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令想到崔凝,便止住话头。
道门那个案子死的都是她师兄弟,他这话说的不合时宜,于是只得隐晦感慨了一句,“眼下对于圣上而言,符危甚至比太子还重要,他在这关口犯事,圣上难呐!”
圣上看重的当然不是符危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意义。
前不久圣上刚刚顶着巨大压力把民间私学纳入朝廷选拔人才的范围,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废除举荐制度,眼见稳稳占据上风,若是这时作为寒门官员表率的符危爆出什么大乱子,定会被门阀世家抓住把柄大做文章,不敢想象圣上苦心经营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这话不能在崔凝面前讲,首先她与符危有血海深仇,其次她出身如今门阀之首的崔氏,不论从情感还是立场,都不可能要求她去为圣上的布局考虑。
最可恨的还是那符危!
符危一直以来都以忧国忧民的形象示人,主打一个“出身贫苦,更能设身处地为天下百姓着想”。关键他也不乱吆喝,他确实很为百姓考虑,主导了许多利民政策,更加上还很亲民,田间沟渠、市井巷陌,总能看见他不辞辛劳的身影,因此他在民间的名声极好。
想到这里,监察令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符危这是背刺了多少人呐!
崔凝大概能猜到监察令言外之意,但她只当没听懂,也不去接这话。反正就算天塌了,也阻拦不了她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知道,监察令的意思并非是要她放弃查案,而是希望她能够顾全大局,不要将事情搞的沸沸扬扬不可收拾。虽然未必就会闹到天翻地覆,但她不会做出任何保证。
说句犯上的话,若是因此案影响到什么,那也是符危的问题,是圣上识人不清,凭什么用大局去要求受害者考虑这些?
若不是因为一向对监察令印象极好,加上他及时打住,崔凝不能保证,若顺着话题聊下去,自己会不会翻脸。
魏潜将卷宗递给崔凝,见监察令一脸苦大仇深,便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管刑狱案件,首要便是把案子查明白。至于其他,自然有该管的人去想。”
监察令苦笑,“你这是点我呢。”
他一個监察司主事,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圣上的鹰犬,惦记得着国家大事吗?
只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坚定的保皇党,跟着圣上经历最艰难黑暗的时候,知晓走到如今多不容易,不想她一番苦心经营被破坏罢了!
“罢了,也确是轮不到我操心。”监察令说罢,话锋一转,“不过此事我须得先禀告圣上。”..
魏潜没有反对,因为这是监察令的职责,若是瞒着,到时候直接打圣上一个措手不及,整个监察司都得遭殃。这也是他没有刻意瞒着监察令的原因之一。
至于圣上会不会为了大局保符危……魏潜不是没有想过,不过等到通敌卖国之事坐实,圣上绝不会姑息。
越是思虑甚多越是摸不准圣上的脉,魏潜这样无心权势的旁观者反倒是能看清几分。
过了片刻,他见崔凝放下卷宗,“看完了?”
崔凝点头,“李少监妻族的产业皆与冀北商会有关,冀北商会主事叫赵百万,此人乃是宁远将军胞弟,而宁远将军曾经与符危同在冀北军,巧合的是,二十年前,宁远将军曾经参与讨伐契丹。”
东硖石谷之战,便是那次讨伐契丹的其中一场战役。
宁远将军叫赵子仪,虽命运多舛,但其实有个极好的出身,其父族是冀北望族赵氏,其母更是出身大名鼎鼎的门阀扶风窦氏。
他幼年父母双亡,当时他的胞弟赵百万还只是在襁褓中的婴孩,兄弟二人被族亲养大,然而父母留下了大笔遗产,足够他们不缺吃喝,他所经历的困苦,与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底层百姓并不相同。
因此赵子仪虽曾与符危同在冀北军,但两人在出身上就不是一路人,明面上二人交集也不算多。满朝文武皆同僚,随便拉出来两个人,多多少少都可能会有点交集,倘若不是带着疑心去审视,根本不会将二人联系到一起。
然而当把所有的线索全部放到一起,一切显得那样巧合。
监察令所查的内容十分详细,只是他之前并不知晓这个案子还牵扯到符危,所以卷宗里面并没有太多相关内容。
魏潜看向监察令,他查这些消息的确很有一套。
监察令叹了口气,掏出一枚令牌放在桌上,“此令可以调遣监察四处所有监察使,且先用着吧,我进宫去了。”
监察令丢下令牌便急匆匆走了。
崔凝满脸震惊,“他竟将这东西给了我们?!”
魏潜没头没尾的道了句,“大人一直忠于陛下。”
崔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监察令如此痛快的给予便利,一是希望他们速战速决,二是要他们能把消息按住,不要搞得满城风雨,让圣上为难。
从始至终,监察令的目的就没有变过。
只是圣上故意挑着这个时候把魏潜扔去刑部,是成心为难他,监察令给出这个令牌算是与圣上作对,多少是冒了点险。
虽说查案是衙门本分,但权力捏在谁手里谁说了算,不管监察令为了什么,却是切切实实给力极大的便利。崔凝也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自会回报。
魏潜把令牌推到崔凝面前,“拿着吧。”
崔凝没有推让,直接拿起令牌。魏潜如今已经不是监察司官员,拿此令不妥,再者她等了七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又怎会退缩。
有了令牌,便可以令监察一处去查宁远将军。他们不能全指望用“攻心计”迫符危认罪,还得尽快查找好证据,做好两手准备。
不过,崔凝有别的顾虑,“人手多固然是好事,只是不知这监察司中还有没有其他人的眼线。”..
魏潜道,“有也不妨事,若是有人慌乱之下做点什么岂不更好?事到如今没有必要束手束脚,令一处的人去查便好。”
查二十年前东硖石谷之事分外困难,若不然胡御史也不会查了这么些年没有丝毫进展,但若有人急于做点什么,自然便会成为突破口。
“原来五哥说的攻心,也不针对符危一人。”崔凝眼睛一转,“那咱们也可以诈一诈宁远将军,即便符危能沉得住气,我就不信同他一伙的人个個都能沉得住气。”
东硖石谷坑死了几万先锋军,这番谋划,绝不是一个人能做成,当年符危刚刚从武转文,他人在长安,应该只是幕后“军师”,必然还有人在前线执行,那些可都是武将!
