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郭荣率盱眙将士,恭迎銮驾,请陛下入营检阅!”汉军营前,郭荣带队,躬身相迎。
自舟上登陆,刘承祐脸色还没缓过来,但见着郭荣,还是下的御马,快步上去,将其扶起,笑道:“郭卿请起!”
环视一圈,又朝迎驾之人,挥了下手:“诸将免礼!”
入军营,中军帐内坐,武行德直接起身,当众拜倒,以盱眙之败,向刘承祐请罪。
“武卿起来吧!”看着武行德,刘承祐态度和善,语气平和道:“世无长胜之师,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况赏功罚过,朕已然处置,不必郁结于此!”
“谢陛下!”见状,武行德这才松了口气,事实上,他要的,也只是从天子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态度罢了。
明显注意到了武行德的小心思,发现此人,恭顺的背后,似乎有些自卑。想了想,干脆再安安其心,说道:“许州窦贞固,被朕调到淮西道为布政使,武卿便到许州,接替其,知许军州事吧!”
“是!”果然,武行德眉宇彻底舒展开来。
虽然从徐州节度上退下来了,但是足够安心。而在刘承祐这边,武行德虽则恭顺,但在徐州节镇上的时间,也有些久了,也该挪挪位置。事实上,不只是徐州,大汉域内,许多方镇,都已被刘承祐纳入计划目标,登基已然进入第五个年头,方镇问题,也该着手解决了。
“而今盱眙城内,是什么情况?”刘承祐问郭荣。
闻问,郭荣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洁地应来:“盱眙的情况,就如臣奏报所言,欲降不降之城。陛下銮驾至,郭廷渭定降服!”
“听说,你对这郭廷渭,颇为欣赏?”刘承祐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盱眙城上。
郭荣颔首,说道:“臣与此人,交手颇多,决策果断,作战灵活,攻守兼备,步战不弱,而长于水战。我朝善于步骑野战,水师终究非我军所长,此番南征,若不是南唐战略上出了决策问题,其逞水师之利,淮水防线,不会这般轻易便落入我朝手里。
臣思陛下有并吞八荒,席卷天下之心,用事于南方,渡江作战,必须仰赖于水师。我朝不缺战船,拿下淮南后,亦不会缺少水卒,最乏者,正是能将兵作战的人才。
臣观郭廷渭,便是一名难得的水战将才。若能招抚之,并加以善用,对将来南征,削平诸国,大有裨益。而收降之唐军水卒,若有郭廷渭这等将校,也可更有利于收容其心!”
此番南征虽然结束,但在郭荣看来,显然只是暂时休战罢了。削平诸国,一统天下,从其嘴里说出来,也显得很平淡,就仿佛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不只是刘承祐的野望,也是诸多北汉有识之士的志向。
听完郭荣之言,刘承祐意态之间,尽是认可,说道:“朕在寿州之时,便常闻这郭廷渭之名,给我军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既是可用之才,朕又岂有不收服的道理!”
“赵匡胤!”刘承祐唤道。
“末将在!”赵匡胤赶忙应道。
“去,将郭廷渭的父母妻小,放入城中,让其一家,先行团圆一番!”刘承祐说道。
郭廷渭一家,也在同南唐的交换之列。赵匡胤安排去了,刘承祐则与郭荣、向训几人,闲侃中讨论着军事。
主要是三点,孟蜀、荆南、湖南,接下来战略所向,先取何地。孟蜀犯边,湖南内乱在即,都是可图之地,至于荆南,则是其扼断大江中游,战略地位突出。
说起荆南,就在汉唐和议达成后,高保融上表,说已遣兵攻鄂州......
经过一番商讨,达成了共识,如欲灭国,需看时机,但西南方向,秦凤四州必须得拿回来了。否则,纵使蜀军兵弱,对于关中的威胁,也不小,至少能够起到牵制之效。
等了小半个时辰,营门外传来消息,盱眙门洞大开,唐军降了。对于郭廷渭之降,刘承祐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升帐,文武伴驾而接见之,当场免其对抗天军之罪,升其为靖江军副都指挥使,着其随驾,同归东京。
数下来,南唐的降将之中,就以郭廷渭,最受重视与厚待了。不过,这地位与尊重,终究是打出来的,谁教郭廷渭前后的表现,入了北汉君臣的眼。
至于盱眙城中的守卒,则更好安排,那些人,基本都是淮南籍。少部分精干之士,编入淮东道都指挥司,水军亦挑拣其精锐,充入大汉水师,余者裁汰为乡兵,回家务农。
说起来,前后缴获俘虏的南唐水师、战船,经过裁汰收服,直接就让北汉的水师力量暴涨,加上原靖江军,直接突破了两万卒,有其基础,只需再加训练,收服军心,足可成为一支纵横江淮的强大力量。
盱眙事罢,御驾继续起行,北归东京。过了涡口,与西面行营队伍汇合,坐够了船的刘承祐直接弃舟登陆,走陆路还京。
几乎顺着当初南下时的路线北返,于宿州安营扎寨,宿夜。
李昉走进御帐,看了看刘承祐,面上带着明显的犹豫,站在那边,几经张口,就是没发出声来。
“明远,有什么话,直说吧,不必张顾迟疑!”刘承祐头都没有抬一下,一边批示着军政公务,一边吩咐着。
“回陛下!”李昉禀道:“是王成象,他想要求见陛下!”
“王著。”刘承祐合上一封册页,想了想,平静地说道:“朕就不见他了!你代朕去见他一面,传朕谕,让他去濠州当个县令。告诉他,淮南新取之地,正需安政养民。一县虽不过百里之地,但要当好一个父母官,却也不容易。让他好好教化百姓,劝课农桑,少酗酒,多做事!”
“是!”李昉当即应道:“臣替王著,拜谢陛下!”
李昉虽然比王著晚一年制举入仕,但年纪学问比王著都要高些,平日里也与之相善。此番,虽然被安排了个县令的职,但对于“失了宠”的王著而言,无异于解了身上那层无形的束缚。只要在地方上不懈怠,做出点政绩,凭着天子近臣的出身,未来仕途仍旧可期。
“这个王著啊!”待李昉退出,刘承祐突然看向张德钧:“你说,王成象能够明白朕的苦心吗?”
张德钧闻问,眼珠子转悠了一下,露出一抹茫然:“小的愚钝,陛下何意?”
收回目光,刘承祐淡淡道:“此人年轻,书生意气太重,待在朕身边,终究只是个幸臣、近侍。希望其人能够在地方任上,磨砺心性,多些实干能力吧......”
张德钧这才“恍然”,赶忙道:“陛下对于王著,竟有如此期望,希望其人,能够不辜负陛下一番苦心啊!”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望着几乎摆满桌案的奏章,刘承祐感到了一些疲乏。行军打仗的时候,虽然压力巨大,但烦琐事,还真没有这般多。仗打完了,后续事宜,全国军政,又一叠一叠地呈于其案。稍显心累,但不得不忍着,君权有的时候,就体现在这些需要他审阅批示的奏呈上。
“陛下,是否出去走走,散散心!”张德钧似乎看出了刘承祐的疲惫,主动进言。
抬指,直接吩咐着:“走,去巡营!”
偌大的汉营之中,灯火通明,巡卫虽然严备,但明显少了一些紧张与肃杀,毕竟已非战时,将士的神经也不用那般紧张了。
夜幕之下,星光点点,虽然无大声喧哗,但人声畜鸣,嗡嗡不绝。刘承祐漫无目的,信步而走,突然被一阵乐声吸引了,清越动听,宛转悠扬,隐约之间,透着一丝愁绪。
“营中,何来此乐?”驻足听了一会儿,刘承祐说道,朝前望了望,林立一排帐篷:“是所俘唐臣女眷?”
能够被刘承祐作为战利品,随驾北归的,身份绝对不低,也就那寥寥几人。
“小的这便去查问!”张德钧机灵地说道。
“不用了!”刘承祐摇了摇头,抬手止住,慢悠悠地,循音而往。
至那小帐旁,撩开帐幕,往里瞧了瞧,只见得那妙龄少女,正坐于案,轻抚琵琶,姿容秀丽,意态动人。刘承祐就站在帐外,禁止卫从打扰,闭目倾听,直到乐音停止。
“何人在外?”似乎察觉到了帐外的动静,问询声传出,清澈悦耳,稍显紧张。
张德钧掀开帐帘,刘承祐缓步踏入,直接惊到了帐内佳人。其间,只有主仆二人,两名少女,刘承祐的目光,当然只是落在那怀抱琵琶的小娘子身上。
抬手,示意张德钧守在帐外,刘承祐未置一言,径直上前坐下,这副主人家的作态,让小娘子很是诧异。
打量着进来的这个有些无礼的男子,剑眉短须,面目俊朗,神色稍显阴郁,一身华服,气势内敛,令人生畏。清亮的眸子中,满是戒备之色:“你......你是何人,何以擅闯女帐?”
“夜游宿营,忽闻琵琶音妙,直觉天高地远,心旷神怡,特来拜会!”刘承祐嘴角微翘,看着小娘子婉容含颦的动人模样,平静道。
说着,放肆地打量着小娘子,样貌姣好,身段曼妙,嫩得水灵。抬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请小娘子,再为......我弹奏一曲!”
“你这人,好无礼!擅自——”护在其身侧的女婢忍不住发声的,斥声出口,但为刘承祐眼神一斜,顿时失声,差点吓哭。
“且奏一曲!”刘承祐又重复了一句。
小娘子显然同样紧张,十分不适,但其聪慧,能够觉察得出,眼前男子的不凡,毕竟汉军纪律森严,能够在军营中漫游者,地位绝对不一般。她身为俘臣之女,又岂敢骄纵得罪。
重新扶正琵琶,小娘子低声道:“请这位郎君品鉴!
刚欲动手,刘承祐又道:“方才之曲,虽则悠扬,却带哀伤。今大汉南征得胜,凯旋还朝,请弹奏一曲喜庆之乐!”
