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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其所述,刘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话,略作沉吟,方才问刘旸道:“此番,我广邀群夷入京做客,是何原因,其用意何在,你应当清楚吧,不至真以为,是为了同这些内外蛮夷共商国是吧!”

    闻言,刘旸露出了一点笑意,轻摇头,道:“儿虽愚钝,难以全然明悉圣意,但经过这半年多的研讨、观习,多少有所猜测。

    共商国是之说,不说儿,就是满朝臣工,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当真。爹与赵相为政,此前也反复提及过,大汉如今需要的是安稳,需要养育百姓,恢复国力,从各条战线, 采取收缩, 巩固根本。

    这些年,大汉扩张过速,恢复开拓之土以数千里计,虽战果辉煌, 所费钱粮, 损折兵马,代价巨大, 导致根基不稳, 已至大汉难以承受的地步,因而亟欲停下脚步休整, 以巩固胜果。

    时下, 高丽已然达成和议,西域局势随着轮台、北廷收复也渐趋于平稳,只要朝廷释放善意,在短时间内, 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

    如此, 除北方契丹之外, 大汉已基本做到了弭兵休战。唯有西北、西南这些地区, 地理民情风俗, 纷繁复杂, 极难料理, 这些年冲突不断, 以致边鄙不宁, 虽为疥癣之疾,却也牵扯了朝廷不菲的精力与财力。

    并且, 朝廷若不加警惕,长此以往, 或将以小疾成重症。因此,若能以朝廷主导, 延揽诸族,以期和平, 减少朝廷的麻烦, 让大汉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恢复国内,打击辽国之事上,是个顺势而为的抉择......”

    “看来对此事,你也确实用了些心思去琢磨!”听完刘旸的见解, 刘皇帝意态平和了些,冲他道:“那你觉得, 此举会有作用吗?倘若会, 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能否如朝廷所愿?”

    闻问,刘旸再度思考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道:“若说完全消弭祸端,达成和平,诸族共荣, 只怕难以做到, 即便大汉再是强盛,也难使内外诸族心悦臣服, 即便迫于威势,也可能面诚心狡!

    不过,若能通过此举, 招揽一部分亲汉部族,保证诸族主要势力,与朝廷合作,共同维护西部边境安宁,对朝廷而言,就已然能够减轻不小的负担了!

    至少,经过此番与会磋商,在未来十到二十年之内,可以保证西部诸边的安定!”

    刘旸说完这番话,不由地轻吐一口气,刘皇帝听完,也露出了点笑意,不过, 却稍显莫名地问了句:“十多年来, 对于大汉的在西北西南边陲,戍防、拓殖、行政等各项支出,以及发生的各类地区冲突、叛乱,你可有详细调查过?”

    刘旸一愣, 不过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应道:“虽未有详细调查,但多少有些了解,确实不菲,仅西北四道,便常年驻有戍卒逾六万,近些年,为北伐之事,更突破十万大军,仅军费一项,每年朝廷支出,就不下七百万贯之巨!

    另有云南、黔中及诸边州关隘戍卫,所费钱饷同样巨大,至于其他各项行政支出,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在意刘旸对此有无具体细节上的了解,而是说道:“西北四道一以及云黔驻军暂且不论,这属于特殊情况,今后终将陆续减负。

    仅说其余边地,为戍守治理巩固,每年官俸、军饷及一应行政开销,每年固然花费不菲,需要朝廷持续投入支援,但以大汉的国力,可能支撑?”

    不待刘旸答话,刘皇帝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倘若前番北伐,靡费过大,耗尽国库,以朝廷的财力,这些支出,是足以支撑的!

    因此,致力于地区和平,消弭中途,为朝廷减负,并不是此番大会的主要目的!只要朝廷国力财力恢复,你所说的那些,都将不是问题!”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脸上露出一抹纳罕,旋即谦虚认真地请教道:“恭听爹教诲!”

    刘皇帝则幽幽然地说道:“此番召诸势力进京,说得好听点,是为和平共处,造福边地百姓安康,但实际上,就是大汉的一种妥协与退让,这一点,你心里要有个数!”

    闻言,刘旸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道:“是!”

    “自乾祐北伐之后,我已经强势了十多年了,大汉对于周遭国家势力,也同样强势了这么久!”刘皇帝长叹道:“但至如今,却是不得不有所退让了!你适才所言,确实有道理,也直指当下大汉的一些困难与窘境,但你知道,大汉真正的问题,在于何处吗?”

    面对刘皇帝这一番问话,本就有些迟缓的刘旸,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表情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眉头紧锁,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疏忽抑或没能体察到的圣意。

    刘皇帝也没有等他彻底想清楚,便道:“此番朝廷相召,可谓一呼百应,诸夷影从,原因为何?那是大汉国力强盛,武德充沛,他们不敢不从,边地或有龃龉冲突,但让他们正面对抗朝廷,与大汉为敌,他们同样不敢。”

    “他们对大汉,如今是畏服,先有畏惧,而后臣服,胡人畏威而不怀德,这乃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此番,大汉欲与之共襄和平,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自身强大,强大到他们畏惧,不敢侧目,难缨兵锋,否则,我们的善意,对于这些蛮夷而言,就是软懦,是示弱!”

    “因此,只要大汉保持强盛,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都将在朝廷的掌控之中。但是!”

    说到这儿,刘皇帝停顿了一下,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大汉如今的强盛,能够保持到何时?倘有一日,大汉国力衰退了呢?国家的人财物力,难以支撑眼下对诸边的戍守呢?

    即便是当下,朝廷对于边鄙之地的控制与影响,仍旧是薄弱的,倘若有那么一天,大汉不再有当下之威势,又将是怎样的结果?

    届时,眼前的疥癣之疾,就可能化作恶疾重症!”

    听着刘皇帝说出这些话,刘旸脸色不由得发白,那是一种紧张的表现,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刘旸也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想,并且也不得不真正重视起来,两眼一种,也浮现出少许的忧虑。

    “我可以告诉你,此番朝廷的退步,只是权宜之计!似你所言,保十到二十年安定和平,那二十年之后呢?想要真正的安定,根本还在于大汉己身,那么,你觉得,大汉能够永远保持强盛吗?”



    “真会有那样一天吗?”刘旸表情深重,喃喃自语,终是反应过来,看着刘皇帝问道:“爹,您是否过虑?”

    也是,大汉帝国如今是何等的强盛,武德充沛,民殷国富,即便财政面临一些困难,只要给出足够的时间进行休养,也是能调整回来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刘旸去考虑将来,考虑大汉衰落退步,这对刘旸而言,也确实有些困难。刘皇帝言论之深重,甚至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大汉很危险,莫非眼前的繁荣景象,蓬勃国运,都是假象?

    思绪一时有些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略带迷茫地看着刘皇帝,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解释,或者说是安慰。

    面对刘旸的疑问,刘皇帝则很是平静地反问道:“平日里,你也是看书读史的,你可见有长盛不衰的帝国王朝?”

    这一问,还真把刘旸给问住了,坐在那里,直觉有些僵硬,低头迟疑了一会儿,抬首时脸上挂上了少许苦涩,道:“此刻谈论这些,是不是过早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以大汉如今之强盛,谈及将来,确实有些缥缈,甚至是杞人忧天,至少表面看来,那样的情况距离我们有些遥远了,当世之人,包括公卿贵族、上下臣僚,也不会有人去考虑这些,也不敢去做此类思考!”刘皇帝对刘旸说道:

    “也只有你我所处的位置,能够去审视!甚至于,我做这些忧患,都显得有些无谓!我在位,可保天下太平,你他日继位,有内外将臣弼助,也可使四海安定,但隔代之君呢,你的后人呢?”

    对于刘皇帝的话,刘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是脑子里有些混沌,二则是总觉刘皇帝的多虑有些莫名,同时,心情也被刘皇帝带得越发沉重。

    注意到他的表情,刘皇帝继续道:“虽然这天下是我与元勋们一刀一剑打下来的,但真要让大汉千秋万代,永世不坠,我也不做那奢望!子孙之事,后世之君,如何表现,我也顾及不到那么多!

    不谈远的,就说当下,即便我在位,仍旧不敢保证,大汉始终保持强盛,国力不衰,无人敢悖逆朝廷造反为乱!”

    听到刘皇帝这么说,刘旸终于绷不住了,有些激动道:“有爹当朝,天下何人敢作乱?”

    刘旸显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说是对刘皇帝太自信。当然,以此时刘皇帝的权势与威望,也确实可以起到坐镇中国则邪异躲僻、不臣蛰伏的效果。

    但刘皇帝的心理,永远是这般,多疑而过虑。微微抬手,止住刘旸,刘皇帝道:“或许这么说,有些多虑,甚至完全没必要,但是,不瞒你说,这人人称道赞颂的盛世之下,我所见的,已是隐患重重!”

    此言落,刘旸更觉惊悚,有些错愕的看着刘皇帝,这个话题,却是愈显沉重了。大汉国势蒸蒸日上,恰如烈火,熊熊燃烧,刘皇帝的忧虑却如倾盆凉水,似欲将之浇灭......

    “爹,不至于此吧!”刘旸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谈及方才那个问题,你知道在我看来,大汉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刘皇帝问。

    摇摇头,刘旸也不去费神思考了,果断听训。

    刘皇帝叹了口气:“大汉如今,过于庞大了。论疆域之广,属地之多,可以说,直追盛唐,远超前汉,然而,这却是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做到的,其中还包括削平割据,一统天下。

    大也就罢了,这是人人都称颂帝国崛起的荣耀,但对于新附的民众,扩张的领土,巩固工作,朝廷却远远没有做到位。

    地盘是打下来了,但经营有善的有几块?能够朝廷带来收益,给百姓带来的利处的,又有多少,事实上,只有不断的供血,不断的援边!