崔凝不相信武将个个都是有勇有谋,她心中有谋划,与魏潜商议一番便拿着令牌去调遣人手。
魏潜反倒是闲了一些。
他在茶室坐了许久,终是起身去了狱中。
符远对墙跪坐在桌案前,听见开门的声音微微侧首,看见来人是魏潜便转过身来。
狱卒放了一个胡椅,魏潜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相顾久久无言。
还是符远打破沉默,笑道,“你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看我吧?”
“嗯。”魏潜还真就只是为了看他。
眼见符远言笑晏晏,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他倒也说不上难过,只是心头有一瞬的茫然。
符远挑眉,“不打算审我?”
魏潜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今日来的只是魏长渊。”
听得这话,符远唇畔的笑意才缓缓褪去,一时间沉默的人倒是换了人。
“你何时知晓阿凝身份?”魏潜问。
符远想,究竟是何时呢?
在清河时,他以为崔氏族中夭折的孩子是那个道童,从未怀疑过崔凝的身份,况且彼时接触也不多。后来崔凝到了长安,偶尔会把玉佩挂在腰间,他一开始便留意到了,只是此物象征清河崔氏,并非唯一,直到他机缘巧合成了她“半师”,两人频繁接触之下才有所察觉。
后来听闻崔家有意择婿,他便生出了一点心思,只是心中挣扎不能平静。
犹记得那日不知不觉便徒步踏雪走到崔家门口,当时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人娶回家,但一回头女孩灿烂的笑颜闯入眼中,他又动摇了。
他当时想娶崔凝,其实存着恶意,想将人掌控在手里罢了。
若非崔凝着实可爱有趣,令他再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今日便未必会身陷囹圄。他总是败于心软,在岔路口选择一条错的路。
崔凝若是知晓他的想法,怕是要说些不当讲的话。一个两个,放弃娶她的念头,搞得像在佛山放生一样。
魏潜大概猜到符远是何时察觉,便没有等他答案,“你既发现她身份,又知她想查案,竟也没有阻止,是想到别的对策?譬如……嫁祸给宜安公主?”
符远笑了,“你这会又是谁?魏长渊还是魏大人?”
他没有杀崔凝,确实有心软的成分,但更多是因为崔凝如今的身份不方便下手。何况她时时黏着魏潜,魏潜又明显对她颇为照顾,若真有个什么,必然会追查到底。
魏潜一双黑白过于分明眼睛里,此刻辨不出情绪,“你把我看做是谁,我便是谁。”
符远笑了笑,“这话说的过于唯心。”
“你随便听听,我不过是随便找点话说。”他知道问不出什么真话,便也从未打算审问符远,“不管你有何目的,动手欲置我和阿凝于死地是真,我也很难心如止水地与你叙旧情,但我还是来了,毕竟你走的时候,说过回来寻我喝酒。”
他说着,声音微扬,“拿进来吧。”
候在外面狱卒提着食盒进来,手脚利索的将酒菜摆上桌。
魏潜起身走到桌前,坐到符远对面的蒲团上,抬手倒了两杯酒,径自饮了一杯。
说到底,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并非因为两人有什么仇怨,不过是走的路不一样罢了。站在符远的立场上,魏潜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毕竟并非圣人,理解不等于不会受伤,也不等于可以原谅。
符远收了脸上的笑,默默端起酒盏。
他并不意外到了这个地步,魏潜还愿意过来陪他喝酒。
这满长安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传闻中那個“爱殴打女人”、“不近人情”的魏长渊,实则内心柔软的不可思议。
他初识魏潜时,只是觉得此人格外孤僻,不爱与人交流,并未察觉其他异常,直到死缠烂打的交上了朋友很多年后,在一次宴会上,一个格外妖艳的胡姬靠近时,魏潜一把捏碎了酒盏,血流了满地,脸色惨白如纸。
符远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难以遏制的恐惧。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小时候活泼机灵,格外嘴甜会撒娇,每每被魏母带去参加什么宴会,总能惹得一众老夫人小媳妇爱的不行。
若不是那次绑架,说不定能长成一个百花丛中过的风流郎君。
符远只听说,当年他以一人之力救出所有孩子,自己却险些没命。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据说被找到时只剩一口气,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皮开肉绽被泡在水缸里。而如此虐打他的主犯正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可是即便他如此恐惧,心里被种下偏执,认为人性本恶,认为女人都是孽障,却还是会对所有受伤害的人伸出援手,查案时遇到受害者,哪怕是他最害怕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仍会心软同情。
所以两人认识这么多年,符远从不像魏家人那般小心翼翼,偶尔故意拉着他去参加大小宴会,但会替他挡住女郎近身,平常私下里也常常聊起女郎,渐渐地,他不再会因为女郎靠近而惊惧失态。
然而,后来谣言把他名声坏了,他也没有机会再交到什么朋友,便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业和查案上,唯二的朋友便是符远和凌策。
凌策与符远本就是朋友,所以魏潜才与他接触较多,再加上后来同拜在同一位老师门下,关系又更近了一步,但实际上两人观念并不十分相同,若单独相处能聊的也不算多,算不上十分交心。
治愈了他,又是唯一交心的朋友,却对自己痛下杀手。
魏潜自己都不知道现是什么感受,他伤心,可是接下来往符远软肋上捅刀子也不会手软。
昔日友人,对坐饮完一顿酒,魏潜便令人收了东西,直接起身离开。
“你就这么走了?”符远半醉,眼中带着迷蒙。他很清楚魏潜虽心软,但只在原则之内,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任何查案的机会。
魏潜转身看他,“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着听你编好的鬼话?”
“哈。”符远突然自嘲一笑,怎么忘了,他有多了解魏潜,魏潜就有多了解他。
符远意识到自己准备的那些东西可能根本派不上用场,魏潜不会选择与他周旋。既然如此,他们针对的人一定还是祖父。
近些年祖父虽然行事不再小心翼翼,但毕竟是从底层爬上去,混迹官场几十年,一旦意识到不对,自然会谨慎对待,也会知道如何选择最有利,心计手段自然也不用他来担心。他只需要在这里等着,等魏潜他们找不到头绪,再回头来审他,届时他的准备终究能用得上。
然而,脑海中这般想着,心头却有些慌。他颓然躺倒在地,抬手捂上心口,按住似乎有些失常的心跳,闭着眼睛,耳畔突然回响起那日祖父说过的话——“今日你倘若不离开,便会是我的万劫不复。”
“今日你倘若不离开,便会是我的万劫不复。”
“今日你倘若不离开,便会是我的万劫不复。”
符远之前听见这句话时只以为祖父嫌他过于心软,一定会拖后腿,所以后来所做的一切,多少是被这句话激起怒气。
如今再回想起祖父当时笼在昏黄灯光中的眼眸……
他猛然睁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顶,心神剧震之下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或许这话的意思只是想说,自己是他的软肋。
“呵。”符远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挤出一声干哑艰涩的轻笑。
他眼前朦胧中似乎洒满晨光,银杏树下须发花白的祖父含笑念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稚子声清脆,“祖父,这是何意?”
