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那边有何状况?”抬眼瞧了张去华一眼,刘承祐再问。
“回陛下,石大学士禀报,王昭远使辽南归,奉诏来见,已至郓城!”张去华答道:“另外,暮春将终,河南州府官员齐聚历城,布政使李公来报,历城已经做好迎驾事宜,御驾在梁山驻幸不少时日了......”
“在此是耽搁不少时间了!”闻之,刘皇帝点了点头,看着仍以一个优雅姿态的坐在身旁的小符,笑问道:“此番出游,可曾尽兴?”
看样子,小符显然是不满足的,不过,她倒也非不知趣的女人,温柔一笑,轻声道:“逗留已久,也不能耽误了行程,更不好误了国事!”
“明晨起行回行营,后日御驾出发,前往齐州!”刘皇帝吩咐道。
“是!”
“你也坐下,吃点烤鱼!”指着已然烤熟的鲜鱼,刘皇帝对张去华吩咐道。
“谢陛下!”张去华立刻面露喜色,鱼是普通鲤鱼,烤熟了味道只怕也美不到哪里去,但是,皇帝亲自捕捞的,这世间有几人能享受得到。
张去华固然有自傲的一面,但作为君权体制下的士大夫,能够得到皇帝如此亲近,自然也大感荣幸。
而一旁,九皇子刘曙,已然开啃了,沾得一嘴的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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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口谕,宣王昭远觐见!”行营御帐前,喦脱面带傲然,看着恭候于此的王昭远,粗声粗气地道。
“是!”王昭远拱手应命,理了一番本就整齐的衣冠,入内面君。
从白马至郓城,连日赶路,等赶到,刘皇帝自下山水村野之间逍遥去了,苦等了两日,刘皇帝乃归。在行营这段时间,王昭远心情难免有些紧张,因为随他北使的属吏、卫士,都被武德使李崇距叫去问话了。这样的举动,实在不能令他坦然视之。
所幸,刘皇帝甫还行营,便唤他觐见,没有一点冷落的意思,稍慰其心。
入帐参拜,刘皇帝那和善的态度,则更令王昭远吃了一颗定心丸。也是,以当今天子的英明雄视,岂能为那些嫉妒小人的话所迷惑。
“此去契丹,自秋如春始归,历时半载多,王卿辛苦了!”让王昭远落座,刘皇帝温和道。
“陛下言重了,身负使命,自当尽力而为,不堕中国天朝之威!”王昭远说道。
“这么长时间,必然经历非常,所获匪浅吧!契丹国中,军政如何?”刘皇帝问道。
对于如今大汉周边唯一强大的邻居,刘皇帝可关心地很,尤其是在上次被“封禅”勾动心思之后,越发想要针对辽国来些动作了。
说起来,到如今,于刘皇帝而言,四海八荒之内,也唯有辽国,能使他不懈其志了。
“回陛下,此番北使,臣久居其国,暗中体察其治,不得不说,契丹仍旧为大汉强敌,不可轻视!”王昭远迟疑了下,小心地试探道。
说这种话,是担风险,如今的大汉文武中,对于契丹,早不似当年那般忌惮了,固然谈不上轻视,但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却也很少有人讲了。
“嗯!”刘皇帝反应平和,示意王昭远:“继续说!”
“陛下,自北伐以来,辽国已然休养整整八年,如今,其政局稳固,民生向安,四境之内,虽不乏动乱,却属疥癣之疾,不足大虑。
汉辽大战中,其殿帐亲军,损伤惨重,如今亦已得到恢复,左右皮室军常年保持着三万铁骑,另外其重骑,也得到重新建立。
臣在临潢府,曾受辽主所邀,游猎阅兵,见其军容齐整,装备不俗,虽不如我汉师精炼,也堪称强军!
臣听闻,当年汉辽大战落败之初,契丹内乱不休,生民困苦不已,文武有功,辽主赏赐无物。如今,亦可以金银、养马赏赐......”
“看来,八年的时间,也足以让契丹回一口元气了!”刘承祐说道:“西域的牛马财货,让其获利颇丰啊!”
“诚然!”王昭远点头:“不过,论兵马钱粮之积攒,辽国自是无法同大汉相提并论。彼积一粟,大汉可屯十;彼募一卒,大汉可召十;彼造一械,大汉同样十倍之。因此,契丹之恢复,于大汉而言,仍不足为道!只是,其军政情况运转良好,朝廷也不可以此小觑之!”
“大汉的优势,不正在此吗?你的话,说得中肯!”看王昭远言谈之间,总陪着些小心,刘皇帝摆了摆手,道。
“多谢陛下!”王昭远拱手,继续道:“去岁冬,室韦再叛,辽主遣军击之,臣随之观战。室韦人堪称剽勇,悍不畏死,仍为其轻易平定,两战即破!”
“又是让你随猎,又让你阅,还让你随军平叛,尽示国之军政虚实,这辽主,倒是坦然大方呐!”刘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王昭远答:“臣以为,辽主这是以军威示臣,意欲震慑我国!”
“呵呵!”刘皇帝道:“自古以来,强者盛势凌人,弱者卑辞厚礼,辽主这是什么意思?”
“臣以为,辽主是知其国力,不足以同大汉对抗,惧我谋之,故而示强,增我朝忌惮之心!”王昭远答道。
“臣返京之前,辽主亦备厚礼,托臣进献陛下!”
“辽主还给朕礼物了?”刘皇帝来了兴趣:“都有什么,又是些牛马土产?”
王昭远说道:“除了良马、白璧、貂裘等物之外,还有一柄黄金权杖。据说,是辽主着西域巧匠,耗费重资,精心打造而成!”
说话间,喦脱已双手奉上,供刘皇帝察看。探手接过,分量还挺足,纹路精致,造型华丽,粗略一览,显是出自能攻巧匠之手。
抚摸着权杖顶部的宝石,刘皇帝将之置于案上,轻笑道:“先示之以威,又厚礼相结,这耶律璟,也是有意思!”
王昭远道:“辽主托臣上禀陛下,说欲与大汉同好,永婚姻兄弟之国......”
“呵呵!”刘皇帝又笑了,淡淡地道:“可惜,朕无此意!只要辽东一日在其手,汉辽之间,终有一战!”
刘皇帝语气强势而自信,霸气侧漏,令人不敢侧目。转眼,刘承祐又问:“朕听闻,辽主好畋猎而嗜杀酗酒,经常彻夜方歇,劝之不住,如此行为,何以军政稳固?”
闻之,王昭远也有些感慨:“回陛下,辽主所杀,多为亲近侍以及国中叛臣,于官民无扰。至于国政,有一批文武操持,畋猎嗜酒,并不影响其正常运转,内外安定。”
眉头稍微皱了皱,说:“每曾想,耶律屋质、耶律挞烈死后,契丹国内还有能秉国者?如今辽国当权者,都有谁?”
“萧护思、萧海璃、耶律贤适三大臣以及皇弟耶律必摄!”王昭远道。
刘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终于叹息一声:“朕无虑其地广军强,唯惮其内外安定,军政统一啊......”
接下来,王昭远又给刘皇帝讲了讲辽主耶律璟的几则小故事。比如开宝四年辽国大旱,耶律璟泛舟于池以祈雨,久而不雨,弃舟立于水中,俄顷雨下。
辽主巡视州县,见有官吏为诈民财,故意诱导百姓触犯禁,因之取财。对此,耶律璟大怒,不只严厉处置,还定刑法,此类行举以死论。
耶律璟畋猎无度,每出猎,必饮至深夜,醉而因小故杀人,群臣往往难谏,为其屏斥,然有时,有犯上强谏者,却也能接纳。
......
关于耶律璟,还有诸多故事,而从王昭远的嘴中,其形象也通过那些琐碎的细节呈现出来,这确实不是个庸主,汉辽之间二十年的交流下来,这也是大汉君臣达成的共识。
不得不说,这个年纪与刘皇帝相仿,掌握塞北大国的君主,算是一代人杰了。只是,时运不济,面对的是一个在刘皇帝带领下强势崛起的大汉帝国。
当然,这些年下来,耶律璟为人诟病的情况也就增多了,尤其是喜怒无常,暴躁嗜杀,为人所惧。
早年的时候,对于耶律璟刘皇帝还是高看上几眼的,但这几年,却没有当初的那种引为大敌的赞赏了。他觉得,耶律璟是堕落了,以己度人,作为一个没有特殊嗜好的帝王,对耶律璟如今的嗜猎、嗜酒、嗜杀自然瞧不上。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辽国军政却保持着稳定运转,并且国力增强,军力恢复,还取得了西平高昌、东灭定安的成果。
见刘皇帝几番露出感慨之情,王昭远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陛下,辽国虽不可小觑,但臣以为,其犹有四患!”
“哦!”王昭远显然是进入状态了,自信焕发,神采飞扬,见其状,刘承祐示意道:“愿闻其详!”
