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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平安的目的地是应天府,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官署所在地,距离靖南有千里之遥。在现代这距离也就五百多公里,开车半天时间就到了。不过在古代,这需要数天时间,这还是有马匹做代步工具的情况下。

    原本预计五天时间就能赶到应天府,不过看样子,至少要需要六天时间才可以了。

    靖南老百姓携老扶幼,坚持一路相送朱平安,怎么劝都不行......

    放眼望去,一路上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道路都要被堵塞了。看着走路颤巍巍的大爷大娘,朱平安如何忍心,也只能下车一路步行......

    所以一直到傍晚时分,朱平安依然还在靖南,总共走了不到数里路而已。

    傍晚时分,朱平安一行进了靖南段溪镇,住进了一家客栈,摆出今晚在镇上安歇一晚的架势。不过,盏茶时间后,朱平安一行轻装简从,乔装打扮从客栈后门而出,留下刘大枪、刘大锤两人在客栈迷惑众百姓,翌日两人再赶着马车上路。

    “咯咯咯......某人明明是升官了,却活脱脱像一个丧家之犬......”

    妖女若男环着画儿御马与朱平安并马而行,咯咯笑着调侃朱平安道。

    “姑爷不是丧家之犬。”画儿嘟着小嘴,在马背上扭动了下身体,表示抗议。

    “咯咯,再乱扭,掉下去摔花了脸蛋,被某个丧家之犬嫌弃了,可不怪我哦。”妖女若男咯咯笑了一声,俯在画儿耳边吹了一口气。

    “姑爷不是丧家之犬,人们舍不得姑爷,都说姑爷是青天大老爷呢。姑爷是着急赶路。”画儿听到妖女若男又说朱平安是丧家之犬,不由鼓着腮帮子瞪了妖女若男一眼,坚持说道。

    “如此丧家之犬,再多几次又有何妨。”

    朱平安扫了妖女若男一样,不无骄傲的扯了扯嘴角,悠悠的说了一句。

    轻装简行速度就快了很多,到宵禁前朱平安已经出了靖南县,赶到了太平县境内。

    太平县方被倭寇肆虐过,朱平安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被焚毁的断壁残垣,几乎家家都悬挂了白幡,哭儿唤女、哭爹念娘的哀哀悲声不绝于耳。

    沉重,沉痛,愤慨......

    一路走来,朱平安沉默不语,心中五味杂陈,对倭寇的愤怒值一路飙升,无数次发誓扫除倭寇。

    “朱平安,我现在理解靖南的老百姓为什么那么不舍的让你走了......”

    妖女若男看到太平县无处不在的悲剧,一脸沉重的抬头看向朱平安,缓缓说道。

    靖南的老百姓是真的舍不得书呆子啊,有书呆子在,靖南老百姓平安度过了两次倭患、一次水患,难得过上了安稳日子,尤其是跟相邻的太平县相比(太平县老百姓被倭寇蹂躏了两次,被水患蹂躏了一次,境内的老百姓死伤大半),靖南老百姓简直像是生活在桃花源一样,如何舍得朱平安离开呢。

    “如果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愿意一辈子做他们的知县。”朱平安扭头看向靖南方向轻声说道,继而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惜,如今倭寇肆虐,江南再无宁日,为之奈何......”

    “天下很大,不止一个靖南;百姓很多,不止十万靖南百姓。”

    “驾!前面有个客栈,就去那里落脚了。”

    朱平安说着一夹马腹,伸手指着前方不远的客栈,驱马快行。

    客栈名字很俗“迎客来”,客栈门口还有纵火的痕迹,看样子也是遭遇了倭患。不过,迎客来客栈是幸运的,至少还能营业。

    迎客来客栈旁边的当铺就只剩下光秃秃、黑乎乎的残垣了。

    “客官里面请。马匹交给小的就可以了。”

    店小二看到朱平安一行上门,很是热情的上来迎接。

    朱平安一行是他们店铺今日为数不多的生意。倭患刚过去没几日,太平县又受灾极重,现在还没有从阵痛中恢复过来呢。

    “有劳准备一桌家常菜,再开四间房。”朱平安微笑着说道。

    “好嘞。客官请坐,饭菜马上就来。”店小二将朱平安一行引到一张圆桌上。

    因为客栈人少,上菜速度很快,没一会就上了一桌家常菜和一盆米饭。

    “没有酒就算了,怎么一点荤腥都没有?!是怕我们付不起银子吗?我们老爷随行带两个婢女服侍,还有五大三粗的护院保护,像是没银子的吗?”

    妖女若男是个无肉无酒不欢的,看着一桌素菜,不由叫住了店小二。

    “客官请息怒,小的又没长狗眼,不会看人低的。还请客官听我解释,我们‘迎客来’客栈只供应素食,不供应荤食。”

    店小二解释道。

    “咯咯......这是什么规矩?!只供应素食,不供应荤食?!那你们还开什么客栈,你以为客人都是和尚尼姑啊?”妖女若男翻了一个白眼。

    “好了若男姑娘,素食也一样。吃完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朱平安摆了摆手,一路上看了那么多悲剧,这会也吃不下荤食。

    “老爷连一点肉都不舍得给奴吃吗?”妖女若男眨巴了眨巴眼睛。

    朱平安无语了。

    “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真的只供应素食,不供应荤食。”店小二一脸歉意的说道,“其实我们在三天前也是供应荤食的。”

    “那为什么现在不供应了?”妖女若男追问道。

    “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我们太平县三天前遭遇倭患,县城都被倭寇攻破了。倭寇在县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满街到处都是死人,太惨了。我们客栈是福大命大,引火处不远的水缸炸裂了,浇灭了柴薪,这才才侥幸躲过了一劫。三天前,我们县城各行各业一致决定,素食三七,以祭奠逝去的父老乡亲。”店小二一脸哀痛的解释道。

    “这样啊,对不住啊。”闻言,妖女若男也不再要求荤食了。

    唉!

    可怜可叹可悲啊。

    朱平安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沉默的用完了晚膳,各自安歇,一夜无语,第二日早早起来赶路。



    第二日黄昏,刘大枪他俩赶着马车,追上了朱平安一行。一路风雨兼程,路上还算安宁,倭寇刚肆虐完一波,下一波正在蓄势,这段时间算是倭患的空档期。到了第六日上午,朱平安一行便无风无浪的平安抵达了应天府。

    朱平安对于应天并不陌生,当年恩科科考、乡试都是在应天进行的,不过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应天人,到了应天后,朱平安却不知道浙江提刑按察司衙门在哪。

    朱平安一行在街头问了三个人,才算弄清了浙江提刑按察司官署所在。

    穿过莫邪路,沿着垂花巷一路往北,抵达东市街,一座官威森严的衙门赫然面南立在街边,衙门前立有一块硕大的石碑,上刻:浙江提刑按察司署。

    找到了浙江提刑按察司署后,朱平安一行在附近找了一个客栈,暂且安置。

    朱平安在客栈沐浴过后,由画儿服侍着更换了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官服。

    “咯咯......还真是人靠衣装啊,连书呆子这么不上相的人,看上人有些人模狗样了。”

    妖女若男在边上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她手里拿着朱平安的乌纱帽,不时伸手按压两下帽翅,让它上下摆动,绕着朱平安转了一圈,眨着一双狐狸眼咯咯笑着说道。

    画儿顿时瞪了妖女若男一眼,什么叫不上相,姑爷帅着呢,那什么人摸狗样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词。

    朱平安伸手揉了下画儿的脑袋,微微笑了笑,“我又不是靠颜值吃饭的......”