“要做成功的人最重要的是修己之身,立己之德;其次是,为家国建功立业;再其次,是著书立说,若以诗书传于世,流芳百世,不管再多年过去,你的思想不朽。以后阿远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可好?”
“可是听起来好难呀!”
“是很难啊,可是人从母胎挣出已是这世间第一遭艰难事。”
“祖父休要骗我,奶娘告诉我,是母亲拼了命、受尽苦楚才能生出孩子,才不是我自己挣出来的。”
“那换个说法。”符危面色不变,笑呵呵的问,“不是每个母亲受了苦出了力,就一定能生出阿远这样聪明的小孩,难道会有母亲会害怕孩子不聪明,便让孩子永远待在肚子里吗?”
“应该……不会吧。”
“那便是了。阿远只需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尽力去做,便是不能成为流芳千古的人物,也必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君子。”
“可是,奶娘说妇人生子是走鬼门关,说不定会难产死掉!”
“混账玩意!”符危顿时瞪眼拍桌,“你不抬杠浑身不舒服是吧!”
小童丝毫不惧,把桌子拍的啪啪响,好像谁拍的大声谁就有理,“还不是您乱举例子!”
……
谁能料想,许多年前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了呢?
一直以来,祖父对他展现最磊落的那一面,教育他成为一个不拘泥形式,但下有底线上有抱负的君子,他一直在编织的谎言下长成了祖父想要的模样。
今日的结局,在往日的每一步中早已注定。所以符远并不觉得自责,只是满心悲哀。
他能感受到祖父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一個沾满污秽获得权势的人,以为自此以后改换门庭,符家的儿郎可以堂堂正正跻身权贵,想着把世间一切尊贵和美好都留给子孙后代。
殊不知这么急着把唯一的孙子养成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是多么危险的事。
天色刚刚擦黑,羽林军右卫将军府。
赵朴看完信,将信纸随手往桌上一丢,满脸嗤笑看着堂中小厮,“差使老子给赵子仪送信?做他娘的什么梦?”
小厮赔笑道,“哪里敢言‘差使’,郎君说是求将军……”
赵朴打断他,“呵!差个小厮来求?怎么,他自己要死了?”
那赵百万甚至连个管家都没有派,赵朴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没有没有,只是我们郎君确实是病了,怕把病气过给您。”小厮丝毫不敢怒,只能老老实实解释,“我们郎君的意思是现在正是年关,官道驿站走信太慢,怕赶不上年前,才想着求您帮帮忙。”
“他急着投胎?”赵朴嘴上虽仍不饶人,但面色略略好了一些,“他要传何信?”
小厮道,“是一封家书和一点节礼。”
赵朴伸手,“信拿来我看看。”
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赵朴见信封没有糊上,心道还算赵百万懂事,他看完信,里里外外检查完一遍,又问,“节礼呢?”
“还在门房放着,小的让人抬进来?”小厮问。
“来人!”赵朴声音方落,便有一名身着劲装的护卫进来,他道,“带人去门房搜查赵百万的节礼。”
“是!”
那人应声离去,小厮有些不安,“将军怎么还查上了,那些东西若是拆开……”
赵朴挑眉,“不愿意?”
小厮结结巴巴道,“有些吃食、吃食拆开来……怕是、怕是不太……”
“不愿意现在抬走还来得及。”赵朴无所谓道,“想用本将军的信道就得守规矩接受检查,他要是传什么通敌书信,我还能闭眼给他传不成?!”
小厮讪讪闭嘴。
他以为片刻便能好,谁知道等来等去也不见护卫回来复命,不由探头向外张望。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才见护卫匆匆赶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回禀将军,在礼盒夹层里搜到一封信。”护卫呈上。
赵朴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厮一眼,接过信件拆开,结果越看脸色越难看,他猛然将信拍在桌上,“好個赵百万!”
小厮脸色发白,他真不知道礼品里还夹带了密信,藏的这么严实,恐怕不是小事。
赵朴怒道,“把赵百万的人都给我捆起来丢到地牢去!”
小厮双腿发软,“将军,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朴脸色黑沉的看着小厮被塞住嘴拖下去,又抓起桌上的信件看了又看。其实上面并没有写明具体何事,但是提及了监察司的李少监。
涉及监察司,还是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打算利用他来传信,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是小事。
赵朴这时才想明白赵百万为何连个管家都舍不得派,不是不知礼,而是怕引人注意吧!
“混账东西!”赵朴额上青筋乱跳,稍微平复了一会,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
……
“赵朴?”
监察司中,崔凝听完监察一处监察佐使韩开的消息,一时有些疑惑,“他和赵子仪什么关系?”
赵朴是羽林军右卫将军,当初查司言灵案就是羽林军协助抓捕左凛,崔凝曾经见过一面,那人生的威武不凡,好像与五哥关系还不错。
一处的人聊起这些事情简直如数家珍,“二人都是出自冀北赵氏,赵子仪是赵朴的族叔,祖上是一个太爷的。当年赵子仪父母双亡,便是赵朴的祖父接管他们兄弟二人,赵子仪与赵朴父亲打小一块长大,但是听说一直不太对付,关系有点微妙。”
崔凝好奇道,“如何微妙?”
“具体原因外人也不知道,但是有个传闻。”韩开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据说赵朴的母亲原跟赵子仪原是指腹为婚的,后来……”
韩开暗戳戳给了崔凝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然后又道,“不过还有另外一个说法,是说赵朴母亲本来就是跟赵朴父亲指腹为婚,后来又与赵子仪有点说不清的关系。”
这么狗血吗?
崔凝一脸无语,半晌才道,“若照你这么说,赵百万派的人还能进去将军府,赵朴人还挺大度哈?”
“嗨呀,都是没有实据的传闻,我就这么一说,大人随便听听。这等杂事若不涉及案情,咱们哪有空求证,要不我去查查此事?”
