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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五百钱!足够在金陵的酒家,好生吃喝一顿了!”离开酒肆,副使嘴里忍不住抱怨着方才享受的简餐陋食寡酒。

    骂咧了两句,又转而发笑,那是种幸灾乐祸:“由此可知,北汉百姓生活是何等的困苦艰难!”

    他这一路,见大汉百姓有衣不蔽体,身形消瘦,面带饥色,时而出言讥讽。

    韩熙载则无意亲近这种小人心态,手里拿着几枚崭新的乾祐通宝,翻看了几眼,感叹着:“此钱,比起我们的唐国通宝,确是精致不少。”

    掂了掂,又道:“份量,似乎也要重一些。”

    副使在旁见了,心中默默记下又一笔韩熙载“亲汉”的表现。韩熙载则捏起一枚铜钱若有所思,召来一名随从,吩咐着:“你去察问一番,北汉诸类旧钱一贯新钱能够兑换多少!”

    安步当车,韩熙载回到宾驿,正见着两名随行下属,正徘徊于门前,面带急色。

    见到韩熙载,神情一松,如释重负一遍,迎上前来:“韩公,你总算归来了!”

    急得生汗,见属官拭汗的动作,韩熙载眼神一扫,问道:“是否觐见之事,有消息了?”

    下属微讷,小鸡啄米般快点了几下头,稳定心神应道:“适才汉宫来人,召使节入宫觐见。”

    韩熙载还没发话,旁边的副使眉毛一扬,顿时朝韩熙载发难:“我说就当待在宾驿,等候召见。此番稽缓,若惹得汉帝生怒,耽误了大事,我看韩公如何福明交代!”

    “本使此前不是说了吗,你不必陪同于本使!”韩熙载瞥了副使一眼,很是淡定的样子。

    边上,有宾驿的下吏注意着南唐正副使节之间的龃龉,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将之尽收眼底。

    等了这么久,副使急不可耐的,韩熙载倒的不喜不悲,很有高士风范,从容不迫地换上礼服......

    两个人入皇城,至宫门前,直接被拦下了,面对质问,守卫的军官很冷淡地给了个回应:“陛下召见者,唯唐使韩熙载一人,其余闲杂人等,赶快退避!”

    此言落,边上的青年副使不乐意了:“我是遣唐副使,奉吾主之命前来,大汉天子岂有不接见的道理!”

    可惜一番争辩,在面对早被有所交待的禁军军官,显得那般无力。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最终,副使是大感屈辱,气愤异常地被拦住了宫城口。

    韩熙载独身入内,思及宫门口的状况,心中隐忧。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细细思量一番,有所感察,此事毕,回朝后,副使会如何说,少不了添油加醋。这汉天子,似乎还在耍弄手段,韩熙载淡淡地笑了。

    “外臣韩熙载,觐见大汉皇帝陛下!”崇政殿内,韩熙载收束心神,礼节到位,谨重地向刘承祐作揖。

    “来使免礼!”刘承祐端正于御座,目光下视,扫着韩熙载,声音清亮地吩咐着。

    注意着韩熙载,果真是仪表俊美,气度不凡,不负其盛名。上一个给刘承祐有差不多感觉的,还得属李毂。有趣的是,韩李二人,一南一北,之间还有一段渊源。

    刘承祐审量着韩熙载的同时,韩熙载也在打量着眼前的汉天子。真是太年轻了,这是最直观的感受,但平静的面容间,却有种超出其年龄的成熟感。

    “听闻来使到东京已有些时日,朕这段时间国政繁忙,碍于俗事,此前一直不得空召见。怠慢尊使,还请恕罪!”刘承祐随口说着两人都不信套话。

    “陛下言重了!陛下勤于军政,是中原士民的幸事!”韩熙载也随口附和着,目光都没闪一下。

    就那么注视着韩熙载,刘承祐夸奖道:“几十年来,南渡江南的北方士人数不胜数,然能在江东闯出名堂,使声明闻于四海者,唯有韩公了!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面对刘承祐的恭维,韩熙载面无动容,谦虚道:“陛下谬赞,外臣实不敢当!”

    言罢,韩熙载自袍袖中掏出一本礼册,捧在手里:“外臣此番北上,携有吾主礼物奉上!”

    张德钧立刻上前,接过礼单,呈给刘承祐。

    命人奉上茶水,刘承祐接过,也不看礼单,随手置于案上,也不矫情,直接道:“南唐主有此美意,此番进贡,朕就笑纳了!”

    闻言,韩熙载眉目顿时一凝,抬眼注视着刘承祐,就像隐藏在鞘中的宝剑亮出一般,严肃地道:“陛下,外臣所携,乃是我主大唐皇帝,带给陛下的礼物,非贡品。大唐与大汉,乃并立南北的强国,并无从属之分,还请陛下慎言!”

    面对韩熙载的纠正,刘承祐兴趣盎然,反问道:“先生为北人,何以南臣自属,这般尽力为其辩驳!”

    韩熙载头一昂:“臣入南国,自为大唐之臣!”

    “若朕没有记错的话,先生南渡之时,割据江淮,不服王命的,可是杨吴吧!”刘承祐声音很轻,但话里带刺。

    韩熙载不禁瞄了眼刘承祐,只顿了下,便道:“我烈祖建立大唐之时,中原当鼎之重者,可是石氏......”

    还有半句直接的质问,韩熙载没有说出口,也是顾忌真把这个少年天子给惹怒了。

    刘承祐反应平静,心道此人倒是不肯吃亏,又或是不肯堕了其国其主声名,毕竟是,代表“大唐”北来的嘛。

    稍稍直起身体,看着在他注视下一副安然的韩熙载,刘承祐问道:“说吧,唐主派北上东京,做什么?”

    面对刘承祐的明知故问,韩熙载仍旧从容而答:“外臣奉吾主之命,欲同大汉弭兵消乱,恢复两国邦谊,重开商榷,互通有无!”

    “哦!”点头应了声,作了然状,调子拉得老长:“是来求和了啊!”

    刘承祐话音刚落,韩熙载便拱手,十分郑重地纠正道:“陛下,是议和!”

    “两国未启战端,仅边境小有冲突,大唐更无战败之虑。臣奉命北来,是带有吾主十分诚意,为保两国之稳定,护黎民之安泰,同商贾之往来!请陛下审之!”韩熙载严肃补充道。

    “议和就议和吧!足有目的相差弗许!”刘承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旋即表情转冷,目光陡然变得森寒起来,直直射向韩熙载,仿佛要扎入其心底:“自大汉立国以来,未曾南下,反而是你们,屡屡勾结淮上盗贼,生事作乱,害我国民!”

    韩熙载睁着眼说瞎话:“彼时北狄南寇,中原倾颓,我主心念华夏,只是出力,欲剿匪以致安宁,保一方太平罢了!”

    “欲开榷场,去岁何以闭市封边,淮南一粒一粟不得入淮北,这是什么意思?”

    “只因江南生灾,彼时淮南有奸商囤积居奇,我朝厉行打击事而已,并无针对贵国之意!”韩熙载仍旧冷静地回答着。

    “朕倾兵西进平河中,唐主兴兵欲犯我国土,如此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如何解释?”刘承祐的声音高了些,也冷了些。

    韩熙载仍旧不动声色,平静应来:“闻大汉动大兵平乱,我军不过正常调动,未免生乱,徒为自保也!”

    这样一个儒雅俊逸的文士,扯起淡来,眼睛都不眨几下。刘承祐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自御案上拿起一封奏书,翻开:“这是朕收到不久的奏报,来自徐州巡检使成德钦,书言,乾祐二年二月庚寅,有唐军北犯,率军迎击,杀五百人,生擒一百二十人!”

    “这就是,贵国的诚意?”



    当殿之中,韩熙载脸上,头一次表现出忧虑,保持着风度,再作一揖,冷静地解释着:“吾主有意交两国之好,早已下令,江北十四州,只卒不许北上犯汉。过往南北交恶,边事纷扰,倾轧于接壤,致两淮群盗蜂起,流窜于南北,作恶多端。想来是淮上群贼有所侵犯,徐州汉军,误当我唐军吧!”

    言罢,韩熙载便又是一副收束心神的模样,眼睑微垂,静待刘承祐反应。自接见以来,汉帝的态度让他心生疑窦,言辞之间,不断刁难,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讲道理,刘李议和,对汉唐两国都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对汉来讲。但刘承祐的表现,看起来太过随意,当真看不出有多在乎的样子。

    而刘承祐脸上表情渐渐归于平静,仍旧扫着韩熙载,却有种意兴阑珊之感。徐州的奏报,当然是刘承祐即兴随口胡诌的,而事实就如韩熙载所猜测,成德钦破的就是一股流窜于徐淮的贼匪。

    此刻,刘承祐也无心再同韩熙载作那些没有太多营养的交流了,手一拂,问道:“韩公此番北上议和,可得唐主全权?”

    闻问,意识到了什么,韩熙载也慎重起来,应道:“臣奉吾主诏命,授以临机决断之权!”

    听其回答,刘承祐彻底收起了自己的兴致,摊开了讲,语气强硬:“韩公,是否和议,在尔不在我!孟蜀去岁寇我大汉,双方动兵近十万,为求媾合,蜀主孟昶尚以粮十万斛为凭。唐主不会以为,派你北上,给朕送点礼,在朕面前诡言狡辩一番,就能求得和平,消除旧怨吧!这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不知陛下欲求者何?”韩熙载凝神而问。

    真的是个聪明人,刘承祐颔首,也不矫情,直接应道:“议和谈判,那就好好谈。朕派中书舍人陶谷负责此事,具体的事务,就由陶舍人与韩公商谈吧!”

    言罢,刘承祐恢复了他雷厉风行的风格,也没有再同韩熙载啰嗦的意思,结束了此次接见。

    “二卿,你们觉得,韩熙载此人如何?”刘承祐问。

    此番刘承祐召见韩熙载,特意让王朴与王溥二人陪侍在侧。面对天子的讯问,王溥立刻答道,言辞间不免赞赏:“气度轩昂,机智从容,确不负其名!”

