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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崔府东院偏厅刚刚点上灯,小厮匆匆端上火盆,烧了好一会屋里才有些热气。

    崔玄碧黑着一张脸,“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当你半夜冒着大雪跑来寻我?”

    待仆婢都退出去,崔凝才小声道,“祖父,我师门案子的幕后凶手极有可能是符危,而且,他似乎还涉嫌通敌卖国,我现在需要证据,您能不能帮我查一段战事记录?”

    “他是谋害你师门的幕后凶手?”崔玄碧若有所思。

    他对于符危涉嫌通敌卖国没什么反应,最惊讶的竟然是这个?这有些出乎崔凝的预料。

    崔凝道,“是。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师门里的二师兄极有可能曾经与符九丘共用过同一个身份。”

    闻言,崔玄碧嗤笑一声,眉心的川字纹都松了几分,“原来如此。”

    他忽然扬声道,“来人!”

    门口小厮匆匆进来,“郎君。”

    崔玄碧吩咐道,“把我床头箱子里标着‘玄壹’的信取来。”

    待人退出去,崔凝急忙追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当年征讨契丹之战,符危突然冒头,很多人都怀疑过他有问题,早就被查了底朝天,若是抓到什么把柄,还能等到你今天来查他?那些战事记录早就被人翻烂了,再查不过无用功。”他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查到疑点。”

    崔凝精神一震,见崔玄碧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火炉上的茶壶,立刻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祖父,请喝茶!”

    崔玄碧接过,“行,比你那棒槌阿爹有眼力见。”

    崔凝闻言也不笑了,严肃声明,“我阿爹才不是棒槌。”

    “哦。”崔玄碧不在意她的反驳,敷衍的应了一声,“不想要证据了?”

    “想。”崔凝皱眉坐回去,幽怨地看着他,“那我阿爹也不是棒槌!况且,您查到疑点却不能动符危,可见也不是什么紧要的证据。”

    “郎君,信取来了。”小厮在门外道。

    崔玄碧道,“进来吧。”

    待小厮进来,崔玄碧冲他示意了一下,小厮恭恭敬敬的将东西呈到崔凝面前。

    崔凝面上骤然转晴,欢欢喜喜的接下信后,还不忘拍马屁,“就知道祖父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呵,别高兴太早,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证据。”崔玄碧阴阳怪气道。

    崔凝一边拆信一边道,“哎呀,那能呢,祖父收起来的证据,必然极为紧要!”

    信封内只装了一大一小两张泛黄的纸,小的那张只有一寸宽,无头无尾,只写了一句“务必带回”,大的那一张上面的文字很奇怪,有点像汉字但每个字又十分陌生,她竟然一個都不认识,“这是?”

    “契丹文。”崔玄碧解释道,“当时先锋军在东硖石谷全军覆没后,朝廷调查此事,其中一张是搜出的通敌密信抄录版,另外一封信是在幽州‘云来客栈’里截获,却不知主人是谁,不过当时符家商队恰好途径客栈,我认为不是巧合,便留了下来。后来我派人监视符家商队两年都没有抓到证据,只得作罢。”

    既然不认识契丹文,崔凝便暂时先不管了,只盯着那张密信看,“务必带回……”

    带回什么?

    崔凝突然灵光一闪,“会不会是符九丘曾经在幽州出现过?!”

    “如今看来,十有八九便是如此。”当初崔玄碧截获信件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怀疑,他后来放弃盯梢也不过是不想让手底下的人白白耗着,而非打消怀疑。

    崔凝把信折好塞进怀里,又笑眯眯的看向崔玄碧,“祖父,那战事记录……”

    “知道了,明日派人给你送去。”崔玄碧端着茶,抬了一下眼皮,竟然颇为罕见的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崔凝问道,“祖父可是有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你若是没什么事,去祠堂看看你父亲。”

    崔凝懵了一下,“他怎么会在祠堂?”

    崔玄碧抿了一口水,不咸不淡的道,“你问他去。”

    崔凝连忙起身行礼,“那我这就去问问,孙女告退!”

    朔风卷着密密压压的雪,夤夜气温骤降,寒风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崔凝想了一下,先赶回自己院子。

    崔玄碧袖手在火盆旁坐了许久。

    一个小厮满身风雪的进来,“郎君,二娘子带着被褥和吃食去祠堂了。”

    崔玄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才起身往寝房去。

    崔凝青禄拎着大包小包匆匆赶到祠堂所在的院子门口,敲了许久都不见人来开门。

    青禄见她着急,“娘子不必担心,晚间落了雪,夫人已经送了被褥过来。”

    过了好一会,等到崔凝都忍不住要喊人的时候,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门内探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见到穿着官服的女子不由愣了一下,“二娘子?!”

    “开门。”崔凝道。

    “诶。”小厮连忙将门打开,看着像搬家一样的两个人欲言又止。

    “我刚从祖父那出来,没坏规矩。”崔凝以为他是害怕受罚,安抚几句,又道,“提個炉子到耳房。”

    小厮终究还是将话咽下,态度很是配合,“茶房里有现成的炉子,马上就给您送过来。”

    崔凝到正堂门口,推了一下门,发现没有栓便直接推门而入。

    堂内供桌上点着烛盏,只照亮周围一圈,四面黑漆漆一片,崔凝隐约瞧见墙角有什么东西蛄蛹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正见自家父亲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惊诧的看着她。

    青禄麻利的去了耳房摆放东西。

    父女二人四目相对好一会,崔道郁才失声惊道,“你怎么也来了?!!”

    “也?我先给祖宗上柱香再说。”崔凝从香案上捡一炷香放在烛火上点燃,虔诚拜了拜。

    崔道郁也趁机整理了一下仪容。

    两人各自忙完,崔道郁仍是不敢置信,“你、伱这大半夜……”

    “我没被罚。”崔凝以为父亲误会她也被罚,解释道,“我夜半回府,听闻您在祠堂里便过来看看,这么大的雪,冻坏身子可怎么办?”

    崔道郁的心顷刻被劈成两半,一边感动一边抓狂,委屈控诉,“你祖父告诉你的对不对?!他罚我还不算完,还想看我笑话!还看了一场又一场!”