    朱平安更换了官服,安顿了画儿等人,带上刘牧、刘大刀两人下楼去浙江提刑按察司署赴任。

    客栈店家看到朱平安一身簇新官服下楼,顿时态度热情的难以形容,不仅要免除朱平安一行的房费、饭费,还要无偿给朱平安他们升级住房,升级膳食标准,朱平安再三谢绝了店家好意,表示一切如常即可。

    辞别了热情的店家,朱平安带着刘牧、刘大刀两人再次来到了浙江提刑按察司署前。

    江提刑按察司官署衙门面朝南开,衙门非常宽阔,比靖南衙门大了一倍不止,两柱合抱粗的参天大树立在衙门两边,树冠笼罩了半个官署门楼。门楼高耸,檐角飞翘,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屋脊兽坐在屋脊上,一片片黛瓦如蛟龙鳞片一样镶嵌在门楼顶上,延伸到了官署围墙上。

    官署大门由三扇朱漆铜钉大门组成,大门的门环是一对狮兽衔环。每扇大门前都蹲着一对抱鼓石,抱鼓石两个侧面都凸刻着麒麟善兽。在封建等级森严的古代,只有衙门或者有功名的府邸门前才可以立抱鼓石。

    大门两侧是高大的青壁砖墙,呈八字形向两侧延伸,迎面而来一股高衙威仪气势。

    “公子,方才没仔细看,现在一看,这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比咱靖南大太多了,站在门前有点憷得慌。要不是公子在旁边,我都不敢在这门口站着。”

    刘大刀站在官署大门前,看着这宽阔威仪的衙门,不由的咂舌不已。

    “废话,靖南县衙是七品衙门,这可是三品衙门,能一样吗。”刘牧忍不住说道。

    “呵呵,大刀,你们现在也是有官身在,有什么憷的。”朱平安微微笑了笑。

    说着,朱平安拾级而上,率先迈步上前。

    刘大刀两人紧随朱平安上前,刘大刀没留意到门槛高度,绊了一个趔趄,被旁边的刘牧眼疾手快给拉住了,站稳后刘大刀忍不住咂舌道,“娘啊,这门槛可真高,足有一尺有余了吧?整这么高的门槛,也不怕进门绊个跟头。”

    “真没出息。”刘牧见状,不由无语道。

    “咳咳,是门槛太高了。”刘大刀咳嗽了一声,脸红着为自己辩解道。

    朱平安一行拾级而上,门房的一个门子听到动静,出来察看情况,看到身着官服的朱平安后,很有眼色的躬身上前询问情况,得知朱平安是前来赴任的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自己的顶头上司后,顿时更加热情恭敬了。

    其他门子得知消息,也都第一时间从门房里出来,与朱平安请安问好。

    官署要来一位佥事大人,这个消息他们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还知道要来的这位佥事大人非常年少,还是个状元郎。所以,门子一见朱平安就知道不会有错,如此年少,又身着五品官服,肯定是新来的佥事大人了。

    “大人还请在门房稍歇片刻,小的这边去里面通禀。”最先出来的门子将朱平安一行请进门房,“只是小的们这里的茶有些粗鄙,还请大人担待则个。”

    “无妨。”朱平安微笑着回道,“劳烦你们且去通禀。”

    “大人扎煞小的了。”门子有些受宠若惊,感觉这位年少的大人好生和善。

    在一个门子去里面通禀的时候,朱平安与其他门子闲聊,一点架子也没有。

    在与门子闲聊的过程中,有意了解了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情况,门子们也是对朱平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番闲聊后,朱平安对于官署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目前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正官共有按察使一人,副使两人,佥事三人,当然自己上任后,佥事就有四人了。按察使、副使、佥事是按察使司的“正官”。除了正官外,衙门还有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四员“首领官”。所谓首领官,指的是吏员的首领,便是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五员,首领经历司、照磨所和司狱司。经历司掌收纳文书与勘察刑名之事,置经历、知事各一人,下辖立户礼兵刑工六房;照磨所掌照刷案卷,置照磨、检校各一人;司狱司,掌检察监狱事务,置司狱一人。

    门房门子对于官署典吏的人数,如数家珍,经他们讲述,朱平安得知官署内正堂六房有书吏十四人、典吏二十八人,承发房典吏二人,架阁库典吏一人,承差四人。经历司典吏一人,照磨所典吏四人,司狱典吏一人,共计吏典五十五人。

    也就是说,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里共有官吏六十多人。当然,这些不包括门子、皂隶、禁子等差役。



    “呵呵......我说一大早院子里喜鹊怎么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我们的朱大人来上任了,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朱平安坐在门房里,尚未看到来人,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有人来了。

    朱平安闻声起身走出门房,便看到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笑呵呵的走了过来。

    这位大腹便便的官员长的慈眉善目,端是突出一个“胖”字,小眼睛大耳朵,脸上肉多的都快把小眼睛给挤没了,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身上穿着的五品官服,被身上的肥肉撑得异常有型。

    “呵呵,这位便是朱大人吧,久仰大名,未尝得见,今日一见,端是一位少年英豪,果然名不虚传。我是咱们官署的佥事楚雄,往后我们就是一个官署里同僚了,可要多亲近亲近。”

    楚雄一副自来熟的上前,笑呵呵的上下端详了朱平安一番,称赞的拍了一下朱平安的肩膀,就势揽着朱平安的肩膀熟络的说道。

    “在下朱平安,见过楚大人。楚大人过誉了,‘英豪’二子,平安愧不敢当。”朱平安拱手与楚雄见礼,很是谦逊的说道。

    这便是自己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同僚了,朱平安不着痕迹的观察楚雄。

    楚雄身材肥胖就不用说了,一看就知道,朱平安目光较常人敏锐的多,注意到楚雄脖颈有一块胭脂色,现在是下午,楚雄脖颈上的胭脂不可能是他的家眷留下来的,因为若是他家眷昨晚留下来的,他今早洗漱定会洗除,那么便是中午期间新留下来的。按照常理,都奔五的认了,昨晚有一晚耕田的时间,中午应该没有那么大兴致再回家耕田了吧。那么更大的可能是,楚雄利用中午这点时间,争分夺秒去风花雪月找刺激留下来的,也正是如此,才来不及检查、清洗身上留下的痕迹。

    另外,楚雄身上传来的一股廉价的胭脂水粉味也侧面映证了这一点。

    以楚雄五品佥事的身价,他的妻妾所用的胭脂水粉肯定是高档货,不可能用如此刺鼻的廉价胭脂水粉,也只有哪些勾栏瓦舍、风花雪月场所里的女子才会用这种廉价且刺激的胭脂水粉。

    这是一个好色的胖子......朱平安给楚雄贴上了一个标签。

    由于楚雄靠的近,朱平安除了嗅到一股刺鼻的胭脂水粉味儿外,还嗅到一股子浓厚的酒肉味道......这是一个喜好口腹之欲的胖子,也是,能长到他这种体量,没有这个爱好才怪了。

    “咱们同署为官,称呼楚大人多生疏。”楚雄呵呵笑着说道。

    “楚兄。”朱平安更换称呼道,言毕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楚兄,楚雄,怎么感觉叫称呼他楚兄,像是唤他名字楚雄似的。

    “咳咳,你可以叫我楚大哥,我齿龄虚长你三十余,如此称呼也不算是占你便宜,我以后就叫你朱小兄弟了。”楚雄一副自来熟的说道。

    “楚大哥。”朱平安从善若流,微笑着拱手与楚雄再次见礼。

    “呵呵,朱小兄弟。走,楚大哥带你去拜见臬台大人,顺便顺路熟悉下咱们江浙提刑按察使司官署。”楚雄笑着伸手对朱平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扭头对一个门子说道,“李三,你们招呼好朱小兄弟的亲随,回头等朱小兄弟安置了,再派人通知你们。”

    在接待自己的时候,还不忘记关照刘牧、刘大刀两人。朱平安通过这一点,感受到楚雄此人不仅自来熟,在他大咧咧的表象下,心还很细。

    “有劳楚大哥。”朱平安微微拱了拱手,又扭头向刘牧、刘大刀点了点头。

    对于楚雄口中的臬台大人,朱平安很清楚,指的官署的主官、最高领导——按察使。“臬”这个字就是“刑法”、“法度”的意思,比如“奉为圭臬”一词。提刑按察按察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兼具司法和监察的职能,因此也被大家俗称为“臬司”。提刑按察使司的主官按察使也因此被称为“臬台”,其实跟民国时期的委座、军座这种带有尊称的简称相似。