闻言,小娘子瘪了小红唇,似乎有些委屈,却只能强颜应之。
直到再一曲听罢,刘承祐起身,在小娘子诧异的眼神中,出帐而去。帐外,周宗正满脸紧张地徘徊,老脸上尽是凝重。他是受到过刘承祐接见的,见面,赶忙拜倒请罪,希望刘承祐能够绕过其女冲撞之罪。
看了看周宗,刘承祐淡淡一笑:“周公之女,婉仪修容,丰才富艺,甚佳!”
说完,便在卫士的护卫下,晃悠悠还御帐而去。张德钧则主动留了下来,将周宗扶起,笑眯眯地朝其说道:“小的,还要恭喜周公了!”
“不敢!”周宗忙道。
迎着张德钧这内侍有些让人不适的目光,周宗默默叹了口气,他哪里不明白,张德钧的意思。迈步,朝着帐内走去......
当夜,周宗之女,便被送到御帐,伴驾侍寝。
“大周后”,就这般被纳了,简单而直接。
随着两国和议,天子班师还朝的消息自南边传来,东京内外数十万人,陷入了欢腾。官僚喜功业卓著,黎庶欢战争结束。
在开战之后这近半年的时间下来,对于普通的士民百姓而言,日子并不好过。一切以供给淮南大军为主,输往前线,粮价的上涨,物料的短缺,都让底层僚吏以及普通百姓甚苦,还得担忧家里从征儿郎的安全。
所幸,战争终于结束了,在这一年之计,暮春灿烂时节。少了战事之靡费,东京官府,也能自仓廪之中,拿出更多的粟米布面,平抑物价。
在御驾还京之前,东京的文武官僚们,也沉浸在一片忙碌与繁杂中。对于大臣,尤其是秉执中枢的大臣而言,皇帝在与不在,完全是两个概念。
最重要的是,还未还京,刘承祐早早地便发来一诏,着东京三司、吏部、兵部、枢密及禁军两司各有关衙署,准备落实淮南善后以及征淮将士叙功赏拔。
政事堂,冯道、范质、李涛、薛居正几名掌管朝政的宰臣,聚在一块儿,再议其事。主要的问题,还是往淮南派遣官员的问题。
“一下子拿下十四州,上上下下,需要填补的空缺太多!”冯道居中,抿了一口茶,说道:“淮南那边催得甚急,许多州县,政无所出,时间一久,必然生乱!”
“前番受诏,已自两京,迁调了五十余名州县职吏,乾祐初年制举进士,能调的也都任往两道!再多,一时间也凑不出这么多人了!”录吏部事的李涛,开口应道,看起来有些头疼的样子,但语气却很轻松,毕竟这大抵属于,幸福的烦恼。
于淮东、淮西两道而言,封疆大吏,高级将校的任命好找,难道还正是州县一级的诸司官员。早在寿春初下之时,刘承祐便让东京准备了一批中下级官员,填补光、寿、濠、泗几州的职位。但,远远不够,淮南那边,虽然收降了不少唐官,也任命了不少当地职吏,北汉朝廷需要派遣加强控制的缺额仍旧很大。
说着,李涛建议道:“是否将这两年常、制举所取进士,一并遣往淮南?”
“不可!”话音落,范质板着张脸,直接说道:“这些进士,少治政驭民的经验,还需多在职司历练,淮南州县皆新下之地,局面不闻,形势复杂,需要处置的公务、急务很多,还需以有政才资历者充任!不过,进士之中,可拣其年长及菁英者,破格任之!”
李涛又道:“两京之中,尚有不少勋臣荫官,彼多受国恩,值得信任,可以委之!”
范质还是表示反对:“彼等既无政才,更少学识,岂能为官一方?”
“那依范相之见,当如何?”见范质连连打自己脸,毫不给面子,李涛也不爽了,反问道。
范质想了想,看向冯道:“自河东、河南、河北,各方镇之中,挑选职吏充任,如冯相公以为如何?”
听范质建议,冯道下意识地瞥了其两眼,捋了捋白须,思虑了一会儿,点头道:“甚好!各地藩镇,军政稳定,抽调一些人手,支援淮南,并不影响大局!”
“至于各地方镇之缺额,可由朝廷此后,陆续补充!”范质微眯了下眼,平静道。
在场的几名相公,此时哪里还不知,范质之议,存着什么心思。冯道也不由看了范质两眼,心中暗忖,莫非天子有什么密诏与他?
收起杂念,冯道又看向三司副使薛居正,问道:“犒赏三军之钱帛、粮米,准备得如何?”
提及此,薛居正便是一脸苦相,摇头道:“未足一半!”
刘承祐发了一诏,让东京筹备金五千斤,银十五万缗,绢十万匹,粟米二十万石,准备策勋叙功,犒赏三军将士。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苦了三司群僚。似乎也能理解薛居正的难处,冯道只是提醒道:“陛下快要还朝了,禁军也要回京,此事上,可拖不起!”
薛居正点了点头,说道:“待南唐岁贡那一部分归来,再自地方诸仓中调拨,还有大军之缴获变卖,当差之不多!”
大汉之三司,总管全国财政,权力虽重,但却是整个朝廷最难做的官,毕竟当整个国家。天子刘承祐虽然勤俭,但每有大举,靡费从来不少,就拿此次南征来讲,三年之积攒,当真大半都消耗在里边了。
在政事堂的宰臣们议事之间,枢密院这边也举行着一场高级军务会议,这已是这段时间下来,第三次了。除了枢密正副使外,兵部尚书魏仁浦,还有殿帅尚洪迁。
尚洪迁拿起那份由兵部及枢密院联合整理出的赏功、迁拔名单,简单地扫了几眼,异常感慨地说道:“这一仗下来,禁军又有大变化了!后起之秀,如云翻涌,我看,用不了多久,我等再下军队,只怕尽是生面孔了!”
“殿帅戏言了!”郭威平静地说道:“此次南征,军中俊杰,踊跃建功,表现出色者,难以胜数。朝廷因功策勋,以劳犒赏,乃应有之义。再者,此战的结果也证明,陛下与诸公,对于禁军整饬,效果显著!”
郭威说话,是越来越,精明了。
“淮南两道之军队戍防,还需做些调整!”魏仁浦心思则全在公事上,说道:“陛下所设都指挥司,辖一道之驻军,乃大汉首例,还需慎重。禁军之外戍,也需枢密这边调控!”
“魏相公所言甚是!”郑仁诲主动发言,向几人一礼,道:“当下之急务,除赏功罚过,调防更戍之外,便是对东京禁军的调整。原本戍防于西京、滑、澶、魏博之侍卫马步军,当趁机换防。从征诸军,前后损折也不少,需要补充!”
“陛下之诏,提过此事!”魏仁浦颔首,想了想,说道:“两司禁军编制、官称、饷禄都需进一步调整。至于所缺之兵额,以在下之见,或可自河东、魏博、成德等镇,选拔精壮,充入禁军!”
瞥了魏仁浦一眼,郭威点头道:“戍边之卒,也可征调!”
从东京这干文武,所议之事,基本便能看出,北汉接下来的目标,会是在何方。在刘承祐还未还京,已发诏,针对方镇之军、政,朝廷要着力插手了!
待会议散后,郭威召来郑仁诲,朝他问道:“关中那边,可有新报传来?”
郑仁诲摇摇头,让郭枢相眉头皱起。见状,郑仁诲说道:“朝廷在京兆、凤翔,足有两万军,以赵使君之能,进攻或许不足,但守御料想无虞,枢相不必忧心!”
“地势上,蜀军占有秦凤,于我朝,总归是不利!”郭威想了想,吩咐着:“要加强对关中军务的关注,我若猜得不错,天子是绝对不会允许受孟蜀之钳制。而今尽取南唐江北之地,一旦腾出手来,必会解决西南边患!”
郑仁诲也是有见识之人,颔首表示认可,眉宇间,眼神中带着少许的激动,冲郭威道:“枢相,以当今天下之形势发展,天下复归一统之期,只怕不远了!”
闻言,郭威认真地想了想,神色沉凝,突然抬头对郑仁诲道:“日新,你可曾想,外放州郡?”
骤听其言,郑仁诲愣了一下,然而转念一想,有些明白郭威的顾虑了。枢密院,虽然被兵部分了一部分权柄,但仍旧掌握全国军令之政,权大势盛。而郭威与郑仁诲,这两个正副使,关系之间的亲近,是满朝人都知道的事情。
只稍作思考,郑仁诲道:“在下人老体衰,得枢相之举荐提拔,方得入掌枢机。枢相如有安排,我自无异议!”
“郑公识大体啊!”见其反应,郭威感慨着说道:“陛下新设之按察使司,尚无安排,我欲举荐日新前往淮东道任按察使!”