崔凝瞅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道不愧是监察一处的人,但是她无情拒绝,“查这些作甚!有那功夫还不如查查赵百万到底想干什么。”
韩开顿时有点失落,叹了口气,“无非是想走羽林军专用的信道给赵子仪传信。”
“我当然知道是为了传信,我是说,如何去查传信内容。”崔凝觉得,那信里可能也没有写什么,多半只是提醒一下赵子仪,这边李少监被查了,但最好还是得确认一下才行。
监察令并未直接抓捕审问李少监,也未曾透露出任何事关案情的意思,对外只是表现出意外发现自己心腹被人冒名利用,这才例行询查。就这样还是让他们警惕起来了。
不过正如魏潜所说,现在就是要故意打草惊蛇,他们有动作最好。
韩开沉吟道,“军队有专用的传递信息途径,若是谁随便窥探军队传信,十有八九得被当敌国细作处理。一旦信件真的上路,便是监察司也无法轻易拦截。要想知晓内容,恐怕只能今日偷偷潜入赵朴府上去看了。”
“你们一处还经常干这种事?”崔凝随口问。
韩开立即警觉,打哈哈道,“这不是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吗,我们一处一向是低调守规矩,哪能经常干这种事啊!”
崔凝倒也不欲追究,转而问,“调查赵子仪参与讨伐契丹的细节进展如何?”
韩开道,“此事是别的监察副使负责,到底是太久远了,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崔大人。”差役在门口禀道,“有人给您送了一封拜帖。”
“拿过来吧。”崔凝道。
谁会把帖子递到监察司里来?崔凝满心疑惑的打开帖子,先看了一眼落款,只见上头写着“淳熙”二字。
这谁啊?
连个姓氏都不带,好似十分亲近一般,崔凝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
崔凝把认识的人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此人,便问韩开道,“这朝中官员,有谁叫淳熙的?”
眼跟前就有一个专门收集情报的人,不问白不问!一般送拜帖都会送到府上,对方送到这里分明是确定她人在监察司。她的行踪并不算隐秘,但也并非谁都能打听到,也并非任何人都能轻易将拜帖递进监察司,有这种能力之人十有八九是朝廷官员,且身份不低。
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信息,韩开不说倒背如流吧,却也十分熟悉,尤其是管京畿的各个衙门,监察一处的人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几乎不用过脑子,“羽林军右卫将军赵朴,字淳熙。”
他微微凑近,眼神里隐约透出一丝八卦,“您与赵将军还有交情呢?”
崔凝身体向后撤了一点,嫌弃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行了,忙你的去。”
“是。”韩开干脆地起身离开。
尽管崔凝什么都没说,但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譬如崔凝看完信后面上的茫然,询问谁是“淳熙”,都说明她与赵朴根本不熟!多半是赵朴有与案情相关急事寻她,并且可能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只是想从她嘴里套话。
若非案情相关的急事,一般不会有人轻易把私人拜帖递到监察司。
至于韩开为何猜测赵朴不想有人知道,那纯属凭经验推测。
起初很多人都误以为崔凝是靠关系进的监察司,后来又靠着蹭未婚夫的功劳快速升官。莫说外边的人,就是监察司内部的人也这般想。
当然,内部没有太多秘密,尤其是对监察一处而言。
事后大家都知道崔凝确实立了功,只是仍然认为她沾魏潜的光也是不争的事实,再一个,就是占了性别的便宜。毕竟朝野都知道,圣上有心栽培女官。
因此众人对崔凝的看法大概就是“有点小聪明但不多”,崔凝的行为也相当符合他们的印象,譬如压不住脾气与说小话的女官互殴、整天跟在魏潜身后问这问那、当街为难觊觎魏潜的伎人……
然而不少人却因为轻视吃了亏。
崔凝明白了诸人对自己的态度后,不仅没有任何辩驳,反而依靠这种轻视在他们身上骗取很多便利。就连在破案过程中,一些人证、犯罪嫌疑人,对她的防备心没那么重,让她不管是套话还是抓捕都更容易得手。
众人吃了亏后才意识到,不管是有意无意,她就是想卸去别人的防备。
俗称,扮猪吃老虎。
据说赵朴与魏潜有两分面子情,有事不去找他,竟然先跑来找崔凝?
必然有问题!
想必那赵朴也是被她人畜无害的外表骗到了,以为能从这個“单纯”的小姑娘口中获取他想要的消息呢!
韩开倒也不愧为一处的人,一眨眼便推测出了这么多,而手中有信的崔凝,就更容易确定赵朴的意图了。
拜帖上,赵朴的确是说有要是想要约见她。
崔凝刚刚从韩开那里得到赵百万秘密派人去找赵朴的消息,扭头就收到了赵朴的拜帖,真是省了她好大的功夫!
赵朴想从她这里套消息,正巧她也这么想呢!
崔凝满眼笑意的命人即刻去送了回信,约人一个时辰后在监察司旁边箱子里头的面摊见面。
想杀她的人有权有势还足够大胆,便是监察司门口也未必安全,但终归是要好一些。再说赵朴本就冲着她“单纯好骗”来的,若是约在监察司里面,他怕是不肯。
不料大半个时辰后突然起了风,天气阴沉下来,还下起了冰粒子。
崔凝还是带上崔平香和诸葛不离前去赴约,甚至还贴心的拎上了一壶茶。
到了官员休假的日子,这附近就没有什么人,面摊老板也不会出摊,但是支起的小棚子和桌凳都不会收。
赵朴大马金刀地面朝巷口而坐,见到崔凝来了,极为客气的起身拱了拱手,“小崔大人,好久不见呀!”
三十多岁的将军,正是意气风发、勇猛威武的时候,赵朴身材高壮,眉如悬犀,双眸如星,即便是刻意散发善意地笑起来亦仍然不减锋锐。
崔凝愣了一下,连忙拱手还礼,旋即雀跃的向前冲了两步之后,又似乎是刻意控制情绪,放缓了脚步,笑容里却带着点“压抑不住”的小雀跃,“赵将军!许久不见,越发英武了!”
赵朴哈哈一笑,“来来,坐下说话。”
崔凝走进棚子坐下,让崔平香把茶水摆上,给他倒了杯茶水,笑意盈盈道,“没想到您还记着我呢!”
“小崔大人年少有为,世所罕见,自然记着!”
崔凝这才带出恰到好处的天真和疑惑,“我与将军只一面之缘,不知将军约我有何要是商谈呢?”
