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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桥慎一出入都有司机,要想接近他,不是件易事。但是,仔细找机会,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家伙除了参加高级俱乐部的聚会,也会去跳舞,去喝酒,夜生活丰富多彩。

    然而,高级店对竹山这样的人予以谢绝。

    不过,先前是拿不定主意,所以什么行动都没有。现在,决定了要对岩桥慎一出手,有了目的,那么,也许只需要几分钟的空档就足够。

    要执行计划,改头换面,显然会变得更加容易一些。但在竹山内心之中,这一身奇装异服是他所认同、并且也认同了他的一种身份。如果摒弃了它,自己也就不复存在。

    竹山梦想着,自己敲破岩桥慎一的头,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也穿着这身被社会认为是奇装异服的行头。那将会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宣告。

    宫田那个人满脑子阴谋诡计,竹山觉得自己错看了那家伙,误以为和他是同一伙人。结果到头来,宫田的敌人是岩桥慎一,但竹山的敌人是长颈鹿男。

    这其中有什么区别,竹山自己也还懵懵懂懂。可是,他对除了岩桥慎一以外的人都不感兴趣,也不想从任何一个无关者那里借来关注。

    在他看来,如果因为敲破ZARD或者THEBLUEHEARTS主唱的头而成为瞩目的焦点,大众关心的就不是他,而是被卷进来的这些明星。若是如此,自己的行动也就没有了意义。

    既然他是被选中的人,既然他是要与黑暗作斗争的英雄,他手里拉满的弓,箭尖就只指向必要的人。他填满了弹药的枪,也只向着真正的目标之人射击。

    当竹山为此做着准备的时候,有一种身为复仇者的,奇妙的陶醉感。

    ……

    与稻川圣城长谈之后,隔天的岩桥慎一若无其事,继续行程本上的每一笔工作,从傍晚开始,就周旋在电视台和演唱会赞助商之间。

    唱片公司旗下的歌手里,好几个都有巡演计划。要开演唱会,想方设法拉拢赞助商,与赞助商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些都是必须的。基本上来说,少有歌手的事务所和唱片公司能做出自费开演唱会这种事——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而在结束了应酬,坐进了车里之后,岩桥慎一心里也还记挂着那个奇怪的青年。心里琢磨,要怎么完成这关键的一步,把那个青年拉进这个局里。

    既然那个奇怪的青年一直在岩桥慎一的周围出没,那么,也就意味着,那个青年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

    这是岩桥慎一在知道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之后,仍敢继续放任他的理由。因为事情在他的掌控之中。显而易见,那个青年越是紧追不放,就越是意味着,他在等待些什么。

    有感情的司机默默开车,不过,不是送岩桥慎一回家,而是送他去富士电视台那边,跟中森明菜会合。

    前一天在极道大老的公馆里被周到款待过之后,有感情的司机在心里,更觉得自家的老板,实在是神秘。能被邀请去那样豪华的极道宅邸,还跟极道的头号人物把酒言欢到深夜,可见岩桥桑在极道里颇有地位。

    怪不得岩桥桑的艺能界之路走得如此顺利呢……

    还有岩桥桑那副气派的风度和那张脸,说不定在进入艺能界之前,就跟极道有什么关联,或者干脆就是什么极道的大人物……

    有感情的司机心里闪过这样或者是那样的想法,更加打定了主意,要将从前辈那里继承来的“不听、不看、不说”的三智,牢牢记在心里。

    除此之外,他还决定要额外再多加上一条:“不想”。

    ……

    中森明菜的巡演日近,这段时间忙于演唱会的准备,接受杂志的专访。今天晚上,则在老熟人和田秋子的节目里,作为嘉宾出场。

    正式作为女演员参加电视剧的拍摄之后,中森明菜参加访谈类综艺的次数增加了不少。主演的电视剧进入开播之前的宣传阶段时,身为主演,总得担当重任。等到电视剧开播,这期间,逢电视剧播出的当天,主要演员们还会在晨间节目或是晚间节目里出场,做一番宣传。

    电视台大幅削减音番,中森明菜出道以来参加过的音乐节目一个又一个的停播。现在的歌手,就算在宣传期把主流的音乐节目挨个参加一遍,也难再有当初那种一周七天每一天都有机会亮相的盛况重现。

    但是,随着她正式拥有了女演员这个身份,电视剧进入宣传期的时候,歌手与演员的两个身份连轴转,虽说碍着电视剧只能在播出的电视台宣传,也仍旧无法重现一周七天每一天都出现的盛况,但从工作量上来说,不输给当初。

    和田秋子的谈话节目是录播,节目开始录制是在晚上七点钟。按计划,录制时间是两个小时,最后剪辑成四十分钟的成品。但和田秋子颇为善谈,又跟中森明菜十分熟悉,两个人坐到一起开始聊天,不知不觉大聊特聊了三个多小时,严重超时。

    和田秋子自己未必有多么喜欢八卦,但一定清楚观看她节目的观众是八卦爱好者,因而故意挤眉弄眼,每当中森明菜与她聊到生活相关的话题时,总是要故意暗示一下“某个人”的存在。

    说是暗示,就差把“岩桥桑”贴在自己脑门上,并让中森明菜看着自己脑门上的字造句。

    每当被这样刨根问底,中森明菜便笑眯眯的把话题岔开,或是模棱两可萌混过关,和田秋子则对着她的反应,如同演独角戏一般的,露出“我懂了”的表情。

    等到节目播出时,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就是和田秋子刨根问底,替大家问了一些都想听的、涉及到嘉宾的私事的八卦。

    但实际上,在送台本的时候,上面就已经事先写了会提到哪方面相关的事。

    直播的节目,也许存在主持人嘴上乱说,突然脱离了台本,嘉宾不得不开动脑筋化解的尴尬情形。但是录播的节目,但凡有一个超标的眼神,后期的剪刀手都会把它处理掉。

    不过,对观众来说,他们乐于看到主持人让嘉宾束手无策这样的情形,似乎让嘉宾无处可逃时说出来的话,就比按部就班说出来的话更加贴近本心,更加有趣。

    于是,观众们一边讨厌和田秋子大姐头的作风,在艺人好感度排行榜上,和田秋子近年来年年登上讨厌的艺人榜单,且名次一年比一年高。但另一边,观众还对她主持的节目充满兴趣,喜欢看明星被和田秋子欺压,看和田秋子仗着自己的江湖地位“口无遮拦”。

    ……

    然而,无论是主持人让嘉宾束手无策,又或者是明星被和田秋子追问到无奈苦笑,都不过是节目效果。

    严重超时的大聊特聊终于结束,和现场的工作人员们道歉道谢外加道辛苦,现场的气氛也从节目录制时的紧张,顿时变得轻松明快了起来。

    中森明菜跟和田秋子开玩笑,“再聊下去,喉咙都要着火了。”

    和田秋子个性豪爽,像个能自称“老子”的大哥。在她听来,中森明菜的话无异于可爱妹妹的撒娇,因此,越被抱怨,越觉得高兴。她得意洋洋,“不是因为节目迟迟不结束,着急到心里起火就好。要是那样,秋子我可要伤心了。”

    不过,当和田秋子也试图撒娇的时候,就有一丝微妙的喜感。

    “怎么会不着急?”中森明菜的胡说八道信口拈来,不愧是能跟和田秋子大聊三个多小时的桃浦斯达,“节目再不结束,我就要对秋子桑说,‘对不起,再不结束的话,我等下的约会就泡汤了’。”

    “约会?”和田秋子挤眉弄眼,“明菜酱想要去见哪一位?”她开着大胆的玩笑,“要是‘某个人’之外的人,我可要犹豫,到底是要听还是不要听了。”

    嘴上这么说,和田秋子却把一只手放在耳边,做出要倾听的样子。

    中森明菜笑眯眯,“除了岩桥桑,还能有谁。”

    和田秋子觉察到刚才的玩笑效果不佳,立刻夸张的回应。她学着中森明菜刚才的语气,“‘除了岩桥桑还有谁’,真是恩爱的年轻人。”

    “本来还想和明菜酱去喝一杯,但对方是岩桥的话,除了认输也别无办法。”

    和田秋子的火爆在艺能界闻名,是个一言不合就能上演全武行的大姐头。作为朝鲜裔,一直有极道背景的传闻。艺能界里,男有岛田绅助,女有和田秋子。但这么个大姐头,对中森明菜看起来倒是颇为关照。

    毕竟是看着她红起来的大明星,研音的掌上明珠,再加上个性也很不错。商店街的孩子,率直的个性正对和田秋子的脾气。

    但这种性格的大姐头,也来得格外不客气,“我一直对那位岩桥很好奇,不知道能不能喝上一杯。……我可知道一家很厉害的店,轻易不告诉别人。”

    “怎么样?”和田秋子夸张的表情,仿佛交上了一份投名状。

    中森明菜十分捧场——也的的确确笑点太低。

    跟和田秋子站在一起,衬得中森明菜更是小小一只。这么一对奇怪的组合,天然吸引人的目光。何况,和田秋子还是个天生的大嗓门。

    中森明菜看到了岩桥慎一,笑嘻嘻的冲他挥手。同行的和田秋子也跟着有样学样,举起两只手同时挥动。

    岩桥慎一举到一半、本来打算回应中森明菜的手,顿时被这份热情吓得定格住。

    艺能界大姐头和田秋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叫人捏一把汗。

    ……

    来跟女朋友会合的约会,顿时变成了引荐朋友相识,虽说和田秋子谈不上是中森明菜的朋友。不过,这个大姐头的要求,的确难以拒绝。

    岩桥慎一对和田秋子的印象,来自于除夕夜的红白歌会,当她登场时,自家的老爹岩桥将明用冷死人的话对她奉上的一番吐槽。

    虽说在观众之间的眼缘一般般,并随着过气与火爆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差,但在业界,和田秋子地位不低,台前幕后的人,总是要给她一份面子,小艺人在她面前更是夹紧尾巴。

    这个准备庆祝出道二十五周年的大姐头,一方面极有业界地位,另一方面,背景也颇为深厚,据说与控制着柏青哥的朝鲜裔极道之间颇有些关联。她本人在到东京来当歌手之前,就是在大坂有几分名气的女阿飞,打遍附近的挑战者,甚至还有自己的帮派。