季春时节,东京内外,汴河两岸,绿柳成荫,只是四处,已然飘飞着柳絮,使得空气,不那么宜人。自辰时起,被刘承祐更称为定鼎门的开封南门,便已被宫卫、禁兵、巡检以及差异严密守备住,仪仗摆开,自宰臣以下,东京七品以上朝官勋爵,悉数奉命,前来迎驾。
另有大量底层职吏、百姓,闻讯之后,不约而同前来来,共襄盛举,比起迎驾,更像是看一场热闹。自刘承祐即位以来,头一次举行如此盛大严肃的迎驾仪式,包括此前亲征平叛,以及几次出巡,都是草草了事,甚至干脆取消。
数万官军民,熙攘于一块儿,比肩继踵,争相张望,以眺南方。气候已然彻底回暖,些许燥热,将气氛烘托得有些热烈,虽未有大声喧哗,但嗡嗡的议论声,汇聚在一起,动静仍旧不少。
约以一个半时辰之后,在普通黔首越发不耐乃至有直接散去者之时,终于有轻骑北来,通知迎驾文武,銮驾将至。少顷,透过那一排排闾舍店肆,可以看见飞扬之玄帜,林立之旌旗,所有迎驾的官员勋略,立刻警醒,打起精神,下意识地整理衣冠,想要将最好的面貌呈现在还京的天子眼前。
六马驾帝辇,宽大的銮驾上,刘承祐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卷书,是李昉替他收集整理的历朝历代以来中央、地方军政制度,显然,对于北汉朝廷眼下的政治结构,刘承祐仍不满意,想要参考,继续深化改革调整。
“陛下,定鼎门将至,公卿百官及东京士民,正在城门前迎候!”赵匡胤前来禀报。
“知道了!”刘承祐应了声,收起手中书册。
抬眼,正见着那如剪水般的动人眸子,接触到天子的目光,如触电般,别过眼神,有些紧张地缠着玉指,又鼓起勇气,迎着刘承祐的审视。
小娘子周娥皇正着一身淡紫宫装,头上梳着妇髻,白皙的面容间透着点桃红,玉带束着柳腰,纱裙之下,隐隐能看到绣着牡丹的内衬,紧紧地贴着胸脯,年纪虽不大,但极有料,刘承祐是亲手感受把玩过的。
这一路北归,得侍驾君前,大周已然习惯了身份的转变,从昔日江都闺种秀女,一跃成为天子宠妾,虽然还没有被赐与名份,但刘承祐对她的宠爱,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作为一个才女,豆蔻初开,对于情爱,周娥皇还是有些“风花雪月、琴瑟和鸣”的期待的。不过,侍寝之后,很快便认清了现实,大汉的天子,明显缺少柔情。
待在天子身边,周娥皇见得最多的,便是刘承祐批阅一封封奏章,接见一名名文武,处置一件件军政,晨兴以至日暮方息。
即便新纳自己,也未夜夜笙歌,辛苦耕耘。纵得闲暇,下得銮驾,出得御营,也是巡看中原农事,甚至亲自下田,插半亩地的秧苗。
而用得到她这新宠的地方,除了暖床侍寝之外,便是在其乏累之时,谈谈曲子,一展歌舞,聊以舒缓情绪。
事实上,这段时间下来,对于大周这小娘子,还是略显冷落的。但是,女子总是早熟,周娥皇又经过其父周宗的培养教育,很识大体,恭顺成熟,前后规规矩矩,表现得很乖巧。
“你似乎很紧张!”朝大周招了招手,刘承祐将之揽入怀中,轻声问道。
小娘子面上流露出少许羞涩,柔柔地应道:“妾只是一俘臣之女,身份低微,得幸侍奉天子,同乘銮驾。陛下将接受百官士民迎奉,妾再跟在陛下身边,实在不便!”
听其言,刘承祐淡淡一笑,探手抚了抚小娘子的晶莹月容,说道:“周公育有一佳女啊!”
想了想,刘承祐又放开大周,冲张德钧吩咐,让他另备一辆车,伺候小娘子,安排入宫!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
銮驾至,定鼎门前,文武大礼,百官谒拜,齐声高呼。刘承祐探身出帘,踩在辕梁上,环视一圈,周遭百姓已然自发地跪倒,口呼万岁。
环视一圈,人头攒簇,数万官民齐拜倒,场面还是很宏大的,这是刘承祐在十数万大军中都没有体验过的,对此,感到很满意。
“众卿免礼!众军免礼!众民免礼!”沉稳而洪亮的声音,从天子口中吐出。
露了个脸,刘承祐又缩回銮驾内,其后,在礼部尚书赵上交的主持下,一场迎驾进城仪式展开,鼓角齐鸣,礼花飘飞。御驾过后,各支禁军,按军功列阵,从容有序进城,接受东京官民的祝贺与欢呼。
大军凯旋,带回的是赫赫武功,非凡功业,一片欢腾声中,免不了失望与哀切。将士有百战而还者,自然也有亡命而失者,只是那些丧子、失夫、亡父者的悲伤,在喜庆的氛围中,太过弱小,也太过悲凉。
回到汉宫,与往常一般,刘承祐降诏,着东京臣僚,各归其衙署,安守其职。刘承祐自己,则径往慈明殿,向太后李氏问安。
“娘,儿子回来了!”宫殿内,李氏是亲自候于门前,见到太后,刘承祐直接大礼拜倒。
“快快免礼!”李氏显然有些激动,上前将刘承祐扶起。
就如往年,迎接刘承祐还朝,李氏还是上前打量了一圈二子,确认其周身无恙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入殿内安坐,汉宫的后妃们,也俱在,一后三妃,以皇后大符为首,向刘承祐行礼。皇后越发雍容,贵妃越显艳丽,惠妃明显轻熟,至于贤妃折氏,孕肚已凸。莺燕一片,看向刘承祐的目光,难免含着些期待......
其后,是刘承祐的四个皇子,在长子刘煦带领下,向刘承祐叩拜。长子刘煦,将满四岁,稚童一个,却显得规规矩矩的。
二子刘旸,三子刘晞,也才两岁多,能走能跑了,继承的父母的基因,长相很是漂亮,童稚的目光看着刘承祐,尽是好奇,叩拜也是跟着学,注意力很快便挪开了。
至于四子刘昉,才一岁半,还呀呀学语,说是行礼叩拜,实则是坐在那儿,并且还坐不住,看都不看刘承祐一眼,反而来了劲儿,绕着三个哥哥爬,爬得还挺快。
这幅场面,直接把殿中的大人们看乐了。刘承祐也敛不住笑意,起身将四子抱在怀中,任其挣扎的同时,不由朝太后感慨道:“还是家里好,又良母、贤妻、幼子......”
“你不在东京,亲临战场,留我们这些妇孺在宫里,心里实在不安啊!”李氏则一种浅浅抱怨的语气,说道。
闻言,刘承祐笑容一敛:“难道,有人对娘不敬?”
见状,李氏摇摇头:“内外臣僚宫侍,都恭顺侍候,但你这做主的人不在,心有挂碍罢了!”
复衔笑意,刘承祐坐到李氏身旁:“有劳娘亲挂念了!未能尽孝于膝前,还望恕罪!”
李氏说道:“有皇后他们侍候,倒也不寂寞!”
冲着他的后妃们点了点头,刘承祐说道:“今日我还京,叫上在京的亲戚们,举行一场家宴,一家人聚一聚,图个喜庆!”
“甚好!”对于刘承祐的想法,李氏表示认可,直接同意。
一场家宴,刘承祐席半而走,他除了是一家之主,还是一国之君,国事在他心里的份量,还是要重于家事的。
约莫以傍晚时分,刘承祐向太后告罪,径往崇政殿而去。月薄星繁,夜幕之下,宫廷巍峨,时隔四个多月,再度走在熟悉的宫室之间,刘承祐又是别有一番感触。
“大臣们呢?”刘承祐问。
作为内侍之首,张德钧回宫之后,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方罢,前来候命。闻问,赶忙道:“诸公正在东殿等候陛下召见!”
应了声,刘承祐加快脚步,走向崇政殿。殿内,东京朝堂上,权势最重的几名大臣,正安静地候着,待天子快步入内,俱起身恭拜。刘承祐正坐于御案,是等彼朝拜之后,方才示意其免礼落座。
四个多月未见,看谁都有种眼生的感觉,而于殿中的大臣们而言,携拓地之功,大胜还朝的天子,威势愈盛,令人不敢侧目。
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冯道身上,刘承祐说道:“朕不在东京,有劳众卿,坐镇后方,秉执军政,操劳国事,调理阴阳。诸公辛苦了!冯卿,这鬓角,又添几分斑白,可见糜乏,朕心不忍啊!”
“多谢陛下关怀!”冯道当即起身,恭敬应道:“臣等深受陛下信赖,以国事委任,自感任重道远,不敢怠慢失责!而今陛下得胜还朝,臣等空悬之心,方得安矣!”
听其言,刘承祐稍微勾动了一下嘴角,轻吁一口,朗声道:“此番南征,前后动用军民三十万,靡费亿万,所幸将士用命,群臣筹谋,得以尽取淮南,江东臣服,可谓战果辉煌啊!”
“此皆陛下运筹之略,统帅之明,用人之智!”郭威在下,以一个平稳的姿态,说着恭维的话。
轻笑一声,刘承祐说道:“筹谋制远,用兵制胜,破国夺城,占地取民,乃有此胜。这岂是朕一人之功,文臣之谋,将士之勇,缺一不可!”
刘承祐从来不是自矜其功的人,也没那么,更没有那个必要去与臣下争功,面容和善,朝众臣说道:“此番,朕亲征于淮南,得以尽心于军事,而无米粮、军械、役夫之忧,后顾之虑,皆乃众卿坐镇之功!”
听皇帝这般说,殿中臣僚还能如何,皆起身拜倒,一副感动的模样,大赞刘承祐英明。
简单地沟通完君臣感情,刘承祐形容微敛,殿中气氛眼瞧着严肃起来,就如平日里刘承祐听政一般。
战争结束未久,朝廷治事,虽则已从战时调整过来,并逐渐恢复正轨,但犹以兵事为先。郭威率先起身,禀道:“从征禁军,已然归营,汇同诸军上报,再加后续查验,此战南征禁军将士这损殁详细已出,臣具表以奏!”
郭威掏出一份奏书,双手捧上,嘴里叙述着:“前后野战、城攻,大小凡四十三起,禁军战亡四千三百七十五人,走失二百六十七人,重伤一千三百六十人,轻伤五千一百二十四人!所伤亡者,队长以上军官,三百二十六人!”
闻报,刘承祐难免再生“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感叹,说道:“南唐将士之孱弱,朕已知也,即便如此,鏖战数月,我汉军精锐,犹伤亡逾万,不可谓不大!”
当然,郭威所报,只是禁军官兵的损伤,此战所征召的淮北、淮南役夫,其伤亡,则倍之。毕竟干的,都是脏活、苦活、累活。
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遵命!”郭威与魏仁浦,同时应道:“陛下爱兵之心,臣等敬佩!”
“南征诸军将士功劳,兵部已然审定结束,营指挥以上,凡一百六十五人,悉已整理完毕,详记其事,请陛下审阅,策勋授赏之事,还需陛下与廷臣共议!营指挥以下,另备明细,按例因功叙赏,待核定之后,即可降赐!”魏仁浦也拿出一封奏章,呈上。
刘承祐掂量了几下,甚是厚实,能由他亲自过目的,都是禁军中上级军校将帅之功。稍微翻看了两眼,刘承祐冲着一脸操劳状的魏仁浦说道:“魏卿辛苦了,待朕阅后,再作批复!”
