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罢一盏茶,在折、郭二臣的恭送之下,刘承祐离院而去。
待天子走后,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折从阮向郭荣道:“凤翔之军令,就交由郭枢密处置了,军情如火,战机易逝,当善嘱赵晖及西南诸军!”
“是!”郭荣恭敬一礼。
折从阮站立堂前,脑海中浮现出皇帝最后的眼神,思及其“述职”的吩咐以及关于折德扆的感慨,不由苦笑着摇摇头。心中暗定,夜就当修书一封,发往府州,叮嘱其子折德扆,收到诏命,勿作拖延,火速来京觐见。
到如今,大汉天下诸州,所有节度、观察、防御,都有进京面圣述职的经历,唯独你一个折德扆,纵使国丈之尊,女儿受宠,又岂能长久地窝在边郡州府。于刘承祐而言,态度已成关键。
离开枢密院,刘承祐没有回崇政殿,只是命人,将关于湖南、凤翔的一些决策通报宰臣,让中书降制、下命,安排配合。
刘承祐自往秋华殿,看贤妃折娘子。小娘子已有孕七月有余,说起来,身体也真是好,或者说怀中胎儿命硬,去岁有孕之时,冒着霜寒随驾南征,还与刘承祐行房欢愉,尽然无恙,一直以来,胎像安好......
夏雨一阵又一阵,伴着一阵霹雳,雨打宫城,敲响着宫墙殿瓦。站在秋华殿前,身上难免沾染上一层雨雾,望着那漫天飘飞的雨滴,刘承祐凝眉,吩咐着:“让中书传制沿黄河州府,雨季已至,当提高警惕,加强堤防,以免河决!”
......
相较于东京的阵雨,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兆府,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安以西鄠县,郊外成片的麦田,已是金黄一片,麦穗饱满,在夏风掀起的热浪中摇曳。正值午后,趁着太阳的热毒稍稍褪去,农民们身处其间,辛勤地收割着,麻利的动作间,透着股紧张。
西面正在打仗,虽然蜀军一直被朝廷官兵挡着,但实在没法安心,哪怕没有的官府的布告,境内的百姓们也会自主地抢收。前段时间,蜀军偏师偷袭子午镇,虽然被节度使宋延渥吓退,但对京兆周边的黎庶而言,还是震动颇深。
一队骑士,转道荒野,顺着麦田边上土路,缓缓而行,健壮的马腿,肆意践踏着碍事的杂草。骑士各个健硕,皆着精甲,武器齐备,显是锐卒。
领头的,是两名少年,皆着锦服,其中一人,着更是贵气逼人,显然一行人以其为首。人虽年轻,但面色从容,目光平静,注意力始终放在侧边那大片已收割过半的麦田。
这名少年,正是大汉雍王、京兆府尹刘承勋。他带着新婚的吴越小公主,西至京兆,已然有八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下来,在关中,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能够叱咤风云,挥斥方遒。
京兆兵事,有姐夫宋延渥处置,民政亦有府下职官负责,他更像一个吉祥物,供在长安,用以安抚军民,宣示朝廷的王化与权威。
当然,真让负责军政实事,以他的阅历与能力,还不足以应付。就如临行前刘承祐所交待的那边,多听,多看,多学。
不过,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他还是过得很充实,并且很自由的。比起约束在开封的王府之内,在长安,除日常读书、习武之外,时不时地能够外出巡视奔走,在军政方面,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此番,他便是主动出城,到鄠县来,巡视夏收情况。
跟在刘承勋身边的,除了五十骑护卫之外,便是那名皮肤黝黑的少年了。其人名叫慕容承泰,是慕容彦超的小儿子,就是因策马闹市扰民,被刘承祐发配到关中的跋扈公子。
慕容承泰与刘承勋之间,关系还不错,到了京兆后,在永兴军中挂了个营校的军职,不过基本都与刘承勋混在一起。
“我的雍王殿下啊,此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干农民收麦,大热的天,甚是无聊啊!”一路巡过来,慕容承泰有些不耐,忍不住朝刘承勋抱怨道。
“民以食为天,百姓生计之所系,朝廷税赋之所在,再无比此事更加严肃重大的事情了!”刘承勋则拽出一段显老气的话,说道:“太傅也言,我既为京兆府,乃治下之父母,当多体察民情,观民生......”
“哎,你还真不负小贤王之名啊!”慕容承泰玩笑般地道出刘承勋在京兆闯出的“雅号”。
在长安,以为政宽仁,体恤下情,断事公允,刘承勋还是赚得了一个好的口碑,当然一切都是在雍王太傅、京兆府判官李崧的辅佐之下。
听其言,刘承勋脸上终于带上了些许笑容,指着麦田,问道:“你可知,鄠县一岁,官府能收取多少粮税吗?”
“这我哪里知道!”慕容承泰回答地很干脆。
“去岁便有一万八千七百石,今岁必有所增益,如无意外,可破两万石!”刘承勋说道:“夏粮入库,可得万石,又可就近支援凤翔,使御蜀大军,无粮秣之忧......”
慕容承泰对鄠县能产多少粮,官府能有多少岁收,显然没什么兴趣,但听其提到凤翔战事,却立刻精神了,有点怂恿的意味:“我们何不去凤翔看看,两国鏖兵这么久,近在咫尺,去军前视察一番?”
听其言,刘承勋面上似有意动,但想了想,很是干脆地拒绝:“不!”
见其反应,慕容承泰当即说道:“你莫不是怕了?”
少年意气,哪里受得了激,刘承勋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但还是摇头说:“姐夫不会允许的!”
慕容承泰却乐了,冲他道:“你是雍王,身份地位都在他上面,还需要经过驸马的允许?”
刘承勋说:“我只是京兆府尹,替皇兄坐镇长安,却没有权限管永兴军,更何况,去凤翔军前。贸然前去,只怕给将士们添麻烦,传回东京,还容易惹皇兄训斥......”
“能惹什么麻烦,只当去犒劳军士,你就不想看看,前线打仗是什么情况?”慕容承泰诱惑着刘承勋:“反正我是打算去看看,陛下本是将我发配军前效力,结果被宋驸马束缚在长安,这不是违诏嘛......”
“在长安待这一个月,太过无聊了!”
慕容承泰实则是有些闲,性格上又不是个安分的主,被发配到关中军前,在慕容彦超看来是贬斥责罚,于他自己而言,则是鱼入大海......
见刘承勋实则有些动心的,慕容承泰嘿嘿一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夏粮入库,我们押送军粮,前往凤翔,顺便看看?”
听慕容承泰这么说,刘承勋也来了兴趣,认真地想了想,再度摇头:“回长安,问问太傅的意见!”
“哎......”慕容承泰不由苦着一张脸,有些无奈:“你怎么就说不动呢?”
刘承勋反而,微微一笑。
“这巡也巡了,夏粮收割,并无意外。我们去打猎吧,我问过了,县郊有野猪、黑熊出没!”慕容承泰,又兴致勃勃地向刘承勋建议道,有些精力旺盛的样子。
“你若有兴致,自己带着人去吧,两个时辰后,在县城汇合,回长安!”刘承勋冲他说道。
“怎生如此无趣!”慕容承泰更是情绪怏怏。
见其状,刘承勋命令下马,走到田边,看着慕容承泰:“你有没有试过,收割粮食?”
“我堂堂皇室亲戚,公侯之子,岂能做那下贱活!”慕容承泰大大咧咧地,随口答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着刘承勋:“你不会——”
话还没说完,便见刘承勋开始脱身上的袍服,并朝侍卫队长吩咐着:“去,找田农借两把割刀来!”
未己,鄠县田亩间,两名贵少年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笨手笨脚地收割着麦子,引得农人惊奇之......
随着日暮西山,刘承勋等人,自田亩中出,大汉淋漓,满身尘秽,不到两个时辰,他亲自操刀,收割了一亩地的麦子。效率虽不高,但俊容之间,却流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
县里的官吏,闻讯而来,见竟是雍王殿下巡视田亩,紧张地谒拜的同时,县令赶忙招呼着衙中丞、簿等吏,一起下田,用实际行动配合。
“谁能想,不过收割些麦子,竟然比提剑操弓还累!殿下,你这是何苦?”行走在田埂上,慕容承泰满脸的不乐意,捶着腰腿,拍打身上的穗屑灰尘,冲刘承勋说道:“我宁愿上战场与蜀军拼命,也不愿再拿起这割刀!”
刘承勋接过侍卫递上水袋,痛饮一口,喘了口气,说道:“不亲事田亩,怎知小民之艰。那些怜民悯农者,又有多少是下过地的?”
看着慕容承泰,刘承勋又一次朝其严肃道:“你满身的飞扬浮躁,实不可取。兄长将你发配到关中来,未尝没有磨砺你的意思,还需沉下心来!”
“殿下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像李崧那老学究了!”慕容承泰道。
“放肆!”刘承勋顿时一怒,朝他一指:“怎敢狂言,无礼于太傅!”
见刘承勋似乎真的生气了,慕容承泰这才讪讪而笑,摆着手:“不敢了,不说了!”
环视一圈,发现包括县令之内的几名官吏,仍旧在田中,不过眼神,时不时地看向自己这边,刘承勋命人将其县令唤至跟前。
县令中年岁数,身形瘦削,袖管卷上小臂。满脸笑容上前,迎头便拜,恭维道:“殿下不惜尊贵,躬事田亩,体恤下情,不愧贤王之风,下官等钦佩!”