    崔凝原以为父亲在祠堂挨饿受冻,祖父是见下雪了才发话叫她过来送温暖,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忙安慰,“祖父也是担心您。”

    “他哪里是担心我!你不知道!自我傍晚进了祠堂,算上你都已经有六拨人来看过我了!”说着,绷不住流下两行清泪,反正人都丢完了,崔道郁此时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边哭边道,“你祖父这般心狠手辣。”

    这模样瞧着确实有点可怜,不过祖父再心狠手辣也不会无缘无故罚他,崔凝忍不住好奇,“他怎会罚你?”

    崔道郁哽住,顿时不哭了,支支吾吾道,“你别问了,左不过一点不合罢了,又不是头一回。”

    他俩确实经常起口角,但往常也没见过闹到祠堂。

    崔凝见他实在不肯说便也不逼他,“我准备了锅子,咱们先到耳房里吃点暖暖身子。”

    方才乍然迸发的情绪过去,崔道郁此时颇有些不好意思,掏出帕子抹了脸,才讪讪跟着女儿去耳房。

    锅子已经煮上,里面冒出腾腾热气。

    “您用过晚饭了吧?”崔凝问。

    崔道郁点头,“用了点糕饼,睡在地上攒了满肚子凉气,你这锅子来的正好。”

    其他人惧于崔玄碧威严不敢像崔凝这般明目张胆,他虽不会饿着,但肚子里没点热乎的东西,确实不太好受。

    崔凝已经打定主意忍住好奇心,不去戳自家父亲痛处,没想到他吃着吃着,自己倒是有了倾诉欲,“咳,其实我被罚来祠堂反省也不是因为什么大错……”

    崔凝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不是迁都在即吗,你和况儿到时候都得走,那你们母亲肯定要跟着过去,我便想着辞官,到时候在洛阳开设一间私学。”

    “嗯。这不挺好吗?”崔凝道。

    崔道郁见得到认同,立刻道,“是吧!别的不说,现如今我不过是个山长,微末小官做不做有什么影响,开私学不也是一样管着一家书院!”

    崔凝想了想,“难道您是想招收寒门弟子?”

    崔道郁理所当然道,“夫子说有教无类,自然应该一视同仁!”

    崔凝道,“您也圣上对世家的态度……”

    崔道郁点头,“我自然知晓,不过别家都在招揽寒门人才,我开个私学不是正好?”

    “是正好。不过,祖父即便不同意也不至于罚您吧?”

    崔道郁有些尴尬,“这不是……那天咱们聊天,说到阿况性格和你祖父很像,你说阿况就是嘴硬,口是心非……你就想这明明是件好事,你祖父偏不同意,定然是口是心非呢!我这不就学你,在他屋里烦了一天,最后走的时候问了一句,他没吱声,就冷飕飕的盯着我瞧,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不说话便是应了’……”

    “啊?!”崔凝目瞪口呆,“啊这……”

    崔道郁气道,“你也觉得很惊讶对吧?!哼!一点父子情都不念!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崔凝冲他拱手,“您厉害!大伯他们知道您做了什么事吗?”

    “我没说,不过大概知道吧,毕竟我在东院一整日也没避人,随便一打听便知。”

    崔凝诚恳道,“您放心吧,您这回没丢脸,大伯他们知道您的壮举都会打心底里佩服!毕竟他们谁敢去捋老虎须呀!至于开设私学,您更该放心,我敢保证祖父最终一定会同意。”

    崔道郁有些激动,“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了?”

    他这个反应,似乎并没有理解被罚到祠堂反省的真正原因。

    崔道郁好面子,能把此事说出来,令崔凝深感亲近与信任,“我猜的。有些事情大家虽然都心知肚明,但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崔氏毕竟是世家之首,若太着急太上赶着,怕是会惹得圣上疑心,也会令其他世家不满。”

    门阀世家一向将姿态端的很高,即使是迎合,也绝不会一副迫不及待的做派。

    “您想想,眼下其他世家招揽寒门人才用的什么法子……”

    鼎盛的家族仍然是招揽门客,反倒是已经没落或者刚刚兴起的家族蠢蠢欲动,想要立即响应圣上开办私学。

    崔道郁叹气,嘴里的饭都不香了,“阿凝,这世间怎么就不能纯粹一点呢?”

    他说罢又笑,“你也觉得这话天真可笑吧。”

    每每生出什么雄心壮志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冲击的满心疲惫,他当真厌恶勾心斗角!

    作为崔氏嫡脉幼子,上有父兄,所面对的争斗、阴谋已然很少了,然而各人有各人的脾性,因此,尽管崔道郁的生活在大部分人看来已经是想象不到的好日,崔凝也并不觉得他无病呻吟。

    崔凝劝道,“办族学也是为家国做贡献,倒也不必非得去参与阴谋争斗,父亲既是不喜,装聋装瞎便是。”

    “唔,有道理。”装瞎很难,但是被女儿安慰分外暖心,“你说,你祖父一定会同意?”

    崔凝笑道,“开办私学是大势所趋,既然抵抗不得,自然是要加入分一杯羹。您安心在这待几天必能达成所愿!再说,大伯他们哪有您这般勇气。”..

    崔道郁十分好哄,很快便转忧为喜,“你说的对,先前只一心觉得没脸见人,却是我想岔了!君子不屈于威,确实不丢人!”

    “对!”崔凝给他夹菜,“多吃点。”

    崔道郁礼尚往来,“你也多吃。”

    饭罢,崔凝便直接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约莫睡了三个时辰,天已大亮,一片银装素裹的长安城在晨钟声里渐渐苏醒。

    崔凝穿戴好,去陪凌氏吃过早膳,才拎着为魏潜准备的朝食赶往监察司。

    她刚刚到监察四处,还没来得及去寻魏潜,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

    “今早府衙那边送来消息,胡御史一家被人投毒。”

    崔凝猛然抬眼,“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监察副使道,“人都没事。胡御史家常常到附近包子铺买朝食,今早的包子被下了毒,幸而被差役提前发现。”

    会不会是符危发现胡御史在查他?上一次动手难道只是试探?

