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祐的发言,基本上都是对这些青年将校的褒奖之辞,也将他爱将爱才的明君风范给展示出来。在场的青年将校,虽然好些人刘承祐并不熟悉,甚至看着面生,但召见之前,他是做足了功课。
对于每个人军职如何,履历如何,有何作为,此战立了多少功,都一一有所提及。并且,没有在马、李、符、高这些沾亲带固的将校上费太多口舌,而是着重在与李重进、张永德等人交流上。
这个表现,很得人心,纵使是一时激越,刘承祐还是取得了这干青年军官的好感。
一直以来,在军队方面,刘承祐都格外重视。当初还在龙栖军掌兵的时候,便时时笼络各级军官,军中每又职缺迁补调动,还不忘接见将校。
登基以来,对于禁军上层的将帅、都指、军头们,倒不忘拉拢安抚,时不时地召入宫中谈两句话。每月,还有一次“军事座谈会”。相较之下,对于作为禁军中坚力量的这些中下级军校,有所放松。
此番,刘承祐便是趁着全平叛尽全功,威势大盛之际,对中下级的禁军军官施加影响,邀买人心。武夫当国的国情与风气,是地方反复,战乱屡发,长年累月下来所形成的一个痼疾,其间根源往前甚至能追溯到中唐以来的藩镇之祸。
对于老一辈的将帅军头,彼辈大多自这个时代的混乱与血腥中成长起来的,少则效力二、三代,甚至有不少人自唐末便崛起,见证了自后梁至今四十多年的王朝更替。
对于那些人,刘承祐已基本放弃了改变的想法。人的思想,往往是最难改变的。
而军中新崛起的年轻一代,则不一样了,年轻人,总归是更加容易被影响,被蛊惑,被收买的,也更容易被控制。
那些老将军头,刘承祐还是打算拣其能才者委用。毕竟大汉无论军政,都可以说是继承了唐、晋乃至朱梁的遗产,而宿臣老将,还是而今大汉的统治核心,不可能一下子尽数清除。但是,对于那些无德无才而顽固不化者,逐步替换,是应有之义。
军队的更新替代,是时刻进行着的,老将代表当下,少壮派代表的是未来。而应召而来的这些人,在军中是极具代表性的一批人,只要彼辈正常发展,未有半道而殁,日后的大汉军队,必定有彼辈一席之地。
这个时代,虽然也是草根崛起的时代,无数武夫靠着一身武勇拼杀上位。但禁军,也是讲传承的,而堂中的这些军官,凭其出身关系,不论从起步还是上升渠道上,都比普通人要快得多。
就如刘承祐开场所言,彼等,乃是日后大汉禁军的骨干中坚。
费了些口水,拾杯抿了口茶,刘承祐轻声唤道:“赵匡胤。”
正在下边恭听天子垂训的赵匡胤一愣,在堂间诸将校异样的目光下,快速地稳定心神,出列,这下可不敢偷偷地打量天子了,很规矩地行了个礼:“小人在!”
“不必拘束,抬起头来!”
大概是刘承祐态度比较温和,又或者赵匡胤心理素质很强,直身而立,目不斜视,只眼睑微垂,一副坦然的表现。
刘承祐打量着赵匡胤,想看看“宋太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传奇人物。盯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太多惊奇可言。个子不矮,身材魁壮,长相端正,年纪比自己大点,另外就是气质上稍微成熟一点,至于其他的,并不能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如当初第一次见郭荣之时一般,若非受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固有印象的影响,仅凭第一印象,刘承祐绝不会高看他一眼。相较之下,还是郭荣给他的印象更深一些,毕竟,郭荣器貌“英奇”。
刘承祐一边打量着,一面思绪飘飞,使得堂间的气氛微变。其他人惊奇于,天子何以对这姓赵的小子另眼相看,而赵匡胤,在刘承祐的目光下,心里也不由泛起了点嘀咕。
“城破之时,众军皆涌入,欲建功。而朕听闻独东西班军,向北拦截带人突围的李崇训,是听你的建议。莫非,你早有预料,叛军会有此动向?”终于,刘承祐开口发问。
闻问,赵匡胤心下微松,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答道:“回陛下,永济城西临大河,陛下围东、南而缺北口。小人只是思,城破之时,众军涌入,贼势一去,叛军必如鸟兽散,东南两面众军,若有贼欲北逃,唯北面一途得生的机会大些,以己度之,事后果然。却是小人自作聪明了,陛下早安排了王使君等将军......”
赵匡胤显得挺谦虚的,但从其回答便可知,这明显是个会用脑的,并且抓机会的能力相当强。城破之时,大部分人都想着进城赚功,但禁军人那么多,分下来,能有多少。反倒是东西班,另辟一道,配合着王晏将北逃的那一小部分叛军歼灭。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投降,而选择突围北遁的,绝对是叛军中的顽固份子,比起那些果断投降的叛军士卒,更需剿灭。这些叛卒,功劳的价值更高。并且,俘虏李守贞的家小,这功绩更加实在。
思及这些,就凭借这眼光,刘承祐都会对赵匡胤高看一眼。事实又证明,能在历史上闯出那么大的名头,开朝立国,绝非凡人,纵在微末,亦显其不凡之处。
“有此眼光,便可为将帅之材!”刘承祐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刘承祐这话,赵匡胤意外之余,自感荣幸:“陛下谬赞了,小人实难当!”
而相较于其他人或羡慕或惊诧的目光,杨业则有些异样,因为类似的话,当此天子也对他讲过......
听其自称,刘承祐说:“你此番投军,还未入军籍吧......”
“是。”
“以你此番之功,宜授指挥使,这样,回京之后,调至散员军中吧!”刘承祐想了想,说道。
“谢陛下!”天子都亲自许官了,赵匡胤心中微喜,赶紧拜倒,一副感激的模样。
当接见结束,这些军官告退而出的时候,都是不由议论纷纷,大多面带喜色。大军之中,与他们资历、职缺相类的军官成百上千,但只有他们受到了天子的亲自接见,这都简在帝心了,怎能不喜。
刘承祐此番,就是来笼络人心的,但是,笼络人心,也不是光靠一张嘴就有用的,哪怕他是皇帝。
故在与这些“少壮派”的交流中,或多或少有些暗示,比如嘉奖提拔之类。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有刘承祐盯着,官府积极作为,安抚人心,永济城迅速从归战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手中有粮,府廪中有李守贞留下的丰厚底子,足可使各项善后工作顺利展开。
经过简单的清理,创伤虽然还在,整个城池却也焕然一新,控制戒严有序放松,以天子诏,城中户民照常准备着过中秋,气氛渐渐和谐。
当然,仍驻于城外的数万马步大军,以及那些尚未拆除的钩心斗角连营,时刻提醒着方过去不久的那场短暂却足够血腥的战争。故城里城外,秩序井然,没有什么牛鬼蛇神敢跳出来作乱。
堂间,刘承祐手里拿着一封册文阅览着,同时听着扈彦珂关于军队这几日的情况,至于刘承祐看的,则是由白文珂与李洪建汇总各军提上的立功人员。
轻轻地将册文往案上一甩,从名册上便可知,他那个舅舅,这私心竟是一点也不收敛。
“记一下,名册发与枢密院,班师之后,由枢密院对诸军将士之功进行核定,再行军职调整迁补之事!”刘承祐开口道。
“是!”有亲事郎官应道。
“军心如何?”刘承祐问汇报完的扈彦珂。
扈彦珂立刻答道:“陛下赏赐已经分发各军,将士喜悦,意气高昂,心心以念陛下之恩德。”
刘承祐点着头,张了张嘴,眼神一斜,又止住了。他降下的赏赐,基本是分拨至诸军为止,而后由各军长官在以功分赏。此次他派些些监军督察此事,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不少截留以肥私的将校,从上到下,数量很多。
原本刘承祐是想问此事的,但思虑过后,也就罢了。情况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军心安定,士气旺盛,说明还没有出大问题,或者是底层的官兵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风气。
不过,经此一番,刘承祐的小本本上,又添上了不少姓名。同时,也下定了决心,这赏驳大权,还得往上收,日后一应赏赐,不说分发到个人,也得到营、都一级,哪怕麻烦一些,也是值得的。
“杨业,你那边呢?”抬眼看向杨业。
闻问,杨业立刻禀道:“所拔军士两千九百四十六人,已经编制完毕,分三军六营,陛下随时可御临检阅!”
“不错。”刘承祐直接吩咐着:“诏令诸州镇,将这部分将士的家小,徙至东京,朝廷这边也要做好护持安置工作,诏沿途州县支持。”
“是!”
却是在遣返关右诸州官兵返回州镇之时,刘承祐下令,让杨业自其中选拔精悍魁壮之士,充为禁军。这就是对方镇进行“收其精兵”的一次尝试,进展很顺利。此番西来,刘承祐总归要在西面节度身上,褥点东西......
