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诸事几乎不管不问。
不过,事涉六皇子,钱太傅怎么也不敢绕过裴皇后。一个时辰前,打发人送信到了椒房殿。
青黛和菘蓝都是心思细腻敏锐之人,听闻六皇子是和裴璋一起私自出宫,心里俱是一沉。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涌起最令人惊惧不安的猜想。
菘蓝尚且按捺得住,青黛心中忧急难安,说话便刺耳了些:“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尚且年少,行事不知轻重。也不知出宫去了何处!”
是啊!
元辰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偷偷出宫,会去哪里?
若去了永安侯府,也就罢了。万一溜去别的不该去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该如何是好?
再疏远淡漠,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血。
想到这些,裴皇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坐在窗前,悄然无声落泪。
听到六皇子的声音,裴皇后迅疾擦拭眼泪,转头看了过去。
裴皇后低声问道:“你去了何处?”
六皇子一边瞄着裴皇后的脸色,一边小声答道:“今日是程表姐的及笄礼,我和裴表哥一起去了程家。”
裴皇后:“……”
青黛菘蓝:“……”
裴皇后全身一颤,霍然看向青黛菘蓝,温婉沉静的黑眸中骤然蹦出亮得惊人的光芒:“锦容不是一直住在裴家吗?怎么会在程家?”
青黛面色难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菘蓝反应极快,立刻歉然道:“请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和青黛每日在娘娘身边伺候,宫外的事,奴婢们也不甚清楚。”
说着,迅速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还在一旁,做戏也得做的像模像样,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青黛暗暗咬牙,挤出一丝略显委屈的神色:“是啊!娘娘,程姑娘姓程,回程家小住也是有的。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对!
绝不是她们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锦容自小就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伪善的脸孔一装就是十几年,哄得锦容深信不疑。以永安侯夫妇的为人,怎么肯放锦容回程家?
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裴皇后沉寂度日,如枯井一般,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一牵扯到程锦容,顿时如换了一个人,眉眼间多了鲜活的怒气。
裴皇后盯着青黛和菘蓝,缓缓道:“传本宫口谕,宣永安侯夫人即刻进宫。”
这一刻,饱受折磨患了数年心疾郁郁寡欢沉默少言的裴皇后,竟凛然有了中宫皇后的威势。
青黛菘蓝竟不敢多言。
青黛退出去传口谕,菘蓝依旧垂手束立。
……
站在一旁的六皇子,也有些茫然。
母后的反应,怎么和他预想的全然不同?
程锦容住在程家还是裴家,有那么重要吗?
为何母后反应如此激烈?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姨侄女,母后为何这般紧张在意?
“母后,”六皇子像天底下所有做错了事的孩童一样,忐忑不安,声音嗫嚅:“我去见了程表姐,还给她送了一份贺礼。我是不是做错了?所以母后不高兴了?”
裴皇后心情澎湃,一时难以平息,对着小心翼翼的六皇子,话也比平日多了一些:“你什么都没做错。”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母后很高兴。”
你们姐弟永不能正大光明的相认。以表姐弟的身份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六皇子松了口气,俊秀的小脸上有了笑意:“我还以为母后在生我的气。”
裴皇后凝望着六皇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如花的少女脸庞:“你今日见到锦容了。她是什么模样?你过来,说给母后听听。”
裴皇后主动表示出亲近之意,真是少之又少。
六皇子喜出望外,欢喜地诶了一声,喜滋滋地到了裴皇后身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程家之行的经过:“……今日多亏了裴表哥,为我打掩护,以腰牌带我偷偷出宫去了程家。我是第一次见程表姐。程表姐比母后画像上的还要好看,笑起来更美。”
“说来也奇怪,我一见程表姐,就觉得格外亲近。”
“对了,我送了程表姐一株百年人参做贺礼。程表姐自小学医,如今在母后设的惠民药堂里义诊。我想着,人参可以入药,说不定能救人命……”
……
裴皇后默默聆听,心中既酸涩又隐隐骄傲。
她的锦容,已经长大了。像亲爹一样,学医天赋惊人,不过十五岁,已经开始坐诊行医。和亲爹程望当年一样。
惠民药堂,是程望年少时的梦想。
八岁那一年,她被送去临安老宅。在途中病了一场。一到临安,裴家管事就请来当地最有名望的程大夫为她看诊。九岁的程望,跟着亲爹一起来看诊。
八岁的裴婉如和九岁的程望,也因此相识。
年龄渐长,两人情愫渐生。她十五岁那年,程家登门提亲,裴家压根没将她这个庶女放在心上,很快应了亲事。
十六岁那年,她嫁给程望为妻。
“望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她抬起眼,笑着问新婚夫婿。
“当然是不负一身所学,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对了,如妹。我还想开一座药堂,专为穷苦百姓义诊赠药。就叫惠民药堂!”
十七岁的程望,面容俊美非凡,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她嫣然一笑:“好!以后你义诊,我抓药。”
一双小夫妻,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偶偶私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会和心爱的夫婿携手到老。没曾想,短短两年后,他们夫妻便被迫“生离死别”。
她被困宫中,顶替裴婉清的身份而活。唯一主动做过的事,就是下令开设惠民药堂。圆了程望年少时的梦想,也稍稍慰藉了她荒芜的心田。
没想到,她的女儿程锦容,如今也进了药堂义诊。
裴皇后舒展眉头,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母后,你这么喜欢程表姐。以后,我带她进宫来见你,好不好?”六皇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菘蓝:“……”
饶是菘蓝城府颇深,也不禁变了面色,抬头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有多想见程锦容,没人比菘蓝更清楚。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裴皇后岂能不应?一旦裴皇后点了头,六皇子要带程锦容进宫,谁能拦得住?
裴皇后也是一怔,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轻轻摇头。
为什么?
“为什么?”六皇子也有些困惑,脱口而出问道:“母后不是很喜欢程表姐吗?我带她来见母后不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
裴皇后终于张口道:“些许小事,无需你操心过问。你舅母自会带锦容进宫,你安心读书便可。”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六皇子没有多想,笑着点点头:“好,我听母后的。”
一旁的菘蓝,提到嗓眼处的心缓缓落回原位。
裴皇后看着满面笑容愉悦的六皇子,心里涌起阵阵酸涩的温柔。
元辰,我的儿子。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痛恨被困宫中身不由己的生活。我憎恶永安侯夫妇,我厌惧宣和帝。我没办法像一个普通的亲娘疼爱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你。
可是,我也绝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孺慕亲近,去做任何可能会伤害你的事。
我所能做的,是保住你们姐弟的性命,令你们平安长大成人。
“母后,”六皇子满眼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今日可以陪你一起用午膳吗?”
裴皇后想了想,点点头。没等六皇子雀跃欢喜,裴皇后又吩咐菘蓝:“命人去请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同用午膳。”
六皇子:“……”
可是,我只想独自和母后待在一起啊!