    相类似,地方官员称呼布政使为“藩台”,也是一样的道理。

    出了门房,步入江浙提刑按察使司官署,迎面而来便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侧是狭长的长廊,粉墙堆砌的长廊,黛瓦为顶,色方砖铺地,长廊配有一个个镂空花窗,每一处都体现了江南特色。

    “朱小兄弟这边请。”楚雄说着,伸手牵着朱平安的手腕步入林荫大道。

    牵手而行,这不是说楚雄取向有什么问题,而是古人有以牵手表达善意、热情的习惯,再善意、热情一点,那边是同榻而眠、抵足而眠,比如三国时期的刘备同志就有这种爱好,桃园三结义时,刘备对关羽、张飞便是“寝则同榻”,对诸葛亮便是“抵足而眠”。

    在古代这种情况很正常,可是在现代就不一样了。在现代两个男人手牵手,怎么看怎么感觉gay里gay气,指定被人侧目而视,指指点点。这一印象,根深蒂固,朱平安也无法免俗。

    所以,从现代来的朱平安,被一个大男人牵手,如何也忍受不了,不止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便是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楚大哥,前面的这栋建筑是?”朱平安装作问路,不着痕迹的从楚雄手里抽出手腕,伸手指着前面的一栋占地颇广的三层飞檐建筑,一脸好奇的问道。

    “哦,你说前面这栋楼啊,这是档案楼,我们官署的机密档案都存放于此处,毫不夸张的说,江浙官员的档案尽存于此。每时每刻都有兵卫把守,闲杂人等莫能近前,便是你我,若非公务,也不得私自入内查阅档案。”楚雄对朱平安解释道。

    朱平安点了点头,江浙提刑按察使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兼具司法和监察百官职能,江浙一地的官员档案尽存于此也不意外。



    朱平安由楚雄引着,沿着林荫大道前行,过了档案楼没多远便看到一个五开间、两庑式样的横排大殿。大殿是标准的旧式官样建筑,突出一个高大稳重,由前殿和后殿组成,中间由天井、廊道相连接,宛若“工”字。

    楚雄人太胖了,走了这一段路,朱平安还刻意压慢了速度,他就已经开始喘起来了。

    或许,不仅胖,还有些虚......朱平安默默的又给楚雄贴了一个标签。

    “咳咳......朱小兄弟,这便是我们的官署所在了。这是前殿,面阔五间,主对外公干;我们日常公务在后殿。再往后是内宅所在,里面给朱小兄弟预留了一个独立的楼厅,朱小兄弟稍后可以从侧门安置家眷。走,我带你先去里面拜见臬台大人。”

    两人走到大殿前,楚雄用手撑着腰喘息了两下,然后对朱平安说道。

    朱平安自然从善若流。

    “咱们臬台大人呢......”途中楚雄斟酌了一下用词,有意提醒道。

    “还请楚大哥提点。”朱平安拱手道。

    “咱们臬台大人最是简朴,待会见了臬台大人,朱小兄弟不要太惊讶。”楚雄提醒道。

    “多谢楚大哥提醒。”朱平安拱手道谢,心中有些奇怪,臬台大人还能简朴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吗?!

    等见了江浙提刑按察使,朱平安就明白楚雄为何特意提醒自己了。

    江浙提刑按察使是一位身材消瘦的老头,甚至有一分弱不禁风的感觉,身材和楚雄是两个极端。果然如楚雄所说,简朴,太简朴了,不仅他身上穿的官服都浆洗的褪色变浅了,就连袖口上都打了两块补丁。

    朱平安进来拜见的时候,江浙提刑按察使正在用午膳,应该是一直忙于公务,错过了饭点了,因为他此刻一手拿着卷宗浏览,一手在享用午膳。

    午膳也异常的简朴,只是一叠窝窝头、一叠腌菜疙瘩、一碗白开水而已。

    虽然简朴,但是按察使边看卷宗边吃的津津有味,连朱平安他们进来都没有发觉,甚至在窝头碎屑散落掉在桌上时,按察使还异常娴熟的伸手从桌上将捏起来,丝毫不嫌弃的放入口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平时也经常这么做。

    怪不得楚雄提醒自己不要惊讶。

    身为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竟然生活的如此简朴,不令人惊讶才怪呢。

    “臬台,新任佥事朱平安前来报道了。”楚雄引着朱平安进来后,上前说道。

    “哦,我们的状元郎终于到任了。不错,不错,我们官署就缺少年轻人。”江浙按察使这才从卷宗和午膳中回过神来,一手放下卷宗,一手放下窝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兼具年代感和沧桑感的手帕擦了擦嘴,笑呵呵的抬头看向朱平安,一脸和蔼的说道。

    “下官朱平安拜见臬台大人。”朱平安拱手上前行礼,礼毕,双手奉上名柬、吏部公文,然后如晚辈学生面见老师一样,恭敬的立在一旁。

    “免礼免礼,平安快快请坐。晚成,你也快坐下,在我这,还客气什么。”

    江浙按察使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笑着对朱平安两人说道。

    “晚成”是楚雄的字,取自“大器晚成”一词。楚雄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被家里给予厚望,不过一直不甚出彩,一直到年逾三十,才靠着家里恩荫步入仕途。家里为了给他改运,将表字更改为“晚成”,希望他可以大器晚成。说来也巧,楚雄步入仕途后,在家人亲族照拂,还真是混的如鱼得水,真应了大器晚成这个词,到了临近五十时,升到了如今五品佥事的地位。

    “嘿嘿,臬台和平安聊,下官就不打扰了。下官改日再来叨扰老大人。”

    楚雄笑了笑,请辞道。

    “也好。哦,对了,晚成,你记得知会下公厨,今晚多做两道菜,我们一起为平安接风洗尘。”江浙按察使微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楚雄道。

    “下官领命。”楚雄领命,告辞离去。

    “平安是哪里人啊?家人几口人啊?表字名什啊?可曾婚配啊?......”

    江浙按察使像是唠家常一样,询问了解朱平安的基本情况。

    “回禀臬台,平安是安庆府怀宁县下河村人氏,家中兄弟二人,兄长已成家;平安表字‘子厚’,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已成家......”

    朱平安一一回禀道。

    在得知朱平安已婚后,江浙按察使还有几分可惜的说道,“本官有一个侄女,二八年华,秀外慧中,温婉贤淑,正待字闺中。子厚年少有为,正是良配。本来还想做个月老,不曾想晚了一步......时也,命也......”

    “多谢臬台抬爱,平安庸鄙,乡野之人,当不得‘年少有为’,非是‘良配’。与令侄女无缘,也是令侄女之福。令侄女秀外慧中,温婉贤淑,定能觅得良配。”

    朱平安一脸谦逊的回道,对于臬台的赏识,表示敬谢不敏。

    “子厚不用谦虚,年纪尚未弱冠,便已是五品佥事,若是称不上年少有为,我等老朽干脆自挂东南枝算了。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子厚不必在意。”江浙按察使摆了摆手,牵线之事就此作罢。

    “臬台虚怀若谷。”朱平安拱手道。

    “子厚年少有为,自当朝气蓬勃,这些官场陈腐之气就不必了。”

    江浙按察使微笑着摇了摇头。

    “多谢臬台教诲。”朱平安拱手道谢。

    “当不得教诲,只是过来人的些许感慨而已。”江浙按察使微笑道,然后继续说道,“子厚你来的正好,这次接风宴,可以把官署同僚挨个认识一下。若是早来一个月,只能见到老夫和江副使两人而已,其余人如楚雄等,全都在二月份分赴浙东、海右、浙江、金华等道分莅按治去了,一直到十月份才从各自分道回归官署。他们也都才回来没多久。咱们官署人聚齐起来,也就在这两三个月而已。错过了,只能等明年了。”



    “目前,我们江浙提刑按察司下辖浙东、海右、浙江和金华四道分巡道,因为南直隶特殊地位,其不设提刑按察使司及布政使司的缘故,其境内各分巡道由相邻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代管,我们江浙提刑按察司分管了其中一道,我们官署两个副使、三个佥事各领一个分巡道,人手恰好,本来还为难子厚的职责,不过如今不用发愁了。目前江南倭患日糜,防御倭患责任重大,通过这些年的现实来看,卫所军早己不堪任用,面对肆虐的倭寇,几无胜绩可言。朝廷对卫所失望透顶,故而特别任命原本具有‘兼察府州卫所’的副使或佥事提领民兵,以协助防倭倭寇。子厚你便有朝廷特别颁发的‘整饬兵备’的敕书,具有统兵的权利。日后,我们江浙提刑按察司的兵备就由子厚负责了,望子厚希望子厚发扬靖南成绩,再接再厉,为这备受倭寇欺凌的江浙尽一份力......”