“县尊免礼!”刘承勋温和一笑,指着田间道:“夏收之至,官府当善察田亩,解民之忧。孤实不需诸位,操事割刀,但上为国家社稷,下为士民乡梓,望诸位能够尽职!”
“殿下贤明,必定遵从教诲,阜阳无愧于心!”县令道。
“时辰已晚,孤回长安了!”刘承勋说着,踩镫上马,居高临下地说道:“不送!”
县令及下属僚吏,望着在护卫之中卷尘远去的刘承勋背影,不禁叹道:“雍王殿下年纪虽小,已尽显贤能之风啊!”
长安,京兆府。
“殿下回来了!”卫士各归其职,刘承勋直入衙门二堂,正在处理公务的李崧顿时迎了上来:“快,给殿下上茶!”
注意到刘承勋满身的尘埃,锦服难掩狼狈,李崧很是诧异:“殿下这是怎么了?”
刘承勋微微一笑,当即坐下,应道:“我见农民操刀割麦,心中好奇,下地体验一番方知,虽只弯腰割杆,但一点也不比扶犁播种轻松!”
闻言,李崧松了口气,还以为刘承勋遇到了什么意外。不过,很快便朝刘承勋露出一抹赞赏的神色,含笑道:“殿下有悯农之心,传将出去,必为人所称颂!”
这,毕竟不是李崧教的。
刘承勋则摆了摆手:“我无意做那沽名钓誉之事,只是在东京时,常听皇兄说以农为本,故而上心!百姓耕作、收获,殊为不易啊!”
“殿下赤子之心啊!”李崧抚须叹道。
“对了,太傅,我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想法!”刘承勋看着李崧。
“殿下请讲。”李崧略带好奇。
迟疑了下,刘承勋将慕容承泰所提去凤翔的事道出。
李崧的表情恢复了严肃:“殿下是动了此念头?”
迎着李崧的目光,刘承勋轻声应道:“不瞒太傅,是的。父兄马上取江山,我从小耳闻,但到如今,我已年满十八岁,却从未经历过军旅。而今天下未平,有心到军前看看,历练一番,增长见识!”
“不可!”李崧很肯定地给予其回答,并且严肃地看着刘承勋:“且不提兵凶战危,殿下当知,陛下以你坐镇长安的用意,治政抚民,乃京兆府本职差事。但未奉君诏,擅离职守,前往军前劳军,此乃犯忌之事。纵使陛下疼爱殿下,你也不当为此,还望殿下省之。”
听李崧之看法,刘承勋情绪稍显低沉,颔首,叹道:“我也正是有此顾虑,才未听慕容兄鼓动啊!”
李崧看着刘承勋,想了想,向他道:“古语‘疏不间亲’,殿下,老臣有一点,不得不提醒于你!”
“太傅为师长,无不可与我言者!”刘承勋的态度,很是谦和。
李崧说道:“慕容公子,飞扬跋扈,行事无忌,口无遮拦,纨绔之风甚重。殿下不可与之,往从过密!此番遭贬关中,就是因为在东京任意行事。”
听李崧这么说,刘承勋眉头皱了起来,说:“我知太傅不喜慕容兄,他为人行事,稍显恣意,但他并无歹心,只是心直,求个痛快罢了!”
“正因如此,才更容易惹祸!”见状,李崧说想了想,对刘承勋建议道:“莫若将之,放到凤翔去,若加军中磨砺,去其轻浮,对他也是有好处的,臣想,陛下遣其西来,也是存有此意。慕容承泰他自己,不是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吗,正可从其心意。”
刘承勋摊摊手:“如何向慕容叔叔那边交待?”
显然,对于爱子西来,慕容彦超那边,是有提前打过招呼的。
“慕容府君爱子心切,可以理解,但溺爱之,并非好事。长安不比东京,将慕容承泰长久束缚在此,以其心性作风,早晚必然犯事!”李崧说道。
这么一考虑,再想到慕容承泰跟在自己身边的表现,确实放肆而不自知,朝李崧一礼,说:“明日,我找姐夫商量商量,毕竟,他担着永兴军的军职!”
“殿下英明!”李崧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殿下!”这个时候,一名内侍出现地堂前,小心地唤道。
“何事?”刘承勋问。
“娘子闻殿下归来,已然准备好了膳食,让小的来请!”内侍道。
刘承勋摆了下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有些甜蜜。虽然是政治联姻,但接触下来,对于皇兄给他选的这个小娘子,刘承勋是很满意的。吴越公主,乖巧伶俐,甚得他心,小夫妻俩,也是相敬如宾,感情渐深。
看向李崧:“太傅是否已用膳,和我一起?”
“不了!”指着书案上的一叠公文,李崧也笑道:“还有些公文需要处理!”
“那我就先去了!”
说着,刘承勋脚步轻快出堂而去,李崧在后,坐于案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对于雍王这个弟子,他是很满意的,性情温厚,听得进劝,颇具贤风。
想他李崧,早年也辉煌过,位置宰相,也曾落难过,被契丹人所北虏,大汉建立,因得罪了宰臣苏逢吉,为其所嫉,还差点被构陷,家破人亡。
所幸,上天还是怜悯他的,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仍能保留富贵清名,同时能够培养出一个贤王,在大汉府县之间,发光发热......
当然,唯可虑者,雍王若是表现得太过贤明,是否会引起东京天子的忌惮?
应当不会吧!对于这等事,李崧不敢多往那方面去想,徒增烦恼。
隔一日,驸马、永兴军节度使宋延渥派人,押送一批军粮,前往凤翔,并修书一封,请凤翔节度赵晖,安排职位,军前听用。
凤翔,宝鸡。
作为凤翔治所,开国以来,这已然是第二次,被外敌寇境,直刺脊背。最危险的时候,蜀军几乎破城,所幸节度使赵晖治兵有方,御敌有策,使敌军终无更多的进展,宝全城中军民。
并且,随着征淮军返,朝廷目光转向关中,财物军力西调,局势则彻底稳固下来。
城中,节度帅府,亦是大汉西南御备蜀寇的指挥中心,节制关中诸州三万大军的中军。衙堂间,凤翔节度使赵晖、保大节度使药元福以及西南援应使向训,正安坐其内。
向训正当不惑之年,但与赵、药二使相较,又要矮上一辈了,是故,虽负天子使命而言,向训西来后,对二者甚是恭敬,全力配合其御蜀。
“虽远逾千里,朝廷审情度势,敏锐如此啊!”赵晖抬眼,将手中枢密军令传递给药、向二人,抚须叹道:“枢密军令,和我们所虑相同,也认为蜀军当退,让我们寻机打上一仗,不能让蜀军安稳撤走!”
“那就打他一仗!”老将药元福,看都没看令文,虽白鬓如霜,但意气激昂:“我朝岂是任其来去之地!蜀虏不知教训,当年败其于鸡峰山,今岁还敢来,则再与他一败,让他们长长记性!”
“药使君壮心不已,在下佩服啊!”向训则认真地读完军令,放还帅案,朝药元福拱手道。
“星民不必恭维老夫!打了一辈子仗,不过想趁着老将残年,再驰骋沙场罢了!”药元福笑道,满脸的洒脱。
说起来,以御蜀之故,汉廷召关中诸镇出兵凤翔支援,皆奉命,但唯有老将药元福上表,愿亲自率领鄜州牙兵南来。
朝臣议论,念其年老,恐其难受军旅之苦,当不允之。但天子刘承祐思量过后,考虑到药元福言辞恳切,一片赤忱,未免伤老将之心,于是将诏同意了,并令翰林著一篇锦绣制文,以褒奖他。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个时候,大汉天子可没有再体恤下臣之年老。
“药兄,星民,你们看,这一仗当如何打?”赵晖走到地图前,问道。
“自古以来,便是进军易,退兵难。观蜀军表现,难称精锐,只要其后撤,必露破绽,只需遣精兵,循后掩杀,必有所斩获!”药元福说道。
向训上前,手在地图上指点着,说:“蜀军前番,为赵公所退,撤回渭河南岸,又却于散关之下,连番受挫,军心士气已大伤。既不得存进,空耗军力钱粮于此,必当谋退。探其营垒布置,散关、陈仓一线兵力已有所削减,而后移于固道,显然已有退军之像。”
“如药公所言,但其稍退,遣精兵锺后击之即可!但是,有一点不可不防!”向训点在渭河之上:“当防备蜀军,破坏浮梁,断我追击之路!”
药元福见了,则爽朗一笑,看着赵晖:“前番蜀军退回渭南,诸将皆建议破坏浮梁,以防蜀军再度北渡,赵兄不允。现在想来,赵兄是早有击敌之心,故留此通道,以备今朝之用吧!”
赵晖老脸上,满是淡定,但稍稍勾起的唇角,已然佐证了药元福的猜想,只听赵晖道:“为建造上游浮梁,蜀军费了那么多的人物力,直接拆毁,岂不可惜,正好为我军所用!”
“多撒斥候,严密盯着蜀军动向,半日一报,异动即报!”赵晖利落地下令:“城中也当准备好追击军队,鼓动士气,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好出击。将所有骑兵都集中起来了,再挑拣精卒,统一指挥!”