    崔凝随即又否定,那是一个可以在天子脚下动用百余杀手的狠角色,哪怕只是怀疑胡御史,都不可能只是用那种手段试探。

    她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可能想岔了,监视她的人和监视魏潜的人未必是同一拨。

    “还有一個好消息,下毒之人被生擒了!”

    崔凝大喜,“好!府衙那边人员混杂,容易被人灭口,事不宜迟,你先去告知他们监察司要参与审讯,我随后就到。”

    崔凝与魏潜商量过,一个负责对付符危和接应大师兄,一个则负责顺藤摸瓜查找证据,所以她处理完手上的事后便让差役把朝食送给魏潜,自己直接带人赶往府衙。

    晨间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扫雪的人,一行人策马畅通无阻。

    待到府衙,崔凝与裴钊草草寒暄几句,就开始提审疑犯。

    令崔凝意想不到的是,疑犯竟然是一個妙龄少女,生得很是标致,尤其是那柳眉鹿眼,看上去娇弱可怜,只是一双手虽然小巧纤细但骨节分明,上面伤痕累累,却又不似普通劳作形成,显得很违和。

    裴钊见崔凝盯着少女的手看,便解释道,“这是个偷子,打小练的一双手。”

    说起来这女贼运气也忒差了点,原本凭她逃跑的本事被抓到的可能性不大,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下完毒后竟被人缠上不得脱身。

    纠缠那人不是普通流氓地痞,而是赌坊打手头子,一双铁臂力能举鼎,偏偏还有个喜欢娇弱小娘子的癖好,女贼那一双小鹿眼简直是长在他心坎上,哪里肯撒手。

    好笑的是,打手头子想将人强娶回家,开始一定要护着她,结果捕快许诺官府会敲锣打鼓给他嘉奖便立马将人推出来了,甚至还亲自捆好帮忙送到府衙。

    有了这官府嘉奖的名头,说不定就能凭此谋个不入流的小官当当,从此就能摆脱泥潭了!他混下九流的行当,这辈子也未必能得官府嘉奖,但是寻摸个漂亮姑娘不难。

    女贼抬眼看向上首,发现竟有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官,眼中满是哀求的看过去,“大人,我……”

    “老实交代!”裴钊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冷声打断,“指甲缝里的毒都没蹭干净,再耍滑头立刻上刑。”

    女贼喊冤的话硬生生被噎了回去,只敢怯生生的望着崔凝。

    一双无辜的小鹿眼含着泪,特别容易令人心软。

    崔凝缓缓道,“这么个娇弱小娘子哪里受得棍棒鞭子……”

    众人纷纷神色各异地看向她,就连女贼眼里都迸发了一点光亮,然而紧接着便又听她道,“不如直接让监察二处动手吧,他们在问出话之前绝不会让人死了。”

    监察二处的威名便是老实巴交的村汉村妇都闻之色变,更何况是整日违法犯罪的贼。

    女贼一听,脸上瞬间煞白,再不敢与崔凝对视。

    裴钊清了清嗓子,“咱们衙门里的刀枪棍棒确实不太合适。”

    “我、我不知道。”女贼当下急急解释道,“我不知道是谁让我去下毒,我只是在暗榜上看见有人用三千金悬赏胡御史一家性命,便想试试。”

    暗榜?崔凝想到陈元出事之后,魏潜曾经提起过这种组织,但她并不信这女贼。魏潜说花了许多年才摸到一点头绪,那必定是十分隐秘,说不定女贼只是编了个查不到证据的说辞。

    崔凝语气微冷,带着似笑非笑意味,“哦?前些天在仁安坊附近摸崔山长身上的密信,也是揭了暗榜?”

    女贼立刻否认,“我没摸过什么密信。”

    崔凝笑道,“但是摸到了别的,是吧?”

    女贼鬓边渗出冷汗,强自镇定,“我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崔凝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倘若你招出幕后主使,我便可保证不叫你担这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在这里还有机会,一会儿进了监察司,别说是你,便是与你沾亲带故的也一个都跑不了。”

    见女贼浑身一僵,崔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女子言行举止不像是谁家养的死士,不至于如此死忠,也不是为了钱财,毕竟一旦坐实罪名,有钱也得有命花。不为忠,不为财,极有可能是为人、为情。

    “你看你吃了这么多苦,习得一身好本事,生的又如此标致,真的甘心吗?”崔凝抚过她手上的伤痕,凑近她耳畔低语,“我可以帮伱。”

    女贼抬头,心中挣扎,抿唇盯了她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道,“江心园。我妹妹被关在那里,你若是肯将她救出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好。”崔凝应下。

    女贼最终还是被带回了监察司,那边防守本就相对严密,再加上最近清掉了一批可疑之人,比在府衙要稳妥。

    到了监察司,崔凝立刻找到监察一处问情况,“可知江心园是谁的产业?”

    女贼只说了一个名字,想必这地方很出名。

    “江心园的掌柜叫吴梁,是宜安公主的人。”

    崔凝叹道,“又是宜安公主?!”

    江心园,听名字还以为是个私人园宅,竟然还有掌柜?崔凝不由又问,“那园子做的什么营生?”

    一处监察使,“明面上是个清馆,平时喝茶玩乐听曲儿之处,实际是个妓馆。园子分为两半,一边叫寻芳踪,里边是女妓,另一边叫揽明月,里面是小倌儿。”

    “……”

    好家伙,还真是小看了宜安公主。

    尽管崔凝没有明说为何打听江心园,但身为一处监察使,心思敏锐反应超群,当下便在仓库里一通扒拉,抽出一卷画递给她,“这是江心园的地图。”

    崔凝惊讶接过,“竟然连地图都有?”

    “当然。那里可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我们……”他硬是转了个弯,“毕竟是为了查案。”

    崔凝看过地图,才发现这江心园是与江没什么关系,而是建在一个湖中小岛上,面积很大。崔凝一看之下便觉头疼,宜安公主特别喜欢在园子里修各种密室密道,只看地图上的标注便有七八处之多,谁知道还有没有没被发现的?!