    臬台在最后对朱平安的职责做了安排,将江浙的兵备交给了朱平安。

    这在朱平安的预料之中,也是朱平安所希望的,所以朱平安欣然接受任职。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不负臬台所望。”朱平安拱手领命,表态道。

    “善!”臬台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端起了一旁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古人有端茶送客的含蓄规则,况且方才拜见打断了臬台的午膳,又聊了这么久,再不吃,臬台的午膳估计都要凉了,朱平安识趣的告辞离开。

    接下来,朱平安又由楚雄引着,拜见了官署的两位副使以及其他两位佥事。

    一圈下来后,朱平安对江浙提刑按察司的领导层有了简要的了解。

    臬台大人也就是按察使,姓张名子敬,字举刚,今年五十有八,祖籍湖南。朱平安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简朴、和善,对工作富有责任心。

    两位副使,一位名叫胡瑾,字同达,今年五十五岁,祖籍河南;一位名叫白晋胡,字金诚,今年六十一岁,祖籍岭南人。由于拜见时间较短,朱平安对他们的印象不深,胡瑾较为冷漠一些,白晋胡较为世故一些。

    三位佥事,除了楚雄之外,另外两位佥事分别是四十五的张楚峰和四十八的卓彦。张楚峰与张居正有些神似,衣着一尘不染,相貌儒雅帅气;卓彦则相反,卓彦中等身材,不仅脸庞有些面瘫,还有几分凶相。

    这就是朱平安对未来一段时间同僚的印象了。

    “朱小兄弟,走,大哥带你转转我们官署,熟悉熟悉环境。”楚雄在引着朱平安走了一圈,喝了一杯茶,稍作休息后,一脸热情的说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朱平安点了点头。

    接下来楚雄一边带着朱平安浏览介绍官署,一边与朱平安简单介绍官署的人和事。当然,介绍的都是浮于表面的人事,深层次的并没有涉及。

    江浙按察使四官署真的出乎朱平安的意料,不仅具有官服的威仪,还兼具舒适性,外殿建造充满了高衙威仪,而内里尤其是后宅建造的宛若园林一样,或者说就是以园林的标准建造的,曲径通幽之妙,山水亭廊之美,假山水榭人工湖,不一而足。朱平安被分的独立楼厅其实就是一个小园林,院内引了一小潭碧水,小桥流水,飞檐小亭,翠竹绿树,庭廊有美人靠连接......以此作为官员内宅,朱平安都觉得奢侈。

    “子厚觉的我们官署如何?”楚雄引着朱平安浏览完了江浙按察司官署后,微笑着问道。

    “高,大,上......”朱平安回道

    楚雄闻言,不由一怔,高大上,什么意思?!朱平安意识到他不是现代人,get不到这三个字的点,于是解释道,“高端,大气,上档次......”

    “呵呵,高端大气上档次,高大上,秒!”楚雄听了朱平安的解释,不由笑着伸出了大拇指,“朱小兄弟不愧是状元郎,这三个字精辟!”

    “楚大哥过奖了。”朱平安谦虚道。

    “单就环境而论,在江南没有几个衙门比咱们江浙按察司更好的了。”

    楚雄自信的说道。

    朱平安点了点头,对楚雄的话并不怀疑,因为江浙按察司衙门确实在他所见衙门中排第一的存在,一般衙门都是比较具有年代感,或者说破旧,像江浙按察司衙门这样豪华的衙门,在衙门里算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朱小兄弟,其实,我们都应感谢上任臬台——王寺孝王大人。我们如今所居的衙门,正是王大人到任后修建的。”楚雄一脸感慨的说道。

    “王大人现在何处?”朱平安点了点头,问道。

    “咳咳,王大人现在在京城......”楚雄咳嗽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北方。

    “王大人高升进京了?我在京城时......”

    朱平安一边思索京城时能对应上号的姓王的大人,一边缓缓说道。

    按察使是正三品,如果高升进京的话,那至少也得是同级正三品吧,京官要比地方官员高半级的。六部左右侍郎是正三品,督察院的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六科品级最高才是正七品,太低了,五寺正职的品级也才是从三品,也太低了。最大的可能是六部和督察院,朱平安在京城时翰林院及无逸殿司值时与六部打的交道比较多,与督察院交际也不算少,不过,对这姓王名寺孝的大人还真是没有一点印象,有点不应该啊。

    “咳咳,不是高升进京,而是在京城天牢里蹲着呢......”楚雄再次咳嗽了起来。

    哈?!

    天牢里蹲着?!

    朱平安闻言一怔,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怪不得自己对他没印象,原来在天牢里蹲着呢。

    “为......”朱平安正想要问为什么,忽地有所了然的看向楚雄,试探道,“王大人擅修官署?”

    自古以来,就有“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的民谚,一是因为为官一任数年而已,只是一个过客,自然不必费心费力为下任官员修缮衙门;二是因为廉政,旧时修衙,难免要劳民伤财,招募或征调民力,容易导致非议;三是权限,这也是最主要的,衙门不是你想修就能修的,一者朝廷对各级衙门有严格的规制,不允许僭越,二者地方官员无权动用财政资金擅修衙门,必须要向朝廷打报告请示,得到准许后,才可在准许的范围内修衙。

    擅修衙门,轻者贬官,重者下狱。

    所以在古代,基本上很少可以看到现代地方时那种这种超规格的办公大楼。

    所以朱平安才认为王大人被打入天牢,很有可能便是因为擅修官署导致的。

    “咳咳,也不算是擅修,王大人修缮官署前有上奏朝廷,获得批准后才修缮的。”楚雄咳嗽了一声说道,看到朱平安灼灼的目光,才有接着说道,“不过王大人申请的是五万贯钱,朝廷只批准了6000贯。”

    朱平安顿时心中了然。

    6000贯可修不成如此高大上的官署,这点钱最多只够修一个门而已。甚至五万贯也修不成如此高大上的官署。

    这和擅修官署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有蒙蔽上听、瞒上欺下的罪责,另外王大人作为肩负按核、监察之职的提刑按察使,如此更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被下天牢也不奇怪。



    傍晚时分,朱平安安置好了画儿等人,动身去参加臬台张大人组织的接风宴。画儿和妖女若男住进了官署内宅那栋分配给朱平安的那个独立楼亭,刘牧、刘大刀等人则与六房吏员住在一起,由于刘牧他们都是武官身份,每人都有独立房间,居住环境比靖南县衙好了数倍不止。

    “咳咳,朱小兄弟,咱们臬台大人最是简朴,接风宴或许显的寒酸,不过朱小兄弟莫要介怀,宴席结束后我们在细腰楼再为你接风洗尘。”楚雄在路上特意等着朱平安,对朱平安说道,说到细腰楼的时候,还挤了挤眼睛。

    “楚大哥多虑了,平安出身乡野,对于口腹之欲没什么追求和讲究。”

    朱平安笑着说道,这是大实话,自己虽然喜好美食,但是却不挑食。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楚雄所说的细腰楼?!怎么听名字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朱平安心里腹诽道。

    还有楚雄口中所说的我们值得是谁?除了臬台大人之外的其他人吗?

