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唐军虽有数千之众,但有资格参加折河草、投河草的,却只有一千多人。妇女儿童,自然不在折投河草之列,此外还有几百个成年男子也没资格――那就是那几百名俘虏。
碎叶焚城一战,唐军捕获了许多俘虏,这些俘虏共四百七十一人,个个身强力壮,问其种族却甚杂,大概有将近一百人是突骑施,五六十个是拔汗那,七八十个是昭武族,三十多个是葛逻禄,真正的回纥只有四十多人,此外一百多人竟是说不清楚族源,混血混得厉害,其中更有四五十个追溯源流,竟似乎有唐民的血统。
在这个时代,人力就是生产力和战斗力,安西唐军远在边鄙,要发展壮大,除了成年男女加紧造人的行动之外,同时也在吸收周边各族的人口,大唐对待来归胡人本来就很有一套方法,安西唐军在西域生存了这么多年,从高层到普通民众,管理和同化来归胡人的经验十分丰富,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归化礼制”。
张迈加入之后,在星火砦中又提供了自己的一些建议,安西唐军原有的归化礼制各种细节都已十分完备,但归化的进度却有些模糊,也就是说这些俘虏、胡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变成自己人?是得和唐民们生活过若干年?还是得和唐民有姻亲关系?还是需要立下一定的功劳?都没有确切的规定。似乎大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彼此熟识信任了,便当自己人看待了。
张迈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建议引入层层晋级的概念,整理各个环节,将“归化礼制”变成了三个层次:“方归唐民”、“待考唐民”和“入华唐民”。
方归唐民是刚刚捕捉到的俘虏,这部分人在唐军中地位类似于奴隶,伙食也最差,只是未加虐待而已,且又进行编伍工作,由里老指定的户主监视、驱遣,一般是一户人家负责盯紧一人,同时定期给他们做工作,进入军部的则由将官安排,在将士的手底下干些杂货,和胡人捉到俘虏后只是当奴隶来使唤不同,唐军对待这些俘虏除了驱遣之外还进行思想教育,并组织妇女教那些不会说汉话的人讲汉语,经过一定时间的观察,若户主觉得这些俘虏确实有加入唐军的诚意,又已经能说基本的日常汉语,就可以有责任地推荐其加入“待考”。
待考唐民是已经经过一段时间考察的投诚俘虏,或者是自愿归附的西域民众,可以享有唐律所规定的自由,但在战争期间仍然要编伍连坐,伙食比“方归”也有了提高,战时可以作为冲锋队或后勤军士。成为待考唐民者经过一段时间未犯纪律,且用汉语沟通已无问题,便可由所属里的里老、所属营的校尉推荐,申请入华。
入华之后,大家便是自己人了,或安排入民部帮手后勤工作,或经过训练进入军部成为战士,郭师道和杨定国日常最繁重的工作就是对这些人进行训练。
西域地方“强者为尊长、弱者为役属”的观念十分普遍,打仗打败了被俘虏,自然而然就得做战胜方的奴隶,身体性命都属于战胜者所有,至于受尽辱骂鞭打那更是常有的事情。那四百七十一人刚刚被俘时早就做好了当奴隶的心理准备,及发现唐军有这样一项政策,许多人便都有了干活和学习的积极性,不过因日子尚浅,四百多人尚无一个具有投河草的资格。
这日郭汾正教家里的那个改名叫郭鲁哥的“方归唐民”说汉话,却见堂哥郭太行匆匆跑进帐来,郭太行使了个眼色,郭汾对郭鲁哥道:“鲁哥,你到马棚里看看去。”
郭鲁哥出去后,郭汾道:“太行哥哥,鲁哥能听懂我们的话了,人也老实,我看过几天就推荐他成为待考,我愿给他作保。”
“待考?太快了吧,再说。”郭太行随便应付了郭汾一句,却凑到郭师道身边来,道:“叔,出事了。”
“嗯?麦粮有变?还是羊马有疾?”郭师道十分警惕,因郭太行分管仓曹,他便考虑到粮食方面的事情上来。
“不,不是,是张特使,他……”
“张特使怎么了?”不但郭师道问,郭汾在一边听说和张迈有关也竖起了耳朵。
“他竟然逐家逐户地去游说,要大家投他河草……这,这不是乱套了吗?”
郭师道一怔,他虽然深沉多谋,但会议散了以后也就安心在家等候消息,只待明天看结果而已,可没想到张迈会去拉票。
“叔,这事你得管管啊,再这么下去,咱们的军心民心都要乱了。”
郭师道还没搭腔,郭汾先插了一句:“太行哥哥,张特使怎么乱咱们的军心民心了?”
郭太行道:“今天聚会散了以后,大家离开这里不久,他就忽然跑到豹韬营第二队第一火的军帐里头,找那些将士说话。”
“他说什么了?”
“这……大体上就是说回纥人这次来和我们议和是有阴谋,我们要是和他们议和,一定没好结果,要大伙儿支持他,把河草投给他。他口才便捷,咱们的军士又多是质朴的汉子,哪里经得住他说?都是整火整火地被他说得很激动,跟着他又跑到隔壁的军帐去了,仍然是那套话。他不但自己一个个军帐地去说,又让那些听了他话的军士到别处去说。如今外头已有十几个军帐都哄闹起来了,他每到一个军帐说话,外头都围了一圈的人,现在是说没几句,就有人叫好鼓掌……”
忽听帐外隐隐传来叫好之声,郭太行愤愤道:“听!叔,你听!他都,那方向,应该是飞熊营的军帐了,他居然跑到飞熊营去说了!”
郭汾用耳朵贴着帐布,一双眼睛里都是好奇。
“胡闹啊胡闹!”郭太行叫道:“他是特使,是钦差,有监军之权,进出军营也没人敢管他,现在就只有叔你一个人能管一管他了。咱们不能让他坏了安西军的规矩。”
这时飞熊营的军帐中又隐隐传来了几声呼嚷,郭汾听得嘴角忍不住一笑,心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把一群军律严明的将士说得这么激动。”心里便浮想起张迈在那军帐中高谈阔论的模样,嘴角的笑容便更是明显,就想借个故出去瞅瞅,一回神发现母亲郭夫人正瞧着自己,好像瞧出了什么,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听郭太行说不能张迈他坏了安西军的规矩,郭汾忍不住插口道:“太行哥哥,张特使他是犯了我安西大都护府那条规矩了?”
郭太行一愕,一时也说不出张迈犯了哪条规矩,憋了一会叫道:“他聚众闹事!”
