵连到裴表哥。”

    永安侯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咳嗽一声,起身要行礼。

    六皇子快步上前,扶住平国公太夫人的胳膊:“今日我微服前来,太夫人不必多礼。”又对诚惶诚恐的赵氏笑道:“我冒昧前来,请程夫人不要见怪。”

    赵氏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见怪,忙笑道:“殿下来程府,令程家蓬荜生辉。倒是我,不知殿下前来,未曾远迎。怠慢疏忽之处,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叮嘱裴表哥,不要表露我的身份,免得惹人非议。何来怠慢疏忽之说。”

    赵氏也未料到六皇子这般平易近人,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

    然后,六皇子看向程锦容:“你就是四姨母家的程表姐吧!我曾在母后寝宫见过你的画像。你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那双黑眸,比记忆中的还要温暖明亮。

    心里的酸楚,很快被重逢的喜悦和温暖驱散。

    “是,”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声音既轻又柔:“我就是程锦容。”

    是。

    元辰,我是你的亲姐姐程锦容。

    奇怪,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何他一见她,就觉得莫名的熟悉亲切?甚至有种想要亲近的冲动?

    六皇子心里暗暗嘀咕,俊秀的脸孔满是笑意:“容表姐今日及笄,我特意前来道贺。对了,我还带了一份贺礼来。”

    六皇子身后的内侍笑着捧了一个锦盒上前,里面不是金银玉器,亦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株品相极佳的百年人参。

    众人此时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看这份贺礼,纷纷哑然失笑。

    百年的人参,当然是好东西。如此品相的,千两银子也买不到。不过,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份送给及笄少女的贺礼就是了。

    六皇子被众人笑的不好意思,忙笑着解释:“我听裴表哥说,容表姐自小学医,喜欢药草之类。如今还去惠民药堂行医。这株百年人参,我根本用不上。送给容表姐,可以制成续命的参丸。说不定在要紧时候,能救人命。”

    心地善良的六皇子,在说这番话时语出真挚,绝无半点做戏之态。

    众人闻言纷纷动容。

    宫中几位皇子,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都是见过的。文武双全的大皇子,英武过人的二皇子,都颇得圣心。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有过人之处。

    相较之下,喜文不喜武以聪慧闻名的六皇子,存在感就没那么强了。

    这位六皇子,显然并未承袭宣和帝的霸气勇武。和几位皇子的说话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这个元辰,和他亲娘裴婉如一样,一样的软弱善良不堪大用……永安侯夫人心中冷哼一声,惊惶慌乱的情绪慢慢镇定下来。

    来便来了。

    来了又能如何?

    程锦容心里涌起暖意,行礼道谢:“多谢殿下。这份贺礼,我十分喜欢。”

    今日你来了,就是最好的贺礼。

    六皇子见程锦容喜欢他的礼物,也笑了起来。他生得格外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喜欢就好。”

    送礼不在贵贱,最重要的是合人心意。

    裴璋至始至终没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



    永安侯夫人被裴璋明亮近乎锐利的目光盯着,心里也有些微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阿璋,殿下来也来了,贺礼也送了。你还是快些送殿下回宫吧!”

    “是啊!殿下万金之体,不可有闪失。”平国公太夫人也张口道。

    可不是么?

    要是六皇子今日有什么闪失,谁也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赵氏也巴不得六皇子快些回宫去,不好明着说,便笑道:“劳烦裴公子了。”

    裴璋终于收回目光:“好,我这就送殿下回宫。”然后,低声对六皇子说道:“殿下该回了。”

    六皇子有些不舍。不过,他从不是任性妄为的脾气。今日偷溜出宫,已是他生平难得的胆大淘气了。

    六皇子点点头,和程锦容道别:“程表姐,我得走了。”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舒展眉头,笑得愉悦:“说来奇怪,我和程表姐似天生投缘,一见就心生欢喜。我也盼着以后能再见程表姐。”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唯有永安侯夫人,笑得僵硬。