而杨业,已然定了,将卸下潼安军的差事,随刘承祐还东京统兵。此次平叛,他立功不小,破城之后,又将“河中第一勇将”王继勋给砍了,连投降的机会都没给他,必将再度受到擢拔。接下来在禁军中,刘承祐将有大动作,正需可靠可用之人。
至于潼关,则以前陕州监押、行营壕寨使王玉继之,当然,随着李守贞被平,驻军兵力也将被削减至一千。
“陛下,河中府下各县的秋收工作,已然展开。据察,各县、镇将吏,都勤恳其事......”谈完军事,转到民事,冯道适时地禀告。
这便是天子所在的威慑了,以如今的情况,河中府下那些官员,对朝廷的诏令,自会尽心竭力而为。
“朕还是那句话,无粮不稳,朝廷治政,首在农桑。此事,州府要做好督劝工作!”刘承祐吩咐着:“另外,传诏东京,由中枢发制天下,秋收之事,着诸道州府,勉力为之!”
“是!”
......
方过正午,刘承祐小憩之后,召李白赵王等十余名军使及随军的高级将校军议。只有一个严肃的议题,如何处置此战过程中违法违纪的将士。
这些军士中,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为前番小底军攻城,怯战畏敌,临阵而逃,导致小底军败损的军校,以那何徽、樊爱能二人为首,另有十余名中低级军官,尚在羁押之中。
另外一部分,则破城之后,违令乱纪之人。禁军之中,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军纪方面,经过不断的整治,比起国初之时,已经好多了,但此番作战,还是暴露出了那些已然根植于骨子里的毛病。
此前,趁着破城之际,有不少军官士卒,按照以往打仗的作风,烧杀抢掠,侵害百姓。军官士卒,有上百人,被韩通与李崇矩当作典型给逮了起来。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以李洪建为首的一些将帅,建议从轻发落,贬官降职也就是了,毕竟此战大胜,叛贼已被平灭,也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惩罚过重容易引得其他将士寒心云云。
另外一派,则以扈彦珂、王晏等人为首,力主严惩,以肃军政,以正军法。在他们看来,何、樊二者所犯,乃不赦之罪,三军士卒见之,得而诛杀的那种,根本没有宽宥的余地。至于破城犯法的那些官兵,在天子前有明令的情况下,仍旧大胆触犯,这不止是违反军纪,还是无视天子的威严,亦无宽免的道理。
还有一些人,莫不作声,持中立态度。剩下了,则更简单了,以天子的态度为主。
而刘承祐这边,别看他召诸将帅军使商议此事,不过是做做样子,讨论得再热闹,也是无用,他心中早就有所计议。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将帅之中,还是有不少明理的人......
在彼辈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刘承祐起身发话了:“自古强军,必练如山军法,苟军法不立,总有熊罴之士,百万之众,朕安得而用之?何、樊之辈,乃军中大害,法不可废,必以严刑峻法处置。诏斩之!”
“是!”
可谓,一锤定音。刘承祐发话,李洪建等人,也不敢再出开脱之言。
就趁着日头正高,刘承祐下诏,收何徽、樊爱能等将校士卒上百人,于辕门斩首。前方施雨露之恩,这番又降雷霆之威,刘承祐这恩威齐施的手段,用得也是越发熟练了。
在整治禁军的同时,刘承祐又下诏,收押的河中叛军,所有将校,甄其良莠,辨其忠奸,凡有罪之尽诛之。
此前,刘承祐允诺过,只诛首恶凶顽,余者不论。故刘承祐悉免其叛乱之罪,但此番所问,却是追究其作奸犯科之举。
说到底,刘承祐还是对叛军进行秋后算账,只是换了个说法罢了。基层的普通士卒可以放过,那些有军职的将校,还得用以儆示天下。
南营深处,一片野地上,搭建起了一片坚固的栅寨,上百名将校官兵就拘押在此处,一个个身形狼狈,面露彷徨。何徽与樊爱能军职较高,也是在天子那边挂了名的,故有“特殊”照顾,被分监押在两座狭窄的囚车之中。
周遭,是严密看守巡视的小底军士,孙立的麾下,受其指示,苛待彼辈,尤其对怯战而逃累将士死伤独立何、樊等人,尤其鄙夷。
秋阳照射下,两道身影站在囚车旁,却是来探望何、樊二人的李重进与张永德,给二人带了点吃食。
这二人,怎么都是郭威的旧部,特来表示一番心意。
狼吞虎咽地啃事殆尽,满身脏污,形容憔悴的何徽来了点精神,希切地望着李、张,恳求道:“多谢李郎、张郎前来探望,二位,你们得想法救救我二人啊!”
旁边,樊爱能也把着槛车的围栏,激动地附和道:“是啊!”
二人甚鄙,表现实在不堪,却难察觉李重进与张永德眼中的鄙夷。
“两位此番触法甚过,天子震怒。我二人不过军中区区一指挥,位卑职低,岂能说上话?”迎着二人殷切的目光,张永德摇头摊手,沉声道。
“还请张郎发信东京,让枢相替我们在天子面前说说话啊!”何徽显然早有想法,向张永德提出个异想天开的建议。
闻之,张永德那张俊秀的面皮不由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微吸了口气,迎着其殷切的目光,作无奈状:“枢密尚在东京,远隔千里,如何能说得上话?纵有意救你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只求发一封书信!”那樊爱能捋了下遮住视线的头发,在旁道。
张永德还是摇头。
“何必与他们置这么多废话!”李重进站在边上,面露不耐,语气冷硬地斥了张永德一句,随即以淡漠的目光扫着何、樊二人:
“尔等所犯,一死尚不能偿其过责。我若是你们,早自尽以赎罪,哪里来的脸面,竟然还敢奢求活命?欲以枢相为尔等说项,莫非还欲牵累到枢相?我们送此吃食,送尔等最后一程,已是为枢相尽最后一点情分......”
面对李重进这有些不留情面的训斥,何、樊二人脸色不好看了。竟以一种怨毒的目光看向二人,并且,似乎没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一营披坚执锐的禁军踏着整齐的步伐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武将,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与看守的小校言语了两句,取出军令。
近前,在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身上扫了一眼,二人识趣地退开。至于那武将,甩都没甩拘在囚车中何徽与樊爱能,直接站到栅寨前,冷声问道:“谁是解晖?”
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其中一人朝后退了两步,直接被军士给拎了出来。
这解晖,原本是侍卫司的一名军吏,史弘肇势盛之时,在侍卫司异常嚣张跋扈,收受贿赂,强占民财。在史弘肇出守洛阳之后,其旧部或迁或调或贬,这解晖也受了波及,贬为小底军一队长,老实了这段时间。
此番从征,破城之后,趁着乱之时,一时故态复萌,带领麾下于城中抄掠,为巡检军士所擒。
此时被单独拎出来,望着中年武将,跪在泥地上,战战兢兢的。
“你也配叫解晖?”中年武将上前,暴躁地将其踹倒,随即让人捆了。而后,招呼着麾下,一指剩下的人:“全部带走!”
这中年武将,也叫解晖......
这副场景,顿时引起了骚动,但是,无用。有迁延迟滞者,直接被动刀子先行砍了。
没有看吉时,上百人,捆缚着押往营门,不管其如何告饶、哀嚎抑或怒骂,毫不留情地执行斩首,正法。头颅与鲜血,将军法的森严,展示得淋漓尽致。
这一回,上百条性命,却是杀给其他数万只鸡看的。
......
秋后算账,既应时,又应景。
城内,河中府衙里,还有一笔账,需要刘承祐清算。
衙堂间,有些冷清,两道人影,相对而坐在两侧,大眼瞪小眼,神情之间,都带着焦虑。
薛怀让与侯章。
此次平叛,自兵进蒲城之后,这二人都是在军中的,只是一直被“保护”着,未得召见,直到今日。堂间很静,卫士都看守在外边,可是两人都老实地坐着,即便已被晾了许久。
终于,还素薛怀让没能忍住,语气稍显暴躁道:“天子此番召我等,竟为何事?”
两人心里都悬着石头,不过情况又有所不同,侯章若是聪明厚脸皮,还有得强辩,保住性命的可能性高一些。薛怀让则不然,他在同州的所作所为,就差捅破一张窗纸了,与李守贞牵扯最深,且对朝廷的诏令多有违逆。最重要的,与刘承祐有过节。
薛怀让明显是说给侯章听的,佝着身体的侯章也有了反应,抬眼给他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听说今日,杀了不少人。禁军,还有河中叛军的一些将校。”
侯章,显然是做了点准备的。
闻言,薛怀让表情果然变了,褪去了不少血色,一张丑脸极不协调地拧在一块儿,忧虑道:“候兄,你说小皇帝不会真杀了我们吧?”
侯章似乎放聪明了不少,又或是受人指点,瞥薛怀让一眼,冷冷道:“你还敢口出不逊?”
面色一滞,薛怀让的腰背朝下驼了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可是一方节度!”