    王溥坦然评价,他与韩熙载有些相似之处,都是那种温文尔雅,才情卓越之人。小人或有嫉妒之心,于王溥,不免好感,更多的是好奇与相惜。

    王朴在旁,只是恰逢其事。对刘承祐之问,稍微思吟了一会儿,说道:“韩熙载此人,固有其才,然其以北人南渡二十余载,辅南唐两主,却是没有磨平其傲气啊。”

    “王卿目光如炬啊!”刘承祐当即对王朴的感慨表示认同,说道:“方才韩熙载与朕言,虽则谦和有礼,然言辞之间,口锋不断,那股傲气,实让人心中不适!”

    “陛下,陶舍人虽长于诗书文章,然若以其对面韩熙载,共议其事,只怕......”闻刘承祐之言,王朴不由轻言提醒一句。

    刘承祐一拂手,很平静:“先议着吧!”

    见状,王朴不由面露疑思,小作考虑,试探着问道:“陛下,伪唐乃江南大国,两方交恶,南北对峙,使大汉常有事于南境。如今正处大汉休养生息,恢复国力际,唐主主动派人议和,恢复邦交,于大汉而言,也是利大于弊。陛下对伪唐使节,如此怠慢,是否不妥?”

    王朴的谏言中,透着小心。刘承祐答道:“朕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有的事情,太容易得到了,只恐江南夜郎自大之徒,小觑我大汉!”

    说着,刘承祐语气转冷:“朕可闻,此番伪唐遣汉副使,自北来,对我大汉风貌,东京士民,多有鄙薄,轻狂自矜,不可一世!”

    “难怪......”王朴若有所思。

    “陛下,臣请命去协助陶舍人,共商和议!”这个时候,王溥主动请道。

    刘承祐点明:“你是想会一会那韩熙载吧!”

    “陛下慧眼!”王溥恭维道。

    刘承祐自无不可,允之。

    王溥退去,刘承祐又拿起一册,翰林院那边新编《刑统》的一部分,律令三十卷。经过范质及大理、刑部十余人的不懈整理阐述,相较从前,确是易读了许多。刘承祐也能通读,粗明其意,比起前朝律文的晦涩难懂,还是这等质朴之言,更适合学习、推广、利用。

    王朴学究天文,考上状元后,一直在翰林学士院编书修律,年纪足够,见识又高,很快便得到了一干文才的认同,尤其是学士承旨范质的敬重。

    此番受召,却是奉命前来汇报《大汉刑律统类》的编订情况,显然,这是范质故意给王朴一个面君陈述的机会。

    虽有自唐以及三代以来的累朝修补,但如今再度从头拾起,结合时情,对旧法古例,集议删定,精简阐述,重写格式,统类编敕,着实是个细致而繁杂的活计。

    前后总计约一年,后又有范质、王朴这样的能才,如今总算已进入收尾阶段。

    刘承祐审阅之时,王朴侍立在旁,继续向他汇报着:“臣等已汇编律令三十卷,格九卷,式二十卷,律疏二十五卷,尚有目录犹待参定。穷本究源,统类编敕,共改点画及义理之误字二百余处。据诏命,轻减刑罚,厘革图新,对株连断遣之罪,亦作蠲除重定......”

    “嗯......”从刘承祐的声调便可知,他的心情不错,很满意。

    抬眼看向王朴的目光,更加和善了,说道:“法理为天下之本,三代兵乱,法书亡失,以致大汉执法依凭欠缺。其间疏漏,朕深有体会。旧法古意质朴,条目繁复,常人穷尽心力,识读之,也难融会贯通,而况于文道不昌之今世。卿等所作,乃为壮天下治法之根呐!”

    发出一番感慨,刘承祐问道:“以眼前的进度,何时方可颁示天下?”

    王朴回答得,比较保守:“待目录编类完毕,再加刊定,今岁立夏之前,可下明敕!”

    “成法只是第一步,颁示推广,使天下为大理、推官事者,学而用之,才是更重要的啊!”刘承祐不禁感慨着。

    闻言,王朴拜道:“陛下英明!”



    “王卿乃朕钦点的状元,及第之后,却一直被朕放在翰林院,编纂考定,是否觉得屈才了?”刘承祐略带好奇,看着王朴问道。

    王朴年纪不小了,少年轻人的冲动锐气,历经世事,看准时势,四十多岁,才参加贡举入仕,可谓是满级出山。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一副恬然自安,谦恭应道:“陛下有言,法理为天下之本,臣学有所成,得以阐法述律,于臣而言,实乃幸事!”

    显然,王朴这样的人,沉稳以示其才情,明君在前,得其信重,并非难事。而刘承祐,自无不满意之处。

    “话虽如此,然卿之才干岂止于此?”想了想,刘承祐道:“以朕之见,卿胸构经纶,满腹韬略,熟谙时务,运筹帷幄之能,满朝又少有相提并论者,岂能长久囿于翰林,为文笔事!”

    刘承祐的话,将王朴捧得很高,即便以其心态,面对天子这般恭维,生出些感动的情绪,也是应有之理。只见王朴意态之间,郑重异常,谨然而拜。

    “卿前以状元及第,留观翰林,朕有重用之意,然虑少功绩,不可遽拔!”

    在刘承祐说后续的话时,王朴身体都下意识地绷了起来,他以不惑之年考举出仕,当然是抱着建立一番功业,闻名青史的志向。没什么好含蓄的,也不需委婉,比起在翰林院刊定《刑统》,他自然更希望能行安邦定国、决策平边之大事。

    似乎注意到了王朴的眼神,刘承祐看着他,微带笑,道:“此番得厘革律议之功,朕正可因功而赏!朕任贤举才,向以实干为先,唔......”

    又略作沉吟,刘承祐说道:“前番朝议,王齐物进言,中原河渠不畅,水运不兴,使舟楫往来,州府沟通,殊为不便。尤以汴河,年久失修,水道淤塞,暗礁密布,实不利于公私之船转运调动。”

    王朴听得认真,刘承祐说得清楚:“经朕与诸宰相议,也决定,待春耕之后,拨钱二十万缗,谷粮十万石,征调民力,用以治河疏浚。朕欲下令征集治河案策,已于内外抽调职吏,筹备河工。闻卿知天文,识地理,朕欲以卿统筹其事,可当其任?”

    经刘承祐这番描述,王朴心中有底,治河之事,是刘承祐回京之后不两日便由王溥提出的,也是皇帝刘承祐一力推行的,他自有所耳闻。

    此时,王朴心里已经琢磨开了,以他的眼光,当然知道疏浚沟渠,申通河运的重要性,不只是转运、商贾、灌溉之上的利事,他更考虑到了,若汉军南取江淮,军需物资转运的便利。

    “臣不才,愿为陛下筹谋都监此事!”各种念头在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王朴自信而从容地应下。

    “对了,往卿或可治河之机,将中原各州水系水文,详绘以成图册!”刘承祐突然想到,吩咐着:“这是个辛苦活!”

    注意到刘承祐认真的眼神,王朴似乎也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臣奉命!”

    王朴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工作重心,得转到治河之事上来,并且在不短的时间内,要服其劳了。

    事实上,若依历史上的名气来看,让王朴去治河,仍算大材小用,甚至有所用非材之嫌。但是,就如刘承祐之言,不能骤然提拔其高居庙堂,必须得积累资历,时下,军政权重之位,还没有他的位置。

    刘承祐又不愿,仅让他在御前参议,无军政之履历,纵使见识再高,亦如空中楼阁,虚。治河,又岂只是治水,那是集治人,治军、治钱于一体的。

    有一点,刘承祐是发自内心的,他用人,首在实干。他欲变三代之因循,开大汉之祖法,就需要大量功能之才,真抓实干,以佐弼他。

    仅论谋臣,他并不缺,若论出谋划策。比如陶谷,每咨之以事,都能给刘承祐不少满意的答案,但是,刘承祐还真不敢将他放到地方上,只因其德,不欲使物失其能。像陶谷这样的人,在中枢的作用,会大得多。

    不止是王朴,王溥刘承祐也存着外放的心思,这样的年轻人,纵使资质再高,也当在州县上多加历练,也有助于其发展。当然,这般考虑,也是依循着刘承祐开始逐步启动的朝官知州的政策。

    东京与洛阳,前朝遗老,勋臣颇多,但在这养着的大量闲官中,仔细挑选,总能找到些道州府县之才。经三代数十年积累的文臣朝官,公正地来说,可都不是糟粕与累赘。

    纵使彼辈能力有高低,道德有优劣,但在这么个武盛文衰世道,都属时代精英。其中有不少老臣,都有累朝的治政经验。

    要给刘承勋找太傅,举荐有李崧;刘承祐要学书法,便有杨凝式;礼制礼仪有张昭;编修国史实录有贾纬;欲重塑御史台,边归谠足其用;地方任上,已有边蔚知同州......

    在发掘旧才,刘承祐已尝足了甜头,他发现,石晋留下的大量官员,完全算得上是个人才宝库,只要用心,总能找到些惊喜。尤其是当年刘承祐在栾城救出那些后晋高官重臣,能被耶律德光重点收拢在身边的,都有其不凡之处。

    此前弃之不用抑或束之高阁的顾虑,只是忠诚的问题,但在这么个君臣义绝的时代,能苛求人家对你竭忠尽诚吗?对于此点,刘承祐也早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只要自己够强,控制住军队,就不需过虑。

    而刘承祐,自认也有任用前朝旧臣的胸怀与魄力,他也是这么做的。想要培养人臣对大汉、对刘氏的忠臣与认同感,非二十载与一代人的不懈坚持不可。变数十年以来的因循故例,哪有那么容易。

    当然,刘承祐也不会迷信这些文臣朝官,毕竟,总有些文人,就只适合玩玩笔杆子。若人不尽其用,放错了位置,其危害又岂弱于武夫。所幸,这么个时代,读死书的,当真不多,尤其在北方几十载战火纷飞中成长起来的文人。

    军队方面也一样,在不影响禁军的强势战力与稳定的情况下,刘承祐也开始把将校外放,行守御之事。

    最近的例子,便是杨业。当然,对于将校外派,刘承祐得选那些值得信任托付,经过考验的,否则贸然将武夫外放,那就是给朝廷、给百姓添乱。

    远的说,得算刘承祐当初在南易水的布防设置了,慕容延钊、罗彦瓌、李筠、何福进这些人,在将近两年的时间中,在防御北患,镇定边事上,已起了其应有的作用。

    近来,刘承祐已经在筹谋着,将彼辈南调东京。增加他对禁军掌控的同时,顺便行更戍之事。



    “这南唐,还真是富得流油啊!”刘承祐还是忍不住拿起韩熙载奉上的那份礼单,只稍微瞄了眼,便不禁感叹道。

    绸一百匹,绢二百匹,绵五百匹,瓷器千件,玉器一百,各种珍玩首饰若干......

