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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徐府后,三人在岔路分开,徐阶前往陆炳府上拜访游说,朱平安和高拱返回裕王府。

    “肃卿兄,子厚,刚刚那位老人家被召到宫里去了。”

    朱平安和高拱才回到裕王府,殷士儋就迫不及待的过来给他们分享了这个消息。

    “哦,这么说圣上已经看到仲芳的奏疏了,正甫你给我们详细说说。”高拱闻言,急忙追问道。

    “正是。听说啊,听说圣上看了杨继盛的奏疏后,当场勃然大怒,立遣中官急召严嵩入西苑。”殷士儋回道,旋即笑了下,“说不定,那位老人家就要倒霉了,我们裕王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呐,一场致命危机不解自消......”

    立场不同,听说严嵩被盛怒下的嘉靖帝急召入西苑后,殷士儋就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其实一开始,看道杨继盛的奏疏后,殷士儋也看出“或问二王”这一句带给裕王府的危机了。不过,如果抛开这些不谈,在殷士儋看来,杨继盛的死劾对严嵩还是非常有杀伤力的,一来是杨继盛采用死劾这种弹劾方式的震撼,二来是杨继盛在奏疏中列举的严嵩的“五奸十大罪”,其中有些奸罪可是有理有据,对严嵩而言,绝对是致命一击。

    所以,当殷士儋听说嘉靖帝看了奏疏后勃然大怒、急召严嵩入西苑后,殷士儋心里面就下意识的认为,嘉靖帝是看到奏疏中严嵩的罪状而勃然大怒,急召严嵩入西苑问罪。

    所以,殷士儋这会有些幸灾乐祸,喜形于表。

    听殷士儋说完,高拱有些意外,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微微眯了眯眼睛,思索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对殷士儋说道,“圣上召那位入宫,不一定是问罪。”

    “不一定,就是也有可能是了。”殷士儋嬉笑了一声。

    “虽然不大,但确实也有这种可能。”高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面也很希望殷士儋说的对。

    如果严嵩被问罪的话,那内阁首辅一定会换人,至于换谁,不言而喻,肯定是内阁次辅徐阶就任内阁首辅了。徐阶与裕王府交好,徐阶做首辅的话,对裕王府而言绝对是大好消息。

    所以,徐阶心里面还是抱着一丝丝希望的。

    不过,与两人不同。

    朱平安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报的,相反,朱平安听到严嵩被召到西苑的消息后,心里面却非常沉重。

    朱平安心里很清楚,严嵩这次被召到西苑,却是正中了严嵩的下怀。本来严嵩还在想怎么向嘉靖帝进谗呢,这下嘉靖帝召他入西苑,对他而言,正可谓是瞌睡了送枕头。

    确实如此。

    在朱平安如此想的时候,西苑内,严嵩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嘉靖帝陈情道,“启奏帝君,杨继盛他因谪官怀怒老臣,这份奏疏颠倒黑白,诬陷弹劾老臣,老臣心痛如绞,但念在他忠心为国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可是杨继盛他竟敢对帝君不敬,又胆大包天,私自勾结二王,离间皇帝父子亲情,居心叵测啊......还请帝君明鉴呐......”

    嘉靖帝本来就因为杨继盛奏疏中指摘他的话而勃然大怒,这会严嵩又揪住“或问二王”一句向嘉靖帝狂进谗言,猛上眼药水,这让嘉靖帝更是怒火中烧、火上浇油,直接就忽略了杨继盛对严嵩罪责的弹劾,一腔怒火全烧杨继盛身上了。

    “杨继盛这厮,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且本内引二王为词,果何谓?传令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命其即刻逮捕杨继盛,打入镇抚司拷讯。”

    嘉靖帝额头上青筋直冒,劈手将杨继盛的奏疏,狠狠的摔到地上,扭头对随侍下令道。

    “谨遵圣上谕旨。”

    随侍跪地,领旨离去。

    五体俯跪地上、老泪纵横的严嵩,听到嘉靖帝御批后,嘴角一抹笑容一闪而逝。

    哒哒哒......

    很快,锦衣卫缇骑的马蹄声就响彻了京城,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如避蛇蝎。

    杨府简陋的大门,甚至都禁不起一脚。

    “你们来了。”

    杨继盛淡定一笑,从容引颈就缚......

    趁锦衣卫绑缚镣铐的时候,杨继盛回头对抱着两个儿子的夫人温柔的笑了笑,“贞妹,尾儿、箕儿就辛苦你了。为夫走后,贞妹你要改掉激烈的性子,不要为夫殉节,坚强活下去,用心教育尾儿、箕儿,抚养他们长大成人。还有......呵呵,找个好人,再嫁了吧......今生,为夫未能给你幸福,来生我再为夫人赔罪。”

    “你浑说什么......”张氏抱着孩子痛哭不已。

    “尾儿、箕儿!”杨继盛看向两个儿子时,不复方才对媳妇的温柔,而是非常严厉了起来,“你们两个给我记住了,我若不在,你母是个最正直不偏心的人,你两个要孝顺她,凡事依她,不可说你母偏向那个儿子、不偏向那个儿子;偏向那个媳妇,不偏向那个媳妇。要让你母亲生一些儿气,把你们便是不孝。不但天诛你,我在九泉之下,也摆布你们。”

    “爹,爹,儿子们记住了。”杨应尾、杨应箕哭着应声。

    杨继盛脸色温和了几分,正要再说什么,边上绑缚镣铐完毕的锦衣卫,粗鲁的一拽镣铐,将杨继盛往外拽,杨继盛脑袋被拽了过去,身体一个趔趄。

    “休要啰嗦!走了!”锦衣卫粗鲁的拽着杨继盛往外走。

    “我自己走就好。”杨继盛站稳后,大声笑了笑,带着一身镣铐,随锦衣卫大步往外走。

    “夫君,夫君......”

    “爹,爹,放开我爹。”

    身后张氏、杨应尾、杨应箕追在后面,哭的撕心裂肺。

    “尾儿、箕儿,你两个年幼,恐油滑之人见了,便要哄诱你,或请你吃饭,或诱你赌博,或以心爱之物送你,或以美色诱你,一入他圈套,便吃他亏,不惟荡尽家业,且弄你成不得人。若是有这样人哄你,便想我的话来识破他:和你好是不好的意思,便远了他,拣着老实厚道,肯读书、肯学习的人,你就与他肝胆相交,语言必信,逐日与他相处。你自然成个好人,不入下流也。”

    “你们两个记住了,心是人之主,正如树之根,果之蒂,人的心决不能坏。心里若存天理,存公道,所做之事便是好事,便是君子。心里若存人欲,存私念,即使想要做好事,也有始无终,即使外表衣冠楚楚,也会被人看出内心的肮脏龌龊。你们两个日后必须正直忠厚,赤心报国。固不可效我之狂愚,亦不可因我为忠受祸,遂改心易行,懈了为善之志,惹人父贤子不肖之诮......”

    杨继盛一边大步向前,从容奔赴牢狱,一边在镣铐哗啦地面的伴奏中,大声的教育两个儿子。

    路边行人见状,听说了杨继盛弹劾严嵩的事迹后,无不感动的垂泪一路相随。

    直到镇抚司!

    后面跟着垂泪的人群,塞满了道路,数之不尽。



    “唉!可怜!可气!可悲!可叹!愤郁堆塞,我这胸膛都快要炸裂了!”

    殷士儋气呼呼的挥着一张邸报,从外面走进了裕王书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不已。

    此刻裕王不在,裕王回后院处理内宅之事去了。裕王小内阁成员高拱、陈以勤、朱平安皆在书房。为了集中精力应对这次危机,从今天起他们都会在裕王书房办公。

    “怎么了,正甫?可是杨仲芳参劾严嵩一事,有结果了?”陈以勤急忙从座椅上探身问道,但是看到殷士儋这副气呼呼的模样,陈以勤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殷士儋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邸报传给陈以勤,接着叹了口气,“邸报还未正式印发,这是我通过殿下的关系从西苑拿到的。哎......听内侍说严嵩被圣上召入西苑后,当场就跪下向圣上进谗说杨继盛‘私自勾结二王,离间皇帝父子亲情,居心叵测!’,圣上闻言勃然大怒,御批如邸报上的记载一般无二,‘杨继盛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且本内引二王为词,果何谓?令锦衣卫逮镇抚司拷讯!’听说,杨继盛被押入镇抚司大牢前,西苑遣出中官监刑,那边的鄢懋卿也在现场监刑,当场就打了杨继盛40廷杖,杨继盛当场就被打的皮开肉绽,身受重创......”