    你适才说过,朝廷对边州军政上的付出,近些年,只是感到有些负担而已,但久而久之,这就很可能成为一个吞噬国力的无底洞。而一旦国家有事,那情况或许就会有难以预料的恶化,而这,也是我都难以完全把控的!

    大汉就像一个贪吃的巨人,不知节制,不断地侵吞扩张,以至于虚胖臃肿,而贪多往往嚼不烂,也就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人,尚且往往忽视小疾,而况于如此庞大的国家?

    过去,我没有这诸多忧虑感慨,因为我自己,都沉浸在那赫赫荣耀之中,自矜武功盛世。然而,此番北伐之后,国家因之而陷入困窘,即便只是暂时的,也足以让我警醒!

    谷醯这还只是边鄙诸夷之事,国家这么大,问题又岂止于此。赵普这段时间所酝酿的那些改良举措,你也参与其中了,也当知其中纷杂!

    所谓盛极而衰,我近来却是感触愈深,甚至有所恐惧......”

    此番,刘皇帝算是把自己半年多来的所思所得,朝刘旸诉说了,可谓是掏心掏肺。刘旸不是真的愚钝,又岂能没有触动。

    望着刘皇帝那张略显沧桑的脸,注意到他鬓角与胡须间的白色,起身郑重地道:“爹为大汉,如此殚精竭虑,费心劳神,儿既感钦佩,也觉惭愧!”

    “终有一日,这个位置是你的!”闻言,刘皇帝不由笑了,拍了拍龙榻,对他道:“届时,就是你来操这份心了,但是,你也要想好,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当如何面对这些问题,如何解决它,如何守护好这江山社稷!”

    皇父言语中,那浓浓的期许与信重,刘旸当然是感受得到的,也正因如此,他没有贸贸然地应承,而表情严肃似是赌誓地说道:“唯有全力以赴!”

    “好了,这里就你我父子二人,不必这般严肃!”刘皇帝语气轻松了些,说道:“坐下说!”

    “是!”

    三言两语间,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慢慢地充斥在心胸之间,刘旸也恢复了一些自信的神采,看着刘皇帝问:“既然爹已然顾虑到这些,甚至深为忧患,当有策略措施才对!”

    “对外弭兵罢战、收缩战线,对内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不是正在做吗?”刘皇帝平和地说道:“西抚诸夷,也是为此事所虑!”

    刘旸似乎已然跟上了刘皇帝的思路,顿时又道:“然而,您方才也讲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想以此求安,也未必能够长久!

    再者,大汉版图,仍旧这般庞大,如何巩固,如何加强朝廷的控制与影响,如何经营镇抚、勿使生乱,这些,您是作何考虑?”

    面对刘旸这几个问题,刘皇帝又笑了,笑容中带着明显的欣慰之色,显然,刘旸已在认真思考这些。

    没有直接回答,刘皇帝问道:“以你之见,朝廷统治这些边鄙之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刘旸想了想,而后回道:“既是边鄙,自然遥远荒僻,道路漫长,通讯不畅,上情下达,下情上报,难以及时,再兼各地,情势各异,处置困难,这或许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没错!”刘皇帝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又问:“针对于此,那该如何解决?”

    “修筑道路,改善交通?”刘旸脱口而出。

    闻之,刘皇帝微笑着道:“修路搭桥,是基本的事情,然而,朝廷需要耗费多少的人物力开通道路?即便开通了,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以云黔地区为例,即便朝廷大力开通干道,当地有事,上报京师,所费时间,也是短不了的,也只是改善,根本的问题,仍旧难以解决!”

    刘旸的眉头,再度锁了起来,沉思几许,拱手向刘皇帝道:“您有何办法?”

    “若是有一种能够跨越数千里传达信息的手段,那么朝廷也就能够对下情及时反应,也能加强对外地控制,不虞有失了......”刘皇帝轻叹道。

    对此,刘旸满是愕然:“这,如何能够做到?倘若如此,岂不是神仙手段?”

    “超越这个时代的,大概就是神仙手段吧!”听其言,刘皇帝感慨着,目光此时竟然显得有些迷离。

    很快,回过神来,刘皇帝沉吟着,似在酝酿什么,半晌,郑重其事地看着刘旸:“我若是将你的兄弟们,都派驻到大汉边地,由他们替朝廷,镇守地方,内安生民,外攘戎狄,你有什么想法?”

    甫闻此言,刘旸先是一呆,迅速反应过来,道:“您的意思,是分封?”



    分封二字一出,刘皇帝眼神中也不禁闪过一抹讶然,此时的刘旸,一脸肃然,眼睑微垂,似乎有些不敢面对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太子,在政治上还是足够敏感的。

    看着刘旸,刘皇帝两腿盘起,换了个姿势,云淡风轻地道:“你以为如何?”

    闻问,刘旸的表情越发沉凝,认真地思考几许,方才抬眼迎着刘皇帝的目光,郑重地道:“大汉辖地过广,除九州中国,大部分地区,朝廷统治,并不牢靠,需要镇抚归化,且费一朝一夕之事,需持续经营,方可成为大汉永固之领土。

    若以诸兄弟戍边安民,既代表朝廷, 也代表天家, 足可起到巩固安治之效,此乃长治久安的办法,也是解决当下边地问题的良策。儿,没有意见!”

    听其言, 刘皇帝不由笑了, 笑出了声,只是表情有些让人难以捉摸。刘旸的话听在耳中, 刘皇帝却感受到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话说得很诚恳, 却打了个埋伏,略着痕迹地强调了下九州中国, 虽未明言, 但态度指向明显,那就是即便要分封,九州故土这些基本盘不能动。

    与之对视了一眼,刘皇帝叹道:“这半年来, 我一直在思考, 如何维持这偌大的帝国, 如何巩固这幅员万里的版图, 深思熟虑, 反复斟酌, 终难得出一个万全之策。除非放弃一些鸡肋的领地, 彻底收缩......”

    说到这儿, 刘皇帝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对于已经占领的土地,岂能轻易舍弃, 否则,此前那般规模的开拓扩张, 意义何在。

    “我现在,考虑的也只是当下之事, 二三十年之内的事情,所思所想, 只为巩固现有领土, 夯实基础,边地需要稳,不能乱!”

    看着刘旸,刘皇帝语气严重, 眼神深邃,认真地道:“巩固边地, 弹压不臣, 分封不甚必要,但以宗室皇子戍边,是我三思之后,所得应急之事,以济当下之务!”

    “打下了这么广阔的领土,建立如此庞大的帝国,总需要人驻守。这些年对于边地, 官员、将吏、戍卒, 朝廷从来没少派,也从未忽视, 但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一直觉得,难称周全,如今, 我越发想明白了,这天下,是我刘家的天下,还需我刘家的人去镇守,去巩固,如此,我也可放心!

    不是不相信外臣,只是......”

    刘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相反,眉头却锁了起来,大概是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仍旧考虑仍旧有些片面, 不是真正周全之策。

    不过,就如他所言,他真正考虑的, 还是解决当下的问题,至于未来,他是真顾忌不了太多,即便真有那方面的考虑,也难以起到太有力的影响。

    毕竟,他还能活多久都是问题,百年之后的事务,也真轮不到他去过度操心。何况,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矛盾也随之而出,事务就是这样不断发展的,对此,刘皇帝早有清晰的认识,在这个基础上,他也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是刘皇帝心中真正无奈的事情,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历史周期这是一个沉重而残酷的话题。

    刘皇帝已经建立并统治了这个时代,创造了一系列的辉煌,但是,他终是深陷于这个时代,为其所同化,无法超脱,他所建立的大汉帝国,也难以超脱,江山永固,也只是空中楼阁,正是明白这些,刘皇帝有的时候,难免伤怀。

    因此,越到最后,刘皇帝所考虑的,也只是当下之急要,尽量给后人打好一个基础,至于未来,未来他也有心无力。

    而听刘皇帝之言,刘旸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至少刘皇帝的考虑,还在他可接受范围之内。在刘皇帝的带领下,他当然是读史的,提起分封,他自然就联想到汉之郡国,晋之诸王,对于一个大一统帝国而言,这显然值得三思而行。

    相比于外臣,宗室皇子,固然更值得信任,血脉上的紧密联系是天然的,但同样的,也容易滋生野心,披上天家这层华贵的外衣,再与其充足的权力,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哪怕刘旸自认愚鲁,也不是一点都看不明白。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后人因之而不鉴之,总是有其道理的。

    所幸,刘皇帝考虑的,还只是守边,没有在九州大地行分封之事情的意思,甚至,就没有提分封,只是用一个“皇子戍边”来解释。

    倘若这样,站在刘旸的立场,只要牢牢占据九州的基本盘,又有中央大义,倒也不虞他患。同时,若是兄弟们都被派驻边地,对于他太子地位的冲击,也将大大减轻,这一点,刘旸同样想到了。

    父子俩各有考虑想法,一时静默无语,严肃的气氛,似乎也在这沉默之中,变得更加凝重......

    终于,刘旸主动开口了,拱手道:“爹,您的考虑,儿明白了,为固边土,儿无异议,将全力支持。只是......”

    “有话便讲,不必吞吞吐吐!”见状,刘皇帝直接道:“今夜,你我父子也算推心置腹,坦诚言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没有保留,你也不需有什么顾忌!”

    “是!”看着刘皇帝,刘旸说:“您欲以皇子戍边,然而,边塞之地,多偏僻苦寒,荒芜简陋,若以兄弟们外戍,对他们而言,是否太过艰辛了!”