    “南唐之富庶,恍在眼前呐!”刘承祐嘀咕着。

    所谓财不露白,一直是知道南唐之富庶,但实在没有个直观的印象,仅以此礼单,便可窥其中一二,刘承祐这可穷怕了心,瞬时便被勾起来了。

    若是李璟此番不北上求和,刘承祐这颗贪婪的心还不会那么火热,但这主动上门来“炫富”,着实忍不住眼红。南唐在刘承祐这边,就是一块大肥肉,只待拔毛去皮,便可好好享用,眼下,他需要做的事,磨利牙口,准备好吃肉的餐具!

    “李璟这番厚礼,朕就笑纳了!”刘承祐将平静下那躁动的贪念,合拢礼单,对张德钧吩咐着:“传朕话,唐使进贡之绸绢瓷玉、珍玩首饰,拿到后宫,让太后、皇后、贵妃挑一些吧,剩下的绢帛收归内帑。太后他们,贤惠明理,从无奢华之享受,这算是朕对他们亏欠的弥补吧!”

    张德钧应道:“是!”

    想了想,刘承祐又补充道:“其余诸器变用以交易钱粮,比起金玉之物,朕更需要的还是能吃能喝的东西!”

    礼宾院,属鸿胪寺,专事宾客款待,存在感实在不强,主要是,建国以来,大汉的外部环境太差。内外所接待的使节宾客,也就回鹘、荆南、吴越罢了,南唐算是第四个来朝者。

    堂间,陶谷领王溥及礼院官员同南唐遣汉的正副使,就两国和议条件,已经磋商多日了。名曰磋商,但实则更像是一场辩论,陶谷有刘承祐的授意,底气十足,一点也不着急,韩熙载则更加从容不迫,仿佛是北上观光治学明理来了一般。

    陶谷这个人,也能算是牙尖嘴利,头脑灵活了,但对话韩熙载,也没在口头上占任何一点便宜。陶谷本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几日下来,自觉落了面子,已不剩下几分耐心了。

    故今日会面,一开口,陶谷便极为强势地盯着韩熙载摊牌:“自古求和,未尝有不割地、称臣、纳贡、和亲者,我朝体两国邦交,为军民和顺,不需你割地,不要你称臣,已经大度宽容,尔等真不知进退。一应纳贡之资,断无短缺之理,江淮富庶,唐主若真有诚意,又岂吝惜那些许钱粮?”

    陶谷胡须之巅都带着倨傲,看在韩熙载眼里,却是色厉内荏。露出招牌式温文尔雅的笑容,韩熙载仍旧不温不火的样子,淡淡道:“本使再强调一遍,吾主遣使盛情而来,是为两国之安好。如大汉君臣无议和之意,倚势凌人,我大唐也断然没有诎膝求全的道理!”

    韩熙载在刘承祐面前,都是不卑不亢的,面对陶谷,几番交流下来,似乎也看清楚了此人,已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了。

    目光扫过陶谷,在其旁边年轻的王溥身上停留了一下,幽幽然地道:“陶舍人,只怕也无答允之权吧,如此枯议漫谈,却无实效。烦劳舍人敬告大汉皇帝,两国议和,实为双方之利,断无上下之分,贵贱之别。互通往来,守望相助,乃应有之义,然如妄求浮财,大唐实难应允!”

    韩熙载之言,说得格外硬气,让陶谷颇为难堪。阴晴不定地扫着恢复泰然自若的韩熙载,面上愠色闪过,一拂袖,冷声道:“贵使之言,本官会如实告与陛下,断不会让汝失望!”

    “多谢!”韩熙载拱下手,风度翩翩地,目光左右恍过,却是主动结束此次会谈:“本使,暂且告退了!”

    言罢,便起身离席,副使有心向陶谷解释一番,但念及韩熙载那强势自负的模样,也就不多事,跟着走。

    而望着唐使的背影,再看着兀自气愤不已的陶谷,王溥主动持礼开口:“陶公,确是议不出什么来了,唐使耐性已尽,还是再向官家复命吧!”

    但闻王溥的建议,陶谷面态之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斜了他一样,矜持地应了声,端着架子,却是不愿在这后生面前继续失态。

    唐使这边,副使紧跟着韩熙载,回到宾驿,落座便对着他,言语间十分不客气,甚至可以用质问来形容:“韩公如此托大,若是因此惹恼了大汉君臣,是否考虑过后果之严重?”

    韩熙载仍旧是一副儒雅随和之态,平静地说:“需牢记,我等此番北来,是为议和,不是求和告饶来的。大汉君臣,欲以强权恫吓于我,但吾身负陛下之重托,又岂可堕了大唐声名,任其予取予求?”

    “些许钱粮,于大唐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何必吝啬?”副使嘴微撇。

    大汉这边的要求也不高,并且逐渐在降,直至十万贯钱,十万石粮。但是,韩熙载硬是不同意。

    闻言,韩熙载神情顿时一严,仿佛凝上了一层冰霜,目光如刺,指向副使:“纵一文一粒,也是自我大唐士民身上收取的赋税,岂能轻易与人。汉廷得蜀粮十万斛,尚有割秦凤阶成四州之举,对我等大张血盆之口,分明是蔑视我朝,讹诈于我等,岂为他所欺?”

    韩熙载这一怒,还是有不小的威势,副使头一低,眼神略略闪动,嘀咕着说:“然此番北上,若是无功而返,回朝之后,如何向陛下复命?”

    “若应下这辱国之约,侮家之诺,回朝之后,又有何颜面,陈对陛下?”韩熙载反问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副使,看得他极不自在。

    事实上,副使还真存着某些想法,比如乘兴而来,带回一份卑屈的约定,届时,他们这一党,可就有借机大做文章之利了。

    自归己屋,韩熙载独处之时,将在外人面前的锐气完全收敛起来了,那英伟正态的面容间,透着深沉的思索。若依他的想法,却是没有北上议和的必要,作为南渡的北方士人的代表人物,他的政治方向基本上定了的,主站,主北伐。

    但是,前两年多好的机会,硬是给错过了。今后,再有此等良机,恐怕还得看天命了。当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南唐毕竟没有一统江南,后方隐患太多,想要全力与北方抗争,太难。也正是如此,才对两年前大唐君臣蹉跎无为,没有抓住进击中原的良机,而感到痛心疾首。

    尤其是经此次北上见闻之后,更让韩熙载深为忧虑的是,只要北汉恢复国力,那便又将是北强南弱的境地,南唐此前在两淮做了那么多小动作,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对北汉并没有多少实际创伤。

    以致于,阻断两国商贾之往来,使南粮不能北输,对大汉的伤害还有更深一点。大汉立国两载以来,除战祸之外,受冻饿而亡的黎民百姓数以万计。从而此番谈判,汉廷不顾面皮,那般赤裸直白地钻结于钱粮之事上,便可窥其况。

    凝神间,韩熙载几乎看到了,汉军的铁蹄,跨过淮水,肆掠淮南诸州的场景。经过与刘承祐会面,韩熙载心里几乎笃定,只要北方不生变,那是必然之事。

    在韩熙载于宾驿之间,作深沉远虑之时,崇政殿中,刘承祐安然在座,平静地听着陶谷的汇报。

    “陛下,韩熙载此人,孤高自傲,狂妄无礼,不足与谈,臣等费尽了口舌,好言相告,其人非但不识好意,反生骄愎。”陶谷嘴里,满满都是对韩熙载的抱怨,奋力地在刘承祐面前,给他上着眼药:“以臣之见,伪唐君臣,恐怕并无议和诚意。”

    刘承祐心里虽有些意外,却还不至于让他动容,平淡地微表感慨:“这韩熙载,倒也有些风骨!你恃强威以恫吓之,难起意外,亦不出奇!”

    见自己费了这些许口舌,似乎没什么效果,天子反赞那韩熙载,陶谷不由道:“陛下,大汉与伪唐积怨不浅,倘无所获,何需与之言和?难道就凭北来唐使那一张利口,反断了我沿淮戍军,南下经营之途?”

    陶谷直接忽略了唐使进献的那份重礼,并且,抄掠就是抄掠,落到陶谷嘴里,反倒换了个优雅点的说法:经营。

    刘承祐没有受陶谷之言的影响,认真地思吟几许,嘀咕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疑惑:“韩熙载奉命而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能否达成使命?”

    瞥着站在陶谷身旁的王溥,见他神色平静的模样,不由发问:“王卿,你也陪议多日了,有何看法?”

    王溥作揖拜答:“回陛下,以臣观来,韩熙载此人,实属一时俊杰,见识不浅,傲气或有,然其如此有恃无恐,恐怕是他已看出陛下亦有和议之心。而况,以时下之局势,我朝需弭兵以复安宁,降边境御防之负重,而于伪唐而言,其虽受我北兵侵扰之疲,亦难伤其筋骨!”

    稍顿,王溥组织了一下语言,又说:“在臣看来,韩熙载虽受差遣议和,然其心意志所在,恐怕更希望与大汉相抗吧......”