“实则也是老生常谈!”王昭远道:“其一,辽国疆域虽广,却多大漠荒原,部族林立,虽然臣服契丹,却始终叛服不定,尤其在有大汉于南面威胁契丹,更助涨其周遭异族的对抗之心。尤其如今,辽国经略西域,更分散其实力。因此,臣以为,辽国如今就如一虚胖之人,看似强大,其内不堪!
其二,则是辽国军政虽则稳固,却是在强硬打击异己,排斥政敌的基础上展开的,契丹内四族乃是其皇室统治根基,然当年一场叛乱,令辽主大肆清洗,虽然当时稳固了帝位与国家局势,但后患却越埋越深。虽未得实证,但臣猜想,契丹尤其是皇室内部反对耶律璟的人犹有不少!
其三,胡汉矛盾,这一点想必不用臣多赘言,大汉在南北边陲,同样深受此扰,而辽国情况更加严重。早年辽主为缓解契丹贵族的敌意,曾打击过汉族势力,然而实际上,其仍旧沿其父祖的道路,用汉制之实。
如今,哪怕不提民间,在辽国朝堂上层,汉胡之间的分化异常严肃。而随着韩、耿、高等汉人大族掌握的视力与权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张,这显然引起了契丹旧贵族的布满。南北两面官制,胡汉分治,固然有缓解矛盾的作用,但在大汉昌盛,发散影响的局面下,其隐患甚大。
其四,则是辽主之嗜杀,虽上不及大臣,下不及黎庶,但以细故杀人,滥杀近侍亲近之人用以发泄暴虐,臣以为,此乃致祸之道,长此以往,必受其害......”
这四条,大概是王昭远对当下之辽国问题的总结了,如其言,确属老生常谈,唯一比较新奇的,大概是第四点了。
刘皇帝沉吟了一会儿,面目之间露出一种欣赏的表情,看着王昭远,再度道:“王卿辛苦了!”
这一回,能够明显得感觉得到,刘皇帝语气真诚了许多,少了些客套。
王昭远自是起身谦虚回应,而后继续道:“臣奉命同辽国汉臣交往,结果令人失望,彼辈背弃中国久矣,不复南臣,一心甘为契丹臣虏,对臣所提回归之事,大多避而不谈,甚至严词拒绝。有负陛下所托,还请治罪!”
“无妨!”对此,刘皇帝摆了摆手:“辽国若以高官厚禄待彼等,有此表现,也不足为奇!那些汉臣,终究入汉多年,于契丹生根发芽,若再把他们当作汉人对待,却也没有必要。让你联络,本为尝试之举,亦为离间,以乱其心,结果如何,倒不重要,卿不必自责!”
“陛下宽宏!谢陛下!”王昭远心里当然也是有底的,淡定地应道。
事实上,王昭远这个汉使去联络,有此结果,基本在预料之中的。但是,有些事情,刘皇帝同样清楚,在武德司以及军情司对辽国汉臣的秘密联络中,却有不少汉臣,表示愿意为大汉效力,还有态度暧昧者......
显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契丹人而言也一样。那些汉人贵族、官僚,又岂会真的死忠于辽国,最终还是得看利害关系。
首鼠两端,经常为人所鄙视,然而这世间大部分人,在面对类似的局面时,大多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留一条后路,或许是近乎本能的一种举动。
“陛下,还有一事,或许朝廷当有所注意!”在刘皇帝思虑间,王昭远又道。
“直接讲!”刘皇帝的反应很干脆。
“臣听闻,困于西域多年,愈难守之,契丹已有自西域撤军的意思!”王昭远道。
“嗯?辽国撑不住了?”刘承祐略感意外。
“据臣探得,如今辽军屯于西域者,有近四万军队,然供养其的民力,只剩下三十余万人,连年的战乱以及人口流失,余者也多老弱。并且,对契丹多怀仇恨以及反抗之心。
再兼西面的黑汗王国,不断东侵,辽军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从未取得决胜的效果,由于远征,越打越困难,到如今,已成内外交困,骑虎难下之势。
眼下的西域,一片破败萧条,已难为辽国提供财货牲畜,故而辽国舍弃之心渐涨......”王昭远解释道。
“辽军能以数万之众,灭了高昌,面对区区一个黑汗国,兵愈多,反而打得愈艰难!”刘皇帝嘀咕着。
谈及军事,王昭远顿时兴致盎然,面对皇帝,侃侃而谈,说出他的见解:“臣观辽军西征,前后有此反差,不足为奇。
西州回鹘虽有百万之众,却御备无方,指挥不力,为辽军各个击破,其彼时西州富庶,物产丰盛,积蓄甚多,使得辽军就食于敌而少后顾之忧。
然而,回鹘覆灭后,辽军已为久战疲惫之师,打于阗受挫,黑汗突袭,更遭大败。其后作战,纵然增兵,远征的劣势也被放大,再兼西州的衰败,后继乏力,使得辽军形势日蹙。
因此,臣认为,不是黑汗国强大,而是辽军天时、地利、人和皆处下风,其犹能坚持这两三年,已是其能了!
如欲解决其问题,唯有继续增兵,以强大的实力,打一场决战。然而,遣偏师征西域,辽国已是勉强,只要大汉在,辽军永远不可能彻底分心他顾!”
可以说,辽军西征已快六年了,前三年,势如破竹,大发战争财,收取胜利果实,后三年,则明显转落下风,兵逐渐陷于泥潭,十分挣扎。
滔滔不绝一番话,王昭远说得也是口干舌燥的,刘皇帝让喦脱给他换了一杯茶。轻笑道:“如此说来,西域很可能便宜了那黑汗国?”
“倘若辽主真的决定撤军,如无意外,只怕是的!”王昭远叹道。
刘皇帝双目之中闪过一道涟漪,他在想,辽军若退,是否趁势西进?只是一晃而过的想法,很快理智便占了上风,如今西域的局势尚不清晰,贸然去淌那浑水,不智。
嘴角扬了扬,抬眼看着王昭远,刘承祐道:“与卿一谈,朕所得甚多,稍后陪朕用膳,算是朕为你接风洗尘吧。另外,也不用回东京了,此番出巡,就随驾吧!”
“谢陛下!”
“风和日丽下,郓城北门,一名驿骑快速自水泊方向奔来,及至城下,方才勒马,高速刹车,使得马匹一阵长嘶,两只前腿扬得老高。
骑士穿着公服,马术看起来不错,很快就控制好了战马,徘徊了两圈,也不进城,直接拱手向城楼上禀报道:“县尊,行营已然拔帐起行,向寿张方向去了!”
环梁山泊诸县中,郓城是除巨野之外,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的一县了。不过,县城并不大,看起来也谈不上雄伟壮观,但城墙显新,也够坚实。
此时的土城垣上,站着几名官吏,都是县中的老爷们,自县令以下的职掌者皆在。县令姓马,四十多岁,人已显老,吏职出身,不过卖相很不错,几缕儒须迎着轻风拂动,养气功夫到位。
得知御驾已然起行,顿时大松一口气,嘀咕道:“终于走了!”
由于刘皇帝的巡视风格,可让这些地方官员忧虑怀了,按理说,天子巡视过境,纵然不需奉献,接见一下,让他们表表忠心总是应该的。
然而,御驾至郓城,不要贡献,不需住宿安排,也不接见。从头到尾巴,郓城县能做得,只是在行营采买事务上,提供帮助。
对于皇帝的行踪,自然不敢贸然打听,但刘皇帝亲自上梁山,下村庄,察问民情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而这种举动,是最让这些为官者最为紧张的事情。小民庸贱无知,若是言行冒犯了皇帝陛下,如何担待得起?更重要的,如果彼等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一番,那可就影响仕途了......
就此前的消息来看,御驾东进,少有停搁满两日的,而在他郓城县,就足足待了六七天,这对郓城官吏而言,是何等的煎熬,也就可想而知了。
到目前为止,虽然没有表忠心、敬孝心的机会,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如今,终于走了,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得到放松。
“孙县丞!”迎着和煦的春光,县令马深呼吸几口,心情平复下来,冲身边一名年纪稍小一些的县丞吩咐道:“立刻带领差役,征召人手,对行营所遗留狼藉进行清理!”
“另外,本县即可出发,前往历城,我不再的这段时间,县中大小事务就劳你操持了!”马县令沉声道。
“是!”孙县丞双眼中流露出一种可惜的意思,毕竟也想前去面圣,不过这种机会,一般都是一把手的,基本轮不到他们。
心中这般想,嘴里则应承着:“明堂放心,下官定然尽力而为,祝明堂面圣顺利!”