    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和田秋子,从小学习柔道和空手道,据说曾一个人迎战四个挑衅的小阿飞,并且当警察赶到时,还评价她的行为是“防卫过当”。这种事,叫人又觉得难以想象,却又似乎已经生动地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围绕着和田秋子的各种奇闻趣谈不少,前些年,艺能界的极道势力仍旧猖獗的时候,她还毫不避讳的在节目里说这些事。随着艺能界开始想要一个清洁的业界,这个大姐头就不再在电视里提起当年勇。

    和田秋子的种种经历,也算是艺能界这些年生态变化的一点缩影。

    但因为她除了工作之外的时间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赌博,玩到尽兴处喋喋不休大说自己的英勇事迹,气性上来能当众上演全武行,关于和田秋子的种种传说还是在幕后不间断,并传进岩桥慎一的耳朵里。

    如果把这些事说给岩桥将明听,大概能听到把人冷到呼吸停止的吐槽。

    不过,更大的可能,岩桥将明会先吐槽儿子这种把奇怪的八卦送到老爹面前的行为。

    ……

    和田秋子高声善谈,还喜欢开些分寸感模湖的玩笑。尽管是刚结束了节目的录制,准备去喝一杯,却仿佛先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她大大咧咧,“和明菜酱好久不见,聊得太开心,难舍难分,所以就跟来了。……就算岩桥桑介意,我这颗电灯泡也已经跟着过来了。”

    这种说话的方式,只有和田秋子这种武力值超强、小弟众多的人,才不怕出门被打。

    但奇妙的是,尽管语气如此不客气,和田秋子却称呼岩桥慎一为“岩桥桑”,表示着自己对于他这个业界大人物的必要尊重。

    看着再头脑简单,和田秋子也毕竟是个老江湖,只看表面要不得。

    岩桥慎一客气地笑了笑,“能认识和田桑,我很荣幸。”

    中森明菜笑眯眯的看着岩桥慎一,和他说,“本来是两个小时的节目,不知不觉就超时,变成了三个小时。”她不动声色,把和田秋子有失分寸的发言给岔开。

    “还真有得聊。”岩桥慎一表示佩服。

    “出现了。”和田秋子又插话进来,“刚才在节目里,不管我问明菜酱什么问题,她都用这副可爱的模样蒙混过去。”

    这下,岩桥慎一倒因为这句话,对和田秋子的印象好了几分。

    和田秋子当惯了大姐头,有她在的地方,她的存在感就强到压过所有人。中森明菜冲岩桥慎一眨了眨眼睛,露出个“这也没办法”的小表情。

    虽说这样的人的确不大好相处,但中森明菜并没有觉得她是个讨厌的人。

    老经纪人大本总算得到个机会,跟岩桥慎一问好。随着大本的这句问好,以及岩桥慎一和他的寒暄,刚才热情过度的场面,一下冷却了下来。

    和田秋子也收敛了那副大姐头的架势,对岩桥慎一说起那家“很厉害的店”。

    “虽然打搅两位的约会可能会遭报应,不过,初次见面,不请岩桥桑喝上一杯,总觉得过意不去。”和田秋子继续口无遮拦。

    岩桥慎一顺口和她开玩笑,“请我和明菜喝上一杯,打搅我们约会的报应不就抵消了。”

    “有道理!这下,这一杯更是非请不可了。”和田秋子这副豪放的样子,大有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今晚的所有消费都可以记到她的头上的架势。

    也并非不可能。

    因为过后,跟着和田秋子的经纪人,把一个纸包交到了她的手里,里面装的都是万元纸钞。和田秋子打算要寻欢作乐时,每每带上这么一包钞票,并且一定要在当天晚上用光。

    小气抠门的岩桥慎一,见到这样的作风,大开眼界。

    和田秋子对经纪人报上要去的店的名字,经纪人将地址通报给岩桥慎一的司机。工作结束以后的约会,老经纪人大本便无需再鞍前马后的跟随。

    大本乐得早点下班去喝上一杯,正准备送别这一行要去喝酒的人,心中忽然感到警觉,下意识往中森明菜站的位置走过去几步。

    这副神情,当经纪人的都不陌生。和田秋子看在眼里,不禁觉得扫兴。当然,不是针对大本,而是针对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却被大本发现了的狗仔。

    电视台的附近,向来也是狗仔的蹲点范围,有几个狗仔也不足为奇。和田秋子的经纪人语气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岩桥慎一看着大本的反应,脑海之中,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他下意识也往中森明菜那边走近,催促道,“和田桑,我们就快点出发,喝上一杯吧。”一边看向大本,“大本桑,接下来也辛苦你了。”

    岩桥慎一一句话,大本刚打好的算盘,这就落了空。

    不过,老经纪人比起又要跟着加个班的苦劳,更在心里觉得奇怪。岩桥慎一何必要多此一举?

    大本在心里想一想,中森明菜直接问了句:“慎一要和我一起吗?”……顿时让老经纪人见识到了一个鼻子出气、对经纪人不客气的小两口是什么样子。

    但岩桥慎一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中森明菜忽然替他做了决定。她往前一步,胳膊挨着他的胳膊,“那我和慎一你一起也差不多。”她自觉理当如此,对大本挥了挥手,和他道别:“晚安~大本桑,请好好去喝一杯吧!”笑眯眯的中森明菜善解人意。

    本想和中森明菜分开行动的岩桥慎一,顿时被她这三下五除二的架势堵住了要说的话。

    和田秋子在旁边故作牙酸,调侃这两个人,“连这种时候都能让人看到你们恩爱的样子,让人有点羡慕到火大。……明菜酱要当心哦,下次你再去当嘉宾,我可是会把这件事大说特说。”

    中森明菜和她开玩笑,“现在就这么说,那我下次收到邀请就不去了。”

    和田秋子又露出“我懂了~”的表情,“有道理,应该在明菜酱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间提起来。”

    这两个人在出发前,又气氛活络的聊了几句。看眼前的这情形,不难想象出刚才的节目录制,为什么会超时了一个多小时。

    老经纪人才落空的算盘,这就又原封不动还给了他。大本悄悄把刚才的吐槽收起来,转而在心中想到,到底是明菜酱,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个体贴人心的好孩子。

    至于岩桥桑……也算是个好人吧。

    女朋友大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决定了一切。岩桥慎一拿她没办法,只能把刚才内心的念头放到一边。

    岩桥慎一跟大本客气道别,忽然感觉到微凉的手指缠了上来,攥住了他的手指。

    ……

    跟大嗓门和田秋子分开,耳边顿时有几分过分的清静。

    有感情的司机默默开车,岩桥慎一说了句:“秋子桑是个和想象中差不多的人。”在电视里的样子,和她私下里没什么两样。

    中森明菜点点头,和他说,“秋子桑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因为个性很强烈,就像是纳豆一样。”

    “纳豆?”岩桥慎一皱眉。

    她笑眯眯——没人比她更清楚,岩桥慎一讨厌的食物里就有纳豆,“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很讨厌。但是呢,不管被喜欢还是被讨厌,纳豆都是健康的食物。”

    岩桥慎一听她说这些,倒觉得这个中森明菜心肠好。

    中森明菜想起来,又告诉岩桥慎一,“母亲很喜欢秋子桑的那首《敲响钟的人是你》,以前的时候,会在喝上一杯的时候唱……”

    她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傻气,把岩桥慎一的手放到自己嘴边假装话筒,“这座城市如今陷入了深眠,是你敲响了那座钟~”

    岩桥慎一虽说十分配合的握起了拳头充当她的话筒,却还故意跟她斗嘴,“在别人睡着的时候这么做也太坏心眼了。”

    中森明菜瞪他一眼,一本正经教训他,“敏捷的反应力可不该用在这样的地方。”

    “说得对。”岩桥慎一笑着听了。

    虽说他完全没有虚心受教的样子,但完全不妨碍中森明菜为此洋洋得意。她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头一点点掰开岩桥慎一的拳头,又一下下轻轻摁他的指尖。

    岩桥慎一偏了下头,看着她全神投入的把玩他的手。神情专注时,她看起来反倒更像个孩子。岩桥慎一的目光在她微微翘起的鼻尖停留,上下移动,忽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一分倔强。

    与其说是她专注的样子像个孩子,不如说那是如同孩子一样纯粹的倔强。岩桥慎一感受着在他手指上移动的手指,觉得那像是中森明菜开口之前的某种酝酿方式。

    刚才,中森明菜肯定觉察到了他想跟她分开行动的想法。

    岩桥慎一找话说,“早点下班,大本桑也能好好喝上一杯。……经纪人的工作可无聊了。”他发出前经纪人的真实感慨。

    中森明菜听他这么说,却忽然“啪”一下,打了他的手掌。

    她甩了甩自己发麻的手,一点也没觉得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有什么不对劲儿,更不觉得自己傻气。她看着岩桥慎一,评价道,“慎一你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能被你一下子看穿。可是你呢,看穿了以后,还要若无其事的在那里装傻。”

    岩桥慎一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有这样吗?”

    中森明菜龇牙咧嘴,“现在还在装傻。……没有比你更会装蒜的人了。”

    “怎么气呼呼的?”

    岩桥慎一看了一眼和前排之间的隔板,确认是关着的。

    中森明菜回的飞快,“没有生气,是在说事实。”

    “所以,事实就是,我是个最会装蒜的人?”岩桥慎一觉得莫名其妙。

    中森明菜用力点了点头,“没有谁比你更……”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却把脑袋一偏,半个身子靠向了岩桥慎一。

    “我不说了。”她像是在单方面宣布结束。

    岩桥慎一不禁笑了,回道,“那就等到想要说的时候再说。”

    “又开始了,这副看穿了以后若无其事的样子。”中森明菜说他。

    岩桥慎一开始感到无奈,“哪能什么事都能一下子看穿。至少现在,就不知道明菜桑正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就最好……”中森明菜像在和他赌气,但显然不是。她又抓住岩桥慎一的手,“慎一你刚才神神秘秘的。”

    “神神秘秘?”