“另外,通知彰义军史使相,让他善防韩保贞军,必不能使秦州蜀军,突破南下!”稍一转念,赵晖又道:“再派人,通知散关守军,让王仁赡继续坚守,细察敌情,以防他变。越到这个时候,越当谨慎!”
“是!”
“赵兄,这就率军击敌的差事,就交给我吧!”药元福则提前,向赵晖请命道。
赵晖还没发声,向训则有礼地一拱手:“药公已年近古稀,兵凶战险,接敌之事,还是由在下领军前去吧!”
“怎么,你是欺我年老?”听这话,药元福顿时就不乐意了,老眼炯炯有神,瞪着向训。
向训当即解释道:“晚辈岂敢!只是怜药公忠纯,不忍负甲受累!”
“你不用说好听话!”药元福怒目扬发,冲向训道:“区区几十斤,披挂上阵,何谈苦累。我向陛下请命来岐,可不是在城中养老的。你若疑我年迈,可执刀剑,下场比试一番,看老夫,有余力否?”
见这老将强势状,向训不由苦笑,抱拳说:“药公言重了,我非此意啊!”
“既非此意,统将之位,就莫与我争!你还是统你的水军去吧!”药元福瞧向赵晖:“赵兄,当不会拂我为国建功之心吧!”
看了眼向训,见他一脸无奈,却没愠色,心中稍叹,对药元福道:“观蜀军动向,因势而定。不过,出击军马,可由你二人,共同准备挑拣!”
赵晖此言,说得平淡,但不容置疑,感受到其语气,药、向二人,也不复争辩,拱手应命。
恰此时,衙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引起了三人的注意,赵晖脸色一板:“何故喧哗?”
立刻有军校入内禀报:“京兆有一批粮草至,押粮官前来,说有书信呈报都帅,不待通禀,便行闯衙,故生冲突,其人已被擒拿,听候发落!”
“此人好大的胆子,小小押粮官,斩了就是!”药元福淡淡道。
“将书信取来!”赵晖倒是不急,吩咐着。
那押粮官,自然是受宋延渥所遣的慕容承泰了,果然,方到凤翔,就开始跳了。书信很快呈至赵晖手上,拆阅过后,老眉皱了一下,说道:“驸马宋延渥来信,开封府慕容彦超之子,奉皇帝命前来军前历练,此番押运粮草前来,让老夫酌情安置。”
“难怪如此,皇亲国戚,纨绔子弟啊!”药元福说道。
赵晖想了想,将书信递给向训,对他道:“星民,此人就交由此安排吧!”
闻言,不由瞥了眼赵晖,这老帅,有点把麻烦往外推的意思啊。但是,没办法,拱手应命而出。
“药兄,你放才何必与向训相争,都是为国出力。你我已至暮年,意气当少些才是!”待向训出去后,赵晖看向药元福。
“我性情素来如此,人皆以我年老,我偏要证明给世人看。别说还未满七十,就算过了古稀,一样能提刀上马,统兵作战,绝不能让人看轻了!”药元福说。
“你这是不服老啊!”闻言,赵晖笑了笑,自嘲道:“我不如老兄啊,这两年,愈敢身体羸弱,精力不济啊!”
年纪,药元福比赵晖大好几岁,身体,则更无可比性,药老帅的硬朗,远超旁人想象。
不过笑容一敛,赵晖有些认真地朝药元福道:“不管怎么样,向训乃朝廷所遣,皇帝爱将,不可轻慢之。若是换个心胸狭隘之人,你方才的态度,只怕已为人所嫉,难免谗言中伤。你我已至高年,不当为小人所趁。”
听赵晖这么说,药元福也稍稍严肃了些,沉吟道:“我观向星民此人,倜傥刚断,有勇有谋,非谗佞之臣!”
“我有预感,皇帝差向训西来,只怕不只援应御蜀,这么简单啊!”赵晖悠悠道,双目之中,透着异样的神采。
“此言何意?”药元福问。
赵晖说:“河东的情况,当有所闻才是,并州为府,设置三司,统管大权。河东天下第一强藩,朝廷削之,犀利而果断,却无半点阻碍。我等,不可不未先作考虑啊!”
赵晖此人,素有远见卓识,当初首举义军抗辽,称臣于河东,便已足见其眼光。朝廷在河东那么大的动作,岂能不察。
相较之下,药元福则显得很放松,轻笑道:“削就削吧,富贵爵禄,封妻荫子,都已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能继续让我领兵作战,余者都无关紧要!”
“老兄豁达,我自愧不如啊”
“你们这些混账,竟然如此无礼,胆敢锁我,知道我是谁吗?我要见赵晖!”
狂妄的叫嚣声,让帅府前,锁拿慕容承泰的兵士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疼得其面色涨红。门前的军校,冷冷地盯着他:“小子,不管你是谁,胆敢在帅府衙前狂悖无礼,只要都帅下令,某立刻砍了你!”
“你敢!”被军校那森冷的目光注视着,慕容承泰有被慑住,但嘴里一点都不服软,硬着脖子道。
向训走出来,正见着这副场面。扫过一圈,几名军士当是家丁部曲,一并被缴了械,表情漠然,目光放在慕容承泰身上:“你就是慕容承泰?”
“是我!你是谁?”慕容承泰兀自挣扎着,越挣扎越痛,咬着牙应道。
“西南援应使,向训!”向训说。
“赵晖呢?我要见他!”慕容承泰仍是嚣张态。
冷冷看着此人,向训眼神中恍过一丝厌恶,当即抬手,吩咐着:“此人,狂妄无礼,冲撞帅府,再多言一句,立斩!”
“是!”周边的兵士闻令,齐声喝道。
所谓杀气,慕容承泰大抵感受到了,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敢出声,但张目,执拗地瞪着向训,满脸的不服气。
迎着慕容承泰的目光,向训走上前,冷淡道:“这里是帅府,指挥数万御蜀大军的地方,任你皇亲贵胄,就冲你今日的狂悖叫嚣,侮慢主帅的行为,把你斩首正法,陛下都不会多言语什么!”
迎着向训那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神,慕容承泰心中头一次,生出一种名为“怕”的情绪:“我......”
见其露怯,向训这才一摆手,说道:“本将不提倡不教而诛,念你初至,暂免一死。但是,告诫你一言,既入军中,当守军法,不要触犯,否则,军法无情,加诸于身,悔之晚矣!“
言罢,向训朝左右吩咐着:“先杖他五十军棍,其后,给他讲讲营规军纪!”
“是!”
宝鸡南城厢,营房之内,慕容承泰趴在一张军榻上,裤子脱得干净,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杖伤几乎蔓延到腰上。五十杖军棍,一棍不少,一棍也未留情,若不是慕容承泰从小习武,身强体健,换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纵不被打死,也打废了。
慕容彦超派给他的家将,小心地给他上着药,嘴里说道:“公子,在军中,终不比其他地方,军法不是说笑的,方才在帅府前,可将我们吓到了。你若是真被杀了,我们只能选择战死沙场了......”
“我就不信,他们真敢杀我!”慕容承泰应了一句,似乎仍不服软。
不过,说这话时,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公子——”
“够了,你什么时候如此啰嗦,敢教训起我来了!”慕容承泰忍不住怒道。
天气炎热,再加臀上的创伤,慕容承泰额头汗珠,如雨滴一般,顺着黝黑的眼鼻面颊往下滴,几乎渗入眼睛里。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但或许是骨子里有一种倔强,包括杖责之时,从头到尾,都没哼唧一声。
眼眶之中,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公子,疼吗,是否轻点?”
“上你的药!”慕容承泰深吸一口气,应道,顿了下,问:“我这伤,要多久才能恢复?”
“两三日内,恐怕是难以下地了!”
难得地,慕容承泰叹了口气,有些不甘:“我来凤翔,还想杀敌立功了,受此军杖,当真误事!”
闻其言,家将有些不知作何感想,都这样了,能保住命都人家手下留情了,这小郎君,还想着上战场。
“公子莫急,待养好伤,会有机会的!”家将只能这么安慰一句。
过了一会儿,慕容承泰突然发问,似有不解:“赵都帅与向使君他们,似乎真的不在意我的身份......”
家将沉默了,本粗汉一个,不善言辞,更不知如何解答这位公子爷的疑惑。当然,就他看来,慕容彦超太过宠爱这个小儿子了。
“你说,我要不要,去向赵都帅以及向使君请罪?”慕容承泰又很突兀地问了句,声音很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
铁马秋风大散关。
说得就是这座屹立于宝鸡南郊的,控扼川陕咽喉的要隘。虽然还是盛夏,没有萧索秋风的渲染,但城关仍旧固执地实现着它的价值,成为横亘于蜀军喉头的一根硬骨。
今春蜀军初至时,势盛于岐军,赵晖以寡兵所以能守陈仓,李廷珪以众军所以难克,就算因为散关之所在,让其不敢全力攻伐。
退回渭南之后,李廷珪决定,全力拔除散关。到此为止,屯于散关城下的一万五千余蜀军,已然队散关发起了二十余次进攻,直接战损便有两千多卒,但关城仍旧牢牢地掌控在汉军手中。
赵晖继王峻,担任凤翔节度之后,以散关当咽喉要道,着重加强关城的修筑,用以御备。没办法,秦凤四州的陷落,使得大汉在西南的防备就是这么被动,蜀军随时可出秦岭,威胁关中,兵锋直指渭河城关。
散关的守将,名为王仁赡,原本是保义军节度使刘词的牙将,受荐就职守关。蜀军异动之前,赵晖便急增兵至三千,又往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军器。是故,几个月的消耗下来,关城犹有余力。
而王仁赡也没有辜负所托,以三千兵,面对数倍之敌,不失其位,并给蜀军造成了大量的杀伤。就如汪洋中的一座礁石,始终屹立不倒,让蜀军主帅李廷珪尤其着恼。
最近一次城战,已是十天前的事了,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将倒在关下的士卒尸体,收容焚毁,以免瘟疫滋生。
关城上,一名身材魁梧,气质倜傥利落的军将,伫立眺望,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有此番守城御敌之功,战后职升三级,应当不是问题吧......”