郭汾哧的一笑:“他闹什么事情啊,别忘了他可是钦差,还能鼓动大伙儿造反不成?至于说什么聚众,那也是大伙儿愿意听他说话,太行哥哥,你这仓曹参军事管得也太宽了,张特使要真犯了什么规矩,还有张法曹那张铁面在呢,用不着你瞎操心。”
郭太行被她说得口舌无言:“你,你……好啊妹妹,你怎么帮外人说话!”
“什么外人、内人的?”郭汾道:“我是帮理不帮亲。你现在是跑来跟我爹爹告状,说人家犯了规矩,那你也得指出人家到底犯了哪条规矩。你自己说不出个道道来,我怎么帮你说话?”
郭太行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了,却见帐帷掀起,一个人怒冲冲跨步进来,却是杨定国,这个老将满脸的怒火,道:“孽畜!孽畜!这个孽畜!”
郭夫人见他气成这样,忙问:“亲家,你怎么了?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了?”
“还能有谁!就是我那个不肖子!竟然带着唐仁孝、丁寒山等人,逐营逐营地乱窜,造谣高谈,蛊惑人心!我让桑干去把他抓回来,他竟然说自己正在办公事,让桑干不要打扰他!我待要亲自去抓他,他却又预先闪开了,我找到了豹韬营,他就躲到飞熊营,我找到了飞熊营,他就跑到骁骑营去,真是混账东西!”
他口里说话,白须飘动,胸口起伏,委实气得不行。郭夫人连说带劝,劝了好一会,他的气才平了些,却又道:“老郭,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出在张特使身上。他是特使,我也不好怎么说他,但你也总得管一管他。如今三营将士都被他说得人心浮动,若再不管他一管,只怕会出漏子。”
就在这时,杨定国的养子杨桑干扣帐进来,杨定国问:“怎么,找到那畜生没?”
“没有。”杨桑干三十来岁,身材瘦削,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看了看郭师道,道:“不过我找到刘司马帐中时,见阿洛正在哪里,好像也正在说那些话。”
杨定国啊了一声:“连阿洛也被蛊惑了?他们还要去蛊惑俊卿?老郭,这下是连你儿子也陷进去了,你可真得管管了!”
郭师道沉吟道:“张特使逐帐逐帐去劝说,这事做得有些轻佻了。但要说他犯了规矩,却也不曾。只是如今对外则回纥人动向未明,对内则还有一队回纥人的使团在这里,张特使这么做,要是闹得大了,让那几个胡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便唤杨桑干:“你去传令各营将士,不许围观,不许起哄,不许叫嚷。违者军律处置!”
杨桑干问:“那张特使那边……”
郭师道说道:“张特使是咱们的监军,他要找将士说话,咱们不好干涉。不过你向他转告我的话,就说请他注意一些,如今毕竟还在战时,若乱了军营秩序,只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杨桑干领命去时,另外一人擦肩而入,却是杨定国,他来却是禀告前线军情,原来是郭师庸派斥候向东驰出七八十里,做扇形侦察,一路并未发现有敌踪。郭师庸在东南百里之外,其斥候又远出七十里,则二百里内已告平安,接下来无论有何军情安西唐军都将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了。
这却是一个好消息,帐内众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杨定国道:“看来回纥人果然没派大军前来。”
郭师道点了点头,眼皮垂下,思虑了片刻,对杨定邦道:“你传令下去,后方三营,除轮值军士外,其他人都回家吃饭团聚去吧。”
郭太行道:“叔,那张特使到处找人说话的事……”
他没说完,郭师道已经挥了挥手,道:“大伙儿自己的身家性命,大伙儿自己会保重的,你着什么急。”顿了顿,又对女儿道:“汾儿,去看你嫂子饭菜整治得如何了,若整治好了,就唤哥哥回来吃饭。”
郭汾从家里出来,找了好久没找到哥哥郭洛,这时郭师道的两道命令已经传下,三营先没了喧呼之声,亦再无人聚集,听说可以回家,那些有家室老小的纷纷卷甲而归,碎叶河边登时一片静谧,炊烟道道,一下子变得平和无比。
看看天色越来越黑,郭汾寻思:“哥哥到底是去了哪里?”猛地撞见了一个人,不是张迈是谁?只是此刻他身边只有刘黑虎一人跟着,显得有些冷清。
郭汾心中虽牵挂着他,只是外事正紧不好来找他,张迈这两日心里想的也都是回纥的事情,这时陡然遇着了,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旁边更有个大老粗刘黑虎碍在那里,也不知道退避一下,让两人好说梯己话,故而四目相对,两张口却都好久都没张开。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跟着相视一笑,郭汾道:“还不去吃饭啊。”
“啊,吃饭?我都忘记了。”
郭汾这才想起张迈是无家室的人,平时吃饭睡觉都和同编伍的单身汉在一起,虽是特使,暂时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叹道:“你们这些单身汉子,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三餐没个定则,熬坏了身子,怎么上阵杀敌?”
“是,是。”张迈口里应着,心里有些暖,又有些急,暖自是因为听出了郭汾关心自己,急却是因为这时还有件大事要办,从散会到现在他只走了七座军帐,不过说服了六七十人把河草投给自己,郭师道的命令传下后将士们各自归营,不敢再围观听他说话,气氛登时冷了下来,现在每过一刻离三更就近一刻,因此又舍不得走,又急着要走。
郭汾看了出来,忙说道:“我要去找哥哥,你记得吃饭。”转身就走。
张迈见他善解人意,心里欢喜,叫道:“我回头再去找你!”带了刘黑虎也走了,郭汾停住脚步转身看看他的背影,心想:“也不知道他的晚饭有着落了没。”也不顾寻哥哥了,先到张迈所在的帐篷附近,唐军行军,每一火立一帐,两到三火共用一口炉灶,郭汾到了炉灶边见只有一个中年妇女王二嫂子在忙着煮饭,见到郭汾叫道:“汾娘,你怎么来了?”
王二嫂子是负责这座军帐饭食的妇女,这时已听说丈夫今晚可以解甲归家,匆匆把这头的事料理了便赶回去,也没功夫和郭汾说话。
郭汾走过来掀开锅一瞧,乃是一锅杂粮,不过填饱肚子而已,整治得十分粗糙,心想:“王二嫂子真粗心。嗯,各家有各家的事,她牵挂着丈夫儿子,公家的事自不能十分用心。”
那头张迈与刘黑虎和郭汾分开后,恰巧遇上了一个军士,隐约记得他叫奚胜,是一个火长,无论是守城时还是碎叶焚城一战都表现得十分勇敢,在所在营有一定的影响力,就上前搭话。
奚胜却正在煮粥,见到了张迈叫道:“哎哟,特使,你怎么来了?”