马县令显然也是熟谙人事的,似这种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河南道的州县官员齐聚历城,他一个小小的吏人出身的县令,面圣一说,只怕也只走个形式,泯然众人。
当然,对此,仍旧心潮起伏,积极表现,不说与皇帝交谈,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回来也有炫耀的资本,甚至有利于对本县的治理。
按照朝廷对于官员出行扈从人数的规定,马县令出发,只带了一文两武三人随行。不过,在赶赴历城前,他还绕道先往梁山巡视了一圈,也去“体察”一番民情,打听所得结果,让他稍微安心。
离开梁山后,径往齐州。
行营这边,哪怕在郓城耽搁了一些时日,但帝有前诏,说四月一日至历城,就四月一日至,加快速度之后,终是在当日抵临,同时还要求不露急切,这对行营总监刘廷翰的调度能力再度进行了一次考验。
河南道治下,共辖十三州府,论土地、人口都是排名前列的道治,管辖区域基本涵盖了后世的“山东”,具体算来,还要大些,徐州、砀山等地区在大汉都属河南道治下。
当年,在治所的问题上,还有过一番争执,齐州历城、兖州泗水、青州益都、以及徐州彭城,都曾纳入考虑范围。
不过最终,选择了齐州,选择了历城。理由很寻常,综合地理、经济因素,兖州的位置相对居中,但不够发达,徐州吊在西南,青州偏东。
选了选去,还得是齐州,虽然位置同样靠北,但却属于河南道的精华地带,西南临兖郓,东面连淄青,同时,漕运还直达东京。
而在御驾赶往历城的过程中,整个河南道的主要官员,也闻声而动,收到布政使司衙门的行文,都不敢怠慢,都从速出发。
赶早不赶晚,在三月二十九日时,河南道州府县主要官员,两百余人,就已然全数奉命抵达。如此盛况,是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也只有皇帝出巡,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
“河南道布政使臣李洪威,率属下职掌吏民,恭迎圣驾!”济水之阴,远离主城,在泗水县公李洪威的率领下,迎拜于道左。
御驾宽而高,锦绣铺之,皇后大符与刘皇帝同乘。与大符相依,一起走出车厢,放眼望去,黑压压拜倒一片,除了按照品秩排列服色整齐的官员之外,还有大量前来的百姓。
虽然刘皇帝有诏令,不得扰民,但如果是百姓自发前来,那自是另一种说法了。很多人,都想一瞻皇帝陛下风采,然而,真正到了,纵然身边人多势众,却没有多少人敢真正直观皇帝,大部分人只是埋着头,从众跪倒。
扫视了一圈,刘皇帝估计了一下,绝对有上万人。上万人匍匐于脚下的场面,对刘皇帝而言,也只是稀疏平常,手一抬,道:“免礼平身!”
声音不消大,自有中官、卫士,传达圣意。
“舅舅,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目光落在李洪威身上,刘皇帝笑吟吟地道。
此前提过,太后诸弟中,就两个人能看看,一个是李业,一个就是李洪威。如今的李洪威,也是年过半百的老臣了,此时见皇帝那温和的态度,心中微喜,拱手应道:“臣已老,陛下才是龙行虎步,神威莫测......”
哈哈笑了两声,刘皇帝又看向其身旁的都司,李筠,问道:“辰阳侯在此,可还习惯?”
李筠调任河南道的时间不算久,故有此问。闻问,以骄横著称的李君侯,竟然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笑容,躬身应道:“此地甚好,臣甚感舒心!”
“舒心就好啊!”刘皇帝笑了笑,环视一圈,看着那隔得甚远的历城,道:“劳这么多人出迎!”
李洪威赶忙解释道:“陛下诏令,不敢违背,这些百姓,都是闻御驾至,自发前来迎接!”
“摆驾入城吧!”点了点头,刘皇帝吩咐着。
李洪威则与李筠一起,恳请道:“愿为陛下侍驾!”
看着二者,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一摆手:“可!”
“谢陛下!”
很快,在李洪威与李筠二人亲自驾车下,刘皇帝踏入历城!
初至历城,没有接受李洪威的建议先下榻休息,顾不得旅途的疲惫,刘皇帝选择直接接见河南道官员,位置就选在布政使司衙门后园。
假山静潭,绿树黄花,周遭一片生机,开阔的草地上,铺设着桌席,摆放着瓜果点心,刘皇帝会见官员,基本是以一场茶话会的形式展开。
“河南道,中原腹地,齐鲁故土,文化之乡,朕能削平天下,廓清寰宇,亦仰仗其力!乾祐功勋、朝廷重臣,也多有河南籍者。
朕秉国二十载,一直都有巡抚之心,只是未能成行,深以为憾,如今,终得东来,一览齐鲁风物,心甚喜之!”坐在一张龙椅上,瞧着腿,以一种悠闲的姿态,看着面前的道州府县官员,刘皇帝慢条斯理地道。
他这一番话,是对整个河南的赞誉与褒奖,当然,说的也只是场面话。不过,自李洪威以下,对此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皇帝的这种态度让人安心。
“陛下驾临,亦是河南士民的荣幸,臣等感怀,自当恭迎陛下观览!”李洪威说道。
闻之,刘皇帝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出巡这段时间,他似乎给自己带上了一张面具,温文尔雅,笑如春风。不见平日的严肃沉重,身边的人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李洪威虽然是国舅,但常年在外为官,与刘皇帝并不能算熟悉,很受当年固有印象的影响,因此,见皇帝言行举止,仍不免意外。
扫视一圈,这些一道的主官要员,此时都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地正坐着,严重束缚,拘束厉害。
见状,刘皇帝继续开口,以一种近乎玩笑的语气,说:“朕不是第一次出巡了,此番也算驾轻就熟,不过朕听闻,在过去,朕下州县,官吏多战战兢兢,惴惴难安,如迎瘟神过境。你们,当不至如此吧......”
一听此言,所有人脸色便变了,显然,温良、和善,实难长久作为刘皇帝身上的标签。那目光平静淡然,却无人敢迎视。
没法揣测刘皇帝具体意图,但李洪威反应也算快了,谨慎地说道:“陛下巡阅,本为体察官政民生,赐福显恩,士民无不欣然。只需持身以正,为政以勤,治事以公,又何惧之有?唯有贪官墨吏,会心虚胆丧!”
“泗水公此言说得好啊!”闻其言,刘皇帝看起来还是那副开怀的样子,说道:“朕也是此意,因此,在座诸位,若能心安理得,就不必紧张!朕此番过境,由蒲、济至郓齐,一路所见,政情民生,甚是满意。”
这话一落,终于令在座诸臣心下微松,每个人的表情也各异,只是刘皇帝也无心情去细心观察。
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如果真要有效地讨论出什么实际的东西来,也是不可能的,刘皇帝声音也没有刻意放大,像那些位置靠后的知县、县令,只怕听得也模糊。
因此,这次见面会,持续了半个时辰,刘皇帝简单地说了些场面话,听李洪威讲了讲河南道上吏治民生的情况,也就解散了。
当然,将这么多官员召集起来,也不是敷衍了事,从四月二日开始,刘皇帝以州县为单位,逐一接见,听其汇报。
基本上,每个人都至少能得到一刻钟的时间进行汇报,多为官员们说,刘皇帝听,随时提出疑问。这有点像一场面试,一场考核,刘皇帝就是考官。
而官与官的表现,自然也相形见绌,有准备充足,侃侃而谈者,也有见了刘皇帝,连话都说不连贯的。
如此细致,直面皇帝陈情,对于河南的官员们来说,也是头一遭体验。仅第一天,刘皇帝就接见了四十多人。
“陛下,这是明日接见的官员名单!”入夜,行在中,用过膳食,石熙载手执一份册页,悄步入内,敬呈刘皇帝。
刘承祐这一天,见了那么多官员,也有些疲惫,不过,兴致犹高,翻看着自己做的一些笔记。
“朕看看!”吩咐了声,很快,喦脱便把名单呈上。
快速地浏览了一番,乃是兖郓济单的官员,又是大五十人,目光掠过,刘皇帝突然道:“这个曲阜令......”
刘皇帝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看,原因很简单,曲阜令姓孔,名宜!
注意到他的表情,石熙载禀道:“孔宜乃孔氏嫡传,年二十七,自幼聪颖,十岁能文,开宝三年吏部擢为曲阜令......”
“呵!”闻之,刘皇帝直接打断他,语气都冷了几分:“开宝三年,那不是才二十五岁?不知何等的青年俊才,能让斗仪破格提拔至此!哼!”
显然,不消石熙载说透,刘承祐便一眼看穿了,这定然是窦仪的决定。略作沉吟,刘承祐近乎嗤笑道:“十年前,就有人上表述其家世,要让朕以官爵赐之,朕以其年弱拒绝了,没曾想,晚了十年,还有人记得,并替朕做好决定......”
面对刘皇帝的诛心之言,石熙载脸色微变,躬身拱手,开口唤了声:“陛下!”