    “哎......”高拱闻言,忍不住一声长叹。

    朱平安闭上眼睛怅然良久,想到杨继盛被行刑的场景,眼角都忍不住湿润了。一顿廷杖,打不断也打不弯大明的脊梁......但是,打疼了人心啊......

    “竟然会是这样,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陈以勤看完了邸报,有气无力的叹息不已。

    邸报上只是简单的记载杨继盛弹劾严嵩,圣上御批“杨继盛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且本内引二王为词,果何谓?令锦衣卫逮镇抚司拷讯!”。至于中间的具体经过,如严嵩进谗等等,都没有记载。

    不过,有了殷士儋的补充,陈以勤再看邸报,就更有感触了,叹息不已。

    “是啊,真没想到圣上会这样御批。”殷士儋同样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个时候裕王不在书房,而裕王府的书房又绝对隐秘,不用担心有隔墙之耳,他们可以不用隐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用避讳,直抒心意。

    “哎......杨仲芳弹劾严嵩的动机,竟然被定性为‘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这不合常理啊,杨仲芳被贬谪,那都是前年的老黄历了,而且当年杨仲芳是因为弹劾大将军仇鸾,才被贬谪的。现在,杨仲芳都回归中枢了,而且一年内四迁其官,如今其官位品级早就超越同届所有进士了,而且杨仲芳现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这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好差事啊。现在,杨仲芳春风得意,又如何会因前年的谪官而耿耿于怀,甚至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呢?这完全有悖常理啊......”陈以勤叹了口气,点了点邸报的御批,嗟叹不一。

    “何止是不合常理啊,简直是牵强附会......”殷士儋言辞更犀利,“杨继盛在奏疏中言‘或问二王’,无非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让圣上询问二王,也只是让佐证而已。可没想到,杨继盛竟因这一句被下狱拷讯!”

    “不合常理?只要有人善于揣摩圣意,误导圣上,再不合常理又能如何。”高拱冷笑,言辞比之殷士儋更加犀利,“圣上信奉道士杜撰的‘二龙不相见’,与两位皇子不相往来,更别说立储了。然,朝廷一日无储君,则一日根基不稳,群僚们早已意见纷起,光奏疏都上了不知几多,更不用说暗流涌动了。二王已经成了圣上的禁忌了,有心人在圣上面前将杨继盛的奏疏与二王牢牢绑在一起,无疑会误导愤怒之下的圣上。”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杨师兄何其冤枉......”

    朱平安见大家都愤青了,也就不忍着内心的真实想法了,长叹不已。

    “冤枉?杨继盛是冤枉,但是也不冤枉。”殷士儋摇了摇头,颇有感慨的叹息。

    “正甫兄,何出此言?”

    朱平安心中有些不满,杨继盛师兄忠心为国,结果却遭这等无妄之灾,如何不冤枉了呢?

    “子厚,杨继盛忠心为国为圣上,却遭此劫,是冤枉,但是技不如人,又如何冤枉了呢。其实,说来惭愧,一开始看到杨继盛奏疏时,我并未注意到‘或问二王’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是经肃卿兄和逸甫兄提醒,我才注意到此隐患。而今,更没想到,杨继盛会栽到这一句话上。说起来,还是技不如人,历练不足。经此一事,你、我、我们大家都要长一次记性了。”殷士儋抬头看向朱平安,苦笑了下,缓缓的开口道。

    技不如人,历练不足。

    好吧。

    弱小是原罪!

    从进化论的角度上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近代的中国何尝不是道理在身,但还是免不了被各路列强轮这番蹂躏呢,弱小就是原罪!落后就要挨打。

    这一刻,朱平安心底对权势渴望的种子,被殷士儋这一席话给再度刺激的如一个魔胎一样“咚”“咚”跳动,如震天惊雷一样,接着这颗渴望权势的种子如汲取了足够的营养一样,从干瘪变的饱满了起来,继而一根粗壮的胚根刺破了种皮,扎入血液之中,继而胚芽只手遮天一样茁壮成长了起来,顷刻间就遮满了心田,顺着血管生机勃勃的延伸了开来......

    要有权势!

    无权寸步难行!胸中总有沟壑万千,但若手中无权,也只能腐朽在几尺薄板之间:心中纵有经世济民,但若手中无权,也只能看着天下苍生、涂炭生灵:甚至,你想要为这个朝代、为百姓做些实事的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被人如草芥一样践踏。

    杨师兄就是前车之鉴啊。

    朱平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长揖向殷士儋,正色道:“正甫兄,震聋发挥,平安受教。”

    殷士儋愣住了,不知道朱平安为何如此正式的道谢,他不知道,他刚才那番话放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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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在得到杨继盛弹劾案最新消息后,裕王府的危机便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因为严嵩向圣上进谗诬陷杨继盛时,言杨继盛“私自勾结二王,离间皇帝父子亲情,居心叵测!”。

    私自勾结二王。

    这一句划重点!

    严嵩的这一句话,便已经将裕王府拉下水了。

    裕王从内宅回到书房,听说这一消息后,浑身直冒冷汗,惶恐不已。

    “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奈何牵扯上本王,杨继盛书书生意气,误煞我也......严嵩老贼信口雌黄,诬陷本王,真是该死,其心当诛......”

    裕王如热锅的蚂蚁一样,在书房内团团转,长吁短叹不已,叹杨继盛误他,骂严嵩该死。

    陈以勤、高拱、殷士儋和朱平安在一旁不时劝慰裕王,言事情尚有转机云云。

    焦急不已的裕王,在众人的劝说下,稍稍的冷静了下来。接着,便遣高拱和朱平安再次去拜访徐阶,询问徐阶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相谈的结果如何,再次向徐阶请教对策。

    于是,朱平安和高拱二顾徐府。

    两人到徐府时,徐阶刚从陆炳那回来。听说了朱平安和高拱的来意后,便将拜访的情况告诉了两人。

    徐阶拜访陆炳时,陆炳尚未接旨缉捕杨继盛。徐阶到了陆炳府上后,也没有废话,直接道明了来意,对陆炳说,陆兄,如果杨继盛一案由陆兄你去查的话,还望陆兄谨慎处理,此事不宜牵涉过广。不然,一个处理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会牵扯到皇子。到时,事情闹大了,与圣上有何益?与我大明江山社稷又有何益呢?

    “陆指挥使如何回答?”高拱闻言,很是关心的询问道。

    “陆炳并未答应。”徐阶缓缓道。

    “啊?他没答应?”高拱听到徐阶说陆炳没有答应的消息后,整个人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响了,感觉整个天地似乎都在旋转一样。

    这则消息对于高拱来说,对于裕王府来说,不啻于一则击垮人心的噩耗。

    原本高拱之所以还有不少底气,就是因为听了朱平安的分析,觉的以陆炳对嘉靖帝、对大明的忠心,应该会站在裕王府这一边,不会帮着严嵩陷害裕王府。

    可是,现在,万万没想到陆炳竟然没有答应徐阶。

    这真是一则悲伤地消息。

    高拱整个人仿佛都被击垮了。

    朱平安与高拱不同,朱平安听了徐阶的话后,抬头看了徐阶一眼,然后就注意到徐阶嘴角的笑意了。于是,朱平安不由扯了扯嘴角,在心里腹诽道:老师人老心不老啊,这个时候还卖关子,皮一下很开心啊......