张迈道:“我四处瞧瞧。”正想用什么话引入正题,陶锅里的杂粮粥滚沸起来,奚胜尴尬道:“特使,抱歉。你先帐里坐坐。”
碎叶焚城以后,唐军屋宇全毁,民部各搭小帐暂时栖身,奚胜的这座小帐不过五步见圆,才一进去,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帐里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妇人躺在角落里一块木板上,奚胜在外面叫道:“特使,那是家母,家母行动不便,说话也不清朗,你莫见怪,先找个地方坐一坐,我煮好粥就来。”
张迈看这情形,实在开不了拉票的口,要走,又觉得不合适,就在帐门口看着奚胜就着门口的小炉子做饭,唐军物资奇缺,纵是自己开小灶要想有什么食材也难,这时奚胜不过是尽量掌控火候,将一堆杂粮煮得柔烂了,再适当放些盐巴调味,张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冲锋陷阵时勇往直前的汉子,干起这等活儿竟如此的细心。
奚胜一边煮粥,一边叹道:“这两天军中告急,我把家母托给了邻居肖叔,但肖叔为人粗豪,干不来细活,每天只是将干粮泡软了,加一盅冷水,家母身子不好,胃口奇差,却不过肖叔的盛情,又怕消息传到军中我会担心,当着肖叔的面把干粮含住了,但实在是吞咽不下,偷空都吐在角落里,我刚刚回来,闻到馊味寻着那些发霉了的干粮,这才知道家母已经饿了六七顿了……”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了,忙岔开话题:“唉,特使光临寒舍,这是蓬荜生辉的事情,我扯这些干什么。”
张迈在旁边却听得呆了,忽然想起:“我整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家里那边可怎么办?爸爸妈妈丢了儿子,可怎么办?嗯,希望我是被拷贝到这个世界的人,或者那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我在爸爸妈妈身边尽孝。”然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事已属荒唐,所谓自己是个被复制的人,或者说那个位面有另外的一个自己,不过是一点渺茫的希望罢了,里家人如今怎么样了,今生怕也是无法知晓了,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说话间杂粮粥已经煮好,奚胜端在一边,要等粥冷了再喂母亲吃饭,这才搬了块石头坐在张迈身边,道:“特使,你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张迈调整了一下情绪,正想开口,帐内奚胜的母亲呜了两声,张迈刘黑虎都不知何意,奚胜一脸羞愧之色,道:“特使等等。”进去抱了他母亲出帐,到一个阴暗处去了,张迈便猜到奚母是要溲溺,闻闻帐内的臭气,忽然明白:“这几日大伙儿全心备战,奚母缺乏照料,人有三急,她行动不便,怕都直接在这里头解决了。”想想这份肮脏,人自然就觉得恶心,同时也生出了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奚胜回来,安置好乃母,看看张迈的眼光落在小帐一堆肮脏衣物上,一张粗脸都红了,赶紧几下子收拾好,脸上甚是歉疚:“特使,真是对不住,你看我这……真是……对不住。”
张迈默然,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刚好路过,进来瞧瞧。那粥差不多可以吃了,你快喂老太太吃吧。”
告辞出来,奚胜送出了老远才匆匆回去。一路在黑暗与火光中行走,刘黑虎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他不会说话,四周也就静悄悄的,张迈也没再去找其他人,自然而然就回到了自己帐中,独自呆坐了好久,忽然感悟到这个世界的真谛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轻松简单,之前他觉得杨定国短视了,竟然没觉察到的回纥人潜藏的祸心,这时却才发现自己浅薄了,只知一味地奋进求胜,却不知背后尚有许许多多不是战略与计谋就能解决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的某个割据政权面对中央王朝的讨伐,君主下令投降,那个国家本来还有十四万军队,却在一道命令传下后就全体解甲归降了,那个割据政权的君主连同妻眷也被俘虏到了中央王朝的京城,刚刚统一天下的皇帝和亡国君主的妃子谈起亡国之事情,那个妃子做了一首诗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当时张迈听到这个故事时为那位妃子豪气逼人的谴责拍案叫好,这时却忽而想起:“那十四万人,为何要解甲?难道他们个个都是懦夫么?若是奋起一战,难道就打不赢?就算最后真的输了,也不枉了好男儿的一腔热血!可他们为何却这么轻易就降了?”
打仗毕竟不是游戏,而是过日子中的一部分,打仗以胜利为最终目标,但过日子却不是的。
若不知道将士们为何会怯懦,又如何让他们勇敢起来?
自己如果找不到答案,是不可能带领唐军找到生存之路的,更别说什么拯救唐民、说什么规复西域、说什么振兴大唐了。
“啊!今天居然多了一盆野菜汤!”
刘黑虎兴冲冲地从炉灶那边捧了晚饭回来,往日吃饭总是干咽,要么就是就着一点清水,今晚吃一口饭,喝一口汤,大叫畅快,道:“王二嫂子今天真是不错!不但准备了饭,还准备了汤啊!”
听他吃得兴起,张迈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吃着饭,喝着汤,却觉得饭和汤是两个人的手笔:饭做得很粗糙,里头甚至还有没淘洗干净的沙子,汤虽只是几棵野菜,而且又没有油水,却整治得十分用心,靠近瓦盆,在菜香之外隐隐还闻到一股幽香。
这可不是王二嫂子的味道。
张迈心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来。
看着眼前这盆野菜汤,再想想奚胜的那锅杂粮粥,那升腾的热气似乎已为张迈写出了答案。
张迈第二天掀开帐帷,只见门前堆了几百支河草,心中一喜,正蹲下来要清点,旁边一个人道:“迈哥,不用看了,你这边足足比少我老头子那边了两百多根!”
说话的却是杨易,他愤愤道:“昨日我们费尽了口舌,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孬种!”因凑近了,又鼓动张迈:“迈哥,现在别认这笔账也还不迟!咱们……”
还没说完,郭汴来道:“迈哥哥,我爹爹请你过去。”
张迈问:“知道你爹爹请我过去什么事情吗?”