“你又有话说?”刘皇帝看了他一眼。
石熙载面态庄重,认真地道:“官吏选拔升迁,本为吏部职责,陛下若以其身世年龄,就非吏部抉择,臣以为不妥!”
“那你觉得,如其非孔氏嫡子,能在这个年纪,就当上曲阜令?”刘皇帝反问。
“陛下素来提倡唯才是举,今若以家世年岁而鄙之,是否亦有失公允?”石熙载说道。
听其言,刘皇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石熙载却面色从容,只是稍稍埋下头,腰低了些。
“看来,朕是不公了?”刘皇帝变得淡漠。
深吸了一口气,石熙载沉声道:“臣只是觉得,陛下似乎对孔氏有所偏见!如今,陛下未见其人,不知其能,如何断定其无法治一县?若对其才干有所怀疑,陛下何不接见之后,再作论断?”
“也就是你石熙载,还敢这般对朕说话!”听其劝,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终于感慨道,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散一空。
“臣冒犯之处,还请陛下见谅!”见皇帝语气好转,石熙载心下也暗自放松。
“罢了!”刘皇帝摆摆手,道:“明日就先见这孔宜,朕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有几分成色!”
迎着刘皇帝特地投来的目光,石熙载还是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只是应道:“臣去安排!”
翌日,一大批官员早早地前来行在候召,刘皇帝起得也早,心中带有一股气,直接召见孔宜,还专门给了两科钟的时间。
然后,接见结束之时,刘皇帝笑容满面。孔宜其人,虽然身上背负着孔氏的荣耀与名望,但其人确实是个人才,人聪明机敏,应对得体,在治政上也不是那种空谈之辈,可以说,当个县令,才具是足够的。
事实证明,刘皇帝确实是带有一定的偏见,一种打心底的蔑视。但不管如何,孔宜其人,不可大用,这也是其身份带给他的限制。
孔宜通过自己的表现,一定程度上扭转了皇帝的偏见,算是取得了认可,但很快,刘皇帝便下诏了,迁孔宜至河北任职。
当官可以,就别在曲阜了,那里是朝廷的领土,不是你孔氏族地。
足足花了四日的时间,刘皇帝方才把受召前来的河南官员一一接见完毕,在整个过程中,他是一个倾听者、记录者、考察者。
事实证明,过去的奏章交流,如隔重山,而通过与这些地方官员们的直接沟通,对于河南道州府县的治理状况,刘皇帝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当然,这还需同实地考察相结合起来。
但不管如何,刘皇帝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刘皇帝算是个十分亲民实在的君主了,但常年与公卿高官接触,与下边州县有一定的脱节,这是难以避免的,放下身段,深入地了解地方,听听这些官员的声音,也是提升刘皇帝对这个国家认知的一个方法。
而对于这些长在地方,久不闻天音、见君颜的官员们来说,则是一场难得机遇。在皇帝面前,畅所欲言,展示自己的才干,表达自己的施政方针与理念,一辈子或许就这么一次。
当然,机遇摆在这里,能够把握得住的,也是寥寥无己。有些事情,想象一下也就罢了,想要一朝赢得皇帝的亲睐,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而刘皇帝当政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大才贤士没见过,什么样的治国政策没想过,想要讨得他的欢心,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在这约两百来名官员中,还是有几人,让刘皇帝另眼相看。这些人,不是有多么敏捷的头脑,抑或多么惊艳的才情,而是,在对皇帝施政思想以及开宝政略的认识上,比较深入。
而通过调查得知,这几人,不像大部分官员,在施政的同时,或多或少会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们只是一板一眼地贯彻朝廷的理念方针。
这就很中刘皇帝心意了,这么多年来,刘承祐已经很少让别人教他该怎么治国驭民了,他需要的,正是一批能够彻底遵从他的意志,按照他所指方向为政做事的人。
就像整个过程下来,没有处置任何一名官吏一样,对于那些中意的人,刘皇帝同样也没有直接提拔,只是让人记录了一下,而这个记录,将成为他们今后仕途升迁的一大助力。
接见完河南官员后,刘皇帝在行在设了一场御宴,招待众人,再勉励一番,便放其还职了。其意是,不愿让各州府县主官长时间不在任。
在历城,刘皇帝没有驻留太久,到四月十日,御驾起行,径往东行,布政使李洪威随驾,一路巡过淄青登莱,直抵海湾。
大汉的壮丽辽阔,刘皇帝早就见识过了,此番倒也不是为了听海、观海,而是为了检阅东海水师。
大汉在沿海的水师,原本基地是在密州,不过平南之后,主力便迁至了莱州,所针对的目标明显,就是海对面的辽东。
到开宝五年,大汉的水军也已经成体系了,虽然相对于陆军,仍旧是后娘养的,但有刘皇帝的照顾,发展还是可观的。
内河水师,基本布置在江淮一带,而以海船为主要战舰的外海水军,则分为两部分,大部在莱州,控制巡视北方海域,兵额两万。剩下的,则布置福建,由水军将领张彦卿率领,如今正随刘光义一道,跨海击流求,或许等到刘皇帝南巡长江,捷报也就来了。
莱州湾,大抵是如今大汉北方最繁荣的海港了,同辽东、高丽甚至日本的联系,基本都要经过此地。
刘皇帝巡视海港时,发现,不知觉间,莱州也是异族扎堆之所,诸族胡商、避难的政治人物,以及大量浮海来讨生活的普通人。
不知觉间,大汉对于东北亚各族人民的吸引力,已到了十个高的程度。亲眼一览,方才认识道,这些年登莱人口数量暴增最直接的原因了,这里有大量归化的人群。
刘皇帝车驾游于市,净街净市,一应胡人全数被屏退在外,然而当御驾过时,一应人等,都长拜于地,磕头不止,口中念叨不已,匍匐畏服的姿态仿佛最虔诚的信徒在敬拜神祇。
胡音遍登莱,这样的景象,在随行的大臣中也引起了一番争议,有的人认为这是威信布四海以来远人,是大汉良政的体现。有的人还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觉得该当对这些胡人警惕,进行控制打压。
这股议潮,甚至闹到了刘皇帝这边。而刘皇帝的态度呢,也很明确,胡人可教化者纳之,不服王化者即斥之。
对于胡汉问题,刘皇帝也算看得分明,只要自身强盛,自是四夷臣服,而如果国家衰弱,为乱的又岂止胡人。
不过,表面上展现出一种海纳百川,包容万物气度,但私下里,刘皇帝对于登莱官府的示谕,还是要加强对胡人的管控,对于户籍的发放标准,更要提高......
同时,让武德司的人,对登莱胡人的箭矢,也提升一个档次。在刘皇帝看来,这些胡人中,绝对少不了他国的细作间谍,尤其是辽国的密探。
在莱州,刘皇帝待了足足五日,除了检阅水师之外,便是接见当地贤达。顺便,还请定居于此的那些原定安国贵族。
对于这些定安遗族,朝廷倒也没有过于区别对待,对其有妥善的安置。当然,这些人带来的大量财产,也对登莱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另外,就交谈得知,这些人被同化的厉害,哪怕只过去了短短几年,已然彻底打消了复国之心,开始享受在大汉的安逸生活,积极入籍,每一家都改了汉姓汉名。
事实上,定安国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国家,只是一个渤海遗民组成的联盟罢了,因此,可以预料,这一批渤海遗民,迟早会被大汉彻底消化掉。
巡视完莱州后,御驾转道向南,视察密州与沂州,有意识地加快了速度,但以地理限制,终是没能快得起来。
没能忍得住,中途改道西进兖州,到泰山走了一趟,不为封禅,只是进行了一场祭祀仪式。刘皇帝意图很明显,算是为他日再来,做一个准备,同时,不得不说,泰山真的不高,刘皇帝完全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体会。
其后,南下徐州,过宿州入淮,等刘皇帝抵达楚州,与石守信所率领的水路行营汇合时,已经进入五月了。
这一次出巡,走得十分缓慢,大抵有一半的目的,是为了放松的缘故吧。对淮东,刘皇帝这也是故地重游了,顺着运河南下,所观所见,自然是一片繁荣景象。
时不时地停下,还有追忆一番十五年前,亲征淮南的铁马金戈,挥斥方遒,虽然当年他主要的足迹在淮西。
走走停停,等御驾抵达扬州时,已是五月下旬了。扬州,是当初他步履所至的最南端,这一次,刘皇帝终于可以大张旗鼓,跨将南下,越过这条天堑,实实在在地踏上江南的土地。
与在河南的巡视不同,驾临江南,刘皇帝是大张旗鼓,声势浩荡,仪仗齐备,礼乐随行。扬州水师,全军出动,以作护卫,庞大的阵仗,几乎引得江南震荡,其势几与当年汉军渡江一般。
至江南,刘皇帝也一改此前“不扰民”的风格,整座金陵城在江南官府的组织下,进行迎驾。天子銮驾,在数十万江南百姓的注视下,稳稳入城。来自北方的征服者,以一个强势无比的姿态,踏足他曾经多年渴求的领土。
刘皇帝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以这种高调昂然的姿态,显威于江南士民,宣示其统治决心。
直接入住金陵宫城,在布政使王著的带领下,刘承祐也观赏了一番原南唐宫室,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就如诗词中所描述的那般,富丽堂皇,哪怕原宫室中的财富珍奇基本都战利品输送东京,但空落落的宫城仍旧不见其秀丽,能让人想象当年的盛况气象。
“这金陵宫室,固然秀美,不过还是小气了些,没有金玉锦绣装饰,宜显寻常啊!”逛了一圈,于正殿前伫立,刘皇帝淡淡一笑。
作为江南道最大的官员,王著像个导游一般得以侍驾,此时闻言,接话道:“江南再是富庶繁华,那也是偏安之所,宫室修建装饰得再秀美,又岂能于东京之雄阔相提并论?”