    临走前,裴璋又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依旧在凝望着六皇子,专注的目光中闪着不容错辨的温暖和愉悦。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程锦容这般喜悦展颜了。

    这一刹那,裴璋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千般思绪万般滋味,化为无声的轻叹。

    ……

    六皇子来时雀跃,走的时候更是心满意足。

    六皇子低声笑道:“裴表哥,有件事真是奇怪。在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程表姐。今日一见,不知为何,我打从心底就想和她亲近说话。”

    裴璋满腹心事,闻言笑了笑,随口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情窦初开方慕少艾。”

    这显然是打趣说笑了。

    再早熟,六皇子也只是十岁罢了。在十六岁的裴璋眼中,六皇子就是个孩童而已。

    越是年少,越不乐意被人看成孩子。六皇子也是如此。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片刻说道:“程表姐只比我大了五岁。就算我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可以?”

    裴璋:“……”

    六皇子捉弄了裴璋一回,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裴璋心有所属之事,上书房里的皇子和伴读们都心中有数。偶尔也有人以此事说笑。六皇子听过几回,也猜到一些端倪。

    裴璋丢了一回脸,哭笑不得,索性厚颜说道:“这可不成。容表妹是我未来的妻子,你喜欢别的姑娘无妨,唯独她不可以。”

    六皇子被逗得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门外。

    骏马的踢踏声由远及近而来。

    长这么大,六皇子第一次微服出宫,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听到马蹄声,六皇子立刻探头张望。然后咦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叹。

    裴璋右眼跳了一跳,心里忽地有些不妙的预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是一匹极神骏的黑色骏马。骏马高大神骏,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浮。善骑射爱马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匹宝马。

    骑在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生了一张令人咬牙切齿的英俊脸孔。

    裴璋一见来人,顿时沉了脸。

    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目力极佳,远远地看到了裴璋的身影。黑衣少年微微眯起黑眸,扯了扯嘴角。

    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

    正面遇上了,谁也没有退让的打算。

    贺祈拉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贺祈翻身下马,迈步上前,冲裴璋略一拱手:“裴公子。”

    裴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同样拱手:“贺三公子。”

    六皇子好奇地看看裴璋,又看看贺祈:“你就是贺袀的三弟?”

    六皇子尚且年少,平日深居宫中。贺祈并未见过六皇子。不过,天家皇子,再如何平易近人,那份尊贵的气度是常服遮也遮不住的。

    看看六皇子的年龄,联想到程锦容不为人道的隐秘身世,贺祈瞬间了然。

    “是。”贺祈冲六皇子拱手行礼:“贺祈见过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一愣,很快笑了起来:“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你怎么猜到我是六皇子?”

    贺祈略一挑眉,笑道:“除了六皇子殿下,大楚朝哪里还有这般俊秀出众又聪慧无双的少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来自赫赫有名的纨绔贺三的奉承,格外顺耳。

    六皇子少年心性,被哄得满心愉悦。还要摆出谦逊的君子风度:“哪里哪里。世间出众少年比比皆是,聪慧者更不知凡几。我只是占了身份的便宜,才会得几位太傅青睐夸赞罢了。没想到,竟连贺三公子也有所耳闻。”

    贺祈笑道:“何止有所耳闻,早已是如雷贯耳了。只可惜,我未被选为伴读,无缘和殿下时常相见亲近。真是生平第一大憾事!”

    裴璋:“……”

    只听说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混账纨绔!没听说过他还会逢迎拍马!