裴皇后似未看见六皇子眼底的失落和一丝委屈,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树。
她给不了六皇子想要的母爱和温情。就别给他太多的希望,也免得他要承受更多的失望。
……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前一后来了椒房殿。
裴皇后难得主动召他们来用午膳。
寿宁公主满目喜悦,二皇子的心情也颇佳,脚步比平日轻快得多。
再如何老成,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亲娘焉能没有亲近孺慕之心?只是裴皇后常年病怏怏的,阴郁沉默少言,对自己的儿女并不亲近。他们只能三日来椒房殿请安一回,想亲近也无从亲近。
“六弟,”二皇子笑着揶揄六皇子:“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竟敢偷溜出宫了!”
其实,少年郎淘气是常有的事。皇子们谁年少没惹过祸?只是,六皇子素来乖巧听话。谁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六皇子被取笑得一脸讪讪。
二皇子笑了一会儿,又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又不是什么大错,别放在心上。对了,以后想出宫,只管告诉我。我带你出宫,不必这样躲躲藏藏。”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众皇子中,二皇子和六皇子还算亲厚。
六皇子心中一喜:“多谢二哥。”
“母后,”寿宁公主亲热地上前,握住裴皇后的手:“女儿扶着你去饭厅。”
裴皇后强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略一点头。
爱屋及乌。憎恨也一样会蔓延。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尚且无法亲近。对着裴婉清的儿女,如何能喜爱得起来?可为了她的锦容平安无事,她不得不隐忍做戏。
菘蓝上前,轻声道:“娘娘今日心情愉悦,精神颇佳。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也在,不如,奴婢去一趟保和殿。请皇上一同来用午膳。”
她这个中宫皇后,可以不争宠不掌后宫,位置却要占得牢牢的。一个月里,得想法子让宣和帝来上两回。免得宫人们捧高踩低,小瞧了嫡出的二皇子。
裴皇后抿了抿唇,略一点头:“也好。”
……
裴皇后亲自打发人去请,宣和帝倒也没拂皇后的颜面,很快摆驾来了椒房殿。
宣和帝少年时骁勇善战,以赫赫军功力压其余皇子,登顶帝位。可想而知,宣和帝绝不是什么性情温软之人。
相反,宣和帝独断专行,喜怒无常,性情暴戾。
伺候宣和帝的内侍们,整日战战兢兢。一个不慎,触怒了天子,便会被杖毙。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也是常有的事。
朝堂里,宣和帝圣心独裁,不容有不同的声音。在宫中,宣和帝更是高高在上,无人敢不诚服。
天子春秋鼎盛,立储之事,天子不提,无人敢多嘴。
立嫡立长,说到底,还是天子说了算。
也正因此,颇得圣宠的郑皇贵妃及大皇子,颇有一争之力。二皇子不是傻瓜,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平日在宣和帝面前,自是竭力表现。
“儿臣见过父皇。”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同行礼。
裴皇后也裣衽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都平身吧!”
宣和帝的声音入耳,裴皇后心底涌起熟悉的厌憎和惊惧。好在她扮裴婉清多年,早已驾轻就熟,谢恩后起身。
宣和帝龙目扫了过来:“皇后近日身体如何?”
裴皇后定定心神,声音温婉柔和:“多谢皇上关切。臣妾一病多年,时好时坏,还是老样子。”
裴皇后确实病了多年。生二皇子寿宁公主时难产,差点香消玉殒。当时裴钦前来相求,她自己也含泪恳求:“殿下,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几日。合眼前想回昔日的闺阁住上一段时日。就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心愿,求殿下应允。”
太子妃回娘家养病,当然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人都快死了,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愿,不应也太过冷血无情了。
到底夫妻一场,他还是点头应了。
之后,他领兵出京打仗,大半年后才归京。
“裴婉清”熬过了一劫,虽然还是病怏怏的,到底捡回了一条性命。
时隔大半年,再次见到满面病容的妻子,难免有些陌生。也或许是病弱体虚心情郁结之故,聪慧厉害的裴婉清,性情脾气也变了。
变得沉默少言,也变得更温顺柔婉。不争不抢不嫉。
平心而论,他倒是看这样的裴婉清更顺眼。
裴婉清养病两年,身体颇见好转。
他久未亲近发妻,那一日来了兴致,在她的寝宫里留宿。大概是太过孟浪了些,隔日,裴婉清又病倒了,患了心疾,愈发阴郁少言。
临盆生子后,她的心疾未见好转,一直闭宫养病。
任何一个男子,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有些别扭。更何况,他是大楚朝的太子,身边多的是年轻娇嫩形形色色的美人。
为他生了长子四子的郑侧妃,美艳柔媚,最得他欢心。
登基后,裴婉清被册立为后。最得他宠爱的郑侧妃,被封为郑皇贵妃,执掌宫务。裴婉清不嫉不争,贤良大度,和郑皇贵妃相安无事。
后宫一片安宁。
他甚为满意,虽然再未在椒房殿里留宿。不过,每个月都会来椒房殿两三回,给了裴皇后应有的体面。
种种念头,在宣和帝心头一闪而过。
宣和帝随口道:“你身子孱弱,宫里的事不必你操心烦心,你只管安心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是,张口夸赞郑皇贵妃:“郑皇贵妃执掌宫务多年,仔细周全,从无差错。为臣妾分忧。有她在,臣妾尽可安心了。”
发妻宽和大度,爱妾得宠却不恃宠生娇,堪称妻妾和睦妻贤妾恭。这足以令世间所有男子自得自傲。
宣和帝也不例外。
听到裴皇后的话,宣和帝舒展眉头,嘴角微扬,可见龙心大悦。
二皇子眸光一闪,心中冷哼一声。
在他看来,裴皇后实在是太过宽厚谦和了。哪怕常年养病,也不该将全部的宫务都交于郑皇贵妃之手。
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多的是,“提携”两三个和郑皇贵妃争宠,不是难事。
这些年来,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一切不管不问。只担着中宫皇后的名声罢了!