    果然,下一秒就证实了朱平安的想法。

    “呵呵,虽然陆炳没有答应,但是我注意到他犹豫的神色了,我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看了我一眼。从他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经应下了了。”

    徐阶微微笑了下,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果然是,皮一下很开心。

    “徐兄你真是......呵呵,心照不宣就够了。陆炳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表态,也不会表态。”高拱闻言,表情一秒钟就从失望变为了狂喜,整个人欣喜不已的抬头看向徐阶,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

    徐阶笑着点了点头,认同了高拱的说法。

    朱平安对于这个结果,心里面早就知道了,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老师,陆大人他答应关照杨师兄了吗?”朱平安很是关心的问道。

    徐阶听了朱平安的问题,表情一下子黯然了下来,叹息着摇了摇头,“陆炳说若是圣上御批缉捕杨继盛的话,那他就无能为力了,事情通天,他关罩不住。”

    尽管早就有所预料,但听到这个消息,朱平安仍然忍不住叹息不已。

    “不过,我有拜托陆炳多加留意,勿要旁人在牢狱中暗害了仲芳。这一点,陆炳念在与我多年共事的交情上,并没有拒绝。”徐阶又说道。

    朱平安闻言,心中放心不少,接着抬头看向徐阶,半是发自肺腑的真心感慨,半是拍老师马屁,一脸感慨的说道,“师兄能有老师,何其之幸也。”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仲芳有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徐阶叹道。

    从徐府出来时,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太阳收起了刺眼炫目的光芒,变的昏黄阴沉了起来,眯着浑浊的眸子,阴沉沉的注视着大地。

    地平线上,朱平安与高拱分别。

    高拱返回裕王府复命,朱平安则是去了附近一个名为青囊德济堂的药铺,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些上好的棍棒伤药,准备去牢狱探望杨继盛。

    自己与杨继盛师出同门,有充足的理由探望杨继盛,无须避讳太多。

    去往牢狱的途中,朱平安想到历史上记载的,杨师兄割腐肉疗伤的记载,就又在路过的一家酒肆买了一瓷瓶高度蒸馏酒,想着到时候杨师兄可以用白酒来消毒,避免伤口感染。

    朱平安付钱取酒,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店家镇店药酒坛子里泡了一副鸡蛋大小的蟒蛇胆,不由顿住了脚步。然后,朱平安就想到了历史上所载的一则故事。杨师兄被打了一百多廷杖,被打的不成人形,一位同僚看不下去,托人给杨师兄了一副蛇胆,并告诉杨师兄说吞服蛇胆可以止痛。杨师兄谢绝了同僚的蛇胆,一脸无畏的笑了笑,“我杨继盛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话说,这个同僚不会就是我吧?!

    朱平安愣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不是,历史记载那位同僚好像是一个姓王的。

    朱平安并没有买蛇胆,而是叫住了店家,买了一瓶蛇胆药酒。

    不是怕花钱,不是怕改变历史,也不是怕效仿历史,被杨师兄拒绝。而是因为蛇胆这玩意还真不能随便生吃,武侠里那些都是骗人的。一是蛇胆具有较大毒性,生食很可能会中毒,引发肾衰竭和肝损害。二是蛇胆上常有寄生虫,生食可能会造成寄生虫感染。杨师兄受了廷杖、牢狱折磨,身体本就虚弱,这个时候再给杨师兄送蛇胆,那就不是救杨师兄,而是害杨师兄了。

    蛇胆泡酒,这种加工方式,再好不过了。药性和缓,药效好,也不用担心被杨师兄拒绝。



    锦衣卫诏狱位于下属北镇抚司内。

    北镇抚司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直接领导,这也是锦衣卫最高权力的象征。在大明,若论锦衣卫中谁的权力最大,不是看谁的官衔最高,而是看北镇抚司由谁掌管。谁掌管北镇抚司,谁就是锦衣卫的实际掌控者。

    朱平安赶到北镇抚司诏狱的时候,大半的夕阳已经缓缓坠入地平线下了。

    即便朱平安亮出了从五品腰牌,但北镇抚司诏狱值班司官在得知朱平安是来探望杨继盛后,仍是百般阻挠,直到朱平安塞了一小锭约五两的银子后,诏狱司官才半推半就的允许朱平安进去,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给了朱平安一炷香的探望时间。

    这是朱平安第一次进入锦衣卫诏狱。

    进入诏狱后,朱平安的第一感觉是黑,第二感觉是冷,第三感觉是恐怖。

    之前朱平安去过的顺天府大牢,跟北镇抚司诏狱相比的话,可以称得上是天堂了。

    北镇抚司诏狱绝对可以称为地狱。

    因为它是建在地下的,或者说是半地下式建筑,只有牢狱正门建在地面上,剩下的主体结构都是在地下,一丁点阳光都照不进来,黑是里面的主色调。

    朱平安在光线不好的夕阳余晖中进入锦衣卫诏狱,尚不能适应诏狱的黑暗,一进诏狱,眼前便是一片漆黑,眯起眼睛后才适应诏狱的昏暗。

    接着,一阵阵渗人的阴寒从地底幽幽袭来,朱平安不由的打了一个哆嗦。

    一进诏狱正门,便是一条向下的台阶,很长很长,延伸至地下。朱平安在狱吏的引领下,沿着台阶往下走,朱平安数了一下,一共有六十八个台阶之多。

    走到台阶尽头后,朱平安才算真正的走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通过阴森的通道往里看。

    这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地下世界,曲折回绕,如蜂巢一样,一个个刑房和牢房分布其中。诏狱没有窗户,没有一丝自然光,光线都是靠微弱的烛火和油膏灯火。墙壁由青石砖砌成,很是厚实,上面结满了潮湿的青苔。

    顺着通道往里走,不时能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和刑具加身发出的渗人声音。每一声都比世界上最恐怖的恐怖片配乐都阴森可怕,凄厉的透彻骨髓。

    “啊......我招,我招......”

    “赵大人,您老先别急着招供,等我把这一套小可爱都给你展示一遍,您再招也不迟......这些可都是我的心血之作啊,来,来来,这次我们试试这个‘小凌迟’。什么叫小凌迟呢,就是有别于‘凌迟’的局部凌迟。比如说手指,呵呵,赵大人不妨先猜一猜,您的这一根小手指,我可以削多少刀呢......偷偷告诉您哈,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最高纪录是一根小手指削了158刀,您老猜猜我呢?”

    “我招,我招......求求你,停下吧......”

    “赵大人您看您,又不乖了,刚不是说了嘛,咱不急着招......凡是进了咱这北镇抚司诏狱的,就没有不招的呢,咱急啥。乖,赵大人猜猜看,猜猜我可以削多少刀?”

    途中经过一个刑房,如上的对话,夹杂着渗人的惨叫传入朱平安耳中,让朱平安浑身都不舒服。透过刑房未关严的房门,朱平安瞧见了里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不成人形的犯人正在被一位优雅的狱吏行刑......

    “张屠,你他娘的把门关严实了。”引着朱平安前行的狱吏,似乎跟里面行刑的优雅狱吏很熟悉,探头用打招呼的方式骂了一句,顺手将刑房的门关严实了。

    然后

    里面的声音就完全被隔绝了起来。

    张屠?

    不知道这是个外号还是真名?朱平安心中随意的想道。

    “呵呵,朱大人,这边请。”

    轻车熟路的做完这一切后,引路的狱吏继续引着朱平安前行。

    拐了两个弯,看了数十个牢房百态后,引路的狱吏停住了脚步,指着前面狭窄的通道对朱平安说道,“朱大人,顺着这条道往里走,里头右边那间牢房就是杨继盛的间了。一炷香时间,只能少,不能多,不然我这不好办。”

    “有劳李头了。”朱平安点了点头,顺手将一块碎银子塞给了狱吏。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朱平安深知这个道理,将这些狱吏哄好了,以后自己再来诏狱探望杨师兄也容易些,另外杨师兄在这也能相对少受些折磨。

    “呵呵,朱大人客气了。快到时间了,我再叫您。”狱吏动作娴熟的一翻手心,便将碎银子抖到袖子里了,感受着袖子里的分量,狱吏脸上笑的像是一朵花一样。

    朱平安微笑着向狱吏拱了拱手,转身向通道走去。

    咦?

    里面还有其他人?