“李守贞已经被灭了满门!”侯章语气生硬,不过瞳孔之中,也是忧虑不减。
“我们又没造反......”薛怀让语调中明显底气不足。
侯章有些不耐了,直接看着他,说道:“薛兄,还是想想,如何祈求天子的饶恕,求得一条性命吧。毕竟我等如今,一门的生死,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言罢,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在二者心越发往下沉之时,刘承祐终于现身了,大步流星,直向堂案。
“臣薛怀让(侯章)拜见陛下!”
“二位,何故行此大礼啊?”扫着几乎五体投地的两个节度,刘承祐淡淡地问道。
“许久未曾觐见陛下,自当礼重!”侯章道。
前次在洛阳觐见的时候,侯章可没有这么恭敬。
“平身吧!”摆了下手,刘承祐让二者起身回话。
两人很是拘束,尤其是薛怀让,哪有方才的粗骜,根本不敢直视刘承祐的眼睛,话都有些不会说了。
在他肥胖的身躯上转悠了两圈:“不过一年多的功夫,薛使君便福态至此,想来在同州,日子很是舒适吧......”
下意识地在大肚腩上抚了一圈,薛怀让努力地做出一个难看的卑敬笑容,答道:“全赖陛下恩典。”
“诶......朕对薛使君,可没有什么恩典。要有,也先帝的恩泽!”刘承祐摆摆手,不待薛怀让回话,口风一转,语带锋芒:“相较之下,薛使君受李守贞的恩惠,要更多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薛怀让脸刷地一下变了,颊生燥热,而感微凉,却是冷汗迭出。顾不得许多,直接起身跪倒:“陛下恕罪啊。都是李守贞欲知臣贪财,遣人使礼,想要收买于我。臣一时贪欲蒙心,才与其有所交往,但臣绝无谋反之意。叛起之时,臣亦帅同州之众,以抗叛贼......”
薛怀让估计是将他为数不多的口才都给用出来了,说出这番话,想来废了不少脑细胞。
见他这副表现,刘承祐微哂,以一种“好奇”的口吻说道:“还记得去岁之时,薛使君当面,是何等的豪壮意气,其志不屈。怎么而今,如此谨小慎微,谦恭有礼,却令朕另眼相看,不甚适应吶......”
薛怀让表情一滞,他虽是莽夫,却也能听出刘承祐话里的那股子不对劲的味道。面红耳赤地,支吾道:“臣,臣......”
“朕这双眼睛,不说明察秋毫,却也自认清明,同州的前后状况,也算心知肚明。薛使君于此巧言猾辩,莫不以朕可欺?”
薛怀让心头悬着的那颗石头愈加沉重了,低着头,脸色阴晴变化了一番,猛地抬首,直视刘承祐,抱拳大声道:“陛下如欲以前事治罪,即斩臣,不敢有怨言。”
却是薛怀让受不了刘承祐这阴一句阳一句的,这一番发泄,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刘承祐只稍微讶异了下,随即瞟着他,分明从这武夫眼中看出了紧张与慌乱。
轻点头的动作,使得薛怀让腰背眼见着下沉了不少。见状,朝其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冷淡笑容,刘承祐突然看向另外一侧的侯章,扫了眼他的穿着:“侯使君这身衣裳,却是分外精美华丽!”
侯章一愣,却是干脆地拜倒:“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他却是早有打算,不管天子说什么,只管请罪便是,态度恭敬得不得了了。得益于薛怀让表现的衬托,至少从场面上看起来,他侯使君认错悔罪的态度要良好得多。
埋着头,感受着刘承祐审量的目光的同时,侯章心头不住地嘀咕着:赵兄,信你之言,此番我可是将一家人的性命都赌上了......
左右扫视了两人一会儿,刘承祐展颜,身体轻轻后靠,整个人松弛下来,说道:“二卿也别跪着了,起来回话!”
十分明显地感受到刘承祐语气的变化,低着头的两个人不由偏头对视了眼,都稍显无所适从,不过迅速地起身,仍旧拘谨地候在下边。
天子的捉摸不定,气氛的突然变化,显然让两人很不适应。
表情慢慢恢复了平和,刘承祐慢条斯理地说道:“听闻这一年多来,在华同二州,二位可是财运广聚,富贵盈门,良田连阡陌,腰缠十万缗啊......”
见二者面露懵状,刘承祐问:“怎么,朕所闻者,有什么不对吗?”
实在摸不准刘承祐的究竟是什么打算,沉默了一会儿,薛怀让忍不住道:“没......没那么多!”
面对薛怀让这番“实诚”的回答,刘承祐却已没了同二人拉扯的心思了,起身,晃悠至二人近前,淡淡地道:“契丹主趁国有内叛,举兵南寇,侵入河北,袭扰州县,掠我子民。边事告急,匮于钱粮,然此番平叛,朝廷帑藏靡费一空。朕近日,为筹措北济钱粮,可是分外头疼......”
天子这番暗示,几乎是明示了,可是薛怀让与侯章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是侯章,脑袋还没彻底被肥油塞满,率先主动道:“臣愿献家财五千缗,支援朝廷北御胡寇!”
这下,薛怀让也反应过来了,紧跟着说:“臣也一样?”
见状,刘承祐立刻一扬手:“此事不可,传入愚昧之人耳中,还当朕占夺臣子家财!”
侯章似乎变聪明了些,立刻弯着腰答道:“这是臣主动奉献,以报陛下与朝廷,为边备政治,为北疆将士尽一份心力。”
“臣也是。”
刘承祐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眼神有些玩味,看着二人,嘴角掠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冷淡弧度。
堂间气氛,怪异之中透着点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侯章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咬牙,再禀道:“臣愿献一万缗钱。”
薛怀让意外地看了看侯章,又瞧了瞧刘承祐,面上流露出肉疼之色:“臣一样。”
“一万缗?”刘承祐又慢慢地走回案后,坐下,似作感慨:“看来,二卿确是家财丰盈啊!”
刘承祐说此话语气,似乎还在暗示些什么。
“......”
无声的的压迫,硬是逼得二人将进献之资提到五万缗并粮米万斛,刘承祐方才放过了二人。颇不好意地道:“二卿出家财,以济国困,纵杯水车薪,亦显丹心赤诚。对朕与朝廷的忠诚,朕看到了,朕也相信,前番二卿是受叛贼李守贞的迷惑!”
“陛下英明!”
顿了一下,刘承祐方才道出,对二人真正的处置:“此番,二位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人生一世,无非名利二字,二位从戎几十年,累有今日。这样,朕于西京各赐你们一栋美宅,你们可举家迁居,购些田亩,置些产业,今后,便在西京养尊处优,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吧......”
此言落,两个人的表情同时变了,双目之中,分明透着怒气与不甘。
“怎么,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尽可提!”见二者面露苦意,刘承祐大气道。
“谢陛下!”都到这个地步了,两人还能有什么意见,有点浑浑噩噩地,应了下来。
告退而出之时,两个人仍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都有些虚浮。命是保住了,勋爵也没被剥夺,但两个人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在这个时代,没了权力,尤其是军权,纵有万贯家财,那也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勋爵,那是什么臭鱼烂虾,看西京的那些人,被史弘肇整治得有多惨,而他俩,也要加入其行列中了。
“小皇帝太狠了,那么多钱粮,都够发一波军饷了!”薛怀让忍不住抱怨道。同州是个穷地方,他那么努力地聚敛钱粮,也就那点家财,从来不容易,此番一下子被刘承祐榨了个七八,心头直滴血。
“保住了性命,也是侥幸!”侯章表情也不好看,只是稍微看得开些:“还是被天子吓住了,他好像没有杀我们的意思。”
跟着叹了口气,薛怀让很快破口大骂:“都怪李守贞那匹夫,他若当前,某家定要将他头给拧下来......”
“薛兄,天子剥了我二人权柄,今后到洛阳那地方,我们得互相扶持啊。”侯章兴致缺缺,拖着步子走着,朝薛怀让抱了个拳。
“那是自然。”薛怀让回道。
同历此劫,两个人的关系明显亲近了些。
“侯兄,你家郎君多少岁了?”薛怀让突然问道。
侯章扭头,疑惑对着他。
薛怀让说:“我有一女,年已十七,尚未许人......”
很快,这对难兄难弟,便商量起二女的婚事。深秋已至,天气渐寒,只能报团取暖。
中秋节前几日的时间里,刘承祐显然更加忙碌了。毕竟破城平叛之前,基本只需要操心如何克敌制胜。城既下,贼既灭,善后事宜牵扯了刘承祐态度的精力,
安民,犒军,处置叛逆不法,严肃军纪,整治佛寺,敦促秋收,甚至东京的奏章也来得勤了多了......
