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御苑之中,受到凉风一激,刘皇帝不由打了个哆嗦,喦脱见状,赶忙上前,体贴地把一件锦裘帮他披上。
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接过丝帕,将鼻间的涕液擦拭一番,收入袖袍中,扭头对杨业道:“你看,这如今是,扛不住热,受不得凉。过去朕理政, 可以夙兴夜寐, 甚至不分日夜, 如今,稍微专注一些事务,便感精力不济,老眼昏花了......”
闻言,杨业老脸上流露出的,似乎是一种感动,道:“陛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数十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倘非如此,怎有今日大汉之强盛。”
“虽仍有奉承之嫌,但朕应承着, 坦然接受!”刘皇帝笑了笑,毫不自谦。早在十年前, 刘皇帝便有自矜伐能的言行了, 如今, 更不会故作谦虚,否认自己的丰功伟绩,否认自己对大汉崛起强大的作用,没有那个必要。
“不过,常常在朕耳边念叨的是你们这些文武臣僚,你们为朝廷当着差,是朕的股肱,君臣一体,自然会向着朕说话!”刘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只是不知这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们,是作何想法......”
杨业显示着他锻炼出的开阔视野与灵敏思维,当即应道:“臣在衙中,也听闻近来京城内外百姓,聚众影从,争相上告,请求陛下东赴泰山封禅。百姓们如此兴奋踊跃,热情高涨,足见他们对陛下的崇敬!”
近来,不论朝野,都在讨论封禅事宜,百官争相上奏,京诸衙署更不约而同地联名上奏,连地方官僚们也积极上奏,百姓们也跟着凑热闹,这是多年来最为轰动,声势最大的一次了。
大汉臣民的热情,几乎能感天动地,一副刘皇帝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在千人一辞的风潮中,刘皇帝看到的当然不是万众一心,反而感受到一种异样。
上奏的官员中,恐怕也是各怀心思,或许有的人确实从国家考虑,朝廷需要用封禅来凝聚人心,提升民气,刘皇帝也足具资格往泰山一行,但更多的,怕还是顺势而为,讨好刘皇帝。
或许刘皇帝不会记住所有激切请命陈情的人,但不积极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免显眼了,这也容易成为别人攻讦指责的地方。一句话,莫非你质疑陛下的文治武功,不认可大汉的繁荣富强?这足以成为被人利用的借口,影响仕途的事情,都不得不慎重。
至于那些请命上万民书的百姓,刘皇帝都更不当真,这些平民百姓懂得什么,过去,刘皇帝也是玩弄民意的高手。
当年,朝廷平南之前,有岭南百姓进京请求朝廷发兵,东京百姓也积极表达支持朝廷出兵勘平江南,这些背后可都有官方的引导。
刘皇帝素来维持着爱民、亲民的人设,然而对于黔首们真正的态度,呵呵。
“百姓懂得什么,人云亦云,跟风从众罢了!”嘴角微微翘起,刘皇帝淡淡道:“为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骚动,让朕为难,听说有些人,心思都不放在差事上了......”
“这有何为难?”杨业顿时道:“万众请命,足显人心向背,盛情难却,陛下只需从谏如流,事情定下,臣民自然心安!”
“此事,犹待商榷,不着急,不着急!”刘皇帝摇了摇头,脸上却是一副矜持得有些虚伪的表情,摆手道:“如今已是秋末,急也急不在这一时!”
皇帝态度如何,实则上下早已是心知肚明,之所以有这些风波动静,只不过是上上下下自动带入角色,演一场大戏罢了。
甚至于,这出戏距离高潮还有些距离,比如各地祥瑞啊,福兆啊,那些顺天应命的吉兆,也需要出现表示存在,彰显神圣。
这些东西,刘皇帝是不信的,甚至于朝中的当政大臣们也不信,但是需要那些被统治者们去相信,去崇拜。
封禅自然是见神圣的事,政治意义重大,但若只是刘皇帝为代表的这些统治阶层参与其中,那岂不是剥削阶级自娱自乐?
总还是需要营造一些氛围的,人心民意,既重要,也不重要,但在封禅事上,还是重要的,至少通过此举,强化大汉帝国的正统性,凝聚百姓们对于刘家天下的认同感,这对于延续国祚,显然是有好处的。
当百姓对于大汉帝国的认同感上升到一定程度时,那刘家的天下也就能坐得更稳,延续得更长,也更经得起震荡。
“这还是只是暮秋,若是等入冬了,朕这双腿啊,怕是又要遭罪了!”说着,刘皇帝又转移话题,指着双腿,苦笑道:“朕还记得,当年李谷领兵平江南时,是带病上阵,当时又是冬季,他的风痹很严重,据说路不能行。
当初朕只觉其不惜身体,感念其忠诚,近两年,朕也体验到了,方才感同身受,个中折磨,着实难熬,也更觉李谷之可贵啊!”
刘皇帝说这话时,语调还是很轻松的,他寒腿虽难根治,但是有医术最精湛的御医,也享受着最周全的疗养,总归是有好转的,如今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么严重。
杨业自然不知,只是恭敬地道:“陛下还当保重龙体啊!”
“你们都劝朕保重身体,朕又岂会不爱惜己身?”刘皇帝说道:“只是,这老了就是老了,朕这两年,也是日感迟暮,就如这风中落叶萧瑟,终有飘零入土的一幕......”
听此言,杨业甚至不做劝慰,而是强调刘皇帝的天命神圣。至于刘皇帝嘴里所谓的老了,他也不敢当真。
杨业在战场上是猎人,也遇到过猛虎熊罴,猛虎虽老,但终究是猛虎,即便爪牙不再如过去那般锋利,那也是能伤人噬人的。
而刘皇帝,可是一条真龙,能够呼风唤雨的,打个喷嚏都能淹死人的存在,作为臣下的又岂敢顺着话感慨老了、迟暮了这类的......
这种话,谁当真,甚至认可,那么谁就准备着仕途的终结吧。哪怕他是杨业,也例外。
刘皇帝这般惺惺作态,或许也只是为了把自己的獠牙收敛,让自己冷酷的一面隐藏起来,尽量显得和善些,顺便,也试探一下这些军政大臣们的态度。
显然,能被刘皇帝试探的,都是聪明的,也能够应付得了这些试探。到了杨业这种层级,还能居中枢,掌重职,谁身上没有个类似“老狐狸”的标签呢。
“朕今日召你侍驾,有件事交给你去办!”刘皇帝又道。
闻言,杨业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在如今的大汉朝廷,估计有很多文武,宁愿跪着听候圣训,然后办差,也不怎么愿意同刘皇帝做一些哪怕看起来悠闲亲切的交谈。
这在过去,是没有这回事的,只能说,随着刘皇帝年岁上来,他的威势也越强,也越让人畏惧,不敢亲近。
就像内侍行首喦脱,若是给诊断一番,绝对会发现,他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不只因为他是无根的宦官,更是被刘皇帝给吓的。
在旁人面前,喦脱好权,好奢华,喜欢享受旁人羡慕敬畏的目光,甚至可能表现出一副奸宦的嘴脸,但在刘皇帝面前,总是很自然地进入忠仆怒臣的角色,不敢有任何异样心思,仿佛伺候好刘皇帝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价值了。
“请陛下吩咐!”
“朕近来反复思量权衡,还是决定,建立一座军官学院!”刘皇帝说道。
杨业微愣,谈及正事,脸色变得认真起来:“军官学院?”
刘皇帝颔首:“领军作战,不是读基本兵书兵法就行的,朕过去,也一直坚持将帅必发于行伍,这是生死磨砺出的道理,是靠实战打出来的经验。
这种坚持,时至如今,朕也认为是正确。不过,这仍只是一种上升的制度,朝廷提拔官兵的态度。
在此基础上,挑选有天赋的年轻儿郎,进行针对性的、正规的、全面的军事技能教学训练,为大汉培养基层的军官,为军队输送指挥人才,这同样是可以展开的,并且与朝廷的用人制度不相冲突。
过去,朕建立奉宸营,便有此意,即便后来更置,从中也走出了不少有能力的军官,在戍边以及北伐中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原本,朕开武举,也是欲提拔青俊,为大汉军队培养后继人才,以免我们这一代人老去,军中青黄不接。
但是,仔细思量,仍有不足,针对面较为狭窄,选材不够广泛。朕前者,已让专人,根据大汉军队的发展,以及你们这些百战将帅领军带兵的经验,加以总结成册,作为教案。
建立军官学院,就是要将这些经验技能传承下去,让后辈们更全面高效地学习成长,为大汉提供远远不断的军事人才!
这些军官学院培养出的官兵,将成为大汉军队的根基力量。如此,大汉军队,方可长盛不衰,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活力!
此事,朕交给你去筹办!”