赵朴原本还想多寒暄几句再引入正题,没想到崔凝如此直接,不过这也正好,可见小姑娘沉不住气。
外面冰粒子越发密集,打在棚顶上噼里啪啦,巷子里没有风,面前热茶冒出袅袅烟气,正是谈话的好气氛。
赵朴捧起一杯茶,没有喝,只是握着暖手,“我有个族叔,叫赵百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崔凝假意想了想,迷茫摇头。
赵朴一直盯着她,心中不由想,难道李少监被查之事与最近的案子没有关系?还是说她在监察司就是个摆设,魏潜调离监察司之后,她就不能参与紧要的案子了?
念头一晃而过,他斟酌道,“是这样的,监察司李少监的妻族与我族叔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李少监也算是罩着他生意,听闻监察令找李少监问话了,族叔害怕他犯了什么事连累到自己,所以求我来打听一二。”
这一番说辞也就能骗骗单纯小孩了。
崔凝可不想完全扮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孩,于是不答反问,“他不是您族叔吗?他为何还找旁人罩着生意?”
“咳,此事牵扯到家族中一些私事,不便说道,我与他关系很是一般,这次若非怕他惹上什么事连累家族,我却是万不肯走这一趟。”赵朴好像反应过来小姑娘虽然单纯,但不是傻子,又多余找补了几句,“我们族中确实不少人做官,但在长安的只有我一个。其实我与魏小弟颇有几分面子情,原想找他问问,但一打听之下才知道他调去刑部了,想着你将来也是弟妹,便就寻来了。”
听完他一番说辞,崔凝这才恍然笑道,“嗨呀,您要早说这事儿我就知道了,监察令确实找李少监问过话,不过问话内容我的确不便透露给你,只能告诉你问题不大,您放心吧。”
她说罢低头喝了口茶,掩住眼中情绪。
崔凝虽然不知道赵百万藏了密信,但他为了避人耳目专门派遣一个面生的小厮去将军府,而赵朴马上就有所动作可不像是小事。
她赌赵朴来找她就是想打探具体内容,哪有可能听她随口说句没事就放心了呢?
果然,赵朴半真半假道,“实不相瞒,今日他突然着急托我送节礼,我起了些疑心,便命人去搜礼品,果然在夹层中找到一封信,信中未曾写明何事,只提到了李少监,我担心这族叔脑子拎不清……”
李少监只是被问询,并没有被抓,如今还好好的待在官位上,所以此事根本没有搞出大动静,只有相关之人被惊动罢了,赵朴短时间便查到此事,又一刻都不耽误的找过来,根本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担心”。
崔凝抬眸看向他,“赵将军,我能看看信吗?”
赵朴只犹豫了一瞬,爽快地从怀中掏出信。
崔凝刚要伸手去接,便见他突然又缩了回去。
“小崔大人看之前,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崔凝道,“您说。”
赵朴问道,“太子和宜安公主的案子……结案没有?”
原来他以为赵百万搅合进太子的事里面去了?崔凝不知道这是套话的借口还是真这么想,她也不是很在意。
赵朴言辞恳切道,“我知晓最近监察司在查太子,听说圣上已经定了宜安公主死罪,万一赵百万……此事关乎赵氏一族,我实在焦心的很。”
崔凝也不着急要那信来看,而是顺着他的话道,“太子的案子已经收尾了,只等卷宗呈上御案由圣上裁决。”
不等等赵朴松有所反应,她又主动放出钩子,分外诚恳地道,“赵将军私下来询问我,可见信任,将军也知道,圣上眼下也只发落了一个跳的最欢的宜安公主,还打算将太子手底下有用之人收归己用呢,可见不曾想过一杆子打死,更不会牵连家族。我也不瞒将军,倘若您族叔涉及最近的秘密案件,还真不如搅合太子的事儿呢。”
赵朴消息灵通,怎会不知太子案的进展,他方才还只是借此套话,现在是真的傻眼了,“发生何事?!”
崔凝倾身,压低声音道,“最近监察令遵圣上口谕在查一个秘密案件,眼下已经拿到许多证据,很快便会水落石出,据说极有可能使朝堂天翻地覆。”
除了替换案件主要负责人,她所言皆为真话。
别看赵朴雄壮魁梧,看上去五大三粗似的,实则心思敏锐,他意识到崔凝所言是真,心中大惊,当下追问,“当真?!可知是何案件?”..
崔凝的话在赵朴听来,就是监察令在查秘案,监察令问询李少监,李少监和赵百万心虚急着传信给赵子仪!
赵百万不过是商贾,若真到了不得不舍弃的时候,舍便舍了,谁知道赵子仪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手里可是实打实握着兵权!
这才是赵朴大惊的关键。
“将军也知晓我只是個小小监察使,平常听命行事,再多我也不能透露。”趁他心神动摇,崔凝紧接着又道,“那信,我看不看关系都不大,只是倘若您族叔真的搅合进去,还望将军早做打算啊!”
崔凝不怕他真的不给看,打探监察司的消息本就不易,更何况是机密案件,赵朴若想继续利用她探听,必然是要拉拢一番。
不过她见赵朴陷入沉思,脑中那根线都绷紧了,以免他问出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导致她反应不及时露出马脚。
赵朴抬眼盯着她,问道,“这秘案,可是与符长庚有关系?”
最近由于崔凝刻意放出消息,许多人都知晓符远涉案,赵朴知道不足为奇,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子便联系起来了!
她脑中转的飞快,并没有控制自己露出惊诧之色,嘴上却道,“您也这样想吗?!”
发自内心的真实表情,加上随机应变的言辞,令她的反应格外真实。这一瞬间,崔凝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会演戏。
她语气神秘又暗藏得意,“虽然我还没闹明白,但我觉得肯定有关系,而且所谓灭门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除了当年屠戮道观的真凶之外,其他人根本没那么容易查到她身上。赵朴大概率也是不知道,但他是羽林卫的头领,回去一查就能查到她领人去了东郊山上,或许也很快能查到符远被捕,所以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况且,只有透露出她并非一无所知,才有利用价值。
赵朴的确是信了八九分,正如崔凝所希望那般,认为她虽参与调查神秘案件,但是并未触碰到核心,只是知晓一部分秘密。
不过须臾,赵朴便恢复平静,将手中信递给崔凝,“小崔大人莫怪,并非是我不信你,只是事关赵家,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无妨。”崔凝接了信,打开飞快扫了一遍。
信中确实没有写的太过详细,只说了李少监被监察令问询,或许会有危险。
“我虽不知道监察令具体如何问询李少监,但此事当真非同小可。关于密案,您在长有人脉,一查便知我所言非虚。”崔凝边说边将信折好递还给赵朴,意有所指,“此信将军要好生收着,万一……也好有些用处不是?”