    岩桥慎一为她这番用词感到惊讶。

    中森明菜一下又一下,轻轻摁他的指尖,“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觉得你好像要让我离你远一点。”

    岩桥慎一的惊讶更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听着这个中森明菜继续说她的,“……所以,我这个厚脸皮的女人,就一定要跟着你。”

    其实,她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但也并非没有觉察。只不过,是在意识到了岩桥慎一刚才的想法之后,出于本能的一腔热情,快刀斩乱麻做了决定。

    岩桥慎一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不禁笑了。

    中森明菜看他,“厚脸皮的女人很好笑吗?”

    “有点。”岩桥慎一回答。

    中森明菜嫌弃他,“只是‘有点’好笑,就笑成了这副样子。”……以前那个说“慎一君笑起来好看”的女朋友,此刻也不知道被封印在了哪里。

    “厚脸皮有点好笑,”岩桥慎一一本正经解释,“但说着这些话的明菜更好笑。”他这个人的天生才能,就是越一本正经,越让人感到火大。

    “所以,就是明菜很好笑——”中森明菜“嘁”了一声,“那随便你笑好了。”

    那么强的气焰顿时下去,让岩桥慎一觉得奇怪,于是,像个没有被蜜蜂叮到就不罢休的人,又去招惹蜂窝,“怎么突然改口了。”

    中森明菜这时摆起了年上姐姐顾大局的架子,“要是为这种事吵个没完,就更好笑了。”

    岩桥慎一又笑了起来。似乎今晚,只要话是出自她的口,都能逗笑他。

    中森明菜随着他一起笑,笑着笑着,忽然问了句,“我没有会错意,对吧?”

    岩桥慎一“嗯”了一声,“没有。”

    “也没有把你的事搅乱,是吗?”

    “本来也没有什么事。”岩桥慎一回道。

    中森明菜又笑了笑,“这么说来,是我刚才想得有点多……”可是,她并没有弄错了什么的害羞,“我在想,慎一你该不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所以才想一个人待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中森明菜的直觉有够准的。

    她打开了话匣子,有点天真的继续说下去,“要是那样,就让我安安静静待在你身边,然后,在你心想,‘什么人都好,有谁在吗?’的时候,我就举手回答‘在!’……”

    “是不是很好笑?”中森明菜一边说,一边笑。

    岩桥慎一回答,“有点。”这一回,他的确只是轻轻笑了。

    中森明菜也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去推岩桥慎一西装裤的裤缝,似乎总也不肯闲着,“总之,你就知道我在想这些事就行了。”

    可是,她说了这些话之后,心里并没有因此觉得踏实下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让她感到不安。

    岩桥慎一拉住她的手,“我当然知道。”

    “明菜我呢,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都相信慎一你。”中森明菜和他说,“所以,慎一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什么都能被你一下子看穿,什么事都能被你漂漂亮亮解决。……要是不能呢,就到明菜身边来,年上的姐姐会好好安慰你。”她说着说着,又开始胡闹。

    但归根结底,是用这种奇怪的话,来缓和说这些沉重话题产生的害羞与不安。

    岩桥慎一打趣她,“也是,明菜桑是年上桑。”

    中森明菜学他说话,“慎一君是年下君。”话说出口,自己先笑了。

    和田秋子大力推荐的店,是家有陪酒小姐作陪的酒廊。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人到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意外之余,想到请客的人是那位“传说中的秋子”,就觉得也不奇怪。

    毕竟,这一位和田桑,是个自曝过曾女扮男装光顾成人录像带租赁店,跑去指名店把店里所有的小姐姐挨个点了一遍,立志要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的女人。

    多年以前,当岩桥慎一被胖胖青年拉着逛遍东京的夜总会时,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有被江湖大姐邀请一起到酒廊喝酒的一天。还是跟女朋友一起受到邀请。

    人生时时有惊喜。

    中森明菜也不是没有跟着工作人员、或是朋友们一起去过夜总会之类的地方玩,桃浦斯达见多识广,意外归意外,很快就和酒廊的老板娘与陪酒小姐们打招呼。带两人过来的和田秋子更是一副熟客作风,和老板娘如一对开得起过分玩笑的老姐妹。

    只有岩桥慎一,这一顿酒喝得索然无味,净看和田秋子跟老板娘有说有笑。

    和田秋子大姐头请客,带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来此喝一杯,此情此景,令人不得不担心,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其实早早架好了摄像机,等着拍一场:“女朋友在场时,行走的六本木指南岩桥桑会如何与陪酒小姐们相处?”

    不过,转念一想,和田秋子跟中森明菜是在录完了富士电视台的节目以后才出来喝酒,肯定不会无缝衔接一档朝日电视台的节目录制。

    业界心照不宣的规则,让岩桥慎一确信这是多余的担心。

    ……

    从店里出来时,又开始飘起细雨。

    和田秋子两杯酒下肚,人不见醉意,但却更显得放肆。道别时,她夸张地跟中森明菜挥手道别,又上前来拥抱初次见面的岩桥慎一。

    “两位接下来可以尽情享受约会了。”和田秋子又开始嘴上不饶人。不过,这位大姐对熟人后辈说一不二,能拉着别人连喝一整天。但对需要客气对待的人,还是保持着必要的克制,和岩桥慎一相互认识了之后,便爽快放人。

    还是中森明菜笑眯眯地出面道别:“秋子桑也痛痛快快的多喝几杯。”在应对和田秋子这件事上,显然是中森明菜来得更游刃有余。

    有感情的司机早在外等候。当车子从排成一条的拥挤长龙里摆脱出来,驶上大马路,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不约而同,双双松了口气,互相看看,相视一笑。

    “接下来就按计划行动……不过,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岩桥慎一问。

    中森明菜让岩桥慎一的语气逗得哈哈大笑。但他并不是在故意耍宝,今天傍晚,两个人通电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决定好要到哪里去。

    笑完了岩桥慎一,中森明菜说着“现在做计划也不迟。”当即做起了打算。

    两个人如同掷下骰子一般的,决定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

    临时起意的一场约会,除了和田秋子执意请客,并没有再出现什么别的插曲。晚上与中森明菜会合时,大本的那份警觉,看来对象是真正的狗仔。

    这让岩桥慎一放下心来。

    尘埃落定的时机就在这几天,他下意识地要与身边人保持距离。却没想到,自己刚流露这样的心思,就被中森明菜紧紧攥住了手。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被中森明菜感知到他的烦恼,并不假思索的跟了上来。

    中森明菜这一份连她自己也无法言明的直觉,让岩桥慎一真切体会着来自她的厚爱。这也使得岩桥慎一希望能尽早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既然那个青年时不时出现在岩桥慎一工作与应酬的现场,那么,接下来,他再一次出现,应该是在——

    岩桥慎一翻看着行程本。

    六月二十一日的夜里,他要去曰本放送参加广播节目的录制。

    广播节目也会事先做宣传预告,早在一周以前,这份工作就已经决定,想必就算没有人在暗中告知那个青年自己的行踪,仅凭这份预告,就对外公布了他的行踪。

    事到如今,要说岩桥慎一所在意的地方,还是那个青年那样频繁出现、却又没有行动的理由。不过,走到这一步,那个青年的理由也已经不重要。

    与敌人赌博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岩桥慎一不认为暗处的那个青年是自己的敌人。这并非是因为他轻视那个青年。

    岩桥慎一就算有敌人,他的敌人也不会是这样一个不知自己的命运会流向何处的青年。

    接下来,是要解决一切的时刻。

    ……

    六月二十一日夜里的广播节目,是由福山雅治担任主持人的冠名广播。

    今年,福山雅治仍旧不温不火——比起初出道时的无人问津,至少已经配用“不温不火”这个词。刚作为歌手出道时,他的单曲销量无比惨澹。但今年五月份发行的新单曲,在排行榜上的最高顺位已经能够碰到周榜前十名的门槛。

    销量稳扎稳打的上升,至少证明目前选择的这条让他坚持原创,只写适合自己来唱的歌,扬长避短的路线没有错。

    一方面,他的唱片销量有了起色,另一方面,AMUSE不放弃对他演员潜力的挖掘。或者说,在事务所那边看来,他演员的价值大于歌手的价值。

    今年从第一季度,电视台的广告费就时隔多年第一次迎来了削减。到了第二季度,这样的情形没有改变,反倒继续显现出颓势。

    事务所的话语权可以凭借金元攻势增加的时代到来,广告公司在电视台那边地位愈发高的时代到来,如此大势,既让研音获益,同样的,对于经营多年的AMUSE来说,也是一个大好机会。

    电视台要对电视剧进行大力改革,使其更加符合当下观众的口味,更加贴合即将到来的、或者说已经到来了的,充满着飘忽不定的时代。

    福山雅治不仅外形出色,本人那种略显冷澹疏离的气质,与如今电视台所要探索的电视剧类型也颇为搭调,因此,前两年刚出道时还不被放在眼里的青年,今年以来,倒是入了几个制作人的眼。

    当然,AMUSE的金元攻势有多么亮闪闪,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电视剧业界,福山雅治不算什么,在唱片业界,福山雅治姑且算是不温不火。但另一边,作为电台主持人,福山雅治主持的节目,如今是曰本放送的王牌节目,收听率极高。

    他如今的歌迷与粉丝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他主持的电台节目那边转化来的。也因为这样,当初建议福山雅治去制作广播节目顺便推销唱片的岩桥慎一,在大里洋吉那里收获十分的赞赏,认为他眼光精准。

    但真正厉害的,还是福山雅治自己。当发现自己的电台节目受到好评之后,福山雅治便将这当作是自己的大好机会,努力研究,开动脑筋给负责节目的台本作家提自己的点子。

    人聪明,又有一份钻研的心,事务所还力捧。更重要的,他整个人的外形气质,与泡沫破灭之后的失落时代十分合拍。

    这样的一个青年,岩桥慎一对他的未来不可能不看好。

    ……

    相比起那些将不出现在台面上的处事风格贯彻到底的老派人士,岩桥慎一这个幕后黑衣人算是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比较频繁的。