回京的第一晚,刘承祐自然下榻在坤明殿,与大符待在一块儿,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就寝之时,夫妻俩之间,纵使算不上干柴烈火,一番覆雨翻云总归也是免不了的。
大符已经满三十岁了,容颜依旧端庄美丽,气质越发雍贵,身材也愈趋熟美,手感很不错。轻抚着她的肌肤,刘承祐轻叹道:“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刘承祐的语气中,透着点愧疚。早年的时候,刘承祐离京,坐镇开封,安抚后宫的是太后,凭着他太后、国母的身份,再加贤德的名声,足以维稳。
不过,随着李氏年纪渐长,身体也不如往年,符皇后也就逐渐进入这个角色,承担起这份责任。别看太子监国,公卿辅政,真正起到定海神针作用的,还是隐于后宫的符后。虽然她,从头到尾,没有踏足过外朝,但她的作用一直存在。
此时听着丈夫的话,大符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只轻声应道:“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你不在东京,朝廷之上,就难免有波澜!”
“此番北伐,我也累了,今后轻易不离东京!”刘承祐这么说。
“向能如此,是朝廷与天下臣民之福!”大符说道。
听她这么讲,刘承祐做出了一副慵懒的姿态,微笑道:“你说说看,我这个皇帝哪里容易啊,一举一动,都能同国家的稳定、臣民的安康扯上关系,当真是一点自由都没有啊!”
“官家是嫌我多嘴了?”大符凤眉轻蹙,低声说道。
闻言,刘承祐赶忙道:“同样的话,若是让外朝那些言官来讲,我只会觉得千篇一律,觉得厌烦。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我却是不得不听啊!”
“官家若是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虽然刘承祐的话让人感到舒心,但大符还是谦笑着说。
很多时候,枕头风的作用,都在不知觉间。哪怕是自诩英明的刘承祐,也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是受枕头风影响的。
“符兄的事情......”刘承祐又提了句符昭信的事。
大符情绪也低落下头,说道:“生老病死,也是天数,我只是担心,父亲老年丧子,哎......”
闻之,刘承祐也叹道:“这正是我所愧疚的。符兄丧时,妇翁还在前线领军作战,是强压伤痛,为国效力。此番大战结束,也是身心俱疲了,总算还京,我打算让他老人家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不再受公务之劳累!”
刘承祐此言,听起来是好话,用意似乎也不错,只是如果仔细推敲的话,难免有些不对劲儿。大符聪颖,有所察觉,但正因为她聪明,是以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替符彦卿谢恩,多谢其体谅。
......
翌日清晨,刘承祐起得很早,简单收拾过后,就到崇政殿了。御案上边,已然摆着一堆的本章,不过,刘承祐率先查阅的,却是武德司的上奏,听取李崇矩的汇报。
就如往常一般,李崇矩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站在殿中,面色平静,气度沉稳,等候着皇帝的问询。刘承祐坐在案后,不断翻开着武德司的记录,九个月的时间,东京以及整个天下,也确实发生了不少事。刘承祐阅览着,就像看故事一般,不时地会心一笑,露出点“诡异”的笑容。
出乎李崇矩意料的,刘承祐没有就他的汇报仔细察问,而是放下没有看完的秘档,对李崇矩道:“朕就先不看了!接下来,发动武德司在辽国的密探,及时了解其情况!”
“是!”李崇矩当即应道。
“还有,今后对外的刺探,主要放在江南,以及辽东!”刘承祐又吩咐着。
李崇矩虽是武将出身,但素有见识,稍一思索,也基本能觉察到大汉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再一拜:“是!”
大汉的情报组织,在多年的发展中,已然形成了军情司主外,武德司主内的局面。军情司是挂在枢密院下的,主要负责军事情报,在大汉的统一战争中,也不断体现着其价值,功劳不小,刘承祐已经打算将之从枢密院独立出来了。
武德司自不用提了,这是个综合性的特务组织,虽然主要是对内的监察,但对外,也不是毫无建树。比如在对辽的事务上,也是投入了不小的精力,毕竟,对于一个特务情报机构而言,对于大汉最主要的敌人,总要有所了解的。
另外,就是后起的皇城司了,这主要是为皇权服务的,只向皇帝负责,职权上则得到了进一步的细分,主要针对宫廷、朝廷诸衙以及排查一切对皇权有威胁的人或事,似武德司、军情司也是其调查对象。
这三者,算是摆在明面上的了。当然,还有一个秘密的机构,那个名为“枭”的组织。并没有具体组织架构,隐藏于暗处,伏于各个衙门之中,基本都在要害职司。并且,在明面的职位下,还另有皇帝赐与的品秩。这也算是刘承祐,所设立的维护皇权的最后一道保险,或许有些理想化,但至少能让他自己安心。
“官家,大臣与将帅们,已在殿外等候!”孙延希入内,向刘承祐禀道。
回过神,让李崇矩退下,同时吩咐道:“宣!”
在刘承祐北伐之际,大汉的权力中心,转移到了政事堂,任何要务大议,都在广政殿。如今刘承祐一回朝,自然而然地又回到崇政殿,或者说回到皇帝待的地方,那一干辅国重臣,都识趣地前来崇政殿商讨国事。
崇政殿庑下,诸宰相、各部司主官、两衙将帅以及符、安、赵这三王,已然齐聚候召。神情都比较轻松,唯有一人,看起来有些严肃。
这人是谁,大汉宰相范质!没错,范相公又开始忧国忧民了。而他所忧虑的,也是不好明说的。
经此一场胜利,皇帝的威望进一步拔高,已到了手执乾坤、脚踏天地的程度。今时已是如此,那等到削平南方,统一天下,那又将是怎样的威势。那时,恐怕整个天下臣民,都将匍匐在大汉皇帝脚下,仰仗着其光辉与恩泽生存。
有一说一,皇权过于强势,对于国家而言,未必是好事。这几日间,已经有人提出,皇帝功盖万世,取得对辽大胜,收复幽云,可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对此,范质是直接表示反对,在他看来,天下都未一统,岂有资格进行封禅?如此一来,范相公又遭到别人的攻讦了,弹劾的奏章刘承祐都看过了......
等进入崇政殿,范质立刻压下了心头的忧虑,因为人有些都,还特意加了几个席位。见礼过后,扫视着文武群臣,刘承祐开口了:“今日召众卿前来,无他,为北伐至事,做个总结罢了!”
说完,就瞧向范质:“范卿,朕还在幽州时,你便屡次上表,仗打不下去了,国家不堪其负。朕回京途中,对河北民生,也有所体察。就由你先说说吧,此次北伐,朝廷代价如何?”
刘承祐这话,说得范质稍显尴尬。边上,当年的状元董淳,正提笔记录着。这些年,刘承祐已着人,将他与乾祐贤臣治国的事情,记录下来,以便汇编成书,以倡功绩。
“都说皇城司的密探,上至王公,下及市井,此言果然不假,你手下的眼线,都安排进秦王府了......”
以一个稍显慵懒的姿态躺在椅子上,刘皇帝目光斜视, 平静的语气透着些复杂的意味,似是惊奇,似是感慨,让恭立其侧的张德钧有些不自在。
“皇城司一切都按照官家的意志行事,小的们始终牢记,官家若是觉得不合适, 便把人撤出来!”小心加谨慎, 张德钧卑恭地说道。
张德钧进宫在刘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已然坚持了半年多了,此番亦然,向刘皇帝汇报着皇城司下属们刺探的西京朝野内外舆情。
而此次,张德钧汇报的,却是秦王刘煦府上的一些动静,具体所指,乃是刘煦接见了其表兄耿继勋,这并不出奇,经过一番思祥,刘煦还是把耿继勋调回京城。而惹得皇城司眼线注意的是,两人关起门来私谈许久,只是未曾探明具体密议内容。
看张德钧这又紧张又忐忑的模样,刘皇帝面露微笑,语气也缓和了些, 说道:“不必,朕并非要责你,你对朕的忠心, 朕明白,你办事积极周到, 朕同样清楚!”
“官家圣明!小的多谢官家信任!”张德钧立刻做出一副感怀不已的模样。
打量了他两眼,刘皇帝轻叹一声,道:“朕只是要提醒你,朝廷自有法度,做事积极认真值得肯定,然行事还需按照规矩来,不要肆无忌惮。
朕可听说了,你皇城司的属下们,平日里多有放肆,恣意妄为!朝野内外,对你们不满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朕信任你,也愿意庇护你,但是,倘若犯了众怒,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届时就是朕有意维护,也未必保得住你!
听说你收了四个义子,颇为倚重,个个是皇城司的干吏,可惹了不少非议。朕自然不在乎那些谣言中伤,但你们平日为人处事,还当保持一些敬畏......”
刘皇帝轻飘飘一番话,张德钧却听得冷汗淋漓,垂着头,声音都透着点激切:“官家关怀,小的感激涕零,官家教诲,铭记于心,小的定然会好生约束下属,不使他们肆意妄为,触犯国家法纪,定不使官家为难!”