    “何以见得?”刘承祐发问。

    王溥从容应道:“臣尝与来使随吏相谈,探得些许消息,伪唐朝堂,以韩熙载为首的南渡士人,向有进去之志,非偏安之人......”

    “陛下若允和议,则其携使汉之功而返朝堂;陛下若拒绝,两方继续交恶,则无妨于其挥洒志略!”

    听王溥这么一番解释,刘承祐不由颔首:“王卿果真敏捷,对南唐朝堂亦有所研究!既如此,朕可万万不能如韩公之意了!”

    听其言,陶谷不禁道:“陛下,难道就这般允之了?”

    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圈,脸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一丝忧虑之色,看着二人:“二卿,可有往金陵走一趟的兴致?”

    “陛下欲遣臣等使唐!”陶谷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刘承祐两眼几乎眯成一条缝。

    “臣愿往!”异口同声地,陶谷与王溥齐道。

    两个人考虑虽各有不同,但对去金陵见识一番,都抱有极重的兴趣。

    二者的反应,也未出刘承祐意料,有点狡黠地说:“同韩熙载,讨不得钱粮,与唐主李璟,那就不一定了。能为大汉谋取多少利益,那就要看二卿的本事了!”

    对视了一眼,二臣再拜,请缨保证。

    ......

    在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求和”无果的情况下,韩熙载终于决定南归复命。说是全权,又哪里预料到,汉廷会提出那么多无礼的额外要求。

    崇政殿,韩熙载当面请辞。

    “韩公这便要走,何不多盘桓些时日,难道是朕招待不周?”刘承祐自是虚情假意地表示挽留。

    “陛下的热情款待,臣铭感于心!”韩熙载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言外之意浓重:“然陛下既已挑选出南下使者,臣愿做那引路之人!”

    眼神一飞,刘承祐突然郑重无比,礼贤下士地道:“韩公大才,朕实渴慕,何不留于东京任职,辅佐朕共谋功业,朕必重用。”

    似乎看出了刘承祐的虚情假意一般,委婉地表示拒绝:“大汉人才众多,却是不多韩某一人!”

    刘承祐犹不罢休:“韩公本为北人,难道就没有落叶归根之意,欲于乡土之外终老?”

    “臣一日为唐臣,终生为唐臣!”韩熙载显得很坚定,没有丝毫动容。

    见状,刘承祐满脸的遗憾之情,有些无奈道:“不能与公共事,实为憾事!”

    “罢了,韩公南归,可代朕向唐主问好。”刘承祐脸变得很快:“礼尚往来,朕亦准备了一些礼物......”

    确实准备了一些礼物,只是他自个儿有点说不出口,牛三十头,羊百头,就价值上,当然无法与李璟馈赠相比,但是,可以用礼轻情义重来解释......

    “谢陛下!”

    “外臣告退!”

    待韩熙载退下后,刘承祐微微一乐,他开口留韩熙载,当然是故意为之的了。南方有这么个激进派,于大汉而言,不是好事。

    又召来,陶谷与王溥,刘承祐耳提面命一番,给二人的南下之行做交待。一个原则,能谈得多少是多少,左右大汉不亏,但前提是,别给真谈崩了。

    另外,让二人仔细探查南唐情况,朝政、军事、民风......随行职吏,刘承祐还给他们配些武德司与军情司的暗探。。

    顺便,刘承祐交待二人,到金陵后,多为韩熙载做做宣传,比如韩公如何不畏强权,如何在大汉君臣威逼下不堕国威,如何对大汉表示好感,汉天子又如何看重他欲留之为官......

    总之,对这面南唐朝廷中南渡北人的旗帜,刘承祐并不吝惜施以打击。有没有效果,刘承祐并不在意。如有效果,会不会引起南唐朝堂政局变化,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那是唐主李璟需要权衡的事情。



    “嗖”得一声破空响,羽箭几乎贴着红心扎入箭靶,三十步外,刘承祐以一个标准射箭的姿势站在那儿,左手持弓,弓弦尚在颤动。那张如今勉强还算英伟的脸上,略带一丝遗憾之色,就差那么一丁点,就正中靶心了。练习这么久,他的射艺还是有些长进的。

    大概是刘知远的基因实在不佳,再加上,经过两载的成长与军政操劳的摧残,当初俊秀的脸蛋,已有长残了的趋势。大概是昨夜熬夜熬久了的缘故,此时刘承祐的面庞之上,长了几颗痘。

    对于自己外貌的变化,刘承祐自个儿心里有数,偶尔照镜子的时候,心里也颇为遗憾。但是,他并不在意,权力就是最好的整形术与化妆品。

    “多摆远五步!”刘承祐望了望,吩咐着,想试试远点的距离。

    内侍这边一示意,远处侍立着的卫士赶忙上前挪动,刘承祐望着那明显小了一圈的箭靶,不由活动了一番筋骨,一摊手,张德钧立刻恭恭敬敬地将羽箭递到手里。

    再度摆出个站射姿势,刘承祐一板一眼地,瞄了一瞄,弦颤矢发。结果还算幸运,箭未脱靶,只是距离靶心偏得有些远。这等尴尬的局面,即便张德钧在旁准备好了吹捧之辞,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看到结果,刘承祐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多少羞恼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将弓箭放下。他用的弓箭也不是特殊的御弓,就是禁军制式的弓矢,黄桦木制,黑漆浇面。

    “看起来,朕于射艺方面的天赋,却是止于此了!”拿着湿毛巾,拭面擦手,刘承祐轻松地说道。

    陪刘承祐练箭的,是龙栖军都指挥使马全义,也是一身武服,精健的模样。闻言,不由道:“陛下忙碌国事,疏于习练,能达到如今的水平,已胜过寻常士卒多矣!”

    刘承祐笑了笑,指着马全义:“没曾想我们马都指挥使,也学会这奉承话了!”

    面对天子的调侃,马全义面色不改,认真地答道:“臣只是据实而答!”

    “光看朕这粗陋之技了,还是由卿来展示射术吧!”刘承祐摆了摆手,对马全义示意道。

    马全义除了将才之外,在个人武艺上,长于击剑、骑射,其射艺在军中也是颇有名气的。也不客气,弯弓搭箭,姿势一摆,行家的气度就出来了,就借着刘承祐那张靶,一箭而中的。

    刘承祐则躺倒边上宫内新制成的一张躺椅上,微微翘起二郎腿,悠闲地闭上的眼睛,享受这暮春的暖阳,耳边倾听着弓矢击空中靶的美妙节奏,倒是一时闲适。

    基本的国策已然定下,朝局渐稳,一切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为中心,短时间内,刘承祐已经没有多折腾的意思。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有意识地将一些基本的庶事杂务完全放权与宰臣们。

    小事基本不过问,当政的第一年,事无巨细一肩挑,实在把刘承祐累得够呛。在保证帝位稳固,皇权不流失的情况下,刘承祐介意给自个儿减轻一些负担。

    当然,朝政大权,仍旧牢牢地把控在刘承祐手中,且越发稳固。只是多了些空余的时间,而空出的时间,刘承祐多用于读书习武,说到底,他这具身体,还不满二十岁,个人的见识还不足为傲,正是努力提升自己的阶段。

    读书,尤爱读史,尤其是“近代史”。习武,各样也都有所涉猎,但唯有射艺能让他找到点自信。

    另外便是将养身体了,陈抟所赠指玄八十一章,已被王溥给翻译出来。就如陈抟老道当初所说,他的养生之法,对他当真没有太大的作用,掌握着世俗的最高权力,还想“修仙”?

    不过在健体一道上,总有些触类旁通之效,比如一些姿势、动作......

    春日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分外舒适,刘承祐差点就睡着了。再睁眼时,马全义已收起了弓,轻轻地甩了甩手臂,一囊的弓射出,还是需要废不少气力的。

    望着三十五步外,扎满箭矢的靶子,刘承祐不由抚掌,叹道:“将军之射术,果真精湛!”

    马全义面态谦和,显然,并没有尽全心,施全力。

    “赐茶!赐吃食!”

    “谢陛下!”

    马全义落座于一张石凳,喝着茶,尝着糕点,大口吞咽,并没刻意地拘礼。

    刘承祐还是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瞥着身旁的爱将,以一种交心的语气问:“全义,从龙栖军始,你我相交,已快有两年半了吧!”

    “是啊!”突闻刘承祐提起当初,马全义脸上也流露出些许追忆之色,郑重地朝刘承祐拜道:“当初在先帝帐下,臣不过龙栖一卒伍,若无陛下提携,交以腹心,臣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谋生,更遑论成为大汉禁军,一军主将......”

    马全义话里,有着充沛的感恩之意,刘承祐也不疑有他,若是连这样知根知底,久随王驾的亲信将领都要勾心斗角,他这个皇帝也当得太累了。

    当然,就他得知的情况,马全义身上,虽然免不了一些小毛病,比如护短徇私,但总体而言,在军中也是诚于王事,尽心统练兵马。至少忠诚上是没有问题的,嗯,仅针对于他刘承祐。

    “自河北南下后,一直在京练兵,西征河中,亦未建多少功勋,可曾觉得乏味?”刘承祐语气平和地问道。

    “不瞒陛下,有的时候,却有此感。将士们苦练杀人作战之术,少用武之地......”对刘承祐,马全义直接说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刘承祐点着头,眉头微凝:“军中作此想法者,只怕是不少吧!”

    “正是!”

    刘承祐则呵呵一笑,手在空中一圈,道:“当今天下,大汉仅据十之三四,四面皆敌,朕欲削平天下,复华夏雄风,今后有的是仗要打,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陛下所言甚是!”马全义显然也理解,抱拳拱手。

    军心啊!