    听其言,刘皇帝当即一摆手,恢复了往日的强势,说道:“苦?再苦能苦过开国创业,当初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他们没有经历过,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荣耀,也该对大汉做出他们的贡献。

    我这些年悉心培养你们兄弟,可不是要养出一批膏粱米虫的。我此前也与你娘讲过,皇子,不只是我的儿子,也是大汉的臣民,朝廷的柱梁,为政、立业、戍边,你们都该为朝廷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天家带给你们的,除了富贵荣耀,更有职责与使命!”

    “爹的教诲,儿谨记于心,必当勉之!”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当即诚恳道。

    然而,心中却难免有些异样。刘皇帝的想法是好的,以其强势,皇子们固然不敢反抗,但对戍边之事,若是心悦臣服,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内地繁华之所,让他们去镇守,或许也就乐意接受了,但到边鄙之地,谁能心甘情愿,戍边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其辛苦如何,经历过前番北巡,体验过河西那场冰雪之旅,皇子们也都是深有感触的。换作是刘旸,他倘若不是太子,也不敢保证自己有那等的慷慨豪情,无私奉献。

    再说一方面,皇子之中,各有所长,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能力,担起戍边的责任,若是所托非人,且不提将来的隐患,恐怕就在当下,带给边地的,就不一定是安定,反成祸患......

    即便刘皇帝,都有爱子之心,何况是那些后宫的娘娘们,若是将来刘皇帝一个心软,这个政策,又能切实地推行下去?

    不确定性,实在太大了。

    而这些疑虑,此时的刘旸,也只敢心中暗自思量一番,并不敢直接道明。刘皇帝嘴上说得好听,让他毫无保留,尽抒胸意,但是,他可是在刘皇帝关照下长大的,对刘皇帝的了解可一点都不少,成长到现如今,又岂敢真正对这个令人畏惧的皇父完全袒露心迹?

    当然,皇子戍边这个想法,也并非就没有积极意义,就当前而言,的确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再搭配上朝廷要实行的抚夷政策,对于边地的安定与和平可以起到促进作用,也能加强了天家对地方的影响,对于消化巩固现有领土,意义更大。

    至少,刘皇帝当国期间,是可以安稳视之的!

    而刘皇帝或许还有一种朴素的想法,那就是肉烂在锅里了,不管是刘家,还是汉家,勿使华夏领土,沦落蛮夷,也许能够勉强看做刘皇帝大格局、大器量了......



    入夏之后,随着各项政策的陆续铺开,由中枢及地方,帝国的养息之策也初见成效,北伐战争后,带给大汉百姓的深重影响,虽然仍在持续,但已显在逐渐消退。

    毕竟,战争已然结束了,将士不必再搏命,可以安心训练,恢复创伤;农民们得以从繁重的兵役中摆脱出来,照料土地;商贾们再度投以热情,经营货殖;官僚们,也不用再承受战争期间军需供馈的巨大压力,休养生息,同样也是针对他们的......

    虽然开宝九年(971年),或许不会过得那么地如意,天下百姓的生计也难如往年那般安逸,但至少,国家停止外战,就能还内外臣民一个安定的环境。希望是有的,熬着这段阵痛期便好。

    朝廷中枢,最主要的一件事,便是由宰相赵普与王溥推动的财政改革。商税、盐事以及货币改革,三管其下,这既是一场利益再分配的饕餮盛宴,同样也伴随着各种明里暗里的争斗,当然,再多的纷扰,也难以阻遏国家向前的脚步,赵普与王溥都是有能力的宰相,将上下内外协调得当,都不需刘皇帝站台。

    四月的一场地外蕃大会,意义重大,大汉朝廷同内外十几个部族,达成共识,共襄和平,造福千百万汉夷百姓。明面上是这般说,但实质上,就是朝廷收缩退让的一种表现,并且,也不是所有部族,都愿意接受朝廷这份善意。

    自北到南,不愿仰息大汉帝国鼻息过活的部族势力大有所在,不管是个人野心也好,或是其他原因,朝廷也不可能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从此以后,边境冲突就会彻底消弥。戍边政策,仍旧在切实履行之中,妥协是一定的,但有底线,谁敢冒头,悖逆朝廷,那便着重打击。

    同时,对于诸边戍守将吏,也有了一次大的调整,自西北至西南,郭从义、杨廷璋、王仁赡、田钦祚等高级将领,都得到了调令,另委他职。

    这其中,既是刘皇帝体恤这些功勋将臣,毕竟戍边不易,他们之中,驻守时最短的,都是三年起步。郭从义、杨廷璋二将,更因西北的苦寒劳累,以致身体不支。

    同样的,也是刘皇帝有意调整,进一步完善轮戍制度,加强朝廷对边军的影响与控制。像王仁赡、田钦祚二将,平安南、灭大理,二者都是战功赫赫,平定之后,又就地驻守多年,在当地威风八面,固然起到了弹压镇守的作用,却也成为了一方土皇帝,即便远未到尾大不掉的情况,也不得不让刘皇帝多几分小心。

    同时,王仁赡、田钦祚二者,这些年在西南杀戮过重,确实让不臣者胆寒,同时也造成了诸多无谓的争端。

    调走二人,也算是让西南诸夷部安心一些,也是朝廷在缓和地区冲突上的诚意,毕竟,一味的高压统治,并不利于当地的安宁。

    如今,云南、安南之地,冒头与朝廷作对的势力,基本都被打压下去了,对于那些不加掩饰恶意的部族势力,也清理了一遍,朝廷也该有所调整,张弛有度才能长久。

    接任的将领,乃是高琼与李守节,当然,二者在赴任前,也得到了刘皇帝的面谕,稳定是首要之务,但敢悖反抗拒的,该打就打,仍旧不需手软。

    换了两个人,朝廷也表现出一定的善意,但维护西南地区汉统的根本意志,却是不容动摇的。

    而这段时间,取得的最大成就,便是高原之上,吐蕃诸势力,正式向朝廷称臣,刘皇帝派出使节,执行节旄、金册,携带大量礼物,西赴高原,对吐蕃诸族,大加封赏。仅蕃王,就封了三位。

    当然,朝廷充分肯定了吐蕃贵族首领们对高原及其所属部民的统治地位,保证其自治权力,并与之盟誓,永止兵戈,汉蕃之间,共同维护当地的稳定。

    对于朝廷而言,接下来,在高原之上,需要做的是构建一个相对平衡稳定的局面,虽然建立的只是名义上的统治,但这个名义,也算一个巨大的进步,至少,哪怕盛唐之时,都没能做到,当然,这也是吐蕃四分五裂的现状,给了大汉朝廷以可乘之机。

    谷魄关于皇子戍边之事,暂时只停留在刘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密议口头上,刘皇帝既未下诏,也未泄露心思。

    显然,想法是定下了,但仍旧有所踌躇,还要另寻时机,具体的事宜,还要刘皇帝有更充分妥善的考虑。

    至少,在当下刘皇帝心目中,有资格、有能力担当起戍边之责的,只有刘煦、刘晞、刘昉三人,他们已然足够成熟,各方面能力都是人所共知。

    但是,这三名皇子,真就简简单单地发配到边地了,刘皇帝这心里,又始终有些矛盾,带有少许的迟疑与不舍,因而,仍旧按捺着。

    朝廷之中,也仍有三者的位置,刘皇帝还需要他们帮衬。与此同时,又有三名宗室近亲,为徐王刘承赟举荐,就任地方,皆是西北、西南僻壤。

    宗室轮职地方的制度,也经由刘承赟、刘承勋二王以及赵普共同草拟,经由刘皇帝首肯,颁布出台了,自开宝九年之后,宗室子弟,学有所成者,都该到地方去历练,或为政,或治军,稳定边陲,播育王化。

    同样的,勋贵子弟,也照此办理,虽然没有建立具体的制度,但刘皇帝下发了一道条文,有边州军政事履历的官员,在升迁调任上,将得到更多的优待,履历功劳评定,权重也更大。

    西北、西南边事定好一个基调,后续的巩固政策措施将逐步展开,算是暂告一个段落。与此同时,西域事务,经过前后的努力,也有了一个结论。

    黑汗国那边,经过高昌之败后,彻底息了东进的心思,坐看汉军,平定北廷、轮台二地,将盘踞于彼的契丹残余彻底消灭。

    其后,在面对朝廷议和的提议,黑汗国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比大汉还要积极主动,双方的接触,进行展开十分顺利。

    当然,具体的谈判细节,还需后续商量,但基本的共识是双方却有默契,只待黑汗国的使者来京,便能彻底定下来。可以肯定,等双方达成和议,持续动乱了十多年西域局势,将得到根本性的改善,西域的腥风血雨,也将云消雨霁。

    或许会唯一让刘皇帝不乐意的,是于阗国那边。于阗国君臣上下,对于与大汉加强交流,通好往来,很是积极,称臣纳贡,接受册封,也可以接受。

    唯独一点,刘皇帝兴之所来的挑拨其与黑汗国之间争端的意图没能实现,黑汗国君臣根本不上套,对于刘皇帝抛出的焉耆、龟兹数百里之地,根本不动心,他们能够守住自家国土,就已然心满意足了,根本没有外扩的野心。

    当然,或许也是其聪明,深谙小国生存之道,黑汗国对辽、对汉没有办法,但拿捏他们,还是没有大问题的,他们又怎会愿意,为大汉前驱。此前,答应出兵配合汉军对付黑汗国,也只是做了些动作,军未出国境,大汉这边已经把事情办成了,接下来两国修好便展开了......