“你身为江南的主官,如此菲薄所辖之地,若是传出去,就不怕引起非议?”刘皇帝呵呵一笑。
王著认真而从容地应道:“臣先是陛下之臣,方得牧守江南!”
打量着这个心腹重臣,人到中年,样貌气质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让刘皇帝感到熟悉的,还得属那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恭敬臣服。
大殿之前,整齐庄重地站着一大批人,有随驾的大臣,有江南的官僚,还有一些南方的士人学者。虽然原江南朝廷的一大批官员、学士都被迁到了北方,但在南方,仍旧留了一大批具备名望的士人。
注意到刘皇帝的目光,王著拱手道:“请陛下升殿,江南官民渴慕陛下恩威久矣!”
“那就升殿吧!”刘皇帝点了点头。
很快,刘皇帝上殿高坐,众臣鱼贯而入朝拜。这阵仗,自然无法同崇元殿大朝会相提并论,但此次的朝会,象征意义却十分重大,似乎预示着江南对皇帝与大汉朝廷的彻底臣服。
......
入夜,金陵城内,灯火依旧,人声如潮,坊市之间,青楼楚馆,仍广邀宾客,不曾歇业,似乎在向临幸的皇帝展示金陵的风采,不只白日繁盛,夜间同样精彩。据说,为喜迎天子驾幸金陵,城内许多商家酒肆,都降价打折甚至免费酬宾......
陪刘皇帝游市的,乃是周淑妃母女,毕竟江淮可是她的故乡,当初刘皇帝还特意约定,要陪她共赏江南风华。在扬州的时候,刘皇帝还特意陪她回乡祭祖。
对于金陵夜市,刘皇帝的兴趣并不大,只是信步而游,观赏一番南方风貌。他关注的,仍旧是朝廷对江南的统治情况如何,士民对朝廷的态度又如何。
游着游着,便走到了布政使司衙门,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
夜已渐深,有街市的衬托,衙署内则显得万籁俱寂了。书房之内,王著埋着头,翻看着公文,只是一手执笔,一手拿着个酒壶......
急促的脚步声想起,仆人闯了进来,引起了王著的不悦,不过听到皇帝亲至,顿时顾不得那些许的,慌手忙脚地说道:“快,随我出迎!”
“不必了!”声到人至,抬眼,只见刘皇帝已然入内,一脸平和的笑容,身边尽是些常服的卫士。
见状,也顾不得收拾,王著上前迎拜:“臣参见陛下,未及恭迎,请陛下恕罪!”
“免礼!”刘承祐伸手虚抬,轻笑道:“朕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之处,可要见谅啊!”
“陛下言重了!”王著赶忙道,看了看刘皇帝,引他入座的同时,嘴里则劝道:“陛下又微服出巡了!臣知陛下喜欢躬亲体察民情,但金陵不比东京,又属夜间,如此还是太冒风险了,若出了什么差池......”
“朕心里有数!”能够感受得到,王著的关怀发乎真心,止住他,看了看书案上的公文以及酒壶,刘皇帝说道:“还是这么好酒啊!”
闻言,王著讪讪一笑,道:“臣也只好这杯中之物了。”
刘承祐眼皮微抬:“你这‘单父酒徒’的雅号,也算是闻名遐迩了!”
“陛下,臣......”王著迟疑了下,咬咬牙,应道:“若陛下不喜,臣亦可戒之!”
“不要废了公务即可!”刘皇帝摆摆手,看着躬立于书案前的王著,道:“酒大伤身,还需有所节制才是,你也年近不惑了,愈见消瘦,还当注意身体才是!”
“谢陛下关怀!”听皇帝如此温言,王著显得有些感动。
“到如今,朕身边走出去的进士,为官者,除了王溥,就属你的官位最高了!”刘皇帝严肃了些,说:“江南是块宝地,朕可是将其视为财税要地,把你放在这边,就是想有个放心的人,替朕管好这片富庶之地!”
“多蒙陛下看重与提拔,臣唯有尽心尽职,不负陛下期望!”王著也郑重地回应道。
“两百五十万贯夏税,负担重吗?”刘承祐翻看了一番王著所阅公文,是苏州那边关于夏税的汇报,也就随口问道。
对此,王著显得十分自信:“回陛下,臣虽到任江南不久,但也巡视过诸州,经过这将近五年的休养,江南农商已然尽复,不敢与其极盛之时相比,但负担此数额夏税,足矣!”
“嗯!”刘承祐应了声,问:“以你之见,江南之治,还有什么问题?”
闻问,王著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还在人心!经过前几年,朝廷迁豪、打压豪强的措施,民间的风气已然扭转,得了实惠的黎民黔首,也多心向朝廷。
不过,江南的士人,仍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碍朝廷选材制度,他们对朝廷,虽碍于权威而不得不服,却是口服心不服。
臣以为,如欲江南安治,这些读书人,朝廷还是当予以一些优待,毕竟他们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优待?还要朕怎么优待?”不待其讲完,刘皇帝直接反问:“是朝廷的选材制度不公?还是需要朕专门为江南士人出一政策?你也说了,既然民心可依,又何虑其他!”
听刘皇帝这番话,王著沉默了一下,拱手道:“是臣多言了!”
“听说江南的官员中,也有不少留用的人才!”刘皇帝道:“比如江宁知府陈起,就是个当代强项令!”
提及此,王著立刻道:“陈起此人,确实是个人才,不避权贵,蔑视鬼神,执法如山,在百姓中口碑甚好!开宝四年,被举知江宁府!”
“朕知道!”刘皇帝淡淡一笑:“当年太子回京时,就曾在朕面前夸过此人!”
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又说:“听闻钟谟身边,聚集了一干江南旧臣?你觉得,他们是否有结党之嫌?你同此人,搭档治理江南,可有困难?”
作为当初朝廷安插在江南最大的一个间谍,平南之后,钟谟也享受到了足够的回报,不只受爵崇安伯,还有高官厚禄。在善后的江南大臣名单中有他,后来也是作为整肃江南的要员,江南局势安定后,又被委以按察使之职。
可以说,对于钟谟,刘皇帝给予了足够恩赏,以酬其功,毕竟他在江南,与朝廷暗通款曲,不只付出了个人名节的代价,还战战兢兢地待了十年。
毕竟,做二五仔也是有风险的。同时,钟谟也是刘皇帝给江南旧官僚及士人树立的一个榜样,起到的效果也不错。在平南之初,江南板荡之际,钟谟在安抚士心上还是做出了一些贡献。
在韩熙载整肃江南的过程中,不少人都通过钟谟得以保全,而过去的这些年,钟谟也成为了江南士人的一个代表,不少江南旧吏,都团结在钟谟的羽翼之下。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士林之中,有太多对钟谟的品行操守持蔑视不耻的态度,但面上却又积极逢迎,恨不能取而代之者大有人在。
江南官场上的这些情况,自然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了刘皇帝耳中,也正因如此,才会有刘皇帝向王著发出的对钟谟的疑问。“结党”一词,用得也算严重了。
对此,王著斟酌了一下,方才以一种中肯的语气向刘皇帝禀道:“钟公开明之人,臣到任江南,也算用心协助,通力合作,少有矛盾!”
闻之,刘皇帝微微颔首。他知道,钟谟绝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做蠢事的。事实上,刘皇帝提起钟谟,倒也不是有针对他的意思。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朕有心给钟谟调个职位,或入京,或出任江西,你觉得哪处合适?”
对此,王著显得有些讶异,心中暗自嘀咕,嘴里应道:“陛下,这不是臣该过问的事情!”
“哈哈!”刘皇帝微讷,看了他两眼,尔后笑道:“朕这是有所恍惚了,直以为还是当年你入侍御前......”
对刘皇帝这话,王著心里自然不会当真,不过面上还是很配合的,做出追忆之状。哪怕再过十年,他在刘皇帝身边的履历,仍是其资历地位一大助力。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时间越长,对于那些“老人”,刘皇帝的感情也会越深。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朕回宫去了!你也早点歇了吧!”舒了一口气,刘皇帝道:“明日,你引朕去看看金陵周边去看看!”