郑皇贵妃却正好相反。执掌宫务,圣眷极浓。宣和帝一个月中,至少也在郑皇贵妃的寝宫里留宿七八日。
比起如隐形人一般的裴皇后来,郑皇贵妃更像六宫之主。
宫人们踩低捧高,明着不敢怠慢椒房殿及嫡出的皇子公主们,暗中向郑皇贵妃母子投诚的不知凡几。
一想到年长自己四岁的大皇子如今的声势,二皇子心里便如堵了一块巨石。很自然地对裴皇后生出了怨怼和不满。
……
宣和帝问询几句后,不再多言。
接下来,传膳摆膳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
有宣和帝在,饭桌上格外安静。
六皇子自小经受近乎严苛的礼仪教育,饭桌礼仪同样无可挑剔。只是,他原本的雀跃欣喜,也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的郁闷。
他其实只想和母后独处而已。
用完午膳后,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起告退。宣和帝没急着离开,在裴皇后的寝宫坐了片刻。
裴皇后亲自为宣和帝奉上一盏清茶。
宣和帝品茗,裴皇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相陪。气氛略有些沉闷。
宣和帝放下茶杯,看着眉眼柔和的裴皇后,忽地说道:“皇后,朕记得,当年你嫁给朕的时候,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口齿伶俐。这些年,你倒是愈发少言了。”
嫔妃们见了他,都是百般逢迎示好。相伴多年的郑皇贵妃,更是善解人意体贴备至。
唯有裴皇后,对他看似恭敬温顺,实则疏远。
裴皇后心里一紧,轻声应道:“臣妾一病多年,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皇上重情重义,待臣妾一如既往,臣妾铭感五内,诚惶诚恐。在皇上面前,也无颜多说了。”
确实什么都不说。
不争不嫉,安分守己,从不试探何时立储立谁为储。铁石心肠如他,对着这么一个温柔如水安静沉默的裴皇后,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惜。
或许,也正因此,他迟迟未下定决心,到底立长还是立嫡。
宣和帝又看了裴皇后一眼,淡淡道:“别人在朕面前战战兢兢,你我是结发夫妻,大可不必如此。”
裴皇后恭敬应是。
然后,又没了下文。
宣和帝:“……”
宣和帝挥去心底的一丝郁闷,喝完了清茶,便摆驾离去。
又熬过了一回。
裴皇后暗暗松口气。
……
宣和帝一走,椒房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不过,今日的安静中,又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怪异气氛。
青黛终于回宫复命:“启禀娘娘,奴婢去侯府传口谕时,永安侯夫人还在程家,尚未回府。请娘娘耐心等上一等。”
裴皇后神色微凉,淡淡道:“无妨,本宫等着便是。”
青黛:“……”
青黛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为悻悻。只是,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她不能多言,只得忍了这口闷气,退到一旁。
菘蓝不动声色,心里却略略一沉。
软弱无用的裴皇后,一旦牵扯到程锦容的去向安危,便如孤绝的母狼一般。令人心中生凛。
……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皇后出奇的有耐心,也未午睡,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海棠树。似乎就这么看一辈子,也不厌倦。
青黛心烦意乱,频频看向菘蓝。
她有种很不美妙的预感怎么办?
菘蓝表面冷静,其实心里同样浮躁难安。
往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自从程锦容离开永安侯府回了程家那一日起,情势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裴皇后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情,必会横生波折……
“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已进了宫门。”一个宫女恭敬地来禀报。
裴皇后目光一扫:“菘蓝,你去迎一迎永安侯夫人。”
菘蓝打起精神应了。
到了宫门处,菘蓝冲永安侯夫人行礼,低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有些不佳,夫人待会儿见了娘娘,说话可得谨慎些,免得惹恼了娘娘。”
永安侯夫人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回侯府,就知裴皇后传了口谕,心里直叹晦气。
六皇子在程家现了身。想来,裴皇后也一定从六皇子口中知道了程锦容回程家的事。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好在,裴家早有应对之策。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神色如常,笑着行了一礼。
凝视窗外的裴皇后既未转头,也没有出声。永安侯夫人不能起身,只得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青黛目中蹿出一丝火苗。
这个裴婉如,不过是个傀儡替身。竟也敢折辱永安侯夫人!
菘蓝以严厉的目光制止青黛的异动,轻声提醒:“永安侯夫人给娘娘见礼了。”
裴皇后这才转过头,声音平平地说道:“平身,赐座。”
永安侯夫人笑着谢恩,坐了下来。菘蓝冲一众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鱼贯退出了门外,只有菘蓝和青黛留了下来。
永安侯夫人是裴皇后的娘家长嫂。姑嫂见面,总有些私房体己话要说。每次都是菘蓝青黛两人留下伺候,一众宫女早已习惯。退出时将门关紧,站在门外数米处。
寝室里,裴皇后和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
裴皇后一改往日的安静沉默,黑眸中闪出一丝怒火:“锦容什么时候回的程家?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一直隐瞒不提?”
永安侯夫人有备而来,面对裴皇后的诘问,半点不慌,笑着解释:“娘娘息怒,且听我一言。”
“锦容回程家其实有一些时日了。她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家,面嫩皮薄,羞于在裴家举行及笄礼,坚持要回程家。”
“侯爷最疼锦容,便应了。”
“过了及笄礼后,锦容很快就会回侯府。区区小事,侯爷以为不必惊扰了娘娘。上一回进宫时,我便没有提起。”
“没想到,六皇子殿下忽地出宫去了程家。娘娘从殿下口中得知此事,心中惊疑恼怒,也是难免。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思虑不周。请皇后娘娘见谅。”
……
裴皇后的目光紧紧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真的只这样吗?”
反正裴皇后见不到程锦容,还不是她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永安侯夫人心中自得地想着,见裴皇后神色稍缓,立刻正色答道:“我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绝无半字虚假。”
裴皇后沉默下来。
这些年,她形同被软禁在深宫里。平日接触到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永安侯进后宫不那么方便,和永安侯夫人打交道的机会着实不少。
也因此,她很清楚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为了女儿的安危,她不能相逼太紧。
不过,有她在,谁都休想伤害锦容一星半点。
“本宫病了十几年,”裴皇后忽地淡淡张口:“早就该撒手西去了。现在强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谁敢动本宫最在意的人,本宫豁出这条命,也断然饶不了她!”
永安侯夫人:“……”
温软无用如废物的裴皇后,此时绝不能死。
永安侯府将程锦容紧紧攥在手心,拿捏住了裴皇后的命脉。可永安侯府的命脉同样寄在裴皇后的身上。
裴皇后万万死不得!