    听听这话,肉麻得他都快想吐了。

    六皇子被夸得红了脸,连连摆手笑道:“可别这么说。我实在羞愧脸红。”

    贺祈正色说道:“应该羞愧脸红的是我才对。殿下比我小了五岁,依然勤奋用功。我徒有纨绔声名,一事无成,实在无颜亲近殿下。”

    “半个月后,便是御前侍卫大选。我打算参加比试,等夺了魁首,便能进宫当值。以后也有机会多见一见殿下了。”

    御前侍卫,是天子的近身侍卫。皆是身家清白武艺出众的勋贵子弟。

    经常在天子面前露脸,好处不必多说。每年的御前侍卫大选,也成了勋贵子弟们晋身的最佳途径。

    当年贺袀也是从御前侍卫做起,不到一年,便做了校尉。

    二皇子年已十五,已到了入朝听政之龄。他这个皇子伴读,在宫中读书几年,也该谋前程了。

    裴璋眉头动了动,瞥了大言不惭的贺祈一眼,呵呵一笑:“巧的很,我也有意参加御前侍卫的比试。”



    裴璋话语中的挑衅和不善,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得出来。

    贺祈挑眉,同样呵呵一笑:“是啊,真巧!”

    御前侍卫大选对勋贵子弟们来说,是一年一度出头露脸谋锦绣前程的盛事。年满十五岁,方可报名参加比试。

    贺祈过了十五岁的生辰,裴璋已十六,都有报名的资格。

    按着往年比试惯例,所有报名参加大选的勋贵子弟,皆要一一对战。最后按对战获胜次数高低排名,只取前十。

    也就是说,两人一同参加御前侍卫大选,就一定会正面交手过招。

    贺祈和裴璋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一丝冷笑。

    六皇子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他还年少,远远没到情窦初开之龄。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贺祈和裴璋今日同时出现在程府外,一见面就如天敌一般。

    想也知道,一定和程表姐有关。

    “贺三公子既有意参加御前侍卫大比,就该收敛不该有的心思,趁着这段时日勤学苦练。免得到时候在演武场上丢人现眼。”反正程锦容不在一旁,裴璋也无需再遮掩,话语中满是讥讽。

    贺祈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悠然笑道:“今日是我救命恩人的及笄礼,我岂能不来?”

    裴璋:“……”

    这个该死的厚颜无耻的混账!

    裴璋愤怒之极,右手落在了腰间的宝剑剑柄上。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来:“裴公子想动手过招,我随时奉陪。不过,今日是程姑娘及笄的好日子,登门道贺的宾客颇多。裴公子就不为程姑娘的声名着想吗?”

    这话有理。

    六皇子也不看热闹了,扯了扯裴璋的衣袖:“裴表哥,我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去了。”

    裴璋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

    裴璋根本不想多看无耻的贺三一眼。

    偏偏贺祈今日格外彬彬有礼,主动拱手作别:“六皇子殿下急着回宫,我今日也有要事,不便送殿下了。”

    有什么要事?

    容表妹的及笄礼,有你什么事?

    裴璋的俊脸又黑了。

    六皇子见势不妙,立刻拉着裴璋上了马车。

    ……

    待马车走远,贺祈才略略皱了皱眉。

    前世,宫中爆出惊天丑闻。

    真正的裴婉清早已离世多年,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原来竟是婉清的庶妹裴婉如假扮。裴家犯下欺君大罪,满门被斩。再颓然消沉,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他也不会不知道。

    不过,他所知道的,也只这些了。

    个中错综复杂的内幕,他并不清楚。

    后来,六皇子病重,年少夭折。天家皇子众多,少了一个身世极不光彩的皇子,也不算什么。几乎无人谈论此事。

    当时的他,已到了边关,离京城千里之遥。京城发生的事,他漠不关心。

    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之极!