    酉时,官署后厨,接风宴准时开始。参加接风宴的只是官署的正官,并无吏员,朱平安自觉坐在了末席。

    红烧油炸豆腐,小葱拌豆腐,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凉拌折耳根,干炸小黄鱼,糟酸笋猪杂烩菜,菠菜鸡蛋汤......六菜一汤外加两大坛酒。

    菜肴上桌后,楚雄给了朱平安一个果不其然很寒酸的眼神,由衷的为他提前准备了备用计划感到英明,然后对朱平安挤挤眼,用口型说“细腰楼”......

    寒酸吗?!

    不至于啊,如此六菜一汤虽然不是山珍海味,可是也称不上寒酸啊。或许对于官员们来说,这样的席面简单家常了一些,但是对于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样的六菜一汤已经是年夜饭的标准,很丰盛了。

    朱平安出身于乡野,深知老百姓生活不易。官员都是食民禄的,如果官员简朴一些,老百姓的负担也会相对减轻一些。如此接风宴,朱平安不仅没有介怀,还打心底支持。

    若是今日的接风宴是一桌的鲍鱼海参,朱平安估计与心不安,难以下咽,但是如此家常的接风宴,朱平安却是很心安,吃的很是津津有味,甚至后面吃的楚雄看朱平安的眼神都很是同情,唉,朱小兄弟为了给臬台大人留下好印象,真是辛苦你了,回头哥哥一定在细腰楼好好的补偿你。

    “呵呵,今日是子厚赴任的日子,破例超标准多上了几道菜,灶房把账记在我头上,回头从我俸禄里扣。”臬台大人在饭菜上齐后,端起酒杯说道,“来,让我们共饮此杯,欢迎子厚加入江浙提刑按察使司,与我们勠力同心,砥砺前行。”

    “多谢臬台抬爱。”朱平安双手端起酒杯道谢。

    “呵呵,今日我们也跟着子厚沾沾光,不仅多吃几道菜,最重要的是终于又喝到臬台大人家自酿的米酒了。”楚雄等人一同举杯,笑呵呵的说道。

    朱平安这才知道,原来宴席上的这两坛酒是臬台大人家自酿的米酒。

    “子厚你还不知道吧,这米酒可是臬台夫人亲手酿的,全天下独此一份,别无分号。这酒啊一开坛,整个官署都能闻到浓郁的酒香,一点都不夸张,真可谓是‘瑶池米酒遗凡香,留得万代享酒芬’。我们之前求了多少次,臬台大人都没舍得拿出来,子厚你一来,臬台大人就主动拿出来了,这面子可不是一般两般啊,子厚你可要多喝几杯。”

    楚雄举着酒杯,笑呵呵的对朱平安说道。

    “那可不,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啊......我们都是昨日黄花了......”

    副使白晋胡笑呵呵的打趣道。

    其余人跟着附和,宴席上顿时一团和气。

    “你们啊,少阴阳怪气的,平时上衙,自然不能贪杯。今日是子厚的接风宴,特别破例,酒水管够,你们敞开了喝,回头我让夫人再多酿几坛,等到年底了,每人送你们一坛。”

    臬台大人伸手指了指楚雄等人,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对众人许诺道。

    “多谢臬台大人。”楚雄等人喜不自胜。

    言毕,众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朱平安饮后,回味了一番,这米酒虽然不像楚雄等人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味道确实也不错,饮吧有一股甜润的口感缠绵于舌尖。

    臬台大人这边放下酒杯,两位副使又各提了一杯酒,表示了对朱平安的欢迎。

    朱平安一一表示感谢。

    接下来,众人你来我往,很快,一坛米酒就见底了。

    “咱们这提刑按察使司追根溯源,承循的是前朝旧制,伪元立‘按察司巡行郡县法’后,始形成的按察司官分巡制度。我朝初立时,仅在各省设提刑按察司,并未下设按察分司,一直到洪武十四年,始设‘按察分司’。当时,我朝除直隶外,有一十二道提刑按察司,共设有五十三个分司,当时分司并未涵盖所有府。比如,我们江浙当时设置宁绍、温台、金处、严衢四个分司,皆属浙东地区,浙西的杭州、湖州、嘉兴三府,则未置分司。后鉴于各按察分司所巡地方多有未当,又做了调整,如今我江浙设浙东、海右、浙江和金华四道,浙西三府皆包含在内。再加上南直隶的一个分巡道,我们官署共负责五个分巡道。

    下午时,我与子厚说了,如今我们官署两个副使、三个佥事各领一个分巡道。子厚来了之后就专职负责我们官署的兵备之事,提领民兵,协助防倭倭寇。兵备一事,事关重大,在座的诸位一定要鼎力支持子厚。”

    臬台大人在宴席上对众人宣布了朱平安的任命,叮嘱众人支持朱平安。

    “自然。”众人一致表态。

    “其实子厚专职兵备还好,我们领分巡道,其实颇多掣肘。原本地方上一应纠举官邪、刑名、诉讼皆为按察司掌理,我们按察司大权在握,独立行使监察等职权。巡按御史不常设,且即便设立也不过和我们分巡道的职掌相同。可是目前巡按御史常态化,再加上我朝颁行的《宪纲》,我们分巡道不仅监察职权被大大削弱,巡按御史事实上成了我们分巡道的顶头上司,我们分巡道都成了巡按御史的陪巡之官了,分巡道的事宜要直接向巡按御史详报,听候巡按的批复。现在很多人都笑话我们提刑按察司干脆去掉‘按察’一词,直接叫‘提刑司’算了......”

    张楚峰对朱平安大吐苦水道。

    “呵呵,不如张老弟与朱小兄弟互换一下职位?”楚雄笑呵呵的说道。

    “咳咳,楚胖子你怎么不和子厚互换一下?!”张楚峰呛了一口酒。

    “呵呵,你看我这身板能理兵备吗?”楚雄笑呵呵问道。

    “你干脆说你怕死好了。”张楚峰反唇相讥。

    “好了,职责一事干系重大,自有朝廷定论,岂是你们说换就换的。”

    臬台大人扫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俩人。

    顶点



    夜幕入眸,月牙悬在树梢,一个醉人的夜晚正在缓缓弥漫。夜色中出现了三个人影,脚步蹒跚的向着朱平安分配的独立楼厅而来,夜风吹来,酒味弥漫。

    “快来人啊,你们老爷喝高了。朱小兄弟,醒醒,已经到家了......”

    楚雄和卓彦两人架着醉醺醺的朱平安进了庭院,一边喊人,一边轻轻拍了拍朱平安的脸颊唤道。

    朱平安醉醺醺的努力睁了下眼睛,然后又合上了眼皮子,嘴里发出鼾声。

    “姑爷,姑爷.......”

    包子小丫鬟画儿听说朱平安喝高了,着急的从屋子里一路小跑过来。

    “酒量不高,平时都不喝,今天瞎逞什么能啊......”

    妖女若男也紧跟着出来,小声的腹诽着,不过脸上也是担心的模样。

    “咳咳,我们也不知道朱小兄弟酒量这么浅,几杯米酒下肚就醉倒了,怪我们,怪我们......”

    看到画儿她们担心的模样,听了妖女若男的腹诽,楚雄不好意思的说道。

    画儿担心朱平安,一颗心全在朱平安身上,压根没有心思理会楚雄,至于妖女若男,她惯是嫌恶这些当官的,更是看也没看楚雄他们一眼。

    接风宴将主宾给喝倒了,确实有些不像样,楚雄他们一时间有些尴尬,“咳咳,你们两个弱女子,怕是架不动子厚,我们帮你们将子厚扶到屋里吧。”

    画儿力摇了摇头,姑爷醉了,怎么可以让你们进屋呢。

    “不劳大驾,画儿扶一下。”妖女若男冷冷的说了一声,然后一手将朱平安的胳膊环在她脖颈上,稍一用力就将朱平安给背了起来,突出一个轻松随意。

    妖女若男将朱平安背起来后,在画儿的帮扶下,妖女若男一手将朱平安的双手压在胸前,另一手勾着朱平安的大腿,背着朱平安往屋内走去。

    楚雄两人不由瞪大了眼睛,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朱平安的这个侍妾看样子是个练家子啊......