永安侯夫人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娘娘放心。侯爷和我,早将锦容视若己出。有我们在,谁也不会令锦容受半分委屈。”
“对了,我还有件要紧事告诉娘娘。”
裴皇后对永安侯夫人口中的要紧事半点不感兴趣,一脸漠然。
宣和帝偏爱大皇子,早已传遍宫中内外。立储之事,宣和帝心意未明,一众文臣武将私下揣摩圣意,却无人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二字。
永安侯早已蠢蠢欲动,有些按捺不住了。永安侯夫人这两年,明里暗里也提过几回。只差没明着催促裴皇后了。
想来,永安侯夫人又要提立储之事了。
这一回,裴皇后却料错了。
永安侯夫人笑吟吟地张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锦容生得清艳貌美,性情温柔和顺,和阿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皆有情意。往日锦容年少,我不便张口。”
“今日锦容及笄,已算长大成人,也到了论嫁之龄了。”
“侯爷几日前就写信提亲,命人送去边关了。等程妹夫回信到了裴家,我和侯爷就正式去程家提亲。”
……
程妹夫三个字,如尖锐的刺,深深刺进裴皇后的心底。
裴皇后的黑眸闪过痛楚,全身无法抑制的轻颤。
永安侯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涌起强烈的快意。
一女不嫁二夫,是为忠贞。善良软弱的裴婉如,无法对自己深爱的夫婿忠贞,被逼着进宫做了裴婉清的替身,还生下了六皇子……
程锦容是裴婉如的命根子,程望是裴婉如不能碰触的伤疤。
换在平日,她自是不提。今日被裴婉如气得狠了,她便戳一戳这道伤疤。
果然,裴皇后如被利刺戳穿胸膛,痛苦难当。
那张美丽的脸孔,骤然苍白,失了血色。
永安侯夫人故作若无其事,笑着说了下去:“娘娘也是见过阿璋的。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夸,京城勋贵少年里,阿璋若是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侯爷已经打算好了。等阿璋一成亲,就为他请封世子。锦容过门后,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衣食优渥,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裴皇后身子不再轻颤了,轻声打断永安侯夫人:“须得锦容心甘情愿才行。”
裴璋在宫中做二皇子的伴读,也时常进椒房殿请安。裴皇后对这个娘家侄儿自不陌生。
平心而论,裴璋确实当得上年少英才四个字。
而且,裴璋的性情脾气并不像永安侯,也不肖似永安侯夫人。说起来,更像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当年的老永安伯。
裴皇后再恨裴家,也无法违心地说裴璋不好。
永安侯夫人笑道:“娘娘放心。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是阿璋的亲娘,自然要为他娶一个可心中意的好媳妇。”
“这门亲事,是阿璋主动相求,侯爷才应下。阿璋娶了锦容,一定会全心待她。我和侯爷也都拿她当女儿一般……”
裴皇后张口打断永安侯夫人,声音轻柔又坚定:“锦容愿嫁才嫁。”
永安侯夫人:“……”
不管怎么样,总算安抚住了裴皇后。
永安侯夫人又是低头又是陪笑,费尽唇舌,直说得口干舌燥。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夫人身心俱疲地出了椒房殿。
照例是菘蓝送永安侯夫人去宫门处。
“好好伺候娘娘,”永安侯夫人深深地看了菘蓝一眼:“你对娘娘的忠心,侯爷和我都看在眼里。”
最后一句,若有所指。
菘蓝心知肚明,轻声道谢:“多谢夫人。”
菘蓝是家生子,亲爹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兄长。后来,菘蓝的兄长战亡,留下一个独子。
年近四旬的菘蓝,终身未嫁,最大的牵挂,便是这个侄儿了。
好在侄儿还算争气,如今是永安侯身边的亲兵。
青黛的情形,和菘蓝颇有相通之处。当年她们两人被挑到裴婉清的身边,一是因为她们忠心能干。二来,她们两人都是家生子。父母兄弟家人都在裴家。
永安侯夫人对心思缜密的菘蓝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出了宫门。
菘蓝在原地注目片刻,无声轻叹,方才转身回了椒房殿。
……
平国公府。
“启禀夫人,太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府了。”丫鬟前来禀报。
郑氏嗯了一声,快步往外走。
太夫人逐渐年迈,精力体力远不及往日。这两年,一应人情来往走动,都由她这个儿媳出面。
今日,太夫人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让人备马车去了程家:“程姑娘救了三郎一回,又不肯收诊金。今日我登门去观礼,也算还了程姑娘这个人情。”
以太夫人的身份地位,去程家观礼,确实抬举了程锦容。
这一意外的举动,令她措手不及。
郑氏想要陪着一起去,太夫人却道:“我去也就罢了。你一同前去,阵仗太大,别吓着程姑娘了。”
太夫人生性霸气,说一不二。
郑氏做了多年儿媳,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只得作罢。
这大半日,郑氏心里也犯了嘀咕。
太夫人对程姑娘也太过看重了吧!对了,这位程姑娘今年及笄,和贺祈的年龄倒是般配……这个念头刚起,郑氏立刻摇头轻笑。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太夫人几乎将贺祈宠上了天。贺祈的妻子,必然是名门闺秀。以程家的门第,根本高攀不上平国公府。
还是尽力促成侄女郑清涵和贺祈的亲事才是。
一来可以降低贺祈的戒心。二来,大事不成,也多一条退路。
郑氏心中暗暗盘算,很快到了门口。
贺祈正好搀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
郑氏扬着笑脸,亲热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嘘寒问暖:“婆婆出去大半日才回,儿媳心中一直惦记得很。婆婆累不累?儿媳扶着您回院子歇下吧!”
太夫人心中惦记着一桩要紧事,哪有心情和郑氏闲话:“三郎送我回去便可,你不必跟着来了。”
郑氏:“……”
贺祈连眼角余光也没给郑氏一个,扶着太夫人扬长而去。
看着祖孙两个相依离去的身影,郑氏胸口阵阵发堵,暗暗咬牙。
这个老虔婆!
这个混账贺祈!
待她的儿子贺袀做了平国公世子,看她怎么收拾这一对祖孙!
……
“都退下。”
进了屋子后,太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丫鬟都退了出去。然后,太夫人抬眼看向贺祈。也不说话,就这么若有所思地打量。
贺祈厚着脸笑问:“祖母这样看我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日见我了!难道我今日脸上长了花不成!”
太夫人活了六十年,饱经世故,岂会被这点小小的花招耍弄过去,闲闲地瞥了装模作样的孙子一眼:“你脸上没有花,程姑娘倒是娇美得像朵花。”
贺祈:“……”
在太夫人如炬的目光下,贺祈摸了摸鼻子,不自觉地咳嗽一声:“祖母,我……”
“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来蒙祖母。”
太夫人瞪了贺祈一眼:“祖母活了大半辈子,经过的事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真当我看不出来吗?我是想听你亲口说!”
说就说!
向祖母表明心意,也是迟早的事!既被精明的祖母察觉了,也无需遮遮掩掩!
贺祈忽地跪了下来,黑眸中闪出坚定的光芒:“祖母,我从初见程姑娘的那一刻起,便对程姑娘倾心。”
“请祖母为我去程家提亲!我要娶程姑娘为妻!”
太夫人:“……”
这个混小子,真是敢想敢说!
其实,太夫人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自己孙子什么脾气,没人比太夫人更清楚。那点伤,对贺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贺祈坚持要“复诊”,每顿喝苦死人的汤药,还喝得美滋滋乐颠颠的……
想也知道,这和那位人美心善的程姑娘脱不了干系。
去程家观礼,是为了还人情,更是为了亲眼看一看程锦容。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令眼高于顶情窦未开从不屑看任何少女一眼的贺祈动了春心。
这一看之下,饱经世故识人无数的太夫人也觉惊艳赞叹。
相由心生。
程锦容目光清明,举止磊落。对着长辈恭敬有礼,却未因权势露出谄媚之态。
太夫人对程锦容的第一印象,无疑是极好的。
不过,太夫人也没料到,一问之下,贺祈便张口要求娶程锦容!
……
太夫人闭上眼,以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睁开。
贺祈一动不动地跪在她面前。
平日略显跋扈飞扬的俊脸,此时认真又诚恳。
太夫人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心里冒了酸水:“你长这么大,不管张口要什么,祖母都依着你。这还是你第一次跪在我面前,这般郑重其事地恳求祖母。”
而这样放低姿态的恳求,是为了喜欢的姑娘。
这个臭小子!