一系列的军政之务,让刘承祐有些应接不暇,身心俱疲。当然,他也已习惯了,有很长时间,他没有放松过了。
十四上午,接见河中地方乡老豪望,以示“亲民”。下午,对应诏而来的河中、解、绛、华、同治下州县官进行了一次劝农组织动员演讲,第一次正式提出朝廷“宽刑简政”的施政方针。并且,逮了几名在地方恶行昭彰的县官、镇将,即刑处置以慑之。
傍晚时分,河中府衙中,刘承祐设一小宴,为奔行数百里,匆匆应诏而来的关右诸节度。
此前,城破之后,刘承祐遣使飞骑召诸节度与会,欲同度中秋,时间很紧,但天子近在河中,挟平叛灭贼之势,弗敢拒。
事实上,在河中关右节度已有一大半,京兆、陕、华、同、耀、邠,再加个王晏。刘承祐真正相召的,是凤翔王峻、泾原史匡懿、鄜州张彦超以及延州高允权,这四名未参与此次平叛的方镇。
远近相差虽有异,几百里的距离,也足够彼辈赶到了。但是,最远的高允权都从延州日夜兼程,紧赶至河中,凤翔的王峻,却姗姗未至。
堂间,灯火通明,君臣在列。席间,觥筹交错,交杯换盏,气氛在一片祥和之中。
“劳诸卿不辞辛苦,逾数百里山水来觐,却是朕的过失。谨以此杯,向三位赔罪。”刘承祐面部肌肉难得地柔和了些,语气中带着点歉意,对史匡懿、张彦超以及高允权道。
“陛下登极继业,臣等未及进京谒见,已是分外遗憾。此番觐见,得以御前叩拜,面睹圣颜,一解臣心中敬幕之情......”彰义节度史匡懿很给刘承祐面子,出言答道。
虽然知道史匡懿是在恭维自己,但刘承祐这心里,还是感到十分舒畅。自立国之始,史匡懿便对刘家抱有极大的“好感”,送款献诚劝进,不管最初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的想法,随着大汉问鼎中原,并且慢慢地坐住了江山,史匡懿这国家功忠之臣的名头也越发坐实了,对朝廷也一向恭顺。进贡不曾少,奉诏出兵也不拖延。
故,哪怕这是刘承祐第一次见史匡懿,就冲着前事,极具好感。方镇之中有此类者,刘承祐不可能不重视褒勉。
“山西不宁久矣,敌国异族窥伺在侧。关山路远,诸卿担御边护民之重责,轻易不得脱离职守之地,也是可以理解的。”刘承祐说了句场面话。
在史匡懿身边,是一名面像清癯的老者,脸色沉凝,似乎隐含着些许阴骘之意,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浅酌一口酒,露出一道并不怎么热情的笑容:“陛下大度宽怀,如此体谅臣下,实令臣等感佩不已。”
说话的,正是鄜州保大节度使张彦超。简单地介绍下此人的情况,后唐的开国将校,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养子,曾以骑校事庄宗李存勖。早年与石敬瑭不合,后晋建立后,直接投降了契丹,被拜为云州节度使。
契丹南下灭晋之时,帅部下从征,祸乱河北,颇有“功绩”。耶律德光入汴,后被授晋昌军节度使,刘知远进取中原时,见契丹势不妙,飞表输诚,后被移镇鄜州,一直至此。
这个人平素比较阴沉,待下刻薄寡恩,粗有勇力,能才普通......
从其履历,刘承祐心中当然看不上这个人,甚至有些厌恶,因为他从这张彦超身上,似乎看到了点自己的“影子”。
对其所说,刘承祐的耳朵直接过滤掉,恭维都还摆谱端着点架子。不过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勉慰几句。
目光自张彦超身上挪开,注视着延州节度高允权。高允权正当壮年,年富力强,眉目粗犷,行为粗野,酒大口喝,肉大块吃,不过那双眼睛中,却时不时地闪过精明之色。
与其他人不同,高允权在延州,属于地头蛇,州内豪强。其祖父在梁、唐之际,就当过延州的节度使。后虽中落,但高氏在延州素有些名气。而高允权,也是在契丹灭晋之时,趁势而起。
当时延州节度为周密,表面上的情况是,州兵乱,攻周密,不下,乱兵无帅,也无敢为帅者,然后有人喊了句“取高家西宅郎君为帅可也”。然后稀里糊涂受众拥戴,与周密相抗,拉锯数日,恰逢刘知远称帝,使者西来招抚河西,高允权反应贼快,立刻遣延州支使奉表太原,不待中原大局定,那周密便弃城逃了,高氏遂据有延州。
延州去年发生的变故,当然不可能如表面上那么简单、意外,背后的故事,想来也很精彩。但纵观其前后来看,这个高允权,显然不简单,心机手段眼光都不差,若谁以他那粗鄙的行为表现而小瞧他,绝对会吃亏。
感受到刘承祐的目光,高允权放下喝干了的酒,很不顾形象地用袖袍抹了把嘴上的油,呵呵说道:“陛下圣明。酒好喝,肉好吃!”
饶有意味地看了高允权两眼,刘承祐似乎也喜其旷达,说道:“这些酒肉,可都是自河中府库中取出的,诸卿可尽情享用......”
一场接风宴,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并不算太久,主要是刘承祐与三节度间,联络一下感情,顺便显示一下他天子的威严与存在感。
同样,一场酒宴下来,也基本确定了刘承祐对三节度的态度。史匡懿自不用说,只需如常安抚恩赏即可。张彦超,此人对完全谈不上顺服,更甭说忠诚,属于需要打压的那种。
至于高允权,这个人有点意思,不同于其他节度,在延州根基很深,哪怕已自成一体,轻易也动他不得。
对延州,刘承祐很重视,不说其他,就冲着其境内的猛火油,刘承祐就得上心。另外一方面,据报,高允权与夏州的李彝殷不协,两方势力之间,龃龉不断,屡有冲突。
去岁的时候,还差点打起来了,还是刘知远遣使调合。这一次,刘承祐平叛河中,高允权也派人上报,言李彝殷有异动,请刘承祐增援钱粮,愿为朝廷挡住党项人......
考虑到这一层关系,高允权在延州,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至少在防遏夏州方面。党项人在西北,已安慰发展了几十年了,势力不断壮大,名义上臣服中原,实则早已自成一体,是为一方割据势力。
如不处置,日后必为大患,这都不用靠推演什么的,只要想想正史上北宋与西夏交锋的辛酸血泪史,便明白了。在刘承祐的目标计划中,西北的党项人,也是消灭的目标。
当然,延州如此要地,是不可能任由高氏把持太久的。只是,需要徐徐图之,在短时间内,刘承祐的重心不会放在这边,反而要尽力保证西北的稳定。
主次矛盾,孰轻孰重,刘承祐心中始终是有数的。
城外的寨墙已然拆除地差不多了,城下空旷了许多,那庞大的营寨也有了一定的调整,毕竟已非连营困城,空出了几条通往城下的道路。
深沉的夜色下,一队上百人的骑兵,伫马在南城。居中的,正是奉诏来见凤翔节度王峻,随行的都是凤翔的精兵猛士,排场倒是不小。
头微仰,王峻望着黯火昏光笼罩下,城门之上新凿刻的“永济”二字,不由评头论足:“永济城,不知谁取的名字,殊为平平俗!”
语气之中,带着淡淡的傲意。双目鹰觑斜视,见城门还未开启,眉头褶起,支使着跟随在身旁的属官:“继续叫门!”
吩咐下,属官立刻策马上前,再度大喊道:“凤翔节度使王峻王使君,奉诏觐见,还不快快放行......”
又过了一会儿,城门方才缓缓打开,一名气度谨厚的内殿直军校踏着吊桥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名牒递还。
王峻坐在马上,俯视着军校,嘴里哼唧了声,只朝亲随使了个眼色,示意其接过名牒。
很明显,当了半载的凤翔节度,王峻这派头却是越发足了。对其倨傲,军校仅眯了下眼睛,抬手持礼,说:“劳王使君久等了,还望海涵。时辰已晚,本不当放行,不过——”
话还没说完,便闻王峻冷斥道:“某奉诏前来面圣,尔等如此迁延怠慢,难道还欲拦阻于我吗?”
王峻一行能至南城头,在外围的时候,已然经过驻扎巡逻禁军的盘查了,此番到城下,仍需通验证官凭名牒,对于王峻来说,只觉其怠慢了自己,心中不耐。
对其训斥,军校面色也稍沉,不过忍住了,仍旧平和地道:“陛下所召,末将自不敢阻。不过,未防不测,王使君可带少许亲随入城伺候,这些骑卒,还请留于城外暂驻。南营有专门的营地,末将可安排......”
闻言,王峻面目之间顿时涌现出一阵恼色,指着身边的骑卒,质问道:“这些弟兄,都是为国杀敌击贼的忠诚勇士,此番随我东来,就是为了面君,让陛下亲眼见见这些为国守戍边陲的忠良。偌大的城池,难道不能多容区区百骑?你一个小小的都校,好大的胆子,竟敢拦阻,就不怕使天子寒将士之心?”
一顶帽子压下来,军官没有什么动容,只是表情也冷淡下来,沉稳应道:“城中自可容百骑,然城破不过四五日,天子驾在,为册城中安治,末将只是奉李都指挥使之命,觐见诸节度,皆如此类。请王使君不要让末将难做!”
“哪个李都指挥使?”王峻扫着军校。
“内殿直都指挥使李崇矩!”