    此时的程锦容,一定不知自己的亲娘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更不知今日前来的六皇子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吧……

    “公子,”苏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的去递名帖。”

    贺祈回过神来,略一点头。

    以他的肆意妄为的纨绔恶名,此时闯进程府,直冲进程锦容的闺房也不算什么。前世十五岁时的贺三公子,便是任性而为的脾气。

    重活一回的他,却懂得了何为隐忍克制。

    因为,他有了全心在意的姑娘。

    ……

    程锦容安静端坐,唇边噙着笑意。

    或许,她的重生就如蝴蝶闪动翅膀,悄然地影响了周围所有人。

    前世她的及笄礼在裴家举行。这一世,她回了程家,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前来观礼。六皇子元辰,竟也始料未及地露了面。

    永安侯夫人如坐针毡,强自镇定。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里冷笑一声,只觉快意。

    观礼的女眷们一一来了。很快,她的闺房里多了许多陌生又友善的脸孔。

    及笄礼的吉时终于到了。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低声笑道:“锦容,随大伯母去内堂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跟在大伯母的身后出了闺房。身侧是堂妹程锦宜。

    裴璎知晓程锦宜是今日的簪者后,心里十分郁闷。

    少女为簪者,是极出风头的事。她原本还想着,等程锦容恳求她做簪者的时候,一定要拿捏一番端一端架子。没曾想,程锦容竟然请了程锦宜为簪者……

    真的好气哦!

    ……

    程锦容没有回头,也能察觉到裴璎满是怨念的视线。

    不过,她半点都不在意。

    裴璋是无辜的,裴璎也只是个被宠坏的少女,并无恶行。可她和裴家撕破脸反目,是迟早的事。

    走进内堂,程锦容一眼便看到了前来观礼的黑衣少年。

    今日的贺祈,少了平日任性妄为的纨绔气息,安静地站在角落处。看似孑然独立,却又不容任何人忽视。

    身处喧闹,却似有着无人了解的孤寂。

    就像她一样。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和贺祈遥遥对视一眼。

    然后,她微微一笑。

    贺祈的黑眸中瞬间迸出了难以描绘的神采。不过,他并无任何异动。依然站立在远处,默默地注视观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赵氏一边吟诵,一边为程锦容加笄。

    程锦容身着襦裙,盈盈跪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第二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曲裾深衣。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第三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宽袖及笄礼服。

    及笄礼耗时约一个时辰。礼仪繁琐,观礼者不宜高声喧哗。

    贺祈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凝望着程锦容。

    一直留意贺祈动静的程景宏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是堂妹的及笄礼。来者是客,他不便也不能拒人门外。好在裴璋来了又很快离开,贺三公子进了内堂,也未胡闹,分外老实地站在角落里观礼。

    他这个大堂兄,真是操碎了心。



    及笄礼成后,程锦容向所有来宾行礼致谢。然后,在程锦宜的陪伴下退出内堂。

    程方和赵氏分别招呼前来观礼的男客女客入席。

    一直站立未动的贺祈,快步走到平国公太夫人面前:“祖母,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他打定主意悄然独自前来,之前并未告诉祖母。反正,他每日在外走动是常事。谁也不会追问他去了哪里。

    没曾想,祖母今日竟然也来了程家。

    平国公太夫人瞥了心爱的宝贝孙子一眼,似笑非笑地应道:“怎么?只你能来,祖母就不能来?”

    贺祈:“……”

    贺祈厚着脸皮扶住祖母的胳膊,一边口甜如蜜的讨好:“当然能来。以祖母的身份地位,肯来程家观礼,程家上下一定受宠若惊。于程姑娘而言,也是一桩体面的事。孙儿多谢祖母了。”

    谢什么?

    他是程姑娘什么人,哪里轮得到他来道谢?

    碍着人多,平国公太夫人总算给孙子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多言。目光里却透出“回去以后给我老实交代”的意味。

    贺祈摸了摸鼻子,扶着太夫人在首席上首坐下。然后在一众女眷们饶有兴味的目光中镇定离去。

    “早就听闻贺三公子的英名,今日一见,真是万里无一的英俊少年郎。”纨绔归纨绔,脸也是真得俊。就连一众中年贵妇们,也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多看一眼。

    不知是谁开了头,接下来,便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之词。

    平国公太夫人半点都不谦虚,笑着说道:“我家三郎,不但脸生得俊,也格外听话孝顺。身手骁勇,武艺过人。同龄的少年郎里,还真没及得上他的。”

    众人:“……”

    平国公太夫人的护短之名,同样赫赫有名。

    众女眷没见识过贺三公子身手,大半都觉得平国公太夫人言过其实。不过,平国公太夫人是正一品的国公太夫人,位分高辈分更高,脾气更是一言难尽……

    谁敢和她较劲做口舌之争?