贺祈见太夫人没有动气,心里一喜,殷勤地说道:“若是为了祖母,让我跪上三天三夜,我也不嫌累。”
太夫人被哄得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贺祈的俊脸:“祖母一把年纪了,不稀罕听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哄你的程姑娘去。”
太夫人年轻时有“胭脂虎”的绰号,擅骑射,刀法不弱男子。也因此,老平国公畏妻如虎。
如今太夫人一把年纪了,手劲却是不小。此时心里泛酸,手上用了三分力。
饶是贺祈脸厚,也被拧得龇牙咧嘴:“诶哟!祖母!对着最疼爱的孙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太夫人又被气乐了,笑骂道:“混账小子。知道祖母疼你,就来用苦肉计,逼着祖母点头是吧!”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是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日后要承袭爵位和家业。你的妻子,以后是贺家主母,是一品的国公夫人。”
“你的亲事,需慎之又慎。岂能容你任性胡闹!”
“程姑娘医术出众,是个人美心善的聪慧姑娘。我并无贬低程家之意,不过,程家的门第和平国公府并不相当。祖母若为你求娶程姑娘,只怕你父亲第一个就不同意!”
太夫人就事论事,语气也和缓下来:“三郎。少年人冲动热血,喜欢一个姑娘,再正常不过。可成亲是另一回事。你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为妻。”
贺祈依旧跪得笔直:“平国公府传承两百年,靠的对天子的忠心和赫赫战功。以平国公府今时今日的声望,无需和名门世家联姻。”
“祖母口中的名门闺秀,我一个都不喜欢。”
“门当户对,不及两情相许。”
“祖母说的对。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我一定要娶一个我心仪恋慕的姑娘。我喜欢程锦容,非她不娶!”
太夫人:“……”
贺祈什么脾气,没人比太夫人更清楚。
这个混小子,自小就是个犟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马也拉不回。
太夫人忍不住又揉了揉头。
……
贺祈就这么跪着。
大有“祖母不同意我就一直跪下去”的架势。
僵持了片刻,太夫人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先起来吧!提亲之事,我总得先写信给你父亲,和他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他就知道,疼爱他的祖母一定会松口。
贺祈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我已经以祖母的口吻写好了一封信。祖母派人送去给父亲便可。”
太夫人:“……”
太夫人被气乐了,随手拿起椅子边的拐杖,一拐杖敲了过去。
拐杖是极坚实的木料所制,便是不用全力,落在身上也很疼。
贺祈没有躲闪,任太夫人打了几拐杖。
只打了三下,太夫人就舍不得再动手了,放下拐杖,张口数落:“祖母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吗?祖母生气拿拐杖的时候,你就快跑。左右祖母追不上你。这么傻呆呆地跪在这儿,祖母一怒之下,打坏了你的身体怎么办?”
贺祈看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祖母,低声说道:“祖母可曾消气了?”
他宁可跪着挨祖母的拐杖,也不愿伤祖母的心。
太夫人听懂了贺祈的怀中之意,鼻间一酸。
外人都言贺三公子跋扈无礼,暴躁易怒,是京城纨绔。他们都是瞎了眼!她的三郎,明明就是一个孝顺体贴的好孩子。
三郎自幼丧母,亲爹早早领兵去了边关。自小就在她身边长大。她这个祖母,焉能不多偏疼几分?
太夫人扔了拐杖,将贺祈搂进怀里:“祖母消气了。好孩子,你喜欢程姑娘,祖母就为你求娶她过门为媳。”
贺祈心中一喜,故意叹道:“只怕父亲不肯点头同意。”
“他敢!”太夫人哼了一声,松开贺祈,霸气地说道:“扶祖母去书房,祖母亲自写信给你父亲。”
离得再远,也是她儿子。
她说的话,儿子还敢不听?
……
贺祈心里美滋滋的,殷勤地扶着太夫人起身去书房。然后亲自铺信纸,磨墨,以毛笔蘸墨,送到太夫人手中:“祖母请用笔。”
太夫人看着轻飘飘如置云端的孙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那个因父亲离去夜半偷偷哭泣的孩童,转眼间就长成了英俊又体贴的少年郎。到了惦记娶媳妇的年纪了。
太夫人接过笔,运笔如飞。片刻间,一封信便已写成。将信卷好封蜡,叫来家将,今日便将家信送出京城。
忙完这些,太夫人面上有了几分倦色。
“人老了,不中用了。”太夫人笑着自嘲:“换在年轻的时候……”
贺祈笑着接过话茬:“换在年轻之时,祖母单手可伏虎。所以,才得了胭脂虎的美名。”
太夫人被哄得开怀一笑。
她年轻时曾提着刀追打了老平国公两条街。老平国公自此再不敢有纳美妾的念头。
太夫人怀念遥想自己年轻时的英姿,忍不住唏嘘:“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和我同辈同龄的,不少都入了土。祖母也一把老骨头了,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中了贺祈的痛处。
前世若不是因为他,祖母也不会伤心过度,早早病故。
“祖母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贺祈握住太夫人的手:“等我娶了媳妇过门。我和媳妇一起孝敬祖母。”
太夫人挑眉笑道:“早日成亲,生个白胖曾孙,就是对祖母最大的孝敬了。”
白胖曾孙啊……
贺祈不知想到了什么,俊脸颇有些荡漾。
太夫人看不下去了,笑着伸手扇了贺祈一记:“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这儿碍祖母的眼了。”
贺祈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还有一桩要事告诉祖母。”
“今年我已满十五,也该谋个差事了。所以,我打算参加半个月后的御前侍卫大选。”
勋贵子弟,多以武晋身。
太夫人对自己的孙子充满了信心,笑着说道:“好,祖母就等着你夺魁归来了。”
前世,他也是十五岁时参加御前侍卫大选。却不料,在大选的前一日吃坏了东西,腹痛如绞,腹泻一日。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只得遗憾放弃了那一年的大选。
贺祈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应道:“祖母放心,我一定会拿下魁首。不令任何‘关心’我的人失望。”
……
傍晚。
上书房散学后,裴璋和二皇子等人道别,出宫回了永安侯府。
不出所料,刚踏入永安侯府大门,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白薇便出现在眼前:“夫人早已吩咐奴婢在此等候,请公子去见夫人。”
裴璋眸光一闪,略一点头。
片刻后,裴璋站在了永安侯夫人面前。
丫鬟们都已被打发了出去。
永安侯夫人心浮气躁地等了半日,见了裴璋,压在心底的怒火尽数涌上心头。
“阿璋,”永安侯夫人目光凌厉,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尖锐:“今日你为何忽然带六皇子去了程府?”
裴璋定定地看着永安侯夫人,黑眸中锋芒毕露:“些许小事,连皇上也未动怒。母亲为何这般恼怒?六皇子又为何不能去程家?莫非是程家有六皇子不能见的人?”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此时终于察觉到裴璋的异样,心里的震惊更胜愤怒:“阿璋!你怎么能这般和我说话!”
裴璋收敛逼人的锋芒,声音略低了几分:“母亲说的是。儿子不该怀疑母亲,更不该以诘问的语气和母亲说话。”
“请问母亲,今日我带六皇子殿下去程家,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永安侯夫人:“……”
难道裴璋察觉到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惊惶,放缓语气:“六皇子只有十岁,往日从未私自出过宫。你今日带他偷溜出宫,一切平顺也就罢了。万一有个闪失,你还有何颜面进宫?”