    人家无欲无求,刘皇帝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谷水汤汤,汇流入洛,河阴地区水脉发达,河洛文明由此孕育,而谷水则是同洛水联系最为紧密的支脉。

    谷水不算长,流域仅覆盖洛阳以西至崤函一带,却是洛阳西部最重要的水脉交通,这些年,在河洛地区发展复兴的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沿谷水向洛,摆脱了山岭相逼,越往东,水流也越趋于平缓。水色澄清,夹岸绿树掩映,夏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粼粼波光,水上并不单调,总能见到行船,多是北方内河民间使用最为频繁的汴船。

    濒临水畔,当洛阳与关内的主干道路上,也兴起了数座市镇,论规模固然无法与东部地区相比,但依托着东西交流要道,繁荣并不逊色多少。

    道路间,不说人流如织,但商队行人,从无短缺,越靠近西京,则越是密集。西迁洛阳后,朝廷围绕着西京进行了大规模的基础建设,尤其是道路建设,而西出洛阳的汉直道,到开宝九年已然抵至渑池。

    宽阔的直道静静地躺在河洛大地上,平整的石板路上,自西向东,缓缓驶来一支队伍,一支军队。

    放眼望去,估摸着有数千人之众,在大汉,尤其靠近京畿要地,这种规模的军队调动行进,很是少见。

    旌旗林立,除玄色军旗外,几面字旗,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显眼,“刘”字当先,辅以王、杨、郭等旗。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间段,奉调进京的,只有一支军队,刘皇帝特命凯旋进京献俘宫阙,接受犒赏的漠北及西域远征汉军。

    全军都是骑兵,基本有一部分步卒,也有马匹代步,西北汉军,并不缺马。虽然已然艰难残酷的远征作战中摆脱,依旧保持着严密的队列,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汉军精锐,军纪几乎成为了本能,虽然没有刻意显露,但就是释放出一种令人敬畏的肃杀之气。

    铁蹄缓缓踏过,卷起阵阵烟尘,密集的蹄踏,在这开阔的道路上,演奏出一个个浑厚的音符。队伍之中,另押送着两百多辆大车,除了物资补给,都是准备献给朝廷的战利品,另外就是一些俘虏。

    比如辽太平王耶律敌烈,他就是俘虏之中,地位最高的人物,也是汉军西域作战功勋最重要的体现之一。

    剿灭西域辽军残部之时,也有一些契丹将领拼死相抗,比如耶律璟当初委任的耶律沙,宁死不降。耶律敌烈也带着部属抵抗到最后,但终究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最终束手就缚,沦为阶下之囚。

    而比起一般的俘虏,耶律敌烈的待遇要好一些,至少有一个单独的囚车,汉军也没有虐待,数千里东归之途,走得还算平稳。

    只是,作为辽国嫡系宗亲,曾经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耶律敌烈来说,这种任人鱼肉、尊严扫地的下场,还是深深刺痛着他的内心。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与生命相比,所谓的荣辱又算不得什么了。

    “殿下,过了延禧镇,距离洛阳也就不远了,今日当可抵京!”行军阵内,身着武官制服慕容德丰言语轻松地对身边的刘昉道。

    刘皇帝此前下诏召远征将士回京,让太子刘旸派人前去迎候,刘旸直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慕容德丰这个东宫近臣。

    慕容德丰呢,知道太子殿下的关照之意,分外尽力,带着人飞驰向西,花了小二十日的时间,一直到快穿越河西走廊,方才接到奉诏返京的远征将士。

    一路回京,刘昉都是骑马的,再走一遭这数千里之遥,仍旧是一段辛苦的旅途。此时的刘昉,同大部分将士一样,都是满身的疲惫,然而即将抵京,兴奋的情绪油然而生。

    唇边细密的胡茬,仿佛见证着刘昉的成长,年轻面庞间满是与其不相衬的沧桑气质。听慕容德丰之言,平日里明亮犀利的眼神竟有些迷离,语气之中带着无限的感慨:“终于回来了啊!”

    刘旻也是一身轻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抬手抹去额间生出一层细汗,接话道:“犹记得,去岁自西京出发,还在暮春,没曾想,一去经年,再返洛阳,已至夏中了......”

    而比起刘旻,刘昉在外的时间,显然要更久,他是开宝七年便随刘皇帝出巡,待到辽国剧变,北伐启动,他便远赴瓜沙从军。算起来,也跨越了两个年头,其间的诸多经历固然辛苦,但心智始终坚定,未尝有一丝软弱动情,但此时,感慨之余,内心却是阵阵涟漪,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一别经年,也不知洛阳是否景貌依旧,不要回京,尽是陌生之感!”刘昉嘴角掩饰不住笑意。

    慕容德丰闻言,也跟着应道:“洛阳日新月异,但繁荣依旧,殿下离京已久,或许会有惊异之感,但陛下与娘娘们,却始终惦念着二位殿下!”

    听此言,刘昉双目之中也生出更多的热切。刘旻看着刘昉,则嘿嘿笑道:“还有嫂嫂,只怕也是牵肠挂肚,望夫心切了!”

    面对刘旻的谈笑,刘昉先是一愣,目光之中浮现出少许柔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愧疚。要说与其妻赵鸳之间有多深厚的感情,倒也不至于,根本还没来得及培养,就随驾出巡,前前后后快两年的时间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刘昉身上的责任感还是一直以来都是很重的。

    见四哥没有作话,注意到他脸上的复杂之色,刘旻也不复平日里严肃沉默的表现,窃笑道:“四哥满面柔情,看来也是想念嫂嫂了,不用急,等回京之后就见到了,说不得,贤妃娘娘还要催着要孙儿了......”

    听刘旻的调侃,刘昉当即笑骂道:“你小子,有如此兴致,取笑于我,莫不是也想女人了?尝过女人的滋味,是食髓知味了?放心,此番回京,我定然给你物色几个汉家美人!”

    刘旻顿时严肃起来,微昂着脖子,道:“四哥美意,小弟先谢过了!不过,我刘旻想要什么样的美人,还不是招之即来!”

    “是啊!毕竟是大汉魏王,你若有意,名门淑女,还不挤着门槛往府上送?”刘昉转而调笑刘旻。

    一起打过仗,战场上相互扶持,共历生死,原本关系不算亲近的兄弟俩之间,感情明显加深不少,说起话来,也少了过去的生疏,十分融洽,少有顾忌。

    刘昉兄弟在出塞作战的过程中,也免不了发泄一番男人本能的欲望,刘旻这个雏儿,第一次则交待给了一名契丹少女身上。

    当然,别提什么感情,那只是战利品,并且在转战过程中,早就抛弃掉了......

    “去,把即将抵京的消息,报与杨王二都帅!”谈笑毕,刘昉冲一名亲卫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全军打起精神,加快速度,我们是凯旋之师,要以昂扬姿态进京!”

    “是!”

    王彦升病了,杨业则彻底放权,这数千里返程,一应指挥安排,都是交由刘昉在负责,并且让杨延昭辅助。战场上刘昉能够指挥作战,战场下,在统兵治兵上的经验同样是飞速提升,这三千余军,更是安排得井井有条,一路上基本没有出现什么疏漏,即便有些问题,也都快速及时地解决了。

    “日新,多谢你这一路远迎了!”刘昉又瞧向慕容德丰,道:“还要烦劳你多跑一趟,先行前往洛阳,协调返京后的安排!”

    “是!”慕容德丰自然没有推拒言苦的道理,当即应道。

    “元显,你带几个人,陪同日新一并前往,我领大军随后!”刘昉又朝杨延昭说道,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将事情安排妥当。

    “遵命!”杨延昭也是果断应道,而后招呼了几名骑士,便与慕容德丰一道,沿着驰道快马东进。



    初夏已然过半,即便有夏风带来丝丝谷水的清凉,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炎热。不过,对于刘昉兄弟俩而言,却没有丝毫介意,直觉十分享受。

    徜徉在金色的阳光中,刘昉那黝黑的脸庞直面夏日的烘烤,有些陶醉道:“还是中原好啊,即便是这炎日,都让人如此舒适!”

    一场艰苦危险的远征之旅,不只是对精神意志的磨砺,更是对身体的摧残,尤其体验过那炼狱般的严寒之后,来自中原的炎热,都显得弥足珍贵。

    “金山那地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去了!”刘昉感慨着,转头看着刘旻消瘦粗粝的面庞,道:“六弟,回京前,你可要将自己打理一番,否则,皇后娘娘与魏王太妃见了,不知要何等心疼!”

    “养些时日便好了!此番回京,我定要好生休息一番,就当犒劳自己了!”闻言,刘旻嘴角一咧,露出一抹白牙,望着洛阳方向,明亮的瞳孔中也隐现思念之情,归心愈切。

    军令既下,归来的将士明显提快了速度,行进间,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当然,主要是刘昉在讲,正常情况下,刘旻的话还是不多的。

    慕容德丰与杨延昭二人奉命而去,往返一趟,还是费了不少时间,返回之时,大军已到洛阳远郊,太阳也已西落,晡时已近。

    回来的只杨延昭一人,看得出来很赶,大汗淋漓的,但英武的面庞间尽是兴奋之色。刘昉丢给他一袋水,道:“解解渴,慢慢讲!”

    杨延昭也不客气,接过便痛饮一口,露出舒服的表情。

    “慕容日新呢?他怎么没回来?”刘昉问道。

    擦了下嘴,杨延昭道:“慕容郎官被太子殿下留下汇报详情,特命末将返回,引大军回军!”

    “太子?”刘昉不由惊讶。

    “回殿下,得知将士归来,太子殿下亲自携百官及仪仗于南城定鼎门外迎接,此时已然等在城门了!”杨延昭禀道:“陛下有令,让将士自天街过,举行入城仪式!”

    闻言,哪怕是刘昉,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欣喜,感慨道:“朝廷竟然如此重视,这让我们如何担待得起啊!”

    显然,刘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们载誉而归,在欢呼与掌声中,进抵京师,这样的尊重与荣耀,对他们这些远征将士而言,是一份极其深重的认可。

    “通知杨、王二公!”稳了稳起伏的心情,刘昉当即吩咐道:“传令下去,保持阵型,向南城进发!”