看张德钧这赌誓一般的言辞,刘皇帝露出了一点认可的笑容,表情也变得和煦起来:“朕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你们是朕的爪牙耳目,自古以来,这样的差事都是惹人非议的,并不好做,朕能理解。不过朕的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是!小的明白!”张德钧甚至有些不敢去擦拭额间的汗渍。
“还有一点,你要给朕牢牢地记住!秦王,终究是朕的儿子,是大汉的亲王!”刘皇帝语气转厉。
“是!”张德钧本能般地佝身答道,心脏也急促地抽搐几下,他哪里不明白,自己此番似乎拍到马蹄子上了。
“你去吧!”
等张德钧满怀忧虑、面露反思退下后,刘皇帝再度恢复了从容平静,双目中的凌厉也趋于平静。
喦脱默默地恭候在侧,一张老脸上,涌现出少许的迟疑,眼睛朝着张德钧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又落到刘皇帝身上,很快垂下头。
刘皇帝与张德钧的对话,他全部听在耳朵里,以其精明,当然听得出,刘皇帝是在敲打张德钧。作为宫廷内部,唯一能够与之相抗衡的宦官,张德钧吃了挂落,喦脱心里自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而喦脱犹豫的,则是要不要趁机再给张德钧上上眼药。喦脱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刘皇帝就像一头嗅觉奇敏的猛兽,突然扭头,盯着他:“你似乎有话要说?”
闻言,喦脱一个激灵,稍微瞥了刘皇帝一眼,吓得赶忙垂下头:“没,没,小的无话可说!”
“可朕看你,似乎欲言又止啊!”刘皇帝坐了起,玩味地注视着喦脱:“你有什么想法,还要瞒着朕吗?”
只是一个动作,喦脱似乎感受到了方才张德钧面临的压力,在刘皇帝的目光下,支吾两句,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与皇城司有关?”刘皇帝又问:“说来听听,正好,朕也想了解,在你们眼中,皇城司是怎样一种形象!”
一句话,几乎把喦脱逼到死角,迟疑几许,微拱手,喦脱表情郑重,声音低沉,说:“官家,皇城司在京中,声名很盛,无人不知,无人不惮,几乎无孔不入。听说,不只是王公大臣之家,就是东宫之中,也有他们的眼线......”
言罢,喦脱就闭口了,默默等候刘皇帝发言,而他明显感觉到,伴随着此言,殿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哦!”沉默了下,刘皇帝发声了,目光并没哟从喦脱身上挪开,而是好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东宫之中,也有你的眼线?”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喦脱顿露惶恐,差点没当场跪下,赶忙道:“小的哪有这个胆子,做那逾越之举。只是,小的身为内侍行首,宫中从不缺流言,难免听到些风声......”
喦脱这个解释,有些难以站住脚,但是,刘皇帝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淡淡道:“那你还是耳聪目明啊!”
“小的得幸伺候官家,随时听候吩咐,自然需要耳目清明些!”喦脱惶恐之中,带有少许尴尬。
关于这俩太监之间的不对付,刘皇帝自是洞若观火,也是他乐见其成的,也明白,喦脱纵然不敢在东宫埋伏手脚,皇城司中有些眼线,却也不奇怪。
想了想,刘皇帝收回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扬手道:“你做自己本职工作即可,不该管的事,不要过问!”
“是!”喦脱也终是松了口气,当即应道。
一股苦涩的感觉在心头盘旋,适才他还在对张德钧幸灾乐祸,与之相比,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在喦脱心绪艰难平复的同时,又听得刘皇帝幽幽叹道:“这个张德钧,东宫之中都敢埋伏眼线,那朕身边呢?”
听此言,喦脱直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内心中油然而生惶恐,然而冷静下来,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皇帝这显然对张德钧也有看法了。
不过,聪明的喦脱,并没有再贸然开口,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听到刘皇帝的嘀咕一般,只是暗自回味着刘皇帝的话。
而刘皇帝对张德钧的态度,自然同样是复杂的。要说意见一点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连李崇矩那般勤恳安分,都不得不主动请辞,以避灾祸,何况张德钧。
张德钧的优势在于他是太监,是刘皇帝身边出去的奴仆,但是,毕竟掌握是皇城司这样的特务机构,以刘皇帝多疑,怎么可能付以完全信任。
至少“宦官乱政”这个警示,偶尔也会盘旋在刘皇帝脑海的。何况,张德钧掌握皇城司,也有十多年了,并且由他一手建立并发展壮大的,哪怕他表现得再恭顺忠诚,刘皇帝的猜忌之心都不会消却,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深重。
而皇城司在东宫安排眼线的事情,刘皇帝一方面是同意的,因为他需要有一个秘密的了解太子动向的渠道,另外一方面,也难免忌惮张德钧这宦官肆意逾越。
有些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或许,皇城司也该有所改变了?刘皇帝脑海中不禁冒出这样的想法。
汉宫,垂拱殿。
张雍捧着一叠奏章入内,恭敬呈与刘皇帝审阅。
“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刘皇帝平静地翻看起来,随口问道。
闻问,张雍拱手应答:“殿下正会同王相、沈相,操持今岁秋税上计以及盐价平抑诸事项。”
“今年秋税财政司预计能收上多少税?”刘皇帝问。
对于这些事务,张雍显然烂熟于心, 不假思索地答来:“根据秋初户部制定税额,诸道州各项秋税收齐,约有二千九百万贯,即便有所出入,也当相差弗许!”
闻言,刘皇帝略感意外,说道:“竟然有这么多, 朕犹记得, 开宝七年全国秋税,收上来的,只有三千六百万贯。今年全国,有大量道州施行蠲免政策,怎么还能有这么多?”
张雍一脸从容地向刘皇帝解惑:“回陛下,得益于朝廷休养生息之良政,今岁各地,农时不误,南方道州,受北伐影响较小,税额有所提升,再兼朝廷税制改革,商税、盐税有不小的增长,因而总体而言,秋税仍有近三千万贯!”
“看来,朝廷的财税改革, 算是初见成效了!”刘皇帝说道:“若真如财政计划这般, 那朝廷的财政困难, 有将有所缓解了!”
“臣等坚信, 接下来会一年比一年好!”张雍肯定地答道。
二千九百万贯,绝对是一笔巨额的税收,然而,对于整个帝国而言,却算不得什么了。大汉的摊子铺得太开,即便有所收敛,但已经铺开的,却是收不回来了,还得花费精力维持。
大汉每年的财税,基本都要花费在官吏、军队的俸禄、贵族们的爵禄,以及内外各级官府行政成本的开支。
而今年的财税,想要完全维持住,都有些困难,还要继续为北伐造成的亏空填补,北方军事戍防的建设,以及漠北、东北仍需维持着可观的军事行动力量,都在吞噬着朝廷的财政, 再加上, 内帑还需要国库还账了......
因此,大汉的财政虽然在不断回血,但远远谈不上宽裕。穷兵黩武地对外扩张,大肆北伐,虽然持续时间不算太长,但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恢复战争带来的伤痕。
“现在京中的盐价,已有四十文一斗了吧!”刘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些慎重。
见刘皇帝问起,张雍的脸上明显多了一分肃重,道:“回陛下,到目前为止,京中盐价已有五十二文一斗!”
下意识地提了口气,刘皇帝凝眉道:“确实有些高了!”