赵朴肯定不会把信给她,她便也不提要,只提醒他莫要轻易毁掉。
“多谢,今日之事,还望小崔大人不要外泄。”赵朴抱拳道。
崔凝笑道,“我今日向您透露不少,说出去岂不是砸自己的脚?不过,我也不想白说。”
赵朴道,“不知小崔大人想要什么?”
崔凝面露犹豫。
赵朴道,“直言便是!”
崔凝语气很是小心,“若查到您族叔真的涉案,您是打算包庇呢还是大义灭亲?”
赵朴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如若我查到实证,便立即修书请族长将其逐出家族,所得证据也会交予你处置。”
这当然都是场面话,如果不是有心要保赵百万,他也不会私底下跑来哄个小姑娘。
具体得要看赵百万掺和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救,毕竟赵百万是赵氏最会赚钱的人,充当了整个家族的钱袋子,不可能说弃便弃,族中也不会轻易放弃,但若是不能救,也只能当机立断舍弃卒子。
崔凝道,“将军可不要忘记说过的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即刻便回去查证。”赵朴起身,“告辞。”
送走赵朴,崔凝坐在棚子里看着巷口飘雪,想了一会事情。
诸葛不离收起茶壶,忍不住问道,“大人不是打算套话?”
好像从头到尾也只是看了一眼信,并没问出什么。
崔凝只道,“等等看。”
三人回到监察司,崔凝吩咐崔平香,“去找韩开,让他继续盯着赵朴。”
“是!”崔平香领命离开。
“哎呀大人去了何处,找您半晌了!”黄格跑过来,语气焦急。
崔凝疑惑,“何事?”
黄格道,“圣上宣您进宫!”
监察令才进宫去面圣,紧接着便招她入宫,多半是与符危有关。
一路上崔凝脑子里乱哄哄。她对圣上的了解大都是通过道听途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终归是个十分有能力的君王。
崔凝打心底尊敬圣上,她不希望圣上与监察令有同样的想法。
外面天色渐晚,崔凝站在廊下等候时,见宫娥内侍把灯一一点亮。那么多的人,竟然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十分轻微。
看着原本黑暗朦胧的一条路被灯火照亮,崔凝忽然间心绪平静下来,脑子也清明起来。
内侍跨过门槛,弓着身子轻声细语地道,“小崔大人请。”
崔凝立刻敛了敛衣襟,随着内侍入内。
这次召见地点是一个暖阁内,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胡床软塌,看起来是休息之处。崔凝也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余光看见软塌上着赤黄色常服的女子,便立即停住脚步,长揖行大礼,“末臣参见圣上!”
“免礼。”女帝放下手中书卷,打量眼前的姑娘。已经抽条的少女穿着官服,看不出什么娉婷袅娜之态,不过身量纤细修长,面容清丽绝俗,尤其是一身气质与旁人十分不同。
“坐吧。”女帝道。
崔凝垂眸看了一眼,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席位,便坐在了一旁胡椅上。
直到坐定,她才看清上首之人。
女帝穿着随意,头发简单盘起,第一眼只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威严,再看才见她面庞丰润白皙,虽已见岁月痕迹,但仍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面上带着温和笑意,“你这一路过来,可曾想过我为何见你?”
女帝竟然在一個微末小臣面前如此随和,崔凝心中诧异一闪而过,旋即老老实实应答,“想过。”
“想出答案了吗?”
要来了吗?她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闭了一下眼,再睁开,便毫不犹豫道,“末臣以为,可能是关于符相。”
女帝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很是随意道,“监察令也是关心则乱,国有国法,触犯律法自当依法处置。你不必有所顾虑,放心查便是。”
崔凝眼神猛然一亮,忙不迭拍了个马屁,“圣上英明。”
女帝道,“今日只是想见一见你,说说话,不必拘谨。”
“是。”崔凝放下心的同时又不禁心生迷惑。
“你很疑惑。”女帝虽然语气温和,但是不容拒绝,“说来听听。”
崔凝依旧实话实说,“末臣想,圣上与末臣,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能聊些什么?”
女帝哈哈一笑,“脾性倒是与魏五有几分相像,像是能过到一块去的孩子。”
这话家常的口吻,的确像是要唠嗑的架势,崔凝也稍稍放松一些,只不过,印象里圣上对魏潜的刚直颇有几分头疼,因此她不知这话到底是夸是贬,也不太好回话,只得腼腆一笑。
“你我只是位置不同,却同是人,同是女人。”女帝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扶手上,问出了一个崔凝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我以女子之身坐上这个位置,伱猜猜看,待我殡天之后,会发生什么?”
崔凝听见女帝随意说起“殡天”,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劝阻安慰,而是因这个问题陷入沉思。
想了片刻,她小心试探着回答,“会被秋后算账?”
那些被女帝暴力镇压下去的声音,一定会在她死后反扑,去质疑她不应当做皇帝,用各种办法抹黑她的政绩和名声。
“那都是小事。”女帝看向窗外摇曳暖光里的簌簌大雪,目光悠远,语气笃定,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在我之后,天下女子终有一日必将遭遇地狱浩劫。”
崔凝心中悚然,她一时没有想明白具体原因,却已经认同了女帝的话。
“在贵族眼里,下层百姓是什么?”女帝目光转向崔凝。
崔凝有一瞬哑然,她只有贵族的皮,没有贵族的魂,很难站在那个角度去回答这个这个问题,但她会看会想,“是货物、财产?”
女帝眼眸之中映着烛火,“男人看女人,亦是如此。”
崔凝生在当世,经历也与寻常女子不同,对于男女处境的差异感受并不明显,但是她想到一身才华无从施展的祖母,又想到平阳长公主。
乱世之中平阳大长公主招纳江湖人士组建起义军,在关中打下大片地盘,又与太宗一起攻下长安,后面在高祖率兵征伐之时,负责防守李家大本营,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然而天下之争落下帷幕后,她便被收回兵权,回家相夫教子去了,战功赫赫换来的至高荣耀便是以军礼下葬。
“往后总会有许多掌权的男人害怕再次被女人骑到头上,会变本加厉的驯化约束。”女帝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待到那时,天下女子可有反抗之力?”