“虽说是嫡亲的表兄弟。可到底尊卑有别。六皇子是天家皇子,你不可轻忽大意。”
裴璋温声应是:“这一回,确实是儿子想得不够周全。下一次,若六皇子殿下想去程家,我一定多带些侍卫随行。”
永安侯夫人:“……”
一口血哽在喉头,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对着程锦容做戏,对着裴皇后做戏,对着自己唯一的亲儿子,还得做戏。憋屈得难以形容!
“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问母亲。”裴璋不动声色,步步紧逼:“听闻母亲从程家回来之后,又进宫觐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和母亲都说了什么?母亲心情不佳,莫非是因六皇子出宫之事,和皇后娘娘起了口角?”
一个弥天之谎,不知要用多少谎言去圆,才能蒙骗众人。
永安侯夫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皇后娘娘召我进宫,问询了一番。我和娘娘言谈甚欢,并无口角之争。”
裴璋眸光微闪:“没有便好。母亲刚才气急败坏,我还以为,是皇后娘娘斥责母亲之故。”
永安侯夫人再次无语。
“母亲为何脸色这般难看?”裴璋上前一步,扶住永安侯夫人的胳膊,紧紧盯着永安侯夫人神色的变化。
永安侯夫人缓缓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没什么。大概是今日奔波劳累,精神不济之故。”声音自然地软弱下来。
……
到底是疼爱自己的亲娘。
纵然裴璋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也不忍再追问试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永安侯夫人手边。
永安侯夫人慢慢啜饮着热茶。
袅袅热气,模糊了永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
裴璋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模糊不清的亲娘,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
永安侯夫人一定有一桩极大的隐秘瞒着他。为了躲过他的追问探询,不惜示弱扮可怜……
“阿璋,”永安侯夫人稍稍平定心绪,看了过来:“你父亲已写信给你姑父。不出两个月,你姑父的回信便该送来京城了。到时候,母亲就去程家为你提亲。”
一提程锦容,裴璋的俊脸便柔和了许多:“多谢母亲。”
永安侯夫人笑着轻叹:“儿女都是前世的债。我是你亲娘,为你操劳忧心都是应该的。等过几年,你也有了儿女,自然就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了。”
他和容表妹的儿女……
裴璋俊脸微微一红,目中闪出光芒。
永安侯夫人瞥了儿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锦容怎么会和贺三郎相识?”
裴璋:“……”
一提贺三,简直如鲠在喉。
裴璋俊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
“今日平国公府的太夫人,亲自去了程家观礼。”永安侯夫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夫人说是为了答谢锦容对贺三郎的救命之恩。”
“我这才知道,原来锦容去了惠民药堂义诊。”
裴璋定定心神道:“是。容表妹学医多年,想学以致用,行医治病。每日随她大堂兄一起去药堂义诊。”
“巧合之下,为贺三公子救治过一回罢了。救命之恩,未免太过夸张了。”
永安侯夫人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可我看,贺三郎今日也厚颜去观礼了。”
裴璋:“……”
母子四目相对。
永安侯夫人从裴璋眼底看到了恼怒愤慨。
虽然不忍戳儿子的痛处,永安侯夫人也不得不提醒:“贺三郎恶名在外,是京城最有名的纨绔。他缠着锦容不放,对锦容闺名总是有损。今日在程家,有不少人入了眼,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嚼舌。”
贺三郎确实声名不佳。
不过,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身份,也足以令京城所有的名门闺秀心动了。
更何况,贺三郎生得英俊之极。别说小姑娘,就连永安侯夫人自己,今日也免不了多看了一眼。
裴璋俊脸有些发黑,咬牙道:“母亲不必忧心。容表妹心里只有我,对那个贺三,根本不假辞色。”
反正,程锦容这个媳妇,裴家是非娶不可。
永安侯夫人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转而问起了半个月之后的御前侍卫大选:“……你可有把握拿下魁首?”
三年前,贺袀一举夺得魁首,力压一众勋贵子弟,得了宣和帝的青睐。如今是御林军里最年轻的校尉!
这条晋身之路,直达天子身侧,堪称锦绣坦途。
裴璋成竹在胸,满面自信:“此次大选,我对魁首志在必得。”
转眼又是复诊的日子。
程锦容兄妹四人一起去了卫国公府。
今日贺祈没有来。就连朱启珏等人也未现身。
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的江尧,腿伤颇有好转,精神也颇佳。不像往日那般哭唧唧,一张脸孔倒也算得上俊俏。
程景宏一俯身换药,江尧又开始惨呼连连。
众人:“……”
程锦容不由得莞尔一笑。
“程姑娘,”江尧一边哭鼻子抹眼泪,一边说道:“今日御前侍卫大选报名。贺三他们都去了,未能前来复诊。贺三特意打发人前来送口信,请程姑娘见谅。”
纨绔上进,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再者,贺祈的“病症”是怎么回事,众人都心知肚明。程锦容从未揭穿,是不想伤了救命恩人的颜面罢了。
“贺三公子的病症已好得差不多了,无需再复诊。”程锦容微笑着说道:“烦请江六公子为我传个口信,以后我就不随大堂兄前来卫国公府了。”
江尧的腿伤还未痊愈,程景宏每隔三日就要来复诊换药。以后,她就不必来了。
程景宏听到这话,颇觉顺耳。
换好药之后,程家兄妹四人一同告辞离去。
江二小姐亲自相送。
江二小姐有心示好,不时和程锦容程锦宜闲话,言语间透着几分亲近。
程锦宜有些受宠若惊了,到了马车上,小声和程锦容嘀咕:“奇怪。江二小姐对我们态度似格外亲善。”
可不是么?
程锦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堂兄一眼:“想来都是看在大堂兄的颜面。”
可惜,大堂兄在这方面着实迟钝,压根没听出话外之音,随口应道:“行医治病是大夫的本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
二皇子年已十五,定亲就是一两年之内的事。江二小姐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微妙的少女心思,注定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
惠民药堂的病患源源不断接踵而来,每日忙碌不休。
程锦容也习惯了这样忙碌充实的生活。
今日注定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程锦容坐下看诊没多久,药堂里忽然多了一行人。
这一行人,共有五个。为首的是一个绿衣白肤杏眼的美貌丫鬟,一脸的矜持,一张口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药堂管事何在?”
杜管事掌管药堂十余年,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一看就知这行人来意不善。
“鄙人正是药堂的大管事。”杜管事神色淡淡地上前:“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绿衣丫鬟趾高气昂的说道:“我们是晋宁侯府的人。四小姐近日胃口不佳,有些不适。听闻惠民药堂里来了一个女医。我们就是奉小姐之命,前来请女医登门看诊的。”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程锦容头也未抬,继续写药方。
程景宏程景安却一同变了脸色。尤其是程景安,举动永远比脑子快一步,霍然站了起来:“回去告诉你们小姐,堂妹只在药堂里坐诊。想看诊,就自己到药堂来!”