    刘承祐心中暗思,他可时时关注中军中的情况,对于这种不算微妙的军心变化,也有所警惕。说到底,还是长达半年以来的军队整饬,大量老弱被裁汰,军纪又严,对将士的管束也越发强,这让野贯了的军队有些不适应,不只是底层的士卒,将校亦然。

    众多因素堆积下来,便使得军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军队自当是严肃齐整的,但不是这个法子。刘承祐有深思,大抵还是思想觉悟不到位。

    当下之军队,都是一干没有“灵魂”的雇佣兵,为钱为利为生存才为朝廷效命。即便依附在大汉这面旗帜之下,但若说对朝廷,对他这个皇帝有多少忠诚,刘承祐自己都不会有太多的奢望,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而这种情况,也正是刘承祐自继位后,便孜孜以求,欲行改变的。几番整编调动,都是为了在控制住军队的情况下,做进一步的改造。

    用钱粮恩遇收买军心,那是必然的,但不能成为朝廷驭兵唯一的手段。

    刘承祐脑中一下子便想起了,当初在龙栖军中试行“讲书”的情况。看起来,是得花心思,聚人才,遣入军中宣讲,忠君、爱国、卫家、建功、平天下......这些正能量的东西,确实需要强调,对于大多数头脑简单的军士来讲,不断地灌输,达成洗脑的效果,想来不会太过艰难,只需要投入。

    为缓解将士的情绪,训练的方法,也要多样化起来,增加些比武,马球,蹴鞠等活动。营妓嘛,暂不考虑,但东京市内的青楼楚馆,或可组织前往,军中的光棍也需发泄的嘛,顺便拉动力消费,增加税收......

    刘承祐脑中念头不断滋生,渐渐地想入了神,回过神来,但见马全义仍规矩地坐在一旁,只是一盏茶快喝干了。

    “添茶!”刘承祐示意。

    马全义则恭辞:“陛下,不用劳烦中官了,臣渴意已解......”

    好嘛,宫中的御茶,于马都指挥使来说,似乎也只有解渴之效。

    瞥着马全义,刘承祐问:“全义,有无意出镇一方?”

    刘承祐突然提起,马全义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观皇帝的侧颊,想了想,意识到了什么,拜道:“愿为陛下驱策。”

    看着他,刘承祐要尊重他的想法的意思:“你欲去南方还是北方?”

    马全义则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抬手却道:“愿从陛下之命,臣不敢辞!”

    对马全义的态度,刘承祐明显更加满意了。

    面容一整,直接道:“去莫州吧,接替慕容延钊为防御使。有些话,对卿朕也不需避及,终有一日,朕是要提兵北伐的,届时,朕寄望卿为我大汉先锋大将!”

    “是!”马全义起身,深深一揖。

    “退下吧!”刘承祐朝他一摆手。

    有的将领外放,刘承祐是欲夺其权,比如史弘肇、周晖、吴虔裕等将。而有的人外放,是托以腹心之任,前番杨业,此番马全义。

    至于慕容延钊,调回东京,便当为龙栖军都指挥使。

    ......

    崇政殿内,杨邠与李涛二宰及御史中丞边归谠同时觐见,向刘承祐奏事。

    “陛下,许州窦贞固上报,刘信案余众,已逐一审鞫完毕,案判结果已尽陈报朝廷,只待刑部复核,便可落实刑罚处置!”杨邠表情生硬,向刘承祐禀报着。

    作风仍旧没有太大变化,直呼其名,连声窦相公都不愿尊称一下。

    刘承祐翻开奏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当初在许州的搜捕,规模甚大,许州将吏为之一空,不是戏谈,难免有波及之池鱼。

    经过窦贞固及赵砺耗费一月之功,方才理出个结果。在判刑名单上浏览了一遍,得死罪者,便有一十七人,这些军政职吏,此前仗着刘信的势,可干了不少恶事。

    对于这份名单,刘承祐并没有多少异议,他更看重的,还是此次大案的推鞫侦办流程,比如,中央复核。

    “以窦卿之能,想来略无疏漏,但对上呈东京的案档,亦需调派职官,仔细审议复核!”刘承祐看着知刑部事的李涛,叮嘱道。

    李涛回应地很干练:“是!来报之前,臣已遣送道司郎官依档案核验!”

    “许州官吏,调派如何?”刘承祐将注意力放到杨邠身上。

    平静地迎着天子的目光,杨邠汇报道:“诸曹判官及所罢县官已调动完毕,尽录官档,其下者,由地方任命。如今,唯许州军州事,尚由窦贞固权之,臣恐所议人选,不合上意,待陛下钦定。”

    杨邠的话,总是这般带刺,对其容忍,已近极限。李涛在旁,眼神快速地在那君臣身上恍过,头埋低,心不屑。

    刘承祐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平静,乃至漠然,目光自杨邠身上挪开,正视前方。这个时候,杨邠也只在他的视线之下,目光不偏,都看不到他。

    少作沉吟,刘承祐平淡地吩咐道:“让窦卿就任许州知州吧,统辖诸判,主理政务。嗯......加侍中、刑部尚书衔!”

    顿了下,又瞧向边归谠:“调赵砺还京,重新选派留州御史,负责监察事务!”

    “是!”边归谠沉声应道。

    虽未明诰天下,但此番对许州的安排,就是军政分离的初步尝试。这可不向河中、同、华那边,那边的知州、知府,虽然名义上不似节度那般摆在台面上,深入人心,但仍旧是军政一肩挑的。

    许州则不然,知州仅知州事,其下设诸曹判官,分管刑狱、税赋、户籍、农事、工商等务。其下诸县,在皇权连下州都未达到的现实情况下,能达到下县,已是刘承祐的初步目标。

    至于许州军事,就如刘承祐离许之前的安排一样,由许州马步军指挥使王汉伦,将之彻底整顿了一遍,以尽地方军队的职能。

    安排是这般安排了,但是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还犹待观察。所幸,许州就在近畿,刘承祐也未声张,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发现问题,及时调控,总结经验。



    乾祐二年三月,内外无大事。

    而对于大汉天子刘承祐而言,好事连连,先是贵妃高氏查有身孕,未几日,皇后也怀上了。不怀则已,来则两孕,两发中的。

    “恭迎官家!”坤明殿内,刘承祐刚跨过门槛,皇后大符便盈盈下拜,动作很轻,透着股谨慎。

    刘承祐自是伸手相扶,接过大符嫩手,如抚软玉:“免礼!”

    大符雅容之间,洋溢着喜悦之情,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极富感染力,连带着刘承祐的心情也愈好了。

    “二郎!”夫妻俩同坐,大符习惯性地换成了亲切的称呼。

    “心病可曾尽去?”刘承祐一向喜欢把玩大符的手,轻轻地抓着,玩笑般地问着。

    面对刘承祐难得的调笑,大符明眸含波,一副可人的模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瞒二郎,已去大半!”

    “哦?还剩一小半,所为者何?”刘承祐眉毛一挑,问道。

    大符声音,稍稍压低,平静地回答道:“若能给二郎生个皇子,则心病尽除!”

    刘承祐反倒一讷,注视着他的皇后,大符也坦然相面,对视了一会儿,刘承祐笑了:“那便给我生个儿子吧!”

    见状,大符顿时机敏地作势请道:“这是官家,给我诏旨吗?”

    刘承祐心情更加愉快了,回应道:“就算是吧!”

    嫁给刘承祐一年多了,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荣宠,但这子嗣问题,确已成大符的心病。身为天子正配,母仪天下,然膝下无子,总觉虚悬。

    虽然贵妃高氏,比她的情况更“严重”,毕竟其为再嫁之身,也一直未有身孕。宫中早有流言,说贵妃身体有恙,不能生养,可将高氏气得够呛,整治了好几名乱传的宫侍。

    大符与高氏虽则有争宠之意,但却从来没有拿此点说事的意思,毕竟她也是深困扰于这事。找御医看过,却也把不出个毛病,也不敢把问题往刘承祐身上靠,毕竟能生大皇子......

    敦伦之事虽不常做,每月看好时间也总有那么一两次,身体又正常。很长时间了,大符一直深为焦虑,比起贵妃更甚。直到高氏有孕,她这边虽然强颜欢笑,然实则差点致郁。

    所幸,估计是刘承祐这边“爆发”了,她也沾得君露,结得珠胎。

    后、妃相继有孕,对皇帝,对朝廷,都是件喜事,消息传开,满朝贺喜。于大汉而言,这可是吉兆。不论外朝如何,但在内廷之内,上上下下都欢欣地向刘承祐贺喜,只可惜,除了一张嘴,刘承祐并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折公此来何事?”望着于御前恭立着的折从阮,刘承祐问道。

    在东京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折从阮的皮肤似乎好了不少。迎着刘承祐垂询的目光,微屈腰,拜禀道:“回陛下,自去岁冬至来朝,而今将入夏,臣爷孙二人于东京已逗留近半载,去镇多时,特来请辞。”

    当初来京觐见的诸节镇,刘铢、郭谨不及过冬,便迫不及待地还镇了,李殷与王景在刘知远下葬后,也先后告辞。慕容彦超还在禁足中,而今只剩下个折从阮了。

    听其言,察其面,刘承祐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什么挽留之辞了,这折老将军,算是很给他这个皇帝面子了。

    一时没有接话,刘承祐不动声色地思考着,折从阮也不着急,安然恭候。

    拖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刘承祐问:“折公欲北归府州?”

    皇帝此问,问得略显多余,折从阮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老眼微动:“是!”

    刘承祐又作沉吟,似乎考虑着什么,抬首道:“折公有冶政安民之能,如今泰宁军无人出镇,一盘散沙,军废政怠,朕近来正思考出镇之人,苦无良才。嗯......朕欲以折公,为泰宁军节度使,前往郓州,守境安民!公以为如何?”

    闻言,折从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着实意外,不假思索,拜道:“臣谢陛下信重之恩。不知府州那边?”

    这老将军,也是实在。刘承祐既出命,当然有所考虑,直接道:“以折卿子德扆为府州防御使,负责府州军政之务!”