    一方面,他需要通过在大众前露面,来稳固自己GENZO灵魂人物的地位。另一方面,有个桃浦斯达女朋友,理所当然是媒体关注的对象。

    不过,露面归露面,除了接受报纸周刊的采访之外,岩桥慎一基本上还是只在电台节目里出现,参加的要么是自己公司所属的歌手的广播节目,要么就是出于人情参加业界大物的节目。

    需要在适当的时候露面,但岩桥慎一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完全的公众人物。幕后黑衣人与台前,就是要保持一个微妙的距离,才能保证在获益的同时,不受到反噬。

    广播节目的黄金收听时段都在零点以后,福山雅治这档冠名广播,是在深夜的零点十五分开始。

    提前一个小时,有感情的司机送岩桥慎一到达曰本放送。

    艺能界万事万物都有台本,广播节目也不例外,提前几天,岩桥慎一就已经拿到了自己那份台本。当然,比起电视综艺,广播节目的台本十分简单。除了介绍大概的节目流程之外,多数地方都是自由发挥。

    不过,福山雅治这个主持人自己开动脑筋,事先想好了一些想要和岩桥慎一聊的话题供他挑选。

    跟唱片公司的老板一起做节目,总归是有些放不开,需要事先准备的地方。

    岩桥慎一有意于SOLO歌手的发掘与制作,因而签下了福山雅治之后,尽管唱片制作方面,一直让他尝试与业内的音乐制作人合作,但总制作权还在他的手里,也参与他的唱片选曲。至于宣传方面,大部分是由AMUSE那边来负责,GENZO这边打个辅助。

    既然参与福山雅治的唱片制作,见面的次数相对来说也就比较多。岩桥慎一跟福山雅治不能说是很熟,但也并不陌生。

    交给岩桥慎一的台本小心安排,但见了面,说话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颇为轻松。

    虽说一个是老板,另一个是被制作的歌手,但两个人年纪差不了几岁,岩桥慎一也就比福山雅治年长了不到三岁。再加上进入艺能界之前都当过打工一族,也挺有得聊。

    “最近,我买了一辆二手车来开。”福山雅治跟岩桥慎一说起自己花了十七万日元买了辆二手小车,每天没事就开着它在东京周边闲逛。

    岩桥慎一听着,想起当年中村兄的那辆铃木小饭盒。

    要是以DREAMSETRUE的身份来当嘉宾,这倒是个能大聊特聊的好话题。他心里想着,回了句,“这个倒是可以在广播里讲。对听众们说,‘如果有看到这样的一辆小车,就超过它,然后看看是不是我’。”

    福山雅治微笑,“老实说,这辆车的事,已经连续讲了三周了。”

    “三周?”岩桥慎一吐槽,“那不能算是‘最近’了吧。”

    准备室里的工作人员们,听着这番对话,都跟着笑了起来。看这样子,这属于是广播开始之前的热身话题。

    跟美和酱嘴皮子炒黄豆,练就了岩桥慎一应对广播节目的本领。

    ……

    福山雅治的这一场广播,录制的总时长是一个半小时。除去广播和播放歌曲的环节,闲聊谈话,大概占了四十分钟。与电视节目比起来,参加广播节目要轻松得多。节目到后半段,趁播送广告时,工作人员甚至还送了杯啤酒给岩桥慎一。

    至于福山雅治,则趁此空档站起来活动身体,对着玻璃墙那一边耍宝摆姿势。

    高收听率的广播节目,气氛也相当之好。而看福山雅治的样子,以及工作人员们的态度,他在这个团队里相当受欢迎。

    节目录制结束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半。控制室里关掉了麦克风,等到耳机里传来“OK~辛苦了”,岩桥慎一摘下耳机。

    福山雅治向他低头致谢。岩桥慎一点头还礼,又和工作人员们寒暄。客气了这一圈,回到休息室收拾东西,走向电梯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了。

    经过走廊,往外看去,街道上安静冷清,没有行人,也听不到几辆车经过的声音。

    岩桥慎一走出曰本放送那座外观简朴的大楼,有感情的司机早就已经在门外等着。跟来的办事员快步走向停在那里的车子,岩桥慎一不紧不慢走过去。

    安静冷清的街道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KIRIN桑!”一个声音响起。

    正要上车的岩桥慎一,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奇装异服,像是会出现在休息日的涩谷街头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和第一次出现在岩桥慎一面前,喊出了“KIRIN桑!”的,是同一个人。

    但这一回,青年没有转头跑走。

    他走向岩桥慎一。

    ……

    藏在防雨外套里的手颤抖着,潮湿炎热的天气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让他浑身黏答答,冰冷的铁器拿在手里,被捂得热乎乎的。

    竹山走向岩桥慎一。

    终于相见了。终于面对着面了。

    当初仓皇逃走时的屈辱感在内心翻腾之后,终于化作如今与岩桥慎一当面相对的力量。竹山觉得,一切已经无所畏惧。

    街道静悄悄。这一刻,时间已经不再流逝,所有的声音也已经消失,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竹山仿佛身在梦幻之中,可是,他正在走向岩桥慎一,这是无可置疑的真实。

    岩桥慎一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过来。

    岩桥桑,你承认自己是长颈鹿男了对吧?你突然被叫住,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露馅了吧?

    “有什么事吗?”岩桥慎一站在车边,一手按着车门。

    青年没有回答,一步又一步,向他面前走近。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上去有几分畏缩。这是岩桥慎一第一次正面看到这个奇怪青年的脸。青年走路的样子,似有几分的不协调。岩桥慎一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到他显得僵硬的肢体上。

    人在走路的时候,会自然摆臂。

    但这个青年的右臂没有动,因而显得他走路的样子有一点奇怪。他身体削瘦,宽大的防雨外套穿在身上,显得整个人空空荡荡。

    深夜的街道静悄悄,除了鞋子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就是似乎从远处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

    “KIRIN桑。”竹山又说了一次,继续走近。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听到岩桥慎一问他,“你是什么人?”

    该这么问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岩桥桑,你是谁?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心跳声越来越强。握在手里的铁器还是热乎乎的,但此时此刻,竹山的指尖却冰冷僵硬,似乎要握不住手里的铁器。他更加用力地把铁器抓在手里。

    你是虚假的英雄,竹山心想。而他,是真正的挑战者。

    鞋子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向着岩桥慎一所站的位置聚拢,随即,深夜的街道又变得静悄悄。这个青年,与岩桥慎一只隔了不过一米半的距离。

    他盯视着岩桥慎一的脸,目光向下,落在岩桥慎一的胸前。

    青年那张有几分畏缩的脸忽然崩裂开,露出另一幅狂乱的面孔。他勐地抬起右手。激烈的动作,防雨外套的衣袖向后缩起,露出他手里的东西。他手里举着什么东西,顶端闪着寒光。

    青年冲向了岩桥慎一。

    岩桥慎一还来不及辨认青年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

    ……

    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将不存在。只有他和岩桥慎一两个人在这里。

    竹山的眼中只有岩桥慎一。敲破岩桥慎一的头,让他倒在自己面前,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骗子。

    他挥起手里的钳工锤,冲向岩桥慎一。

    小而趁手的工具才能藏在身上,免得在一开始就被觉察。可是,这样一来,要想碰到岩桥慎一,就只能到他的面前。

    竹山眼里带火,一手举着钳工锤,另一手要去抓岩桥慎一的外套。

    好像是岩桥慎一的跟班,发出了一声急切的厉声喝止。

    竹山充耳不闻。岩桥慎一的西装外套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右手用力挥下钳工锤,左手往前探,要把岩桥慎一的外套抓在手里。

    连岩桥慎一也发出了一声大喊。这家伙,肯定也被吓坏了。

    竹山已辨认不出岩桥慎一的脸,只知道要扑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要抓住他。眼看着岩桥慎一倒向车里,竹山紧追而上。

    “砰!”地一声,在竹山的耳边炸响,让他一个激灵。

    有人开枪击中了岩桥慎一吗?他的脑中,首先如此想道。但下一瞬间,空空如也的左手击碎他的想法。竹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发疯一般地用力敲着汽车车窗。

    狡猾的骗子!

    又被这个家伙给骗了!

    竹山血气上涌,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反复敲击车窗的四角。他全神贯注,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还有机会。把玻璃敲碎,这一回,岩桥慎一无处可逃了……

    纷乱的脚步声冲向这里,竹山毫无知觉。

    三四个青壮年男人一拥而上,架住竹山。手里的钳工锤被用力夺走,下一秒,竹山的胳膊被反剪,剧烈的疼痛让他叫出了声。

    “啊!”

    仿佛是击碎了玻璃的那尖锐一锤,竹山被痛觉唤醒。一只大手用力压着他的后脑,他的脸颊贴着冰冷潮湿,坚硬粗糙的柏油路面。挣扎一下,如被砂纸打磨的痛感在脸上蔓延。

    “骗子……”

    竹山喃喃自语,声音细微如蚊蝇。

    他是被选中的挑战者,他要揭穿岩桥慎一的真面目。

    “骗子。”

    竹山全身瘫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就算没有人压着他的后脑,反剪着他的胳膊,他也已经动弹不得。

    远远地传来警笛的声音。刚才不是警察制服了他吗?

    压着他后脑的那只手拿开了,反剪他胳膊的力量也消失了。

    竹山倒在地上。他转动脑袋,任地上的砂纸打磨自己的脸。刚才,他被一群人一拥而上打倒在地来着……

    深夜的街道静悄悄,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直到警笛声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也响起。几个声音不停在问,“岩桥桑,您没事吧?”

    “岩桥桑……”

    直到警察赶到之前,竹山的眼前,都只有一双皮鞋。他抬起目光往上看,是岩桥慎一的司机。竹山跟踪了岩桥慎一这段日子,认得这个男人。

    难道,自己是被他打倒的,被一群人一拥而上打倒在地,是自己的错觉吗?

    还有岩桥慎一。

    岩桥慎一怎么样了?自己难道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摸到过吗?