    一往里走,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杨师兄和另外一个人对话的声音。

    “杨兄,你这身体已受重创,明日朝审恐怕你还要遭受廷杖,我担心你身体撑不住,这副蛇胆,你留着明天去朝审前吃了,等到朝审再打廷杖,可以减少苦楚。这一壶酒,杨兄你收着,明日就着吃蛇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呵呵,多谢王兄好意,这酒留下,这蛇胆就不必留了。我杨继盛别的没有,这胆却是万万不缺的,我杨继盛自有胆,又怎么用的着蛇胆呢。”

    前面男人的话音刚落,杨继盛爽朗的声音,紧接着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这是历史的经典节点。

    王兄,蛇胆,我杨继盛自己有胆......朱平安听了上述对话,心中知道,自己又一次见证了历史。

    “杨兄,你......”

    王姓男子还要再说什么,听到过道传来的脚步声,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杨继盛的声音也停了。

    “杨师兄,是我,朱平安。”朱平安解释道,脚步不停,走了过去,先对牢房里面杨继盛拱手行了一礼,接着又对旁边探监的王姓男子,行了一礼。

    “子厚,你怎么来了?”杨继盛很是意外,心中先是感动不已,接着又担心朱平安会被自己牵连,于是便固执的摇了摇头,“此乃是非之地,你快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了。我没事,这里有吃有喝,好着呢。”



    “呵呵,师兄自己有胆,平安就缺了吗?”

    朱平安听了杨继盛的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打趣的反问了一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朱平安心里清楚,杨继盛赶自己离开是担心自己被他牵连。

    以我之矛攻我之盾。

    杨继盛听了朱平安的打趣,不由苦笑不已,在明白了朱平安的态度决心之后,也就不再固执的催朱平安离开了。

    “你就是状元郎朱平安?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状元郎年少有为,难得又不畏权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在下,王遴,与杨兄乃是多年好友,如今也是兵部同僚。”

    原本就在监牢外探望杨继盛的王遴,在听了朱平安的自我介绍,旁观了朱平安与杨继盛互动后,上前与朱平安回礼,对朱平安赞赏不已。

    王遴?!

    “平安见过王大人。”朱平安听了王遴的名字,耳朵不由嗡了一下,再次拱手与王遴见了一礼,比普通的拜见行礼更加正式庄重了几分。

    王遴这个名字,朱平安在现代可谓是如雷贯耳了。

    不是说王遴在历史上留下了多少丰功伟绩(当然王遴在历史上也确实做了不少功绩),而是他在杨继盛案中的表现。王遴不仅为牢狱中杨继盛据理力争,而且在杨继盛坐牢时,王遴无惧时局,把他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杨继盛的二儿子杨应箕。

    朱平安在现代读到此处的时候,不由得对王遴叹服不已。

    没想到。

    原来王遴还是历史上那个送蟒蛇胆给杨继盛,成就了杨继盛“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的历史名言,侧面上让杨继盛的形象更加的高大伟岸。

    王遴!

    值得自己这一礼。

    朱平安的庄重行礼,让王遴意外非常,刚刚不是见礼过了吗,怎么又见礼,心想,嗯,或许是因为自己来探望杨继盛,朱平安出于作为杨继盛同门师弟,向自己表示感谢吧。不过,自己与杨继盛交往多年,比朱平安要早得多,要说感谢,也应该时自己感谢朱平安在这个时刻都还敢来探望杨继盛吧。

    与王遴见礼过后,朱平安来到杨继盛跟前,隔着监栏看向杨继盛以及杨继盛所在的监牢。

    此刻,杨继盛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精神很好,不过身体却不容乐观,身上的囚服破旧不堪,臀背部位的囚服都被廷杖打的破损了,上面干涸的血迹一片一片。

    监牢环境很差,散发着刺鼻的异味,里面潮湿不堪,靠里的墙壁上布了一层苔藓,监牢里没有床也没有被褥,只是在监牢角落有一堆草芥。监牢整体卫生很差,经年累计的食物残渣、排泄物残渣遍布,甚至还有两三汪散发着异味、脏浊不堪的污水......

    不对啊。

    这间监牢不对。

    注意到这一点后,朱平安脸色不由一变,“这间监牢不对啊?这里是民监吧?师兄可是有功名官职在身的,按理不是应该被关押在官监吗?”

    古代封建等级森严,牢狱内也体现出阶级差别,牢房分为官监和民监两种,官监的环境要比民监好很多,相对干净卫生一些,会配有简单的床褥。

    可是,杨继盛所处的监牢,很明显不是官监,甚至在民监里,这都是最差的了。

    听到朱平安提及这一点后,王遴满脸愤怒、气愤难消的说道,“子厚,你有所不知啊。杨兄原本的监牢并不是此处,而是靠外的一处官监,不过也就是方才不久,有一位名叫刘槚的缺德提牢,以官监翻修为由,将杨兄转至此处民监!我据理力争,也毫无作用,那缺德提牢明显受人指使!”

    “原来如此!”朱平安闻言,气愤不已。

    “呵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清正。苔痕上阶绿,草芥入铺青。谈笑有继津(王遴字继津)、子厚,往来无贪腐之徒。可以背《论语》,默《春秋》,神会古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当事人杨继盛对于脏乱差的监牢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微笑着借用改编《陋室铭》一篇,以宽慰朱平安和王遴两人。

    真不愧是杨继盛。

    朱平安对杨继盛坚强的精神意志佩服的五体投地。

    “师兄,这些是棍棒伤药和药酒。”

    寒暄过后,朱平安将来时买的棍棒伤药、高度白酒和药酒,从怀里掏出了,递给杨继盛。

    “呵呵,多谢子厚,我杨继盛自己有胆,却没有药......”杨继盛固执却不迂腐,向朱平安道了一声谢,笑着自嘲了一句,接过了朱平安递进来的伤药和药酒,转身放在了一旁。

    “哦,对了师兄,建议你还是将伤药和药酒小心放起来吧。他们今日可以以监牢翻修的名义调换师兄监房,说不定明日就会以检查的明日搜了师兄的伤药。恐怕,日后药物都不好送了。”朱平安想到这一点后,连忙出声提醒杨继盛,建议杨继盛将药物和药酒小心的藏起来。

    “子厚所言甚是,这些小人为了给他们背后的主子邀功,这种事情他们还真能做得出来,杨兄还是将药物小心放起来,分开几处隐蔽的地方存放。”

    听了朱平安的提醒,王遴也跟着提醒道。

    杨继盛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将药物小心的分了三份,找了隐秘处藏了起来。

    “王大人,您探监的时间要到了。”通道处,一个狱吏探出头来提醒王遴道。

    “嗯,知道了。”王遴冷声道。

    “嘿嘿,只要王大人别让小的难做就好。”狱吏悻悻的缩回了头。

    “多谢王兄、子厚今日来看完我,时候也不早了,子厚、王兄,你们都回去吧。”杨继盛说道。

    “我今日还有一件事与杨兄商量。”王遴说道,然后又向朱平安拱了拱手,“正好今日子厚也在,给我们做个见证。我有一女,与杨兄令郎应箕年纪相仿,自问教的也算知书达理,我想让他们日后成亲,不知杨兄意下如何?”

    又见证了一幕历史,此时此情此刻,朱平安心中大受感触。

    杨继盛闻言,虽是硬汉,但是眼角亦是被王遴感动的湿润了起来,自己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可是王遴竟然愿意把他的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这让他如何不感动呢。要知道王遴的女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虽然还未及笄,但是媒婆都已经快把王府的门槛给踩低了。

    虽然感动,但是杨继盛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多谢王兄好意。只是我乃将死之人,犬子又如何能配的上令爱呢。”

    “杨兄,何必拘于窠臼,只要你不反对,咱们这儿女亲家就这么定了。子厚,你可要为我们作证。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亲家,那我就先告辞了。”

    王遴说完便转身离去,不给杨继盛拒绝的机会。

    “王兄......”