郭汴道:“我不知道。”
杨易拉着他说:“迈哥,郭伯伯要是让你承认这次投河草的结果,你别答应,先敷衍着,我们慢慢的再商量。”说着使了个眼色,显然他仍想用强推翻这次的公决结果。
张迈也不回绝他,也不答应他,便跟着郭汴来找郭师道,郭师道却不在帐中,张迈跟着郭汴驰马到了一处山岗上,郭汴就下去了,郭师道望着底下的营帐,须发在风中飘扬,似乎没觉察到张迈已经到了身后,张迈叫了一声:“郭老。”
郭师道才回过头来,颔了颔首,指着山下的营帐,道:“特使,昨晚的事情,你怎么看?”
“昨晚?郭老是说投河草的事情?”
“是。”
张迈想了想,道:“情况只怕不大好。”
“不好在哪里?因为众人的选择不符合特使的主张?”
“不,不是。”张迈道:“我是担心安西唐军会分裂。”
郭师道捻须道:“特使毕竟还是明白人啊。当日回纥大兵压境,全城上下能够奋起反抗,千众而一心。而如今回纥只派了十余人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族人听到招安之说,对回纥反而就生了畏缩之意。特使,你看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要是早问一日,张迈或许还真答不出来,但昨晚他却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就道:“当日我们没选择,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所以千众一心。今天回纥人给了我们选择,战则九死一生,和则或可偷生,所以大家就畏缩了。”
“不错,不错!”郭师道连连点头:“咱们一胜之下,似乎有了进退的余地――其实,这才是更大的陷阱啊!若众人都觉得已陷死地,奋力一跃,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但要是抱着万一之心,那却是极大的危险!特使,我听说当日胡使才到前线的时候,杨易好像有不测之图,后来他没什么举动,是特使阻止了他吧?”
张迈听得心中骇然:“杨易要杀胡使,只是和我说起,当时左右没有第三个人在,他怎么知道的?”
郭师道也不等他承认或者否认,便问:“特使你为何要阻止他?”
张迈道:“我为何要阻止他,嗯,当时我是直觉地认为杨易那么做不妥。”
“直觉?”郭师道似乎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却又似乎能够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张迈继续道:“是啊,直觉。不过时候我回想当时的决定,却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哪怕是今天大伙儿否认了我的想法,我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
“为什么呢?”郭师道问。
张迈道:“如果当日杨易杀了回纥使者,那么回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兴兵讨伐我们了。而我们这边虽然借此可以胁迫全族上下不得不和胡人对抗,但那些本来就和杨易意见相左的人仍然不会服气,因为杨易剥夺了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会怨恨杨易和杨易所代表的强硬派。那样我们唐军内部就会分裂,等到回纥大军再来,战斗到白热化的时候,只怕就会出现可怕的变故。其实是战是和,都无所谓,但我们绝对不能分裂!”
郭师道大喜,欣然之色跃于脸上:“好,好,听了特使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放心了。”
他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令张迈摸不着头脑,这时又有一匹马疾驰上山,向郭师道禀报说:“大都护,杨队正已经看押起来了。”
张迈吃了一惊,郭师道却只是说了句:“好。”就再没有其它表示,张迈正要问出了什么事情,又见一骑上山,却是杨定国派了人来,请郭师道下山商量议和之事,郭师道道:“好,我就来。”
他回头对张迈道:“从来狐疑之众,难以远行,当年我安西四镇就曾因为意见分歧,郭杨鲁郑四家分道扬镳,以至于实力大减,至今无法恢复。论将起来,大唐在西域的疆土截截沦丧,我们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当初若能相忍为国,今日西域也许就不是这般局面了……”
说到这里郭师道眉心蹙起,似乎是想起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张迈很想问他当年是出了什么事情,又怕打断了他,郭师道已经续上了话头:“昨日我见族人意见不一,故使投河草以测众人之心,这个结果却也料到了。不过如何调和两派,让大家的力气往一处使去,这件事情却还要大费周章。特使,议和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我料回纥这次不论是真心议和还是假意议和,谈条件时定要有些屈辱给我们受,你若在场会折了锐气。这两天你就留在山上,暂时别下去了。”
张迈惊道:“郭老,你要干什么?”
郭师道不答,却道:“胡人若是真心要和我们议和,忍辱负重由老夫来,卧薪尝胆特使你来,胡人若是假意结纳,我自独当此祸,特使你留待将来。”说着掏出一卷地图来,塞在张迈手中就下山去了,留下唐仁孝温延海看住张迈。张迈要闯下山去,却总被唐仁孝温延海拦住。
张迈大叫:“你们做什么!”
唐温二人一句话也不答,只是谨守郭师道的命令,不放他下去。
张迈没办法,摸出地图来看,却有些瞧不明白,让唐仁孝过来参议,唐仁孝看了一眼说:“这好像是去怛罗斯的地图。”
“怛罗斯?从这里去那边不是隔着沙漠么?”
一时思前想后,想不明白郭师道要干什么。
到第二日,杨易被押了上来,手脚都被绑得紧紧的,嘴巴也被塞住,见到张迈不住地“恩恩呜呜”,张迈跑过去拉出塞住了他口的布条,杨易马上大叫起来:“迈哥,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迈哥,你做君子,别人就不做君子了!你快快放了我!咱们一起下去干他娘的!”
张迈这时行动上没有,伸手要去给杨易松绑,但手碰到绳子就缩了回来,只是问押杨易上来的丁寒山邱子骞:“下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能有什么事情!”杨易叫道:“议和了,议和了!那些老家伙,他们真的去和回纥谈了!”
张迈打听详情,杨易却说不清楚,邱子骞道:“昨日大都护根据大家投河草的决议和回纥的使者谈判,他们许诺说只要以后我们不再派人四出骚扰,就承认自新碎叶城以东一百五十里、以西五百里、以北一千里,都归我安西唐军所有。”
“啊!”唐仁孝忍不住道:“回纥给出的条件,可真是宽厚啊。”
尽管这片地区要么本就处于唐军的实际控制之下,要么就根本是无主荒地,但若安西唐军得回纥正式承认合法占有这里,以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动,不必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怕被回纥人发现行踪,这对安西唐军的生存发展大大有利。
张迈问道:“那回纥人可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有?”
“没有。”丁寒山说:“不止如此,杨副大都护说咱们是大唐子民,纳贡可以,但不称臣,他们也答应了。”
温延海大喜:“要是这样,那这次议和我们不但占了便宜,而且半点也不丢脸,咱们这不是求和,是逼和了对方啊!看来回纥这次是真心议和了。嗯,是了,多半是他们国内出了什么乱子,所以没功夫来攻杀我们,这样也好,趁着这个余裕我们正好休养生息。特使,你说对么?”