大汉的盐制改革,简单地讲,就是松懈管制,开放市场,减少官府在其中的作用,而让商贾在其中承担起流通售卖的作用。官府在其中,只负责生产,而把运输以及售卖下放给有资质的盐商,同时,做好监督工作。
这样的政策改变,直接原因,在于朝廷的财政问题,是开辟财源的一种办法,毕竟盐利之巨,人所共知,而过去维持着一个低水平的盐价,也确实显得可惜。
通过此法,朝廷在减轻运营维持负担的同时,能够获得肉眼可见的收益,仅售卖盐凭,便可一次性获得三百万贯的收入。
从开春决议、筹备再到推行,半年多的时间,效果便立竿见影地显现出来了。而最直观的变化,便是盐价的大幅度上涨,涨得甚至有些疯狂。
哪怕在去年北伐期间,迫于物资供应的压力,洛阳盐价有所上扬,也不过一斗二十文上下,开年后,甚至还有所回落,到正常是十七文。
然而,自朝廷开启盐制改革以来,就在这半年多时间内,这斗盐价格上涨不只一番,几乎是春季时三倍。
在这样的上涨,有些夸张,引起的非议也很大,京师固然是繁荣之地,但民众对于盐价的疯狂上涨也渐生怨言。
对于盐价的上浮,朝廷有司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主要负责此项事务的王溥,更是时刻关注着。
不过,一直以来,没有随便出手干预,而是冷静地坐观其发展,毕竟施行政策前,就有过预料,盐价上涨更是在预期之中。甚至可以说,在推动盐价上涨之事上,朝廷是起主导作用的。
开宝九年还未结束,但朝廷在盐利上的收入,已然十分可观。这一份收入,算是额外进项,极大地弥补了财政,同时,还能用来施惠于各地的盐工、盐民。
在过去,朝廷在维持着一个较低盐价时,最受压榨的,自然是各地的盐民们了。而随着盐巴事改革的推行,官府肥了,盐民的待遇提高了,参与其中的商贾们也能吃饱,但是,买单的却是全国的百姓。
当然,盐虽然是百姓生计的必需品,但毕竟不像米面这样的主食,需求是刚性的,但每个家庭所需的量是可以调节的。因此,即便价格上涨一些,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也不会太严重。
倘若能够是温水煮青蛙式的上浮,引起的反应都不会那么强烈。但是,问题就在于,涨得太快,涨得太疯,让百姓没有足够的反应以及适应时间。
也可以想见,过去只需花二十文,如今要用三倍的价钱去购买,换谁都会不满,抱怨,如果没有经历过也就罢了,但偏偏大汉的百姓们享受了快二十年的低价盐。
要知道,在西京,一个壮劳力,每个月的收入,平均只有三百文,因此,五十文一斗的盐,对于百姓而言,绝对是昂贵的。
于是,民怨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朝廷也就不能在熟视无睹了。事实上,盐价的上涨,固然有朝廷政策推动的缘故,商贾在其中显然也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而在这份民怨中,“奸商”们也代替朝廷背负了不少骂名。
任何改革,在解决旧有麻烦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新问题的产生,大汉自刘皇帝当政以来,经过了那么多的变革,在这个问题上,刘皇帝君臣都是有十分清晰的认识,与足够的经验。
到目前为止,盐事改革的利处已经很明显了,朝廷也开始享受其惠,因而,当问题开始显露,作为理政的行家里手,赵普、王溥没有任何的急躁,设法解决就是,无法解决,那便缓解。
“别看一个小小盐价,却是黎民百姓生计所系,如今盐价上涨,有些过分。问题是朝廷政策导致,既然惹出了民怨,朝廷就得着手解决,以释民怨,以安人心!”刘皇帝想了想,说道。
当然,也只是给了一个表明态度的指示。具体的事项,刘皇帝仍旧打算交给政事堂与财政司,具体的事宜,也只关心过问一下,他只看结果,如今的刘皇帝,已然完全进入垂拱而治的状态了。
“感民怨之沸腾,太子殿下已然亲自监督此事的解决,想来,财政司会尽快拿出一些切实有效的办法!”张雍道。
“王溥、沈义伦办事,朕还是放心的!”刘皇帝这么说道,看了看张雍,吩咐道:“此事,你也盯着!”
“是!”
事实上,再怎么改变,也不可能真的改弦更张,上涨的盐价也不可能真正掉下去,至少已经从中获取巨额收益的各阶层与集体,是不会允许,首先在财政司这边便会坚定这项政策。
即便迫于民情,施加一些手段,增加一些条令,稍微打压一下盐价,使其有所回落,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上。
盐价,终究不比粮价。如果是粮价有这种疯狂的变动,那么毫无疑问,朝廷会施重拳,严厉打击,因为这是真正能影响到民生以及社会问题的事。
大汉帝国还是以农业为根本的国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除了市镇的百姓,一般的农民家里多少都有些余粮,对于粮面的需求也很稳定,除非出现什么灾害,否则粮价是很难有夸张的涨幅。
盐价过高,百姓还能忍忍,久了也就习惯了,要是吃不起饭,那就可能造反了,那造成的危害,可就大了。
因此,都不需出结果,刘皇帝心里便已然有数,将来的盐价,仍旧会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直到百姓们接受并习惯。
“子雍,你在朕身边当值,也有快两年了吧!”刘皇帝目光再度落在张雍身上,一脸的温和,似乎要和他谈谈心。
在刘皇帝身边待久了,多少有些了解,一点都不了解刘皇帝的言行, 也待不久。因此,即便没有到心心相印的程度,刘皇帝这一张嘴发问,张雍心中也有些考虑,皇帝似乎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了。
面上保持着谦恭,张雍应道:“回陛下, 臣奉诏入侍御前,已有二十二个月了!”
“不知觉间,都这么久了啊!”刘皇帝有些感慨, 明亮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对张雍道:“这段时间,朕对你的表现很满意,见识深远,为政练达,处事认真,诏制谕令传达,得体到位,朕看到的,朝廷又出现了以为匡国辅政的大才!”
面对刘皇帝的褒奖,张雍荣幸之余,竟然有一丝惶恐,谦虚道:“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在陛下的关照下, 有所进步成长,陛下提拔之恩, 臣感激涕零!”
张雍仿佛在表态一般,刘皇帝不由乐了, 以一个温暖的笑容以缓解张雍那莫名的局促。也不再废话,而是直接道:“你是进士出身,如今更是士林领袖,但履历也仅限于部司观政、枢密院以及朕身边,起点足够高,但总是有所缺失。
朕的用人理念,你也知道,没有实际为政理事的经验,上升终究有限!你没有想过,换个位置,到其他职守上历练历练?”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皇帝此言一出,张雍立时明白刘皇帝打算了,这是有意放自己去担任一些实职了。略微的惊讶过后,内心涌起一阵悸动,于张雍而言,人生际遇已然十分光明了,怎能没有些野心,去冲击更高的职位, 抑或获取更充足的权力。
待在刘皇帝身边固然是一种幸运,光鲜亮丽,受人羡慕,位卑而权重,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不过,限制终究太大,刘皇帝既不好伺候,也没有足够的自由去施展抱负。
张雍显然是意动了,不过,在刘皇帝面前,还是表现出他的矜持,拜道:“君有令,臣不辞,陛下若有安排,臣自当遵从!”
刘皇帝嘴角微微扬起,他当然看出了张雍的意动,略加沉吟,问道:“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到朝廷部司职掌,二是地方为政,如何选择,你自己权衡!”
闻问,张雍严肃起来,经过一段慎重的长考之后,揖手答道:“陛下,臣愿意去地方,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困,以臣薄才,做一些实事!”
“很好,你能由此认识与志向,朕很欣慰,也相信,你能为国家百姓,多做实事!”刘皇帝轻轻点头,以示认可。
“多谢陛下!”
刘皇帝考虑几许,说道:“你去剑南道,成都府有缺,你去顶上,把成都府的担子肩起来!”
成都府,这可是大汉除两京之外,发展最好的城市之一了,又是整个西南的政治、军事中心,经济上更列全国前列。
时至如今,成都平原也是朝廷最重要的财税重地,靠着盐、茶、丝这样的支柱性产业资源,每年都能为朝廷创造海量的财税,几不下于江南,因此,成都府的行政级别,自然是很高的,也仅次于两京以及龙兴之地的晋阳。
让自己去担任成都知府,张雍惊喜与意外夹杂,甚至有些不自信,谨慎说道:“陛下,成都府之重,以臣鄙薄之资,恐怕难当其任!”
在张雍自己的预计中,把自己放到地方,担任一些普通州府的主官,是最有可能,没想到刘皇帝直接委以成都府,这实在大出其所料。
见他迟疑,刘皇帝很淡定地表示:“朕还是头一次见你,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你觉得,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治理好成都府?”
张雍摇了摇头,郑重道:“陛下赏识提拔之恩,臣感激涕零!臣固然有这个自信,只是,臣尚无地方为政之履历经验,若有行差踏错,臣个人声名不足为道,只恐辜负了陛下信任,也无颜面对成都数十万百姓!”
“你若能保持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态,凡是慎思笃行,就不虞会犯大错,当然,也不要怕犯错!”刘皇帝说道:
“赵普当年去西南巡抚前,也只是个崇政学士,吕胤外放主政一道前,也是朕的近臣!你不必担心什么资历问题,你是朕身边的良才干吏,内阁学士出去当差,一个成都知府,那是绰绰有余!”
张雍面露感激:“臣,岂敢同赵相、吕公相提并论!”
见状,对其婆婆妈妈,刘皇帝已隐露不耐烦,有点强势道:“子雍,朕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委以重任,你何以这般不自信?
另外,朕可以直言告你,朕让你去成都,不只是因为你是内阁近臣,所以偏信偏宠,用人唯私!
朕派你去成都,也是想让你好生整饬一番成都吏治,把这个财税重地给朕治理好!朕信任你,所以委派你,只望你不要辜负了这份信任,你要做的,也是如此,你可明白!”
“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刘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雍也收起了所有的犹豫,顿时大拜行礼。
“好了,起来吧!”刘皇帝脸上笑容绽露,道:“吏部那边,朕会打好招呼,委任制书一下,你即可收拾行囊,启程南下!赴任之后,要展现出你阁臣的能力与风采来,朕等着你创造佳绩!”
“是!”