    宜安公主的脾气琢磨不定,问了她也不一定会说实话,但崔凝还是打算试试,等问过之后再做决定,倘若能不兴师动众最好,实在不行也只能想办法查抄了,毕竟查抄一个罪犯的产业都不用多余找什么由头。

    崔凝在去牢房之前,先去问了魏潜的意见,免得到时候她整出太大动静影响到他的计划。

    “我让人和诸葛不离一起去寻人。”他的意思是不打算闹大。

    崔凝正要说话,突然有监察副使来报,“大人,赵将军那边有动作了,他方才亲自把赵百万给绑去了将军府。”

    魏潜卷起江心园的地图,“你先忙,我去问。”

    监察副使道,“没想到赵朴这般雷厉风行地将人给捉了,不过将军府守卫森严,咱们一时半会无法打探到里面的事。”

    自知晓赵家上一辈的恩怨后,崔凝多少能够猜到一点赵朴的想法。在一些旁观者看来,赵父是自愿救人,赵子仪对他一直十分感激,对养育之恩和救命之恩都是不遗余力的回报,赵百万受人挑唆说了不该说的话,为此也已经付出巨大代价,似乎不应该再苛责,然而站在赵朴的立场,他父亲悲惨短暂的一生是因这对兄弟,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恨意。

    “先不要冒然接近。”崔凝想,赵朴多半得确定这兄弟俩到底犯了什么事才会有下一步动作,倒是赵百万似乎沉不住气,“注意监视最近冀北商会的传信。”

    “是。”

    监察佐使领命离开后,崔凝捋了一下目前手上的证据和线索。

    首先是苏夫人、王韶音和她本人提供的画像,直接证明了苏雪风就是二师兄,而关于符九丘曾与苏雪风曾经共用一个身份的事,目前还只停留在推测阶段,除了从胡御史那里得到了一个“符九丘可能活着,并且人在淮南道”的信息之外,并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可以证实这一推测,但是随着大师兄带回书童,或许能得到答案。

    昨晚她从祖父手里得到的东西也是符九丘可能还活着的佐证之一,只是也无法当做直接证据。

    再有,李少监、赵子仪、赵百万的出现,会不会是破开二十年前东硖石谷之战秘密的契机?

    女贼突然对胡御史一家下手,目前虽尚未查清幕后主使,但崔凝推测,不是符危便是李少监或赵百万。不过,是符危的可能性比较小,以他的实力还不至于找个偷子来下手杀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魏潜遭遇密林围杀,不仅符远落网,还活捉了不少杀手。

    说到底,符危会突然冲魏潜下杀手,还是因为他们触碰到了二十年前的事。

    符九丘从战场活着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躲避追查,或者说躲避追杀,应该是符危怀疑符九丘手里掌握了什么证据。而这,也是符危会突然冒险下杀手的直接原因。

    符危怀疑他们手里有符九丘留下的证据,他们最好真的有,这是他屠戮道观的动机。

    可是,怎么去查东硖石谷的证据呢?毕竟这是连她祖父都没能抓到把柄,而符危的政敌绝不止他一個,那么多人精都弄不清楚的事,崔凝不会盲目自信地认为自己能行。

    崔凝在纸上写写画画,确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后,便将纸折起来丢进火盆。

    她垂眸,看着火舌将纸卷起,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灰烬,脑子里在思考一件事——监视她的人和对胡御史下手的人明显是一伙,行事作风充满江湖气,与符危完全不同,假设这个人是赵百万或者李少监,他们又为什么会跟宜安公主的人扯上关系?

    崔凝在从府衙回来的路上问过那女贼,她的妹妹与江心园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有人为了要挟她才会被关押在那里。

    能够借园子关押人质,应该不是一般关系吧?

    “吴梁……”崔凝念着江心园掌柜的名字,监察司没有这个人太多信息,要么是他太没存在感,要么就是他伪装太好。

    门口光线一暗,崔凝抬头,正见魏潜进门。

    他问,“吴梁?”

    “是江心园的掌柜,五哥可知晓此人?”

    魏潜摇头,“只听说其名。”

    他将卷轴摊开在案上,崔凝一眼便看见其中多了几处密室标记,忍不住道,“宜安公主是不是对密室密道有什么特殊癖好?”

    公主府和别苑也就罢了,就连一个经手的碎江天也得设置机关密道、挖洞穴,现在又多了一个江心园,崔凝怀疑她所有的产业都有密室。

    “或许。”魏潜道。

    崔凝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并不打算探究,于是转而说起正事,“我和不离一起去江心园吧。”

    魏潜欲反对,只是话到嘴边改了口,“你若是决定了便去吧。”

    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既然决定要去,必然有要亲自去理由,他想,自己应该更信任她一些。

    “嗯!”崔凝很高兴,主动解释道,“我有预感,江心园和吴梁或许是我们能查到东硖石谷之事的关键。一开始,我以为监视我的人也是符危,现在才发现可能根本不是他。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介入的人,我不相信完全是巧合。”

    她微顿,提出一个很离谱又不那么离谱的猜想,“五哥,你说胡御史端掉的水匪寨,会不会与监视我的人是一伙?我也不是凭空猜测,监视我、试探胡御史、从我父亲身上偷东西、杀胡御史……这几次事件都透出这帮人行事更偏江湖气。”

    既然都是江湖草莽之流,那为什么就不能大胆猜测他们跟水匪是一伙?

    魏潜认真思量道,“不无可能。”

    “所以我要亲自去探一探。”崔凝认真想过,“最近监察司的案子在明面上与符九丘没有任何关系,可我父亲刚刚接触过胡御史,他们二人便先后遭遇试探,至少,胡御史可能秘密触监察司这件事让对方产生了危机感。”

    为什么会产生危机感?

    “倘若对方不是实在忌惮胡御史,没道理会在风口浪尖上对他痛下杀手。而忌惮的前提是,知晓胡御史手中有威胁到性命的东西。”

    魏潜道,“说不定是你歪打正着,原本那人只是怀疑胡御史手里有威胁他的东西,而你让府衙对胡御史一家严密保护,或许让他确定自己的猜测。”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冲着胡御史去,为什么又会先监视我呢?我想不通啊……”崔凝思路卡住了。

    魏潜反问,“你如何确定对方一定是先监视你,而不是先监视胡御史?”