    竹山整个人似乎要被疑问的火舌吞没。

    当警察赶到时,他已如一段被烧过的木头,只留下轻飘飘的残骸。两个人把他从地上架起来,像扫起烧过后的残骸。

    岩桥慎一的司机向警察做着说明,似乎报警的人就是他。被敲得一片狼藉的那边车门也打开了,一名警察探过身去,确认着里面的情况。

    这时,一张警察手册在竹山的面前晃了一下。

    一名短发、方脸的老警察抬起手腕,确认了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六分。”他盯视着竹山,向他确认,“凌晨两点十二分,新宿警署接到报桉,一名男子持械伤人……”

    钝器反复敲击着车窗。

    车窗终于泛起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痕,然而,决定性的时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岩桥慎一面无表情,有感情的司机心惊胆战。入行以来,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的险况。要不是岩桥桑反应够快,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那惊险的瞬间,有感情的司机就想快些报警,或是发动车子。然而,岩桥慎一吩咐过,他也只能在这里按兵不动。

    不久之前,自己还送岩桥桑去了稻川会总裁的公馆。

    有感情的司机又想起这一位岩桥桑的背景深不可测。可即使如此,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知道了岩桥桑的秘密没多久,自己就要陷入这样可怕的情形。

    ……

    外面的那个青年,已然陷入了癫狂。但是,第一次的袭击失败以后,此刻杂乱无章的敲击车窗,如此行为,暴露这个青年已经没了主意。他一定不是个专业的行刺者。

    岩桥慎一甚至没有把脸转向正被那个青年敲击的那一边车窗。

    当时,在稻川圣城的公馆,岩桥慎一主意,是在这个青年的身份上做文章。他意识到这个青年来者不善,却也没有预料到,这个青年真正要做的事是袭击自己。

    车外的情势忽然一转。三四个青壮年男子向着这边奔来,钝器敲击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青年被团团围住,摁倒在地。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在进行。哪怕出现了意外。

    岩桥慎一拿开了紧握着膝盖的手,一下下抚平西装裤的皱褶。他终于开口,吩咐有感情的司机,“木下,你去看看那个人的情况。报警的事,川岛会负责。”

    川岛是今天跟着岩桥慎一的办事员的名字,不过,他此刻并不在车里。这个新的办事员,是不久之前,决定了这个计划之后,被推荐入职的新人。

    司机回过神来,把脑海之中的种种想法放到一边,接过这一句明确的指令。

    ……

    决定要在这个青年的身份上做文章以后,负责运作这个计划的冬田秀男,就在岩桥慎一身边安排了人手,在他出入的时候,留意那个青年。

    今天晚上,那个青年终于出现。当他走向岩桥慎一的时候,这段时间里一直跟随岩桥慎一的保护者们,也在向着这边靠拢。但多少出乎意料的是,那个青年袭击了岩桥慎一。

    或者应该说,那个青年,真的是一个针对岩桥慎一的袭击者。

    跟随岩桥慎一的办事员川岛,适时跑向曰本放送的大楼求救。那几个制服了这个袭击者的男人会适时退开,司机川岛负责留在现场,看住这个倒在地上的青年。

    这些都会按照计划来推进。

    意外过去,一切重新回到计划的正轨之中。岩桥慎一坐在车里,到这时候,才感到一阵后怕。就算做好了计划,做好了准备,但与危险擦肩而过,不可能若无其事。

    如果不是那个青年行事太稚嫩,一眼就被自己看出他有问题。或者,如果他手里的是射击的武器……冬田秀男派来保护他的人,总不能徒手接子弹吧。

    然而,那个青年跟踪自己这段日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袭击他,这件事也实在出乎意料。

    岩桥慎一猜到这个人来者不善,对他也多有提防。然而,除了那一次当面叫自己“KIRIN桑”,那个青年并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如果他一开始就想袭击自己,为什么要等待这么久,为什么像个跟踪狂一样的不停出现?

    如果他是要降低岩桥慎一的防备……真要有这样的心机,就不该是这么粗糙的计划。

    还有那个樋口纪男。

    是他向岩桥慎一透露了那个青年与BURNING有关的情报,这让岩桥慎一确定,那个青年是周防郁雄手里的一颗棋子。那么,这一场行刺难道是周防郁雄的授意,樋口纪男的通风报信是为了降低他的警惕?

    要是这样,也说不通。真要是如此大费周章,就不会是这么一场草率的袭击了。而且,行刺这种事,就算是周防郁雄,也不敢做。

    岩桥慎一头脑兴奋,思维活跃,然而,却又杂乱无章。

    ……

    这时,曰本放送的大楼里,跑出来几个男人,跑向这边。

    司机木下正在和那个袭击者周旋,川岛前往曰本放送求救。报警的电话,自然是曰本放送那边拨出去。要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赶到。

    岩桥慎一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警察。

    除了警察之外,一定还会还有闻风而动的记者。

    各家知名的周刊,都有各自的线人遍布在业界,将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报上去,再由狗仔追踪线索,或者干脆编成小作文。岩桥慎一在参加了曰本放送的广播节目以后遇袭,川岛进了曰本放送去求救之后,这件事想必很快就能传到周刊那里。

    再说,袭击伤人是社会事件,过后本来就会出现在报纸上面。

    等到确定被袭击的人是岩桥慎一,自然而然,这一件无人受伤的,本来在社会版面三句话的小事,就会变成娱乐版面的重要新闻,在晨间新闻里被大肆报道。

    被袭击会登上娱乐新闻,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身在艺能界才能体会到的一点幽默。

    岩桥慎一在心中自嘲了这么一句。

    这个想法在脑中闪过,却提醒了他。岩桥慎一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四下看看,去找自己的包,想起还在办事员那里。

    他拿起了车载电话的听筒,回忆中森明菜的号码。

    在智能时代里消磨掉了记忆电话号码能力的人,曾经的一大问题就是记不住别人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时,总是要翻看电话本。

    好在,和中森明菜玩了那么多次电话游戏,至少把她的号码记在了心里。

    今天晚上,中森明菜也有工作。这一会儿,不知道是已经结束回了家,还是在工作的地方,又或者结束工作去和朋友们喝几杯。

    线人们会把他遇袭的情报送回去。众人还都不知道现场的情形如何,但是,为了大新闻,会不会立刻就去采访中森明菜,这种事说不定。

    平时狗仔们被打点加敲打,双打之下,对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可成了社会事件,这一条线被跨过去,也有现成的理由。

    无论这种假设是不是岩桥慎一多虑。

    无论如何,岩桥慎一不能让中森明菜从别处知道他遇袭的事。

    夜间的工作进度比预想当中的还要顺利。工作到深夜,按说会感觉到疲累,然而,因为一整晚绷着神经,这一会儿,疲累之中,却还混杂着一阵莫名的兴奋。

    排练一结束,伴奏乐队的人就开始计划要去喝上一杯。

    小助理把早准备好的毛巾递给中森明菜,看着她把毛巾覆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拿开。与刚才在舞台上的样子相比,现在的明菜桑气压低了两分。

    ……那种感觉,就像是到了深夜以后,灯光的亮度会调低一点。她在心里冒出奇奇怪怪的比喻。看着中森明菜拿开毛巾,又把放好了吸管的水瓶递过去。

    这时,伴奏乐队的人抬高声音,和这边搭讪,“明菜酱,大家决定要再去喝一杯——”

    这一队伴奏乐队的成员们,多是这两年中森明菜的固定合作班底,下个月开始的十周年巡演,在固定合作班底的基础上,又招募了几个新人,组成了共计二十二人的乐队和声班底。

    虽说每一年的演唱会都精心准备,但今年的阵仗要格外大一些。

    中森明菜却对去喝一杯没什么兴趣,举起一只手,向那边晃了晃,“我就算了。”拒绝的不假思索。结束了一整晚的排练,她完全没有熬过了头反而更有精神的兴奋,只想脱掉鞋子,靠着温暖的什么东西打个瞌睡。这种想法,宛如一只小猫。

    工作人员去给决定了要热闹到早上七点的众人叫出租车,给财大气粗的研音打临时工,事务所给乐队班底的人安排的都颇为周到。

    中森明菜回去休息室,坐在那里,看小助理收拾东西,偶尔自己也伸手帮忙,把什么东西收进那个应该被称作是行李袋的大包里。

    老经纪人大本准备好了车子,小助理跟着中森明菜往那边走。她看了看表,想起来,跟中森明菜说,“岩桥桑参加的广播,现在还没结束。”她日常给中森明菜和岩桥慎一打杂,对中森明菜的行程了如指掌是分内之事,对岩桥慎一的行程,也多少有所了解。

    而且,岩桥慎一去当嘉宾的那个广播节目,主持人福山君是个帅哥。虽说在艺能界里工作,见多了明星艺人私下里的样子,但并没有浇熄小助理的追星热情。

    “不过,也快要结束了……”小助理的语气流露些许遗憾。

    大本听到小助理提起岩桥慎一今天晚上有广播节目,跟着凑热闹,“要听一听岩桥桑的广播吗?”

    今时今日,老经纪人对岩桥慎一的态度大转弯,一改过去提到岩桥慎一就默不作声,与他无关的态度。但有时候热闹凑得太随意,反倒又惹得中森明菜和小助理忍笑。

    小助理的遗憾,肯定不是因为听不到岩桥慎一在广播里的发言。

    “才不要。”中森明菜拒绝得飞快,“不是会很奇怪吗?”