    于是,又是一堆阿谀奉承之词。重点是夸贺三公子!

    太夫人欣然领受:“呵呵,真没想到,你们竟都知道三郎的好。”

    永安侯夫人都快呕死了。

    平日她所到之处,谁不奉承逢迎?今日倒好,来了一个身份更高又难缠的平国公太夫人。众女眷都忙着吹捧太夫人,她这里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更可气的是,众人连连夸赞贺祈,直将贺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哼!

    贺祈那个纨绔,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哪有半点及得上她的儿子裴璋?

    ……

    永安侯夫人在郁闷中吃完了酒席。

    临走前,永安侯夫人又去了程锦容的闺房。

    程锦容换下了礼服,穿上了日常的青衣罗裙。永安侯夫人前来,程锦容并不意外,淡淡喊了一声“舅母”。

    倒像是她巴巴地前来贴人家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不快,和颜悦色地笑道:“锦容,今日一过,你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便能说亲论嫁了。”

    “舅母知道,你喜欢行医,去惠民药堂义诊,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只是,到底是抛头露面之事,传出去不甚好听。再者,还有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公子,借着就诊之名胡乱纠缠。难免惹人误会……”

    程锦容淡淡打断永安侯夫人:“舅母是在说贺三公子?”

    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并无外人。

    永安侯夫人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是。今儿个他冒然前来观礼,着实落了人眼。而且,平国公太夫人也来了,就更引人误会了。酒席上,一个个明里暗里的打听。好在舅母知道你的为人,不会误解……”

    程锦容再次打断永安侯夫人:“既未误解,舅母为何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太阳穴突突一跳,只觉得血流奔涌,怒火嗖嗖直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真是被哄得过了头,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哼!等以后程锦容进了裴家门,她这个婆婆定要好生‘调教’儿媳!否则,真是难消心头这口恶气。

    永安侯夫人忍住揉胸口的冲动,挤出笑容:“我别无他意,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

    “多谢舅母‘美意’。”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正如舅母所言,我已长大成人,不是无知孩童了。谁真心待我,谁虚情假意,我心中都清楚得很。”

    永安侯夫人继续咽了闷气,呵呵笑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舅母就不絮叨了。对了,舅母听闻你要报考太医院。”

    “女子行医不稀奇。考太医院的却是闻所未闻。”

    “你这般年轻,别说考不中。便是考中了,难道要去做女太医不成?大楚朝可没有女太医的先例。”

    程锦容淡然一笑:“大楚律例,也未规定女子不能报考太医院吧!没有先例,就由我来做这个先例。”

    永安侯夫人:“……”

    再聊下去,她非被气得吐血不可。

    永安侯夫人抽了抽嘴角,叫了白芷进来:“你回了程家,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伺候。白芷伺候你几年了,让她继续留在你身边。”

    不等程锦容张口,又笑道:“你这孩子,想要白芷的卖身契直说就是。和舅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身契来。最上面的一张,便是白芷的。另有白芷的爹娘和胞弟。

    白芷一家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不推却,接了身契:“多谢舅母。”

    永安侯夫人暗暗松口气。

    收下就好。

    白芷一家子的身契都给了程锦容,是为了安一安程锦容的心。有白芷在程锦容身边,以后想做些“手脚”,也容易多了。

    白芷上前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奴婢白芷,以后定会尽心伺候小姐。”

    程锦容眸光一扫,漫不经心地笑道:“身契在我手中,你不尽心,我将你卖去牙行便是。”

    白芷:“……”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赵氏亲自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离去,回转时,忍不住问程锦容:“锦容,你舅母和你说了什么?我看着,她走的时候似心情不佳。”

    心情能好才是怪事!