这名汉将,自然就是王仁赡了,望着已然撤关城之围,占道依山岭,呈保守姿态立寨的蜀军,心里忍不住琢磨,莫非蜀军想退?
“将军,帅府来令!”
很快,翻看过来自赵晖的军令,王仁赡立刻打起了精神,下意识地扶墙探身。稍作思索,便朝着麾下吩咐道:“将关内能战者,全部集中到东关来,赐以酒肉,随时给我做好出击的准备!”
“是!”
经过数月的坚守,城中的汉军,仅余半数,尚能出击作战者,更不满千员,即便如此,也难消王仁赡心头建功的火热。他今年已经36岁了,蹉跎至壮年,有机会,就得抓住。
而在蜀军大营之内,主帅也举行了一场军事会议,将陈仓、固道诸营的将领,都召集过来了。
“今日召诸将前来,只一事。陛下有令,放弃攻汉,撤军返回兴元府!”李廷珪正身而坐帅案,声音稍显低沉地通报来自成都的诏令。
应当不是错觉,话音一落,在场的蜀将们,明显松了口气,坐姿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李廷珪也有些无奈,意兴阑珊的。李廷珪从小追随后蜀先主孟知祥,算是被他养大的,跟对了人,是故随着孟知祥割蜀自立,一路平步青云,官路亨通,历职将帅。孟昶继位之后,对于这家将出身、知根知底的人,也委以重用。
正因如此,伐汉无功,李廷珪自觉有负孟昶的信任。说起来,这是孟蜀第二次北伐,前一次,虽然折了张虔钊,但至少拿下了秦凤四州。
但此次,他领兵北上,有秦凤四州为依托,却一城未下,寸功未获,徒耗士卒钱粮,心里怎么能干,又让成都文武,如何看待他......
“何将军,退军唯虑汉军追击,这殿后之事,就交与你了!”李廷珪看向几年前降蜀的晋臣何重建。
何重建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不敢违令,只能闷着声音应道:“是!”
“其余诸将,各自回营,整顿兵马,明日拔寨,徐徐南撤。
破晓之前,一队蜀军,悄然自营垒出。两千余卒,全是骑兵,多备驮马,携有大量的引火之物。
未刻意隐藏行迹,速度极快,对于周边的道路、地理情况,已然十分了解,目标明确,直指渭河浮梁。夜风夹带着河水的湿气,消除了些许夏季的炎热,领军的蜀将,不断催促着部下,加快速度前进。
晨色黯淡,渭河几乎隐藏在暮色之中,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只有不时闪动的少许粼光,证明着河水的流动。横跨两岸的浮梁,看起来不甚牢固,河水冲刷之下,有些摇摆动静。
浮梁前,布有灯火,就如黑暗中的指路明灯。南岸,置有一座临时营栅,拒马羊角,以作御备。当初蜀军撤还渭南,不堕浮梁,未尝没有攻克散关,再行北渡的打算。汉蜀双方,更逞心机,是故这座浮梁,竟得以保全至今
不过,如今蜀军做好的撤兵的打算,却也不得不考虑毁之,以阻宝鸡汉军渡河南追。事实上,原本无人把手的浮梁,突然冒出汉军,李廷珪引起了警惕。
两军的情况是,一方是我知你要撤军,另一方是我知你知我要撤军,就看如何较量了。
“将军,汉军浮梁守备,似乎有增强啊!”奔行靠近,望着渡口的情况,一名军官冲领兵的蜀将说道。根据此前探察,汉军并不重视浮梁,仅派了一营士卒,但眼下,仅观营垒布置,至少有上千的汉卒,把手着他们袭击的目标。
蜀将稍微观察了下,满脸坚决,沉声道:“招讨使下的是死命令,必焚断渭河浮梁,勿作他想,不管他有多少人,趁汉军反应过来之前,随我杀!”
言罢,带头冲锋,朝着浮梁前,在哨卒示警下,已慢慢反应过来的汉垒冲去。
年纪大了,睡眠本浅,被唤醒之后,赵晖迅速恢复了清明,查问情况。
“浮梁什么情况?”赵晖问亲自来报的向训。
“一支蜀骑突袭浮梁,意欲焚断,为把手士卒所拒,我已派兵支援,死令守之!”向训简单地禀报道。
有一段时间了,赵晖有意地在放权给向训,似这种临机决断,调动兵马,向训能够自决之。
“选这么个时辰突袭浮梁,看来,蜀军撤兵,就在就今日了!”赵晖做下判断,言辞肯定。
朝外看了看天色,晨曦已露,天地间一片亮白之色,赵晖一砸拳,道:“可以发兵了!”
这个时候,药元福走上堂来,脚步敏捷,完全不似一年近七旬的老人,沉重的甲胄穿在身上,苍容之间不见一点负累之色。
挎剑而立,冲着赵晖道:“都帅已下决议,可以让我带兵出击了吧!”
见老将这副表现,赵晖还能说什么,点头应允,但不忘叮嘱:“药兄当谨记,追击之战,当审情度势,蜀军撤退,只怕不会无备,勿要与之死拼!”
“是!”接令之后,药元福便急匆匆而去,迫不及待的样子。
见状,向训不由叹道:“陛下尝言,有志不在年高!药公年近七旬,犹能如此慷慨豪迈,率意进取,实在钦佩不已啊!”
“你向星民之雅量,也是少有人及!”赵晖也少有地,当面赞了向训一句。
药元福这边,亲率七千步骑出宝鸡,这是自御蜀诸军中集中起来的精锐,尽取精华,战力不俗。直奔浮梁,突袭的蜀军,久战不下,天亮之后,无奈退去。浮梁虽未大毁,但终究难免损伤,药元福领军至时,把守汉军正在打扫战场,抢修浮梁。
对此,药元福气得直跳脚,在北岸大骂不已,一度有领骑兵趟水过河的冲动。前后耽搁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药元福方才率领步骑踏上渭南的土地。
“使君,散关、陈仓山之蜀军,已然拔营自西南撤去,已退十余里!”
得到探骑的汇报,药元福稍作考虑,即召来裨将李彦,吩咐道:“我先率马军,前趋追击,缠住蜀军,你领步卒,循后而进!”
“还是末将率轻骑在前突击吧!”李彦劝道。
“军情紧迫,哪能容你啰唣,蜀军退,若作迁延,延误军机,放跑了蜀军,如何交代?”药元福:“我自往击敌!”
“节帅——”
“你敢违我军令?”药元福扭头怒视之。
“末将不敢!”老将固执起来的时候,属将几不敢与之对视。
“另外,将军情通报与帅府,建议派遣后军策应!”
“是!”
不再拖延,药元福驱策健马,领着三千余骑,卷起尘烟,朝西南方向的蜀军追击而去。裨将李彦无奈,却不敢怠慢,一面差人向帅府报告军情,一面领步卒,循其后而往。
宝鸡城中,赵晖安坐堂案,不动分毫,不过老眉微蹙,自药元福领军出击后,未见多少放松。
未己,向训走了上来,拱手禀道:“都帅,已然整军完毕!”
“星民,你当知道我为何让你整军吧!”赵晖似回了神一般,看着说问道。
向训神色平稳,说道:“观蜀将李廷珪,统军作战之能,虽难有出奇称道者,但也算稍具其才。两军之间的形势,可谓心照不宣。其既撤军,对于我军追袭,不会无备!药公此去,能建功自是最好,若有异变,也不可不虑!”
再度上下打量了向训几眼,赵晖不由叹道:“难怪,天子会让你前来凤翔!”
“就由你,率军押后,接应药公吧!”
“是!”
向训领军,还未尽出,便得知了蜀军的动向以及药元福的决策。心下有感,不禁生出几分急躁,赶忙催促进军,药元福似乎是有意冒进。
在宝鸡西南六十余里,滨临固道水,有一村名东河,远处山岭起伏,林木茂郁,周遭却还算平坦,如一洼地。一场针对汉军追兵的伏击战,已然展开。
蜀军主帅李廷珪,不只有备份,还打算在撤军之前,打一场胜仗,好回川后交差。药元福率轻骑,急追猛赶数十里,连破三道蜀军殿后之兵,终于在东河村附近,咬上了蜀军主力。然后,便陷入重围之中,紧接着便是浴血相攻,白刃厮杀。
几十年的作战经验,历险无数,临围之际,药元福并未过于慌张,判断敏锐,果断突上村东北一座坡地,临高背水而御。而药元福,果如其战前所言,亲自操刀,指挥杀敌,激励士气,以待援兵,稳稳地顶住数倍之敌。
李廷珪的中军,就扎在村中,登高眺望,杀声盈耳,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厮杀之激烈。
“招讨使,何将军已带军,将汉军步卒,围于六里之外,正在攻杀!”军骑来报。
“好!”李廷珪不由抚掌,难得地有些失态,北伐以来,他仗打得太憋屈了,嘴里笑道:“这些汉军,太过嚣张了,就这点兵马,还敢冒进追我!今日定要给他们一个深刻教训!”