唐温丁邱等人本来也是支持张迈的,但这时听到议和的结果也觉得这个议和的条款对唐军大大有利。
“对个屁!”杨易大吼道:“回纥人会对我们这么好?他们一定有奸谋的!一定有奸谋!喂,我说,你们快放了我!我好下山去戳破他们的奸谋!”
唐仁孝问张迈:“特使,放开他吗?”
张迈没同意,也没答应,只是拿着郭师道临走前交给自己的地图发呆,心里只是想:“郭老到底要干什么?”
第三日上,又有一人驰马上山,来的却是大都护司马刘岸,他是一开始就赞成议和的,杨易见是他上来没好气,狠狠地骂了他两句,刘岸也不回口,却来到张迈身边对他说:“特使,几日不见,大伙儿可想念你得紧啊。”
“大伙儿?”
“嗯。安守敬、张文直、慕容春华,我们都挺想念你。这几日我们谈论议和的事情,期间不断提到了你,都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打听到特使你在这里,就来看看你了。”
“议和的事情?那有什么好谈的!”杨易冷笑道:“你们不是一开始就想去舔回纥人的臭脚了么!”
“不然。”虽然杨易的话说得难听,但刘岸涵养甚佳,却也不生他的气:“一开始我也是主张可以试着和回纥人谈谈看的,但瞧他们将条件开得如此之松,自然就有了疑心。不止如此,这几日因和谈进展地顺利,看管得就有些松了,回纥使团中的几个就鬼头鬼脑起来。有一次我甚至窥见他们好像在画些什么,我怀疑他们是在窥探这一带的虚实,画成地图,以作不测之用。”
“奸细!奸细!”杨易大叫:“这些人是奸细啊!刘岸,你为什么不当场捉住他!那样就能戳破他们的奸谋了!”
刘岸笑笑而已,只是留神张迈的反应。
张迈听刘岸他们的立场在议和进展顺利之后反而都产生了变化,心道:“莫非这一切都是郭老的计划?”沉吟了一下,拉了刘岸到旁边,拿出郭师道交给自己的那幅地图问他是否认得。
刘岸只看了地图一眼,便道:“这好像是我们东来的路线啊。”
“东来的路线?”
“就是我们当年从怛罗斯那边秘密迁过来的路线。”
“从怛罗斯?我们不是直接从东面迁过来的?我们是从南面那边迁过来的?那岂不是得穿过整个沙漠?”
“对。”――――――有点感冒的徵状,恰好这一段我没有存稿,真是麻烦呢。希望睡一觉明天醒来没事。^_^不过无论如何我会坚持的,也请大家继续支持。
张迈正想问刘岸关于当年安西军民西迁的详情,一匹快马急急奔上山来,马上一个少年,却是郭汴,叫道:“迈哥哥,不好了!我爹爹,他,他要去八剌沙滚!”
“什么!”
山上众人都站了起来,张迈忙问:“什么去八剌沙滚?”
郭汴跳下马来,道:“那个胡使说要和议既成,就要回去复命,又说受了阿尔斯兰大汗的嘱托,要是谈判成功就邀请爹爹去八剌沙滚相会。因此临走之前邀爹爹一起到八剌沙滚去。”
“那郭老答应了没有?”
“答应了啊,他们准备明天就出发。”
刘岸沉吟道:“双方既然和好,回纥邀请大都护迁往相会倒也是正常事,不过……”
“什么不过!”杨易叫道:“那一定是回纥的奸谋!郭伯伯要是去了八剌沙滚那就是落入了回纥的陷阱,咱们不能让大都护去!”
郭汴也道:“是啊,我娘,我姐姐,还有杨叔叔他们都很担心,可爹爹却说既然结盟,大汗邀请,不去的话失了礼数,也不顾大伙儿劝阻,已经准备出发了。”
张迈想了想,问:“那些胡使也都要回去吗?”
郭汴道:“正使图甘带一半人回去,副使者谋落乌勒带一半人留下。”
刘岸道:“若是这样,那倒也有些交质的意思。”
杨易怒道:“什么交质,那个什么谋落乌勒的性命怎么可以和郭伯伯相提并论!迈哥,你快放了我,咱们一起下山,戳破回纥人的奸谋!”
郭汴也劝着张迈赶紧下山,唐仁孝都担心郭师道出事,道:“特使,你若这番要下山,我们不会阻止了。”
张迈问刘岸:“俊卿,你看这事如何?”
刘岸道:“大都护深沉多虑,既然我们想到了会有危险,他不会想不到,可他还是决定前往,看来是心意已决了。”
张迈看看郭师道交给自己的地图,寻思:“不错,郭老分明已经想好:若回纥人是真心接纳我们,那么他此去便不会有危险;若回纥人是假意接纳我们,那么他此去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牺牲自己了。”
郭师道若出了什么事情,唐军上下将再次团结起来,就算是主和派也将彻底对回纥断了念想,“这大概就是郭老的打算吧。怎么办?要,还是要成全郭老的忠义?还是要阻止他?”
刘岸劝道:“特使!咱们下山吧!没必要让大都护去犯险。”
张迈正要答应他,驼铃声响,又一个人上山来了,这次却是郭洛:“迈哥,我爹爹请你下山一见。”
“好!我也正要下去!”