    大本愣了一下,猜不着为什么奇怪,但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已经是个多嘴多舌的欧吉桑。

    倒是小助理,在听到中森明菜的话之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

    中森明菜坐进车里,脱掉鞋子,把自己缩成一团,立刻打了个大哈欠。

    这一会儿,岩桥慎一的广播就快结束了。等她到家的时候,岩桥慎一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她想到这些,忽然觉得,靠着温暖的什么东西打个瞌睡,这样的想法还为时过早。

    这段从排练场地回家的路不短,坐在平稳行驶中的车里,中森明菜不知不觉睡意连连。迷迷湖湖地,意识飘到前几天,结束了工作以后,和岩桥慎一去约会的时候。

    那时候,还跟秋子桑去了酒廊,和陪酒小姐们一起聊了天。店里的老板娘是个和秋子桑一样能说会道的人。等一会儿,要是给下了广播的岩桥慎一打电话,和他再去那家店喝一杯,他的反应一定很好玩。

    岩桥慎一那个人,就是这样,太过一本正经,以至于有时候让人忍不住要捉弄他。

    可是,想起那一天,就又想起岩桥慎一想把她甩开的事。那一天直到最后,岩桥慎一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到了现在,中森明菜不会再觉得岩桥慎一有什么事就把她排除在外。因此,即使岩桥慎一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因此不高兴。心里想,肯定是还不方便说的事。

    中森明菜也希望自己那时候自己心里的不踏实,其实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的幸运。

    将要到家的时候,不用小助理叫醒她,中森明菜自己先从瞌睡里回过神来,抬起窗帘,看了看窗外。睡意与睡意得不到满足的困倦混合在一起,让中森明菜感觉晕乎乎的。

    她坐正了身体,打起精神来,努力驱散这种黏湖湖的感觉。

    忽然,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突然响起的铃声,把中森明菜吓了一跳,从黏湖湖的困倦里反应过来。

    小助理转过头提醒她,“明菜桑,是您的电话在响。”

    中森明菜把手机拿出来,接通了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是岩桥慎一的声音。

    中森明菜立刻精神了一点,“慎一?你的广播结束了吗?”她心里想着要打趣他,大说特说了一整晚辛苦了。等他拿她没办法了,再问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已经结束了。”岩桥慎一回道。然而,电话那头他的声音过于认真,让中森明菜心里想的那些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这种一时语塞的感觉,让中森明菜心里觉得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但是,电话里的岩桥慎一,并没有照顾她的情绪,也没有给她留出说话的时间,“现在有一件事,我想无论如何,你要最先知道。”

    “我听着。”中森明菜的语气,是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的坚定。

    本以为她会跟着岩桥慎一的情绪走,默默听他说话。然而,岩桥慎一严肃的语气,却激起了中森明菜的勇气。

    她拿出了要和他共同面对——无论是什么事的勇气,但没有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

    不管岩桥慎一和她说什么……

    无论岩桥慎一和她说什么——

    当有了一份同甘共苦的勇气,中森明菜比起任何时候,都来得沉着冷静。她握着手机,心头怦怦直跳。

    电话里,岩桥慎一告诉她:“我在参加完节目以后,遇到了袭击。”

    岩桥慎一的声音,一瞬之间,忽然显得遥远。

    “袭击”这样的词是听起来那样遥远,与生活日常无关。可是,从岩桥慎一的嘴里说出来,如同敲打在中森明菜的心间。她紧紧握着手机,一言不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电话那一端,岩桥慎一还在和她说明着情况,“不过没有受伤,袭击的人也已经被制服,警察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他意识到中森明菜有意的沉默,一下子打住了。

    “明菜。”岩桥慎一叫她。

    中森明菜小声说了句,“我就知道……”一开口,眼泪不受控制,滚落出来。她屏住呼吸,强忍泪水,不让岩桥慎一听出来。

    小助理看到中森明菜突然的泪水,吓了一跳。刚才接起电话时,明菜桑还高高兴兴的。岩桥桑和她说了什么?

    小助理忧心忡忡,不能去问中森明菜,只能将眼神投向老经纪人大本。

    马上就要到中森明菜住的大楼了。

    老经纪人大本随机应变,放慢车速,靠边停了车。车里安安静静,中森明菜对此无所知觉,“你现在在哪里?”

    岩桥慎一告诉她,“还在曰本放送的大楼这一带,刚要上车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了一个男人。”他想安慰中森明菜,故意放轻松语气,“现在正坐在车里,再安全不过了。”

    中森明菜却不吃他这一套,“不许乱开玩笑。”

    岩桥慎一自觉失言,和她说,“放心,现在一切都好,要不了多久,等和警察见过面,很快就回去了。发生这种事,媒体那边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具体的情况他们还不清楚,狗仔有可能会去骚扰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去见你。”中森明菜说。

    岩桥慎一劝她,“我很快就从这里离开。警察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到时,说明情况以后,我就回去了。要是在这里待太久,过后准得被记者给层层包围。”

    被袭击是个大新闻,还是件敏感的事。那些记者们,一定好奇袭击者的身份,袭击者针对岩桥慎一的理由,为了能得到情报,使出浑身解数。

    岩桥慎一打这一通电话,是不想她被记者突然围堵,中森明菜明白。

    也许,是岩桥慎一的话说得有理。中森明菜睁大眼睛,反问他一句,“我要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这里等着吗?”她似乎仅仅只是为了和岩桥慎一确认他的话。

    然而,电话那一头,岩桥慎一突然无言以对。

    中森明菜放下了电话。

    车里安静的过分,她做了个深呼吸,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这时,她才意识到,车子早就停下来了。

    看到中森明菜转动脖子,老经纪人这才小心翼翼,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中森明菜自己没有发现,自己满脸泪痕。老经纪人的声音,像是把她拉回了现实——刚刚结束了工作,正准备回家,靠着温暖的怀抱打个瞌睡……

    不、不对,那是今晚想了不止一遍的想象。

    现实是,岩桥慎一遭遇了袭击,而她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坐在车里,刚接到了这一通电话。

    想到岩桥慎一在电话里说自己被袭击,尽管已经知道他没有事,中森明菜胃里还是沉甸甸的,一阵阵泛着恶心。她心里懊悔,为什么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变得那么迟钝,只是听他说着情况,自己有那么多话,却一句说不出来。

    中森明菜想着想着,一眨眼,泪珠又滚落下来。岩桥慎一才遭遇了危险,中森明菜怕他自己惊魂未定,就先为了她担心。接电话的时候极力克制,到这一会儿,泪珠一粒粒打下来,却也哭不出声来。

    中森明菜一边掉泪,一边说,“我就知道,我没有那么幸运,不是我想得太多。”

    那个时候,她心里突然的不踏实,她所感觉到的不安,并不是错觉。

    ……

    警察到的不早不迟,已经瘫软在地上的袭击者,被外套蒙住头,押送进了警车。一名姓东山的年轻警察向岩桥慎一出示了他的证件,并表示慰问。

    岩桥慎一向他说明,自己刚结束了广播节目的直播,从大楼里出来,那个青年突然叫住他,挥着武器冲了过来。

    “武器是一把钳工锤。”东山告诉他。

    岩桥慎一又是一阵后怕,“如果真的被这东西敲到头,一切可就结束了。”

    东山略为低头,“说‘恭喜’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岩桥桑能平安无事,的确值得恭喜。”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却极力表示善意。

    岩桥慎一头一回跟警察打交道,不知道这种干巴巴的善意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还是这个东山个性的一部分,不过,还是向他还礼,“既然是好事,说恭喜也不奇怪。”

    这一会儿,消息灵通、行动迅速的记者,估计就要赶到了。

    曰本放送的干部此刻自发帮忙应对起了警察,“突然发生这种事,岩桥桑一定受到了惊吓,疲惫不堪了。”

    在曰本放送的大楼外出事,警察在深夜聚集于此,对曰本放送来说,自然不是件好事。

    岩桥慎一不是一般的艺人,他是艺能界的大人物。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对业界来说,就是一场不小的震动。而这样的人物遇袭,背后说不定还牵扯什么阴谋。

    曰本放送这边不愿沾惹是非,想着至少让现场恢复平静,而不是被即将到来的狗仔包围。

    姓东山的警察似乎是也考虑到了这些,十分好说话,跟岩桥慎一商量,如果没什么问题,明天下午前往GENZO拜访做笔录。

    对此,岩桥慎一当然没有异议,与东山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并奉上自己的名片。

    紧接着,曰本放送的工作人员,以及跟着岩桥慎一的司机和办事员,一起行动起来。在记者们将这里包围之前,先护送岩桥慎一离开。

    凶器是一把钳工锤。

    如果这个袭击者真的击中了他,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如果那个青年是打算要置他于死地,就不应该使用这种变数大,成功率低的武器。

    而且,那个青年这些日子一直在他身边出现。

    频频出现,却迟迟不动手。如果说他是为了要研究一个可行的计划,就他今晚的表现来说,显然也说不通。

    在他袭击了自己之后,那个青年身上的矛盾之处,达到了顶点。也是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使得岩桥慎一真正好奇起了那个青年的身份与动机。

    另外,还有周防郁雄。他指使这样的一个青年来袭击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

    事到如今,无论周防郁雄先前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接下来,都得按着岩桥慎一的计划行事。也正因为后顾无忧,岩桥慎一才转而有了思考周防郁雄目的的余裕。

    这样一个笨拙的刺客,一击失败以后就乱了阵脚,显然不是什么有武斗经验的人。派出这么一个人,除了暴露他自己,制造出一个明天要登上头条的新闻之外,根本什么用处都没有。

    岩桥慎一心中斟酌,忽然冒出个念头。

    难不成,周防郁雄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借着这么个人,制造一个让他登上头条的新闻?