    杨继盛看着王遴离去的背影,感动的热泪盈眶。

    历史中从来不缺少正义无畏之士,朱平安看着王遴离去的背影,感慨不已。(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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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朱平安从北镇抚司辞别杨继盛的时候,罗龙文和欧阳子士正在罗府喝酒。

    别看罗龙文官职不高,但是他的府邸造的却是富丽堂皇、气派不凡,即便是官职比他高三五级的官员,其府邸与罗府相比,也是相形见绌。

    罗龙文如此财大气粗,一方面是因为罗龙文是严世蕃的头号狗腿子,利用严党权势可以摄取大量财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制墨大家,几乎称得上制墨行业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之一了,尤其擅长用桐油烟制造名为“九赐玄香”的奢侈上品墨,素有“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之美誉,在当朝,这种墨价值能抵过黄金,一般人还买不到。

    所以,不差钱罗龙文才会将府邸建的如此超越规格和富丽堂皇。

    即便罗府逾越了规制,但是鉴于罗龙文跟严世蕃的关系,也没人敢弹劾举报。

    这要是在往常,罗龙文宴请欧阳子士这种亲密好友都是在罗府的正厅或者书房。

    不过

    今日,罗龙文和欧阳子士喝酒的地方却是罗府一个偏僻的客房,很偏僻很偏僻。

    因为,此刻严世蕃正在书房与罗龙文的小妾还有哪位在严党圈子里鼎鼎有名的女装书生,一起研读《内经》,“切磋”、“研究”其中的“阴阳调和”之道。

    为了避免打扰严世蕃雅兴,罗龙文主动的带着欧阳子士到了府邸最偏僻的客房喝酒了。

    这是罗府最偏僻,距离书房最远的地方了。

    “呵呵,恭喜罗兄了,罗兄献给姑父的《自叙帖》,姑父很是喜欢呢,东楼哥说今年京察的时候,把罗兄的官职往上提一提,姑父颔首应允了呢。”

    欧阳子士喝的一脸潮红,提了一杯酒,敬向罗龙文。

    这本《自叙帖》是唐代书法家怀素的真迹,罗文龙花了一千两银子并一螺九赐玄香才从文征明手中购得。

    “真的?”罗龙文喜不自胜,听了欧阳子士透露的消息,端着酒杯,整个人都飘了,“呵呵呵,那可就借子士吉言了,等京察这好事落定了,哥哥我一定好好请你。”

    “呵呵,罗兄客气什么。”

    欧阳子士一脸笑意,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谁稀罕你一顿饭啊,我稀罕的是你府上的那个女装书生......

    其实,一直以来,欧阳子士都是正常生理取向的人,而且对龙阳之好嗤之以鼻,不过当他见了罗龙文府上的这位大名鼎鼎的女装书生后,那种别样的风情,另类的感受,一下子撩动了欧阳子士的心弦,一种难以遏制的想法在欧阳子士脑海中愈演愈烈……

    “呵呵,来而不往非礼也。子士带给我一个好消息,我也给子士透露个好消息。”

    罗文龙拎着酒壶给欧阳子士倒了一杯酒,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对欧阳子士说道。

    “好消息?难道说罗兄愿意割爱将……”欧阳子士心里一直在向着罗文龙后院的那位女装书生了,听到罗文龙说给他一个好消息,不由的心中大喜过往,一激动,差点没把心里话给说秃噜嘴,不过关键时候,欧阳子士想到了罗龙文那传遍京城的猛男传奇故事,菊花不由得一紧,及时管住了嘴。

    “割爱?哦,呵呵,子士瞧上了我府上的什么东西,尽管开口,这是哥哥我的荣幸……”

    罗龙文瞧着小兄弟欧阳子士欲言又止、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不由大度的笑着说道,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面的小兄弟不仅没有想从自己府上拿东西,反而想送给自己一顶颜色鲜艳又环保的帽子......

    “我瞧上了......”

    欧阳子士说到这顿了顿,心里面扯了扯嘴角,我瞧上了你后宅的那位女装书生......当然,一紧的菊花告诉欧阳子士,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呵呵,子士,咱什么关系,别不好意思,只要是哥哥我有的,你瞧上眼的,就四个字,只管开口......”罗龙文热情的拍了拍欧阳子士的肩膀,豪爽无比。

    欧阳子士是严世蕃的小表弟,欧阳子士他爹是严嵩的小舅子,再加上严嵩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欧阳子士,虽然现在有些变故,严二小姐不同意,但是现在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因此,罗龙文对欧阳子士是刻意结好的。

    “呵呵,我瞧上罗兄你书房里......”

    欧阳子士说到这笑了笑,继续开口道,“那螺珍藏的‘九赐玄香’了。”

    当然,欧阳子士此刻真正的心里话却是:我瞧上罗兄你书房里那位正在跟东楼表兄探讨《内经》,切磋“阴阳调和”的那位女装书生了......

    “嗨!子士这么难以启齿,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那螺极品‘九赐玄香’啊。这墨对别人那是有价无市,但我罗龙文是干什么的,我是制墨的。这极品‘九赐玄香’,子士你想要多少有多少。走时,你就把那螺带走。等过些时日,我再做一批,拣上乘的,送你十螺八螺的。”

    罗龙文大手一挥,豪爽无比。

    “多谢罗兄。”欧阳子士开口道谢。

    “子士与我客气什么。哦,对了,差点忘了,我方才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罗龙文与欧阳子士推杯换盏,碰了一杯后,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接着开口说道。

    “是什么好消息?”欧阳子士问道。

    “嘿嘿,他朱平安要倒大霉了。”罗龙文端起酒杯,眯着眼睛,笑的神神秘秘。

    “真的?”

    欧阳子士闻言,兴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喜事一样。

    “嘿嘿,这个消息,我告诉你,你别往外传,咱心里清楚就好,不然等他倒霉的时候,人们就会说相爷和东楼兄小心眼、打击报复之类的流言蜚语了。”

    罗龙文勾搭着欧阳子士的肩膀,挤了挤眼睛,笑的一脸的幸灾乐祸。

    “罗兄放心便是,出罗兄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外传。”欧阳子士催促道。

    “杨继盛弹劾相爷这事,你知道吧。”罗龙文说道。

    “这我当然知道。”欧阳子士点了点头,然后瞬间顿悟,猛地抬头看向罗龙文,喜不自胜又激动不已的问道,“难道说朱平安他也参与署名了?杨继盛都被抓进大牢了,那朱平安他岂不是也要被抓进大牢了......”

    罗龙文缓缓摇了摇头,“他没署名。”

    欧阳子士闻言,眼睛里兴奋的火焰熄灭了,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焉了,嘴里面不爽的嘟囔道,“他没署名,你说什么......”

    “他朱平安虽然没署名,但是他在杨继盛弹劾相爷前,看了杨继盛的奏疏草稿,还给杨继盛提了两点意见,幸好,杨继盛没听他的,不然这次相爷就有大麻烦了......竟然敢对相爷图谋不轨。嘿嘿,你说,他朱平安是不是要倒大霉了。”罗龙文眯着小眼睛,阴森森的笑着说道。



    “滋儿......明知道杨继盛弹劾我姑父,竟然还敢帮杨继盛提意见?!他朱平安这是作死啊!!!哈哈哈......这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该,抢我状元,勾引表妹,这下,我看他朱平安怎么死!”