“是!”
掂量着手中奏册,刘承祐看着众臣说道:“厚厚一本功劳簿,尽是将士厮杀作战,破军占城之功。如朕前言,诸卿坐镇筹措,理政抚民,亦是大功,另有诸节度及各州配合作战调度之职吏,亦不能忽视其劳!”
“也当登记成册,上报核实,由朝廷酌情施以褒赏!”刘承祐冲冯道吩咐着:“此事,就交由冯卿处置!”
“是!臣替内外职吏,拜谢陛下天恩!”冯道说道,言语间带着喜色。
作为执宰者,定功劳,分果子,刘承祐当然不会厚此薄彼。他也是想向天下人宣示一件事,只要对国家与朝廷有功用者,他都不会忘记。
不过,这么一来,朝廷又要额外多支出一部分廪资了,看三司副使薛居正那紧锁的愁眉,便可知其性情如何了。但对于此事,还不能开口反对,若是张口,必然犯众怒。
大汉立国以来,一直在和恶劣的财政作斗争,刘承祐即位以来,情况更甚,虽然开源节流,休养生息,但实在经不住天子刘承祐的折腾。大有为之主,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天下,带来的不一定是千秋太平,万世功业......
“陛下,南征之后,铁骑、龙捷、龙栖、小底、护圣、奉国诸马步军,损伤且众,再加陛下留驻于两淮各部。东京禁军数量锐减,已不足以拱卫两京及滑、澶诸关镇,倘有战事,亦不足发。”郭威又拿出一份奏章,呈上,说道:
“经臣等商讨,建议以两万兵额,自各节度、防御、团练麾下,选拔精壮,充入东京!其中河东诸州,选拔五千,魏博三千,成德两千,余者自其他州镇,酌情依制遴选。请陛下御审!”
接过,刘承祐仔细地审阅了一遍,问道:“如此,是否会影响边备?”
枢密院的奏策,当然很合刘承祐之意,一石二鸟,强干弱枝,欲削方镇,先收其兵。但是,北汉朝立国近六载,发展到如今,中央的权威已然确立,且日益稳固,地方节度对于朝廷的威胁,已没有想象般的大,尤其在刘承祐这又取得一大功业的情况下。
他虽有意继续强化集权,收节度之兵,却不急于此,其他地方还好,但是边州节度,他不得不警醒。若是使得地方军队过于孱弱,岂不是给异族可趁之机。
郭威则道:“经枢密详细筹算,当无大碍。陛下还朝,以汉辽刘两国如今的情势,北部边防,已能满足需要,且可适当削减,调整更戍。关右多出悍士,以孟蜀之故,可压后征调。定难军李氏,可诏其进献勇士,充入马军。
河东十州,虽龙兴之地,立国以来,未逢战事,不需诸多兵马。除选拔入京之外,还当酌减,放军为民,加固忻、代、府、麟之防,余者保证基本驻防即可......”
“既然经过枢密院群策讨论,料想无虞,就照此执行吧!”听其解释,略作沉吟,刘承祐说道:“不过,当谨记,此事当宜缓,不宜暴急,所选之卒,必须精良,不许有滥竽充数者,先颁诏吧!”
“是!”
定议的同时,刘承祐也不由多瞥了郭威几眼。
今夜崇政殿中的面陈机要,这算是此番还朝后,刘承祐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汉的中枢重臣们,虽然比较玄,但明显感觉得到,冯道、郭威等臣,比起过往,有些变化,更加恭顺了。
不是说前些年,这些臣僚不够恭敬,只是在恭敬的面孔下,少不了一些异样的心思。过去,刘承祐有种感觉,他是一个人,大展权谋,拖动着漏风渗雨的大汉朝,向前发展进步。臣僚们虽然没有怎么拖后腿,但和刘承祐,终究不是真正的一条心。
但眼下,殿中的臣僚们,明显开始真正为大汉朝廷,为他们的君主,为百年基业、千秋功绩而尽力用心。虽然这是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但刘承祐似乎感受到了那份“诚意”。
就拿郭威来说,虽掌枢密,但以前,都是刘承祐动一下,他应一下,刘承祐进一步,他退一步。此事他提出的枢密之议,明显透着一个积极,为国家重复“大一统”而进取。
感受到这些,刘承祐表情不自觉地舒展了些,唇角洋溢着少许喜色。
“关中如今是什么情况?蜀军动向如何?”刘承祐再问道。
此番答话的,是枢密副使郑仁诲,只见其起身,躬身一礼,禀道:“陛下,开春以来,蜀军两路约五万进宫关中。蜀主以禁帅李廷珪为北面招讨使,降臣何重建副之,率军三万五千出凤州,攻打凤翔。又以雄武军节度使韩保贞率军一万五千步骑出秦州,攻我陇州,欲从侧翼威胁凤翔安全!
据军情司所探,此番动兵,是蜀枢密使王昭远力主,为应对此战,蜀中前后征召了近十万民夫,调集了大量粮食辎重!”
闻报,刘承祐眉头顿时凝起,说道:“难怪,我朝都与南唐罢战议和,蜀军仍未撤兵。前期如此投入,蜀军胃口就么大当真欲一口吞下我凤翔、京兆,席卷关右?”
“听闻那蜀臣王昭远,乃蜀主孟昶伴读,善辩,深受蜀主信任,委以军事。王昭远自比诸葛,宾客饮宴,常夸口北伐。此次蜀军出击,直逼我关城,因我朝用事于东南,而短于西南,受其所迫而处下风。
因前线战况,蜀主对王昭远颇为褒奖。据成都朝廷及汉中、蜀地的刺探情况,蜀廷似有增派兵马的意向!”
“朕前番便听过此人!非朕小觑天下英雄,只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自比武侯了?”刘承祐不禁嗤笑,冷冷道:“纵使其武侯再生,我朝又岂弱于曹魏?”
“陛下所言甚是!”郑仁诲说道:“如消息无误,那王昭远不过一幸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然滔滔不绝,畅谈兵书,实纸上谈兵,既无驭兵经验,又无治政之能。口出狂言,亦不过故步自封,夜郎自大罢了!”
走到依旧高高挂起的舆图前,刘承祐登上梯桥,凑近研究了一下,说道:“蜀军动向,与国朝初年,其入侵关中,几无二样啊!时下交锋第一线,情况如何?”
郑仁诲上前,介绍道:“李廷帅其主力,兵进陈仓,攻散关,凤翔节度赵晖聚牙兵守之,保大节度药元福率鄜、邠之军,守散关,以渭水相隔,稍抑掎角之效。秦、凤不在,少秦岭之险峻,故总体而言,凤翔一线,我朝处于劣势。但有赵、药二公,率师据守,暂时无虞,蜀军再未取得进一步战果。
永兴军节度宋延渥,固守京兆,以防蜀军偏师偷袭。陇州,有彰义军节度史匡懿率军南下,阻韩保贞于陇州!”
“还是太被动了!”刘承祐盯着舆图看了许久,对于关中局势表示看法:“陈仓、陇州,两地倘有一失,则局面定然崩坏。若蜀军再打得聪明些,遣一支劲旅,绕袭关中腹地,以破袭为主,那么纵使无失,,形势也必定恶化!关中各州,本就残破,诸州安定不过数年,还经不起兵燹侵害!”
“增兵!关中需要增兵!”刘承祐严肃道。
“陛下!”这个时候,郭威主动开口了:“增兵乃必然,不过以臣之见,朝廷不必大举西进!”
“哦?”刘承祐看向郭威:“郭卿有何想法?说说看!”
闻问,郭威露出一抹老谋深算的笑容,述来:“一者,征淮以来,国用不足,军民疲敝,亟待休整,不宜大动兵!二者,若是动静大了,只恐惊跑了蜀军!”
听郭威这么说,刘承祐来了兴趣,若有所思道:“郭卿,似乎对北犯的蜀军,有所图谋?”
“陛下英明!”郭威淡淡一笑,说道:“陛下宏图雄略,志在天下,窃据川地的孟蜀,早晚要解决。孟氏借两川之险,割据西南,如欲攻之,必受险阻。
而今蜀军主动出击,与我朝交战于渭河,若能效乾祐初年那般,再对孟蜀军力、民力进行一番打击。今朝灭其一分,异日灭蜀,阻碍则少十分。
且拖得越久,对孟蜀国力的消耗则越大。只需采取守势,给其以希望,吊其胃口,将战事时间拉长。蜀军北来,兵马数万,役夫十万,其所需钱粮,少有坦途,都需走栈道,翻山越岭而来......”
“臣建议,陛下只需遣少量精锐西进,巩固西防,再派一支水师入渭水,保证陇、凤不失,即可!”郭威道明其想法。
“郭卿,这是谋国之言啊!”听完其进言,刘承祐不由朝郭威投以讶异的目光。
想了想,刘承祐问:“若蜀军见无利可图,直接撤去呢?”
“那么西患暂消,陛下正可全心于国内,调理内政,积攒国力!”郭威眼神仍旧平静:“只需一年半载,便是我朝,重启西征战略,复夺秦、凤,乃至兵进汉中!”
“郭卿,考虑周全!”刘承祐看向其他臣僚,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皇帝都这般说了,群臣自然没有异议。刘承祐则直接吩咐着:“调兵之事,由枢密处置!不过,若遣水师,西进入渭,便由向训,亲自率军去一趟!”
“是!”
“定难军李家,近来可有异动?”刘承祐又问。
“李彝殷与延州高允权两方,因一批战马,又起争端。得知淮南战事结束,各自撤军,同时向朝廷上表,指谪对方不是!”闻问,冯道主动进言。
西北地区,定难军李彝殷与彰武军高允权之间,结下的梁子,几乎人人可知。几乎每年都要爆发冲突,李彝殷示弱,高允权则背靠北汉朝廷,双方明争暗斗,即便东京朝廷,都已然习惯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北汉有事之时,定难军但有异动,最后都会演变成与高允权之间的“冲突”。此番,也一样,这大抵也是李彝殷小心谨慎之处,不管如何,从未与北汉发生正面冲突。
只是这种暗地里的动作,显得小家子气,也让刘承祐很是厌恶。
“这些年,李彝殷是表面恭顺,暗地里,着实是躁动不安呐!”刘承祐不由讥笑道。
见天子有愠怒之状,魏仁浦不由劝道:“定难军背靠戈壁,依峙草原,累有数十载,远在西北,已然成势,非一般节度。请陛下息怒,暂忍其行为,待国富军振,另觅良机,遣一良将,自可消除其威胁!”