    气的就是她!

    程锦容眸光一闪,随口笑道:“舅母特意将白芷一家的身契都送了来。以后,白芷就能安心在我身边伺候了。”

    还真送身契来了啊!

    赵氏略有些意外,看了垂头不语的白芷一眼:“如此也好。”

    奇怪,这个白芷上次来程家,嘴皮子挺麻溜。现在怎么倒拘谨近乎怯懦起来了?

    ……白芷心里苦啊!

    临来程家之前,永安侯夫人冰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她不得不俯首听令。

    可程锦容,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温柔好性子的表小姐了。一张口就说要发卖了她……

    白芷心中满是惊惶和对茫然未来的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心情伶牙俐齿?

    过了片刻,赵氏又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紫苏甘草,还有白芷,共主仆四人。

    “白芷,”程锦容冷不丁地张口。

    白芷全身一个激灵,反射性地跪了下来:“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小姐明鉴。”

    耿直的甘草忍不住嘀咕一声:“忠心又不用整日挂在嘴边。”

    可不是么?

    拼命表忠心的白芷,只让人想到四个字:欲盖弥彰!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白芷的脸上:“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白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力持镇定地应道:“是。”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点笑意:“舅母是不是吩咐过你,在临近太医院考试时,在我的饭菜里做些手脚,让我病上一场错过考试?”

    白芷:“……”

    白芷俏脸一白,头脑一片空白。竟忘了在最短的时间里辩白。

    紫苏气得火冒三丈,走上前,拖起白芷,啪啪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

    白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欲哭无泪:“小姐,你听奴婢解释……”

    “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讥削。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会做出这等事,半点都不稀奇:“舅母一定还吩咐过你,每隔几日,就要暗中送一回消息回府。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舅母知晓。”

    “你照做就是。不过,送消息之前,要给我过目。”

    “还有,不能引起舅母疑心。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这是让她反过来做内应了。

    白芷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不应:“是,奴婢一切都听小姐的。”

    一家人的身契都在程锦容的手里,她根本没有勇气反抗。

    只是,永安侯夫人更不是善茬。若不听令行事,他们一家又有什么活路?

    主子们斗法,她夹在其中,犹如巨石缝隙里的蝼蚁。巨石稍动一动,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杀身之祸。

    白芷想哭又不敢哭,肩膀不停轻轻颤动。

    程锦容并未心软。只淡淡道:“你听我命令行事,我自会保你一家四口性命。否则,不必等日后舅母动怒,我现在便发落了你们。”

    白芷的心妨彻底被击溃,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奴婢一定听令行事,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

    一盏茶后,白芷低着头出了屋子。

    愤怒不已的紫苏,气得红了眼:“小姐,永安侯夫人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想考太医院,她为何要从中阻挠?”

    甘草也是满心困惑:“是啊!奴婢也想不通。”

    这些年,程锦容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待她样样周全,委实不能说不好。可自从小姐坚持回程家之后,永安侯夫妇就变得不怎么对劲了。

    具体怎么不对劲,甘草也形容不上来。只是一想到和善笑容背后的阴冷,就不寒而栗。

    程锦容反而十分镇定从容:“想不通就不用想了。我要报考太医院之事,她休想阻拦。”

    “甘草,你每日随我去药堂。这些事你不必管。紫苏,你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都不能放过。”

    甘草颇有自知之明,对一切要动脑动心思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了。

    紫苏一挺胸膛:“小姐放心,白芷就交给我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真正的忠心,无需挂在嘴上。

    她的身边,有紫苏有甘草,足矣。

    ……

    “荒唐!胡闹!”