    欧阳子士闻言,激动的一口嘬干了杯中酒,心中郁结一下子去了大半,好不畅快。

    “可不是,呵呵,世人都传他朱平安有多聪明,我看他是人如其姓,蠢笨如猪(朱),不,我看他连猪都不如,连时务都不识,呵呵......”罗龙文拎着酒壶再次给欧阳子士斟满酒,用力的点了点头附和道。

    “他就是一头猪。”欧阳子士一想起往事,火就不从一出来,不由恨恨的骂道。

    “子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罗文龙端起酒杯,敬向欧阳子士,意味深长的说道。

    “呵呵,罗兄所言极是。”欧阳子士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回头提醒姑父还有东楼表兄,他朱平安这次可是要致姑父于死地啊,这次可万万不能放过他。”

    “对,这次绝不能放过他。朱平安他是徐阶的得意门生,徐阶现在是内阁次辅,日后相爷年纪大了,退居二线,他徐阶就是内阁首辅。徐阶一旦当国,朱平安出而辅佐,我们那还能有好日子过?须知养虎遗患,其害无穷啊。”罗龙文点了点头。

    “好一个‘养虎遗患,其害无穷’,罗兄此言,我一定转告给姑爷和表兄。”欧阳子士听了罗龙文的这一说法,不由激动的一拍桌子,决定用这一说法提醒姑父严嵩。

    “呵呵,子士过奖了。”罗龙文谦虚的摇了摇头。

    “罗兄过谦了。”欧阳子士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共饮了起来。

    酒酣耳热之后,罗龙文幽幽的说道,“这次朱平安铁定是死定了,就看他是怎么死了。”

    “罗兄所言甚是。”欧阳子士放下酒杯,“朱平安建言杨继盛修改奏疏之事,一定不能对外讲,不然人们就会说姑爷和表兄小心眼、打击报复了。”

    罗龙文点了点头,“这一点子士放心,除了你我,知道此事者不超过一手之数,都不会外传的。”

    “罗兄你说,要怎样将朱平安置于死地,才不会让外人非议我姑父和表兄呢?”欧阳子士问道。

    “呵呵,这不是有现成的吗。”罗龙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你是说?”欧阳子士若有所思。

    “呵呵,只要将朱平安定成杨继盛的同党,那这次他朱平安就死定了。”罗龙文阴阴的笑道。

    “同党?朱平安没有在杨继盛奏疏上署名啊?而且,不是不能说朱平安提醒杨继盛修改奏疏的事么?!”欧阳子士摇了摇头。

    “呵呵,同党不一定要在奏疏署名。只要杨继盛说朱平安是他的同党,那他朱平安就是同党。”罗龙文阴森森的笑道,“进了北镇抚司诏狱,想让杨继盛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没有谁能熬得过诏狱的手段的。另外,不能对外说朱平安提醒杨继盛修改奏疏的事,不代表不能对外说朱平安是杨继盛的同党。”

    欧阳子士闻言,恍然大悟,继而又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杨继盛硬是不招呢?”

    “不招也没有关系。”罗龙文嘴角勾出一抹阴险的笑容,“不是还有京察的么?京察可是由我们说了算的。只要相爷点头,他朱平安就跑不了。”

    “京察最多失职被罚被贬,也不能将朱平安置于死地啊?”欧阳子士不解。

    “呵呵,子士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过的一个小县吗?”罗龙文笑着问道。

    “什么小县?”欧阳子士一脸茫然。

    罗龙文见欧阳子士忘了一干二净,一点也不以为意,笑着提醒道,“我之前提过,东南沿海有一个小县,是在吏部出了名的穷地死地。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草民又穷又恶,杀官已成常态;又因离海不远,当地倭患不断,时常被骚扰,甚至有一次还攻破过县衙;再加上挨着南蛮,山区的南蛮苗裔叛乱不绝。当时,我说这五年便连续死了六任县令:当地刁民不满判决杀了一个县令,倭寇活活烧死一个县令,平叛时给苗蛮杀了一个,踏春时被强盗杀了一个,得罪了当地势力被人派刺客暗杀了一个县令,还有一个至今查不出死因的糊涂鬼。不过,今日这数据又得改了,还得再加上一位短命鬼。月初,我从吏部得知消息,上个月才候补了知县,走马赴任的县令,去了当地不到一个月,就去地府报道去了,死因现在还没查出来。这五年,当地已经连续死了七任县令了。现在,这个小县的县令之位又空缺下来了......”

    “咳咳......我记起来了。”欧阳子士一下子想起来了,咬紧牙齿愤恨的点了点头,那一日就是自己抓住朱平安与表妹奸情的那一日!

    “呵呵,子士你说,如果朱平安被贬到这个小县当县令的话,会怎么样?”罗龙文阴阴的笑道。

    “五年都死了七个县令了,他去,这个记录会变成八个吧。”欧阳子士笑着张开了嘴巴,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告诉你子士,别小看这个小县城,里面的水深着呢。”罗龙文眯着眼睛说道,“只要他朱平安走马上任,不出半年,他坟头的草都能有一尺高。”

    “好!”欧阳子士激动的拍着桌子叫好,咬着牙齿恨恨的赌咒道,“那这次我就给姑父提议,把他朱平安贬到这个死地!到时候,我去他朱平安的坟头赏草踏春。”

    只要想到朱平安抢了他的状元,还抢他表妹,这段时间还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多丑,欧阳子士就恨不得将朱平安碎尸万段,一解他心头之恨。

    “呵呵,妙极,到时候,我与子士一同踏春赏草。”罗龙文拍手叫好。

    “干。”

    “干。”

    欧阳子士和罗龙文相视一笑,举杯同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深人静,寂静无声。

    “阿嚏......”

    敬享园书房内,伏案疾书的朱平安胡觉鼻子一痒,忍不住条件反射的打了一个喷嚏。

    “怪了,谁在背后说我吗?这一会都打了两个喷嚏了。”朱平安揉了揉鼻子,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朱哥哥,喝了参汤,早些安歇了吧。”

    听到了朱平安的喷嚏,李姝款款走了进来,纤纤玉手捧着一盅香气四溢的参汤,心疼的嗔怪道。

    “傻妞,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朱平安听了李姝嗔怪,心里不由一暖,抬头看向李姝,微笑着说道。

    “你儿子想你了......”

    李姝放下参汤,纤纤玉手弹琴似的从朱平安肩上一划而过,美目盼兮,趴伏在朱平安肩上,又妖又俏的倾城脸蛋凑近朱平安耳边,红唇微启,声音娇媚酥软。

    此刻的李姝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玫瑰红蚕丝睡衣,连胸衣都没穿,修长粉嫩玉颈下,一片肌肤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的压在朱平安肩上......

    瞬间,室内春意融融。

    朱平安瞬间觉的口渴了,端起参汤,喝了一大口,“咳咳,我们哪有儿子啊。”

    “知道自己没儿子,那还不快点就寝......”

    李姝红着俏脸蛋,用力的白了朱平安一眼,起身扭着小屁屁离开了。

    走出书房门后,李姝又倒退了一步,露出一条玩年修长玉腿,后仰臻首,冲朱平安露出了小虎牙,奶凶奶凶的,“参汤一滴也不许剩......”

    “遵旨。”

    朱平安笑着端起参汤,一饮而尽,很是捧场的赞了一声,“好喝,人间美味。”

    李姝满意的嘟起了小嘴,收回修长玉腿,小脑袋一甩,满意的离开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朱平安喝完参汤后,将桌上的东西归置好,便熄灭了书房的蜡烛,往卧室而去。

    夜深了。

    天地一切都沉入睡梦之中。

    清晨。

    黎明唤醒了人间。

    朱平安如往常一样,在刘大刀的陪同下,前往裕王府。

    杨继盛案继续在发酵,严嵩昨日在圣上面前言杨继盛私自勾结二王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裕王府,裕王府众人惶恐不已,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巳时末,一行内侍自西苑而来,向裕王府传达嘉靖帝旨意。

    今日午时于刑部公衙,公开朝审杨继盛诬陷上官一案,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官员并锦衣卫及京城有关衙门一同参与朝审;同时,着令裕王府、景王府遣员旁听朝审。

    裕王出于回避以及身份考量,没有去旁听朝审,而是令陈以勤、高拱、殷士儋和朱平安四人一同前往。

    午时前,朱平安一行提前到达了刑部公衙。

    因为嘉靖帝下令公开朝审,京城的百姓都可以在衙门外观看朝审全过程。

    朱平安一行赶到的时候,刑部公衙外聚集了很多得到消息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杨继盛弹劾当朝首辅严嵩,这是整个京城最热的话题了。说实话,严嵩在老百姓心中的名声还真不好,卖官鬻爵、残害忠良、蛊惑圣上不上朝等等,多数老百姓都将严嵩划归到奸臣的行列中,视严嵩为“祸国之奸贼,老而不死”。听说杨继盛弹劾严嵩的消息后,很多的老百姓都在心里面为杨继盛叫好,视杨继盛为大义凛然、不畏权势、为民请命的英雄。当听说杨继盛被捕入狱后,很多老百姓心里面都在为杨继盛叫屈和同情。

    所以,当听说今日午时公开朝审杨继盛的时候,京城的很多老百姓都自发的敢来了,甚至有老百姓从京城外大老远的赶来,人们想要看看这个敢于弹劾严嵩的杨继盛长的是什么模样,想要看看这个朝审究竟是如何审的。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群众是来看热闹的。

    反正刑部公衙外旁听的朝审的人很多,人山人海就是了。

    若非有刑部官吏领着朱平安一行人从专门通道走进公衙,朱平安他们都挤不进去。

    朱平安他们作为朝审的旁听人员,席位被安排在刑部公衙下首右侧了。景王府的官员也到了,他们被安排在刑部公衙下首左侧,与裕王府的人隔空相望。

    “呵呵......”