    崔凝愣住。

    是啊!也许她一开始就陷入误区了!

    因为是她先告诉父亲在查那些事,而后父亲才去找的胡御史,她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胡御史是因此出事。

    崔平香一直未曾发现有人监视,说不定确实没有人在监视她呢?先前她想的那些,是因为事先假定了结果,自己发挥“才智”把漏洞给圆上了。

    有人一直在监视胡御史,发现他接触了与监察司有关的人,这才进行各种试探。好像,这个逻辑更说的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一开始我们行事小心,但只要有人留意也不难猜出,符危冒险下死手不正因为洞悉了我们的目的吗?况且,事到如今闹出的动静,恐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魏潜看向她,目光中含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道,“局面混乱有弊有利,这次探查江心园,我会暗中策应你。”

    你要好好地回来。

    魏潜并未将心底的话宣之于口,转而与崔凝商议起行动细节。

    事不宜迟,崔凝当晚便带上诸葛不离去了江心园,而崔平香因为完全不存在演技,毫无争议地做了暗探。

    进江心园需要一个帖子,获取方式不难,江心园每個熟客手里都有,恰好监察一处不缺这玩意。而他们早将帖子摸透,之间多次试验,确定并无特殊标记,但因为帖子上得写明客人身份,两人只能编一个。

    崔凝与诸葛不离,一个身材纤细,一个身姿曼妙,女扮男装也不太像样,便没有折腾那些,而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略做乔装。

    论演技,崔凝甘拜下风,所以主动要求乔装成侍女,诸葛不离则化身江南女富商,一身绫罗绸缎、金钗玉璧的装扮起来,着实像极了,只不过脸上仅仅上了妆面,没有更多伪装。

    一路上,崔凝盯着她的脸来来回回打量,总觉得不太保险,“面上不需要再弄一下吗?”

    诸葛不离道,“我平日不是在深山就是在药房,长安本就没多少认识我的人,见过我的夫人们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船在这时恰好停在江心园门口。

    崔凝索性不再纠结,“那行,走吧!”

    虽说女贼的妹妹极有可能被关在“寻芳踪”那边,但通过向“熟客们”打听所得消息,光顾女妓的女客极少,少就意味着特别、引人注目,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还是选择随大流去“揽明月”。

    进江心园容易,可进来之后便得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数。

    二人刚刚递上帖子,接引的小厮看清上面的内容,便热情道,“原来离夫人是江南人?您既在江南做生意,想必与苏夫人相识?她今日恰好也在,不然便将您的房间安排在她旁边?”

    这个苏夫人,莫非是她们认识的那位?!江南应该没有那么多苏姓女豪富还恰在长安的吧!

    崔凝瞥了诸葛不离一眼,这就是说好的没人认识她!

    苏夫人若是认出她们也多半会配合演戏,可前提是“认出”,万一连面都没见着,人家只听名字直接说不认识呢?

    同在江南,同是身家不菲,同是女子,若说互不知晓,说不定就会惹人猜疑。

    诸葛不离冷冷睨了小厮一眼,语气不善,“怎么,来这种地方还得挨着她才痛快?”

    听起来熟稔,但又似乎与苏夫人不甚对付的样子。

    崔凝暗赞,如此一来,不论苏夫人那边什么反应,她们都还能稍微圆一下,毕竟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装不认识不足为奇。若是没露馅最好,便当防患于未然了,并不多余。

    “是小人多嘴。”那小厮笑吟吟的告罪,随后又道,“现在上房还有三间,其中两间离看台近,坐在窗前能将水中莲花台一览无余,另外一间清幽僻静,还带了独立的小院,院中有温泉,您在冬季不仅可以泡露天温泉,还可享幽篁听曲之乐……”

    诸葛不离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选择,“听说这里最出名的便是歌舞。”

    小厮问弦歌知雅意,一面领着人往雅间去,一面滔滔不绝地介绍。

    揽明月有一座围着池塘而建的两层弧形建筑,看上去正像是将明月揽入怀中,而在池塘之中又有一座汉白玉石雕莲花台,只有每月评选最出色的男子才能登台表演,这便是“揽明月”一名的由来。

    这么多门道,着实令崔凝开了眼。

    待进入二楼雅间,一名身着天水碧宽袖的男子进来,崔凝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进了男妓馆。那男子约莫双十年岁,生着一张小巧秀气的脸,长发半挽,额前刻意留出两缕发丝,衣襟大敞,露出凝脂一般的胸膛。

    他上前跪坐在桌旁,崔凝便清楚看见对方傅粉画眉点朱,捯饬的比她平时精致百倍。

    “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如让奴家伺候夫人用膳?”男子巧笑嫣然,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有点像宦官,但声调不似他们那般高,正常的男子故意掐着嗓子用这个调调讲话有种难以形容的矫揉造作。

    崔凝瞧着他垂眸他揽袖斟酒的柔媚模样,才确定对方身上总是带着女子的影子。

    诸葛不离显然比崔凝更加好奇,她一手抓住男子的手腕,一手挑开他的衣带,男子白皙平坦的胸膛就这么出现在二人眼前。

    男子含羞带怯的看了她一眼,小声唤道,“夫人……”

    “噫!”诸葛不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她见过的病人数不清,却没见过如此类女的男子,心中惊奇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若是真让一个硬朗的汉子近身伺候,她怕万一压抑不住内心的厌恶一个不小心弄出人命。

    男子以为她要调戏取乐一番,姿势都摆好了,却听她道,“去换一壶茶来。”

    “是。”男子微微理了理衣襟,神情如常。

    待人退出去,崔凝才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说话,便又传来敲门声,小厮在外边道,“离夫人,小的给您送明月册。”

    明月册也就是类似花名册之类的东西,点上面的人才需要另外花钱,像方才那個天水碧衫子的男子不过是雅间里伺候茶酒饭食的侍从。

    诸葛不离皱皱眉,看了崔凝一眼,“进来。”