    “卓老弟,朱小兄弟虽然醉倒了,但是细腰楼咱们都定好了,人也约好了,总不能退了吧,走,咱们几个去细腰楼,改日再请朱小兄弟。”楚雄目视妖女若男和画儿将朱平安背进屋内后,扭头对卓彦说道。

    “反正最大的金主是你,我自没意见。”卓彦点了点头,面瘫的脸上露出笑容。

    于是,两人向细腰楼而去。

    在楚雄、卓彦去往细腰楼的时候,朱平安由妖女若男背着已经进了屋。

    “慢点,别晃到了姑爷......”

    “小心门槛......”

    “小心门框,别碰到姑爷的脑袋......”

    一路上画儿的小嘴就没停过,不时的提醒要不若男小心、轻点、慢点......

    妖女若男一开始背着朱平安还挺正常,可是走进屋里没几步,妖女若男的脸色就变了,稍有些红,继而又由红变黑,像是累坏了一样......

    等走到卧室后,画儿还在提醒妖女若男轻点的时候,妖女若男直接唰一下子将朱平安丢到了床上,在画儿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妖女若男黑着一张脸对床上的朱平安冷声道,“起来吧,别装了,我知道你没醉!”

    “你干嘛!”画儿看到妖女若男将朱平安粗鲁的丢到床上,顿时生气了。

    再听到妖女若男对朱平安说起来别装了的时候,画儿一张小脸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更生气了,“哈?若男你胡说什么,姑爷都醉成这样了......”

    “我背他的时候,他动了!”

    妖女若男黑着一张脸用力的挖了床上的朱平安一眼,扭头对画儿说道。

    “哪里动了?!我怎么没看到。姑爷都醉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会动。你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平时姑爷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画儿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说道。

    “他动的地方,你看不到!”妖女若男一双杏眼圆瞪,再次狠狠的挖了床上的朱平安一眼,咬牙切齿的说道,言语里充满了火药味。

    “什么叫姑爷动的地方我看不到?!哪里动了?!”包子小丫鬟画儿生气的质问道。

    “总之他动了!”妖女若男咬牙道。

    画儿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妖女若男唰一下子摸出了鱼匕,咬着牙走向朱平安,“朱平安!我知道你没醉,起来吧,别装了,不然我让你一辈子睡下去!”

    “你要干什么?!”画儿伸开双手拦在床前,跟一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

    “我数三个数,1,2......”妖女若男目光越过画儿,看向床上的朱平安。

    当妖女若男嘴巴张开,3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床上的朱平安咳嗽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咳咳,你们不用担心,我没有喝醉,我是是装的。”

    “姑爷,你真的没醉啊。”画儿闻言,惊喜的转身。

    “谁担心你?!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妖女若男一脸不善的看着朱平安,匕首在她指尖飞旋。

    “姑爷你怎么装醉啊?”画儿不解的问道。

    “呵,装醉了才方便某些人作坏事啊,事后还可以把责任推到‘酒’上。”妖女若男冷冷的看着朱平安,愤愤的讥讽道,手指尖上的鱼匕飞舞的更快了,似乎随时都会飞出去,一下子就戳到某个人的心窝上。

    “姑爷做什么坏事了?姑爷一直在装睡啊。”画儿一脸不解的说道。

    “我装醉是因为楚雄他们要在细腰楼再给我接风,我不想去,又不好拒绝,只好装醉。”朱平安解释道。

    “细腰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妖女若男讥讽。

    “对啊,所以我才装醉不去。”朱平安点了点头。

    “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不能去,如果姑爷需要,我......我可以......”

    画儿小脸通红,小手揪着衣角,脑袋都快埋到领口里去了。

    “不要岔开话题!方才的事情怎么办?!”妖女若男一脸不善的看着朱平安。

    “咳咳,画儿我有些口渴,你去帮我倒碗水吧,哦,最好是蜂蜜水,虽然我没有喝醉,但是也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昏沉,听说蜂蜜水可以醒酒。”

    朱平安用口渴的借口,成功的支开了画儿,然后一脸坦诚歉意的对妖女若男说道,“方才的事情,是我不对。喝了些酒,又被你一背,都是身体本能反应......我并无任何对姑娘不敬的想法,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是说,你这样是尊敬我了?!”

    妖女若男脸色更是不善,匕首停止了转动,匕尖对准了朱平安的心窝,跃跃欲飞。

    “咳咳,不是,不是,绝无此意......”朱平安慌忙解释。

    “哼!”

    妖女若男看到朱平安的糗样,冷冷的哼了一声。

    “止此一次,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

    妖女若男冷冷的对住平安说着,然后玉手一挥,嗖一道白光闪过,对面窗前桌上放置的笔架上悬挂的一根毛笔,被一匕首分为两段......

    朱平安顿觉一阵凉意......

    (本章完)



    “我以前以为你是和尚,现在才发现你就是一个披着袈裟的阴险禽兽......”

    “啧啧......某些人看着人模人样,背地里下流龌龊......”

    妖女若男虽然放过了朱平安,但是一连数日都没给朱平安好脸,还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一两句。

    朱平安毕竟有错在先,每次都尴尬不已......

    画儿倒是次次为朱平安打抱不平,不明白妖女若男为何次次污蔑自家姑爷......

    第二日,朱平安履行了种种仪式后,正式上任,接收官署吏员拜见。

    不过,朱平安执掌兵备,注定不会再官署久呆的,甚至比楚雄他们这些分巡道还要扎根地方,所以这些吏员虽然恭敬,但是对朱平安并不趋奉攀附。

    当然,朱平安也乐见如此。

    正式上任后,朱平安才发现这执掌兵备之职是一个大坑,又黑又大,简单来说就像爱情公寓那句台词一样:钱不够,演员未定,剧本暂无......

    朱平安目前手上只有一个朝廷特别颁发的‘整饬兵备’的敕书,其他皆无。

    没有人马。虽然朱平安有统兵之权,提领江浙境内所有民兵,然而现状是江浙提刑按察使司下面一个民兵也没有;

    没有钱粮。目前朱平安并无一文钱、一斗粮草,江浙提刑按察司目前也没有这方面的预算。

    没有营地。

    没有......

    只有朱平安一个光杆司令,其他皆无。朱平安当前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解决这些问题。

    第三日休沐,朱平安前去拜访临淮侯李庭竹。临淮侯李庭竹担任应天左军都督府操江提督兼领水军左卫,也在应天府,于情于理,朱平安都应该去拜访一下。

    临淮侯李庭竹并没有住在都督府,而是在应天府租了一套大宅子居住。

    临淮侯李庭竹租房住并不是买不起房,其实以临淮侯府的经济实力,在应天府买一套宅子根本不算事,而是因为洪武大帝的强势反腐政策,明朝律例禁止地方官员在任职地买房,任何官员敢在自己就任所在地购买房产,不分情由,一律挨五十鞭子,罢免官职,购买的房产全部充公。律例明文规定:“凡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

    正是因为有制度约束,即便是不差钱的临淮侯李庭竹只能在应天府租房住。

    京城不算。

    朱平安也经常听到有同僚抱怨这一制度过于严苛,不过朱平安却觉得这项制度很巧妙。在现代,朱平安见了太多被房产等贿赂腐蚀掉的贪官污吏了。不法分子通过送官员房子,或者在官员买房时给予很大折扣,这种变相的受贿手法,不知道腐蚀掉了多少立场不坚定的官员。明朝的这一禁令,虽然断绝不了贪腐,但是至少解决了部分贪腐。