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被噎得俏脸通红,杏眼里满是怒气,说话也尖锐起来:“我们小姐千金之躯,岂能踏足这等地方……”
“请慎言。”杜管事脸孔一板:“这座惠民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专为穷苦百姓义诊。举凡提起惠民药堂,无人不敬让三分。”
“想仗势欺人,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排队看诊的病患们,也鼓噪起来。
“快些回你的侯府去吧!”
“就是。我们是穷了些,可既不偷也未抢,堂堂正正做人。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声浪越来越大,绿衣丫鬟气得胀红了脸。
一直未曾出声的程锦容,终于张了口:“我不认识什么晋宁侯府的四小姐。想找我看诊,让她来药堂领号排队。若成心来滋事,立刻滚出去!”
……
绿衣丫鬟一行人,狼狈地离去。
程景宏拧着眉头,低声问程锦容:“你真的不认识那位晋宁侯府四小姐?”
程锦容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结识来往的,也一定是名门闺秀。怎么会不认识晋宁候府四小姐?
程锦容淡淡道:“不认识。”
裴绣时常出门做客,和名门闺秀们来往。她喜静不喜喧闹,平日待在书房里,极少见外人。对这位晋宁侯府四小姐,只闻过其名,未见过其人。
今日忽然冒了这么一出,她也觉得奇怪的很。
又有病患来看诊了。
程景宏无暇细问,只得暂时将疑惑按捺下去。
……
半个时辰后。
晋宁侯府。
四小姐郑清涵,正在琴房里优雅抚琴。
身为名门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学。能精通其中一两样,便可自称是才女了。
年方十四的郑清涵,诗才出众,善于抚琴,容貌也生得秀丽。在一众名门闺秀里,堪称佼佼者了。
今日,郑清涵有些心神不宁,接连弹错了几个琴音。
“启禀小姐,绿珠回来了。”
郑清涵手下动作一顿,明明心中急切,却故作从容地说道:“叫她进来。”
片刻后,绿衣丫鬟绿珠进了琴房。
没等郑清涵张口询问,绿珠已扑通一声跪下,满脸委屈声泪俱下地禀报:“……那个叫程锦容的,根本没将小姐放在眼底。说什么小姐要看诊,只能去药堂领号排队。还让奴婢滚!奴婢受些委屈不要紧,可她张口羞辱小姐,奴婢实在是心中不平……”
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郑清涵,听得满心恼怒。
好一个程锦容!
区区一个六品医官之女!竟敢和她争风较劲!
受了一肚子闷气的绿珠,抬眼瞥主子的面色,愈发张口挑唆:“那个程锦容,除了一张脸生得尚可,家世才学品性哪一样能及得上我们小姐?”
郑清涵:“……”
也就是说,程锦容真得比她美!
郑清涵心中嫉意大起,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好,我就亲自去一趟惠民药堂!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
“容堂妹,你在裴家住了十几年,难道从未出府做过客?”
午饭后,有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程景宏终于有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平日多是独自读医书,或是伺弄药草。”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你在裴家这么多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这哪里是照顾,是软禁吧!”
是啊!
前世是她太过天真,以为这是舅舅舅母对她的爱护。竟未察觉到自己形同被软禁十余年。
程锦容沉默不语。
程景安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宜悄悄拧了他的胳膊一把,程景宏也瞪了一眼过来。程景安委屈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是实话嘛!
程锦容轻声道:“大堂兄,宜堂妹,你们不必拦着二堂兄。他没有说错。我年岁渐长,也渐渐觉得不对劲。所以,我坚持回了程家。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永安侯府了。”
程景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也不嫁裴璋了?”
程锦容心里一阵刺痛,面上却平静如常,没有半分羞涩忸怩或局促难安:“是。”
程景宏兄妹三人:“……”
裴璋对程锦容的情意,兄妹三人都看在眼底。虽然他们都不喜欢裴家,不过,对裴璋的印象都不错。
程锦容的反应,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容堂妹,”程景宏皱眉低语:“这不是等闲小事。你不可因一时怄气,错失良缘。”
“大哥说的对。”程景安迅速接了话茬:“裴璋家世门第品性样样都出众,又和你一起长大,熟悉彼此的性情脾气。你不嫁裴璋,还想嫁谁?该不是想嫁贺三公子吧!”
程锦容:“……”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伸手,重重扇了程景安的后脑勺一记:“胡言乱语!”
程景安惨呼一声:“诶哟!大哥,下手轻一点!我已经够笨了。你这么用力拍我脑袋,我岂不是更笨?”
程景宏好气又好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笨,总算还没笨到无可救药。”
程锦宜半点都不同情自家二哥:“叫你嘴欠乱说,挨揍也是活该。”
被这一插科打诨,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大堂兄,二堂兄,宜堂妹。你们对我的关切,我都心领了。”
“我从无嫁人的打算。半个月前,我已写信给了我爹。我不想嫁人生子,不愿被拘在内宅。我要做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不管谁写信提亲,我爹都不要应。便是他应了,我也不嫁。”
“过些日子,这封信就该到爹的手里了。”
“我不会嫁裴璋。贺三公子,我也不会嫁。”
程家兄妹三人:“……”
这一刻,面容平静近乎冷漠的程锦容,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格外陌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程锦容。
冷静自制,心志坚韧。心有主见,不为任何人左右。
程景宏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容堂妹,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拦着你。你只要记着,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程景安程锦宜一同点头。
程锦容心中一暖,微微笑了起来。
……
树欲静而风不止。
程锦容不想寻麻烦,“麻烦”却自动寻上了门。
午后,药堂的门开了没多久,又来了“贵客”。
这位贵客,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一袭绯色罗裙,身材窈窕,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上缀着数个米粒大小的珍珠,光泽雅洁,风吹不动,一派优雅的名门闺秀风范。
少女的身后,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和八个丫鬟,另有几个随行的侍卫。
这等穿戴,这等做派,出现在满是平民病患的惠民药堂,就不那么美妙了。总有些维和刺目之感。
病患里一阵骚动。
杜管事不得不上前招呼。
程锦容迅速抬头,一眼瞥到了少女身侧的绿衣丫鬟。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就是那位晋宁侯府的四小姐了。
她和对方既不相识,也无交集。巴巴地跑到药堂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然是有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一种。
确实有病。
这种病,叫嫉恨。
隔着重重病患,程锦容又是坐着,郑清涵只能看个隐约大概。可这一眼,已令郑清涵心生嫉意。
什么家世出身,什么琴棋书画,什么才学无双。
身为女子,容貌第一要紧。
两美相遇,貌美者胜。
有了主子在身边,绿珠说话极有底气:“杜管事,我们小姐纡尊降贵,特意来了药堂。这里可有安静一些的地方?请程女医为我们小姐看诊。”
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跑药堂来添乱。
杜管事心中不痛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来看诊就有看诊的规矩:“你去领号牌,等着看诊。”
绿珠:“……”
绿珠柳眉倒竖,正要张口,郑清涵淡淡道:“绿珠,去领号牌。”
绿珠悻悻地领命,去领号牌。
杜管事颇为客气:“郑二小姐,后堂请。”
郑清涵略一点头,目光又瞟了垂眸敛容专注为病患看诊的程锦容一眼,将心头翻涌的酸意按捺下去,款款去了后堂。
……
药堂里的空屋,近来因病患颇多,基本都住满了。
杜管事将郑清涵领到了一间空屋里:“请郑二小姐在此稍候。”
这间屋子里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摆了两张床榻和几张椅子。奇怪的是,屋子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郑清涵略略蹙眉问道:“这屋子里,为何有些血腥气?”