    景王府在座的官员看到裕王府的人来,也不打招呼,只是发出一声声幸灾乐祸的笑声。

    “脑残吗?”朱平安腹诽。

    “脑残?嗯?哈哈哈......子厚这个词用的好用的妙,有的人是肢体残疾,而对面则是脑袋残疾.....”殷士儋没听过脑残这个词,听朱平安说后,微微一怔,继而稍稍一品,不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称赞朱平安用词精准。

    高拱闻言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我们不要节外生枝。”

    陈以勤为人比较保守稳妥,扭头轻声的提醒朱平安和殷士儋,示意两人忍一忍,不要跟景王府的人起了冲突,以免给这次朝审增添不安全因素。

    “逸甫兄,我们明白。”殷士儋和朱平安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对面景王府的挑衅。

    “快看,来了,来了......”

    “杨大人来了......”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朱平安听到外面围观的群众发出一声声激动的声音,扭头看去,便见外面的群众激动的动了起来,人头攒动,如波涛起伏一样。

    杨继盛来了!

    朱平安不由的站起身来,往衙门外看去。

    视线中出现了杨继盛的身影,在一队锦衣卫的押解下往刑部公衙而来。

    杨继盛一看就在牢狱中饱受了折磨,此刻面容不洁,头发凌乱,几缕乱发如枯草一样随风飘飘,身上的囚服也是破旧不堪,渗着血迹,脖颈上戴着沉重的木制枷锁,手与脖颈俱被拷在枷锁之中,脚踝上戴着镣铐,随着他的走动,镣铐在地上哗啦啦作响。

    不过,即便如此,杨继盛的精神却是神采奕奕!昂首挺胸,迈步向前。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光辉。

    恍若,他是不囚犯,而是奔赴战场的将士一样。

    “杨大人,杨大人......”

    “义士,义士啊......”

    “刑不上大夫,这还没朝审呢,怎么给杨大人带上枷锁了?”

    “大家快给杨大人让开一条道......”

    外面的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很快群众就自发的给杨继盛让开了一条通道。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亲王。

    圣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性癖从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杨。

    我杨继盛,多谢诸位父老乡亲了。”

    杨继盛戴着枷锁经过群众自发让开的通道时,现场作诗一首,一边走,一边吟诵,向群众道谢。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

    杨继盛挺着饱经摧残的身躯,带着沉重的枷锁,拖着镣铐,一边大步向前,一边大声吟诵《朝审途中口吟》,赴向一场注定不公平的朝审。

    这一幕,将他的大义凛然、舍生取义表现的淋漓尽致。

    围观群众的眼睛都不由得湿润了,杨继盛拖着枷锁镣铐无畏向前的身影,深深的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熠熠生辉。

    “杨大人是冤枉的。”

    “杨大人乃是义士,凭什么给杨大人带枷锁镣铐?!怎么不把这枷锁镣铐逮到那老奸臣身上。”

    “老天不长眼啊......”

    “好人没好报,祸害享大福......没天理啊......”

    “杨大人,我们支持你。”

    围观群众群情激愤,叹息不已,嗟骂不已,因为人多现场又乱,且法不责众,他们可以放心大胆的表达真情实意,而不用担心被人事后算账。

    听到外面的动静,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将一个刑部官员拉到近前,低声斥骂。

    刑部官员唯唯诺诺,等鄢懋卿骂完后,躬着腰转身离开,招来几个官差,没好气的命令他们维持秩序,弹压外面的言论。

    “肃静!朝审重地,不得喧哗!”

    官差领命而去,对着外面围观的群众,严声斥责。

    一开始还有点作用,群众们还是怕官差的,不过安静了没几分钟,有人带头后,秩序就又一次失控了,群众嗟叹、评论声比刚才那会还要大。

    官差再斥责,也不起作用了。

    “废物!”

    刑部官员不由气的斥骂维持秩序的官差。

    “杨继盛私下勾结二王,诈传亲王令旨,其行为等同谋大逆。枷锁枷的就是这种犯人!”鄢懋卿冲着外面的人群大声喝道,同时令官差大声复述。

    “还未审判,罪就定了?!你们可真行!黑幕!黑幕!”

    “没审就定罪?!”

    “从这就开出来了,朝审就是个笑话!”

    ......

    鄢懋卿解释的话传到围观群众耳中,不仅没起到压制舆论的作用,还适得其反,将群众的言论激的更厉害了。

    “算了,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还是办正事,审好朝审要紧。这些草民,也就能逞下口舌而已,他们的话......又能顶个屁用。”

    坐在刑部衙署内的严世蕃看到这一幕,招来鄢懋卿,对他摇了摇头,不屑的扯了扯嘴角。

    此刻严嵩、赵文华等人也都在衙署内坐着,在里面默默的注视着外面的朝审。

    杨继盛走进刑部公衙后,朝审便拉开了帷幕。

    本次朝审以刑部为主审,主审官为刑部尚书何鳌,另有刑部侍郎王学益、刑部郎中史朝宾坐在最中间的主审席上;两侧的次审席上分别坐着大理寺、都察院和锦衣卫的几位官员。再往下,就是朱平安等人所在的旁听席了。

    杨继盛戴着枷锁镣铐,站在堂下。

    “堂下何人?!”

    刑部尚书何鳌拍了下惊堂木,明知故问。

    “孤直罪臣杨继盛杨继盛!”杨继盛昂然回道。

    “好!”

    听到杨继盛的自称,外面围观的群众,不由爆发出一阵阵鼓掌叫好声。

    刑部尚书何鳌不由皱起了眉头。

    刑部侍郎王学益是铁杆的严党份子,此刻见杨继盛如此有恃无恐,眼中不由凶光四射,冷笑了一声,冲着杨继盛厉声喝道,“大胆犯臣杨继盛,到了公堂,何敢不跪?!汝要藐视公堂否?!”

    “威武......”

    在刑部侍郎王学益的暗示下,公衙两旁的差役顿时很配合的将手中的水火棍用力的敲击地面,大声威武,给堂中站着的杨继盛施加压力。

    “王学益是世人皆知的严党分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为人以无下限没节操著称。杨继盛对其,自然分外不耻,昂首扫了王学益一眼,不屑的啐了一口,“我杨继盛弹劾祸国殃民之奸臣,何罪之有?况且,我乃圣上钦点的二甲进士出身,你这个奸臣鹰犬有何资格要我下跪!”

    王学益闻言,脸都气黑了,恼羞成怒的一拍桌子,伸手捏了一根签子,作势就要掷向杨继盛,“大胆犯臣杨继盛,被审不跪,辱骂审官,你这是藐视公堂,冥顽不灵,欺我公衙杀威棒不利乎?!来人,与我狠狠的打。”

    尼玛,哪有这样审判的!

    这是滥用公器!

    这是朝审,不是乡下县衙!

    朱平安见状,忍不住站了起来。

    “子厚,冷静,我们只是旁听。”殷士儋及时拉住了朱平安,冲朱平安摇了摇头。

    朱平安闻言,冷静了下来,殷士儋说的有理,自己只是旁听,无权在公堂发言,即便自己说破嗓子,也起不到一点作用,而且肯定还会被王学益这些人以扰乱公堂的名义赶出朝审现场。

    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朱平安顺势干笑了一声,“呵呵,坐久了,屁股痛,我起来活动活动。”

    说完,朱平安活动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不过,好在王学益的签子被一旁的刑部郎中史朝宾伸手拦住了。

    史朝宾伸手按住王学益手中的签子,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王大人,杨继盛他有功名在身,确实可以不跪的。至于,辱骂审官,念在他是首犯,警告一番就是了。若是再犯的话,再打也不迟。”

    王学益一脸不耐,不过想到上来就打,确实有些吃相难看,也就给了史朝宾一个面子。

    “杨继盛,我来问你,汝上疏诬陷诽谤严嵩严大人,是受何人指使?”