刘皇帝这番话,说得大气凛然,若说一点私念都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那张雍与赵普、吕胤相比,也确实是抬举他。毕竟,赵普被调到刘皇帝身边前,可在刘词手下为吏,吕胤担任京官前,也有多年地方为政经验,这些,都不是张雍所能比拟的。
但是,刘皇帝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有私心,在用人方面也难免夹杂些主观因素,想要做到完全理性,也不现实。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想要提拔抬举一个阁臣,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距离川蜀收复,虽然已有十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武力征服的,当年那场兵乱,对剑南诸州伤害太大,成都损害尤重。这些年,朝廷施政,也不乏苛刻,虽然每年都在上报,言境内渐安,人心依附,但朕始终心怀隐忧!”事情定下,刘皇帝又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大汉对于西南,大肆扩张,剑南已为腹心所在,是西南诸边最为坚实的后盾,成都更为其精华所在。因此,成都不能乱,必需保持稳定,获取长足的发展。
朕也听到过不少风声,朝廷法治下,西南百姓的生计有些艰苦,你到任后,最主要的事,便是宽仁施政,解民之忧,济民之困,给朕把成都的民心收拾起来了!”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面对刘皇帝这番交待,张雍语气坚定。
事实上,张雍是比较传统的儒学士大夫,最喜好的,也是施仁政,宽百姓,这是其始终坚持的理念,而经过这些年的培养观察,刘皇帝也确信他保持着道德思想的同时,也是提倡做实事,为实政。这,也是刘皇帝愿意放其为成都府最主要的原因。
暗淡的冬日,让其笼罩的事物都带上了些惨淡的气质,给人以白日无光的矛盾观感。逐渐冷厉的凉风,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宫室建筑间游荡,似乎看不惯那生香的暖室,不懈地想要通过屋檐、门扉突破汉宫殿宇的防御。
“又是一年冬季了!”刘皇帝站在皇城城阙上,大胆而放松地感受着冬风的吹拂, 嘴角微微抽动,发出意味深沉的感慨。
熟悉的刘皇帝的人都知道,他又开始进入到那种莫名的状态中了,面无表情,阴沉的目光中却透着些复杂难言的意味,似是忧愁,似是苦恼,整个人沉浸在自我世界中, 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谁也不敢贸然打扰他那惆怅孤独的氛围。
皇城外,目光所及,是那不舍昼夜的洛水,三道河桥凌架其上,蔚为壮观。目光放远,是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宽阔天街,行道树虽然已显萧索,但依旧笔直,向南面延伸。
道路上也并没有因为冬季的降临而变得冷清,车马行人,不曾断绝,但不论人畜,似乎都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姿态, 这是天街,通往皇城,通往大汉权力最高峰的坦途, 踏上这条御街,就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仿佛能感受到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个男人的目光。
当然,此时此刻,刘皇帝的就注视着皇城外的景象。比起东京,洛阳的城市布局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即便焕然一新,也带着古旧的味道,用迟暮形容不恰当,或许也能称之为底蕴,天朝古都的底蕴。
“近来京中舆情如何,又有什么新鲜事?”良久,刘皇帝开口了。
一般这种问题,刘皇帝询问的都是张德钧。而张德钧,也躬身束手站在一个随从位置上,闻问,立刻有选择地回道:“开封府下令,又关停了五处官属盐铺,据说,余者也会逐渐关停, 仅保留几处大的盐栈, 以作备用调控!”
“赵匡义的动作很快啊!”刘皇帝叹道:“民情如何,还有那么大的怨气吗?”
张德钧恭敬道:“盐价稳定下来之后,民情已然缓和,怨气初解,人心稍安!”
“你这话,不会是在安慰朕吧?”刘皇帝扭过头,看向张德钧。
张德钧正声肃容道:“小的岂有欺瞒官家的胆子,官家如有疑问,或可出宫躬亲视察询问!”
见状,刘皇帝收回目光,又恢复了深沉的模样。
经过财政司一番筹议,关于盐制改革带来的盐价上涨问题,终是拿出了一套补充办法,以解越发汹涌的舆情。
在太子刘旸的主导,以及宰臣王溥、沈义伦的辅助下,新的盐价管理办法,施行了。西京,仍旧是朝廷政策下,反应最为迅速及时的。
财政司所颁办法,主要有两点。
其一,由盐铁衙门制定一个盐价限额,以行政命令,限制其疯狂无序的上涨。这个属于官方的指导价格,考虑权衡的方面也很多,比如盐的产量、道路远近、交通难易、各地经济水平等,同时满足朝廷财税以及流通商贾的利益空间,让盐价保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水平上。
这个价格的制定,如无特殊情况,则三年制定一次,主要以道级行政区划分,每个道设置一个价格上限。这也不是完全合理的,毕竟哪怕一道之内,各地的差异也很大,但至少在道级行政之下,控制着一个统一的价格上限。原本,还有考虑控制得更细致些,然而,现实条件完全不允许。
其二,便是在盐本身上动心思,继续提高制盐的技术并保持产量,同时,在各地加强盐仓的建设,维持一定的储量,以便调控。
围绕着这两点理念,财政司出台办法很快,以西京为例,京畿道的盐价限定在每都45文,同时,朝廷盐场、盐矿出盐价格,也下降到20-25文。
此前,还要上浮5文,当盐商从盐场拿盐都这么昂贵时,体现在具体的盐价上,就可想而知是什么情况了。
同时,西京官府也从官仓中一次性拿出十万石盐,投入市场,这价格立刻就跌落下来。
事实上,以西京的货物吞吐量,绝对是不缺盐的,只是利益驱动,经过一场非理性的增长,利益上下链条的各方势力也在其中动作,共同催化。
朝廷此前按捺不管,不代表真的不管,当具体的强力的政策措施出台后,也给所有利益相关者一个警告,于是都冷静下来,开始在朝廷的指导意见下经营。不冷静的,为利益所蒙蔽的,自有监狱的大门为之敞开。
而经过这么一番整顿之后,至少洛阳的盐价是真的稳定下来了,短中期内,是固定维持在45文一斗。
民心,也由此从浮躁中安定下来,虽然比起之前,并没有回落太多,但至少遏制住了继续上涨的趋势。
此前,之所以会造成恐慌,引发民愤,也在于价格上涨得过快,过于疯狂,甚至看不到停下来的趋势。百姓大多是愚昧的,对于未知的事情,也往往存在一定畏惧。
更何况,老一辈的人,可经历过国家初年的那堪称恐怖的盐价。要知道,在开国初年,京城一斗盐要两百文左右,严峻的时候甚至奔三百去了。
那个时候,国家初立,经济停滞,物资供应严重缺乏,盐的供应也一样,再加上货币体系的混乱,各种杂钱、烂钱充斥,另外,朝廷要维持运转,也不可能放过盐税这一大利。
那个时候,百姓的日子,才真叫水深火热,遭遇中贪婪且残酷的剥削。虽然在刘皇帝的严厉整顿下,经济秩序重建,高昂的盐价,仍旧持续了好几年,虽然没有两三百文那么疯狂,也不是后来的廉价可以比拟的。
一直到朝廷攻取淮南,从南唐手中抢得江北盐场,再加上东部沿海盐场的建设,以及河东盐池的恢复开发,盐的产量上来了,大汉百姓们才真正享受到平价盐。
而随着国家走向统一,经济收获长足稳定的发展,盐的产量又取得了爆发式的增长,在刘皇帝的授意下,大汉方才维持了十多年极低的价格。这,本就是行政干预的结果,惠及百姓。
此番盐制改革,固然造成了一些问题,在一些财政司官员的眼中,却是回归正常的一个过程。
过去,朝廷维持着一个低盐价,产盐、运输加售卖,这些成本累积在一起,导致朝廷几乎在亏本经营,同时,不可避免地对各地盐工、盐民压榨剥削。
一向作为朝廷的丰沛税源,竟然有一日无法给朝廷带来收入,固然惠及全天下的百姓,但这种情况本事就是不正常的,何况是大汉这样一个帝国。这也使得财政司下属的盐铁使,有些名不副实了。
此前,甚至有人提出,唐时盐税半天下之利,拿这个来举例,以表示对当下朝廷盐制的不满。
虽然,这两者并不具备可比性,但同样能反应出一些问题。因此,盐制改革,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国库亏空,而采取竭泽而渔的一种敛财手段,即便没有那么多的利益相关者,想要推动改革的人仍旧不少。
当下,大汉各地盐场、盐矿,每年产盐约在七百万石,即便按照上涨后的盐价来算,朝廷在盐税上的收入都还不到两百万贯,这固然不是个小数目,但与朝廷整体财政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同时,根据大汉两税征收之法,当盐税、商税以及其他税收更充裕时,在土地所产税额上,自然能够更加宽松,同样能够让利让惠及民。
当然,这也只是中理想的状态,朝廷的财政面临着困难,各项开支持续增加,能不增税,已经是仁义善政了,减税,尤其在正税中削减,同样很难。
“另外,三日前,七皇子晖于公府之中大宴,广邀才士,宾客咸集,上至学士翰林,下及诗朋词友, 很是热闹!”张德钧又汇报一事。
“是嘛!”刘皇帝露出了点笑意,略带好奇地问道:“都有哪些人啊?”
张德钧似是回想了下,禀道:“徐锴、潘佑、冯延鲁、顾闳中、李昊、黄荃父子等,还有一些流连京师、名扬洛阳的文人墨客,也受到邀请,宾客总计三十余人,另外, 彭侯李煜也应邀列席......”