    小厮含笑捧着名册展开递上,殷勤介绍,“上头盖过红戳的,是已经有客人了,其他都可随时过来侍奉。”

    “有没有那种弱柳扶风的?”诸葛不离问。

    小厮立刻报了几个名字,随即十分贴心的翻动名册给她看上面的人像。

    崔凝悄悄瞥了一眼,画得都挺好看,就是看不出太大差别。

    诸葛不离随手指了一个素衣男子。

    小厮退出去后,崔凝压低声音飞快道,“苏裳在此,一会我便出去找机会见见她。”

    诸葛不离迟疑道,“可……”

    崔凝拍拍胸口,“药都带上了,放心吧。”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两人立即止住谈话。

    那换茶的侍从不仅提了茶,还带着几个捧着茶果的小厮,一行人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又都退了出去,只余侍从一人在侧侍候。

    窗外忽然光线大盛,吸引了楼中所有宾客的目光。

    诸葛不离和崔凝也向外看去。只见水中莲台上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手持长剑背对而立,身姿修长挺拔如竹。

    “咚、咚、咚!”

    鼓响三声后,乐声渐起。

    莲台中男子随着乐声起舞,将手中剑舞的飒飒作响。

    崔凝只看了几眼,便寻了个机会离开房间。

    她出来后见廊上不远处就有个小厮,便大大方方的走近询问,“敢问这位小哥儿,可知苏夫人在何处?”

    小厮问,“姑娘问的可是江南巨贾苏夫人?”

    “正是。”

    小厮,“姑娘寻苏夫人何事?”

    崔凝笑道,“我家主人与苏夫人是旧相识,这几日刚到长安,恰巧得知苏夫人在此处,便令我前去拜见。”

    小厮,“苏夫人就在前面的‘过清风’,姑娘自寻去便是。”

    崔凝谢过小厮,循着小厮指的方向走了不远就见到门旁挂牌上写着“过清风”,门口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身姿挺拔的侍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那二人见崔凝上前,伸手拦住,“你是何人?”

    崔凝道,“姐姐,我是离夫人的侍女阿雪,奉命前来拜见苏夫人,劳烦姐姐通禀一声。”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疑惑,她们二人跟随苏夫人多年从未听过“离夫人”这么一号人。

    “你稍等。”

    一名侍女进屋片刻返回,“夫人请你进去。”

    崔凝微微欠身,“多谢姐姐。”

    这间屋子很大,且接近整栋建筑的中央,隔着蝉翼纱帐幔隐约看见里面只有苏裳并一个胡服少年对坐于窗畔。

    苏裳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因着方才侍女禀报提到“离”“雪”,她心中早有所猜测,是以此时见是崔凝也并未露出惊讶,只顿了一下,问道,“你家夫人也来了?”

    目光相对,崔凝知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并未多言,“是。”

    苏裳面上含笑,冲那少年道,“你先出去。”

    待少年应声退出去,她才问,“您这是……在查案?”

    虽说现在已经大致确定二师兄是苏雪风,苏裳也记挂着兄长,但崔凝不想赌人心,所以只点了一下头便转而问道,“不知可否请夫人帮个忙?”

    苏裳爽快道,“大人但凡能用的上,必尽我所能。”

    崔凝道,“夫人可认得江心园掌柜?”

    极为简单的问题,却令苏裳沉默了片刻才道,“认识,实不相瞒,我怀疑他也认识我。”

    她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指的是,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就认得我。我尚未到长安之前,在江南曾偶然遇见过他,他说我长得像一个朋友,还拿了画像给我看,问我认不认识。”

    崔凝面色微变,“是多久以前?”

    窗外丝乐声骤然变得急促,两人都转身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见莲花台上已经换了一名青衣劲装青年舞剑,但与方才那人柔美的动作不同,一招一式蕴含劲力,恍惚可在剑吐寒芒间取人性命。

    那青年转过身时,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崔凝登时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窗外青年似乎是看向这边,眉梢一挑,眼中含着笑意,便将杀意卸去三分,反倒带上了一些落拓不羁,引得楼内一片呼喊。

    崔凝近乎贪婪的盯着那张脸。

    苏裳见她如此反应,“很像吧?”

    待到男子转过身,崔凝才渐渐缓过劲来,声音打飘,“像,竟叫我恍惚以为二师兄活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像而已,毕竟不是,就算是七八年前,二师兄看着也比这舞剑青年要成熟很多。

    苏裳缓缓道,“十三年前的七月中旬。当时我从金陵走水路回苏州,船在梁溪码头暂停,船舱里闷得慌,我便到外头站了会,旁边的船上忽然有人问我‘姑娘有没有個兄长啊’。我当时找人快找疯了,闻言立即与其攀谈起来。他说在旅途中曾遇到一个很是谈得来的朋友,后来失去联系,便想寻一寻。”

    苏裳自然追问曾在何处见过,那人说就在金陵。

    “我与他互留了地址,方便日后联络。当时我太过着急,没多防备,回去后才隐隐反应过来过于巧合,而且交谈过程中他似乎在套我的话,我只以为又是一个查到我背景的人准备骗一笔钱,然而等了许多日也不见对方有动作。之后我再想联系时,发现竟然已经找不到人了。待到时隔多年再次回到长安,在江心园宴赴宴,竟又叫我偶然间遇见了这个人,他面相变了许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没有上前相认,他竟也装作浑然不识。”

    苏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认错人,她做梦都想寻到兄长,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可能,当时已经将那人的样貌刻进脑子里了。

    当然,这并不是苏裳怀疑此人的主要原因,毕竟她因为貌美总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搭讪,更有人查到她的背景准备骗财骗色的,或许当初这个人就是找借口攀谈,后来又不了了之,再见面早已将此事忘记也说不定。

    “于是我也装作不认识。只是我心里总想着他是不是真有我兄长的消息,便时常过来,几年过去,我几乎已经放弃从他口中打听到消息,谁料就在前几日突然在莲花台看见了那个长相酷似我兄长的人,若非年龄对不上,我也以为是他了。”她目光落在那个正在舞剑的人身上,笃定道,“这绝非巧合。”

    刚刚触碰一连串的陈年旧案,便惊起了一滩鸥鹭,怎么可能会是偶然?崔凝比苏裳更加确信这不是巧合。

    苏裳歉然道,“大人莫怪我没有及时告知,实在是这十三载遇到过太多……”

    “可以理解。”崔凝道。

    就像她方才心中有所防备,对方寻人十三年间经历不知经历多少欺骗,更不可能轻易交付信任,更何况,苏裳可能打心底就拒绝相信兄长已死的消息。

    她问道,“夫人可否让我见见吴梁?最好不让他察觉。”

    这才是她今日来江心园的主要目的之一。

    十四年前胡御史在淮南道山阳县任县令时端掉的匪窝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崔凝怀疑谋害胡御史的人与其有关,本只是因为最近恰好在查这个案子,不自觉便联系起来,没想到还真有谱!