    刘承祐这份恩典,已是十分厚重了,一门两镇使,至少从表面上,如今的大汉几无可并论者。

    折从阮向来谦恭,面对这份厚恩,未露喜意,面相反倒更加肃重,谨然而拜。别去之前,又给了刘承祐一个眼神。

    泰宁军,原本是慕容彦超在任,郓州那边的情况,比起许州的情况,要好上不少,但也好不到太多。慕容彦超爱财,只是不似刘信那般残暴,滥施刑罚,也注意吃相,敛财手段更比刘信不知高到哪里去,故郓州的民怨不似许州那么重。

    但是,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罢了。在许州的时候,慕容彦超以御前失仪不逊被刘承祐夺了官职,禁足在家中。一直到如今,刘承祐也无意再外放他谋治一地。

    说起慕容彦超,比起刘信确是聪明得太多,也识时务得太多。若是刘信,被他那么处置,以其骄狂,必然大骂,满腹怨恨。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据睿陵看守报,已成庶人的刘信在守陵期间,时出怨愤之言。

    而慕容彦超,回京之后,就老实地待在家中,闭门谢户。

    至于派折从阮去郓州,当然也是临时考量的。

    又严肃地想了想,似乎在思虑如此安排是否有所不妥,很快地,刘承祐便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对张德钧吩咐着:“着中书拟制,任命折从阮为泰宁军节度使!”

    “着学士院拟诏,册封折公孙女折氏为贤妃!你亲自去折府传诏!”

    “是!”张德钧应道,语气中都带着喜悦,似乎在替皇帝高兴。

    刘承祐这边,还是当真是喜事不断。

    说起来,让折家小娘子,在东京也等候许久了,该给个回复与交代了。毕竟,方才折从阮觐拜,进退之际的两个眼神,其中的提醒之意,让刘承祐自己都有些尴尬。甚至于,刘承祐猜测,折从阮请命离京都只是次要,提醒刘承祐自家孙女的问题,才是主要的。

    入夏后,选定吉日,刘承祐正式纳折氏进宫,仪礼从简。



    日上三竿,东京北东城门外,直通陈桥驿的官道十分平整,道上来往行旅众多,不过都有意识地避开占据道中的那两拨贵人。

    背后以巍峨壮丽的开封城为景,新进宫的贤妃折氏亲自为祖父折从阮送行,依依不舍。

    “我都说过了,不需送行,你才入宫不久,不可太过惹人注目......”折从阮扫着已带有妇韵的孙女,摇头道,语气中却有老坏宽慰之感。

    虽然是花季少女的年纪,但显然,刘承祐也没有放过,该办也就给办了。折小娘子梳起了妇髻,面上仅施淡妆,娇颜之间犹带英气,一身紧致的绸服,勾勒出恰到好处的体型。总之,少女已成往事。

    面对折从阮的感慨,折娘子微笑着应道:“我来送祖父,是经过官家应允的。”

    提到刘承祐的时候,折娘子面容间不经意地露出了一抹绯红。折从阮自然注意到了,心中稍稍一松,看起来,天子对自家孙女,还算宠爱。

    不过这也是可以想见的,自家孙女,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德有才德,更有世间女子少有的飒爽之气,端称奇女子,再加他折氏的身份,天子焉有不爱之理。再加如今的汉宫,一共就后妃三人,皇后与贵妃有孕,那折家女进宫,正当受独宠。

    稍微拉过孙女,临别之前,折从阮还是不忘谆谆教诲着:“宫廷之中,不比家里,天子对我家恩遇甚隆,你在宫中当尽心侍奉,万不可任意妄为,恃宠而骄。既为贤妃,当淑敏遵仪,以衬其贤。否则,招至祸端,亦未可料。”

    折小娘又岂是一般的深闺女子,年纪虽小,却自有其想法与见识,听闻叮嘱,谨拜道:“谨记祖父教诲,必不敢忘。不过啊,我观官家,却是甚爱我之性情,圣人亦是大度之人,贵妃谨重谦和......”

    见状,折从阮摇了摇头,放低声音道:“在宫中,还当小心。不过,我折家的女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折小娘子飒然一笑,反向折从阮叮嘱着:“祖父此去郓州上任,初临其地,还当小心,万务珍重!”

    “呵呵!”折从阮爽朗一笑,,意态之间颇为自信:“不过数百里路程罢了,老夫于边陲险地而出,一生栉风沐雨,此番持节而往,无甚大事!”

    “回去吧!”发表完毕,折从阮朝折小娘摆摆手:“我们站在这道中,可影响行路之人!”

    折小娘四下看了看,望着道左所植,榆柳成荫,长条柳枝在微暖的夏风吹拂下摆动不已。眸子一亮,快步上前,探手便轻松地折断一小段柳枝叶。

    “今日,我便效古人,折柳送别祖父!”

    折从阮捋须,心中颇为感动,踩镫上马,在一众部曲的护卫下,扬鞭北去。

    驻望良久,直到祖父的背影被远处的楼舍挡住。

    “娘子!该回宫了!”身边一名侍者,轻声提心道。

    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这小娘神情不似离别之际的那般轻松洒脱了,祖父一去,这偌大的东京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眉宇间,凝着完全超过她年岁的成熟,不管怎么讲,她才刚满十七岁不久。

    “回吧!”袖一摆,折小娘话音短促有力,性情加上贤妃的身份,贵气威严自生。

    ......

    “这是今岁以来,我第二次站在东京的街市上,亲眼亲耳见闻这天子脚下市井闾里的光景。”开封街道愈加热闹了,人来车往,刘承祐站在一处牌坊底下,感受着周遭的喧嚣与嘈杂,感慨着:“也只有亲眼看着此间情景,我这心里方有一丝安稳?”

    刘承祐这一行,十余人,仆侍婢女齐全,十余名孔壮之士,牢牢地护成一圈。带队的青年汉子,目光四扫,观察着周边之景,一副高度警惕的样子。

    正是赵匡胤,对于这厮,刘承祐除了把他调入殿前司为一指挥外,便没有过多地去干预他的发展。但在前次进行御前班值的遴选中,还是脱颖而出,成为天子近臣,担宿卫之职。

    刘承祐这显然没有“微服私访”的自觉,就这架势,站在街头,着实引人注目,当然,没有不开眼的人会主动生事。就赵匡胤那一干人,便足使人望而生畏。

    当然,刘承祐的护卫,也不可能仅止于这点人。虽然架势不小,仍旧尽量地做成贵公子出游的样子。

    作为天子的新宠,折小娘得幸跟在身边,淡妆素面,罩着一一张轻纱,只露出一双明亮动人的眸子。听刘承祐感叹,唇启,口出清脆之音,疑问道:“东京市井,繁庶若此,郎君心中如何不安?”

    瞥了眼身边新妇,刘承祐笑了笑,未深谈。

    “尝闻你言府州乡情,边陲市肆又是何样貌?”反问。

    “嗯......”折小娘精致的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道:“与东京之景盛,自无法相比,市甚小,舍肆简陋,然街整肃,商旅虽寡,族群甚众。尝有武夫负气而斗,事后上州衙认罚......”

    折小娘所言,最后一句尤其让刘承祐感到惊奇:“府州时处北狄侵袭,民风剽悍尚武乃应有之义,然听你言,民自守其法,在这法制不全、人心丧乱之当世,折公镇边如此,实在不容易啊!”

    听刘承祐夸自己祖父,折小娘唇间也不由咧开些许自豪的笑意。她所言,当然是没搀什么水分的,自是其亲身所见所闻。当然,能达到各守其法的效果,更多的还是折从阮巨大威望的作用。

    “陛,官人。”刘承祐与折小娘轮细谈之时,赵匡胤走近,面色沉稳地提醒道:“此间鱼龙混杂,往来甚众,为策完全,还请官人移步。”

    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并不好闻,血腥味,骚臭味,人畜味杂融在一起......

    此处是东京最大的一处肉行,于其内贩肉者有七八十家,仅今岁开业的,便有半数。主营的是羊肉,牛肉、鸡鸭次之,不过随着朝廷推动,猪肉已然开始上得台面。天子都爱吃的东西,极力称赞,岂能呼之为贱。

    刘承祐此前已经在肉行内逛了一圈,看了看市价,不出意外,很贵。在谷、粮勉强活人,不能饱腹的情况下,但这肉市,看起来行情居然反常得不错,很红火。

    “走吧!”面对赵匡胤的劝谏,刘承祐虚心纳之,偏头对折小娘道:“我们,就不让赵护卫为难了!”

    “多谢官人!”听到了刘承祐之言,赵匡胤拜道。

    “官人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天气尚早,刘承祐早有考虑,直接道:“肉行看过了,再去鱼行看看......”



    “开封城需要改建啊!”立于楼阁之上,俯视东京市井群相,刘承祐由感而发。

    始皇灭魏,秦将王贲将兵攻大梁,以水灌之,魏都为之一毁。在其后的数百年间,开封城便一直处于颓败不振的状态,从东魏至北周,建治称梁,始有汴州,为州治。一直到中唐时期,宰相李勉镇汴宋,重建大梁,到如今,已有一百七十多年了。

    朱温篡唐建梁,升汴州为开封府,都之,晋、汉因之。半个世纪以来的发展,开封已然完全取代雍、洛,成为北方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中心。

    不过,几十年的快速发展下来,城市的古旧落后已无法适应社会经济,无法承担作为大国都城的职能。累朝以来,对开封都有修葺、缮备,但都是在原有的城市基础上进行缝补。

    故时下,刘承祐眼中的开封城,固有其繁华,但体会更深的,还是其凌乱、肮脏,他出来,体察民情,本身就是欲观那些不足之处。

    刘承祐也不是第一次感叹,开封城池之小,道路之拥挤了。整个城市中,卫生情况尤其堪忧,污流汇聚,排水不畅,水道淤塞,尤其已入夏季,糜烂腐臭的味道,又将攻占城池,以街市为甚。而市坊分离封闭的制度,也越显落后,尤其的商业气息越发浓厚的开封而言。

    民房稠密拥堵,百姓常有烟火之扰,稍有不甚,便走水之虑。基本上,每个月,城中都有火灾发生,且多集中于民坊。这青天白日地,四下张望,也能望见烟火的气息,若是早间傍晚,整个东京外城更是炊烟密布。

    说到底,还是城市的规划问题,开封古旧的城市基础与一朝帝都的发展需求严重冲突,再加开封官府的城市管理能力严重缺失。

    别看侯益任开封府尹以来,有了两次的大力整顿,但那只是满足了开封治安最基本的需求,距离风调雨顺的大治可差得远。

    当然,开封的缺点再多,也不掩其地理、经济上的优势。

    “东京已富丽如此,郎君还欲要整建?”折小娘望着刘承祐的侧颊,发出疑问。

    闻言,刘承祐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偏头轻声问:“这空气中,除了草木烟火之气,还闻到了什么?”