杨易在旁边忽然叫道:“迈哥,放开我。我和你一起去。”他的语气忽然间变得平静:“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只是想跟着你去见见郭伯伯。”
一行人联袂下山,路上郭洛脸色沉重,却一句话也不说,张迈问:“郭老要去八剌沙滚,这事你不反对?”郭洛嗯了一声,过了好久才叹道:“我也劝过爹爹,说不如让我代他到八剌沙滚走一趟,但他却不肯答应。说要亲自前往,才见得我们的诚意。”
到了山下已经黄昏,张迈在路上和刘岸耳语了几句,刘岸便带了丁寒山邱子骞和他们分开了,张迈与郭洛杨易在山下一座小帐篷中见到了郭师道和杨定国,杨定国颇有忧色,郭师道却神色坚毅,张迈心想:“看来只怕难以说动他。”却还是道:“郭老,从回纥使者的举动看来,只怕他们还是有不轨之心。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郭师道道:“特使所言只是推测。与回纥讲和是众议所决,而且我身为大都护,既答应了图甘也不能言而无信。”
张迈道:“能否再拖延一两日呢?或许我们就能找到证据说服族人了。”
郭师道叹道:“特使,我心里的想法是什么,想必你应该清楚,现在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若忽而不行,那之前的力气就都白费了。我此次去八剌沙滚,只盼着阿尔斯兰是真心与我们议和,那我们就有几年的好日子过。我此去后,每隔七日会派人回来送信,但有信来,便是平安,若有十日以上未接到我的消息,那我便是出事了,你们当马上行动,另觅生路。定国。”
“在。”
“我走之后,你便代我行大都护之权,若出了什么事情,都与张特使商议了办理,改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以我个人安危为念。”
杨定国道:“大都护,这事我看不如……”
“别说了!洛儿。”
“在。”
“好好照顾你的娘亲和妹妹。”
杨易挺身走上一步,就要说话,郭师道却已经截住了他的话头:“阿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冲动,今后这坏脾气要改一改。”
杨易双眼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帐篷之中的气氛沉重已极,郭师道哈哈大笑:“干什么干什么,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莫如此,回纥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也在五五之数,说不定这次我去到八剌沙滚,阿尔斯兰会待我有如上宾呢!回来当给大家都带份礼物来,你们要什么,都跟我说吧。”
众人却哪里有这个心情,张迈忽而笑道:“我想要一匹千里马。听说八剌沙滚那边有千里草原,马群甚多,若郭老到了那边方便的话,就帮我寻觅一匹。”
郭师道大笑:“终究还是特使旷达!千里马,好,我记住了。你们呢?要什么不?”其他人却都说不出话来,郭师道叹道:“好了好了,大家都睡觉去吧。”
从小帐里出来,杨易问张迈:“迈哥,你真相信回纥人是好心?真相信他们不会对郭伯伯如何?”
张迈摇头道:“我不相信。”
“那你还放郭伯伯去?现在全军上下,就你能阻止他了啊。”
张迈摇头:“郭老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他的。”杨易要回去,张迈却拉着他:“你别轻举妄动,明天晚上到我帐中来,我有事要你帮忙。”
杨易一喜:“迈哥你是有什么计谋吗?”张迈却笑而不答。
第二日唐军上下都来给郭师道送行,男女老幼,相扶哭泣,小孩都来牵郭师道的衣裳,哭泣着:“爷爷,你别走,你别走。”
图甘在马上道:“干什么干什么!过些天就回来了,哭成这样算什么呢。”
郭师道笑道:“不错!我是到八剌沙滚做客,过些时候就回来了,大家何必如此。”做了个环揖:“众父老保重,众儿郎,看好家园,照顾好父老弟妹,种田的,牧羊的牧羊去,不要误了农时,我可不希望回来时见到田亩依然荒芜、牛羊都饿瘦了啊,呵呵。”
杨定国遍搜人群,都没见张迈的踪影,心道:“他去哪里了?”
郭师道就这样带着一队近卫去了,他走了以后,杨定国将所属三营迁到新碎叶城旧址上,众人心里虽牵挂着郭师道的安危,但想他的嘱咐也没错,便都筹谋着播种牧羊、采集打猎诸事。至于重建新碎叶城,那怕得是一二年后的事情了。
看看郭师道已经走了两天,安西唐军一切安好,前线郭师庸亦报平安,众人心里也渐渐都定了。这日奚胜给他母亲喂完了饭,道:“娘,等大都护回来,咱们就有几年好日子过了。”忽然唐仁孝在外头敲了敲门,奚胜出来,问:“怎么?”
唐仁孝道:“特使有事见召。”
奚胜点头答应,道:“好,我就来。”回去伺候了他娘睡觉,便随唐仁孝走,新碎叶城屋宇尽毁,安西军民住的都是临时搭建的行军帐篷,夜里的唐军军营静悄悄的,只剩下刁斗之声,奚胜跟着唐仁孝走到一处高地附近,心里奇怪:“特使要叫我来这里干什么?”再走片刻,在一处废垣后面见到张迈,便问:“特使……”
张迈已经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让他噤声,张迈往十余步外一个土垄:“你藏身那边,若看到我的手势就动手。”
奚胜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依言而行,行动之际隐隐发现周围还有其他人埋伏,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了好久,正有些沉不住气,忽见有人鬼鬼祟祟走了过来,爬上高地,奚胜吃了一惊:“什么人?奸细?”
过了一会,便见那两人爬到那山岗上,向下张望,其中一人道:“夜里黑乎乎的,这些唐寇也不点灯,看不清楚啊。”说的竟是回纥言语。奚胜心里更惊,又听另外一人说:“幸好这些唐寇傻得很,一听说阿尔斯兰大汗许和就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对我们的看管也都松了,要不然咱们怎么出得来,别说了,快察看吧。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的老巢了。嗯,这两日我留神观察,他们的人数貌似也不错,怎么能一举杀灭马斯乌德迪赫坎呢?”
先前那人道:“或许他们另有人马藏在别的地方。”
另一人笑道:“管他还有多少人马,博格拉汗已经派人去征调火寻人,到时候和遏丹驻军前后夹击,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不成?再说这些唐寇够傻,如今对我们已全无防范,连自己的头儿也送到我们手里了,那还怕什么呢?倒是咱们得想想自己该如何脱身。”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奚胜这几日有两次,认出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正是回纥使节团中的一个,再听得他们的对话,心中一寒:“不好!回纥果然不安好心!这两个人是奸细无疑了!那么郭大都护……”
想到这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两人在山上?,不知道做些什么,奚胜忍耐着,终于见到张迈手一挥,心中大喜,赶紧窜上,那两人不想这里竟有埋伏,吃惊之下各自逃命,却哪里还逃得掉?奚胜认出从四面围拢的人里头,除了张迈和唐仁孝以外,还有郭洛、杨易等人,连杨定国也在其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祝大家元宵快乐^_^
郭洛杨易手持钢刀,拿住了两人,夺过他们手中的东西,将火把凑近,竟然是一张还未完成的地势军情图画,杨定国怒道:“这两个奸细,他们是在窥探我们的军情!画成图画呢!”
杨定国逼问二人:“你们到底所为何来!”
那两个回纥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干笑道:“我们吃过晚饭之后出来走动走动,你们大都护许过我们的。”
“许过你们?我怎么不知道?”
那回纥笑了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等你们大都护回来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杨定国扬着那两幅图画:“你们说你们出来走动走动,那这又是什么东西?”
另外一个回纥人忽然疾言厉色喝道:“咱们两邦如今交好,你们的大都护也到八剌沙衮去朝见我们大汗了,你们却对我们如此无礼,是想破坏两邦交情吗!”