“当初不过天子身边一为中涓事者,而今竟为一军之首,天子果真喜爱用年轻人呐。也难怪,如此骄横......”王峻嘀咕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内殿直军校的耳中。
听其言,感受着其不咸不淡的语气,军校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灼灼地盯着神色不定的王峻:“王使君,当不至于率军强闯城池吧!”
王峻表情立刻就冷了下来,拎着马鞭在手里扬了两圈,突然笑道:“某怎会行此恣意之事,不过相试罢了,你这后生不错,尽忠职守,日后定然前途广阔!”
言罢,便朝身边的一名牙将吩咐着,命其带人驻于城外,自己则带着属官以及几名亲随进城。径直策马越过那军校,马鞭几乎扬到其脸上,跨过吊桥,勒马回首,支使着:“路况不熟,派两个人,给本帅领路。”
见状,那军校对两名士卒招了下手,吩咐去带路。
再没看那军校一眼,王峻带着人,急催马进城。望着那昏暗门洞下急去的身影,亲历其事一名下属,走到军校身旁,满脸不忿地说道:“这些节度,一个比一个嚣张。这王使君,迟来也就罢了,竟然如此倨傲。军主何必忍他,凭您的身份——”
话没说完,便被其抬手拦住了,脸色有些不好看:“话不多说,坚守职事!”
“是!”
这军校,乃是符昭信,今夜轮到他当值,巡视之时得报。若非他亲来,今夜城下的冲突,恐怕要闹大。
“好一个王使君啊。”嘴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微晃着头,符昭信语气中含着些不屑。
“节帅,这么晚了,陛下想来已就寝了,还是明日再行觐见吧!”慢悠悠地前去府衙的路上,下属不由小心地劝说王峻。
原本,两名守城士卒是欲引王峻前往馆驿的,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王峻硬是不愿,也不顾赶路的疲惫,要求欲去求见皇帝。
闻言,王峻意态骄狂,淡淡地摆手,道:“我等切切念君,奔行六七八里地,不辞劳苦而来,就为面圣,天子会体谅我们的。再者,诏意不是说中秋节前赶到吗?等到明天,可就晚了!”
“可是——”属官神色之间带着很明显的顾虑,但为王峻一个眼神给逼回想说的话。
暮色虽深,但刘承祐还未入眠,周遭几盏烛火释放着明亮的光线,刘承祐侧卧于榻上,身上披着件秋袍,眼睛似睁非睁的,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本奏书,显然已经疲惫至极。
“官家。”小心的呼唤自外边响起。
疲惫眼睛睁大了,打了个呵欠,将枕边的几本奏书推开,有段时间了,不管看不看,没有奏书相伴,他就睡不着觉。
“什么事?”刘承祐问入内的宦官张德钧。
“回官家,凤翔节度使王峻已至永济,正于州府前求见。”张德钧小心地禀道。
“终于到了!姗姗来迟,终不负盛会。”语气莫名地感叹了句,不过刘承祐眼神中很快泛着一丝疑惑:“这么晚了,为何不先于宾驿下榻?”
“李都指挥使遣人来报,说进城之时,发生了点小冲突。”
一丝阴晦,显于刘承祐的额头。
“臣王峻,叩见陛下!”堂间,见着刘承祐,王峻抱拳一礼。应该不是错觉,王峻给刘承祐的观感,比起过往,强势了不少。
“王卿免礼!”刘承祐没有正装,显得随和的样子,亲自扶起王峻。
引起落座,在其身上简单地扫了几眼,果然,不是错觉,自王峻身上,刘承祐感到了一股很明显的傲气。
“王卿一路辛苦了!”刘承祐勉慰几句:“年初蜀军犯境,王卿领兵却之,镇守西陲,一晃半载都过去了。却是累你我君臣久不相见......”
“臣早有觐见之心,今夜方赶到,得见陛下神武如旧,却安心了。”王峻淡淡道。
基本忽略掉王峻此言,刘承祐观察着他“生人勿近”的表情,问:“观王卿面色不对,出了何事?”
似乎猜到刘承祐会发此问一般,王峻顺势将城门的情况换了个说法讲了一遍,告起了刁状:“陛下,李崇矩终究年轻,对手下管治,终有不到之处。”
与王峻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半夜,天寒人疲的,能谈什么。在明显尴尬的气氛中,没有继续就城门的状况作进一步的交流,更没提姗姗来迟的事,只稍微寒暄了一番,便让王峻下去休息了,为恤下情,直接让他留宿行在,并遣人好生照顾。
等王峻退下后,刘承祐的随和终究散去,锁着眉,靠在座位上,神思不定,两眼中释放出的目光,在朦胧灯光的映射之下,似乎都变得锐利了许多。
只简单地的交谈,王峻带给刘承祐的印象十分不好。尤其是,其人对刘承祐亲征李守贞,顺利平叛,似乎很意外。还戏言,自己都准备好提凤翔之兵,东来助战......
“官家。”张德钧迈着缓慢的小步凑上前,轻声问道:“是否就寝?”
“不过半年的时间,一个人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刘承祐朝向张德钧,嘴里似在呢喃,又似在问他,声音很小。
张德钧一愣,小心地问道:“官家说什么?”
“王秀峰向有才干,当初虽小有自得,兼具傲气,却也不至骄横到这个地步。在朕面前,他倒是放得开......”刘承祐淡淡地道:“泾原、鄜州、延州三节度,闻朕诏令,都是急奔而来,面怀臣服。凤翔与泾原比邻,王峻比史公年壮,史公都到了,他王峻何以迟来?意外?路遥?还是人怠了?哼——”
一声冷哼,让听着的张德钧不由哆嗦了一下。这个内侍虽然年轻,但已是在刘承祐身边伺候得最久的太监了,有眼力,脑子也很灵活。方才君臣二人的谈话都听在耳中,此刻,当然也能稍微揣摩到刘承祐的愤怒。
“你说说看!”刘承祐的心头显然有些压抑,有点随意地对张德钧道。
“奴婢不敢多言,更不敢妄议大臣。”张德钧道。
“朕让你说!”刘承祐一怒。
见状,张德钧这才十分局促地回道:“王使君前帅师大破蜀寇,威震西陲,又被官家委任为凤翔节度,授以权柄,春风正得意,意态正昂扬......”
“屁话!”刘承祐突然爆了句粗口:“而今都中秋了,还得意什么?啊?你莫不如直接说他恃宠而骄!”
张德钧吓了一大跳,揖着手,腰弯得更低了,一副格外惶恐的样子。哪怕心存敬畏,这宦官心里也不由泛起些嘀咕,官家既然心里清楚,为何还要为难他一个内侍评断。同时,表现得也更加谨小慎微,天子向来肃重,此番竟然连这种粗鄙之言都说出口了,可见其心中的愤怒。
“今夜朕说的话,但凡传扬出去,小心你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心情略作平复,刘承祐淡漠地说。
“奴婢什么也没听到。”迎着刘承祐漠然的目光,张德钧那还算俊秀的脸顿时白了,扑通一下跪倒,配合着睁眼说瞎话。
“还有,做好本分事,管住嘴,不准妄议大臣。”刘承祐又道。
“奴婢不敢!”张德钧立刻应道。
看其紧张地绷着的脸上,分明写着点委屈之意,刘承祐淡淡地道:“自今日起,朕身边内侍,以你为首。”
“谢陛下!”闻言则喜,张德钧长拜谢恩,什么委屈,都抛诸脑后了。
裹着袍服,又慢悠悠地回到榻上,缩入被窝之中,幽幽感慨一句:“可惜了......”
王峻此人,确是有才干的,立国之初,刘汉的那些官员之中,也是少数与刘承祐走得亲近的,故一直以来,对他刘承祐是很看重的。
而王峻,于国于他,都有功劳,刘承祐也甚爱能才,多为倚重。年初蜀军入寇,遣其将兵为帅,王峻也没有让他失望。任其为凤翔节度,实则几乎将西陲的御备尽数交给他了。虽然说起来有些虚伪,刘承祐欲尽王峻之才,对把他放在关中抱有极重的“托付”之心。
不过,也正是就镇凤翔之后,王峻就有些飘了。前为中枢之臣外放,有天子信任,又兼鸡峰山大捷的赫赫威势,王峻在节度任上可谓是言出法随,上下弗敢有违逆者。
平日里书信往来,多言辞倨傲,对周遭州府官员,也多轻慢无礼。每出行,必大张旗鼓,州兵开道,马军随行。巡视治下州县,常逼得职掌吏民,竭财尽礼以奉,扰民之甚。并常与人言,他在东京时如何如何,与皇帝的关系如何如何,刘承祐又会如何卖他面子......
当然,王峻倒也非全部干着烂事,在压制后蜀势力上,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在两国“蜜月期”内,几番于陇上挑事,也不利于两国“邦交”。
对于王峻的所作所为,刘承祐当然有所耳闻,虽然不满,却只当他一时骄气。毕竟一直以来,王峻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如今亲自接触了,方才明白,此前地方的奏报,并没有夸大其词。
人的变化,有的时候真的太难测。
......