    清涟眸子中泛着疑窦,折小娘露出一副娇态,试着嗅了一口气,认真体会了一番,眉微蹙,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酸臭味道。”

    点头,刘承祐直接不远处的一条街道,道走行人,继续问:“那条路,乃此间主道,你觉得,可能通行车撵?”

    折小娘看了看,想了想,摇了摇脑袋:“只怕不能!”

    此间市道,狭窄拥挤,以御驾之宽大,通行自是勉强能通行的,但“勉强”二字,已足彰其不便之处。

    见折小娘面上已带着些许思索,似有所得,刘承祐心中暗喜其聪慧,转身抬手指着南边:“你看那条船,行进艰难,欲至北市,需多耗费费多少时间?”

    顺着刘承祐手指方向,可见汴水支流上,正有一条小船,满载着货物,穿行于水道,欲往市内。但碍于道路房舍相阻,需绕一圈,方可入市。

    “我不知道!”折小娘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过稍顿之下,又肯定地道:“但是,我明白郎君的意思了!”

    见折小娘如此快速地领会了自己的想法,刘承祐不禁心生愉悦,心中暗叹,不愧是“佘太君”,果真奇女子,非普通的不让须眉。

    “可惜啊,欲修而不得啊!”刘承祐又怅然一叹。

    “为何?”折小娘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刘承祐手一摊,作无奈状:“没钱没粮,如何重建?”

    折小娘倒未说出什么皇帝怎么会没钱的傻话,反而露出理解的神色,宽慰道:“待郎君有钱了,再修便是!”

    闻其朴实的话语,刘承祐颔首,不由笑了。

    当然,等朝廷有钱,估计有得等了。如今的大汉朝廷,除了正常的行政、军事支出外,根本不敢乱花钱。近来,唯一的一笔大支出,还是调拨河工之用。

    就如王朴前番所给预期的那般,立夏之后,《大汉刑统》编订完成,刊发诏示天下,并于朝中与近畿抽调年轻吏员,计五十余人,学习《刑统》。

    《刑统》所成,前后总计十三个月,秉持着刘承祐最初的意志,除了适情进行修驳增减以外,以旧法为蓝本,再叙简述,以求通俗易懂。

    当然,这个“通俗易懂”,也是有门槛与台阶的,不是认识几个字就能看得懂的。在文道不兴的这些年来,天下的文人素质整体上是退化的,大部分文人,对于旧法,对于生僻繁涩者,就算抱着钻研的心态研读,看得懂,也不一定解释得通。

    而刘承祐选人习法,都是自开封府、大理、刑部、御史台挑选,这是专门为朝廷培养治法人才,新成立一署,曰法学监,经范质举荐,以侍御史张湜为监丞。这些人中,只要学有所成,便将分遣天下州县,为案狱判官。

    同时,为了推广《刑统》,刘承祐明诏天下诸到州府,号召官员、职吏及读书人学习。并且允三年为期,为明法科,专门开办一次制举。

    汉法既成,范质以首功,擢尚书左丞,同平章事,封侯。成为朝中最年轻的宰相,算是顶替窦贞固的席位。其余参与立法的官员,有十余人,多赐以钱粮器帛,再以其才升拔。或就实职,或如法学监丞张湜一般,当法学博士,专事教授。

    至于王朴,法成之后,便马不停蹄,雷厉风行地筹备起治河事宜了。召集了一干粗通河工事的佐吏,离京去考察汴水流域的水文详情了。

    治河之事,已然正式开启,钱粮已经准备好,便没有任何挪用的道理。况且河工之事,也事关朝廷南下的战略。

    故此刻,刘承祐纵然有心规划扩建开封,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朝廷暂且还薄有余粮,但那属于战略备用,以防边事、灾害之类的意外情况。最重要的,得为南征做好钱粮储备。

    事实上,从刘承祐定下养生息、聚钱粮、修甲兵以讨淮南的战略起,各项准备便已经展开了。届时一旦战起,钱粮所费,朝廷更无精力来管开封了。

    另外一方面,对于修不修开封,刘承祐还存着另外一层顾虑。因为刘承祐的脑中,时不时地会泛起迁都的念头,开封可作为大汉的经济中心,但在政治军事,尤其是军事防御上,实在让人心存疑虑。



    迁都的想法,刘承祐从未与旁人言讲过,因为就眼下而言,既不迫切,也无必要,吃饱了撑的才会于现在去落实迁都的念头。

    以时下的情况来看,开封是最适合大汉的都邑,不只是经济财税方面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对中原与河北的统治。大汉虽起于河东,但作为一个北方国度,统治核心仍旧在中原以及河北。

    想要稳固这两块地盘,唯有东京与邺都能够达到那种辐射四方的效果,洛阳都显偏了。至迁邺都,那就更没折腾的必要了。

    至于军事上的考量,以大汉如今所面对的天下局势,在这由乱转治的关键时刻,于东京维持着庞大的兵力,也有其利处,尤其在南征北讨方面。北面契丹,暂不虑其能再度打过黄河,南边诸势力,则更不放在眼中,彼辈若真有挺进中原的实力,就没如今的北汉什么事了。

    而开封城,到如今,也还未经受黄河水患的摧残与破坏。刘承祐有迁都之念,只是虑将来罢了。在面对开封城需要重建的情况下,有点犹豫需要的巨大投入。

    但深思下来发现,开封的大规模改建,还是有其必要性。一者,以开封如今的城市情况,确实已经无法满足其社会经济的发展需要。二者,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统一南北前,是没有迁都的必要的。

    刘承祐虽有包举宇内之志,却也没有在短时间内便削平诸国的绝对信心,那将是至少以十年为期的跨度。而刘承祐也不可能容忍着开封日益恶劣的城市环境,一直到统一天下,哪怕单纯地为了城市的发展需要。

    思来想去,这开封啊,还得重建......

    深呼吸一口气,刘承祐脑中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初步考虑,南征之后。

    “郎君还在思虑开封之事?”折小娘微仰着头,望着站在那儿凝思许久的刘承祐。

    回过神,刘承祐随口说道:“月半之日,北上封丘行猎,届时你随驾!”

    闻此言,折小娘立刻来了精神,明眸之中,闪着兴奋的色彩,笑容满颊地应道:“谢郎君!”

    “届时,我正可借机看看,府州骄女的马上风采!”

    扭头望到侍立在一边的赵匡胤,刘承祐忽生念头,朝之招招手。

    “官人有何吩咐?”赵匡胤近前,规矩询问。

    “嗯......”刘承祐张口即止,又挥了下手:“无事!”

    刘承祐原本是突生一念,以迁都之事问赵匡胤,权当闲来考校兼采。不过迅速地湮灭了此心思,毕竟这等没个准的大事,不好随便出口,否则传将开来,恐释放出错误的信号,乱人心思,引起不必要的政治风波。

    即便可以令其禁口,但想来实在不需为那遽起之念费不必要的口舌。

    对刘承祐的异样表现,赵匡胤虽觉疑惑,却也谨守着为人臣下的礼节,神色平静如常,退下。那副恭谨乃至恭顺的态度,并未带有刻意的讨好,举止之间尽是坦然,大抵正史上,他便是如此侍候郭荣的吧。

    念头恍动间,忽见坊间百姓,呼朋引伴,朝一个方向聚集而去,动静不小,引起了刘承祐的注意。

    “去问问,怎么回事?”刘承祐吩咐着。

    没有等太久,赵匡胤回转禀报:“是侯府尹于开封府坐堂审案,引得附近百姓,闻讯而往。”

    脑中稍微回忆了下,方意识到,开封府衙还就在附近不远。刘承祐不免好奇:“什么样的案子,能引起这样的轰动?”

    赵匡胤稍微看了刘承祐一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情绪:“据说,与慕容皇叔有关!”

    “哦?”刘承祐瞬时来了兴趣,眼睛闭合几下,略作思忖:“去看看!”

    开封府,是开封城内少数气派的衙署了,常人仅站在衙门前,便能感受到极大的威慑力。

    正值午后,衙门大开,附近的百姓聚于衙前,在衙役守卫的维持下,保持着肃穆。

    公堂之上,年逾花甲的开封府尹侯益,正坐在堂审案。一身紫袍,头顶官幞,这样一副正正经经的装扮在侯益这老迈的武夫身上,竟然瞧不出多少违和之处。

    一般来讲,非大案、要案,候老府尹是不会亲自升堂的,作为一个佛系为官泥鳅一般油滑的老人,是很会偷懒的,开封府大部分受理的案件,都是交由开封府的判官来做的。侯老府尹,就任以来,平日看起来不管事,没办多少事,然仔细想来,又干了不少实事,官做到这个境界,对于一个从丘八出身的武夫而言,着实是不容易的。

    此次案件,虽未涉及人命,但关乎权贵皇亲,一般的人,还真不敢审,只能烦劳侯益亲自出马了。

    事情实则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只需于公堂上过一场,也不复杂。就是慕容彦超修建东京府邸之事,自去岁冬开始,前后募集了近三百的工匠、劳工。

    初期一般是按天给酬,问题是,在后期出现了克扣、拖欠乃至完工后拒付报酬的情况。一干工匠上门讨要,反受欺凌笞打,有受伤至残者。

    堂间,足有五名身着简陋、皮相粗粝的小民埋头战战兢兢地候着。与之相对而站着的,是一名身着绵服的中年短须男子,不是慕容彦超,乃其府上的管事,态度还有些倨傲。

    案件,已然审到了一定阶段。

    只见侯益,大拍惊堂木,老眼一瞪,厉声呵斥:“一人是诬告,难道还有百人同时诬告的道理?是非对错,因果缘由,本官早已查问清楚。你这恶奴,还敢当堂狡辩吗?”