    明朝除了禁止地方官员在治地购买房产外,还禁止迎娶当地的女人为妻妾。律例规定:凡府州县亲民官,任内娶民妇女为妻妾者,杖八十。女家与主婚人并同罪,妻妾仍两离之。女给亲,财礼入官。如此规定是为了防止官员迎娶当地女人后,女方家族仗着官员之势受益,进而引发更加严重的家族贪腐。

    当然,再好的政策,执行起来总是会被人钻各种各种的空子,不过总比没有政策要好得多。

    朱平安带了一份拜礼,来到了临淮侯所住的宅前,送上了一份拜帖。

    “五姑爷您来了!您来那还需要什么拜帖啊,您跟我直接进就好了。侯爷昨天特意叮嘱我来门房候着,就是怕门子不认识您,吩咐只要您来了,就立刻将您请进府。”朱平安才送上拜帖,门房里就传出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然后,门房里走出来一个有些面熟的人,正是当初京城临淮侯府的一个小管家李贰。

    原来临淮侯昨天就得知自己来江浙提刑按察使司上任的消息了,知道自己肯定会前来拜访,特意令认识自己的李贰来门房坐镇,等待自己上门时给与方便。

    “劳伯父挂念,李管家辛苦了。”朱平安拱手说道。

    “都是一家人,姑爷何须客气。姑爷,快请进,我带您去见侯爷。”李贰弯腰道。

    临淮侯李庭竹租住的这个宅院原本是一个私人园林,后来改为居住。庭院面积虽然比之京城的临淮侯府要小一些,但是也占地颇大。庭院建造的精巧华美,掘地为池、叠石为山、山水之间、恍若仙居,生活环境比朱平安在江浙提刑按察使司官署分的楼厅要好的多。

    朱平安由李贰引着进了府内,路上李贰询问了府里的侍女,得知临淮侯正在书房考较小公子的课业,于是便引着朱平安径直来到了书房。

    考较小公子的课业?!

    难不成熊孩子睿哥儿也跟着临淮侯来应天府了?!朱平安闻言,猜测道。

    朱平安两人方来到书房前,还没有进去呢,就听到了临淮侯李庭竹愤怒的声音、竹板打肉的声音以及熊孩子睿哥儿杀猪般的嚎叫声......听到熊孩子极具特色的嚎叫,朱平安清楚自己猜对了,熊孩子睿哥儿果然来了。

    不过,不过考较课业吗?怎么体罚起来了?!熊孩子又怎么惹到他老子了......

    “侯爷,五姑爷来了。”李贰似乎对这一幕已经见惯不惯了,上前敲门。

    “子厚来了,快快请进。”

    临淮侯李庭竹听到禀告后,拖着肥胖的身躯走了出来,手里面还拿着一根藤条,方才正是用它教训熊孩子了,这会还没来得及丢掉。

    “平安拜见伯父。”朱平安拱手见礼。

    “都是一家人,何须这些繁文缛节,快快请进。”临淮侯李庭竹胖手拍了拍朱平安的肩膀,将朱平安请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朱平安果然就看到了熊孩子睿哥儿,此刻熊孩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一张小肥脸上两道眼泪特别喜感,脸上一副既委屈又不服的表情,两只胖手拼命的搓,依稀可见手掌红痕......看来,熊孩子睿哥儿方才被临淮侯用藤条打手掌心了。



    “土......五姐夫,你快救我啊,我爹他要打洗我,刚才要不是你来,他还要接着抽我呢。呜呜呜,老疼了,你看看我的手,都被我爹给抽成什么样了,连我最爱吃的鸡腿都拿不住了......呜呜呜......”

    熊孩子睿哥儿看到朱平安,一张胖脸顿时像发现了救星一样,激动的向朱平安求救,一边求救还一边向朱平安展示他被藤条打红了的小胖手。

    嗯,确实,熊孩子小胖手确实被抽的不轻,甚至都有些泛着血痕了。

    熊孩子身旁是课业桌,上面放着一套笔墨纸砚、一张墨迹方干的宣纸、三卷书册以及......一个盘子,盘子外面滚落了一个红烧鸡腿。熊孩子方才说他连最爱吃的鸡腿都拿不住了,估计这个鸡腿就是他方才伸手去拿,结果由于手心被抽红了,一疼没拿住,掉在桌子上了......

    这熊孩子真是心大啊,关注点也真是奇葩,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竟然是鸡腿......你这不是找抽吗?!朱平安闻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果然熊孩子话音才落,朱平安还没来得及开口替他求情,就听到了临淮侯的咆哮。

    “鸡腿,鸡腿,一天天不学无术,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虽然朱平安在场,但临淮侯的情绪还是被熊孩子这一句鸡腿给刺激的控制不住了,忍不住咆哮着,磨刀霍霍,不,提着藤条向熊孩子。

    “五姐夫,救命啊......”熊孩子求生欲很强,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向朱平安身后躲。

    虽然熊孩子睿哥儿有些时候确实让人忍不住想要拿手脚或者戒尺、藤条之类的对他摩擦几下,不过这次临淮侯李庭竹摩擦的有些重了吧。

    所以,朱平安一边伸着胳膊护住熊孩子,一边为熊孩子向临淮侯李庭竹求情道,“伯父手下留情,睿哥儿年纪还小,有些时候不懂事,小惩即可。我看他也知道错了,伯父这次就且放过睿哥儿这一回吧。”

    估计熊孩子犯的错误不小,虽然朱平安求情了,但是临淮侯李庭竹并没有放下藤条的意思,站在朱平安身前,一手将藤条缠在手掌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子厚,你不知道这小子成天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睡睡睡、玩玩玩,重金聘请的西席先生都被气走三个了......你看看他,学问一点都没有见长,这体重蹭蹭蹭往上涨......”

    “咳咳,伯父....”朱平安正要再劝临淮侯李庭竹,就听到熊孩子在身后嘟囔开了,“爹,我这才胖到哪儿啊,跟爹你比差远了......”

    熊孩子的这一席话,再一次成功的将临淮侯李庭竹给气的失控暴走了,那架势若不是朱平安护住,临淮侯都能将熊孩子吊起来抽打......

    “咳咳,伯父,睿哥儿年纪还小,虽然贪玩了些,不过睿哥儿聪慧,慢慢教育,仍是栋梁之才......”朱平安换了一个角度,劝慰临淮侯李庭竹道。

    “聪慧?!贤侄......”

    临淮侯李庭竹听了朱平安的话,脸色顿时变得一脸便秘的模样,似乎隐情颇深。

    朱平安见状怔了一下,虽然自己说熊孩子聪慧有点违心,不过也不至于如此吧?!

    “聪慧?!唉,贤侄啊,你有所不知,我今日之所以教训这个孽子......”

    临淮侯李庭竹说着情绪就上来了,手指颤抖的指着熊孩子睿哥儿。

    啊哈,到重点了,朱平安洗耳恭听。

    此刻,当事人熊孩子抬着一张胖脸,一脸的无辜,这模样又将临淮侯给气了一顿。

    “正是因为这个孽子他着实朽木不可雕也。”临淮侯兀自气呼呼的说道。

    “伯父,不至于吧?!我教过睿哥儿,他不像伯父说的这般不堪啊。”

    朱平安轻声说道。

    “就是,五姐夫说的对,我才不是朽木。”熊孩子睿哥儿梗着脖子道。

    “你闭嘴!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临淮侯气道。

    熊孩子虽然听话的闭嘴了,不过那小肥脸不羁不服的四十五度仰着......

    “贤侄,你还道他聪慧?!西席旬日前便已经开始给他讲解《陈情表》,今日我考较他的功课,便是开头几句,便将我气的几欲吐血......”