没有。
就算是现在,一旦圣上倒下,女人们一样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女官不成气候,朝堂上真正能掌实权的女人太少太少。
“我听闻,你劝身边的医女开办私学?”
崔凝闻言,陡然从沉思中惊醒,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常。监察司里全是圣上的人,当时她与诸葛不离说话也没有刻意避着人,圣上会知道并不奇怪。
崔凝道,“是。诸葛姑娘一身医术,若是只默默无闻的隐于山野实在暴殄天物,末臣因此才劝她开私学。”
女帝赞许道,“你很好。”
她又叹,“若在我去后,这天下女子皆有一技之长,有更多女子掌权,未来或许便不会轻易被圈养起来,成为随时可宰杀的羔羊。”
“陛下的期盼会成真的。”崔凝接触过不多的女子之中,便有不少才华横溢,“臣下在悬山书院时,有个同窗谢子玉,便曾经说过将来想做尚书仆射。她也是极有才华的一个人,听闻已经考进了中书省。臣下也会努力做一个好官!”
祖母、诸葛不离、还有崔净……崔凝一直认为崔净是一个极有本事的人,她什么都能学到最好,只是志向不在做官上。崔凝有时候会感到可惜,但人各有志,有上进的目标总归是好的。她以前的理想还是挣钱道观,她也并没有觉得渺小或低贱。
“如此便好。”圣上露出浅笑,说出一句崔凝毕生都刻在心上的话,“这世上,弱小是原罪。”
因为犯了弱小的罪,所以生死被他人掌控,要受尽这世间万般苦楚。
崔凝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有尊卑观念的人,随着话题的深入,她也逐渐放开,圣上似乎谈兴很高,留她聊了很久,最后竟然极为高兴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赞了一句,“你是个好孩子,朕很喜欢。”
这是女帝今天晚上第一次自称“朕”,却是用最亲近的姿态。
崔凝不懂。
直到出了宫,被迎面风雪糊了一脸,崔凝一个问题才突然浮现在心中——圣上突然把她叫过来聊天下女子的处境,究竟是何意?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圣上真是想找人随便聊聊,即便想聊,还有上官大人,轮的上她区区一个监察使?
崔凝觉得自己很难明白一个帝王的心思,便想着回去找魏潜问问,但是转念一想,他是个男子,同他说那些话不太合适……
这个念头一起,崔凝不禁打了個冷颤。
怎会如此!
只是一场平常的谈话,竟然令她切切实实的生出了男女立场不同的想法,甚至连最为信任的魏潜都排除在外!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足以令她震惊。
崔凝想着,又摇摇头,想到那句“女人不是原罪,弱小才是”,心里隐约明白了女帝的意图。
身为天下至尊,在女帝的眼中也许根本不分男人女人贵族贱民,于她而言,都是棋子、基石,就像她要捧寒门打击门阀,符危是她手中的一枚还算好用的棋子,没了他,还有其他棋。满朝之中,又不止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
至于今晚的召见,崔凝相信自己不是唯一。
身为门阀贵女,如果被激起对权利的欲/望,又有强力支持,主动去争家族资源,届时势必会加剧门阀内部的斗争。
内忧外患,门阀倾塌“指日可待”。
可若说这是纯粹的利用,那也未必,在争权之中,崔凝本人将会获得巨大利益,她在争斗之中自然会去寻找利益共体,有极大可能会惠及更多女子。
这是女帝的谋算,可她能说出那些话,说明心中确实是将天下女子处境放在心上了,换别的帝王,压根不会往这上面想。
崔凝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只觉得浑身寒热交加,令她分外难受。
因为即便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女帝在算计她、利用她,也不得不承认,女帝的忧虑狠狠触动到了她。
皇宫暖阁内。
上官婉儿见女帝喝茶,劝阻道,“这样晚了,还是换了羊乳吧,不然又该失眠了。”
“不喝茶了。”女帝从善如流地放下茶盏,“今夜大雪,正适合饮酒!叫人搬个火炉上来,咱们也学曹刘煮酒。”
“微臣哪里就可比曹刘了,陛下还是莫要吓微臣。”上官婉儿有时候真的会被女帝不拘小节吓死,不过相伴这么多年,她早已知晓如何应对,并不会把惶恐表露出来。
她说罢便命人去准备酒菜,不多时,就在暖阁窗边摆上了。
“谢氏,可惜了啊。”女帝饮了一杯酒,叹道。
女帝刚刚才见过崔凝,这时所感叹的自然是她的祖母。
上官婉儿亦是一叹,“当年才华见识力压与众多儿郎的“江左小谢”,嫁入崔氏之后,传出的书作竟都是些香道、插花,也是可叹。”
不过,有用之人,便是死了也仍然有用。
那么多门阀贵女,颇能挑出几个才华横溢之人,但在女帝眼里并不好用。能读书的女郎,大多生活优渥,也习惯依附于家族,而今女子地位并不算低,她们有尊严有地位,执掌中馈,甚至在家中十分有话语权,想要她们生出更大的野心或者不平,并不容易。
而崔凝,最敬爱的祖母一身才华却不得施展,被困于后宅郁郁而终,对女子的处境必然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可是女帝当时并没有用谢氏去说服崔凝,甚至不曾提起,而是拿平阳长公主举例。因为谢氏注定是崔凝心里的一根隐刺,她更想要让崔凝知道的是——家族不是女儿家的从政的后盾。
只看平阳长公主战功赫赫,不能算弱小,可是把她放在一个完全由男人统治的世界之中,她便是独木难支,是随时被湍急江水冲折的苇杆,所以父兄要收回她手里的权利时,她不能不依。
然而,即便是脆弱的芦苇,只要足够多也可以成为中流砥柱。。
女帝只是煽动崔凝去争取资源,甚至于掌控家族,难道女子掌控的家族就不是家族了吗?崔凝甚至不用背负任何心理压力。
她端起酒盏,悠然观雪,慢慢啜饮。
而另一边的崔凝,来时脑子乱哄哄,回去脑子还是乱哄哄,回到监察司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阿凝,你没事吧?”魏潜忧心道。
崔凝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半晌才小声道,“圣上当真可怕。”
她后知后觉的才品出那句“你是个好孩子,朕很喜欢”的意味,那是看透了她,并且熟练掌控的姿态。女帝那时的眼神和动作,怕是将这句话换成“你是个好棋子,朕很满意”更加恰当,她摸着她的脑袋,就好像将棋子拈入手中。
更可怕的是,她一边觉得脊背发寒,一边又无法遏制内心被点燃的小火苗。
魏潜见她一脸纠结,也没有追问,而是说起一个消息,“大师兄应该快到长安了。”
“真的?!”崔凝猛然抬头,什么谋算、天下全都抛之脑后,“什么时候到?”