“招讨使,此处距宝鸡过近,闻变,必有援军南来!”麾下将领提醒道。
闻言,李廷珪直接下令:“传令下去,全力攻杀汉军,尽快结束战斗,定要在汉军援军赶到之前,将之尽数歼灭。”
“汉军无所依仗,我以数倍之军击之,看其如何挡!”李廷珪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种名为自信的东西。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时间不断在流逝,日头已然西移,东河村外的喊杀声却不见削弱,始终朝外扩散,回荡在秦岭山野中,并且会不时爆发出一阵明显高扬的嘶吼,如大潮高起。
上万蜀军,将药元福所率汉军,围困在不高但足可据守的坡地上,前后已发动了不下十次的冲锋,完全比拼意志的较量,用性命填补空挡。
北伐以来,连遭挫折的蜀军,在严令之下,也将最后的一点血性释放出来了,有点悍不畏死的意味,但面对的,是更加强硬的抵抗,毫不胆怯。
有那个年近七旬,犹站在一线指挥的老将,身先士卒,极大地激励着士气。随着一波由药元福亲自率领的反击,居高临下,铁骑冲锋,再度打退了蜀军的进攻。
药元福虽然将自己约束在一隅,但同样也限制了蜀军的展开,就是一心以命换命,守待援军。他相信,赵晖、向训一定反应得过来,不只想守住活命,还想转守为攻,取一场大胜。
东河村属凤州辖地,当川陕要道,依山傍水,但因边地,废弃已久。残垣之间,蜀军主帅李廷珪,有些坐立不安了,不住地踱步,亮丽的军甲将他束缚得有些喘不过来,汗水已然将内衬浸湿。
不住地催促进攻,但在汉军坚决的抵抗意志之下,收效甚微,就如一块礁石,在一波波潮水的侵袭之下,矗立不动。
“再换波人冲杀,传我命令,上下敢有怯战者,皆斩!”李廷珪有些忍不住怒气,再掷下一道严令。
不断地催逼进攻,但一直难有突破,让李廷珪察觉到些许不妙了。遥遥望去,蜀军重围之中,那张“药”字大旗,始终屹立不倒。
“这个药元福,竟然如此难缠?我们的将领呢,连一皓首老朽,都敌不过吗?”李廷珪忍不住怒道。
“何重建那边什么情况,还没歼灭那支汉军吗?”李廷珪又问。
左右无人回答,但有亲校,赶去查问。约一刻钟后,亲校来报,声音中陪着小心:“何将军对汉军发起十次进攻,汉军依山林,结寨顽抗,以致屡攻不克......”
“可恶!”李廷珪有些破防了。
随军一名参军,忍不住说道:“追击的汉军,显然是精锐,骁勇精悍,作战顽强,又依仗山水形胜而收,我军虽众,但难以完全展开,故而不克。招讨使当思图变以应!”
“如何求变?”李廷珪稍微冷静下来。
“汉军终究人寡,或抓紧时间,奋力击破之,或,或撤围!”参军说道。
“打到这个境地,还能撤吗?”李廷珪斥道,神情之间,闪过一抹犹豫,踟躇几许,一咬牙,挥手道:“传令孙汉韶,让他率固道大军,北来增援助战!”
陈仓一线蜀军三万余众,在南边的固道水,尚有蜀将孙汉韶所一支万卒。李廷珪降此令,却是下令决心,想要孤注一掷,同汉军比拼到底了。当然,也如他言,这个时候,断然没有后撤的道理,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还容易酿成一场溃败。
不过,李廷珪想要争取时间,汉军这边却不给他更多的时间,援兵济应之快,大出其意料。
六七里外,同样是一场围攻,但论烈度,比起药元福那边,可要低多了。汉军裨将李彦,也是名有经验的将领,虽然也跟着急进,保持着快速,但没有放松警惕,进军期间,始终保持着反击乃至防御阵型。
在药元福连破蜀兵殿军,被围之后,方才率兵,加快速度,意图南进入救援。他没得选择,不愿也不敢在主将受困的情况下,作壁上观。
于是在进军途中,陷入了何重建所率蜀军的包围之中。不过,有赖于早有心理准备,李彦并未慌张,快速应对,如药元福那般,选择强攻一座山林,占而据守。
也和药元福的想法一样,固守待援,有他牵制何重建这支守军,也算变相地减轻药元福那边的压力。相较之下,此间的形势,比起药元福那边,要好上许多。
仰攻,从来不容易,尤其是面对一支据形胜善守的步军。蜀军阵中,何重建满脸疲态,观察着攻防形势,表情凝重。
“将军,李招讨使下令,让我们半个时辰之内,击溃汉军,就地设障,以防敌援军!”
闻令,何重建差点骂出声来,他在此地,已然尽力了。汉军的难缠,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一点中计并且陷入重围的觉悟。照他的估计,除非这支汉军箭尽粮绝,否则别说半个时辰,再给他两个时辰,也难以击破之。
“回令招讨使,说我军奉令,必破之!”按捺住心头的不快,何重建脸色难看地吩咐道。
何重建原为后晋的建雄军节度使,驻守秦州,契丹灭晋之后,率众投靠后蜀,并且襄助其一举收取秦、凤、阶、成四州,在蜀汉两国的交锋之中,一直活跃着他的身影。
但是,投蜀之后,虽然受到了蜀主孟昶的厚待,爵位、高官、荣禄、美人,都不吝赐赏,但是,把他从秦州调开了。脱离了老巢,让何重建这些年来,心里实则挺没滋味的。
包括此次二度北伐关中,虽被委为统军大将,但心里的不适感,不减反而增。眼见北汉这些年,日渐强盛,看着赵晖、史匡懿、药元福等人所受尊崇,未尝没有心生艳羡,后悔当初,若是多观望一番形势,投靠北汉,又是什么结果......
何重建难以击破李彦军,除了汉军战力强悍,应对得当之外,他未全心投入,也是原因。
“将军,汉军援军已近,正快速赶来!”哨骑的汇报,让何重建心往下沉了几分。
“这么快?”何重建难掩惊愕。
但是顾不得许多,立刻紧急调整,分兵以抗,如此一来,想要彻底击破李彦军,更成妄想。
率先感到战场的,是自散关而来的王仁赡,仅率他提前准备好出击的千军。在向训领军南出之后,主动请求作战,向训允之。
领军逼近,粗览战场形势,没有丝毫犹豫,跃马当先,立功心切的王仁赡,直接带着麾下,毫无畏怯地冲向蜀军军阵,直指何重建将旗。不为击破蜀军,只求扰其军心,乱其阵脚。
在其后,向训亲率援军主力,保持着体力,维持着阵势,从容压迫而来。除了必需的守备,赵晖将宝鸡城中剩下的军队都派给向训了,他也没急,躁则易与敌军机会。
东河村这边,在李廷珪的强压之下,蜀军又换了两波人,朝药元福发起冲击,不屑死伤的打法,一度将药元福逼入绝境,但在溃败边缘,艰难地顶住了。
药元福很心疼,骑兵这么用,如此被围杀,他觉得很浪费,也很蠢。要是最后的战果,无法抵损,他都不知道如何自处。
眼瞧着,攻势减弱的蜀军,已满身血气的药元福知道,这一波,他又胜了。但还能扛多久,就要看援军了。
“汉军援军袭至,两面夹击,何将军难敌,已然败退,汉军正在向南追击!”一道军报,让李廷珪心态有些失衡。
“什么!”李廷珪被热得有些发红的脸,不禁白了几分,声音都有些发颤:“汉军怎会如此迅捷?何重建为何败得如此之快!”
包括通报的军校在内,此时没人能解他疑惑。
“情况不妙,需当机立断啊!”李廷珪有些慌了神,手下将吏倒是劝道。
闻言,李廷珪深吸几口气,努力地平复下心情,脑子仍旧有些乱,迟疑良久,面有不甘,终于吩咐道:”传令何重建,让他重整兵马,据道殿后,边打边撤,定要给我挡住汉军援兵!”
回头,又望了望远处仍如顽石一般的药元福军,无奈地下令:“保持军阵,撤吧!”