中秋当日,刘承祐于永济城外大营,举行了一场阅军,关右节度及应诏的官员及乡望得以同阅,好好地展示了一番禁军的强大,秀了一番肌肉。
这就是一场威慑的作秀,刘承祐相信,只要经与会之人将盛况稍作传扬,大汉兵威会更加深入人心。
其后,再度犒赏三军,尽与上下将士同庆中秋的心意,气氛烘托得很不错。同时,又于大营内设大宴,款待关右诸节度与随军的高级将帅与作战立功的军官们,一同喝酒赏月。
八月既望,就在永济城内,刘承祐便着手,进行他班师之前最后的紧要事务了。对关右诸镇进行一次大的调整,这也是他逗留河中,耐心等待诸节度觐拜的原因。
首先,作为举叛之地的河中府,刘承祐不再任命节度使,而是以宣徽北院使扈彦珂知河中府事,主理府下军政,另以小底军都指挥使周晖卸军职,判河中军事。扈彦珂是委以要任,周晖则是遭贬,同时,两者之间也能达成一定的制衡。这,勉强算得上是“军政分离”的初步尝试。
至于华、同二州,亦类此安排,由朝廷遣朝官,知州事。军事方面,以护圣右厢都指挥吴虔裕为华同巡检使。
白文珂以其年老,调回东京,接替扈彦珂为宣徽北院使。姐夫宋延渥则再受刘承祐重任,移镇京兆,为永兴军节度使。
药元福移镇鄜州,授保大节度,加太傅,赐袭衣、御马;张彦超移镇晋州,授建雄军节度,勋爵如旧,以其脚跛,刘承祐特赐了一把鎏金嵌玉的拐杖;王晏则移镇邠州,授静难军节度,加司空,赐器币、鞍马。
王峻,被刘承祐毫不犹豫地替换了,以赵晖移镇之。再让王峻在地方,刘承祐心中没底。
当然,对于王峻,刘承祐仍旧选择忍,其纵使骄横,却还未有大过,于国家有大功,于他刘承祐有功勋,更是他的“旧臣”,哪怕是做给其他人看,也得在台前好好表演一番。考虑到其心情,刘承祐将之擢升为枢密副使,封广平郡公,放在身边,任其蹦跶,都在控制之内。
枢密副使的职位,刘承祐本来是打算留给魏仁浦的。另外一方面,枢密院被郭威把持地也久了,魏仁浦又不喜争权,郭威影响力有些大了。以王峻的才干和性情,进入枢密院,刘承祐可以其继续强化枢密院的权能,又可遏制郭威。
这一点,是必然的,而今的王峻,难以相处,哪怕他此前与郭威的关系不错,时移世移,涉及到权力的时候,二者反目的可能性很大。对于这些,刘承祐考虑得很清楚。
至于陕州,赵晖去后,刘承祐则以广锐都指挥使刘词接替之为节度使,也算是酬功了。
在这个过程中,周晖、吴虔裕、刘词等禁军老将,都很自然地被刘承祐放到地方上了,加强对地方控制的同时,也进一步削减了老将们对禁军的影响,加强刘承祐的掌控,方便他欲行之改革。
唯二没有变动的,只有泾原的史匡懿,以及延州的高允权了。但是,刘承祐往泾原派了些养马的将吏,又在延州设一油料使,专事采取猛火油并负责转运往东京。
刘承祐这一连串的诏令,几乎将整个关中及一部河东地区给来了一次大“翻新”。心服,是不可能都心服的,但是,刘承祐这势借得很巧妙,可以相对容易地压服关右诸节度。事实上,这也是刘承祐当初选择亲征的目的之一。这些想法,大部分早在刘承祐心中计较好了的。
经过这么一番调整,朝廷对关右的影响与掌控力度,直线提升。
......
PS:病毒无情人有情,相信一线医护工作者,相信钟院士,相信国家,就如17年前一样,定能克服此灾,只希望那一天能更早到来。
大家保重!
乾祐元年八月丁酉(二十),河中及关右诸事既定,平叛大军开拔起行,班师。
就如来时一般的布置,小底军作为先导部队,率先开拔,兴捷军循其后。只是统军的人,不再是周晖了。孙立以小底左厢都指挥使暂典军务,名虽不副其实,但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回东京后,他被扶正是必然的事。
这也让颇感郁闷的孙立心里好受了些,此次随军平叛,孙立的整体表现并不好,或者说运气不佳。先和周晖一道,在蒲城下经历了一场败事,在官军二度北上作战又受了重伤,在后续的破城过程中,苦于创伤,也没有什么建树,小底军的破城功劳,多系于右厢都指挥使吴虔裕。
两个人,可算是竞争对手。那吴虔裕,论年纪、资历都比孙立高,但无论性情、作风都与孙立相类,大概是同性相斥的缘故,相看两厌。
事实上,刘承祐将吴虔裕留在华同之地当巡检使,未尝没有给孙立铺路的意思。否则,纵此战表现,强使得孙立上位,那任人唯亲就表现得太明显了。
周晖、吴虔裕两个高级都指被调出,此前因何徽、樊爱能又斩了那些犯纪的军校,到归时,小底军这支大汉禁军中兵力最众的精锐,彻底纳入刘承祐的掌控之中。
“扈卿,河中乱事方止,前有强兵相压,境内虽宁,然人心实则不附。马上终究不能治天下,州府庶务,抚民之事,朕尽数委于卿了,案牍劳形,还请多加担待!”永济城下,面对率河中吏民给自己送行的扈彦珂,刘承祐郑重地向扈彦珂托付道。
在其位,谋其政,没多长时间,扈彦珂已然进入了角色,很有一番封疆大吏的气度。长揖,也是郑重应道:“臣必竭诚尽职!”
“扈卿谨厚,朕心可安!”刘承祐一副我很放心的样子,但究竟如何想法,旁人却实难得知。
言罢,又看向站在了扈彦珂身边的周晖,以嘱咐代告辞:“周卿,蒲人经乱凋敝,大军撤后,民间恐生动荡,制暴戡乱之重任,便付与你了,担一境之安宁,还望谨慎!”
周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作为大汉元臣宿将,没什么文化,一向粗莽,但涉及到自身的时候,脑子总归会灵活些,聪明些。若是正常的外放为将,周晖或许不会想太多,但经此次平叛,纵使理解地不够彻底,但总归有些体会。
在刘承祐的目光注视下,周晖抱拳,粗声应道:“陛下可放心还朝,河中就交给臣了。谁敢作乱,臣必使他追悔莫及!”
周晖的语气中,透着点抱怨性质的杀气。对其反应,刘承祐未多置言。
扫了眼周遭,永济东、南两面,已然空荡的大营,刘承祐对扈彦珂道:“深秋气寒,发下令去,营寨拆除之柴木料,可由河中百姓自取,用以家用生火造饭取暖。”
可容十数万人的营栅,当初搭建便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而所用木料,亦是海量。拆除之后,如以官府售卖,只转手给木材商人,都是一笔不小财富,但是,被刘承祐一张嘴,用以惠民了。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是扈彦珂还是很恭敬地应下,并且赞道:“陛下仁慈,泽被生民,河中百姓必深感恩德。”
扬了扬手,刘承祐道:“官府亦需管控,不要发生哄抢、斗殴之事。勿使朕惠民之心,成乱民之策!”
“是!”扈彦珂表情一肃。
而今,无论任何政策、诏令,刘承祐都会多考虑一番。就此事,别看只是些木材,然若真完全放任百姓自取,必然会起冲突。
交待完毕,刘承祐自等御辇,数万人众心捧月之下,踏上班师之途。
回师之途,要更加从容,若非顾忌劳师动众,刘承祐都想趁着机会再在沿途州县巡察一番风俗民情。但只起了心思,便迅速熄了。自七月十五出征,到而今班师,不过月余的功夫,便将李守贞给平了,不可谓不迅速。
但是,刘承祐离京的日子可也就有些久了。别看时间上,比前次西巡长不了多少,但率军亲征与巡视民情,两件事的性质可大不一样。并且在而今国家的情势之下,他这皇帝,还是不适合离京太久的,东京那边,还是需要他坐镇以稳人心,安天下。
很真实的反应,这叛乱既平,军权在握,君威已树,刘承祐的思想态度,立刻偏向东京朝堂上,那干持重的老臣了。
所幸,大军凯旋,这大汉天下,想来可再太平一段时间了。
......