    上书房里,传来钱太傅怒气冲冲的斥责:“裴公子怎么能私自带六皇子殿下出宫?若出了差错闪失,你要如何交代?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裴璋和六皇子一进上书房,就被心急如焚的钱太傅喷了个狗血淋头。

    几位太傅中,钱太傅最为年长,也最易怒。

    钱太傅做国子监祭酒做惯了,学生们言行不端,斥责几句是常事。今日裴璋和六皇子以肚子不适为由出了上书房,钱太傅也未放在心上。

    结果,两人一走就没了影踪。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回转。

    钱太傅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最聪慧最乖巧听话的六皇子和最好学上进的二皇子伴读裴璋一起偷溜了……

    钱太傅心里的懊恼气闷就别提了。

    派人去宫门处一问,六皇子和裴璋早就出了宫,却不知溜去了何处。钱太傅无奈之下,只得又将此事禀报给天子知晓。

    出了这等事,他这个太傅难辞其咎。待会儿就得去保和殿请罪。

    请罪之前,非得臭骂两个混账小子一顿不可。

    裴璋早有心理准备,连连低头告罪。

    六皇子不忍裴璋代自己受过,挺起单薄的小胸膛:“钱太傅,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不能怪裴表哥。太傅要训就训我吧!”

    钱太傅冷哼一声:“殿下先别急。等我训过裴公子,接下来就轮到殿下了。”

    六皇子:“……”

    钱太傅不愧是大楚朝堂最刚正不阿不惧权势的文臣!

    就在此时,宣和帝的近身内侍赵公公出现在上书房门口:“传皇上口谕,宣六皇子殿下裴公子去保和殿觐见!”



    大朝会每旬一次,平日都是小朝会。有要紧政事的时候,小朝会开上一日也是有的。政务没那么紧急重要,小朝会便开半日。

    保和殿是宣和帝处理政事之处。后宫嫔妃一律不得靠近。诸皇子们,也只有天子传召时才有机会踏入保和殿。

    六皇子尚且年少,来保和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曾随二皇子进过保和殿。不过,此次是犯错被宣召,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裴表哥,”六皇子小声说道:“你别担心。若是父皇动怒,我自会请罪。不会牵累到你的。”

    裴璋心头微微一暖。

    他做二皇子伴读数年。二皇子一旦惹祸,他当仁不让地率先领罚。说句不好听的,背黑锅早就背惯了……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六皇子却和二皇子的性情脾气截然不同。

    “殿下也别忧心。”裴璋压低声音安慰:“不过是偷溜出宫罢了。几位皇子殿下,谁都干过类似的事。皇上不会因此龙颜大怒。”

    少年郎嘛,淘气好动是天性,偶尔惹祸也算不得什么。宣和帝是天子,也是父亲。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

    不出裴璋所料。

    宣和帝宣召两人前来,既未动怒,也未叱责,只淡淡问了一句:“小六,你今日出宫做什么去了?”

    宣和帝年近四旬,面容英俊。

    宣和帝年少时领兵打仗,登基为帝之后,保持了常年习武的习惯。坐在龙椅上,身着龙袍的宣和帝霸气外露,属于帝王的威压迎面而来,无人敢与其对视。

    一众皇子,皆重武轻文。喜欢骑马射箭,进上书房就头痛。六皇子和众皇子的性情脾气不同,上马时愁眉苦脸,进了上书房如鱼得水。

    六皇子平日循规蹈矩,乖巧听话。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逃课偷溜出去玩的淘气少年。偏偏今日就做出这等事来了。

    宣和帝好笑之余,竟生出一种“这才像朕的儿子”的微妙愉悦。

    六皇子低着头请罪:“我今日出宫去了程家,给及笄的程家表姐送了一份贺礼。”

    程家?