撤军令下达之后,东河村外的蜀军如潮水般后退,难得地保持着高效的执行力,但是,终究没做到李廷珪想要的从容有序。
“败势难止,乱兵难收,何重建那边,招讨使当小心提防!”乱象显出后,麾下将吏向李廷珪发出警告。
李廷珪会意,也听进去了,着一禁军军校,率两千卒,横道设防,用以殿后。李廷珪自认,反应、决断都已做到最好,但事情的发展,并不以其意志而发展。
在李廷珪,北边布置了近万的军队,纵使汉军援兵赶到,何重建也当及时调整,抵挡一阵。但是,搞不清楚原因,何以败得那般迅速。
何重建败军沿着道路疯狂亡命,直接与中军“汇合”,将李廷珪的布置,彻底扰乱。追击的汉军循其后,刻意地驱使败军,也达到了目的,混乱是会传染的。
见得良机,药元福那边,也集中起最后的力量,配合来援的汉军,对东河村蜀军发起反击。绝处逢生,虽筋疲力竭,但汉军勇不可当,相较之下,蜀军则遭到重创,士气大丧,迅速演变成一场溃败。
李廷珪有心力挽狂澜,与汉军血拼到底,但在麾下的劝阻之下,还是选择了被部曲们强行“架”坐。
虽仓皇南撤,也算是壮士断腕,但汉军不依不饶,一追到底。自东河村起,足足追杀了二十余里,杀得蜀军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当然,大败之下,最终能够宝全性命,于李廷珪而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山岭间的厮杀声,逐渐减弱,被赶上的蜀军,大多选择了缴械投降,虽不乏负隅顽抗者,但终究是少数,并且汉军一点也不手软,尽数斩杀,消灭殆尽。
慢慢地,秦岭山道间,只剩下汉军打扫战场的动静,以及马畜的嘶鸣。
东河村口,向训策马驰至,下得马来,首先关心的是药元福的情况:“药公呢?”
“正在村中!”
破败的村落内,已然清理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用以暂时安置伤员,救治工作,正井然有序地展开,浓郁的药草气味中,弥漫着重伤士卒的呻吟。
“受伤的将士,不论轻重,定要全力救治,至少稳固伤情!发信宝鸡,让城中准备好医师、药草,以待伤员!”一路走过,巡视着情况,向训吩咐着。
“是!”
一面土墙边,堆叠着一些干净的秸秆荒草,药元福正静静地躺在那儿,几名部曲,严肃地守备在一旁。头盔摆在一旁,征袍浸透鲜血,铠甲满是创痕,灰白的发须染着血色。
向训走上前,看着药元福,老将面容之上,尽显疲惫。突然,一阵高昂的呼噜声响起,如惊雷轰鸣,渐消于无声,尔后,再度起伏......
没有惊动药元福,向训轻轻地迈步走开,去主持后续的事宜。
“药公真豪杰也!”随军的书吏,语气中满是叹服,对向训道:“面对数倍之敌的围攻,身先士卒,挺剑厮杀,而无惧色。若非如此,拖延住蜀军,也难取得此大胜!”
“不出所料,药公本存此意,方才冒进而击,不避矢石,蹈死厮杀,杀身成仁,以图报国。这份气量,我自愧不如!”向训也不禁感叹道:“所幸药公无碍,否则,却难以向赵都帅与朝廷交代了!”
“使君!”裨将李彦寻到向训,满脸的笑容,手下押着一人,正是何重建。
朝向训禀报:“何重建杀了蜀监军,率领残部,投降了!”
闻报,向训打量着何重建,满脸丧气像,眼神游移,似乎不敢与向训对视。
“何使君,闻名已久啊!”向训并没有嘲笑何重建的意思,但其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少许戏谑。
何重建叹了口气,拱手道:“败军之将,任凭处置,别无奢望,只求保全一条性命!”
扫了何重建两眼,对于其能主动投降,减少己方伤亡,向训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说:“我并不打算处置于你,不过,大汉天子,或许有见见你的兴趣,此间事了,我会差人,护送你去东京!”
“谢使君!”何重建看起来,很有降将的自觉,听凭吩咐安排。
“带他先去吧,给他治治伤!”注意到何重建渗着血的手臂,向训吩咐着。
“你部伤亡如何?”向训问李彦。
李彦说:“背靠山林据守,前后伤亡千余!”
“据守之地我见过,林木茂郁,干草丛生,你选错了地方啊!若蜀军以火攻之,数千将士,定然毁于一炬!”向训抬指道。
李彦脸上的笑容微凝,露出一抹后怕之色:“使君,我......”
“不过,临变之际,结阵力抗蜀军,功劳甚大!”向训仍旧一副宽和待人的模样,让李彦放下了心。
黄昏时分,追击的最后一支汉军归来,是王仁赡,在一颗浓烈的功业心驱使下,他十分积极,一直追到底,跑得最远,麾下千卒死伤过半。
“末将追出三十里外,但蜀军有接应,还是让其主帅李廷珪跑了!”王仁赡受到向训接见,言语中表露出可惜之意。
向训倒是看得开,笑道:“此战,已属大获全胜。李廷珪跑了也好,若是蜀军再多些这样的将,岂不将功劳放到面前,任我等探取!”
在场的汉军将校闻言,都不禁大笑出声,药元福冲向训道:“那李廷珪为将,也算中规中矩了,不可否认地是,此战胜得艰险。若是李廷珪知道星民你如此小觑他,只怕会羞怒难以自处!”
从蜀军降将口中,基本能推断出李廷珪的考虑。事实上,若是李廷珪,能够老老实实地退军,不搞事,汉军追击,纵然能取胜,但战果不会这般大。
不过,战争的胜败,从来都是多方因素下的产物,汉军能取得此胜,蜀军的“配合”,也是利因。
......
东京,崇政殿内。
正在察看京畿夏收情况的刘承祐,收到了郭荣带来的好消息,他所牵挂的凤翔战事,终究有了一个好结果。
具体的战报细节,有厚厚的一册书,郭荣拣其要者,向刘承祐汇报:“东河村一战,蜀军损兵过半,杀敌五千余人,俘虏近万。李廷珪率残部,在老将孙汉韶的接应下,退回凤州。
我军出击士卒,亡两千三百二十七人,轻重伤三千一百六十人,缴获军器、粮食,以数万计!”
“赵、药、向三人,真乃国之干城啊!取得如此大胜,倒也出乎朕之意料!”刘承祐说道:“蜀军再经此败,尚敢北顾乎?”
“兵部这边,对有功之将士,论功行赏,伤亡之士卒,抚恤依禁军制,不得区别对待!”刘承祐朝同来的兵部尚书魏仁溥吩咐道。
“加上乾祐元年那一仗,蜀军在我朝手中,直接损兵,便超过五万。即便对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孟蜀而言,也是伤及筋骨了。此番西南之战,前后历时半载,孟蜀所消耗之大量钱粮、军力、民力,三倍于我军,疲蜀之策,收效甚佳!”魏仁溥说道:
“如陛下所言,两番北寇关中,皆以损兵折将而告终,接下来,孟蜀再难北顾,反而会担心,我军趁大胜之际,发兵夺取伐蜀!”
“来京军报,除了战情之外,还有凤翔诸将,联名上表,希望能够发兵南下,攻取秦凤四州,将蜀军彻底到秦岭以南!”郭荣接着魏仁溥的话,说道。
刘承祐将那封请战书翻开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在那串署名之上,以赵晖、药元福为首,基本都是关中将校,轻轻一笑:“军心可用,凤翔的将帅们,是迫不及待想要为国建功了!”
“你们什么看法?”刘承祐问魏仁溥与郭荣。
郭荣说:“秦凤诸州,于我朝而言,乃边防要地,陷于蜀国,其两次北出,皆轻易寇入渭水,直接威胁关中,几刺腹心。若不是我大汉将士效命,蜀将用兵呆板,纵使其难以突破凤翔,对我渭南之地,也能造成重大损伤。
虽则,此后蜀军再度北伐的可能不大,但是,战略要地,终不可操之敌手,而时受其威胁掣肘。这点,以陛下的睿智,早已悉晓。
臣之见,或可让凤翔军马稍事休整,臣蜀军大败,尝试进攻!”
刘承祐点了点头,将目光投降魏仁溥。魏仁溥还是如往常那般谦恭的姿态,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稍作沉吟,斟酌了一番,方才平静地说道:“陛下,此前朝廷给西南诸军的授意,便是守御蜀军,耗其国力,疲其军民。不管是凤翔还是朝廷,实则都没有做好进军夺回四州的准备。
陛下尝言,不打无准备之仗!前线将帅请命,皆以东河村一战,重创蜀军,故生建功之心。以此时的情况,如若发兵,当有所战获,但若说能尽复四州,夺取汉中之地,乃未测之事。
是故,以臣之见,暂消进击之心,整顿西南兵备,屯集粮械,另谋伐蜀良机,尽量一战而取全功!”
刘承祐没有说话,郭荣却道:“机会本就是打出来的,东河村的胜利,便在意料之外。良机既现,当因情而断,顺势而动。如若不趁蜀军新败,人心动荡之际发兵,待其重整旗鼓兵备,则坐失良机。
整顿兵马,囤积粮草,不失为稳妥之策,然相对的,待我军准备充足了,同样也给了蜀军恢复的机会。届时,我军又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攻取四州。
时下,淮南战事已结束三月,两司禁军已然休整完毕,各地夏粮也在收获入库之中。兵马、钱粮、器械,皆可持续向关中输送。
只要陛下下定决心,秦凤四州,可以打一仗!”