他们对话说的都是回纥,张迈听不大懂,但看那两个回纥神色奸猾,料来这样问下去没个结果,便向刘岸使了个眼色,刘岸会意,让唐仁孝温延海将两人分别带了下去,刘岸道:“这几日我们待回纥使团以贵宾之礼后,他们便不大老实起来了,我本想敲打敲打他们,但特使却吩咐下来:对他们的看管不紧反松,只是暗中监视,果不其然,这些回纥便越来越大胆,如今竟然明目张胆来偷看我军军情,还画成了图画!这些人分明是居心不良。”
郭洛想起老父已经前往八剌沙衮,不禁十分担心。
杨易道:“不如我们赶紧派人把郭伯伯追回来吧。”
“不!”张迈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更紧急的事情?”
“就是我们安西唐军全体的安危。”
众人心中一凛,便都想起方才那两个回纥人泄露的话来,杨易道:“我这就去将剩下那几个使者抓起来拷问!”
刘岸道:“这几人既然敢留在这里,只怕都是有备而来,拷问未必能奏效。”
杨定国道:“特使,那依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张迈让唐仁孝继续去逼问此二人,唐仁孝领命去了,张迈又问杨定国那两个回纥提到的“火寻”是什么人,杨定国道:“火寻是药杀水下游到西海间的百十个部落,他们虽然同时向回纥、大食称臣,但又不完全服他们管辖,因其地贫困偏远、其民剽悍善战,所以大食与回纥也无法征服他们。不过这些部落的族长又颇为贪婪,回纥与大食相互攻伐时常邀他们骚扰对方的边境,这些火寻人也不顾什么信义,但看谁送的礼物多他们就帮谁。”
张迈又问明火寻人与遏丹的位置,却还远在新碎叶城西南千余里,原来回纥人相比于中原虽是野蛮,但已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治下同时务农营商,那火寻部落却是比回纥更加野蛮的游牧部落了。而遏丹却在新碎叶城东南二百余里,处于新碎叶城与八剌沙衮之间。
“很明显了。”张迈道:“回纥人应该已经在遏丹调集兵马,同时又征调了火寻人来,要对我们来个两面夹击,向我们派出使者,怕只是缓兵之计。因为他们调集兵马和得到火寻人的回复都需要时间。”
刘岸道:“特使所料与我正合,哎,若回纥人从东南来,而火寻人从西南来,两相夹击,那我们可就真是无路可逃了。”
张迈摸了摸怀中那幅地图,道:“我们能否考虑向南,越过沙漠到怛罗斯去?虽然南面有沙漠天险,但我们当初既能过来,现在应该也可以过去才对?”
“只怕不行。”刘岸道:“当年才迁到那里时那里战局混乱,所以我们才暂时得以在混乱中安身,但后来回纥与大食势力轮番逼近,我们便安不得身了。因有先辈探到这新碎叶城足以容身,所以才甘冒奇险来到此地,但现在那里已属萨图克?博格拉所有,是他的两大据点之一,防范肯定森严,我想大都护将地图交给特使是另有用意……”
“等等,你说什么?萨图克?博格拉?就是这些回纥口里的博格拉汗?”这个名字,张迈可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对,他是回纥的副汗,上次跟在马斯乌德背后的将领也是他。”郭洛道:“听起来这次来讨伐我们的人,或许也是萨图克在主持局面。”
张迈道:“我好像听你提起过,回纥的正副两个大汗互相忌惮,为了打击对方,甚至会互拖后腿,对吗?我记得你还曾说,马斯乌德是大汗阿尔斯兰的人,他死了,萨图克?博格拉说不定会高兴呢。”
“对。”
“那么这次的这伙使者,究竟是大汗阿尔斯兰派来的,还是副汗萨图克?博格拉派来的?”
这个问题,杨定国刘岸等自然无法回答,但却都同时意识到这个答案干系非小,张迈道:“这次回纥来跟我们谈判,口口声声都说是代表大汗阿尔斯兰,绝口不提萨图克,但从刚才那两个回纥的语气看来他们又分明是副汗的人,要是那个可能性成立的话,那事情就太可怕了――也许,也就是说,根本就不存在阿尔斯兰和我们议和的事情,这一切都只是回纥副汗的计谋。”
众人想到这里都是心里一惊,刘岸道:“这事只怕大有可能!那天回纥主动承认我们对方圆数百里的统治权,我就觉得有些蹊跷了,后来杨老表明我们只纳贡不称臣,对方居然就答应了,我心里疑心更甚,觉得这些回纥好像怕我们不答应似的,现在想想他们也许一开始就不是真心跟我们议和,因为他们无论答应了什么都只是空口承诺,若阿尔斯兰真的派人来议和,开出的条件一定不会如此宽厚,”
张迈道:“杨老,你带人去调集兵将,我们可能要背水一战了。我和刘俊卿再去套套那个谋落乌勒的话,看看能否得到一些新的情报。”
这天晚上,谋落乌勒见出去的两人久久不归,道:“薄伽罗和葛洛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忽然手下来报,说唐军的特使张迈有请,谋落乌勒心道:“唐军的特使?这几日议和都不见他,怎么忽然出现了,他是来干什么?”
他身在客地,可由不得他做主,主方既然来请,他也就只好去见,跟着来人出来,却不入任何帐篷,来请他的人道:“尊使,请上马。”
谋落乌勒道:“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来人却道:“尊使休问,到了便知。”
谋落乌勒无法,只好上马跟着来到一个山坡,来人道:“尊使稍候,张特使很快就到了。”说着便走了,只留了个火把插在山壁的缝隙之中。
此处是山坡上一个石台,上不及天,下不及地,左右没有半点声息,内陆地方日夜温差极大,这时夜风一吹,凉意更甚,谋落乌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禁抱了抱手,暗道:“莫非唐寇中有人要害我?”
吹了有一顿饭时间的风,心有些慌了,猛的一个人从山壁后闪出来捉住他喝道:“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莫非是奸细!”