    斜阳西垂,释放出一阵浓郁的光辉,笼罩着巍峨壮丽的洛阳城。定鼎门前,已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龙旗林立,仪仗齐备,百官与仪卫保持着整齐的队列,静静地迎候着,十分严肃,不敢又任何的东张西望。

    太子刘旸与宰相赵普俱在,其余皇子、大臣、公卿,能来的也都来了,这样的迎接规格,过去也就刘皇帝能够享受到了。

    周遭也不乏围观的西京百姓,虽然被卫士挡在外围,但并不影响他们的热情,对于即将归来的远征军将士们,多抱有好奇与敬佩之情。

    这段时间,关于远征军的故事,可在洛阳城传开了,自宣慰司以下,是费了大力气宣扬远征将士的功勋与精神,经过妙笔润色的各种版本故事,更使远征军将士的经历充满了传奇性,也引得西京士民追捧。

    城外大道横跨护城河,通过定鼎门直连天街,道路也已被清理干净,周边人潮汹涌,道上却空旷清楚,等待良久,远征军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当发现那些破旧却高扬的军旗时,所有人都来了精神,近三千人的骑兵队伍缓缓而来,越靠近,将士们的军容样貌也越发清晰起来,那种历经生死百战余生的坚毅气质,极具感染力。

    到此时,杨业与王彦升以及郭进,毫无疑问是居中了,他们乃是三支远征军的主帅,当然要占C位,即便有心相让,刘昉也坚辞不受,在这方面,刘昉既有见识,也有器量。

    当见到定鼎门前那高规格的场面,几人也都不由一愣,哪怕早有心里准备,真正面对这种场面时,感动之情也油然而生。

    杨、王、郭三将都是果毅的骁将,都是硬汉,但硬汉此时也难免动容。王彦升看起来更老了,须发白了一大半,老脸之上积聚着一团晕红,不知是病的,还是激动的。

    “朝廷如此待我等,纵然死在战场上,也无遗憾了!”一声慨叹尽道王彦升心中情绪。

    “百官拜迎!”随着礼官一声洪亮唱喝,所有立于道前的官员顿时拱手作揖,所有的仪卫也都行军礼,动作十分整齐,气势也十足。

    这样的阵仗,可让杨业三人惊诧不已,尤其见到连一声黄袍的太子刘旸,都做同样举动,那就有些心慌了。

    杨业不敢怠慢,手一挥,大声道:“全军听令,下马!”

    身后的将士,基本都是西北边军出身,大部分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来洛阳,都还没来得及感受京城的雄伟与壮丽,便被这迎候的场面给震撼到了。

    令行禁止乃是其过硬的素质,命令层层传递,陆续下马,动作同样干练整齐,毫不拖泥带水,落地的声音透着气势,也展现着他们这些边军勇士的风采。

    杨业等将领下马,则趋步向前,一齐朝刘旸以及赵普拜道:“臣等参见殿下!”

    “见过相公!”

    见着杨业几人,刘旸脸上挂着温暖人心的笑容,亲自上前扶几人,然后紧紧抓住王彦升粗糙的手,道:“诸公不必多礼,远征作战辛苦,孤特奉诏令相迎,该受礼的是你们这些功臣!”

    闻言,王彦升当即表示道:“朝廷礼遇过重了,臣等承受不起啊,还请殿下回銮!”

    王彦升可不是当年那个鲁莽粗鄙、狂傲不羁的猛将了,这么多年了,见识智慧,都有所提升。虽然震惊于朝廷如此隆重的接待,但心里也清楚,这等规格,实在是破格了,他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也不敢直接有应下了。

    见状,刘旸却是一副郑重的姿态,也不松开王彦升手,在几将身上扫视一圈,说道:“诸公不必谦辞,陛下说过,你们远征作战,杀敌报国,极其不易,历尽辛苦归来,自当荣耀加身。

    更重要的,论作战之艰险,处境之恶劣,全军之中,唯有你们,你们在异域,不只扬我大汉军威国格,更是展现出了我大汉军魂,再高的礼遇,都不过分!”

    这话一出,几名宿将都不由得眼眶泛红,心情澎湃,朝着皇城方向大拜。

    “诸公,陛下有诏,让远征将士走天街入城,接受西京士民欢呼,陛下将于宫阙,接受献俘!”赵普此时,也向这些功勋将领,释放善意,一张老脸异常温和。

    “多谢赵相!”再回礼。

    “四弟,六弟!”刘旸呢,又瞧向刘昉与刘旻。

    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样貌与气质看起来都有些陌生,但刘旸态度表现得十分亲切,尤其是见到刘昉、刘旻这兄弟俩如今的状态,更多几分感概。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大概是场合的原因,刘昉兄弟俩,也十分郑重,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了!”刘旸笑容不减,挥手道:“走,随我入城,接受士民们的欢呼吧......”



    皇城城阙上,众星拱月间,刘皇帝一身冕服,背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天津桥桥前觐拜献俘的远征军将士。

    归来的将士,下马参拜,场面庄严肃穆,仪式感很足。不过,再是铁血功勋,落在刘皇帝眼中,都是那般的卑微与渺小。

    对于大部分西北将士而言,都是第一次来洛,第一次进城,第一次享受如此盛大的礼遇,第一次见到巍峨富丽的紫薇皇城。

    更是第一次朝拜皇帝,向他表以最崇敬的呼声,即便皇帝的身影,是那般神秘模糊,高不可攀,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敬畏之情。

    大概是有如鸿沟般的地位差距,刘皇帝并不能体会到这些将士的情绪,更难以做到共情,此时内心也没有多少波澜,只是一脸和蔼地做着表面功夫,跟着流程走。

    献礼毕,中官宣诏,厚犒归来将士,普通官兵被引导前往营房驻地,那里早就准备好了美酒、美食,甚至浴场、新衣,用以招待。

    而如王彦升、杨业、郭进、王审琦以及刘昉兄弟这几名主要将领,待遇自然要更优渥些,他们得以入宫,参与刘皇帝亲自做东的筵席。

    夜幕降临,垂拱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早已将御宴准备妥当,宦官宫娥进进出出,已然开始端上热食,钟磬礼乐,悠扬悦耳,营造出一种雅贵的氛围。

    “来,都不必拘束,都坐!”刘皇帝已解去了冗沉的袍服,身体的轻松让他心情也愉悦几分,看着众人,一脸的随和:“你们在异域作战,虽远隔千万里,朕对你们可十分想念!”

    “多谢陛下惦念,臣等荣幸之至!”资望最高的王彦升拱手应道。

    见着满面沧桑、华发张扬的王彦升,那一脸的谦逊与恭敬,刘皇帝似乎有些意外,谈笑道:“这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狂傲不羁的啖耳将军吗?光烈,你如此谦怀有礼,朕很是惊奇啊,远征虽然艰险困苦,也不至于将你的棱角都抹平了吧!”

    从皇帝的笑谈之中,能够明显感受到那股亲近之意,但听其言,王彦升老脸也更添了几分红润,爽朗一笑:“陛下,老臣也非草木,亦晓人情,青壮年时,性格乖张,屡有跋扈之举,但这么多年了,又有陛下宽容教诲,岂能无动于衷?老臣已是朽木残躯,若还似当初那般孟浪,岂不让后进小辈们看笑话?”

    “此言诚恳!”听其言,刘皇帝哈哈一笑:“但气质不改,朕确认了,你还是那个熟悉的王光烈!不过,多几分谦怀,更感欣慰!”

    “若非陛下过去宽宏大量,始终担待老臣过错,老臣又岂有今日?”王彦升又道,他并不是那种善于言辞的人,但如此袒露心迹,却更能打动人。

    “听闻你征战劳苦,竟至染疾,身体如何了,可还安好?”一场远征,王彦升明显被折腾得够呛,哪怕是刘皇帝也能感受到他远不如从前的精气神,关切地问道。

    “多谢陛下挂念!”王彦升豁然应道:“几十年沙场搏命,此番确是最危险的一次,不过,老臣命硬,还是让老臣给闯过来了!”

    “没错,你们失陷漠北,下落不明之时,所有人都说你们凶多吉少,但朕就坚信你们能闯过来,你们就是命硬!”刘皇帝道。

    “还仰赖陛下天恩庇佑,臣等方觅得生机!”杨业也开口了。

    闻之,刘皇帝当即摆摆手,看着几名将领,郑重道:“朕能做的,也只是不放弃寻找,默默替你们祈祷!那样的穷困险境,能够挣得这一线生机,靠的还是你们自己!”

    “好了,话不多说,朕先敬你们一杯,欢迎你们还朝!”刘皇帝拿起一盏玉杯,杯中所盛乃是泛着紫红光泽的葡萄酒,道:“这可是西平公曹元忠献给朕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你们西征辛苦,百战归来,正合其意。”

    “谢陛下!”在座众人,赶忙举杯相应。

    一杯酒下肚,宴上的气氛更加融洽了,刘皇帝呢则把目光放在刘昉、刘旻俩兄弟身上,道:“你们兄弟俩,先去坤宁殿,皇后、贤妃与大嫂,正等着你们去问安,她们待朕招待你们!”

    听此吩咐,刘昉、刘旻二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起身拜道:“是!”

    言罢,又朝太子、赵普以及诸将一礼,这才告辞出殿。待二人离殿,刘皇帝这才看着王彦升以及杨业,说道:“朕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此番从征,多累而卿照顾,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啊!为君为父,朕都心中感激,谨以此杯,略表谢意!”

    刘皇帝此时架子端得很低,见状,王、杨二人,赶忙举杯相和。饮罢落杯,杨业这才说道:“陛下言重了,两位殿下都是天纵将才,统兵作战,禀赋奇佳。远征作战,非但不是麻烦,反而臂助颇多,屡立功勋,远征军中,也少有人及!”