言罢即止,郭荣挺身垂手,静待刘承祐决断。
对于这二者的意见分歧,刘承祐并不足怪,性格使然罢了,郭荣极具决断力的人,并且善于抓住机会,坚决推动执行。
当然,郭荣的见解,往往言之有物,从无浪言。不过此时,刘承祐的心思似乎不在出兵与否上,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郭荣与魏仁溥。
枢密院与兵部并立,分掌军政之权,两衙之间,既有配合,也少不了矛盾与冲突。尤其在郭荣担任枢密副使之后,以其强势,司事之间的摩擦,明显增加了许多。
郭荣严肃,魏仁溥恬然,对二者观察几许,刘承祐收回了目光,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说:“二卿之言,皆有道理,只在缓急取舍罢了!”
“陛下。”魏仁溥再度谏言,不疾不徐地说道:“军争之事,从不只出兵作战。东京禁军虽然已休整好,但中原黎庶因战之疲敝却没有这般快便恢复过来。再者这数月来,淮南之善后,将士之犒赏,以及凤翔鏖兵,皆消耗了朝廷大笔财税。
再加这几月,朝廷动作不断,河东改制,边军重整,皆需要时间以巩固成果。关中之财政收拾,亦才入正轨。
故,臣以为,贸然再掀大战,攻取秦凤,对于朝廷而言,纵可咬牙支撑,也是弊大于利。
当然,郭枢密的考虑,确有道理。但臣仍旧建议陛下,暂且罢兵,梳理军政事务,容后再图秦、凤。不消多,只需半载,便可动兵,且为时不晚!”
手指轻轻地敲动在御案,这是刘承祐考虑决策时的习惯动作,一声一声,落在殿中二臣耳中。急取,缓攻,各具利弊,其中的取舍,对于刘承祐而言,似乎有点困难,让他犹豫了。
对于大汉的军政情况,刘承祐心里,又岂不清楚。只是,或许他自己都没发觉,自攻取淮南之后,他一统天下的心情,越发急躁了。恨不能月取荆湖,半载灭蜀,一年平唐,两年并吞天下......
既觅得良机,又有实施的可能,他就有尝试的意愿。事实上,一定程度上,刘承祐的性情,与郭荣有些相像,只是比起郭荣,他还要内敛就是了。
“另外!”见皇帝似乎有些难以决断,魏仁溥起身,再度从容不迫道来:“臣以为,此前‘疲蜀之策’,犹有可行之余地。
陛下如欲平蜀,不患其军马,唯虑其山川险要。不论南下西进,千里道途,关卡要隘甚多,可谓一步一险,若是一路打过去,必靡时损兵,事倍功半。”
听魏仁溥这么说,刘承祐的兴致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望向他:“继续说!”
“凤翔整军,不妨大张旗鼓,做出攻取秦凤的姿态,却引而不发,使蜀主增兵秦凤。异日动兵,亦可缓攻徐图!”
魏仁溥说得算简练了,但以刘承祐的精明,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后蜀的军力,且不论其战力,就人数而言,绝不可小觑,毕竟有数百万民的底蕴支撑,即便前后损折甚众,再度武装二十万兵,问题也不大。
倘若伐蜀,凭借其国力、军力,据险而守,对于大汉而言,绝不是件易事。而根据魏仁溥之策,以秦凤四州为饵,将蜀军的主力诱出,在秦凤打一场决战,将其军力,消耗歼灭于川蜀之外。那么,伐蜀破关,难度必定减小。
而要下这么一盘大棋,大汉这边,就当真急不得,在各方面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一如征唐。
至于,后蜀那边,会不会上套,“听话”地将主力调出,刘承祐认为,有操作的可能。除非孟昶,舍得直接放弃秦凤四州,而这种可能性,却是不大的。
“郭卿以为,如何?”眉头舒展开来,刘承祐瞧向郭荣。
闻问,郭荣却是直接拱手应道:“魏相筹谋大局,目光深远,我不如也!”
郭荣此言,已然表明态度了,显然,相较于单取秦凤四州,他也更赞同来一场大的谋划。
“就如魏卿所言,暂时搁置进军,传令凤翔吧!”刘承祐直接拍板。
“是!”郭荣应道。
“另,此番御蜀,赵、药、史三公,劳苦功高,将制召三者进京,朕要亲自接见嘉奖之!”想了想,刘承祐又吩咐道:“至军前,以向训为西南都监,统率诸路军马,整训兵甲,筹备伐蜀!”
刘承祐此诏,又是一石数鸟。
距离盛夏过去,还有二十余日,苍穹之下,只要白日高升,必然尽情释放它的炽热,烘烤大地万物,而无一点偏私。
高墙厚堵,森严规矩,束缚着宫人的自由,似乎也将这盛夏炎热束缚在其中。乾祐二年的夏季,于皇帝刘承祐而言,似乎格外地闷热,身心之间,充满了燥火,在政殿之中,加多少冰块,都难以消除。
闲暇时分,刘承祐不止一次向内侍吐露,怀念冬季的冰凉。当然,去岁征淮军前,寒冬腊月之际,他也说宁愿享受夏日的酷热。
暮色降临,宫苑之间,已有流萤纷飞,起舞于林荫花圃,路过之时,刘承祐倒也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这夏夜之景。
秋华殿,刘承祐进入,不令通报,并伸手示意内侍宫娥噤声。隔着珠帘,隐约能够望见,软椅上的那具娇躯,轮廓起伏......
轻轻地掀开帘幕,有意地放慢脚步,刘承祐靠近。他的贤妃,折娘子正在小憩之中,娇容玉体之间,明显增添了几分肥,气息平缓,额脖之上,有些细汗。
身上只简单地穿着一件宽松的轻纱细绸,甚至可以用罩来形容,纱裙之下,亵衣私裤,隐约可见,这种朦胧的诱惑感,是很少折娘子这边感受到了。以往,只有贵妃高氏,喜欢这般来勾引刘承祐。
面对娇娘美景,即便其孕肚高起,刘承祐仍旧有些可耻地鸡动了。
大抵是刘承祐的目光太具穿透力,折娘子有所感,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眸,有些迷蒙,待看清是皇帝站在面前,大脑似乎终于恢复了运转。
起身欲礼,刘承祐按住她,轻言细语地:“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再者,你我之间,也不需如此。”
感受着皇帝的关怀,折娘子轻轻一笑,肤色之间,浮上一抹红润,问道:“官家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通报,好做迎驾准备。”
“我来看看你,再看看朕将要呱呱坠地的皇子皇女!”刘承祐一只手,很自然地放上了那圆润的肚皮,轻轻抚摸着,似乎能感受到其间生命的律动。
被皇帝摸得,有些脸红,当然,也可能是殿中有些闷热。左右看了看,刘承祐问:“天气如此燥热,殿中为何不添冰块降温。”
转过脸,刘承祐目光即变得犀利,语气更带有不悦,似乎在责怪宫侍们没有将贤妃照顾好。被刘承祐扫过的侍御,诚惶诚恐地应道:“娘子恐冰石之寒,影响腹中贵子,故禁令加冰!”
闻言,刘承祐偏过头,看着折娘子,手在其肚子上画了个圈,温声道:“辛苦了!”
折娘子并未露娇柔态,显得平静而坚强,说:“听说官家想要个公主?”
刘承祐意态轻松地应道:“我的皇子已不少了,也该给他们,添个妹妹了......”
这段时间,汉宫之内,实则是喜讯不断,符惠妃、高贵妃也查出有孕了,回朝之后,刘承祐耕耘播种,也算得上勤快了。
“对了,妇翁已过潞州,按其脚程,三日左右,可至东京!”刘承祐向折娘子说道。
闻言即喜,忍不住大动作地坐起:“当真?”
将她安抚好,重新躺下,刘承祐说:“我已派人去迎了!”
“好些年,没有见过爹爹了!”这娘子情绪难得有些失态,说着眼眶竟然泛红。
这可不是他的本意,赶忙说道:“正因如此,我才将妇翁召至东京,让你们父女见面,一抒思念之情。说起来,这么些年,我与妇翁竟未谋面,也当见见。此番,让他在东京多住一阵子......”
听皇帝这番话,折娘子瞧向刘承祐的目光,很是温情脉脉,主动地靠向他怀里......
与刘承祐那岳丈折德扆,同时奉诏进京的,还有杨业以及李万超。不过比起杨业与李万超的麻利,奉命即南下,折德扆似乎要端着点架子,拖延了一段时间,方才动身,并且不疾不徐的。可以理解,毕竟大牌总是后出场的。
乾祐五年,六月八日,艳阳高照,开封城西祥符驿,宽阔的官道,已然被占据,禁军、巡检兵以及开封府差役散开戒备,维持秩序,一个个甲服鲜明。
道路被占,想要从此而过的内外百姓,都不得不绕道而行。不过,更多的人,选择驻足围观,凑热闹,即便被无情往戒严区域外驱赶,仍旧无法打消其热情,在外围张目而眺,兴致盎然,议论纷纷。
馆驿前,以中书宰相李涛为首的大汉朝堂高官们,在熙攘之中,安静地等候着。迎候规格很高,中枢各司衙,都有代表在。
“这是要迎接什么人,竟然摆出这等阵仗!”有人疑问。
“或许是有外国使节进京吧!”有人猜测。
“西南只有蜀国,与大汉交恶,才经一场大败,怎会出使?”有人反驳。
“遣使求和啊!”有人解释。
“就算是蜀使者,那也不会用这样的礼节迎接!”继续反驳。
......