闻此, 刘皇帝眉头稍微蹙了下,说道:“与会的南臣,似乎有些多啊,连江南旧主都去了!”
刘皇帝的语气中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张德钧则听得莫名地心悸,事实上,皇城司之所以关注到这场宴会,也有李煜的关系。
毕竟是江南旧主,曾经的割据诸侯,虽然这些年对于这些降臣降主的管控不似当初那般严格,但暗处的监视与限制,是不可能减轻的。
“宴会上都谈了些什么?”刘皇帝问。
“就是文人间的吟风弄月,赋诗填词!”张德钧说道。
“哦?这些人,可都有些才情,又有诞生了什么佳作?”刘皇帝嘴角挑动一下。
张德钧答:“彭侯李煜, 写了一首《虞美人》, 引起了一些轰动,据闻, 不少南臣听闻此词,都面露戚戚然,惭色深重。”
张德钧说这话时,显得很平静,但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而此言,果然引起了刘皇帝一些异样的反应,目光是斜着看张德钧的:“得是怎样的传世佳作,能引起这些旧臣如此反响?”
于是,张德钧很熟练地将《虞美人》这首李煜生涯巅峰之作念了出来,而后禀道:“官家,几日间,这首词便在西京流传开来,传颂很广,甚至,连宣慰司的一些官员,都在誊抄背诵,赞不绝口......”
“哼!朕早就说过,李煜让他当君主,他完全不够格, 让写诗填词,天下有几人能及?”刘皇帝语气中满是赞赏,悠悠然地道:“看吧,佳作一出,竟至洛阳纸贵了!”
从刘皇帝话里,并不能听出对此事、此词的好恶,但张德钧还是很有“职业道德”地说出他的想法:“官家,小的也就此词请教过一些词人,就他们言,彭侯此词,尽是对江南故国的眷念,思乡思国,情切意浓,隐隐有对大汉对朝廷的不满。
那些南臣,为其所感,也可见他们对旧国的怀念。一首词,便引得人心思异,可见这些南臣,并非诚心归服朝廷......”
刘皇帝又瞥了张德钧一眼,他这话,可实在有些诛心了。刘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哦,一首词,便能引发你如此深刻的思考,依你之见,朝廷该作何应对?”
有些不敢直视刘皇帝的目光,张德钧有些冷酷地说道:“为免人心浮动,小的以为,当禁绝此词的传扬,阻遏其蛊惑人心。另外,比起其他降主降臣,彭侯与这些南臣,始终未与朝廷一条心,当有所惩戒,以示警告!”
张德钧建言完毕,刘皇帝却没有直接表示态度,而是陷入了沉默,短暂的思考过后,刘皇帝终究显示出其大气的一面来,摆手淡淡道:“一首词能有多大的能量?尽两江之地,都为王师所臣服,传唱再广,能有朝廷的刀兵更强力吗?
文人嘛,矫情不是罪过!一些酸词腐文,不值一提,就算这首《虞美人》能够传唱千古又如何,即便引起一些旁观者的同情议论,还能助其复国吗?”
话是这么说,但刘皇帝的态度,显然有些问题。不过,见他主意已定,张德钧也不固谏。他在刘皇帝面前,是越发本分了,有的时候,并不期望刘皇帝能采纳自己的谏言,只是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现,体现出自己的作用罢了。
“不过,既然能得人心浮动,若是放任之,总归不好!”刘皇帝又幽幽然地补充一句:“连你找的文士都能看出其中的忧怀之情,宣慰司的官吏们,就没有一点警惕?还踊跃从众,誊抄传颂,交口称赞,当着宣慰司的差,连最基本的职守都做不到,要之何用?”
刘皇帝的语气有些冷,让侍候在侧的内侍近臣们都不禁一颤,不约而同地埋低脑袋。
“你去!”刘皇帝直接扭头,向喦脱支使道:“去宣慰司,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白廷诲,问问他,这个宣慰使是怎么当的,连下属都约束不好!”
“是!”喦脱不敢犹豫,当即道。
建宁伯白廷诲,乃是秦王刘煦的岳父,在陶谷去世后,接任宣慰使。可以想见的是,当刘皇帝这一番申斥降下后,难免会又引起一些风波,甚至影响到秦王。
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又不由笑了,嘴里念叨着:“朕倒是没曾想到,刘晖这小小年纪,交友竟然如此广泛,一呼之下,宾客云集啊!他在这些文人士林中,有这么大的声望?”
闻言,张德钧低垂着眼睑道:“吴公自幼便与众不同,文才禀赋极佳,乃是朝野尽知的,饱受赞誉,在士林文人之中,声望确实不低!”
张德钧所言,也未尽其实,至少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刘皇帝的对刘晖的关爱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毕竟,那么多儿子,就这么一个在文才上有出类拔萃的天赋。
“小小竖子,年未及冠,稍获薄名,便如此张扬!”刘皇帝却表现出一副严父的姿态,有些淡漠地道:“如今朝廷都在节衣缩食,他却在府内大宴宾客,不知轻重!派人去公府传谕,让他进宫,为淑妃侍奉汤药,他《孝经》不是学得很好吗,那就尽尽最基本的孝道!”
“是!”
“朕看累了,回宫!”又看了一眼洛阳城的壮丽景象,刘皇帝没有任何留恋,转身而去。
吴公府的宴会,多少还是引发了刘皇帝一些思考的,就心情而言,是没那么愉快的。对于皇子邀名的行为,他并没有太大意见,真正让他有所不满的,是与会的那一干人。
看起来,大汉收容的那些南臣,似乎在向刘晖靠拢。这一点,有些让人意外,却也不是难以理解。
刘皇帝看得明白,大抵还是出身的缘故,周氏一家源自淮南,而刘晖的外祖父周宗可是南唐的老臣,早年在南方声望也不低。
而那些南臣,天然地同具备南方背景的刘晖亲近,而作为降臣的他们,在大汉朝的体制内,总是低人一等的,不论是求庇护,还是求发展,总会寻找一座靠山,于是,刘晖进入他们的视野,自然理所应当了。
“陛下!”
入殿而来的,乃是一名满面肃然,自带一阵清正之风的老臣,李昉。这也是朝中老臣了,乾祐早期的科举状元。
今年初,李昉以荆湖南道布政使,调任东京, 接替病体违和、不堪繁重的李谷担任开封府尹,在王朴西入洛阳为相之后,与继任留守的吕胤,共同主持东京庶务。
而从年尾的职位变动来看,那更像是一次铺垫,为李、吕二人入阁拜相做铺垫。前者, 在张雍外放成都府后, 没有考虑多久,刘皇帝便下诏召李昉还京。
事实上, 在赵普主导下,从东京留台手中收回对河南三道的治理权力之后,东京的各级机构也随之发生变化,经过大力的裁撤精简,而吕胤、李昉这两位方面大吏,在集中在东京,也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只不过,在李昉与吕胤之间,调谁到身边,刘皇帝有过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选择的李昉。权衡的理由也很简单,吕胤过去就是崇政学士,不需要再走老路, 在刘皇帝眼中,他将来的仕途更合适往政事堂发展。
同时,再度返京任职的李昉,已不是区区一个内阁学士就能满足的了, 毕竟资历不同, 官拜内阁大学士、同平章事。哪怕在刘皇帝身边,处置的事务是相同的,但地位的差距是显著的。
如今的内阁,越发向刘皇帝的秘书机构靠拢了,朝中军政事务,上情下达,都是通过内阁进行。并且,眼下的内阁之中,除了几名学士之外,主要有三名大学士。
不过,虞国公魏仁溥,碍于身体的缘故,早就不理事了,徒挂个虚名,尤其是近些年,愈发老朽见弱,甚至刘皇帝都很少召他进宫咨以大事。
赵匡胤呢, 毕竟是个武臣,不是不能做秘书工作, 只是需要避嫌, 尤其是其弟担任洛阳尹的情况下,也很知趣,除了正常的相召、议事,也不主动参与。更多的时间,放在喝酒、打猎上,基本过着安逸闲适的退休生活。
于是,李昉这个内阁大学士,就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内阁本就是一个性质特殊的机构,毕竟距离皇帝最近,下面的宰堂及诸部司衙门所奏之事,大部分都需要通过内阁。因此,刘皇帝虽然把治国的权力下放为赵普为首的官僚集团,但是没有人敢忽视内阁的存在。
过去,内阁真正主事的是区区一个张雍,资望薄弱,但换了个李昉,那就不一样了,换人如换刀,自然而然带给朝廷中枢诸部司以明显的压力。
在朝廷内部那些长期浸淫于权力的大臣们眼中,刘皇帝这次换人,背后似乎也有更深的用意,总是少不了从各种角度来解读皇帝言行的人。
比如李昉的入调,执掌内阁,协理御前,就有些心思活泛的人觉得,是不是皇帝认为政事堂权力太大,要进行限制,抑或是对赵普秉政有什么看法,毕竟,在朝廷内部很多人眼中,赵普的权势,已是人臣之极,完全盖过开国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宰相。
而刘皇帝权欲之重,稍微有所见识的人,都是有了解的,那些老臣,尤甚。而在赵普的主政,表现得过于强势,对下属部司也有极其严重的压制,自然不可能全部屈服。
因此,在赵普为主的朝廷内部,那些不得志的,或者与赵普不同道的人,就开始动心思,开始有些试探性的举动。
至少,就刘皇帝所知,李昉在回京的半个月内,他那闲置多年的府邸,立刻变得门庭若市,上门道贺请教的各色人等,不绝如缕,其中不乏部司重臣。
还有一些人,心思或许更加深沉,联想也更广。那便是,李昉不仅曾是刘皇帝身边走出去的大臣,更担当了多年太子的老师,这层关系,不得不说,比起刘皇帝,要更为紧密些。
当李昉有了如此重要职位变动的情况下,有心人自然会往太子那边联想,而太子在李昉回京后,也是最早亲自登门拜访,以叙师生之谊的。
在有的人眼中,刘皇帝此举,是进一步巩固太子的地位,提升其影响。而这在太子的党从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天降甘霖。