杜管事随口笑答:“这间屋子,平日专门用来行外科医术。断了腿的,伤了胳膊的,身上有严重外伤血流不止的,都到这里来医治。”
郑清涵:“……”
“不过,郑二小姐放心。这间屋子也是最干净的。每日晚上都要仔细打扫,一点血迹都不留下。”
“今日上午,来了个病患,小腹处被树枝戳了个洞。肠子都差点掉出来,流了许多血,所以屋子里才有些血腥气……郑二小姐是怎么了?快来人,扶着郑二小姐去吐一吐。”
杜管事神清气爽地回了大堂,走到程锦容身边:“程姑娘,郑二小姐在后堂十四号屋子里候着。”
杜管事说十四这个数字,也如常人不同,喊做幺四。
谐音和要死差不多。
程锦容抬头看了神色自若的杜管事一眼。
这位杜管事,平日看着沉稳大气行事圆滑,捉弄起人来,其实最是促狭。
十四号屋子,是平日用作行外科医术的。收拾打扫得再仔细,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娇贵的郑二小姐焉能受得了?
杜管事冲程锦容眨眨眼。
程锦容抿唇一笑,笑着应了:“好,请郑二小姐稍候片刻,轮到她的号牌时,我便过去。”
她在药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领号牌等候看诊的病患也越来越多。
就让郑二小姐慢慢等着吧!
……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绿衣丫鬟到大堂来看了三回。奈何程锦容专心看诊,根本不理会她的催促。直至轮到郑二小姐的号牌了,程锦容才起身去了后堂。
甘草跟在主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卷衣袖。
程锦容瞥到甘草的动作,颇有些好笑:“甘草,你卷衣袖做什么?我是去看诊,又不是去打架!”
甘草一边卷衣袖一边答道:“有备无患。”
还会用成语了!
程锦容哑然失笑,未再多言。伸手推开十四号屋子的门。
屋子里除了血腥气,还多了一股异样的味道。哪怕地上已被收拾干净,窗户也被开了通风,那股呕吐后的淡淡酸臭味,依然徘徊不去。
郑二小姐杏眼桃腮,皮肤细嫩,生得一副好相貌。
只是,此时她臭着脸,没了优雅矜持的名门闺秀风范,缀着细小珍珠的精致帷帽,也被扔到了一旁。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上前,在郑二小姐的对面坐下:“请郑二小姐伸手,我为郑二小姐诊脉。”
郑清涵先是吐了一回,在杜管事面前丢尽了脸。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等得心浮气躁心火直冒。
总算是等到程锦容了。
郑清涵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没吭声,伸出右手腕。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美丽从容的脸庞。
越看越冒火,越看越气闷。
程锦容对郑清涵的臭脸视若未见,凝神诊脉。过了片刻,程锦容收回手,目光落在郑清涵的俏脸上。
郑清涵:“……”
看什么看?
我还怕你不成!
郑清涵努力瞪大双目,和程锦容对视。
哪怕不如你长得美,但是对峙瞪眼,我绝不会输。
程锦容有些讶然:“郑二小姐远道来惠民药堂,是为了看诊。望闻问切,我在为郑二小姐看诊。郑二小姐为何这般瞪眼看我?”
郑清涵:“……”
一屋子丫鬟各自将头扭到一旁,免得被主子察觉到自己在偷笑。
郑清涵一往无前刻意找茬的气焰,被灭了大半,悻悻地哼了一声:“你看出什么来了?”
要是程锦容什么都说不出来,看她怎么奚落取笑!
程锦容略一沉吟,说道:“郑二小姐是不是一来葵水,便肚痛不止?甚至疼得不能下榻?”
郑清涵:“……”
郑清涵的眼睛又瞪圆了。不同的是,眼眸里没了挑衅和怒气,而是惊愕和不敢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如此。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是大夫,一诊脉,便能诊得出来。”
就连丫鬟绿珠,也被震住了,顾不得再瞪眼怄气,急急说道:“我们小姐每个月来葵水,确实会肚痛难耐,要在床榻上躺着才行。不知程姑娘可有法子医治?”
郑清涵葵水十三岁时才来。这大半年来,每个月都疼得死去活来。偏又羞于启齿,就连对着亲娘也不肯说。唯有贴身丫鬟绿珠知晓一二。
程锦容点点头:“当然有法子,甘草,取纸笔来,我来开药方。”
甘草诶了一声,利落地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取出纸笔。为了便于随身携带开方,程锦容用的是程家特制的炭笔。笔尖坚硬,用起来颇为方便。
程锦容开好药方,将药方给了绿珠,吩咐道:“拿着药方去别的药堂抓药。待葵水来的第一日,按方煎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喝下。连着喝上三日便可。”
绿珠下意识地点点头。
郑清涵回过神来,不快地问道:“为何我要去别的药堂抓药?惠民药堂里难道连药材也没有吗?”
程锦容略一挑眉:“惠民药堂对穷苦百姓义诊,药材也不收诊金。堂堂晋宁候府的二小姐,白白来看诊也就罢了。难道还想抓不花银子的药不成?”
郑清涵被气得涨红了脸,腾地起身:“本小姐什么时候白白看诊了?绿珠,拿二十两银子做诊金。”
“郑二小姐且慢。”程锦容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我替百姓看诊,分文不取。替郑二小姐看诊,诊金是五十两。”
众人:“……”
郑清涵简直要气炸了,气冲冲地看向绿珠:“还不快些拿五十两银子来。”
本小姐要用五十两银子,砸到程锦容的脚下,狠狠地羞辱她!
绿珠苦着脸小声道:“小姐息怒。奴婢随小姐出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什么银子。别说五十两,就是二十两也没有。”
郑清涵:“……”
平日她出府,确实没有带银子的习惯。看中什么珠宝首饰或是胭脂水粉衣料之类,让人送去晋宁侯府就行了。
谁能想到,今日会因这个习惯,在程锦容面前丢人现眼?
眼看着郑清涵满面羞愤眼里几乎快喷出火星来了,程锦容善解人意地为郑清涵解围:“郑二小姐今日若没带这么多银子,改日命人送来也是一样。想来,郑二小姐不至于赖掉区区诊金。”
郑清涵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用力一跺脚,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气势冲冲地走了。
绿珠急忙拿起帷帽追了上去:“小姐,快些戴上帷帽。”
一群丫鬟也匆匆追了上去。
甘草放下卷起的衣袖,低声嘟哝:“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没想到真是来看诊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