闻谏,刘承祐只挑了下眉头,看向冯道,吩咐道:“分别派使节前往延州、夏州,调解争端。朝廷,就先做个仲裁者!“
“是!”冯道应命。
“另外!”刘承祐又补充道:“武德司王景崇,于战时抓到了一名南唐所遣信使,携其国书,邀请李彝殷起兵作乱于西北。去夏州的使者,将信使与国书带上,替南唐转交给李彝殷,看他处置!”
“两淮职吏,选调官员,进展如何?”刘承祐看向冯道。
“州县一级职吏,已从两京及近畿官员勋略,甄选上百人,已然陆续赴任,再加上接纳的唐吏,可以满足政务之典治!彼初降,必然尽心相辅,以博信任!”冯道说道:“另外,臣等共议,欲从地方州镇中,挑选干事之将吏,调往淮南两道!”
“此议不错!甚可!”刘承祐脑子里只转了个弯,便露出了笑意,说道:“不过,淮南新下之地,政制未固,民心未附,需以良吏,善加调理,化为汉土。所拔之吏,品级虽不高,却是我朝在淮南的统治基础,需要重视!”
“请陛下放心!”冯道禀报道:“臣等所拔,届时量才所取,都有在诸司衙署、州县有典政任事的履历,每岁考比,皆为中上之评......”
对于冯道此言,刘承祐不全信,天下从不缺有才者,但为政之才,大汉朝还没有多到这个地步。但是,并没有点破,他也不可能去苛求,淮南派遣职吏,尽是干臣。作为皇帝,他只需从全局来考虑,纵有人情往来抑或滥竽充数者,只要在可控范围之内,无碍于大局即可。
“另外,陛下所新设道州新制,廷臣推议,斟酌周全,当于布政、按察两司下,另设佐官吏职,构造衙司,以治道政。”冯道说道。
“这是自然!”刘承祐直接点头表示同意,说道:“一道州政,王事糜繁,朕可不愿臣工过受其累。关于道府官制,卿等会同三馆饱学之士,尽快议定规制,拟个条陈。淮南两道之军政制度,要尽快构建完毕,上下官员的委任,也要尽快落实!”
“是!”冯道应命,老脸放松,又恭谨地向刘承祐建议道:“另,唐末以来,各道府州县,遭逢战火,屡陷兵燹,兴废不一,以至天下崩坏,而前制已旧,难以满足当下安邦治国之需。老臣以为,淮南新制,可暂于两道试行,以观成效,查漏补缺,待全制之后,逐步推行于全国。也可趁机,全面划定疆界,厘清城邑!”
眉毛微挑,刘承祐偏头,凝视了冯道这老臣一眼,说道:“冯公深远之见,不过此时急不得,待淮南那边民政理顺了,再作打算!”
冯道并无异议,只是恭敬一礼。看得出来,就和郭威差不多,冯道进此议,也像是向刘承祐献“投名状”,完全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来说。
“陛下!”宰臣李涛见机起身,禀道:“淮南十四州县官府,已奉制将辖境内田亩、山林、丁口等籍册,上报东京。经臣等整理,属唐之时,淮南各州,在籍丁口,足有二百八十余万人。
不过这只是以旧档统算,并不准确,此番南征,终免不了逃难、受害于战事者。即便如此,按臣等计,诸州丁口,也在二百五十口往上。若是再加上隐户、私奴及佛寺僧尼,数目还当有涨。”
“具体丁口籍簿,还需待局势稳定后,由各州县官府,详细清点,造册登记,上报朝廷!李涛说着,眉开眼笑的:“但不管如何,我朝再添近四十万户百姓,全国丁口终于上千万,乃天下之最!”
李涛说起这,才是最让刘承祐开心的,人口的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说。经过刘承祐几次降诏,清查户口,又遣使查验,虽然仍旧免不了瞒报、隐匿之类的事情发生,但北汉国内人口,约在一百二十五万户上下,丁口不足千万。
这还是在刘承祐接收了大量幽燕难民,并迅速平息内乱,消灭匪盗,靖平国家之后,安养数年的结果。否则,这数量还要少。
对于北汉朝廷来说,攻取淮南,钱粮财货,缴获不匪,但那近三百万丁口,才是最大的财富与收获。只要归化整顿结束,北汉的国力,必然暴涨。
换个角度来看,占据着北方大部分道州的大汉王朝,治下丁口,居然仅有千万,其地广人稀的情况,可想而知。
“中枢要拟出一条,鼓励百姓生育的政策!”刘承祐在群臣面前,踱了几步,吩咐着:“往后二十年内,大汉官吏考比,三年之大考,当以人口增长,作为参考依据!”
冯道几人,对望了一眼,躬身应命。
关于人口激励,鼓励生育的政策,刘承祐此前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秉政之初,百废待兴,并没有足够施行的条件。
一者,国家财用,需要用到养兵、养官,守边御敌等巩固国家政权的事务上;二者,屡遭战乱,人心未附,治境未安,生民贫苦,对于一般的黔首而言,多生多养,只是负担;三者,便是行政执行力的问题,国初之时,朝廷对于地方的影响太过薄弱,权威不固,想要落实下去,并不容易。
时到如今,从各方面来看,都已具备了条件。刘承祐以二十年为期,却是有些摸不准刺激之下,人口的增长速度,对于封建帝国而言,人口与土地之间的矛盾,值得警醒,当因事而制宜,但眼下,可以鼓励国民放开了生养。
不知觉间,夜渐深,刘承祐明显注意到,殿中群臣,或多或少,都露疲态。刘承祐经过这一日的折腾,也是颇感疲乏。
饭点已然过了,刘承祐有家宴垫着肚子,感觉还好,但这干臣子,估计还是腹内空空。刘承祐直接扭头,冲张德钧吩咐道:“去,吩咐膳房,准备堂食,做丰盛些,让诸公享用之后,再行出宫!”
“是!”张德钧应命,颇为积极地去了。
面对天子赏食,冯道等人,齐齐起身拜谢。
接下来,刘承祐又察问了一番东京城内的情况。时间,在问奏之中,快速流逝,待内侍通禀,堂食已备好之后,刘承祐自己都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到此为止吧!诸卿且去用膳!”再度起身,摆了摆手,环视一圈,吩咐着:“传制,后日朕亲赴宗庙祭拜,以告收取淮南之功。入夜,于崇元殿,举行策勋御筵,东京五品以上文武勋臣,悉可赴宴!”
“是!”
臣僚们陆续退下后,刘承祐在大汉舆图前徘徊几许,双目清明,嘴角慢慢绽放开笑容,而后哈哈大笑,笑得极其畅快。
突来的笑声,将殿中伺候的内侍们吓了一跳,一个个谨小慎微地埋头候立,却忍不住瞥向皇帝这边。
张德钧近前,小心地问道:“陛下,如此开怀,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你说呢?”收敛笑容,刘承祐转过身,问他。
面对天子的注视,张德钧卑微一笑,谦恭地应道:“陛下神思如海,岂是小的所能猜测的。只是陛下高兴,小的们也不由愉悦!”
对张德钧的回答,刘承祐似乎感觉十分满意,又咧嘴一笑。慢慢地走出殿门,吹拂着微冷的夜风,抬头仰望星空,此时的他,有种纵天地广大,任我遨游之感,整个人的心境,都拔高不少。
这个时候,张德钧凑到身侧,给了刘承祐一个既现实,又有些难以抉择的问题:“陛下,不知今夜,宿于何殿?”
当然,并没有怎么考虑,刘承祐舒出一口气,道:“摆驾坤明殿吧!”
天子还朝回宫,虽只一个白日,但汉宫之中,气氛明显有所变化,安稳了些,也喜庆了些。诸殿后宫美人们,梳洗打扮,都积极了许多,以俟君幸。
坤明殿这边,皇后大符,安然在坐,手里捧着一卷经书,平静地阅读着,并未表现出多少急盼之色。雍容玉面,尽显淑华,大妇之姿,显露无疑。
直到,殿中女官,快步前来禀报:“圣人,陛下已摆驾,正向坤明殿而来!”
闻言,大符美丽的面容间,仍旧不免流露出一抹矜持却显自信的笑意,优雅地释卷,伸了伸懒腰,展露出那姣好的腰线,贵妇人流露出的慵懒风情,还是很诱人的。
“要不要准备迎驾?”女侍御请示道。
“不用!”大符娇吁一口气,吩咐道:“一切照常即可!唔......去准备好浴汤!”
吩咐完,大符也没有继续看书的兴致了,天色已晚,娇躯虽已有些乏累,但精神明显很好,不说其他,作为女人,男人归来,总归是有些刺激的。回到内寝,去服卸妆,稍加侍弄一番......
未几,刘承祐驾至,大符相迎,盈盈下拜:“恭迎陛下!”
“娘子免礼!”刘承祐双手扶起皇后:“快起来!”
稍微打量了大符两眼,未施粉黛,薄裙朦胧,亵衣贴身,玉体含香,那双透着聪灵的眸子,溢着秋波,极为诱惑。见美人此状,刘承祐顿时心头发热,忽然觉得,大符除了明理贤惠之外,竟然多了些情趣。
压抑住心头的那丝悸动,刘承祐入殿,牵着皇后那纤纤玉手,与之同案而坐。几拥靠着,刘承祐又忍不住往大符那曼妙的身躯上看了几眼,目光碰到那坚挺处时,竟然有些躲闪。
见到刘承祐那“偷摸”的模样,大符不由掩嘴娇笑了两声,竟然让刘承祐难得地红了脸,要知道,他可不是什么纯情小男人......