太子参与朝政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如今更有实质上的监国之权,赵普为政,也不敢避免过太子自专,朝廷大部分的事情,太子也都可以插手。
可以说,太子的地位很稳固,但是,前番刘皇帝大封皇子,也确实地对刘旸造成了一定冲击。
诸王并立,久逗京中,甚至参与朝政,主持一部,手握实权。这就给了诸王培植势力的空间,也吸引了不少人投效,这世上永远不会缺乏投机者。
在朝廷上层也最为明显,朝廷内部,各方势力,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爬到一定地位的人,在面临着上限之时,也总会想办法突破,想着进步,而奇货可居的典故,可是流传千古的。
只是因为李昉的调动,在朝廷上下便引起了偌大的反响。刘皇帝对此,则不以为奇,这样的情况,他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大汉帝国中枢,一切权力的斗争,都是围绕着他来进行的,不管下面心思再杂,动作再多,他永远是以一个仲裁者的角色出演。
而对于那些泛滥的心思,刘皇帝看得很开,他能以强权控制人的言行,却终究难以禁锢人的思想。他虽然是皇帝,但终究不是神,世上也有太多他无法把控的事物。
不过,也正如很多人所猜测的一般,调李昉,还真有为太子考虑的意思。因为,他也发现了,其余的皇子们,那些本不该有、但正常会有的野心在增长。
原本只是秦王刘煦,在默默积攒着影响,培植着党羽,刘皇帝也没有过多的干预。至少刘煦的一切表现,在刘皇帝眼中,并没有出格。
但是,当刘皇帝发现,连七皇子刘晖也在效仿,并且身边开始环绕一些人等,尤其与那些南臣走得过近时,就让刘皇帝警惕了。
刘皇帝的心思有时总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明确太子的地位,巩固其权势威望,另一方面对于其他儿子,似乎也寄予一些希望。
但是,当事情的发展,开始有超出其预期,脱离他把控的时候,他就要开始干预了。从刘皇帝本心来讲,他并不希望出现什么夺嫡之争,那并不利于国家的稳定,有害于社稷,但这种事情,又往往不可避免。
刘皇帝也知道,他可以采取一些更严肃乃至极端的办法,以打消其他皇子的念头,但是,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要留些余地。就这个余地,便往往可能结出一些不可测的果实。
即便历史上有足够多的教训可供汲取,但是,若历史的经验教训后人都能吸取,那历史的发展也不会是那般的循环往复了。
刘皇帝也一样,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他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评论乃至嘲讽那些因为夺嫡而生乱的英主明君,但是落到他自己身上时,却时有迷茫与纠结。
刘皇帝对刘旸的期许,绝对是真挚的,这点做不得假,但是,皇帝的本能也告诉他,不能全无保留。皇帝与太子之间,也本身就容易产生一些矛盾,这么多年,没有出现问题,也在于太子做得好,并且其他兄弟比较安分。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诸子的成长,势力影响的形成,开始让刘皇帝也感到矛盾了,不是不安,而是纠结。他一方面希望的传承有序,一方面也希望刘旸能有些压力,同时,都是自己儿子,也该从他这里继承些什么,哪怕最宝贵的帝位已经决定留给太子了。
刘皇帝性格是具备多面性,也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是他终究不是一个能永远保持理性的机器,并且,年纪越大,当从权力的漩涡中短暂摆脱出来时,表现得也就越像个人。
“出了何事?面色如此凝沉!”抬眼见李昉表情严肃,刘皇帝不由问道。
李昉语气有种说不出的低落,拱手沉声道:“回陛下,英国公府传来丧报,半个时辰前,英公在府中病逝了......”
“什么?”闻言,刘皇帝下意识地问了句, 随即反应过来,翻看奏章的手明显僵了下,声音变得如李昉那般深沉:“怎会如此突然!”
李昉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英公背生恶疮,疾病难起,今日毒疮爆发,以致薨逝!英国公府已在举哀, 上报哀讯!”
柴荣的死讯,在刘皇帝的心头掠起一阵波澜,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恢复平静,怅然叹道:“朕失一良臣,大汉失一柱石啊!”
大概是刘皇帝反应过于平静了,显得没有那么地哀伤,但是李昉还是以恭敬的语气劝慰道:“逝者已矣,还请陛下节哀!”
刘皇帝摆了摆手,道:“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这么多年,朕也习惯了。只是,故人陆续凋零辞世,总是难免让人感伤!”
“陛下,英公身后之事, 朝廷该如何致哀, 还请示意!”李昉请示道。
刘皇帝轻舒一口气, 有些意兴阑珊地指示道:“拟诏, 追封柴荣河阳王, 增太师衔, 京中官员职吏,七品以上,悉往吊唁!由内帑拨款五万贯,礼部差人,为之料理后事,柴荣国家元勋,死者已矣,当尽哀荣!
明远,你文才好,就由你亲自写一篇神道碑文,定要让世人知道英公的文韬武略、忠诚勤恳!”
“遵命!”李昉当即应命,揖身之间,已然在构思措辞了。
刘皇帝想了想,又道:“另,吩咐下去,朕要亲自登门吊唁,送一送老朋友!”
“是!”
李昉退下,刘皇帝安静地待了一会儿, 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他略带感伤的面庞可以看出,柴荣的死,对他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从龙之臣中,也是分亲近先后的,那些最早从晋阳开始就追随他的老臣故旧们,在刘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也不一般。
晋阳老臣中,老的老,死的死,退的退,如今还在朝中发光发热的,也仅剩杨业与韩通了,向训也开始退居幕后了。张彦威死得凄凉,慕容延钊病逝,如今轮到柴荣了。
而作为那一批人中的核心主干,眼瞧着枝叶日渐凋零,刘皇帝怎么没有一些戚戚然。前些年还好,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也不免神伤,刘皇帝近来长叹人之将老,也不只是惺惺作态,还是有些深切的感受的。
柴荣呢,最近这几年,即便疾病缠身,但还算安度而过的,享受着一个宁静的晚年人生。而在这一年内,刘皇帝只见过柴荣两次,一次是北伐还都后亲自登门拜访,一次则二女刘蒹出嫁柴宗训之时。
这许久未有联系,惊闻噩耗,刘皇帝这心头,也是诸般滋味难言。
......
北风呼啸而过,席卷全城,为洛阳的冬日再添几分萧索与肃杀。英国公府内,已成一片白色的世界,素布白幡林立,里里外外的人,都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之中。
英国公柴荣的死,于西京而言,绝对是一件大事,轰动朝野。事实上,哪怕没有刘皇帝那番极尽哀荣的诏示,主动前来吊唁的人也绝不会少。
在当下的大汉,柴荣身上笼罩着太多的光芒,从龙老臣,功勋将帅,大汉国公,乾祐二十四臣,地位显赫,声望隆重,外臣之中,实在少有人能比柴荣地位更为尊崇。
过去,卫公慕容延钊、英公柴荣,并为大汉军中旗帜,后来又与赵匡胤,并称“柴赵”。不论与谁适配,都有其名,并且,这还是虚名,切切实实地代表着的权势与地位。
如今,英雄凋零,忠魂远去,感召之下,登临公府的人是络绎不绝,皇子外戚、贵族公卿,将士官僚,不论来人抱着什么样的心理与目的,都以一副感伤郑重的面孔,前来吊唁。
自府门,至灵堂,并不算长的通道间,尽是来往的大汉上流人士,人虽多,但秩序井然,所有人都表现着对逝者的尊重,不敢冒犯着严肃庄重的场面。
哪怕是那些位高权重、威风八面的核心人物,也收起了自己的盛气,摆出一副谦和的姿态,吊唁完毕,便郑重离开。而那些好于钻营交际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过于表现存在感。
有几名将校,甚至在灵堂前含着泪,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破了都不在乎,也不发出其他任何声音,只是用他们的方式表现着他们对于柴荣的敬重与哀惋。这几人,都是柴荣的旧部,多受其恩遇与提拔,平时看起来不甚明显,当恩主死去,这份情谊的深重方才显现出来。
自中及晚,往来英国公府的各色人等,数以千计,或许,柴荣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死之后,后事能有这般大的阵仗,引起如此轰动。
从另外一個角度来看,柴荣英雄一世,生得其荣,死尽其名,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了。
灵堂上,熏烟袅袅,白绸飘飘,不时响起一阵抽泣之声,悲伤的气氛几乎凝为实质。刘皇帝与郭宁妃联袂到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扰到这堂间的氛围。
刘皇帝一身黑袍,郭宁妃满身素裙,二人腰上都缠着一条白绸,止住那些要见礼的臣僚,表示死者为大。
柴荣年长的几个儿子,都在大汉各地任职,即便收到丧讯,也都还在返京的路上。因此,在府内主持丧事,迎来送往的,乃是柴宗训以及刘蒹夫妻俩。
看着这新婚没两月的小夫妻,刘皇帝叹息一声,道:“英公是朕的忠臣密友,他此一去,朕自当来送行,你们节哀!”