事实上,摆出这等阵仗,所迎接的,身份地位高贵之臣,凤翔、彰义、保大三节度。赵晖、史匡懿、药元福三人,是关中诸节度中,资历、名望、实力最强的,这三人若是拿下了,关中无大患。
所幸,朝廷诏令下达之后,三个人,没有刻意拖延,主动地卸下军务,一同东来京师谒见。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三百余此番御蜀的敌军俘虏,将调戏选,以军官为主,用以诣阙献俘。
待三节度队伍至时,礼乐已然奏响,赵晖三人,下得马车,并列而立。望着祥符驿前,彩旗之下,恭候的官员、士卒、百姓,赵晖最角落微翘,冲药元福与史匡懿道:“朝廷以此礼迎待我们,受宠若惊啊!”
药元福身着他并不怎么喜欢的官服,觉得繁琐,不如一身武服轻便。闻言,哈哈一笑:“不自菲薄,我等当得起!不过,皇帝如此厚礼,也当承其心意!”
在二者之旁,是彰义军节度史匡懿,他年纪要轻上些,但人看起来要更加苍老,不过,整个人稍显内敛,颇有城府的样子,闻二者之言,老脸上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多言。
李涛紫服金带,深受权力洗礼的他,自带一股威严,虽带着笑,却不卑不亢的。扫了三使一眼,拱手道:
“在下李涛,奉陛下之命,恭迎三位使君来京。陛下降令,此御马,让三位押送俘虏过定鼎门,经玄武天街,至皇城献俘,陛下已亲临城阙以候!”
“有劳李相公!”赵晖当先,应了句。
望了望人群之外,那巍峨的开封城,稍整衣冠,三个年纪加起来将近两百的关中老帅,登上御马,神情严肃地,朝着入开封,过长街,至皇城。
刘承祐做得很到位,亲下宫阙,降截以迎,赐御酒,筹其戍边破敌之功绩。这番作态,让赵晖三人感动的同时,也安心不少。
除了关中三帅之外,刘承祐还朝已来,奉诏进京的,还有前襄州节度安审琦、成德节度张彦威、沧州节度王景、邓州节度使刘重进。
随着赵晖三人的到京,一场可以在预料之中的解权行动,由上到下,由内而外,逐步展开。对此,君臣之间,心照不宣。
代国公府,坐落皇城西南外,比邻玄武天街,自折从阮回京,担任枢密使之后,刘承祐便特意降下恩赏,将这座规模巨大的府赐与他,以酬其在西北的平虏之功。连公府的牌匾,都是刘承祐亲笔所题,练了那么久的书法,刘承祐的字,勉强能够拿得出手了。
日落之前,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代国公府门前的宁静,家丁牵马坠蹬,折从阮将马鞭也丢下,径往府中而去。与大部分的朝官不同,哪怕年过花甲,并且身体素质日渐下滑,折从阮还是习惯骑马,而不喜乘轿。
跟在折从阮身边的,还有一名中年人,正是其子、贤妃之父、当朝国丈折德扆,比起乃父,折德扆要身强体壮得多,并且胡须要稠密些。
进府门,过中庭,上正堂,折德扆直接坐下,随手拿起一杯茶,只有一半,便往嘴里灌,管不了味道,凉爽就好。看得出来,这将门之中,没有太严的缛节规矩。
“今日宫门前的阵仗,可真大啊,天子降阶,百官恭迎......”看着老父,折德扆又起身,侍奉其解下外服,语气中,带有一点酸意。
“怎么,你羡慕了?”折从阮问。
折德扆也不掩饰其想法,道:“前几日,我来东京,可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虽然这个儿子已年近不惑,但听其言,还是忍不住斥骂一句:“你这竖子,还妄想同赵、史、药三公并论吗?”
折德扆老实地受着,应道:“我倒也不敢!”
仆人将煮好的凉茶端来,折德扆亲自奉给老父。折从阮也几乎一口饮尽,瞥了他一眼,说:“那你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比起那三人,我都自愧不如!若非与皇帝结了亲,你我父子,如今恐怕还守在府州,说不准就是一人任人炮制的结局!”
“你以为,关中三节度受到天子如此礼遇,是为了什么?”瞟了折德扆一眼,折从阮老眼之中,流露出少有的精明之色。
折德扆微愣,答道:“不是因为大破蜀军之功?”
“此番东河村之战,与乾祐元年鸡峰山之战相比,形势不及当时危蹙,斩获也小于当初,当时的主帅王峻都没有受此朝阙献俘之礼......”折从阮幽幽道。
如折从阮之言,今日的情况,已然引起一人的不满,并且明确表现出来了,没错,就是我大汉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王峻。
征淮凯旋之后,虽然升职加爵,王峻心中已然不满,平日在衙司、军中,常有怨言,不时拿人出气。今日献俘之时,当然也想起了当初,心里哪里平衡得了,怨愤之色,几乎写在脸上。
放下茶杯,折从阮继续道:“以御蜀之故,集于岐陇之地的关中军队,三万有余,而受这三节度所直接掌控,唯其马首是瞻者,便超过半数。朝廷礼待,固有其功绩,更加看重的,正是那集中起来的数万大军啊!”
听老父这么一说,折德扆若有所思,表情也逐渐凝重起来,说:“天子在猜忌他们?”
折从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你觉得他们此番来京,是专门前来受赏的吗?”
“请父亲指教!”折德扆道。
“猜忌,倒还不至于!”折从阮语气很肯定地说:“我入掌枢密院,虽不过三月,但就平日经掌所察,关中三节度,来京便是解权去职之时!”
“而三者皆应命而来,同样心里有数!”
经过老父这么一解释,折德扆有些从“国丈”、“尊荣来朝”、“天子厚待”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了。进城后的这数日,折德扆实则是有些飘了的。
注意到折德扆神情间露出的警醒样态,折从阮老脸之间这才露出一抹满意,继续问:“你有没想过,皇帝为何将你召回东京?我又为何去信,让你不得耽搁!”
说这话时,折从阮还是不禁生出些怒意,针对其来京时的迟慢。
折德扆有些心虚地闪了下目光,不过认真地思量几许,沉声说:“应当不只是为了述职吧!”
虽然这几日,刘承祐接见他,基本都是叙翁婿之情以及戍边之务。不过,折德扆虽非决定聪明之才,但都被这般提点了,自然有所意识。
深吸了一口气,折从阮先是感慨,而后以一副郑重的语气,对折德扆说道:“三代以来,藩镇权重,皆被中枢以为祸乱之源,必以削除。有为之君,更患之。当今天子为雄主,削藩收权之意,已然很明显了!
我已经老了,半身已入黄土,今后折家将落到你身体。我要提醒你的是,折家虽镇府州二十载,异日不可再以之为私辖领地。
折家虽有女在宫中,却不是安危存续之保障。太原王刘崇为天子嫡叔,掌河东重镇,朝廷削藩打击之下,又是何等结局。我折家,需要引以为戒!”
“是!”折德扆神情凝重,看其表情,应当是听进去了。
看了看天子,折从阮起身道:“好了,收拾收拾,换身朝服,进宫赴宴!”
......
入夜,汉宫万岁殿,皇帝刘承祐亲自设宴,宴请关中三节度,并且将先后进京的节度、军使都叫上,陪侍的也只有枢密及兵部的高官,其余文臣,一个不在。
人不多,气氛却烘托得热烈,宫廷美食、佳酿、礼乐、歌舞,样样不少。不过,与宴之臣,除了杨业之外,多是老帅宿将。
所有人,各设一案,药元福的座位,比较靠前,年纪也属他最大。但看起来,也属他最为放肆,响亮的声音,完全不似一七旬老人,手执酒杯,畅声道:“皇宫的酒食,就是不一样,我等在地方,哪里能享受如此美食,如此佳酿?”
说这话时,药元福似乎刻意瞟了刘承祐一眼,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刘承祐看起来,并不以为意,冲他道:“药公若喜欢,便尽情享用,稍后,朕再多赐一些酒食!”
“多谢陛下!不过,陛下何不将烹食的庖厨赏老臣一人,若得如此,老臣今后,每逢餐食,皆可感怀陛下恩典了!”药元福打蛇上棍,主动请赏,意态看起来,有些张扬。
闻言,刘承祐眉毛上挑,随口便应道:“此小事耳!”
对皇帝的态度,药元福看起来很满意,说道:“那老臣,便谢过陛下了!”
说着,扭动了一番身体,对着刘承祐:“陛下,殿中甚热,老朽难耐其苦,可否容我,解去外袍?”
药元福看起来,是越发无礼放肆,刘承祐见状,认真地打量着他,只顿了下,抬手道:“自无不可!”
得到应允,药元福当真在御宴上,将外袍脱下,丢在案边。
刘承祐面上也没有一点不愉,目光扫向其他人,很大度地说道:“诸公若觉其热难耐,也可解外袍,今日之宴,唯求痛快,君臣共乐,不需拘束!”
事实上,殿中柱脚,放置了不少的冰块,真要说热,也热不到哪里去。听皇帝之言,没有人像药元福那般动作。
而药元福,也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神情各异,心思不一。
刘承祐则显得更加体贴,朝张德钧吩咐着:“去,多准备些冰帕,给诸公解署!”
“谢陛下!”
不管怎么样,药元福有些放肆大胆的动作,让殿中的气氛,跑偏了些,又或者走向该有的方向。
随着刘承祐起身,持满杯,走到药元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