    ……

    此时此刻,岩桥慎一正坐在福山雅治那辆十五万日元买来的小饭盒里。两厢小车,除了他们两个,还跟着岩桥慎一的办事员,十分有种便宜量大的盒饭菜的感觉。

    为了回避闻风而来的记者,岩桥慎一暂时先回到了曰本放送的大楼。正好,福山雅治还没有动身,与其协调车辆过来接人,在记者们的围堵里想办法出去,岩桥慎一干脆就坐他的车,在记者们还把注意力放在前面的时候,先一步离开曰本放送大楼这一带。

    福山雅治如今虽说小有名气,但离被专门盯梢还差一截,属于那种狗仔们跟拍当红艺人时顺带看一眼的小明星。他有个经纪人,不过,来参加这档广播节目时,往往是自己行动。

    自从DREAMSETRUE走红,中村兄换掉了他那辆小饭盒以后,岩桥慎一就再没有坐过这样的车。此时此刻,坐在狭窄的后排,倒觉得有几分怀念。

    想起了中村兄的那辆小饭盒,不免,又想起那个袭击者叫他:“KIRIN桑。”

    如果,那个青年袭击他的理由,是因为他是DREAMSETRUE的长颈鹿男的话……

    莫非,周防郁雄安排这么个青年去他身边的理由,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和稻川会合作的这一码事,也许,周防郁雄会利用自己在媒体的影响力,在事情成了头条新闻以后,对此进行渲染。这种行事方式,是周防郁雄的风格。

    然而,DREAMSETRUE是索尼的乐队,周防郁雄这么做,就等于是公开与索尼为敌。与索尼为敌,这种事得不偿失,周防郁雄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自损八百的事——

    这个所谓的业界霸主,最爱的不过是赚便宜不吃亏。

    而且,就算周防郁雄指使这个青年,还有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这个青年迟迟没有动手。

    暂时想不通的事,岩桥慎一姑且把它放到一边。明天下午——或者说是今天下午,那个姓东山的警察回到公司来拜访,届时,或许就能带来岩桥慎一想知道的情报。

    再有两三个小时,关于他遇袭的事,就会出现在早间新闻的速报里。稻川会那边早就做好了准备,有他们再加上住吉会,关东前两大势力一起施压,绝对不会有人能乘机兴风作浪,哪怕是最有实力、最有动机做这种事的周防郁雄。

    哪怕与计划之中的有所偏离,事情仍在岩桥慎一的掌控之中。

    这时,福山雅治的话,打断了岩桥慎一的思绪。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听到时,整个人都被吓住了。”福山雅治感慨道,“而且,岩桥桑还是在参加了我的节目以后遇到了这样的事。”

    岩桥慎一听出来,他是有意要说点轻松的话题缓和气氛,便顺口和他开了句玩笑,“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里会长可就要命令你到我面前土下座了。”

    “如果土下座之后能够换取前途不受影响,我什么都会做的。”福山雅治满嘴跑火车。

    长了一张冷澹帅哥的脸,结果说起话来却十分的不着调,这种反差也够有意思的。听过了他的广播之后,再去找他这个人的资料的听众,大概会对自己眼前看到的感到十分意外。

    有惊无险,此刻又坐在这么一辆紧巴巴的小车里,更使得先前的惊险仿佛只是幻觉。福山雅治想要澹化袭击事件的冲击,岩桥慎一觉察到这种善意,便也欣然接受。只是,在和福山雅治聊着轻松的话题时,他不免想起刚才和中森明菜的那一通电话。

    大概,只有中森明菜一个人正在担心,哪怕他平安无事。

    对别人来说,是岩桥慎一没有出事。对中森明菜来说,是岩桥慎一差一点就出了事。

    那一把钳工锤,如果真的敲中了他的脑袋,后果不堪设想。

    岩桥慎一想起中森明菜,忽然又真切回想起了那个袭击者扑向自己的瞬间。他顿时没有了轻描澹写来应对别人的劲头儿,只感觉到一阵疲倦。

    ……

    高峰期堵成一条长龙的马路,在此刻畅通无比。对于有急事需要奔驰在马路上的时候来说,多少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

    老经纪人大本这些年来护送桃浦斯达风里雨里,在不同的电视台、各个工作场合之前辗转,练就了高超的车技与赶时间的本领,没想到,有朝一日用在这样的事情上面。

    这使得大本忽然之间,就连想起前几年,除夕夜护送中森明菜在NHK和TBS电视台之间赶场的事,也觉得没有那么的麻烦讨厌了。

    在去和岩桥慎一会合的路上,中森明菜不是在发呆,就是看着窗外。

    一路上,大本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又打消了念头。对着这么一个心里沉甸甸,对某个人牵肠挂肚的人,和她说点轻松的话缓和心情,反倒是一种残忍。

    当大本从中森明菜那里听来岩桥慎一的遇袭是虚惊一场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本担心不已的小助理桃井,也顿时一副“太好了!”的样子。只有中森明菜,还是心事重重。

    这让大本不由得在心里对中森明菜产生了几分同情,觉得这个中森明菜只能独自一人抱着这份提心吊胆与牵肠挂肚,而旁人无法理解,未免可怜。

    大本体会不了中森明菜的心情,更难以理解她这种坐立不安。他一时觉得是中森明菜的情感过于细腻,想得太多。却又觉得,岩桥慎一能得到这样一份深情厚意,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

    而作为鞍前马后的老经纪人,纵使不能理解,大本仍有义务,在中森明菜说要出发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出发,将她送到某个人的面前,由她亲眼来确认一切。

    中森明菜沉默不语,大本不开口,小助理更是保持安静。

    这一段助理生涯,竟然会有机会听到只发生在电视里、或者是报纸上的,公司社长被袭击事件。对小助理来说,听到熟悉的人遇到袭击,在感到冲击之余,还下意识有那么一点点八卦般的兴奋。

    但是,瞧见中森明菜内心不安、却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小助理也跟着担心起来。

    她不记挂平安无事、正在前来和中森明菜会合路上的岩桥慎一,只担心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中森明菜。不过,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中森明菜的憔悴就展示在她眼前的缘故。

    刚才,岩桥慎一给中森明菜打的那一通电话,在最后,他和中森明菜说好,他会换一辆车离开曰本放送那一带,让中森明菜在路线的中途等着他会合。

    为了这么个听起来多此一举的提议,大本这才在深夜,驾驶着车子狂奔。

    小助理一开始听到中森明菜转达的岩桥慎一的要求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可是,现在看着中森明菜的样子,迷迷湖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岩桥是那个会特意提出这种听上去多此一举的要求。

    小助理自己,尽管担心中森明菜,但担心的是被她看在眼里的,这个满腹心事却封闭自己的中森明菜,对于明菜桑真正的心情,小助理并不能体会。

    大概,只有岩桥桑,能够理解明菜桑的心情。与其一直和无法理解她的人在一起等待,不如让她离自己近一点。

    小助理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对不对。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岩桥慎一是个好人。不过现在,又在心里想到,明菜桑能够遇到岩桥桑那样体贴她心情的人,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

    岩桥慎一提出来那个计划的时候,中森明菜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过后,在把这件事转达给大本的时候,看到大本的反应,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任性了一次。

    明明想要为岩桥慎一做些什么,结果反过来又得到了他的体谅。

    在中森明菜不肯就那样等着的时候,岩桥慎一提出的这个计划,无疑安抚了中森明菜的心。

    发生了事件,却不在他的身边。这种时候,中森明菜不知道能够为岩桥慎一做些什么,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不能安心。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所以,当她告诉岩桥慎一,自己不愿意只是一直等着他的时候,岩桥慎一才提出来了让她过来接他吗?

    要是那么想的话,岩桥慎一这种时候还是在为她着想。但是,这一回,中森明菜并没有这么想。或者说,这个想法出现的同时,就被她断然否定。她想着的是,自己就应该这么做。

    说什么自己正被岩桥慎一体谅着……难道不是岩桥慎一正需要着她吗?

    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这样的担心记挂岩桥慎一。哪怕他没有受伤,也担心他受到了惊吓,也都坚信,自己此时此刻,就应该去往他的身边,安慰他,保护他,守着他。

    这不正是她不愿意就那样等着岩桥慎一的理由吗?

    让相见的时间能缩短一些也好。

    至少,两个人早一步见面,就能早一步消除不安。当她奔向岩桥慎一的时候,岩桥慎一也能更早一步见到她。……没错,让岩桥慎一能早一步见到她。

    今时今日,哪里还有谁给谁添了麻烦,谁又让谁感到了困扰呢?在这样的时刻,中森明菜就知道,自己和岩桥慎一同心一体,除了她,谁也不能体谅岩桥慎一。所以,做了多余的事也要尽快相见。何况,这也并不是多余的事。

    岩桥慎一遭遇了危险的事,这使得中森明菜心中涌出深藏的全部勇气与决心。

    ……

    人就是会做各种看起来多此一举的事。然而,只要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那么,这件事就绝对不是多此一举的,而是切实必要的。

    在空旷的深夜,要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目标车辆,来得十分容易。当大本跑过来接应的时候,岩桥慎一谢过了福山雅治送他这一程,离开了这辆小饭盒。

    往停在路边那辆车走去的时候,大本小声和岩桥慎一寒暄,“……看到岩桥桑平安无事,真是松了口气。”

    岩桥慎一客气地回了一句,“深夜还麻烦大本桑跑这一趟,辛苦了。”

    大本说了一句“是分内的事”,想起中森明菜一路上的沉默,便说不下去了。

    岩桥慎一走到车前,探身进去。

    中森明菜的眼睛亮晶晶,安安静静的注视着他。不是在他进来的这一瞬间,与他四目相对。是在他刚出现的时候,就被她看在眼里,被她的目光所追随。

    总算见到了。

    岩桥慎一的心里,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么个念头。仿佛与中森明菜是久别重逢,而不是早上出门之前还从同一个家门里走出。

    然而,见到了中森明菜,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了重担。与此同时,便感觉到疲倦涌向身体的每一处。

    岩桥慎一笑了一下,让身体摔进座椅里。

    中森明菜把手伸了过来。

    车里安静极了。

    返程一路上,中森明菜没有开口,岩桥慎一也没有说话。

    老经纪人心里更觉得惊奇,想不明白中森明菜牵肠挂肚一晚,见了面,反而什么都不说。不仅中森明菜不说话,连岩桥慎一也保持沉默。

    然而,这样一言不发的两个人,手却一直放在一起。

    眼下,大本只知道,岩桥慎一在参加完广播节目以后遇到了袭击。

    岩桥慎一如今风头正盛,在业界难保没有敌人。极道势力在业界经营多年,与不少事务所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就算现在不会再像十几年前那样猖狂,可一旦起了争斗,也未必不会使些台面下的手段。

    老经纪人在业界见多识广,心中自有一番猜测。但是,中森明菜不说话,大本也就不便开口询问岩桥慎一更多。

    似乎,当中森明菜在场的时候,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去问岩桥慎一些什么。这种感觉尽管是来自于大本的想象,可眼下气氛,却让大本觉得,自己的想象并不为过。

    一路的沉默,但并不感到难耐。

    中森明菜的手指头碰着岩桥慎一的手,他的胳膊。岩桥慎一默默感受着她的手指,也一并感受着中森明菜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

    满心里想要早一步相见,面对着面了,反倒说不出话来。但这并非是有意的沉默,而是自然而然的沉默。似乎,越是沉默不语,当手指碰触,目光交接时,才能觉察到其中流动的情感。

    现在想来,把电话打给中森明菜,告诉她,让她安心等着自己,这种做法未免来得轻率。说是考虑到她,担心她从别处听来自己遇袭的消息,其实反而忽略了她的心情。中森明菜怎么可能在听他说了遇袭的事以后,老老实实接受他的那番话,然后就回到家里,等着他回来?