“是!”
临走前,刘皇帝又指着书案,提了句:“还是少喝点酒!”
“是!”王著应道。
江南的夏季,同样是炎热的,再加上恰逢梅雨,刘皇帝在江南的日子,倒也没有到处跑,主要时间都花在金陵。但日子也充实,接见社会各阶层代表,发表他的施政理念,再是各种聚会,得空便领着娇妻美妾四处游玩,欣赏名胜古迹。
不得不说,此番出巡,确实是最轻松的一次,少了诸多负担,也多了些闲情雅致。
同样的,虽然喜江南之繁华盛景,但刘皇帝对这里,却没有多少留恋的情绪,这片土地,任你繁花似锦,终究不是刘皇帝的菜。
一直到六月中旬,该见的,该看的,该逛的,都经历了,心满意足之后,御驾再度起行,经常苏南下吴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见识过苏州锦绣之后,对于杭州的期待,也就更高了些。
杭州的大发展,是从钱缪时期开始的,一座钱塘大堤,奠定了杭州繁荣的基础。当然,下吴越,刘皇帝可要认真地多,毕竟当初那场几乎波及全境叛乱,带给朝廷的震动还是不小的。
沿途缓行,视察的结果,同样还是让刘皇帝满意的。至少他所听到的民声民意中,对于大汉统治下的生活,大部分人都是满意的。
这里的大部分,指的是普通黔首,朝廷的开宝新政,落实下来,是实实在在地减轻了他们的负担。真正怀念过去过去,对现状不满的,还得属那些中上层建筑。
不过,一场大动乱,固然造成了巨大损失,但也清理了不少沉疴痼疾,大大地缓解了原本的社会矛盾。如今的两浙,已经逐渐变成了刘皇帝所希望的“形状”。
踏足江南后,刘皇帝的行程多走水路,原本还有心坐船出海,去见识一下大海风浪,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只是随行官员们的齐意反对,也因为刘皇帝自己担忧安全,即兴的想法,最终被他自己给掐灭。毕竟,刘皇帝是个坐江船都要思虑一番的人,对他而言,还是脚踏实地得好。
两浙的行政主官,乃是吕胤,把他派到杭州,就是看中其治才,这是个手腕强硬的人。虽然到任还不足一年,但威信已然树立,据闻,上下无有敢触他令者。
距离吕胤离职丁忧,已经快三年过去,而刘皇帝也有三年没见过他的。君臣杭州再会,刘皇帝自然也显得十分喜悦,表现得尤其亲近,这也是在给他站台,力挺之。
原本,按照既定的行程,巡幸完吴越后,刘皇帝将南下福建,再至两广,而后北上经两湖回到中原,如此他也算基本把南中国走了个遍。
而南方诸道,受他重视的有四处,江南、吴越、两广以及两湖。江南吴越自不用再多提,两广那边则是因为想要就近关注一下安南的战事。
没错,夺取安南中北部之后,休整后的汉军自然是继续向南推进,不过进展也相对缓慢了。丁部领那厮,命硬得很,硬是在南部联合诸势力组织起了一支对抗朝廷的军队。当然,也是大汉这条强龙重返中南半岛,引得风云变幻,形势日趋复杂。这也引起了刘皇帝些许顾虑,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安南成为一片泥沼,让朝廷陷进去。
至两湖,则是朝廷的重点发展地区了,尤其是湖南,这十来年下来,几乎是喜报不断,刘皇帝心中也有种“湖广熟、天下足”的冀望,因而,也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然而,一切的计划,随着东京一则噩耗的传来,悉数告止。刘皇帝此番南巡的终点,也到杭州为止。
开宝五年七月,刘皇帝下诏返京,结束了四个月的出巡,走得异常匆忙,舍弃了大量的随驾人员,几乎日夜兼程,返回开封。
自金陵至开封,一千三百余里长途,弃舟不用,悉配鞍马,晓行夜宿,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速度,几乎不顾一切地返回开封。
至淮北以后,刘皇帝再度抛下了一些随侍人员,只剩下三千禁骑以作护驾,后妃、皇子女、公卿大臣、宫人全部远远地吊在返程路上。
刘皇帝也是百急之中,顾念这些人,带着他们,既拖慢速度,并且由于高强度的赶路,累倒病倒了许多人,包括他的后妃子女。
不过,不论多辛苦,大符始终坚持陪他一起。一直到宿州符离,方才多歇了一段时间,刘皇帝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本就在走下坡路,关键还在于,大符实在熬不住了。
皇后此前就曾大病过一场,这些年虽然没有复发,但显然也经不住这样的劳累与折腾。当看着她那一脸疲惫与憔悴之时,刘皇帝也终于冷静了些。
同时也有所感触,大符之所以要固执陪自己返京,怕也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劝阻一下自己。
没有拒绝符离县的迎奉,径入馆驿,以作休整。夜间,灯火闪烁,或许是受气氛影响,显得那样黯淡,仿佛映衬着刘皇帝的心情。
令他如此紧张急迫,不顾一切返京的原因,无他,开封来报,太后崩逝。太后李氏也是高龄了,年老多病,前些年也时有反复。此番出巡,也是看她身体状态还算良好,才放心离京,结果噩耗还是不期而至。
刘皇帝或不乏凉薄行为,但对李氏,感情尤深,这么多年下来,是打心底地恭敬孝顺。于刘皇帝而言,母亲这个太后,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既不干涉朝政,也不以私情使自己为难,从来体谅,一向大度......
如果说,对以往那些故去的功臣重臣的离逝,刘皇帝感伤之余,多少带着些做戏的成分,那么太后的崩逝,则彻彻底底地打击到他了。
虽然在前两年,就有所准备,但丧讯传来,才发现,所有心理准备与建设,如此不堪一击。强烈的哀恸,催使着刘皇帝急归东京。
在各种情绪之中,还带有一种悔恨,悔出巡时机不当,恨未能见太后最后一面。而这,或许将成为刘皇帝一生最大的遗憾!
秋夜之中,凉风萧瑟,卷带着河水的潮气,更令人体寒心戚。手里端着一小碗粥步入房,看着躺着榻上的大符,疲惫的面容间也流露出少许的担心,坐下,道:“你身子骨本就不算好,让你随大队慢行,就是不听......”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此时从刘皇帝嘴里说出来,却透着股压抑。大符撑着床榻坐起,看着刘承祐,双眸之中也不由露出一丝心疼之色,道:“我无甚大碍,只是有些疲惫罢了,倒是你,赶了这么长时间路,甚少睡眠,你才要注意保重身体啊。你若是倒下了,置天下何安?娘娘她老人家,只怕也不愿看到你如此......”
此时的刘皇帝,黑眼圈严重,双瞳中布满了血丝,因为疲惫精神也显得极差,面上的胡须也凌乱了许多,整个人状态都有些不对。
“喝点粥吧!”刘承祐叹了口气说道,还是那般压抑。
见其状,大符抓住他的手,轻声唤道:“二郎!”
闻言,刘皇帝身体略绷,而后苦笑道:“你也许久没这般称呼我了,这天下也只有娘和你能够如此称呼我,然而如今......”
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大符的两眶也已泛红,握着刘皇帝的手紧了些,劝慰道:“生尽孝,死尽哀,娘娘辞世,自当举国同哀,你不必过于自责了!”
闻之,刘皇帝以一种讥讽的兴趣道;“你说,我为什么连‘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都不懂?这一路游山玩水,真是好兴致!”
“我这几日,也在回忆过去,我究竟如何尽孝了!”刘皇帝深沉自语道:“太后礼佛信佛,我则灭佛抑佛;太后爱诸弟,我尽夺诸舅之职权,贬小舅于边陲;姐弟常在京外,使母子长年难见一面;太后屡次为皇叔说情,我则一次次拒绝;太后几多染病,我又有几次侍奉汤药于榻前.....”