    临淮侯李庭竹一提到考较熊孩子的功课,便忍不住对朱平安大吐苦水。

    作为古汉语文学研究生,朱平安对《陈情表》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三国两晋时期文学家李密写给晋武帝的奏章,言辞恳恳,一片真情,字字可见孝心,此文被认定为中国文学史上抒情文的代表作之一。正如《鹿鼎记》有“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这样的赞誉,《陈情表》也有“读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的赞誉。以教学《陈情表》来培养孩子的孝心,实乃不二之选。

    估计临淮侯考较熊孩子的功课,一方面是看他对课业的掌握程度,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熊孩子学了《陈情表》后,孝道这方面是否有所精进。

    看样子,临淮侯不止是失望那么简单,朱平安见状心中有所了然。

    “我考较他‘生孩六月,慈父见背’和解?贤侄,你知道他怎么回的?!”

    临淮侯李庭竹情绪有些激动的对朱平安说道,估计当时熊孩子解释的实在是太离谱了,以至于他现在提到这一句,情绪依旧难以控制。

    朱平安抬头看向熊孩子。

    “这句话是说‘我生下来六个月,我慈祥的爹就去世了’,我还写出来了呢。”

    熊孩子抬起一张肥脸回道,脸上的自信溢于言表。

    这一句话没什么难度,熊孩子翻译的没毛病啊,还算蛮到位的啊。

    朱平安闻言不解的看向临淮侯。

    “你还有脸说!子厚,你看看他写的......”

    临淮侯李庭竹激动的将桌上的宣纸拿起来,指着上面的字对朱平安说道。

    这么生气,熊孩子写的什么?!

    朱平安好奇的将目光看向宣纸,只一眼,差点没被一口口水给呛死在当场。

    只见宣纸上,白纸黑字的写着:“我生下来六个月,我慈祥的父亲就去势了......”

    去“势”?!

    你特娘的还真是个人才啊,直接将你爹给安排到宫里当太监去了.......

    朱平安这才明白,怪不得临淮侯如此激动,如此生气,如此失控。

    原本是想看你功课如何,孝心如何,结果你不仅笔误,还将亲爹将你爹的安排的明明白白——去势进宫了。

    临淮侯如何能不生气!



    “咳咳,这个笔误是有点过分哈......”朱平安将目光从宣纸上挪开,咳嗽了一声说道。

    “势”和“世”两字差别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是“势”字不会写,或者笔误写成了“世”字,也情有可原,可是将“世”字误写为“势”,这个笔误就有些过分了,甚至,朱平安都怀疑熊孩子是不是故意的......

    “贤侄,何止是过分那么简单,你说他有多不学无术才会笔误到这种地步!”临淮侯情绪兀自难以平静。

    “咳咳,一时马虎,以后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了。”朱平安底气不足的替熊孩子辩解了一句。

    “如果说这一句是一时马虎,那下一句呢,我考较他‘行年四岁,舅夺母志’,你知道他是怎么解释的?!”临淮侯提到这一句,情绪更激动了,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似乎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了一样。

    呃!

    临淮侯此刻的模样比方才还要激动数倍不止,朱平安顿时有些好奇了。熊孩子是怎么翻译的?!

    “这一句,我觉的我解的很好啊。”熊孩子抬起肥脸,自信丝毫不减。

    自信这一块,熊孩子从来都拿捏的死死的,无有出其右者!

    临淮侯那边要爆炸,朱平安在临淮侯爆炸前问熊孩子,“睿哥儿,你是怎么解释的?”

    “这一句也不难啊。‘行年四岁,舅夺母志’说的是‘我长到四岁的时候,舅舅夺取了母亲的贞操’......”熊孩子抬着肥脸,自信的解释道。

    我嘞个凸(艹皿艹)啊!

    “行年四岁,舅夺母志”说的是“我长到四岁的时候,舅舅夺取了母亲的贞操”?!!

    噗!

    朱平安听了熊孩子的解释,当场就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你特娘的已经不是人才这么简单啊,你是秀儿,天秀、***、蒂花之秀、造化钟神秀都不如你秀啊,......

    朱平安目瞪口呆的看着熊孩子睿哥儿,一脸大写的卧槽和佩服......

    继安排了你的老父亲去势进宫之后,你又将你老母亲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朱平安此刻有些心疼临淮侯李庭竹,满怀憧憬的检查儿子的功课,希望看到儿子在功课和孝道方面双优秀,结果儿子不仅功课差到扶墙,孝道方面更是令人吐血,安排完老父亲去势进宫,又安排舅夺母贞......

    好好的一个《陈情表》,愣是被你给解释成了集宫斗、人性、伦理于一体的狗血剧......

    朱平安看了眼临淮侯,又看了眼熊孩子,亲生的啊,在这种情况下,临淮侯都没有将熊孩子给揍死,充分说明了熊孩子是亲生的啊。

    “我让你‘舅夺母志’......”临淮侯终于爆炸了,他此刻违背了物理原则,他肥胖的身躯做出了飘逸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熊孩子从朱平安身后拽了出来,一把按倒在椅子上,对着屁股就是一巴掌。

    嗷......熊孩子的声音传的老远......

    朱平安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熊孩子从临淮侯的熊掌下解救了下来。

    “咳咳,伯父,睿哥儿近来可能上课有些不专心,他......他以前的功课应该不错的。”

    朱平安找了个理由安抚住了临淮侯。

    “呜呜,我以前学的老好了,绝对不像这破《陈情表》这样拉稀......”熊孩子哼唧了两声,又将脑袋瓜子给四十五度抬起来了,那股熟悉的迷之自信又回到了他的肥脸上。

    秀儿,你坐下!

    朱平安见熊孩子这副德行,不由捂脸,我只是随口说说,给你找个台阶下而已,不是让你站起来!还特么踩桌子上站起来!“以前学的老好了,不像《陈情表》这样拉稀......”你的词还特么挺多......

    果然!

    听到熊孩子这般自信的表情,临淮侯就像是被吸引了仇恨的野怪一样将目光看向了熊孩子,起了考较之心,随手将藤条像马鞭一样缠在手上,走到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卷书册,随手翻开了一页,随手指着其中一句,对熊孩子说道,“好,你不是说你以前学的老好了吗,你不是说不像《陈情表》这样拉稀吗,那你给我讲下此句和解?”

    “解就解,你就看好吧。”熊孩子的自信从来不缺,也从来不虚。

    熊孩子睿哥儿将目光看向临淮侯指的那一句,朱平安也将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临淮侯指的正是:他日,驴一鸣,虎大骇。

    只看了此句,朱平安便知这是出自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黔之驴》一篇,大名鼎鼎的“黔驴技穷”一成语便是出自于此章之中。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这一句很简单,可以说一点也没有难度。

    朱平安相信熊孩子一定可以轻松的解释出来。

    嗯。

    朱平安瞅了一眼临淮侯李庭竹,心里面忍不住对他伸了一个大拇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看似是随意抽的一卷书,随意选的一页,随意挑的一句,其实还是很有讲究的,特意选了这么一个简单的。

    力度这一块,临淮侯拿捏的死死的。

    不错,台阶有了,下一步,熊孩子解释出来,双方就可以借坡下驴了。

    “此句何解,速速解之。”临淮侯点了点这一句,催促熊孩子道。

    你可快点吧,我和子厚还有正经事要谈......这是临淮侯的心里话。

    “睿哥儿,解吧,我相信你可以的。”朱平安微微笑了笑,再度端起茶杯。

    “咳咳,这一句很简单,你们听好了。”熊孩子清了清嗓子,一脸的自信,气势如虹,背着手大声的解释道,“‘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这一句的意思是‘他一曰,驴就叫,老虎吓了一大跳’......”

    噗!

    朱平安才喝了一口茶就又全都喷了出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熊孩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一曰,驴就叫,老虎吓了一大跳......柳宗元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秀人,你特娘的坐下!

    不!

    趴下!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你愣是给开起车来了!还特么上来就急转弯!

    “贤侄,你不要拦我,我要打死这个不学无术、满脑子污浊的孽子,省的他以后出去丢人现眼,我们老李家时代勋贵,代代为国尽忠,我们丢不起这个人......”这一刻,临淮侯李庭竹的咆哮几乎能掀翻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