轻咳了一声,刘承祐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你在东京,统管后宫,尽孝太后了!”
听刘承祐之言,大符轻靠在他身上,低声道:“都是我该做的!陛下回来就好!”
感受着娇软的躯体,刘承祐仍旧压抑着躁欲,好奇问道:“你是在等我?”
大符浅浅一笑:“后宫之中,何人不在等候陛下?”
皇后的声音,难得地酥酥的,几渗进刘承祐心底。眼神四闪了下,刘承祐问道:“二郎呢?”
“玩闹了一日,已然睡下了!”大符声音愈娇了,身体柔若无骨般,靠在刘承祐身上,向刘承祐释放着些许诱惑的信号。
低下头,视线就近与大符纠缠了一下,注意到皇后如水的目光,分明含春。再不压抑,刘承祐动作直接大了起来。
“不要!”却被皇后红着脸拒绝了。
刘承祐先是一愣,随机反应过来,说道:“也是!到榻上去......”
大符仍旧轻摇螓首,几乎咬着天子的耳朵道:“陛下一路车马,又听政至此,定然疲惫,尚未洗尘。我已命人,准备好浴汤,陛下还是先洗尘舒缓一番吧......”
浴汤!鸳鸯?刘承祐再不压制自己的鸡动了......
......
夜深人静,坤明殿内的灯火,都黯淡了些。刘承祐自睡梦中醒来,将仍旧缠放在脖前的玉臂轻轻地拿开,偏头,看着大符。
昏暗的灯光下,皇后睡得正熟,玉容绯红,几根秀发,凌乱地贴在面颊上,明显沉重了些的气息,似乎证明着她消耗过大的体力。
起身下榻,给大符攘了攘锦被,下面玉体横陈,只着片缕,春夜尚寒,刘承祐难得柔情,以防其着凉。
轻轻地掀开珠帘,缓缓步出内寝,惊动了值夜的女侍御,朝其做了个手势,事宜其噤声,刘承祐沉声吩咐着:“备一盏灯!”
“是!”美貌女侍,朝里间稍微瞄了一眼,恭敬地应道。
揉了揉脸,坐于凤案后,打起精神,刘承祐取出两份自崇政殿携带而来的两份,郭威与魏仁浦所献奏疏。
枢密院所拟,自州镇选拔精壮甲士,这是必然之事,其他大小方镇,都不会有太大问题。成德张彦威,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应声虫,凭借着当初和刘承祐水里来火里去的交情,只要谨守本分,自可得一世富贵。
魏博符彦卿,以这个老丈人的处事作风,对于朝廷基本不会忤逆。唯可虑者,只有太原王、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刘崇了。
对于刘崇这个皇叔,就如此前的刘信一般,刘承祐没什么感情。而刘崇这个人,品行、操守、才能无可称道者,镇守河东近五载,为政、驭民、治军皆无建树,更要的是,对于朝廷,缺少敬畏之心。
这些年里,天下州镇节度,都陆续入京觐见述职,接受天子垂训,获取朝廷信任。去岁嘉庆节(北汉以刘承祐诞辰为嘉庆节),刘承祐召各地节度入京朝拜,连匪气很重的定州孙方简都头一次来开封了,唯有这皇室嫡亲的太原王,无动于衷,推诿不至。要知道,去岁可是刘承祐二十整,大寿。
对此,刘承祐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心里边自是极其不满。
另外,经过调查,河东诸州,丁口不过四十来万,各地军队加起来,却有近四万,几乎两户取一,五丁抽一。以大汉如今的情况,哪里需要在河东保持如此规模的军力。
而以寡民,养众军,对河东却是大有不利,严重阻碍了朝廷与民休息,恢复发展的国策。国初之时,河东还是富强一方,为大汉巩固中原,出了不少力,为刘家最坚实的后盾。
但这些年下来,在刘承祐的治理下,各地陆续恢复活力,中原、河北都在向前走,唯有河东,停滞不前,且犹有落后。对于朝廷的诏命、新制,也不上心,刘崇俨然想把河东打造成其独立王国。
当然,要说刘崇真有反叛的意图,那倒也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这个皇叔,只是太过没有自知之明,德不配位,手执重器,而有些飘飘然了。
刘承祐这边收到的一个说法是,刘崇想效防幽州的赵匡赞,希望朝廷能将河东交由他们那一脉,世袭罔替......
刘崇之愚,竟至于斯?天子给赵家那“封疆裂土”的允诺,他自己都不信,刘崇能当真!
但不管如何,河东的问题,已然到了解决的时候了。移其亲信,收其精壮,散其部卒,再调离其职,遣朝官干吏,就任地方。一整套的后续动作,早已在刘承祐脑海中成型,时机业已成熟,刘承祐也腾得出手了。
刘崇得感谢他的身份,并且没有暴露反心与相匹配的才干,否则,想活命都难。
阅罢,刘承祐提笔在奏疏上批示了个“可”。
关于魏仁浦所上,南征将校封赏章程,刘承祐看得则更仔细了。一场大仗下来,禁军原本的体系又有些破碎,将校之中,太多新鲜血液汩汩涌出,又是一次调整的机会,由不得刘承祐不重视。
一条条地看过,见着上边串串名字,兼所拟进军职,刘承祐表情始终平静,但眼神中,却明显透着点轻松之意。
王峻被拟进侍帅,接替病重的高行周掌管侍卫司;慕容延钊升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只待什么时候刘承祐将尚洪迁给撸了;郭荣拟进兵部侍郎,封爵加禄;赵匡胤进殿前都虞侯;韩通调任侍卫司任副都指挥使;孙立加爵禄,依前职;高怀德为龙栖军都指挥使;其余李重进、王彦升、王全斌、郭崇威、史彦超等大将,都有进阶。
而赵延进、张永德、安守忠、潘美、党进,乃至石守信、韩令坤、韩重赟、马仁瑀等,一串串熟悉的名字,都在这份名单上。
对于大部分人的安排,刘承祐都没有异议,不过,还是提笔着墨,稍微调整了一些。
蓦然回首,可以发现,继位以来,刘承祐苦心孤诣,于禁军中埋下的种子,几年的生根发芽,经南征一战,彻底开花结果了。
禁军之中,将星璀璨。
转念而思,刘承祐又忍不住想,待这些人彻底成长起来之后,统率禁军,届时何以制之?只稍作考虑,刘承祐自己都笑了,自信的笑。
要一统天下,成就伟业,怎可少得了将才,仗总归不能用一干平庸只将去打的。与其想方设法去压制将帅,莫若深耕制度,强化君权,从根本上,加强对军队的控制。
“二郎!”刘承祐想得入神间,大符的声音飘入耳中。
转身一看,皇后披散着头发,玉体上简单地罩着衣衫,娇躯隐现,手里拿着一件外袍,披在刘承祐身上,道:“天气寒,切莫着凉了!”
轻轻地往身上扒拉了一下,刘承祐道:“一时没有注意!是我惊醒了你?”
大符探手,在刘承祐脸上轻抚着,说道:“素知你勤政,也当注意身体,切莫过于操劳,还算早些歇息吧!”
握着大符的手,注视着皇后娇躯起伏的轮廓,忽然又来了性致,少有地浪荡一笑:“娘子,且榻上吧!”
顿时引得轻啐一口,但迎着刘承祐炙热的眼神,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朝内寝而去......
在皇帝于宫中,操劳于国事,耕耘于床榻,至夜未休的同事,皇城之外,朱门大户,贵族府邸间,也免不了一番交际往来。
淮南大胜,天子还朝,牵动的是整个天下局势,而于东京的高官重臣们而言,北汉朝局变化,则更受关注些,毕竟切身忧关。但浪潮滚滚,身处其间,能保持清醒头脑,长远见识者,终究是少数。
随驾还京,交接好公务之后,郭荣、李重进、张永德三人,先后上门,临郭府中拜见。不提旧部、故吏,这三人,一子一婿一侄,是郭氏宗族中,最为出众者,尤其是郭荣。
此时堂中,作为郭府大妇的张夫人,亲自招待三人,命人准备好酒食,供其享用,以解其劳顿。
“还是东京舒适,打了几个月的仗,身心皆疲啊!”李重进抓着一直羊腿,狠狠地啃了口,满嘴油腻道:“府中烤肉味道,就是不一般呐!”
“那就多吃点!不够,我再让人准备些!”张氏主座上,含笑以应,冲三人道:“你们在淮南打仗,相公是夙夜忧心,惦念不已,而今完好归来,可安心了!”
闻言,郭荣起身拘礼,表示感激,李重进张永德二人,也跟着行礼。
“抱一啊,此番你在庐、和二州,夺城五座,攻寨七处,破唐军上万,立功不小啊!”喝了点酒,李重进扫向张永德,笑眯眯地说道。
“怎么比得上重进兄!”见李重进面上作态,张永德微微一笑,谦逊道:“南征大军中,论激战、苦战、恶战,没有比护圣军更出众的。苦仗都被重进兄你们打完了,剩下的唐军也只是一干乌合之众,城池传檄可下,怎敢居功!”
听张永德这般谦下,李重进舒服了,哈哈大笑两声,不由瞥了眼右首的郭荣一眼,微露得意之色。
注意到李重进眼神,郭荣点了下头,说道:“这一仗,护圣军确实打得不错,我在濠、泗,都有耳闻,护圣军为诸军翘楚!”
张永德却一脸敬佩地看着郭荣,说道:“还是大哥文韬武略,独挡一面,以寡军击众敌,来安一战,击破三万敌军,威震天下。淮东经略诸军,所取得的战果,堪比寿春行营啊......”
“小有战果,却不足以恃功而骄!抱一啊,有些话,不可妄言啊!”郭荣看着张永德,以一种告诫的语气道。
张永德性格素好,为人谦慎,闻言会意,赶忙道:“是小弟忘情了,受教!”
李重进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方才的自得,因张永德一言,被击个粉碎,他带护圣军,在西线打得再勇,也只是行营驱使之人,那些军功,同郭荣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见郭荣端着架子,李重进不由道:“抱一也是好言相赞,何必不近人情?”