    那个时候,在电话里,中森明菜不肯就那样等着,一定要做些什么。

    当她表现出坚定的勇气,岩桥慎一就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软弱。或者说,是因为中森明菜能挺身而出,岩桥慎一才能变得软弱,才会提出这样在别人看来似乎多余的计划。

    但中森明菜不假思索的答应,他就觉得,这个计划不是多此一举的,而是非如此不可的。

    岩桥慎一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感受中森明菜的手指这件事上,不知不觉,心弦放松,以至于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中森明菜的手一直挨着岩桥慎一的手,没有放开。

    ……

    独自在家待了一整天的小狗健太,迟迟等不到大人回来。终于听到了动静,立刻从窝里窜出去,兴冲冲跑向玄关。

    才进了家门的两个人,正在玄关换鞋。岩桥慎一坐下来,中森明菜也挨着他坐下。看他脱鞋,自己也跟着脱鞋,像是跟在鸭爸爸身后学浮水的小鸭子。但她并不是故意要跟着岩桥慎一行事,倒像是借此机会,把岩桥慎一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仔仔细细确认一遍。

    小狗晃着尾巴跑过来,在两人的面前打了个滚。

    面对着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过来撒娇的小狗,岩桥慎一不禁笑了。他摸了摸小狗,转过头,和中森明菜脸对着脸,“总算回到家了。”

    中森明菜的眼圈红红的,眼皮有点肿了。但这一路上,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跑过来撒娇的小狗,也将中森明菜从微妙的情绪里唤醒。她站起来,对着岩桥慎一伸手。岩桥慎一拉着她的手也站了起来。

    中森明菜接过他换下来的外套,问他,“你要吃点东西吗?还是先泡个澡?”她从追随与确认岩桥慎一的情绪中离开,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岩桥慎一刚遇到了危险的事,现在不是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时候。

    一张哭过了的脸,忽然振作起来,岩桥慎一看着她,说了句:“真靠得住。”

    “什么?”中森明菜愣了一下。

    她鼓起干劲儿来,满脑子想的是岩桥慎一回答“先吃饭”或者“先洗澡”,突然听到选项之外的话,以至于甚至反应不过来。

    岩桥慎一认认真真说,“年上姐姐,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安慰我。”

    要是平时,中森明菜肯定觉得他是在油嘴滑舌。可这一回,她却拿出了一份气魄,坚信事实就是如此,“没错,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为了你。”

    “所以,”她使劲儿睁着眼睛,“慎一你要先做什么?”

    岩桥慎一抬起手,把手掌心轻轻贴在她的眼皮上。因为哭过酸涩的眼皮得到了缓解,中森明菜却又开始掉眼泪。

    她让岩桥慎一把她抱在怀里,胳膊紧紧缠上来。

    “我现在才算真的松了口气。”岩桥慎一在她耳边说。

    中森明菜也想说什么,但只是更加收紧了胳膊。

    一整个晚上,到了现在,终于真的卸下了担子。中森明菜曾有过满腹的话想要和他说,在去与他会合的路上,在与他手拉着手回来的路上。但到了最后,还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以两个人相依相偎的肢体语言,来诉说言语一时所不能表达的话。

    两个大人紧紧挨着,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健太,兴冲冲跑过来迎接,不仅没有被抱在怀里,还要看两个大人在那里做游戏。吃醋的小狗转了个圈,去咬这两个人的裤脚。

    小狗总算找到了它的存在感——

    岩桥慎一感觉到小狗蹭他的裤脚,忍不住笑了。他笑声的震动传到中森明菜那里,小狗也转战到了中森明菜脚边。她在岩桥慎一的怀里,也笑了起来。

    “难怪,麻己子桑要养两只小狗。”岩桥慎一感慨。

    秋元麻己子果真是高瞻远瞩,考虑周到。

    “放健太自己在家里,它也挺寂寞的。”中森明菜跟着说。

    岩桥慎一想了想,“再养只别的什么动物,和它做个伴好了。”不过,这么小小只的一只狗,再添个新成员,是不是不宜体型过大,以免触到健太的神经质。

    “可是,也许再迎接新的成员到家里来,健太会吃醋。”中森明菜回道。

    “不管怎么样,健太总有当哥哥的一天。”岩桥慎一说,“要教会它怎么当个好哥哥。”或者说,是教会它怎么当育儿犬才对。

    经历了危险的事,刚从外面回来,却在玄关前一边拥抱,一边谈论起了要不要给小狗找个朋友。此情此景,大概是有够滑稽的吧……

    然而,回到了家里,自然而然的聊着这些话题,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抚慰。两个人如同走出了冰天雪地,回到温暖的房间。在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里,身体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

    不出意料的话,此时此刻,他们住的公寓大楼外面,已经有记者在这附近徘回。唱片公司那边,公关部今晚连夜加班跟媒体们打交道,把“岩桥慎一平安无事”这件事送出去。再过一两个小时,晨间的闹钟新闻,就会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

    与此同时,稻川会那边,要动用全部的人脉,确保之后的报道,风向不会出错。

    那个袭击者,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才动手,都不会有在媒体上被登出来的可能。稻川会与住吉会联合,几乎能压得住所有的媒体。

    除此之外,口实既然到了手,稻川会那边大概已经联合好了住吉会,开始为行动做准备。极道的事要速战速决,越是拖延就越危险,在这几天里,事情结局就会见分晓。

    那个袭击者一出手,今天晚上,就有成百上千个人被连夜叫去加班,迎接天亮后的一切。

    一泡进热水里,岩桥慎一顿时感到身心舒展。

    他掬起一捧水,浸湿了自己的脸。一抬眼皮,看到和自己面对着面的中森明菜,下意识笑了。

    有水珠从滚落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也觉得眼内干涩,转了转眼珠。

    中森明菜说,“慎一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她本来想说个问句,结果,话说出口,就成了陈述句。

    在浴室里坦诚相对,被热水浸润着身体的时候,两个人总算能聊起今天晚上的事。

    岩桥慎一“嗯”了一声,“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像要驱散残留在身体里的那份历劫的酸痛,放轻松语气,说:“不过,什么事都没有。那个人连我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中森明菜摇了摇头,“要是碰到,不就糟糕了吗?”

    岩桥慎一为她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确实,所谓的虚惊一场,是只在一瞬之间的事。

    他一时接不上话,中森明菜却终于问出压在心里的那句话,“那一天,和秋子桑去喝酒的时候,慎一你不肯让我和你坐同一辆车,是不是因为你觉察到了哪里有危险?”

    岩桥慎一让她给问住了,没有答话。

    中森明菜自己却在心里笃定这一点,有些懊恼,“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以为是我想得太多……果然,我不是那种预感到的不好的事都能化解的女人。”

    岩桥慎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安慰她,“如果我觉察到了哪里有危险,那我岂不也是个预感到的不好的事也无法化解的男人了。”

    中森明菜叫他的话逗笑了,改口道:“要是觉察得到,还能化解……”她的笑意澹去,说了句,“可是,自己怎么可能化解别人的想法,别人的内心呢?”

    “今天晚上,我在想,要是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就好了,发生在我和慎一你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出了傻话,自己笑了起来。

    “我倒是庆幸,只有我在场。”岩桥慎一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也在说傻话。顿了顿,“但最庆幸的,是事情发生了之后,能立刻就见到你。”

    中森明菜又笑了,她认认真真的说,“明菜我呢,只有在慎一你身边才安心。”

    只有当两个人见了面,相互依靠的时候,才能够双双得到内心的安宁。

    夏天的天空放亮的早,要不了多久,天空就要泛起青白。

    泡了个澡,岩桥慎一站在电话机前,听取这段时间里打过来的电话录音。唱片公司的公关部已经把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了媒体,并提醒了媒体不要过度取材,出于避免模彷犯的理由,也不要过度渲染刑事事件。

    不要过度取材,就是不允许媒体跑去岩桥慎一在静冈的老家,不允许骚扰无关人士。曰本的狗仔,是真能干出当儿子的差点被敲破头,却跑去他父母面前,把话筒怼过去问二老感想这种事的。如果这边的势力与态度不够强硬,难免要被当成是狂欢的养料。

    既然不会打扰到老家的父母,岩桥慎一也松了口气,想着等到天一亮,再给静冈的老家打电话报平安。

    该打点的都打点过,等到天一亮,上午,岩桥慎一还要准时在公司里露面,证明自己平安无事,现有的一切计划也都会按原定的进行。出了事,各方的慰问电话自然也少不了。

    即将到来的白天,一想就知道要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应该养一养精神,小睡一会儿,但现在却困意全无。岩桥慎一放下电话,搓了搓自己的脸。中森明菜在厨房里忙了没一会儿,就准备了两样小菜,让岩桥慎一吃点东西。

    “吃一点东西,也许就困了。”她说。

    见到了食物,岩桥慎一真开始觉得饿得难受。这个时间,宵夜不算宵夜,早饭还为时过早。岩桥慎一挥动快子,中森明菜坐在他对面,陪着他。

    “你不吃一点吗?”岩桥慎一问。

    中森明菜故意要逗他开心,说,“这是特别为慎一你准备的。”

    “来自年上姐姐的特别照顾?”

    “没错,是只对你的特别照顾。”今天的中森明菜,十分有年上的担当。

    可岩桥慎一却好似突发奇想,“不过,现在的话,我和明菜你其实是同龄人。”

    “嗯?”

    “我过了二十六岁的生日,但你的二十七岁生日还没有到来,不是吗?所以现在,我是二十六岁,你也是二十六岁。”他说道。

    中森明菜觉得好笑——还有这么会钻空子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