    此人从江淮一带过来,时间也勉强对的上,并有试探苏裳的举动。

    符九丘与苏雪风曾经共用过同一个身份,会查到苏裳头上似乎也不难解释。

    “好。”

    两人低声商议一番,崔凝回去叫上诸葛不离一起再次返回。

    苏裳吩咐胡服少年去请掌柜后,便与诸葛不离在窗边榻上欣赏歌舞,崔凝则侍立在侧。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便见侍女推门进来,“夫人,吴掌柜来了。”

    苏裳原本冷凝的面容乍然浮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就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笑意,“快请进。”

    侍女退出去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尚未露脸声已先到,“可是有一阵子不见苏夫人了!”

    崔凝微微抬眼,便见一个身影从蝉翼纱帐幔后绕过来。来人身量中等,面白长须,还算端正的五官放在那张脸上让人一眼很难记住。

    这种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特点,很熟悉。

    崔凝一看见吴梁便明白了苏裳说的“相貌变了许多,但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感觉。

    是“军师”!

    ——那个被胡御史端掉的匪窝里唯一漏网之鱼。

    崔凝心里已有六成把握,却只能暂时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垂首静立。

    苏裳笑倚窗台,“吴掌柜贵人事忙,我隔三差五便过来,许久不见可不是我的缘故。”

    “这不是贵人不招,怕上前扰了雅兴嘛!”吴掌柜一边赔笑一边看向诸葛不离,“这位是?”

    “吴掌柜先请坐。”苏裳道。

    待他落座后,苏裳介绍道,“这位是从苏州来的离夫人。”

    吴梁收到苏裳要见自己的消息时,便早已将屋内有什么人都打听清楚了,他虽已离江南许多年,但仍然对那边的巨贾富户极为了解,此时听她只这一句介绍,再没有别的话,心中越发生疑。

    苏裳擅于察言观色,见状稍稍清了一下嗓子,“李大。”

    李大是江南巨富李啄,据说六十八大寿刚过完突然娶了个三十多岁的继室,还没等大家吃明白这口瓜,李啄就死了,这女子进府不过一年,竟然也能从继子手里撕扯掉一大块肥肉,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眼前这位装扮富贵的女子从外貌看至多双十年纪,并不像三十多岁,但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冷漠淡然,甚至隐约藏着说不清的恶意,倒是叫吴梁不敢小觑。

    “久闻离夫人大名。”吴梁拱手道。

    诸葛不离凉凉地哼笑一声,用香匙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不说这些虚的,方才莲花台上舞剑的青衣,开個价。”

    吴梁闻言看了苏裳一眼,随即便答道,“离夫人是爽快人,某也说个实价。”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万金。”

    紧接着他又笑道,“这位可是某花大价钱买来的,样貌极佳,文武双全,诗、书、礼、乐、骑射、御皆通,若非家中遭难也不会落到这里,有了他,咱们这处才不负这‘揽明月’之名,这位真真是明月,便是放眼满长安,也是顶尖。”

    崔凝听的一阵反胃。

    苏裳垂眸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压下喉头翻涌。她是常客,比崔凝更清楚这里的男子都会经历什么,她以为自己不会同情,原来只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

    “什么明月值得两万金。”诸葛不离也觉得恶心,心道这世道对男人真是优待,竟然连卖身都比女人金贵这么多,“把人叫过来瞧瞧。”

    吴梁让人去把人请来。

    苏裳沉默不语。

    少了她调节气氛,屋内一时陷入寂静,吴梁却比之前更加放松惬意的样子,端着茶盏悠然看着诸葛不离弄香。

    崔凝一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他,见状心下又确定了某些猜测。

    小厮领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进来,站在帘外道,“掌柜,雪竹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苏裳的脸不禁又黑了几分。

    她察觉吴梁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后,便按捺住情绪,一直不曾招过这名酷似苏雪风的男子,甚至不曾打听过,谁知道竟然也敢占她兄长名中一个“雪”字!并非是她霸道连一个字都不许旁人用,巧合固然没什么好说的,但眼下情形分明是有人故意恶心人!

    崔凝对此无甚感觉,在她心里二师兄就是二师兄,不论苏雪风还是陈相如,都是一个代号罢了。

    “进来吧。”诸葛不离放下香匙。

    话音落,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纱帘,露出一张清雅的脸,男子已经换上了玄冠青褐服,乍一看竟像是道袍!

    随着那男子走近,屋内几人的目光皆落到他脸上。

    崔凝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方才远远瞧着某一个角度几乎与二师兄一模一样,可是近看来,最多不过是容貌有三四分肖似,气韵更是没有丝毫相像,男子此时神情落寞,一举一动都分外拘谨不局促,早已没有了方才舞剑时的潇洒落拓。

    苏雪风是十几岁就能布局带妹妹逃离火坑的人,明明是那般出色,短暂的一生却都在尘埃里打滚,再难的困境也未曾露出这等情态。

    小厮退出去关上门。

    诸葛不离起身走到雪竹身边,打量一圈,直看得人面红耳赤后,回头冲着吴梁轻轻一笑,“是个不错的郎君,不过……我更中意吴掌柜呢。”

    吴梁错愕,下一瞬眼睛一翻,栽倒在桌上。

    “别出声。”崔凝的匕首抵上雪竹脖颈。她暗暗皱眉,可恶,身高不够,威胁人还得踮着脚尖!