魏潜道,“不是后天便是大后天。”
“太好了!”崔凝欢喜过后又开始担心,“大师兄的事没有泄露吧?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魏潜道,“没有旁人知晓。大师兄和莫娘都是老江湖,经验丰富,我的人事先知晓他们的动向还数次跟丢,更遑论旁人。反倒是我们如今在明,倘若冒然派人出去接应,反而可能暴露他们。”
崔凝暂时放下心来,便有精力琢磨别的事,“对了,今日羽林右卫将军赵朴私下来找我。”
魏潜一想便猜出了缘由,“是赵百万有动作了?”
“是,他着急让赵朴利用羽林军的渠道给赵子仪送节礼,被赵朴看出端倪,在礼品中搜出夹带。那信我看过了,写的含糊,只说李少监被问询,恐有危险。我认为赵子仪多半也参与了当年东硖石谷之事!赵朴像是猜到点什么,才来我这儿套话。只是,我总觉得……”
崔凝沉吟道,“无论如何,我毕竟是监察司之人,赵朴这样直接找来,暴露的风险太大,我总觉得他有什么打算。”
赵百万有所依仗,笃定赵朴就算发现也不会闹出去,却怎么都不会想到赵朴竟不按套路走!
魏潜笑了一下,“他在试水的深浅。”
崔凝道,“我听一处的人说,赵子仪与赵朴父母之间颇有点恩怨。”
“父母?”魏潜摇头,“未曾听闻。只不过赵朴对赵子仪兄弟确有仇怨,因为赵父之死与他二人有些干系。”
原来,这并非什么桃色秘闻,而是由恩结怨。
兄弟俩父母双亡后,被赵氏族长家收养,而赵朴父亲便是族长幼子,名唤赵子林。
赵氏居于冀北,族中儿郎大多文武双全,出文官更出武将。当年赵子仪与赵子林一同投军,二人骁勇又读过书,晋升飞速,前途是肉眼可见的光明。
只可惜,彼时契丹来犯,赵子林为救赵子仪右腿中了一箭,从此后不良于行。
后来朝廷两次征讨契丹,赵子仪凭军功扶摇直上,而赵子林右腿废了,只能返乡在族学中做个开蒙夫子。
当时赵百万还叫赵子跃,年岁不大,兄长又不在身边,他被有心人挑拨,认为族长侵吞了他父母遗产,他不蠢,平时倒是知晓这种想法不能宣之于口,可一旦被激怒很容易口不择言。
他有一次在族学听同窗谈论起赵子林,说赵子林是英勇,为了保护赵子仪才会瘸腿,赵子仪是靠着族兄才升官,他便冲出去反驳说“族长吞了我们家那么多钱,他就应该救我兄长”。
这话正好被赵子林听见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从云端跌落,本就郁郁寡欢,猛然听到这番话,心中更加郁结自不必提。
族长听闻此事,当日便找来族老们做见证,将当初接手他们父母的财产清点好,问赵子跃是现在就交给他收着,还是等他兄长回来。
这么多年来,族长是掏自家钱财养这兄弟二人,吃穿用度都与自家孩子一般,没有苛待,也并未有任何优待。至于那些遗产,他打算留给他们日后娶妻成家用,不仅分文未动,还在与赵子仪商议之后用其中现银给他们购置了不少良田庄子。
当初他是在众多族人见证下接手遗产,交还的时候一应账目也清清楚楚。
赵子仪在战事落幕之后匆匆赶回,负荆请罪,自请将他们兄弟移出族谱。
族长虽没有同意,但赵子跃自知做错事,还是自行改名赵百万,此后在外绝不自称冀北赵氏。
然而之后仅仅四年,赵子林便去世了。
导致他去世的直接原因是一场风寒,但在这其中还夹杂着太多其他因素,他自腿伤之后身体便不如从前,加之心情一直很差,本身求生欲望便不强烈。
魏潜道,“赵百万做了商贾,每年都会供给族巨额财富,至今已有十余年了,而赵子仪手下的冀北军就在赵氏的地盘上,一直亦对族中多有庇护,这对兄弟的事情,赵朴的喜恶并不重要。我想,赵朴恐怕也不清楚自己是想拉一把还是推一把,所以行事便不太顾忌。”
崔凝听罢,深感一处那帮人有时候过于离谱,打探来“消息”除了用来消遣,简直毫无用处。
她道,“我已经派人监视赵朴动向。一处这里安排人去查赵子仪参与征讨契丹的细节,应该不久就能有结果。而且关于符危,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魏潜问道,“想请尚书大人帮忙?”
同魏潜说话分外省力,她犹豫不决的事情都不需要说出口,他便能猜到。
“我祖父掌管兵部,查旧年战事记录比我们更容易查,只要告诉他能扳倒符危,想必他很乐意尽全力,可是一旦告诉他,事情极有可能会变的不可控。”
崔玄碧作为门阀世家之首崔氏的掌舵人,无时无刻不在直面圣上打压冲击,若是今晚能扳倒符危,他都不会等到明早,然而,麻烦是的,他不是崔凝能指挥动的人。
对于门阀世家而言,直接弄死符危的收益显然不如弄臭他,最好能趁机给寒门打上一個不可靠的烙印。到时候事情能闹到什么程度,崔凝都不敢想。
“去寻他帮忙吧。”魏潜解释道,“我知晓你担心之事,但他不会那么做。圣上温水煮青蛙那么多年,如今不是弄走一个符危就能扭转局面,从你家放阿况去参加科举,便说明世家目前没打算直接跟圣上闹到面上。你现在查的案子能够名正言顺的定符危的罪,他不会做多余的事。”
崔凝对朝政时局确实不够了解,她选择相信魏潜的判断,“那我现在就回去找祖父。”
魏潜哭笑不得,“这大半夜……”
“嗨呀!大半夜也没关系,他常常处理公事到深夜,他说不定知道了消息一高兴还夸我呢!”话虽这么说,她没有急着离开,还是很是怕死先安排好随行护卫。
魏潜见她这般,便不再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