郭荣看向李重进,没有与之争辩,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这番反应,反而惹得李重进自觉难堪。
见状,还是张氏出声控场,说道:“瞧你们,百战归来,难得上一次府,回一次家,酒食之间,还不忘谈论军国之事......”
有张氏圆场,都得给面子,气氛自然好了些。趁着这个机会,张氏对郭荣说道:“你前几年,一直在外任职,去岁遭跌折,也未久留,便被派去徐州了。此番还朝,我有意择日举行一场家宴,你们夫妇将宜哥他们都带来,都是一家人,一起聚聚!”
闻此,郭荣稍作迟疑,但迎着张氏有些期盼的眼神,还是应道:“是!”
郭威回来,已然很晚了,正见着堂间情景,仆人还侍奉着,众人皆起身迎拜,唯有李重进,酒喝多了,劝也劝不住,颤颤巍巍的。
郭威扫了三人两眼,眉头一凝,说道:“初还京,你们三者同来,恐......罢了!”
目光落在李重进身上,只见其醉态恢复了些,但仍旧有些难以自持,不由微怒,冲仆侍吩咐道:“先把他送回府去!”
“你们两个,随我到书房来!”又撂下一句话,郭威当先后宅而去,郭荣、张永德不敢怠慢,匆匆而去。
干整的书房内,三人落座,仆人侍茶,郭威直接道:“南征一事,我料大汉必胜,却也没想到,区区半载,已尽取淮南,金陵臣服。”
“陛下苦心孤诣,朝廷三载筹谋,而江淮无备,一朝爆发之沛然伟力,伪唐自然难以抵挡!”郭荣亲历战争,倒未觉多惊奇。
“此战之后,陛下威加四海,势并天下,一统之势已成,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不可阻挡。当此大势,我们郭家,却是不能不早作考虑了!”郭威此言,说得露骨。
张永德似乎会错了意,吓了一跳,忙道:“妇翁何意?作何打算?”
“我起于微贱,追随太祖,方有所成。昔日在河东,声名未扬,及至建国,受到两朝天子所信重,委以枢密,付以重权,位极人臣!”郭威面色平淡地述说道:“几年下来,郭氏宗族、故旧,在朝、在军、在地方,为将吏者,足有上百,声威隆著。
此番,你们三人及郭氏旧部,从征淮南,立功不小,朝廷另有赏拔。到这个地步,外臣之中,如论权势地位,恐难胜于我家者!”
说着,郭威不禁有些慨叹:“然有盛极而衰之言,亦有福祸相依之说,位尊权重,名盛誉隆,于我家而言,却不得不谨慎,怀惜福感恩之心。
陛下御临以来,河东旧臣,史杨王二苏,昔日高朋满足,宾客盈门,而今却晚景凄凉,令人唏嘘,郭家却不能不引以为戒。
天子年岁日长,权势愈重,地位越固,心思却益加难以猜测。侍驾,如伺猛虎,若把握不住进退,早晚必取其祸......”
郭威说了一通,尽道其肺腑,明其用心,郭荣与张永德,都算得上聪明人,都能领会郭威的意图。
郭荣道:“儿早有此虑,不过以我之见,天子行事,虽显凉薄,但器量恢弘,志趣高远,雄图大略,只要尽心辅佐,专于王事,再约束行为,当不致有祸。眼下,还远谈不上功高震主!”
而张永德,反而松了口气,跟着道:“大哥说的是,我等无二意,尽心侍奉,心迹坦明,自无可惧者!”
见状,郭威却摇了摇头,老眼之中,透着深思:“三五年之内,当保无虞,然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虽无近忧,却需有远虑!我家权势过盛,并非好事啊!”
听郭威这么说,郭荣想了想,问道:“父亲有何打算!”
郭威直接盯着郭荣,道:“前番,朝中便有流言,说我郭氏一门两使,爵拥公侯。虽则功劳配其名爵,难免为小人所嫉。而我掌枢密院多年,根深蒂固,却也愈惧连根拔起。
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自觉你我父子,不当同时在朝!”
顿了下,郭威道:“你在外多年,履职方镇,军政兼挑,累有功绩,看陛下之意,当留你在中枢了。我有意自请去职,外放为官,到地方上,待几年!如此,你们可安心在东京任事,求得君安,也求得己安!”
郭威言罢,郭荣连连摇头,说道:“父亲年岁已长,为人子者,何忍于心?还是我离京吧!”
听其言,郭威却笑道:“我虽年老,却还能为朝廷办点事,建点功业,只是朝中已无适合我之职事罢了,你不必如此!”
观郭威之状,郭荣这才颔首,想了想,大概能猜测到点郭威的心思。事实上,如欲退而避嫌,郭威大可上书乞骸骨,但以他的年纪与身体,又没到那个地步。
而郭威自己,也还没有抛却功业之心,富贵荣华是有了,青史丹书上,却还有所求。急流勇退,是勇气智慧,但终究可惜。
在朝中迁职,效果不一定好,还不如到地方上,办点实事,也免得在京中招风,惹人注目。
在郭府中,郭威带着子、婿,筹虑将来打算之时,另外一座府中,赵弘殷与赵匡胤父子俩,也正秉烛而谈。只是比起郭府的气氛,赵家父子俩之间,要轻松得多。
赵府坐落东京东北,距离皇城比较远,但靠近北市,只隔着一座里坊,平日里,站在府中阁楼上,便可望见市内盛景。整座府邸,占地不算广,甚是普通,仿佛映照着赵家在北汉朝廷中的地位一般。
府中,人丁却是不少,除了家眷之外,算上仆人、部曲,一家子足有六十余口。前两年,赵弘殷父子,先后在外任职,家中都由赵母杜氏操持内外事务,教育子女,家风甚严。
如郭威,如赵弘殷,乃至郭荣、赵匡胤,彼等在原历史中,能够有那般事业成就,都离不开一个贤妻良母,大抵运道如此。
赵弘殷在乾祐三年冬,奉诏领军随折从阮讨伐西北叛虏,且一去便是一载,直到去岁,刘承祐御幸淮南之前,方才有个结果,杀牛、野鸡二杂胡,相继臣服。
在外征讨一年,经历厮杀苦寒,也是开春之后,方才归来,带着满身风尘,几处伤痕,在东京休养至此。
赵弘殷骁勇,性格强悍,严毅而有雅量,对赵匡胤的影响很大,而赵匡胤对乃父,也十分敬重。同归于府,亲自侍奉。
“我儿在外三载,而今归来,却已建得大功,闯下如此名声!”看着赵匡胤,赵弘殷语气虽然未显波澜,但双目中的快慰,却溢于言表。
“若无父亲教诲,岂有今日!”在乃父面前,赵匡胤显得十分恭顺。
摆摆手,赵弘殷则道:“你自少年起,便独自一人,飘零于江湖,兵荒马乱,乱世流离,历经其间苦楚,方有今日。这些,终究还是靠我儿才器啊!”
听赵弘殷所言,赵匡胤似乎也回忆起了,当你那段漂泊州郡,寄人篱下,增长见识,磨砺心志的艰难时光。
“此番在淮南,虽有战功,但军中又岂只儿一人?”回过神,赵匡胤道。
“不骄不躁,甚好!”赵弘殷不由颔首,对于二子的成熟,更加满意。
或是情绪有些波动,赵弘殷不由重咳了几声,见状,赵匡胤赶忙上前,抚其后背:“父亲还当保重身体!”
摇摇头,赵弘殷一脸豁达:“打了一辈子仗,身上积创颇多,旧疾而已,不妨事。我等武臣,卖命厮杀,方有今日高门爵禄!
此番,你我父子二人,算是用武力与功劳,在这大汉朝,讨得一份前途,军政之间,终我赵家,一席之地啊!”
“父亲何故提及此?”对于赵弘殷的感慨,赵匡胤稍显讶异。
赵弘殷看着赵匡胤,有点严肃地说道:“为父虽只一介武夫,见识鄙陋,然从军三十载,历经三代王朝,几十年世事变化,多少也有所得。
就我所观,当今大汉天子,论英明睿智,不下当初庄宗、明宗。更重要的是,天子还年轻,富有春秋,继位不过数载,便已取得如此功绩。
雄主出世,国家稳定,既少内患,必取外忧。如不出意外,在为父看来,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天下将复归一统!”
“我赵家,没有什么野心,但当此大变之际,却也不得不为想法,抓住机遇,为子孙后代,谋一份长久恩泽福荫!”赵弘殷说着,满脸的感慨:“为父无用,到如今的年岁,仍旧只是一厮杀汉,不能给你的提供多少帮助......”
“父亲切莫如此言语!”赵匡胤轻抚其父之手,郑重底道:“儿这一身,尽出于父,已是恩若天高,岂作他求!再者,功名富贵,但求一双手博取,即可!”
“哈哈!我儿豪情壮志,必有所成!”用力地拍着赵匡胤肩膀,赵弘殷说:“只可惜,而今赵家,人丁稀薄,你弟弟们尚未长成,否则还能有些帮手,相互扶持。日后,我赵氏这副担子,要由你一肩挑了......”
在赵氏父子言谈间,一名少年,突然从门外探出了脑袋,朝里张望,尚未束发,面容稚嫩,不过双目之中,透着机灵。
来者,是赵弘殷的三子赵匡义,现年不过十三四岁,和赵匡胤一样,也是从兵营里长大的,为人甚是聪颖,在其母杜氏的教育下,更是卓尔不群。
见到三子,赵弘殷朝他招招手:“三郎,进来吧!”
得到允许,赵匡义这才入内,规规矩矩地朝父兄行礼:“爹爹,二哥!”
“坐!”赵弘殷脸上带着严父的笑意,指着座位,对他道。
赵匡胤在旁,看着三弟,笑道:“几年未见,三弟都长大了!”
“爹,二哥,你们在谈什么?”此时的赵匡义,对于父兄,是有些敬畏的,但是耐不住少年心性,好奇问道。
“无他,谈了谈淮南的战事罢了!”赵匡胤说道。
闻言,赵匡义两眼顿时亮了,机灵地转悠了几圈,期待地看着赵匡胤:“二哥,可否给我讲讲,近来我也学了一本兵书,粗通兵道,也许我们能讨论讨论兵法,请二哥赐教!”