    宣和帝目光一扫,掠过裴璋。

    裴璋低头告罪:“都是我的不是。几日前,我在殿下面前提了一回。殿下没见过程家表妹,动了好奇之心,想去程家。我点头应了,今日便和殿下偷溜出宫,去了程家。请皇上降罪责罚!”

    六皇子立刻抢过话头:“是我坚持要去,裴表哥是被儿臣硬拉着出的宫。父皇要罚就罚我!”

    宣和帝淡淡道:“私自逃课,偷溜出宫,确实该罚!”

    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大皇子,笑着张口为两人求情:“六弟还小,几乎没出过宫。一时好奇冲动,也是难免。儿臣八岁的时候,就逃过课出过宫。父皇还是饶了六弟这一回吧!”

    大皇子元肃,今年十九岁。

    以相貌而论,大皇子最肖似宣和帝。身材高大,英武过人。

    论习武骑射,大皇子天赋出众,在一众皇子中,无人能及。

    这三年,大皇子在兵部当差任职,尽心尽力,从未出过差错。宣和帝喜爱长子,时常召大皇子进保和殿伺候笔墨。

    伺候笔墨时,正好听众臣议事,学帝王之道。

    宣和帝对大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大皇子妃叶氏,是靖国公的嫡长孙女。容貌出众,才名卓著。就连肚皮也格外争气。嫁给大皇子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在前年生下皇长孙。

    宣和帝龙心大悦,厚赏了大皇子妃和皇长孙。

    奈何大皇子样样都好,唯有一样不及二皇子。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子。按着大楚立储惯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二皇子没昏头犯下大错,储君之位就轮不到大皇子。

    ……

    大皇子张口求情,宣和帝神色一缓,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今日你皇兄为你说情,朕便饶了你这一遭。”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六皇子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能过关,目中闪过喜色,拱手谢恩:“多谢父皇恩典。”

    然后,又拱手谢过大皇子:“多谢大哥为我说情。”

    大皇子笑道:“兄弟之间,谢来谢去的岂不见外?今日换了是我犯错,你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以后若是大哥犯下大错,我也一定为大哥求情!”

    那副认真又可爱的模样,实在讨喜。

    宣和帝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随口吩咐:“你去椒房殿,和你母后说一声。免得你母后担忧,心疾加重。”

    六皇子乖乖应下。

    这一边父慈子孝兄弟和睦,裴璋被晾在一旁,既尴尬又庆幸。

    六皇子没挨罚,想来他也……

    “裴璋!”宣和帝忽地张口:“小六还小,不懂事。你今年十六了,难道也不知私自出宫是什么过错?”

    “朕罚你抄一百遍宫规,你可服气?”

    裴璋:“……”

    亲儿子舍不得罚,皇后内侄罚一罚倒是半点不心疼。

    裴璋心里腹诽,面上不敢流露半分,恭敬领罚:“谢皇上恩典,我心服口服。”

    ……

    六皇子满心愧疚,出了保和殿,便低声道:“表哥,一百遍宫规,你抄五十遍就行了。另外五十遍,由我来抄。”

    裴璋哭笑不得,张口推辞。奈何性情温和的六皇子异常坚持:“是我连累了你。父皇舍不得罚我,只罚你一个,这对你何其不公!”

    裴璋无奈之下,只得笑着应了。

    六皇子这才释然,抬脚又去了椒房殿。

    母后这么喜欢容表姐。知道他私下去了程府,母后一定会开怀展颜吧!说不定,今日正午,母后还会留他一起用午膳。

    六皇子美滋滋地盘算着,步伐越发快了。

    一进椒房殿,六皇子很自然地放轻了步伐。

    守在寝室外的一众宫女正要行礼。六皇子略一摇头,轻轻推门而入。

    神色郁郁身体孱弱的裴皇后,安静地坐在窗边,凝望着海棠树。听到脚步声,裴皇后迅速地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水光。

    母后为何独自垂泪?

    六皇子一惊,快步上前:“我今日私自出宫的事,母后是不是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