    谷舩“重贵说得是!”王彦升也来附和,脸上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不是老臣恭维,似两位殿下这等天潢贵胄,跟着我们去涉险,却毫无畏惧,不辞劳苦,殊为难得。

    不瞒陛下,我等远征作战,其中身处绝境,几近覆亡,并非一次,但两位殿下却以身作则,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凝我军心、坚定信念,我等方能坚持到最后!”

    “没曾想这俩小子,还有如此功能!”刘皇帝嘴角咧开笑意,虽然对于远征军的情况,早就了解熟悉了,但听王、杨二将这当面夸赞,这心情仍旧异常愉悦:“能得到二卿的认可,也算他们的福分!”

    “臣等绝非虚夸之辞!”杨业顿时道:“且不提漠北作战的功绩,自西撤至金山地区后,军中许多事务,都是交由赵公殿下处置,而殿下也处置得体妥善,少有疏漏,尽显驭军之能,这是有口皆碑的!”

    “那也有赖二卿的弼助!”刘皇帝扬扬手。

    看着杨业这名心腹爱将,刘皇帝轻笑道:“重贵,二十五年前,朕就同你说过,你乃是当世将帅之英,二十五年后,你已是大汉首屈一指的柱国干城了,朕十分欣慰了!”

    刘皇帝这话,显然是在捧杨业,对此,杨业却觉深重,他资历虽深,功勋虽隆,但首屈一指一词,他自认还是嘉奖过重了。

    但是,皇帝如此抬举他,杨业也不好直拂其言,只是起身,表情郑重道:“若非陛下赏识之能,信重提拔,臣也无今日!大汉名将迭出,不缺一个杨业,但若无陛下,也无臣等建功立业之机!”

    “你呀!还是这般谦怀!”杨业对刘皇帝的忠诚与敬重,刘皇帝自然是很有感触的,态度也从来都是这般亲和。

    目光一转,落在宴上与这些功勋老将有些格格不入的杨延昭身上,温和地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父子,此番一同上阵,饱经生死,为大汉鞠躬尽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啊!元显的表现,朕也有所耳闻,杨家后继有人啊!”

    杨延昭对刘皇帝,不能说熟悉,但绝对不陌生,过去也曾不止一次听刘皇帝勉励,但如此随和的褒奖,还是头一次。

    因此,赶忙起身,一揖到底,道:“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见其态度,刘皇帝心中喜欢,哈哈笑道:“不必如此,年轻人还是该有些气盛,朕知你家教甚严,也别失了锐气!”

    “多谢陛下教诲!”杨延昭态度依旧,自然不会因为刘皇帝一两句场面话,就真的飞扬起来。

    点了点头,刘皇帝又瞧向杨业:“重贵,元显得得有二十岁了吧!”

    杨业微愣,迅速应道:“回陛下,二十又一了!”

    “年纪也不小了,还未成亲吧!”刘皇帝道。

    杨业摇了摇头,叹道:“这些年,一直随臣在军中历练辗转,倒也未顾得上!”

    “这可不行!年纪到了,也该成家了!”刘皇帝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道:“此番回京,正可把事情办了,朕定然给他赐一桩美好姻缘!”

    “多谢陛下!”杨业有些意外,当即谢恩。刘皇帝连他的家事,都如此关心,这自然让杨业感恩戴德。

    “恭喜杨公了!”赵普在旁默默地看着一切,此时,也朝着杨业道喜。

    “多谢赵相!”杨业下意识地应道,注意到赵普眼中的善意,也回以笑脸。

    赵普的眼中,则另隐含着少许艳羡,刘皇帝对杨家父子的宠信,满朝之中,也少有人及,杨业没听出来,赵普可清楚,只怕刘皇帝赐婚的,又会是一位公主了。

    作为宰相,赵普又何尝不想,给自家儿子也娶一个公主呢?只可惜,刘皇帝虽然重视他,付以重权,还从来没有类似的表示,他也不敢携权请恩。



    “郭大将军,来,朕与你共饮一杯!”虽然重点放在王、杨二人身上,但刘皇帝也不会忽视其他将领,看着郭进,刘皇帝亲和依旧:“你此番远征西域,痛击胡虏,夷灭辽军,扬我国威,大涨我士气,你郭大将军,如今也是威名赫赫,震动西极了!”

    且不提郭进刘家老臣的身份,这可是最早受恩于高祖刘知远的老将,北伐汉军诸路齐进,西北军事,郭进也是独领一军的将帅,还获取了显赫成就,自然值得刘皇帝重视。

    如今的大汉西北,不只屯有重兵,精兵强将扎堆,其中名声最为响亮的,就属王彦升、杨业、郭进三将了,朝野之间,也有“西北三杰”的雅号传响。

    王彦升就不必说了,功勋老将,久戍边州,当初那惊世骇俗的“啖耳”事迹,至今仍流传于民间,并且越传越玄乎。

    杨业乃是天子心腹,从龙之臣,发于行伍,底蕴深厚,历职内外,收取夏绥,镇抚党项是他在西北最耀眼的功绩,远征漠北,更铸就其荣光。

    郭进二十多年来,也是南征北战,河西之战,声震西北,一身的杀性,更令戎狄胆寒。本就长于兵略,西域一战,是彻底打出了他的威名,也算达到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了。

    面对刘皇帝的赞扬,心情自是愉悦。郭进战场上杀伐果断,平日里还是颇为坦荡的一个人,在刘皇帝面前,也不掩饰其心情,当然,嘴上还是挂着谦辞的,举杯应道:“若非陛下信任,朝廷全力支持,也没有臣等长驱逐敌的成果,臣虽薄有功劳,却也仰赖麾下将士浴血作战、效命厮杀,不敢独享其荣!”

    “都说你郭进治军严苛,动辄刑罚,现在看来,也只是驭兵之法,对于麾下将士,还是很关怀的嘛!”听其言,刘皇帝嘴里也是好话不断,冲郭进道。

    “陛下圣明!驭兵之道,各有其法,臣这名声,是被传得令人生畏了,所幸陛下明察秋毫,胸襟开阔,能容臣这严刻!”郭进苦笑一阵,而后面带感激道,嘴里也不忘给刘皇帝高唱赞歌。

    “你们这些将帅啊!这恭维之辞,真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从哪里学的!”刘皇帝很是开怀,不由说了句玩笑话。

    “臣等只是军中粗汉,只会打仗,说不得什么谄媚话,也不知什么恭维,陛下待臣等推心置腹,臣等也只知发自肺腑罢了!”郭进应道。

    闻之,刘皇帝哈哈一笑:“就冲你这一番话,哪里是什么军中粗汉!”

    “郭将军深通韬略,智勇双全,岂能是粗鄙莽汉,实在过谦了!”花花轿子人人抬,太子刘旸也笑吟吟地开口了。

    郭进也赶忙回应:“殿下过誉了!”

    要说在场诸人,看起来最为低调的,就是王审琦了,只是默默地陪着宴席,少有插话。但是,既在宴上,也就证明他的资格,刘皇帝当然不会忘记他。

    “仲宝!”刘皇帝喝酒,从来是分人,对于在座的将臣,自然是以尽兴为主,连饮几杯,兴致盎然,端着酒杯,目光炯炯而视王审琦:“这些年,大汉不乏声名远扬、显耀人前的功勋将帅,同样也不少兢兢业业、砥砺前行的忠臣宿将,在朕看来,你就是后者中的楷模!

    默默无闻,却贡献巨大,戍边出征,任劳任怨!朕也说些心里话,一直以来,对你确是有些忽视的。

    若非翻阅你履历,朕或许都难以清晰地了解到,在过去二十多年中,你为大汉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

    王审琦,用当世名将来形容,是丝毫不夸张的。与那些以骁勇剽悍闻名的将领不同,王审琦立足军中,更多是依靠将略,在治兵为人上,也少了一些煞气,多了一些当代武夫难得的仁恕。

    不过,与始终光芒万丈的杨业等将帅相比,王审琦却稍显普通的,然纵观其丰富的履历,却不得不感慨一句,这是大汉少有的宿将。

    谷敍最初发迹于军中,还得追溯到乾祐元年,当时王审琦在杨业麾下,参与了河中平叛,逐渐成名。其后,便成为了杨业最亲密的战友,河中平定、李守贞父子授首后,杨业被刘皇帝安排去雁门镇守,赴任前,杨业唯独向刘皇帝请求带上王审琦。

    其后便是近十年的雁门戍边,乾祐五年,朝廷收权河东,其中同样有王审琦活动的身影,后受杨业举荐,以功劳资历足够,第一次独掌一军,担任飞狐军使,在汉辽大战中,也曾随赵匡胤夺取蔚州,参与云中之战。

    乾祐北伐之后,入调京中,担任禁军高级将领,后随杨业前往榆林道,接收夏绥地区,在镇抚党项人的过程中,也是累有苦劳。再之后便是随杨业率榆林汉骑,横扫阴山辽关,漠北远征了。

    可以说,王审琦这二十多年的履历,除了在飞狐军使任上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作为杨业的陪衬存在的。开封为将那段时间,更因为京中将帅云集,更显得平庸了。

    然而,在杨业的光辉笼罩下,却不能否认王审琦的能力与功劳,并且,比起绝大部分汉军将领来说,王审琦的仕途也要顺利得多,除了受杨业有形无形的压制之外,也从中得益,至少他也是大汉军功贵族中的一员,也是封侯的存在。

    但是,既是有为之将,又岂能完全忍受为人附庸?王审琦与杨业的关系固然亲厚,二十多年的战友情,是经历过无数考验的,对杨业固然是敬重有加,但回顾前半生,心中又岂能没有一些怅惘。

    哪怕在这垂拱殿御筵上,在天子当前,王审琦有意识地低调沉默。而此时,忽然听刘皇帝说出这番平淡却真挚的话语,王审琦的心境也不由陡生博览,一直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双手持杯,回应道:“陛下赏识之恩,臣铭记于心,只当尽职效忠!”