    刑部尚书何鳌在朝审前已经受严嵩指示过了,所以这会便按严嵩指示问道。

    “第一,我上疏弹劾奸贼严嵩,并非诬陷诽谤,严贼所犯‘五奸十大罪’,桩桩属实,证据确凿,只要一查便可以查清;第二,我弹劾严贼,乃为民请命,为我大明铲奸除佞,此出自我一腔热血,何须受人指使!!!”

    杨继盛冷笑一声,慷慨陈词道。

    “没有受人指使?好,那我再问你,你奏疏中缘何言‘或问二王’?为何要牵涉到二位亲王殿下?”何鳌对杨继盛的回答早有准备,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听到何鳌的这个问题,杨继盛不由想到了昨日早晨朱平安的提醒。

    “我为何言‘或问二王’?”杨继盛仰天大笑了起来,目光一一扫过主审席、次审席众人,“何尚书何不问问自己呢?!今日朝审,在座的各位大人,有多少是严贼的同党,就不用我一一指出来了吧?!你们能秉公审案吗?!哼,就像在座的诸位一样,现在朝臣大多都是严贼的死党,只有二位亲王殿下年幼且不惧严嵩,敢在圣上面前说真话,我言‘或问二王’,便是希望圣上能从裕王和景王二位亲王殿下那里了解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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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继盛接连两次的辩解都很到位,这让何鳌很是意外,原本觉的杨继盛为人耿直、嫉恶如仇的性格,可以抓到漏洞,没想到杨继盛竟然不上套!

    不过,何鳌可是在官场修炼几十年的老狐狸了,一不行,二不成,那就来个三。

    “杨继盛,你可想好了......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你就是假借亲王名义诬陷上官了?!你这可是诈传亲王令旨啊!这可是死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何鳌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接着目光悲悯的看向杨继盛,缓缓开口道,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威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尚书,你是要效仿秦桧了吗?!”杨继盛抬头与何鳌对视。

    “我非秦桧,你也非岳武穆。你没有与二王沟通,却说二王可以为你作证,你这不是诈传亲王令旨是什么?!”何鳌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冷笑着问道。

    “我方才已经说了,二位亲王殿下不惧严嵩,敢在圣上面前说真话!这就是我在奏疏中言‘或问二王’的原因!没有私下交通二王,更没有诈传亲王令旨!”

    面对何鳌的污蔑,杨继盛脖颈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齿回道。

    “杨继盛,诈传亲王令旨这可是死罪。念在你十年寒窗、科举不易,老夫给你个机会,若是你交代出主使或者同党,老夫可以在圣上面前为你求情。”

    何鳌敲了敲审判席,将身体向前倾了些许,目光灼灼的盯着杨继盛,语气和缓了几分,引诱杨继盛攀咬。

    “呵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尚书,省省口水吧。弹劾严贼乃我一人所为,没有主使,没有同党。何尚书,说实话,年轻时的您,是我学习消防的楷模,您谏阻武宗南巡被杖,声名大著,嘉靖年初,您议“大礼“,逆旨,被廷杖几死.....怎么老了,反倒越活越倒退了?!廉颇老矣,尚能饭!曹操老骥,志千里!黄忠七十,定军山!可是您老,不,是你,现在你可当不起‘您’了,你老了老了,反倒成了奸贼的鹰犬,助纣为虐......呵呵,树要皮人要脸,没脸没皮是何东西?!何尚书,逢年过节,你还有颜面祭拜贵祖贵宗吗?!!你不觉的羞愧吗?!”

    对于何鳌的引诱威胁,杨继盛冷笑了一声,对其嗤之以鼻,讥讽他越老越没种,年轻时直谏两任皇上连死都不怕,老了老了却成了严嵩的鹰犬。

    杨继盛说罢,堂下尤其是公衙外围观群众那里便爆发出一阵阵哄声。

    当众被揭破老底,又听着下面嗡嗡非议声,何鳌的一张老脸都不知何处安放了。

    “杨继盛!!!辱骂主审!藐视公堂!视朝审为儿戏,若是再不罚你,置我朝律法于何地!”

    一旁的王学益用力的一拍桌子,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的对杨继盛说道。

    说着,王学益便从签筒里摸出了一根黑色的令签。

    何鳌乐见其成。

    之前阻止过一次的郎中史朝宾朝王学益看了过来。

    “史大人,之前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罚他。你之前也有言在先,若是再犯,再打不迟。现在,你也看见了,杨继盛这已经是第二次辱骂审官了!须知,法行无亲,令行无故......”

    王学益注意到史朝宾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阴沉着一张脸幽幽的说道。

    史朝宾嘴唇微动,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王学益满意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将手里的令签重重的投掷向杨继盛,冲堂下的刑部衙役恶狠狠的吩咐道,“杨继盛辱骂审官,藐视公堂,冥顽不灵,与我狠狠的打!”

    “遵命。”

    四个长相凶悍的衙役应声而出,拎着杀威棒直奔杨继盛,二话不说便将杨继盛按趴在地上。

    杨继盛被按趴在地上,身体狼狈不堪,不过脸上却是带着讽刺的笑容,目光蔑视的盯着公堂上的王学益、何鳌等人,用力的大笑了三声,“真是笑话,我杨继盛实话实话,却成了辱骂?!怎滴,自己做人鹰犬,却不许人说了!”

    “给我着实打!”王学益恼羞成怒。

    “要打便打,岂有怕打的杨继盛。”杨继盛丝毫不惧,谈笑自若。

    领命的凶悍差役,二话不说便将手里的刑杖重重的挥向杨继盛的臀部。

    一杖下去,击打声响彻公衙。

    杨继盛额头冷汗直冒,咬紧了牙齿,目光直勾勾的射向主审席,“汝等名为审官,实为严贼鹰犬,助纣为虐,终将有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打,给我重重的打!”王学益见状,更是恼怒。

    凶悍差役更是用力。

    一下接着一下,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杨继盛额头冷汗如雨,忍痛将嘴唇都咬破了,血液透过嘴角流了下来。

    不过,杨继盛始终未发出一声喊疼之声。

    朱平安看着杨继盛在公堂之上受刑,不由得将拳头攥的紧紧的,胸膛剧烈起伏,深呼吸了数十次方才控制住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不平火焰。

    刑杖打完之后,何鳌再一次审问杨继盛,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杨继盛,你是老夫看着一步步成长的,看你受刑,老夫也是于心不忍。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如实招了吧。究竟是谁指使你弹劾诬陷上官?你为何要牵涉二王?”

    杨继盛此刻已经被刑杖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听到何鳌的审问,杨继盛抬起头,晃了一下头,将遮住他视线的乱发甩开,嘴唇翕动,吐出一口血水,“呵呵,何尚书是不是当狗当惯了,听不懂人话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再说一遍,无人指使!我言‘或问二王’,是因为二位亲王殿下不惧严贼,可以讲真话,我希望圣上可以从二位亲王殿下那里了解事情真相,看破严贼祸国殃民的丑陋面目!”

    何鳌面色铁青!

    “伶牙俐齿,冥顽不灵!”何鳌摇了摇头,“那你就是讹传亲王令旨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继盛冷笑。

    “冥顽不灵......无妨,这一篇暂且翻过,本官等着你招认。”何鳌哼了一声,接着又审问道,“杨继盛,除了诬陷上官外,你在奏疏中还道陛下任人唯亲,失明失察,理政不躬,包庇偏护,此欺君罔上之罪,汝有何话说?”

    杨继盛抬头,“我非责备圣上,只是提醒圣上,莫再优容姑待严贼!我这是尽忠臣子本分,报答皇恩。”

    “满口胡言!汝奏疏在此,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何鳌冷笑一声,将杨继盛奏疏的抄本丢到杨继盛跟前,上面将杨继盛涉嫌指责嘉靖帝的话,都一一标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