说着,刘皇帝双眼中也不由渗出了泪水,就像水闸崩开,涕流不止。见状,大符将刘皇帝揽入怀中,而或许是找到了一处可以依靠的胸膛,刘皇帝终于失声痛苦。
“我连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秋夜凄冷,符离馆驿之中,帝后二人,抱头痛哭,将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出来了。这是刘皇帝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忘情痛哭。比起先帝刘知远驾崩时的平静,太后的与世长辞,可以说头一次将刘皇帝的心理防线击溃了。
一场大哭之后,情绪得以宣泄,刘皇帝也恢复了些正常,仍在赶路,却也不像此前那么拼了命地赶。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皇后,太后已经去了,却也不想皇后再出什么问题。
放缓速度后,一道道诏令,也从刘皇帝这边,直接发往天下各道州。无其他,国逢大丧,让天下所有道州为太后举哀,刘皇帝克制的地方就在于,勿扰黎民,以一道严厉的措辞警告各地官府,不得假国丧滋事扰民。并且强调,如有举告,差实则以死论。
悲痛的情绪一时是难以走出来的,但接受这个现实之后,冷静下来,刘皇帝也开始着手丧礼。他觉得自己生前不够尽孝,但死后哀荣,定要给母亲补上。
回京的队伍,很快全部换上了白旗白幡,人皆戴孝。等进入宋州境内后,沿途州县,已在大举举丧,等进入开封之后,规模则更大,几乎家家户户,皆举哀戴孝。
这倒没有官府的强制命令,只是闻太后丧,京畿百姓自发的行为罢了,太后的贤明与仁慈,也是美名远扬,在官民之中的口碑一直很好,国母之谓,也是名副其实。
早年时,刘皇帝几度离京,真正替他坐镇都城的,实际上都是太后,那时候,李氏的声望就已经很高了。而二十年的口碑积累,所造就的威望也是可以想象的,因此当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京畿官民之间所引起的震动也是巨大的。
开封南城,秋风瑟瑟,黄叶飘零,伤感的气氛几乎弥漫全城。没有正装,没有銮驾,刘皇帝乘马而来,提前降下了诏令,东京官民不必迎驾,径直穿过城门,奔过天街,而后纵马越过那一道道宫门,一座座殿宇,直至慈明殿前。
落马,脚步都有些不稳,太子刘旸赶忙上前搀住刘皇帝。留京的大臣们也都来了,见到刘皇帝,行礼,却没有出声,场面一时格外肃重。
扫了几眼他们的儿子与大臣们,刘煦失魂落魄的,刘旸也双目泛红,刘晞、刘昉都一脸自闭,其他的公卿大臣也都露出哀伤的表情,尤其是李业,如丧考妣,对他而言,不只是最疼他的亲人去了,也是最大的靠山坍塌了。
很多与刘皇帝相熟的人都发现了,他鬓间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抬眼,望着被白绸装点的慈明殿,匆匆归来,他却有点不敢进殿了。
眼眶又有些湿润了,只是这回被刘皇帝生生忍住了,没流于面上,却淌进心底了。
“爹!”刘旸扶着刘皇帝,见他这副伤感的表情,终于轻声唤了句,打破了沉默。
“太后可曾有遗命留下?”终于,刘皇帝也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嘶哑。
刘旸也哽咽地答道:“祖母说,她此生无憾,命与皇祖合葬,丧礼操持,以简朴为要,切勿铺张......”
闻之,张了张嘴,刘皇帝摆脱刘旸的搀扶,一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石阶,走上殿台,入殿而去。
回京之后,刘皇帝再没哭泣流泪,然而,对太后的丧事,却也没有顾忌什么奢侈铺张,以薛居正与李业做治丧大臣,一切按照最高规格操办。
皇城内外,一片白色,整座城池也都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秋风瑟瑟,引得高悬的白旗白幡呼呼响动,以此为一代贤后的离去表示哀悼。
慈明殿内,呜咽低泣不断,皇室子弟、宗亲外戚,齐聚于此,都面带悲伤地跪于灵堂之前。刘皇帝当头跪于蒲团之上,表情已然十分平静了。
“娘,不孝儿回来了!你怎么就这般去了,你还没看看你的新孙儿啊......”灵柩前,雍王刘承勋跪倒在地,一脸的悲切。
他也是得知母丧之后,日夜兼程而返,刘皇帝对太后感情深厚,刘承勋又何尝不是。他毕竟是幼子,论所受疼爱,谁又能比得过他。
余光瞥着刘承勋,刘皇帝唏嘘一声,朝大符与徐王刘承赟示意了一下,二者上前劝说了一番,刘承勋的嚎哭方才小了些。毕竟,他也只是悲情释放,可不为大闹灵堂,搅母亲之安宁。
不过,刘承勋这一番悲痛陈情,也引动了在场众人的哀伤情绪,抽噎声也大了起来。
殿中,除了哀乐之外,还有不少僧道,刘皇帝下令将东京的高僧大师都请来了,专门为太后超度。这个时候,刘皇帝也顾不得许多了,事实上,他对佛教本没有太多偏见,一切都只是利益使然罢了。
事实上,自灭佛之后这些年来,朝廷也没有再可以去打压之,在朝廷的宗教管理制度之下,佛道其实都迎来了一种偏良性的发展。最近一次比较大的动作,还是收取江南之后,对南方佛寺、道观以及那些“方外人士”的整饬。
低沉的诵唱声中,前排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有一阵骚动。刘皇帝头也没回,只是静静地跪坐着,喦脱倾身上前,小心地向刘皇帝禀报道:“官家,秦公悲伤过度,晕厥了!”
闻之,刘皇帝心中暗叹,沉默了一下,方才吩咐道:“带他到偏殿休息,找太医看一看!”
“是!”
随着礼官发声,殿内气氛再度肃穆起来,包括刘皇帝在内,听着礼官的指挥,大礼参拜。
......
冷夜暗沉,慈明殿内,只剩下寥寥几名守丧之人,刘皇帝还是以不变的姿势与神情,跪坐于此,陪着一起的只有刘承勋与四名年长的皇子。
喦脱悄步入内,小声提醒道:“官家,饭菜已然备好,您多少吃些,保重圣体啊!”
“退下!”回应的只是刘皇帝冷冷两个字。
强势的帝威令喦脱不禁哆嗦了一下,有些无奈,只得退下。终于,刘皇帝回头看了看,皇弟与皇子们明显疲敝,对刘承勋道:“三郎,你回京劳顿至此,身心疲惫,下去休息,用些膳食吧!”
“你们在此亦久,也退下吧!”刘皇帝又朝刘旸、刘煦、刘晞、刘昉四兄弟道。
“岂有戴孝而进食者?”刘承勋直接表示拒绝:“我亦娘亲骨肉,未能侍候于膝前,已是终生悔之,只愿尽这一分孝心!”
刘煦也表示:“当为祖母守灵!”
见状,刘皇帝直接轻斥了一句,语气都严厉了许多:“此处有我,都退下!”
见刘皇帝发了脾气,叔侄五人互相看了看,无奈应道:“是!”
几人退下,殿中虽然还侍候着一些内侍宫婢,但刘皇帝长跪的身影,也立时孤单了许多。望着李氏的灵位,他也不禁有些恍惚了。
偏殿,几名天潢贵胄默默地进着食,都是些素菜简食,咀嚼的动静都显得十分轻微,气氛沉凝依旧。
“娘娘!”内侍压低的参拜声响起。
大符走了进来,几人立刻起身行礼,凤目扫过他们,目光落在喦脱身上:“官家还未用膳吗?”
“未曾!”喦脱赶忙道:“仍旧守在灵前,小的劝说不得,眼瞧着官家消瘦,娘娘您还是劝一劝官家吧!”
没有作话,大符只是前往灵殿,其间,白烛散发的光芒都显得幽冷许多。注视着刘皇帝孤单却又笔直的背影,大符上前,屈膝跪在其侧,轻声道:“二郎,还是去歇会儿吧,我是儿媳,可来替你。你若如此,宫廷内外,何人得安?你可不能倒下了!”
抬眼,看着皇后,注意到他关切的眼神,刘承祐说道:“我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就倒下!”
“你也曾说过,和谁作对,都不要同自己的肚腹作对!”大符劝道:“你对太后的孝心,上下皆知,然若如此,也只是惹内外担忧。”
“罢了!”刘承祐轻吁了一口气。
正欲起身,不过显然是跪久了,双腿既疼且麻,竟然没能一次便起,还是在大符的帮助下起立。
缓缓步至灵前,点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方才转身。离开前,同大符交换了一下眼神,待刘皇帝走后,大符神情也愈显严肃,也祭拜了一番,捋了捋袍服,跪下守灵。
偏殿之内,刘承勋叔侄几个,仍未离去,刘皇帝现身,再度迎拜。扬了扬手,看了看他们,刘皇帝直接道:“你们都回去吧!”
根本不容他们反对,不过,单独留下了太子刘旸。要说刘旸笨,那绝对不是的,亲自给刘皇帝盛上清粥,摆上菜碟,请示道:“您有什么吩咐?”
“国有大丧,但军政事务,也不可因此懈怠,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仍旧监国,同政事堂诸公处理国事,保证朝廷内外稳定,诸部司正常运转!”一边喝着粥,刘皇帝一边吩咐着。
刘旸有些意外,毕竟刘皇帝都回来了,仍让他监国,难免多想两分。不过,注意到刘皇帝那平静的面孔,平淡的语气,还是俯首听命:“是!”