    “仲宝若论勤恳尽职,军中也是少有能及!”刘皇帝这么说道。

    干脆地闷了一杯酒,刘皇帝神采奕奕地看着赵普:“赵相,关于远征将士的封赏问题,对于仲宝的赏赐,已有拟陈了吧!”

    闻言,赵普当即附和道:“经政事堂及兵部初议,拟晋爵两等,只待奏报陛下御批,至于职位迁调,还需综合商讨!”

    “不需再商讨了!”刘皇帝一挥手,十分大方地说道:“仲宝,此番西北诸将,多有调动,但西北当朝廷边防之重,还需一个能望兼具的老将宿臣,主持西北军务。朕知你久在遍地,勤恳王事,十分辛苦,但还是想委你西北之任,你看如何?”

    王审琦还能如何?刘皇帝的意思可是明明白白的,西北军务,独当一面,这对他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机遇在前,岂能因劳苦而推拒。

    因此,王审琦当即起身,又是感动,又是慨然地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刘皇帝顿时笑了:“今夜是朕给你们接风洗尘的,不要把气氛搞得这般严肃,坐下,喝酒!”

    “谢陛下!”

    “加官进爵,恭喜仲宝了!”作为密友,杨业当即道贺。

    其他人也一样,都释放着善意,刘皇帝话已说到这里,可以想见,今后在大汉军政之重,王审琦的地位将得到跨越式的提升。至于爵位,王审琦原本是三等广源侯,如今晋为一等,那也是军功贵族中数得着的了。地位、权力,一下子都有了,也必将成为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王彦升等人,也没有艳羡,虽然刘皇帝没有当堂宣布对他们的封赏,但心里都有数,皇帝是不会亏待他们的。这一点,他们或许比刘皇帝自己都有信心。



    日暮,秦国公府。

    平坦石板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发出的响动,在这宁静的里坊间显得极其清晰。侍卫扈从,卤簿仪仗的规格明显很高,至府门前停下,门前的卫士见状,则麻利准备迎候。

    车驾的主人,自然是回府的秦国公刘煦了。踩着矮凳下车,落地后停顿了一下,太阳还未彻底坠落,悬于西垂,发出一阵阵绚丽的光芒,明艳的晚霞铺满天空,美丽而多彩,今日确有个不错的天气。

    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头脑似乎也清醒几分。刘煦已然快二十四岁了,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但身上不见一丝年轻人的意气,面目之间尽是沉稳,滴水不漏。

    主人回府,影响到的几乎是整座公府,毕竟府内上下一切都是围绕着他在运转的。不管是前庭还是后院,都进入了一种“高度警戒”的状态,刘煦实则并不喜欢这种招摇的感觉,哪怕是在在即的府中,但是,作为皇子国公,出行回府都有其礼仪规矩,府内人按照礼制来,他也不好责备什么。

    “恭迎殿下回府!”堂间,夫人白瑛亲自伺候刘煦,帮他解去朝服与帽冠。

    “夫人不必多礼!”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刘煦简单地抿了口,方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夫人身上。

    白氏乃是帝后给他挑的结发之妻,名门所出,大家闺秀,成婚也已多年,要说有怎样的琴瑟和鸣倒也不至于,但孩子都生了两个了,感情总归是有一些,对于刘煦而言,白瑛是他的“功臣”,对他也十分尊重。

    “不知夫君今日早归,饭菜尚未备好,还需等待一段时间了!”白瑛就是一个温婉妻子,收好袍服,交给一边的侍女,然后对刘煦道。

    “无妨!”刘煦身体放松了些,但眉宇间明显露出一抹疲惫,笑应道:“近来衙署中事务繁重,如今总算有个间歇,我也能多谢闲暇了!”

    大汉的理藩院,成立的时间并不算短了,其职能在于管理国内异族大小事务,协调诸族关系。在过去,几乎是个小透明般的部门,但随着大汉属地扩张渐广,吞并招抚的民族渐多,理藩院的作用也就逐渐体现出来,权力也在加重,如今也是朝廷各部司中的实权部门。

    而作为理藩院的首脑人物,刘煦肩负重责,自然少不了忙碌。尤其前段时间,朝廷对大汉内部诸多族群势力,进行系统整体的梳理与调和,刘煦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六西年纪虽轻,但得益于刘皇帝的培养,又不乏实际的为政经验,再兼赵匡赞的辅助,处理起这些纷繁冗杂的民族事务来,却也越发得心应手。

    前次外蕃大会成功落幕,其中就有他不少心力付出,是他一份拿得上台面的政绩,也得到了刘皇帝的认可与褒奖。

    “你这段时间,也确实辛苦了,也该休养一阵子了!”注意到夫君神情间的疲惫,白氏关怀道。

    “多谢夫人关心!”刘煦笑容依旧,却摇了摇头,有些固执地应道:“为朝廷做事,些许辛劳又算得了什么,不辜负皇父信任,不耽误国家大事,才是最重要的!”

    听其言,白氏喟然一叹,也没再劝,做夫妻也快七年了,并没有“七年之痒”的危机,她对刘煦的了解却也是深刻的。

    自家夫君,聪敏智慧,宽容大度,为人如温玉,是个翩翩君子,但其骨子却是为外人所不知的固执与骄傲,很多事情,是她这个枕边人都劝不住的。

    “那俩小子呢?”让白氏坐下,刘煦转变话题问道。

    “文源被叫进宫中去了,适才宫中也来人,今夜留宿垂拱殿陪陛下!”白氏答道。

    闻之,刘煦嘴角下意识地绽开一点笑容,而后看着白氏,道:“以后,多带他们进宫走一走,多去垂拱殿、坤宁殿问安,多让爹娘多见见孙儿,他们也会高兴的!”

    “是!”白氏并没有兴趣去猜测刘煦的用心,也不敢去揣测,只是乖巧地应道。

    刘煦如今有两子一女,其中长子刘文渊、次子刘文源,都是白氏所生,刘文源如今才三岁,时不时的,刘皇帝就会召进宫中。

    “倒是文渊......”白氏欲言又止。

    “怎么了?出了何事?”刘煦面色不变,语气微沉。

    谷堸“今日出府游市,在街上偶遇一恶狗脱缰,受了些惊吓......”白氏的语气中也带有少许气愤:“回府哭了许久,方才安抚下来!”

    “有这等事!”就这在刹那间,刘煦的双目中闪过少许冷冽,也不喝茶了,径直起身:“走带我去看看他!”

    刘文渊乃是天家长孙,过去也享受着他爹的待遇,在刘皇帝那里十分受宠,隔代总是更亲的,刘皇帝也没能免俗。

    刘煦前往探望时,已然醒来,所幸护卫得力,确实受了惊吓,小脸上还带着少许泪痕,但见到父亲,又是活蹦乱跳的,还兴致勃勃地向刘煦描述着那恶狗的凶恶。

    也安慰了一番,回到书房之时,刘煦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刘煦的书房,装饰并不华贵,但极有氛围,空气中都弥漫着书香,很安静,给一人一种宁宁安详的感觉。

    但作为公府的管事,卑敬地立于其间,见着书案后脸色阴沉的刘煦,心头也不禁忐忑。刘煦也没有端多久的架子,思索一阵,直接问道:“文渊之事,情况究竟如何,可曾调查清楚?”

    闻问,管事立刻道:“回殿下,小的已察问清楚,只是南城一富商之子,携狗过市,欲行比斗,恶狗脱缰惊到了大公子!”

    “其中没有什么蹊跷?”刘煦面无表情,眼神中不免怀疑,问。

    管事答道:“小的有仔细查问,应当只是意外!”

    闻之,刘煦沉默了一阵,冷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还有这等携恶狗招摇过市之人?当年张从德之事,这是又重演了?”

    张从德,乃是已故定国公张彦威二子(被刘皇帝吓得自杀那位),早年也曾因狗过市,撞在党进手中,被教训了一顿,后来被张彦威下令杀狗烹肉,方才有个了结。

    当然,刘煦并不在意有这样的张狂跋扈的人,他在意的是,惊到了自己儿子,并且险些造成伤害,也不得不让他多想一层。

    “人呢?”刘煦问道。

    “洛阳府已然将其羁拿,小的也已督促赵府尹,仔细审断问罪!”管事立刻讨好地说道,希望能缓解刘煦心中的怒气。

    没曾想,却惹来刘煦更大的愠怒,狠狠地盯着管事:“你什么身份,也敢去督促赵匡义?洛阳府是什么衙门,是我秦国公府能够颐指气使的吗?你胆子很不小啊,平日里是否也这般倚仗公府,对于逞威?”

    听这话,管事脸上浮现一抹惊恐,扑通一下跪倒,磕头拜道:“殿下恕罪!小的实在不敢啊!小的只是心忧公子,急切之下,莽撞行事,还望殿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如此孟浪了......”

    见其求饶姿态,刘煦缓了缓,怒意再度被压抑到心底,思索了一阵,方才摆了摆手:“起来吧!”

    没有多说其他的,但对于管事而言,却是天大的福音了。秦国公府,治家还是十分严格的,刘煦倒也相信,他的下人,还不敢那般任意妄为。

    “卫士护卫有功,重赏!文渊今后,不得随意出府,要加强保护!”沉吟几许,刘煦抬手吩咐着:“至于此事,继续调查,倘若当真只是意外,就听洛阳府判断即可,不需再作纠缠!”