    不待那管事解释,侯益继续道:“与你同恶者,早已招供,分明是你这恶奴,借监工之微末之权,克扣雇工钱谷,私昧入囊。事发之后,面对讨要工匠,竟生歹心,指使家丁,殴打驱逐,致使工匠三人重伤致残......”

    侯益虽然老,头脑却很清晰,表述清楚,颜色冷厉,再加几十年军旅所带煞气,骇人得很。

    慕容彦超管事也是从军队里出来的,在这当堂之上,看起来很有底气的样子,气焰虽有所减弱,仍旧很张狂,还是抬出慕容彦超:“府君可不要被这干贱民给蒙骗了,分明是他们贪心不足,在下受我家主人教诲,岂会短他些许钱粮。府君可要明察,无缘无故,拘传在下到堂,若是断错了案,判错了罪,只怕......”

    “只怕什么!”侯益老脸此时反而变得平和起来。

    见状,管事心中得意,装模作样地暗示道:“我家主人,可是堂堂皇叔!”

    “好个恶奴,当堂之上,如此骄横,是欲拿皇叔来压本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官正要办你个蔑视公堂之罪!”侯益颜色急转,灰白的发须似乎都泛着杀气:“来呀,给我打!”

    言罢,便从堂案的签筒里拎出了两支红头签,抛下,先来二十大板。

    堂下班差,顿时持棍上前,不管不顾,奋力将之打倒,然后便不留力地执刑了。

    凄惨却有大快人心的痛呼响在堂间,见施刑过半,侯益方才慢悠悠地说道:“你这恶奴,还敢提起皇叔,你背骗主人,欺上瞒下,行此恶事,闹到本府这边,还敢虚言恫吓,真是不知死!”

    侯益的审案风格很粗犷,简单问对一番,摆出所收集的证据后,便直接判案。所克扣的雇酬,尽数发还,对于受伤的工匠,各给补偿,所出之资,除了管事贪墨之资外,还得由其主慕容彦超出,毕竟御下不严。

    至于犯案的管事及从恶者,悉判流放,只已是轻判,要按照汉初的规矩,死罪。也就是没闹出人命,否则就得以命偿之了。

    判罚定,群情欢悦。

    赵匡胤看完了整个留堂审过程,表情平静,脸上倒闪着思索的神情,脱离人众,向在清净处闲坐的刘承祐汇报。

    听其禀,刘承祐面露玩味:“听你所述,这侯府君,审案判案,还是有些手段的嘛......”

    “元朗。”刘承祐唤了声。

    “官人有何吩咐?”赵匡胤问。

    “你说,一个小小的管事,真能欺上瞒下到那个程度吗?”

    赵匡胤有些犹豫,小心地道:“或许是皇叔禁足于家中,不理内外事,为其所蒙骗。”

    听其回答,刘承祐笑了,观这赵匡胤的反应便知,动了脑筋的。

    很明显,此案背后另有内情,侯益与慕容彦超之间,或许提前有过交流。不过,刘承祐并不是太在意,案子处理好了就行......



    乾祐二年夏四月己丑,刘承祐于自封丘射猎而归。这是刘承祐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率众狩猎,核心目的,还是为检阅军队,煊赫君威。龙捷、铁骑两马军,各出一军随猎,计两千余骑,文武大臣自冯道、郭威以下三十余人随行,期一日,宿夜而还。

    随行的马军,皆乃大汉禁军中的精锐,除了参与围猎之外,便是进行马战战术的对抗演练,天子亲自督阅。整个行猎过程,保持着严肃的秩序,各级军官,依猎获成果褒奖赏拔。

    有个小插曲,于野林遇鹿,围堵驱逐,将士射之,皆不中,及天子赶至,引弓而发,一矢中的,众军欢呼。不管事实如何,传扬开来的版本就是这样的,宣传效果也达到了,也没人会去深究具体怎么回事,刘承祐自己一样,当作是真的。

    另外,便是随驾的贤妃了,着武服,被银甲,纵横驱驰,身姿矫健,弓马娴熟,很是扬了一番名。世人方知,非但天子“勇健”,后宫之中亦有不让须眉之巾帼。

    “来回奔走,也疲惫了吧,回宫歇息去吧!”自北宫门还内廷,刘承祐身上还穿着铠甲,迈步之间,对折小娘吩咐着。

    折小娘英姿勃发,玉面之间,透着爽然,一次行猎,使得她心里自进宫之后便淤积的压抑感消除了不少。事实上,这样一匹胭脂马,约束于深宫,消磨其个性,却有焚琴煮鹤之感。

    刘承祐也感受得到,折小娘强颜欢笑背后的少许忧郁,命他随猎,也正是想让她释放一下心中的情绪。但是,也仅止于此,政治联姻终究是政治联姻,倘若折小娘不试着习惯禁宫的生活,进入皇帝女人的角色,那么,结果不会太美妙,纵使刘承祐眼下对这娘子甚是喜爱。

    当然,事实上,折小娘并未如“书”中所描述的那般,苦于宫门约束,一心追求自由高歌......相反,时间虽短,折小娘已经在努力地适应。

    虽然折小娘仍旧是神采奕奕的,精神正佳,还有种意犹未尽之感,但面对刘承祐的吩咐,很识趣地应命而还。

    刘承祐是轻骑还营,步行入宫的,见他迈腿,张德钧又机灵地献着殷勤:“官家,还是乘坐御辇吧!”

    “左右也走累了,备辇!”刘承祐直接表示同意。

    闻天子行猎归来,符皇后与高贵妃先后遣人问安,刘承祐皆温言以复,着安心养胎。显然,近来独宠贤妃,让后、妃二人都起了想法了。

    “自內帑,选两匹上好苏绣,赏与皇后与贵妃!”在内侍的伺候下,解甲易服间,刘承祐吩咐着。

    “是!”

    “陛下,苏、范两位相公求见!”几乎是卡着刘承祐回宫的时间,舍人通报,苏禹珪与范质求见的消息。

    说起来,朝堂之上共七位同平章事,杨、王、苏、冯、李、范、赵,共分相权。以杨邠、王章最为权重,除赵莹基本充数之外,近来就属集贤殿大学士、判礼部事的苏禹珪最为低调了。

    同为开国元勋,河东旧臣,苏禹珪明显有意识地在降低自己在朝中的存在感。究其根源,一方面是其本身才德有限,随着刘承祐大肆提拔旧臣,在治学治政上苏禹珪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另外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有自保之心,要知道,当初在朝廷之上,他可与苏逢吉共称“二苏”,彼时势盛,仗势犯罪谋私,可一点不比苏逢吉少。只是后来吃饱吃肥之后收敛了,再加有苏逢吉在前吸引火力。

    然而,苏逢吉的下场,还是让苏禹珪警惕不已。

    太凄惨了!

    见礼过后,赐座奉上茶水,刘承祐直接问道:“何事?”

    苏禹珪意态极其恭顺,起身腰佝得很低,眉开眼笑的,禀道:“陛下,颍州上报,于境内发现一对紫兔、白兔,特进献朝廷。此乃祥瑞,吉兆大汉,臣以为,当下诏褒奖。”

    苏禹珪笑吟吟的,但刘承祐闻之,神色并未露出多少喜意,眉端微紧,回忆了下,问:“颍州团练使是孟行超吧!”

    没有从刘承祐脸上发现期待的表情,苏禹珪声音放低了些,说:“正是!”

    颍州团练使孟行超,还是国初刘知远任命的。

    对于祥瑞吉兆什么的,刘承祐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只觉得此类人主一州军政,不能尽其职,反谋投机取巧。不过,能主动进献,献媚于天子与朝廷,也算难得了。

    抱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刘承祐问范质:“范卿,你也觉得如何,当奖?”

    拜相之后,范质愈加从容,辅佐明君,以展才学,进而实现自己的抱负。总之,近来范相公春风得意。

    似乎明白刘承祐的心理,范质拱手道:“既是上天给予的吉瑞之兆,朝廷当有所表示,以慰臣心,以抚民意!”

    “那就由中枢下诏褒奖吧!”刘承祐淡淡地吩咐着。

    随即又十分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世间真有兔,色紫?”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逗留,又瞧向范质:“范卿有何公务?”

    范质面色平静,比起苏禹珪可少了太多谄媚之色,谨声禀道:“陛下,荆南节度使高保融再度派人,北上东京进贡!”

    说着,范质呈上一份礼单。

    “这高保融承其父职不过半载,这已经是第二次进贡了吧!”刘承祐接过礼单扫了几眼,虽然不如南唐那般豪气,但他的心情明显更好。

    “正是!”范质答道。

    去岁冬,南平王高从诲病逝,由其子高保融继位。承继之初,便主动上表汇报。事实上,从去岁年中,高从诲便主动服软,又是进贡,又是称臣,意图修复两方之间破灭的关系,显然是在为子孙铺垫。

    就事论事,高从诲虽然有个“高赖子”的雅称,但就其本身的才能而言,已是中上之资,据荆南那弹丸之地,周旋于诸国,也是不容易的。

    “陛下,据报荆南节度使高保融,为人迂腐软弱,才德不足,更无治兵理政之能,却无乃父之风采。其侍汉殷勤恭顺,想来是患于国初之时,罪犯于我朝。陛下或可回礼,以安其心!”范质向刘承祐建议着。

    刘承祐考虑了一会儿,神态很轻松,问:“来使还在礼宾院?”

    “是!”

    “吩咐下去,好生招待,朕明日当亲自接见!”

    “另外,拟诏,加荆南节度使高从诲检校太师、侍中!”两个虚衔,于刘承祐而言,根本不要钱。

    对于大汉朝廷而言,一个迂懦的割据之主,当然是好消息,也方便朝廷操作。

    战略向南,刘承祐的目光又岂止放在东南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