    还好不需要坚持太久,不消片刻雪竹也晕了过去。

    叩叩!

    窗外响了两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推窗闪身进来。

    “大人,是我。”崔平香面巾罩住下半张脸,露出辨识度极高的英气眉眼。

    崔凝问,“寻到人了?”

    崔平香道,“寻是寻到了,可认不出哪一个才是女贼的妹子,有个密室,里边关了六个年岁身形相仿姑娘,我弄晕她们后告诉魏大人,他派人全都带走了。”

    寻芳踪那边有点江南园林曲折掩映的意思,崔平香进入其中简直如鱼得水,结果到了揽明月,四处灯火煌煌,窗子还全都面向舞台,她能想象自己一身黑衣趴在屋顶多么扎眼,还好屋内之人倒的快,她便立刻翻身进来了。

    崔凝踢了一下吴梁,“得想办法把他带走。”

    崔平香道,“外面灯火亮如白昼,若是我扛着人多半会暴露,不过魏大人的人在外策应,我能保证不会被抓到,就是可能会闹出点动静。”

    “不用。”崔凝蹲下来伸手去扒吴梁衣服,“来帮个忙,把他衣服给扒了,换上咱们带来的换洗衣物。”

    有了崔平香的帮助,三下五除二将吴梁剥得只剩中衣,又给他套上一套襦裙。

    好在这人不太胖,戴上幂篱稍稍遮住身形,应该勉强能蒙混过去。

    这时苏裳也明白崔凝要干什么,“我让轿子停到楼下,用轿子抬出去。”

    经常有女客醉酒失态怕被人认出来,便戴上幂篱乘坐轿子直接出门。江心园虽然防守相对严密,但毕竟是个妓馆,不可能去搜查每一个客人。

    崔凝用这个办法一路通行,直接出了揽明月,而诸葛不离则扮成侍女跟着苏裳离开。

    “咦?离夫人这么快就走了吗?”

    崔凝随着轿子走到渡口,正撞上了来时那个迎客小厮,那小厮认出她,上前搭话。

    崔凝无奈道,“这不是遇上苏夫人就多喝了几杯嘛。”

    “咱们江心园有上好的院子,姐姐不如劝夫人留下来住一晚,高床软枕,还有俊俏小郎君侍候,总好过半夜赶路嘛!”小厮倒不是看出什么,而是真心想要留客。江心园虽不是宜安公主的产业,但谁都知道她是江心园背后靠山,因此自她被抓之后,生意也冷清许多。

    这里是小渡口,只能停泊小船,轿子无法直接抬上去,这就意味着把吴梁从轿子弄出来一定会被小厮看见。

    崔凝正想着要不要动手,忽见有一艘小船破开水雾摇摇晃晃正要靠岸,监察一处的人正站在船头。

    她指着小船道,“又有客人来了,你先去忙吧。”

    “那……”小厮犹豫。

    崔凝透出几分焦急,“哎呀快去吧,我又做不了我家夫人的主,耽误时间久了说不定还要被罚!”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小厮拱了拱手,疾步朝正要靠岸的船走去。

    崔凝趁机指挥两个轿夫将人“扶”起来,她背着人迅速上了船。

    坐在船舱里,看着渐渐远离的渡口,崔凝吁了口气,忍不住踢了吴梁一脚,“死沉死沉的!”

    “大人。”

    崔凝猛然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神出鬼没,吓我一跳!苏夫人那边如何了?”

    崔平香拉下面巾,“很顺利,您不用担心,她有不少人手,脱身不难。”

    这个吴梁说是宜安公主的人,行事却另有目的,谁知道背后还有没有别人,苏裳今晚掺和一脚,也不敢在此久留。

    船靠岸,魏潜的人手接应,一行人很快便回到监察司,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崔凝开始怀疑吴梁背后并没有权势更大的人,否则不可能如此大意。..

    哗啦!

    一盆水兜头浇下,刑架上的人哆嗦一下,猝然转醒。

    吴梁懵了一瞬,旋即目露惊骇,他强作镇定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对面那个身着官服的少女身上。

    崔凝在江心园时做了伪装,又始终垂头跟在诸葛不离身后,吴梁并没有马上认出她,“这是何处?”

    崔凝没有跟他废话,在他眼前展开画像,唤出一個名字,“陆仲。”

    他下意识便想装傻,被崔凝冷声打断,“我劝你想好再开口。十四年前寻找符九丘,近日又暗杀胡御史,以雪竹屡次试探苏裳,你若说一切都是巧合,你猜我信吗?”

    这种老江湖见过大风大浪,又曾自诩“智囊”,跟他来软的硬的恐怕都要耗费许多时间,于是崔凝想了一个法子。

    吴梁惊疑不定,他并没有因为崔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便轻视,心中反而升起十分的戒备。少女身穿官服出现在监察司牢狱里,要么是她本人不简单,要么便是她背景不简单,又或二者兼有。

    崔凝坐到胡椅上,抬手示意书吏开始记录,而后语气颇为随意地问道,“你是陆仲吗?”

    问罢,等了一回儿见他没有反应,便一脸天真的问书吏,“他说是,你听见了吗?”

    书吏低头答道,“属下听见了。”

    崔凝问,“那还等什么?”

    书吏提笔记下“疑犯答曰:是”。

    “是不是伱监视胡御史,并且派人暗杀他全家?”这次问完也不等吴梁回答,直接看向书吏,“懂怎么记吗?”

    “属下明白。”书吏道。

    “哎呀,一个个问也烦得很,你照着这上面抄一遍,大半夜耽误我睡觉。”崔凝打了个呵欠,转头看到吴梁探究、震惊的目光,冲他笑了笑,“别惊讶,你没有反对,这难道不是一种默认吗?呐,可不要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为自己辩驳呀!我们监察司办案一向很尊重事实,也很尊重人的。”

    她说罢又环顾四周的鹰卫、书吏,“你们都看见了,是吧!”

    众人齐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