回师的军队,基本上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从容东行。沿途所过,正处秋忙时节,刘承祐再度严令,勿扰田亩,有犯者,当触军法处置。这一回,完全令行禁止,诸军上下,无有一兵一卒敢犯事者。
壬寅日(二十五),大军行至渑池,天晚,夜宿。
非战之时,营地建得很随意,没有硬寨固垒,营帐依着渑池城,顺谷水而设,连绵六七里。刘承祐谢绝当地官吏之邀,宿于中营。
营内,距离御帐不算远的一处军帐,锐士拱卫,其间,装饰奢华,陈设精致。这是王峻的帐篷,就冲其距离御帐的距离,便可知,卸凤翔之任转枢密院,他仍旧受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此时,一阵洪亮高亢的乐声传扬在帐内外,正是王峻盘坐于行军榻上,双手捧着一个芦笙,专注地吹着。听其曲调,悠扬悦耳,只是透着一丝沉重。
这乐艺,是王峻家传的,其父曾任乐营使,而他本人,善歌,有一副好嗓子。这似乎也是个走错了路的,歌手,平日里有闲暇,他经常叫上一些下属、门客、部曲,听他奏乐唱歌,受彼辈恭维。虽然,他的歌艺本就不错......
一曲罢,王峻有些意兴阑珊地命亲随收起芦笙,捋着互胡须,淡淡地感慨着:“可惜啊,有佳乐,无歌舞......”
“枢密副使,哼哼!”很快,小眯着眼睛,嘴里念叨了一句,他这一路,暗暗念叨了好几遍了,“副”字咬音极重。
“老爷,御帐派人来请。”随侍的心腹壮仆匆匆进帐,禀报。
王峻动都没动一下,手里尚且拿着一张丝巾擦着手,很随意地问:“有没有说何事?”
“据来人讲,天子欲邀您往御帐,共用御膳。天子对您,还是宠信依旧啊!”仆人面露喜色。
闻言,王峻嘴角微扬:“天子请客......不提也罢。”
“来人尚在帐外等候,是否见一见?”
“不用,让他等着,我收拾一下便去!”王峻慢悠悠地说道。
北方叛事方休之时,南国大地,整体尚显安宁,战事不起,乱事不兴。
南唐,江宁府,金陵。这座南国最庞大富庶的城市,繁华依旧,自唐季乱世以来,经吴、唐两代割据势力的经营,已有三四十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了,十分难得。
秦淮两岸,市肆密布,商贾云集,伴金陵城,周遭区域,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即便来自北国西境的战争与动乱消息不断传来,此地仍有一片治世盛景。
中秋节刚刚过去,金陵内外,尚有佳节过后的喜庆余韵。当真是太平久了,整座城池的氛围,都透着股耽乐享受之意,上至高官贵族,下至黎民黔首。金陵虽富庶,也有穷人,有贫民,但就算是街市间的乞丐,都显得有些闲适。
金陵城累为都邑,虽然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但也是几经兴废。皇城是在当年杨吴金陵府衙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规模不小,奢华壮丽。
一驾宽大的车驾缓缓行驶在平整的长街上,朝着皇城南门而去,观马车装饰及所用紫黄服色,驾内主人必是皇家贵胄。车驾里边,是一名年轻的男子,面阔分明,气度严沈,一身紫袍蟒袍透着强烈的贵气。
他是南唐皇帝李璟的长子,燕王李弘冀,年纪不大,却已留着一嘴稍显稠密的胡茬。平静的面容间,浮现出沉思,不时摸一摸他那修得整齐的胡茬。
在去岁,叔父李景遂被立为皇太弟,约以兄弟相传之后,他这个皇长子,便被外放到东都扬州,后又移镇润州。李弘冀岁数虽小,但素有志气,再加少年意气,很不服气。此番自润州回京,除了同度中秋之外,也是为了“出兵”北伐之事。
前番,李守贞谋叛之前,便暗中与南唐这边有所交往不断,待其举叛,又遣人来使间道来金陵,同邀出兵。针对于此事,出兵与否,南唐君臣也是十分重视,几番廷议,但就如往常,朝中分为两派,意见不合,扯皮不断,前后议了一个多月,中秋都过去了,还没个结果......
“军争大事,迁延至今未决。这满朝诸卿,尽是些尸位素餐,无能之极,留之何用?”思及这两日收集的朝廷状况,李弘冀突然暴起,狠狠地砸了下厢壁,神情冷刻地骂道。
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似乎被车内的动静吓到了,停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掀开车帘,朝外斥道:“为何停下?”
李弘冀平素为人沉厚,实则性情忌刻急躁,稍有不如意,便容易爆发出来。
赶车的亲卫,赶忙禀道:“皇太弟殿下车驾在前。”
就是这么巧,李弘冀的表情闪过一道不友好的变化,探出身体,踩着车辕,一跃落地。在侧边的街口,一辆更加豪贵的正停在那儿,一名面相温厚的华服青年,在侍卫的搀扶下,慢悠悠地下得车驾,见到李弘冀,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打了个招呼:“弘冀。”
“皇叔。”李弘冀拱了个手,态度不咸不淡的,叔侄之间,显得很生疏:“皇叔也要进宫?”
“陛下相召,不敢怠慢。”李景遂仍旧含笑答道。
李景遂显得谦和有礼,恬淡雅随,但落在李弘冀眼中,更生排斥心理,他就是看不惯这皇叔儒雅随和的样子,只觉其装模作样。
“弘冀若急,可先行前往。”能够感受到李弘冀的冷硬,李景遂伸手道。
“皇太弟在前,臣岂敢逾矩?”李弘冀看起来倒不是一点城府没有,淡淡地应道:“还是皇叔先请。”
简单的交流,叔侄之间分外疏离。李景遂性情温和,始终保持着风度,只是在回身上车驾之时,默默地叹了口气,神情之间很是忧虑。
李景遂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是谦谦有礼,君子之风,亦无争权之心。立为皇太弟的一年以来,时时心怀忧恐,处事也分外低调。若说皇帝李璟无后也就罢了,但有李弘冀这个长成的皇子在,尤其是其性情是从小看到大的,心中顾虑很深。
勤政殿,随着人到齐,礼拜过后,关于出兵的争论再度展开。由一名老得掉牙大臣,率先出列,佝着老腰,操着一口苍弱的声音,道:“陛下,北兵强悍,大唐军队不习陆战,更多年为有与北军交锋。眼下,刘氏已定中原,李守贞虽叛,但局势不明,实不可妄动......”
说话的乃是南唐的元臣李建勋,古稀之年,垂垂老矣,话都说不利索了,仍被拜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他所言,属老生之谈,北兵强悍,局势未定之类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同意出兵。
他这话一落,立时便有人反驳,理由也是老一套,拿北定中原,还复旧都来说事。这样的口号,南唐这边已经喊了很久了,虚得很。
契丹灭晋之时在喊,刘家入中原在喊,后蜀攻关中之时在喊,而今李守贞叛,仍旧能拿出来表明政治态度。就是,口号喊得响亮,一直没落到实处。
在中原风云激荡变化的这一两年内,南唐这边,除了得罪大汉之外,做得最积极的便是派南奔投降的原晋密州刺史皇甫晖招揽勾连淮南群盗,但是,在今岁刘承祐于国内力行剿匪定乱之后,没了后续。
南唐的朝臣们,文气很盛,或工于辞赋,或长于诗词,或善于文章。多才思敏捷,这种争论,往往开个头,便没完没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皇帝李璟此时便坐在御座上,他喜与臣下论文章讲诗词,但这朝政上,总使他心烦意乱,尤其这满朝争论不休的情况下。
“够了!”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音含愠怒,扫了眼殿中的群臣,不由低声感叹一句:“若得冯正中与韩叔言在,朕何能困扰至此?”
李璟这只是有感而发,但是,若那二人真在朝,只怕会吵得更厉害。他嘴里所说冯、韩二者,为前宰相冯延巳以及中书舍人知制诰韩熙载。这二人,是李璟最为宠信的臣子。
在李璟继位的这几年来,南唐朝堂之上,已基本形成了两个派别。一派以宋齐丘、冯延巳、陈觉等立国元勋老臣为主,一派以自中原南渡的韩熙载、江文蔚等士人为主,两派戕斗得厉害。
不过,眼下都不在金陵,被李璟一道儿给贬到地方去了。前番平闽,针对福漳的王氏余孽,李璟本有罢兵招抚的想法,但时任枢密使的陈觉矫命发兵,与冯延鲁、查文徽等唐将同征窃据福州的李仁达,结果吴越出兵,两面夹击,唐军大败。
这是宋、冯一党搞出来的事,自然要由其擦屁股。斡旋之下,陈觉与冯延鲁等人竟得免死,尤其是陈觉,矫命出击,结果大败,这样的重罪,只是遭贬。韩熙载、江文蔚等人自然不服,以祸国乱军弹劾宋齐丘与冯延巳,使得二人也遭贬。
宋冯一党,自然不甘,随后便找由头反弹劾韩熙载与江文蔚,李璟不耐其烦,干脆也将二人给贬了。
两党之争,暂告一段落。但是,人虽离,但在朝堂之上,两方的势力仍在激烈对抗交锋。党争,俨然是南唐朝廷最主要的矛盾,相比之下,储位争斗都只能用温和来形容了,燕王李弘冀羽翼未丰,还掀不起什么波澜。
“皇太弟有什么看法?”深吸了一口气,李璟问李景遂。
李景遂在下,扫了眼泾渭分明的两派大臣,面露纠结,想了想,方才拜道:“兵凶战险,臣以为,还是再观望一番,再作区处。”
“再观望下去,中原局势一定,届时做什么决定都晚了!”话音刚落,一道年轻有力的声音驳斥声响起。
李璟眉头一皱,扫了眼李弘冀,见其出列,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他对这个性情急躁的儿子,一向不喜,以其无文雅之风,不类己。
李弘冀当然没那个眼色,直接道明想法,朗声道:“陛下,我朝与中原交恶深,边境之上,屡有争端。今若不趁彼处困势,发兵出淮,异日北兵必然南侵!诸公以此事争执不休,毫无切实之举措,以臣之见,已然错过了最佳时间,再不动作,此事亦不需议了!”