    “是!”管事赶忙应道。

    “府中是否还有他事?”刘煦又问。

    “国舅今日过府,带来了一些礼物,说是耿知州差人从密州送来的海货!”管事道。

    管事口中的国舅,自然是刘煦的舅舅,时任殿中监的耿重恩,而耿知县,乃是他表兄耿继勋。说起来,当年被刘煦建议到地方任职,七八年下来,已是一州知州了。



    “我这个表兄啊,到下面锻炼这些年,还真是成才了,这人情往来,都搞到公府上了,不逢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还把舅舅请出来,他意欲何图?”刘煦叹了口气,问:“都送了什么,不是什么黄白之物吧!”

    闻言,管事赶忙答道:“只是一些海货及方物,并无珍奇,想来只是知州记挂着殿下,略表一份心意。另外,国舅留下了一封书信!”

    顺着管事的手势,刘煦从书案间一堆文书面上取过那封信,不着痕迹地检查了下,并未拆封。这是一封来自耿继勋的信,上边除了一些问候,便是向刘煦汇报他密州任上的政情,以及在密州配合朝廷新政的一些情况。

    当然,透过那字里行间,刘煦敏锐地察觉到了耿继勋来此信的用意,他想挪挪位置了,最好能够调回京中。

    说起来,当初耿继勋外放,还是刘煦的授意,时间一晃而过,已然近十年过去了,而耿继勋也从县官做起,直至一方知州。

    十年的时间,能有这样的升迁履历,在当下大汉的官场,不说鹤立鸡群,也算飞速升迁了,这背后,当然少不了刘煦的支持。

    耿继勋此信,刘煦倒也没有生怒,觉得他不知足,反而牵动了他的心思。作为皇长子,刘煦是开府最早的,也是参与朝政最早的。

    这些年,得益于身份与权力,也积攒了不少人望,手中也网罗了一些人才,在朝廷内外提拔了一些亲信。

    刘煦手下,或许不缺可用之人,但真正值得信任,可付心迹,还是比较缺乏的。

    而如果让他挑选一些值得托付大事的人,第一反应,还是耿家父子,血缘的联系,总是让他们更值得亲近。而耿家父子乃至耿氏一族的富贵,也多寄托在刘煦身上,早年刘时候,多得益于耿宸妃,但宸妃去得早,那份恩泽的保质期也难持续如此久。而最近十多年,刘皇帝对耿家的关照也基本是看在刘煦的面子上。

    要不要将耿继勋调回京中,刘煦不由得做了些认真的思考。良久,抬眼对管事吩咐道:“此前吐蕃首领赠送的礼物,选一些,送到国舅府上,尤其是那些药草、药酒,就算是回礼吧!”

    “是!”管事躬身应道,略作迟疑,道:“殿下与国舅乃是血脉亲戚,如此,是否生分了?”

    闻言,刘煦只抬头瞥了一眼,管事顿时一惊,赶忙道:“小的多嘴!”

    刘皇帝的这些儿子,受其影响,虽各有性格,但在为人处事以及言行举止上,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刘皇帝的影子,很多都是下意识的模仿与学习,而刘煦,算是诸兄弟中最像的一个。

    “恩科开考之期已定,接下来三两月内,将陆续有学子学吏来京备考,府上关注一下。此番制举,乃是陛下施恩,朝廷大事,对于边鄙远来抑或贫寒士人,能帮衬就帮衬一二!”刘煦又吩咐道。

    “是!”

    眉头蹙起,似乎在思量此举是否得当,回过神,刘煦又叮嘱道:“不要大张旗鼓,能为朝廷分忧解劳便可!”

    “小的明白!”毕竟是公府近侍,对刘煦的一些意图,纵然无法深彻理解,但做事还是没有任何折扣的。

    “殿下,夫人派人传话,晚膳已然备好,请您过去!”家仆前来通报。

    “你回复一声,稍候!”刘煦点了点头。

    又在书案后认真思吟回顾一番,良久,嘴角方才带上他一贯如春风般的笑容,起身离开。

    ......

    夜幕下的吹供电,就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并不狰狞,却足以令人畏惧。殿内,刘皇帝一脸慈爱地将玩累了的皇孙文源哄得睡着,恰闻张德均前来觐见,也不嫌晚,一副有要事的样子。

    张德钧近来,进宫比较频繁,不在于向刘皇帝汇报多少事,只想在刘皇帝面前刷些存在感。李崇距请退之事,对他还是有些警示意义的。

    当然,张德钧的思考,不在于自己是否要收敛,低调韬晦,以免也引起刘皇帝的猜忌。张德钧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清晰的,不同于李崇距,皇城司也不是武德司,他是内臣,是宦官,是皇帝的家奴,需要讨好效忠的只是皇帝而已。

    张德钧吸取的教训,在于自己这些年与刘皇帝的关系不像过去那般紧密了,那种隐隐的生疏感,让他有些惶恐。

    因而,这段时间,每天进宫向刘皇帝请安奏事,便积极了许多,哪怕迎来刘皇帝一些小小斥责,也跟吃了蜜一般欣喜,至少他感觉同刘皇帝的关系在逐渐回复。

    当然,张德钧此来,汇报的可是大事,至少于他而言是要命的大事,与刘煦在府中受到的汇报一样,皇长孙遭受惊吓之事。

    比起秦公府内,张德钧的汇报可要详细得多,前后细节,包括肇事者的背景底细,乃至发家轨迹都查得清清楚楚。

    那是城南大户朱家的小儿子,家主名唤朱骏,发迹也就在这二十年来,靠着贩卖瓷器起家,挣下了万贯家财,同时也从事酒楼、运输、粮布以及建材等生意,在洛阳三大市,都有产业。

    当然,最重要的,背景深厚,朱家背靠的,乃是皇叔、滦国公慕容彦超。这层关系,并不难查,而有贵人的扶持,朱家在京师商贾群体中,名声还是响亮的。

    刘皇帝呢,根本不在意是哪家大户,背后有什么关系,他关心的,还是自己孙儿的安危:“文渊如何了?”

    “秦国公府上传出,皇长孙只是受了些惊讶,并无大碍!”张德钧赶忙答道。

    “这个刘煦,出了这等事,竟然不通报一声!”刘皇帝嘴里斥道。

    “许是公府怕陛下担心吧!”张德钧道。

    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刘皇帝眼神变得有些阴沉:“其中,可曾发现什么蹊跷?”

    稍加思量,刘皇帝的反应同刘煦差不多,并且,显得杀气腾腾的。

    “暂时没有,目前一切显示,只是意外,小的会加强调查的!”张德钧道:“眼下,洛阳府已然将冒犯皇孙的朱家子拘拿了,赵府尹很重视此事,亲自审问!”

    “暂时让赵匡义查一查吧,皇城司不必声张,秘密探查即可!”刘皇帝漠然道。

    “是!”

    “派人,让刘煦明日把文渊也带进宫待几天!”刘皇帝又朝喦脱吩咐道。

    “遵命!”

    “赵普说得好啊,这些富商,逐利忘义,难知礼仪,家教如此,在京中都这般招摇,可想而知地方上是怎样的情形!罪不在恶狗,而在恶主!”刘皇帝又冷冷地说道,论报复心理,刘煦比他爹可差远了。

    “小的明白了!”闻言,张德钧一副会意的模样。

    “你又明白什么?”刘皇帝对张德钧言语自然不必有丝毫客气。

    张德钧则做出一副愚鲁的模样,拱手道:“莫说冲撞冒犯圣孙,就是寻常百姓受此惊吓,也当主持公道,小的会对朱家进行深入调查!”

    对此,刘皇帝默许了。

    见状,张德钧又请示道:“陛下,滦国公那边,是否打个招呼?”

    “需要打什么招呼?”刘皇帝目光凌厉。

    “是!”张德钧又应道。显然,刘皇帝又要观其行了。

    “先看看洛阳府的结论吧!”刘皇帝又道。

    “是!”

    ......

    赵匡义的办事效率,在此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在第二日一大早,便早早的进宫求见,将事情的调查结果奏报。

    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判罚也很明确,对朱家子,仅以扰乱治安罪收监三日,另判赔偿秦国公府十贯钱。

    面对刘皇帝近乎冷冽的目光,赵匡义自然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不过并没有低头,只是平和而视。按照赵匡义的说法,事件脉络清晰,根据汉律,如此处置,并无不妥。

    刘皇帝呢,冷着一张脸,审视赵匡义良久,方才无声地笑了:“难怪赵卿到任不过数月,便已传出铁面无私的名声,有你主政洛阳,何愁京师不治,百姓不安!”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依国法朝制办事!”哪怕面上绷得住,听刘皇帝出此言,赵匡义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牵涉到天家皇孙,他这样判罚,自然没有丝毫问题。但是,那毕竟是皇孙,是刘皇帝的孙儿啊。

    当然,其中的利害关系,赵匡义何尝不明白,但是,他在赌,也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政风。所幸,刘皇帝的沉默一度令其惶恐,但从结果的反应来看,他算是赌赢了。

    “这个赵匡义,怎能如此办事?惊吓了皇孙,竟然如此轻轻放过,他是何居心?”赵匡义退下后,伺候在旁的喦脱不由忿忿道。

    “那觉得,此案该如何判啊?”刘皇帝斜了喦脱一眼。

    喦脱立刻答道:“纵然不处死斩首,也要给予严厉的惩戒,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刘皇帝的语调却轻松起来,道:“人家有理有据,依法从事,朕还能说什么?天家威严,还大不过国法!”

    喦脱闻言一愣,注意到刘皇帝平静的面庞,也反应过来,暗自揣度一番,立刻开舔:“这也是官家宽仁!”

    “不过,赵匡义的用心,确是深刻!”刘皇帝目光深沉,悠悠道:“此事若传出,这洛阳上下,还有谁敢犯在他手里,既获直名,又树权威,此人见机之能,很是不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