按照礼制,逢父母丧,当守孝三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真正切实履行的。尤其对平民百姓而言,要生计,要吃要喝,哪怕尽孝,也不能荒废那么长的时间。
为表孝心,刘皇帝却要按照礼制来,不过作为皇帝,肩负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也必须得夺情,因而以日代月。
在这段时间内,刘皇帝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国家事务,一心放在尽孝上。而为太后丧礼,朝廷上下,也几多忙碌,刘皇帝特批钱百万贯,用作治丧事宜,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刘皇帝因私情最浪费而无节制的一次。
为此,竟然还有一名御史,拿太后遗命来劝阻刘皇帝,说如此做法,反伤太后贤明。一直以来,对于谏臣,刘皇帝还是很宽容的,但这一次,他发怒了,他觉得此人动机不纯,是故作姿态,以直邀宠。
不只下令将那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还将其下狱同秋决犯人一起处决,还是大符劝阻方才保住了一条命,即便如此,最终也是流放边州。
如此,对于太后丧葬大操大办,朝中再无人敢发声了。当然,此事发生后,刘皇帝的舅舅们怒了,直接联名上表,愿意共同承担太后的后事费用,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给自家姐姐尽一份孝心。后来雍王刘承勋、徐王刘承赟也如此表示。
对于他们所请,刘皇帝自然没有同意,也不可能同意。不过,他还是下诏,丧葬所费,悉从内帑出,与国库分开。皇帝如此表示,大臣们怎能没有表示,经过廷议,国库也出三十万贯。
因为太后之丧,东京城几乎在整个秋季都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哀伤之中,满城无杂色,中秋节都过得没滋没味的,几无庆祝。
国舅李业为山陵使,特地将高祖刘知远的陵墓刷新扩大,出殡之日,东京足有数十万百姓自发送行。灵驾南下许州,刘皇帝亲自护送,沿途所过,叩拜之民不绝于道。
听从了太后遗命,将之与高祖刘知远合葬于睿陵。关于谥号,原本刘皇帝是打算定个长谥,把所有美谥都用上,但后来觉得,没有必要,最终谥为孝明仁皇后。
“陛下!”
“皇后病情如何了?”坤明殿内,刘承祐用力地抓着太医手腕,恶狠狠地问道。
吃痛之下,老太医面目都不禁抽搐扭曲,但不敢反抗,只是赶忙紧张地回道:“圣人只是过分劳累,身心疲敝,再兼小染风寒,故有此恙,只需多多休息,少事操劳,辅以调养,便可康复!”
闻之,刘承祐心下微松,放开了他,确认一般地问:“定无大碍?”
“当无大碍!”踟蹰了下,太医还是咬牙答道,虽然这个回答,有些担风险。
“退下吧!”摆了摆手,刘承祐吩咐道。
“臣告退!”如蒙大赦一般,太医躬身而去,已是冬季,但额间竟生细汗。
此时的刘皇帝,衣着简单,只一身白锦袍,头发也没怎么打理,仅用一个玉笄扎起,显得随意,也是闻大符病倒了,匆忙而来。
当然,身上还披有一件棉袄,不是那么地精细华美,但保暖效果极佳。自当初卢多逊西使,带回棉种棉农,已经超过十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时间,棉在帝国也迎来一次大发展。一开始,只是在中原开辟了一些试验田,进行棉种的培育,前前后后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初见成效后,便开始向民间推广。
这种由官府主导的引进与推动,比起过往民间的自由交流传入,效果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可以用爆发式来形容。到开宝五年,在京畿、河南、河北地区,已然开辟了大量棉田。
就同占城稻在江淮地区的推广一般,刘皇帝前次出巡,还专门去视察过,结果还算喜人。虽没有过于惊艳,但总归达到了心理预期。
衣食冷暖,百姓生计之所系,而冬季的御寒问题,从来都是个大问题。别看如今这个世道太平了,各地上报,一片安定祥和,欣欣向荣,但刘皇帝心里也清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穷乡僻壤,每年有冻死饿死,绝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而棉作物的引进与发展,则是刘皇帝兼济天下饥寒百姓的一大利器。到如今,棉制品也开始流传开来了,从官府、军队,传播于民间,用过的人,都说好。
当然,就时下而言,棉产业在帝国,仍旧只是个起步阶段,还有极大的发展潜力与空间。棉种还需进行改良,种植的技术还需要提升,棉制品的运用也需要大加开发。
就拿棉布的质量来说,比起过去自西域传入帝国的布匹,土产的确实要差上不少。并且,因为稀有的缘故,市场上的价格也十分高昂,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导致,要达到让天下百姓人手一件棉衣的目标,还有一段既漫长又久远的路要走。
但不管如何,找得准方向,看得见希望。当初被卢多逊带归的回鹘棉农,因为培育有功,如今也成为了朝廷的棉监,田寨财货,赏赐颇多,为帝国棉事推广发展奔走,可谓功成名就。
而在西域战争中,一些避难中国的西域人士,也有不少长于棉事者,应征官府,为大汉的棉事尽力。
就在前不久,刘皇帝还专门下了一道诏令,官民之中有对棉物种植、纺织有功劳者,皆重赏,并晓谕天下,如有大贡献者,不吝以封爵汇报。对调动官民对棉事的积极性,刘皇帝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在出巡归来之后,在国政方面,刘皇帝给太子以及政事堂最主要的谕命,也是对棉花以及占城稻的推广种植。
棉稻二者,一食一衣,都是刘皇帝的重点发展目标。宫廷之内,对于棉制品的使用,也在增多,刘皇帝这也算是身体力行,带头培养大汉上下用棉的习惯。
“官家来了!”大符正躺在榻上,气色不甚好看,极为虚弱,见到入内的刘承祐,挣扎着要起身。
“你还是躺着吧!”刘承祐赶忙止住她,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很是心疼地道:“太医让你休养,你便好生休养,安心痊愈,不要再劳神伤体了!”
“这段时间,着实辛苦你了!”说着,刘承祐握着大符的手,道:“你此前常劝我,为何对自己的身体,却不爱惜?”
“你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刘皇帝平日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此刻,一番话,却显唠叨。大符闻之,雍容玉面之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红润,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她这副听话的姿态,也令刘皇帝不好再“责”她了。
“让官家担忧,是我的过错!”大符说道。
替大符理了下被子,将身体盖严实,刘承祐道:“你我夫妻一体,何需说这种话。这段时间,国事都交给刘旸与诸公操持,我时间宽裕,也可抽出来,多陪陪你!”
“我身体不便,难以侍候,还是多往其他殿阁走走看看吧!”大符说道。
“我现在,正值清心寡欲之时!”刘承祐这么说。
“这段时间,刘旸做得不错,我看了一些他批复的一些奏章,大事琐务,虽不能面面俱到,但持重稳妥,有人君之像。将来,把江山社稷交到他的手上,我也可放心了!”刘皇帝在榻边嘀咕着。
闻之,大符意外地看了刘皇帝一眼,只见他一脸认真像。不过,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廷妇人,极具政治智慧的她,言语显得十分保守,说道:“刘旸还年轻,不足之处还有很多,万事万务,都还需历练,还需跟着你这个父亲学习成长,更需朝中文武的帮衬,你对他期许也莫要太深重了......”
“既是太子,自要肩负千钧重担,期许怎能不思深!年满十八,也不算小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率军讨击,执政秉国了!”刘承祐说道。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了,注意了下大符的表情,又转而柔和地道:“你放心,我已调教了他这么多年,终有一日,能成才的。现在,他不就表现得不错嘛!”
“符王快六十大寿了吧!”刘皇帝又转变话题道。
“劳官家记得!”大符以一种感激的语气道。
“届时,我也备一份礼物,亲往!”刘承祐道。
“明岁,我打算再抽时间南巡,去两湖看看,或许还要去岭南走一遭。南方湿热,环境恶劣,你身体不爽,更虑水土,不便远行,就届时就留在东京吧,主持后宫,也照看着刘旸......”刘承祐说道。
对刘皇帝又打算出巡,大符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感受到其意坚决,也并没有过多的劝阻,只是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一回,如果成行,或许就是真为散心了,自太后崩逝后,刘皇帝的心情便一直不佳。
夫妻二人,闲谈许久,刘皇帝就这么陪着大符,亲自伺候她用药,一直到她困顿了,方才离开,返回万岁殿。
又是一年凉冬,不知觉间,开宝五年又要走完了。早年刘皇帝经常觉得时光易逝,但如今才觉得,过得太快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回归开宝五年,似乎就两件事,半道而返的出巡,以及太后之丧。更多的,也难以在刘皇帝脑海中留下太深的记忆了。
不得不说,年纪虽然还不算大,但刘皇帝已时有迟暮之感。越是经历得多了,刘皇帝也越发有体会,当一个明君圣主,着实不易,想要长时间保持热情、集中精力而不松懈,太难了......
冬十月中,开封汉宫中还是发生了一件喜事,“清心寡欲”的刘皇帝有了第十四个儿子,取名刘昕,母顺妃耶律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