此言一落,当廷君臣,无不色变。这个燕王,当真是年轻气盛。
“此事暂且搁议,容朕想想,退朝。”
终究,没能议出个结果,李璟意兴阑珊地回寝宫去了。
若依照李璟本心的想法,他当然还是有出兵的意愿的,眼下南唐国力正盛,纵使性情平和,那也是君主,开疆拓土的功业之心还是有的。前番趁闽乱发兵灭了王氏,得据闽地,对他的声望可是一次大的提升,当然后续的败绩不算的话。
但是,每听保守派讲北兵强悍、闽地不稳、吴越威胁之类的客观因素,心里又怂了。
在宫中,考虑了许久,犹豫不定,终于,在当夜,李璟还是下定了决心,下诏出兵。以镇海节度使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率淮南之兵三万北伐,援济河中,又自金陵发一万禁兵北上。
诏下未及半日,消息自北面来,汉帝亲提十万雄兵,御驾西征平叛,李守贞已于六日前为汉军所灭,城破人亡。
一则消息,满朝寂然,然后刚被压制的保守派复起了,积极上谏皇帝罢兵。对于汉军的战斗能力,李璟显然也感到格外吃惊,在一众劝说下,虚心纳谏,急命中官携金牌北上召还传诏的使者,只发诏让沿淮河一线的州镇,加强边境的防御。
另外,将燕王李弘冀再度赶回了润州。
对于南唐发生的那稍显可笑与讽刺的状况,回师途中的刘承祐,也才刚刚收到。只有一句带着鄙视语气的评语:算彼识相。
南唐的做法,在刘承祐看来,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典型,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甚至还不如荆南。高赖子想讨便宜,一般都是先干了再说,顶多事后再认怂讨饶。
当然,对于南唐的国情与朝争,刘承祐并不清楚,但仅从其展现出的东西来看,南唐并不足为惧。并且其富庶繁华,馋得刘承祐直流口水。与范质等近臣讨论之时,甚至直言,伪唐若敢北上,他必提兵南进。
依大汉朝廷拮据的财政情况,以及整个国家贫瘠的现状,若仅凭自身的发展,不花费个几年的时间改革弊病,种田生产,恐怕是难以有所改善的。默默发展,绝对没有抢得来得快,尤其在一口肥肉就在嘴边的时候。
大抵是语气的缘故,范质等人只当刘承祐是在说气话,却不知,李守贞方平,刘承祐已然将注意打到南唐那边了。纵观周边,也只有打淮南一地,有利可图了,还是大利。
当然,以大汉如今的状况,实在不宜再动大兵,尤其是掀起国战。一则平叛李守贞几乎耗尽朝廷近一年以来积攒的钱粮,府廪空虚;二则北边契丹侵扰不断,边事不宁;三则内部积弊的改革才刚刚开始,犹待深化;四则禁军尚需整练。
九月丁未朔,凯旋大军过西京,驻停。
史弘肇率西京留台官员及上下勋臣,出城十里相迎,刘承祐下御辇接见,简单地讲了一番激励人心的话,随即命众臣散去。入紫微宫,仅设一小宴,与史弘肇等臣小作寒暄交谈。
“河中凶顽,敢犯天威,陛下神武之姿,亲提大兵,不过月余便稔灭叛贼而归,洛阳群僚闻之,俱喜而西望,振奋不已,为陛下与大汉军威之盛喝彩不已!”再见史弘肇,此人似乎已经完全没了以往的桀骜与张狂,竟然对刘承祐大唱赞歌。
而刘承祐见从史弘肇嘴中吐出这一番文绉绉的话,刘承祐稍显讶异,想来是提前找人打好了腹稿的。不过,对史弘肇的态度,刘承祐诧异的同时,也表示理解,心里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窃喜”。
“史卿乃沙场悍士,勇锐英健,但说起这些文辞,却也让人耳目一新。”刘承祐夸了一句。
史弘肇看起来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臣近来处理公务之余,也多向宾客识字习文,而今看来,倒也觉乐在其中。”
“读书明智,知忠义,习礼节,大汉的将士们,都该向史卿学习啊!”刘承祐点着头,语气虽则平淡,但满是赞许之意。
史弘肇闻言稍愣,不过很快当廷大笑了出来,声音很大,捋着毛须,却不见谦虚,直刺刺地道:“臣倒愿为这天下表率!”
倨傲之色,又自史弘肇面上显露无疑,但见其表现,刘承祐倒也没太过意外,反觉正常。人哪是那么容易就改变的,史弘肇身上的武夫习性很浓。想来,也就在自己面前收敛一些。
“此次西征,功大者有二,一为随征将士用命,奋勇厮杀于前;二为东京群僚,调聚粮械,支度前方,致无匮乏,此镇定谋划于后。洛阳当辎需转运之要,扼平叛大军粮道咽喉,史卿居中镇抚,使前线无虞,亦有大功,当赏!”微微一叹,刘承祐郑重地对史弘肇道,奖励抚拢之意很浓。
史弘肇嘴咧开,胡须直颤,以一种肯定的语气笑应道:“臣不敢居功。”
同在宴,见刘承祐与史弘肇那君臣“相协”的场面,漠然的目光在史弘肇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脸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嘴角扬起一点不屑的弧度。
在他看来,史弘肇这向天子献诚靠拢伎俩太过拙劣了,也太天真了。前番芥蒂已深,杨邠眼中的刘承祐,可是个刻薄寡恩之人,纵使再顺服,迟早有清算的一天。不说其他,仅看薛怀让与侯章的结局便可知,此二者,可没有像李守贞那般举旗造反......
以车马劳顿之故,简单的廷宴很快散去,得了刘承祐的夸奖,史弘肇满意得离去。
待殿中安静了,刘承祐心思又开始泛滥了,思及方才史弘肇的表现,不由幽幽感慨道:“史弘肇,一勇之夫,骄矜跋扈,乖张难制,此番竟然能在朕面前出此文雅之辞,积极逢迎,却是太出乎朕之意料。”
时辰还早,范质仍受命伺候在御前,此时闻刘承祐之叹,面态轻松,主动道:“臣却看到了,陛下威临天下,人心肃服,即便郑国公这样的桀骜武臣,亦俯首帖耳!”
有一段时间了,在刘承祐面前,范质开始主动发表看法了。以往,这个人积极做事,但为人表现上,却稍显矜持。
对其所言,刘承祐摇了摇头:“威临天下?朕可没有那么乐观!”
但范质很乐观,拱手作揖道:“陛下以雷霆之势扫灭李守贞,足以威慑天下,镇压诸节度之不臣心思。栾城一役,河中一役,已尽显陛下之英武雄略,足以掌控朝堂,延洪社稷。宇内之大,再无一人,敢轻视陛下。”
面对范质这一番吹捧的说辞,刘承祐纵使没有脸红,心中感慨却有些重。
但见刘承祐眉目之间,仍显凝沉,范质不由躬腰道:“臣所言,皆据实而发。郑国公方才的表现,便足以佐证。”
“一个而今的史弘肇,可不够啊!”刘承祐呢喃了一句。
很快收拾好心情,对范质吩咐道:“去问问,可有东京的奏疏新至,尤其是河北战事状况?”
“是!”
很快,范质归来,稍显严肃,报来一则战况。来自成德张彦威的奏报,辽骑侵入赵冀两州,大掠士民。刘承祐的心情,顿时就不好了。
大汉在北部的防线,实则还是去年刘承祐在冀中布置的,漏洞实则很多,也一直没有补强过,将才倒是不少,何福进、慕容延钊、李筠、罗彦瓌等,但是苦于客观环境,兼朝廷重心不在,基本得靠北面州镇诸军自身。当契丹人,只顾抢掠的时候,汉军对其,当真没有太大的办法。
对此,考虑几许,刘承祐没有进行什么具体的指挥,只是命范质起草制书,让河北诸将,对入寇的契丹军队,多加杀伤驱逐即可。更多的,暂不作考虑。
“陛下,西京留台侍御史赵砺求见。”接到通事舍人的通报,内侍张德钧入内上禀。
侍御史,一个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请求面君,刘承祐来了点兴趣,命宣进。
很快,一名青袍官员小步入内,直接拜倒,十分恭谨地行了个大礼。
在刘承祐问话下,直接朗声道来:“启禀陛下,臣欲弹劾西京留守、郑国公史弘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