“谢陛下!”柴宗训红着眼眶,一揖到底。
手一摊,喦脱立刻接过三炷香,恭敬地呈上,同郭宁妃一道,向柴荣的灵位拜了拜。不得不说,刘皇帝在少林寺拜佛祖时,都是漫不经心,甚至充满蔑视。
站在堂中,静静地注视着柴荣的灵位,刘皇帝目光中难得真情流露,不过稍纵即逝,很快便转身离开,也没多作言语,留给其他人上香吊唁的空间。
“陛下!”过府致哀之后,刘皇帝本来是不欲久留,想要回宫的,然而一声苍老的呼唤,让他止步了。
“岳丈年迈,何需亲来?”叫住刘皇帝的,正是邢国公、国丈, 郭威。
郭威如今的年纪,已是奔着七十去了,须发之间夹杂的白色更多了,但就刘皇帝所知,身子骨素来硬朗,能骑马, 能食肉,老而弥坚, 儿孙满堂,归养近二十年,日子很是滋润,很是逍遥。
不过此时,郭威却是被皇十二子刘晗搀扶着的,老脸也显得有几分枯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听刘皇帝这么说,郭威双目之中尽是动容,哀叹道:“毕竟父子之情,人既辞世,我岂能不来,陛下临幸,臣代柴家,感谢陛下关怀!”
“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刘皇帝看着郭威,认真地道:“英公既是大汉的功勋柱石, 也是朕的好友亲家,就这层关系,不论如何,朕都要亲来!”
柴荣当年复姓, 以示郭柴分离,政治意义浓厚,但事实上,两姓之间,仍旧是藕断丝连的,甚至在三代之内,也有联姻的行为,两家的关系,还是很紧密。
尤其对于那些郭柴子弟而言,分两家,那可就多出一大份可继承的爵位、财产以及政治资源,这可是双倍的快乐。
早年,因为郭威对于柴荣的信任与亲近,他其他几名儿子,可是有所不忿的,后来柴荣复其姓,他们之间的关系, 反倒缓和了。
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而郭柴分家,对他们而言, 是利是弊,也是难以一言道尽了,只是看从什么角度观之罢了。
对于这些情况,刘皇帝是心知肚明的,没有表达什么不满或不好的意见。毕竟,人家迫于自己的压力,连家都拆了,诚意如此,刘皇帝又还能如何苛求,总不能强行让两家反目吧。
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回头再看过去的经历与行为,那些猜忌啊,警惕啊,如今看来,却显得有些莫名,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当然,在当下政治环境下,以如今的心态与目光去看当年的事,也是不合理的。
二十年前,对于郭威,刘皇帝始终存在着一种几乎刻骨民心的猜忌,哪怕面上再是宽和尊重,心中时刻戒备着的。那个时期的刘皇帝,也确实缺乏安全感。
哪怕当初,在刘皇帝的作为下,郭威也没有获得过高的威望与权力,但是,时势发展,曾经有那么两三年,郭威在大汉朝廷中,是当之无愧的人臣第一等。
再加上柴荣这个饱受刘皇帝信重的养子,郭柴一体,那就是个庞大的军政势力集团。哪怕到如今,也不能小觑二者的影响。
开宝九年都要结束了,看看当今朝廷中,有多少贵族、将帅,是从郭柴帐下走出来的吧。那些已逝的,资望不够的就不说了,张永德、李重进、曹彬、潘美、马仁瑀、刘光义......随便列出一串名字,都是在当下大汉军政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这些人,在当年,都属于郭威帐下的马仔。
就这还是在有更多人才,是在刘皇帝整军过程中,陆续提拔了起来,否则,按照历史的进程,大汉大部分杰出的军政人才,都会被郭威给收入帐下。
正史上,就是这么写的,而其中大部分人,都为北宋一统天下而效力,甚至到宋太宗时代,都还在发光发热。
因此,即便如今自觉当年的猜忌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刘皇帝也绝不会去鄙视当初的自己,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只会在追忆旧时光的过程中,产生一些感慨,发出少许唏嘘罢了。
当然,面对此时已经老态龙钟的郭威,刘皇帝的态度自然要多亲切有多亲切,要多温和有多温和。毕竟,此时的郭威,对他已经无害了。
“爹爹,天冷风寒,不要在室外久留了,切勿着凉,荣哥的后事,自有人操持!”郭宁妃上前扶着郭威,冲儿子道:“刘晗,扶祖父入内!”
“是!”刘晗自然不敢不听母亲的话,再加上刘皇帝还在边上看着了。
由于郭威的缘故,刘皇帝也不急着回宫了,一同到公府后院,聊聊天。到如今,刘皇帝对郭威,已全然没有什么猜忌之心,相反,多了一份明显的尊重,一言一行,尽显温和,让郭威这個老人,很是感动与欣慰。
当年郭威请退之时,可是卧病在床,积重难起,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然而过了这么多年,仍旧坚挺地活着,享受美好时光,看起来也不得感叹郭威的智慧。
“岳丈今年,六十又八了吧!”暖室之内,品尝了一番英国公府的茶,刘皇帝看着已然恢复了些气色的郭威道。
“承蒙陛下挂念,还记得臣这老朽的岁数!”郭威闻言,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不知觉间,老臣已近古稀之年了!”
刘皇帝点了点头,说道:“邢州离京,千里之隔,往来不便,岳丈年事已高,也不需遭受这等折腾。今后,就留在京城吧,也让子孙们就近尽孝!”
“陛下如此关怀,老臣拜谢!”听闻此言,郭威老脸上不免感动,赶忙起身应道。
进入开宝年后,郭威都是在京师与邢州之间往来居住,早些年,身边还有个郭仪陪伴,后来郭仪长成出仕,待在邢州之时,就有些像个空巢老人了。
刘皇帝此番,让郭威长留京城养老,对他而言,自然是份贴心的关怀了。或许,柴荣既死,也是原因之一,只不过不是主要因素罢了。
“不必如此!”刘皇帝笑容温和,摆摆手,道:“得空之时,岳丈也可进宫,陪朕喝酒畅聊,朕在宫中,也时感寂寞!”
“陛下若不嫌臣老迈,那老臣便厚颜叨扰了!”郭威说道。
“刘晗!”点了点头,刘皇帝又瞧向十二子,语气严肃了些:“邢公也是你祖父,今后也该在膝下尽尽孝。你虽然出宫开府了,但学习不能放下,邢公就是你最好的学习榜样,你郭仪舅舅,就是他老人家亲自培养出来的!”
“是!”面对刘皇帝话,刘晗哪里敢有异议,恭顺称是,很是乖巧。
再度看着郭威,刘皇帝稍作沉吟,说道:“岳丈,有一事,此时说或许有些不适当,不过趁此机会,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闻此言,郭威略感意外,但迎着刘皇帝目光,还是拱手说:“陛下请讲!”
“英公既薨,其膝下诸子,当以何人承继爵位为宜?”刘皇帝道。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柴荣留下的财产可是十分丰厚的,膝下有七子,若是按照正常情况,自然以嫡长子柴宗谊承继最为合适。
但是,本该属定论的事情,刘皇帝却专门拎出来说,是否意味着刘皇帝有什么想法?郭威虽然老,但这心思还是十分敏锐的,立刻就想到了柴宗训那夫妻俩,柴宗训终究是驸马,莫非刘皇帝考虑在此。
认真的思索,让郭威老脸显得有些凝沉,刘皇帝也没有打扰他的思考。思吟几许,郭威看了刘皇帝一眼,终是说道:“臣以为,长幼有序,嫡庶有别!”
话虽然简单,但郭威的态度,已然明了。闻之,刘皇帝嘴角蠕动了一下,更像一种抽搐,很快露出了点笑容,道:“岳丈说得不错!宗谊出仕也约有十年了,历练得不错,可继乃父之业!”
“陛下英明!”听刘皇帝这么说,郭威莫名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