“小小年纪,如此狂妄!”赵弘殷却当即训斥道:“读过一本兵书,就敢称知兵法,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挨训,赵匡义脸色顿时一苦。赵匡胤见了,冲其父道:“父亲息怒,三郎有好学进取之心,已是难得,我为兄长,只有教学之责!”
赵弘殷表情这才和缓,看着三子,问:“你来此作甚?”
闻问,赵匡义反应过来,道:“天色已晚,娘让我来问,爹和二哥,有没有谈完,备好的晚食,快凉了......”
这下,赵弘殷都坐不住,带着兄弟二人,赶忙往堂间而去。赵弘殷虽是一家之主,但在府中,杜氏实则还是说一不二的,对于其妻,也是敬重不已。
赵匡胤回府,本就比较晚,又与其父畅谈许久。夜深人静之时,旁人皆已歇息,赵弘殷一家,却是其乐融融,共享家宴。
……
皇城东南脚下里坊,一座贵邸,牌匾书“王”,是三司使王章府。虽然还在三司职上,但已经过了一年半,王章完全未理政事。
如今的王章,已经在病榻,终日与药石做伴,形色枯槁,眼瞧着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其女及其婿张贻肃,此时正跪于榻前,有些伤感。
王章虽显吃力,但语气还算平静,也不废话,直接冲着张贻肃叮嘱道:“以此残躯病体,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朝中再无人可庇佑你们了。
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你为我婿,赚下的这点爵产,都交给你了!”
睡着,王章顿了下,大喘,一副气力不济的样子,听其言,竟然在做遗嘱一般。
王氏在旁,嘤嘤直泣,张贻肃也是面色动容:“妇翁何出此言?还请安心将养,勿作他虑!”
“我已病入膏肓,非药石可治!”王章看得很开的样子,问张贻肃:“你可知,我此番为何让你,随征淮南吗?”
张贻肃拜道:“请妇翁赐教!”
王章缓缓说道:“你虽无经国之才,但胜在稳重谦慎,少争强上进之心。我在,则陟迁无碍,我不在,诚可虑也。
此番,拼得一张老脸,方使你近侍天子。”
说着,王章一只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女婿的手,严肃道:“务必谨记一事,在朝为官做事,尽心效忠天子,依诏而行,不作他想,可保平安富贵……”
大汉的太庙,设在宫城西南外,皇城内,与稷坛并列。只一日的准备时间后,趁着吉时,天子刘承祐率东京文武,祭拜社稷天地,祷告祖宗先皇。仪仗齐备,百官俱在,这是自刘承祐继位以来,举行的最具规模,也最隆重的祭拜仪式。
北汉的宗庙,供奉着的,除了高祖刘知远及四代祖之外,再无旁的了。原本国初之时,刘知远曾追尊太祖刘邦以及世祖刘秀,并定不祧之礼。
不过,后来有文人,吹捧刘知远拯溺中原功绩,大言先汉、今汉之别,说刘知远才是当朝始祖,又拿岭南伪刘来对比。
在病重之际,自觉性命不远,刘知远便将刘邦与刘秀移出太庙,自己想在驾崩之后,享受那“不祧”之礼。自己靠本事打下的江山,何需去认乱认祖宗,也使得当今之汉,与千年前之两汉,彻底割裂开来。
跪在蒲团上,刘承祐口述祭词,在礼官的引导下,完成那一系列稍显繁琐却极有意义的仪式。一直到午后,方才回宫。
而汉宫之中,围绕着崇元殿,宫娥宦人们,正忙碌一片,筹备着晚上的策勋宴。刘承祐平日里,虽然不提倡酒筵,但开国以来,宫廷御宴,举行得也不算少了,一次次下来,也不似当初那般简陋了。
开宴之前,在崇政殿中,刘承祐特地接见一人,武德司副使,王景崇。
在刘承祐离京的这段时间中,虽然带走了李少游随军听用,但京城内的情况,一直都由王景崇,替他看着,时时汇报。是故,对于开封城中的情况,刘承祐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甚少有瞒过他耳目的事情,包括眼前的王景崇。
据说,南征的这段时间内,这个王景崇,在东京可谓作威作福,倚势弄权,蔑视朝臣,欺凌下吏,日益跋扈。
瞟着王景崇,刘承祐缓缓合上其所呈密报,慢悠悠一摆袖,说道:“朕给你个任务!”
天子的声音,清晰地飘入王景崇耳中,不知为何,王景崇总感觉心里有些发寒,人却不敢怠慢,应道:“请陛下吩咐!”
“各地方镇、防御、节度,及其属下职吏,有不少倚势害人,横行不法,违纪乱律者,近年来,屡次有传闻入京。你带人,替朕下州县走访看看,调查一番......”刘承祐吩咐着。
天子话音落,王景崇立刻便来了精神,干脆得应道:“遵命!”
心思间,王景崇则迅速地活动开了,天子的吩咐,显然另含用意,在加近来他探得的朝廷军政方面的一些调整方向,立刻便明白了什么。
皇帝打算,对付方镇节度了!一念及此,王景崇便精神倍增,这可是供他立功发财的大好机遇。
注意到王景崇的脸色变化,刘承祐心中知道,此人定是领会到了自己想法,这厮是政治敏感性,确是不俗。用得虽顺手,但总是让人难以放下心。
在其退下前,刘承祐又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朕还听闻,武德司下属,出了些贪污受贿,公报私仇,欺压良善的不法之吏。朕知道,为情报之广泛,武德司收容了不少鱼杂之徒,但是,朝廷律制,武德司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是!”听刘承祐这么说,王景崇心头一紧,赶忙道:“臣回衙,必定彻查,倘有不法之徒,一定严惩!”
“嗯......”刘承祐悠悠然地说道:“但愿如此!”
王景崇若是真的聪敏,就会知道,刘承祐警告的,是他。自前两年武德司经过整饬之后,已然规范了许多,收敛了许多,还没那么快堕落。
夜下,汉宫正殿崇元,灯火通明,礼乐齐鸣,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之中。宫殿外,放着烟花,声响不断,持续了足足一刻钟,绚烂的烟火,迸开在夜空,美丽而又灿烂。不只宫内,宫外士民百姓,基本都家家齐聚而共赏,都知道,皇宫之中,天子在夜宴功臣。
崇元殿内,关于南征将臣封赏诏书,已然宣读完毕,足足耗费了两刻钟的时间。此时,盛宴已酣,君臣尽欢。
天子有命,让在场文武尽兴,少了许多规矩约束,都喝开了。而御宴的中心,除了高高在上的帝后之外,便是受赏的朝廷新贵了。七号
慕容延钊自不必说了,在朝廷中早就挂上号了,升为殿前司副帅,并不出奇。
让人意外的是郭荣,被刘承祐更改,直接接替调去淮东道的郑仁诲,为枢密副使,进爵为公;还有赵匡胤,这才是一步登天,连升数级,不到二十六岁,已然是殿前都虞侯,比郭荣都还要瞩目。
“都帅,卑职敬你一杯!”申师厚端着一个酒杯,走到王峻身旁,蹲下,恭敬道。
拾杯,随意地碰了下,一饮而尽。申师厚在旁,目光扫着人群中的郭荣与赵匡胤,语气中泛酸,对王峻道:“都帅此番为南征都部署,提领大军,取得下蔡大捷,又有淝水之功,结果竟然让郭、赵那等晚辈张狂,朝廷赏罚有失公允啊!”
申师厚因南征之功,被拔为兵部一主事,不算亏待了,但对于申师厚而言,怎会满足。是故,与其说在替王峻抱不平,还不如说在发泄他自己的不满。
听其言,王峻斜了一眼,自斟自饮一杯,淡淡地斥道:“崇元大殿,策勋宴上,休得放肆!”
面对王峻之斥,申师厚脑子一清,醉意有所缓解,赶忙埋头,称自己言语失状。
王峻的目光,也似无意地恍过慕容延钊、郭荣等人,天子的亲信爪牙,面皮淡淡地抽搐了一下。虽然被从侍卫司副帅的位置上扶正,又兼节度,但对于王峻而言,也不足喜。
而今的侍帅,可不似国初之时,权势雄厚,哪怕史弘肇,当年那般势力滔天,也因为其有参政之权。按照王峻的想法,当然是要入中枢,出将入相了......
“都帅亲近之人,部曲旧将,所得之赏,哎......”申师厚在旁,又叹道。
“闭嘴!”王峻突然怒斥了一句,阴着一张脸,举杯,冷冷地道:“喝酒!”
“臣,为陛下祝寿!”御阶下,郭威捧着酒杯,恭顺地向刘承祐道。
刘承祐正和皇后谈笑着,扭头冲郭威道:“多谢郭卿,上阶叙话!”
比较凑巧的是,今日还是刘承祐的生日,选这么一天,也算是走到一起的。微撅着屁股,郭威小心翼翼地走上御阶。
“郭卿似乎有话同朕说?”饮酒罢,看着郭威,刘承祐轻笑着问道。
郭威持杯一礼,谦谨地应道:“郭荣资历不足,能力不副,枢密副使之封,还请陛下,再作考虑?”
“朕就是认真考虑过后,才以此职与之!”刘承祐说:“以其南征所建功勋,岂是区区一兵部侍郎,就能酬报的!”
郭威还是那副表情,稍稍压低声音,说:“陛下,臣与郭荣乃父子,岂又父子二人,同在一衙,秉执重权的道理?请陛下三思!”
听其言,刘承祐眼神转悠了两圈,玩味地看了看郭威,呵呵笑道:“今夜乃策勋宴,大喜之日,勿谈军政,此事,押后在说......”
虽处喧闹之中,些许酒意却难麻痹郭威的神经,头脑保持着清醒,稍微体味了一下天子的话,刘承祐似乎有所考量。
“是!”郭威躬身应道。
恰此时,殿中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热闹之中,隐隐有争执声,放眼一扫,直接找到了爆发点。
“去看看,怎么回事?”刘承祐眉头稍微皱了下,看向张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