谋落乌勒惊道:“我不是奸细!是你们特使约了我在这里的……”话没说完,就发现山壁后闪出来的人正是那个特使张迈。
张迈微笑道:“谋落先生,你果然懂得唐言啊。”
谋落乌勒心中一凛,原来刚才张迈暴喝、自己应答,用的都是汉语,仓促之间自己竟然就应了,这时要否认也来不及了,他干笑了一声道:“西域会唐言的人很多,也不争多我一个。”话虽如此,但被张迈一喝露了点底,心里便觉得自己被动了,脸上便露出不悦只色来,道:“张特使,你三更半夜把我约到这里,又故弄玄虚,搞的却是哪门子的鬼啊。”
张迈笑道:“谋落先生,你也不用故作镇静了。薄伽罗和葛洛出去刺探我军军情,被我们捉住,如今都已经招了。”
谋落乌勒眼中只掠过一丝惊骇,随即宁定:“我不知道张特使在说什么。薄伽罗和葛洛出去散步,或许因此误会了吧。”
张迈冷笑道:“你还不承认?大概是以为我是在唬你吧,好,那我就把你的底子都掀开了,大家才好说明白话:谋落乌勒,其实你不是大汗阿尔斯兰的人,你是博格拉汗的人,对不对?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和谈,因为博格拉汗早已打定了要将唐军歼灭,对不对?哼,你们在遏丹部署了大军,同时勾结了火寻人,又赚了安西军的首领,如今只等时机一到,马上就要前后夹击,对不对?”
他这连环三问,一句比一句严峻,谋落乌勒听了脸色微变,但随即竭力控制住了,却还是不免显得很不自然,张迈知这个谋落乌勒十分狡猾,原本不指望他会那么容易就说实话,因此更加注意的是他在火光下的神色变化,见他变色,心中又多了三分底,冷道:“唐军如今的形势虽然大大不妙,但谋落先生,你的形势却更加不妙啊。博格拉汗虽然已经将唐军逼到了绝境,但事情一发,唐军却势必拿你来祭旗,到时候我可想不出你能有什么妙计脱身啊。谋落先生,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一死以报博格拉汗吗?我看你的为人似乎不大像啊。”
谋落乌勒听到“祭旗”两字眼中忍不住流露出畏惧来,低着头,眼珠一转,忽然好想捕捉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张特使,你既然知晓了一切,干脆公开了直接把我处死就是了,却把我独个儿带到这地方来,不知是什么意思。哼,要是我所料不差的话,你把我带到这里又说了这么多的话,怕也是有求于我谋落乌勒吧!”
张迈听了谋落乌勒的话,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跟着咳嗽了几声掩饰,谋落乌勒道:“谋落乌勒虽然至今也弄不明白张特使在唐军中是什么地位,但大军一发,玉石俱焚,张特使要想独善其身,只怕也不容易啊。”
他见张迈脸色微变,更是得意,道:“所以张特使,你今晚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拐弯抹角了。”
张迈一咬牙,似乎被逼不过,才道:“谋落先生,好,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你派出去的那两个人,其实是落在了我的手中,杨副大都护那边其实还不知晓。”
谋落乌勒哦了一声,却不接口,张迈又说:“事到如今,我与你直说了也无妨,我确实是长安方面来的使者,”谋落乌勒脸色微动:“长安,难道那个消息有误,大唐真的还在?”张迈心想:“听他这句话他多半是听到过什么消息,不过也知道得不去确切。”也不搭腔,继续道:“当然,不然我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之后,宣读了我皇圣旨,一开始郭师道杨定国等人身陷四绝之境,倒也乐于奉召,可你们来了之后,郭师道就变了卦,对我就冷言冷语起来,到后来干脆把我踢开,自己去操持议和之事。”
谋落乌勒联想起之前的种种情景,更觉张迈的这些话,与自己来唐军议和期间的种种见闻都若合符节:“他若真是长安来的使者,自然与我们是势不两立,当然要拼命反对唐寇与我们议和了。”
张迈一边留意他的神色变化,一边说:“到得后来,议和越顺,郭、杨二人对我就越不待见,若不是唐军之中另有一伙拥护我大唐的忠贞之士护着我,我如今的情况恐怕就更加不妙了。咳,我也不怕与谋落先生你直说,我因要坏此议和之事,所以郭师道他放松了对你们的监管,我却暗中派人监视,不想今夜却无意中得到了贵国联合了火寻部落要对唐军用兵,才知贵国议和也是假,剿灭才是真!嘿嘿,谋落先生,你们这一招可毒辣得很哪!如此两面夹击,竟然是要将唐军灭族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听说博格拉汗与阿尔斯兰大汗并不同心,他的领地又是在疏勒河怛罗斯,与新碎叶城这边并不接壤,就是打下了这里,也无法变成自己的土地,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平灭新碎叶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谋落乌勒呵呵一笑,道:“阿尔斯兰毕竟是大汗,征讨边荒叛逆又是正事,他发令调遣,博格拉汗自然不能抗拒。再说,博格拉汗英明神武,他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够妄自揣摩的。”
张迈心想:“这头狐狸,到现在还不肯露口风。不过他这样回答,分明已经默认回纥大军将动、勾结火寻的事情都是真的了。”眉头却皱了起来:“博格拉汗是英明神武,可他这么做,不是要将小可置于死地么?”顿了顿又说:“我自奉旨出塞,便做好了埋骨塞外的打算,这番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谋落先生,我固须一死,你只怕也得以死来向博格拉汗尽忠了。”
谋落乌勒眼中光芒一闪:“张特使,要是在下能救你呢?”
张迈眼神中露出喜色来,道:“谋落先生有办法救得了小可?”
谋落乌勒笑道:“那就要看张特使出塞的使命是什么了,若此番出塞为的就是对付我回纥汗国,那么谋落乌勒本领再大十倍恐怕也保不住张特使的性命。”
张迈心想:“我要套这家伙的话,这家伙却反过来要套我的话。”叹息了一声说:“我大唐与西域隔绝已久,对这边的情况完全无知,朝堂方面也无法就下决断。我这次出塞,首要的任务是要弄清楚西域哪国哪族愿意和我们亲近,哪国哪族抱怀敌意,不想却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说这远西边陲之地居然还有一群为国守疆的大唐军人,所以不惮千辛万苦,来到此地,孰料又遇上了这等变故。”
谋落乌勒心中一凛:“难道中原王朝又一统了?所以又有重开西域之意?”他登时想起了张骞、班超来:“这可是一个大消息,得赶紧向博格拉汗禀报!”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张特使,要是这样你找我谋落乌勒就算找对了人!我们博格拉汗久有与中原重开丝路之意,只是一直没个机会。张特使,你真该随我去见博格拉汗,我们博格拉汗一定会奉张特使为上宾!”
张迈笑道:“博格拉汗能青睐于我自然是好,不过若博格拉汗能将我引荐给阿尔斯兰大汗,那就更好了。在下毕竟是中原来的特使,论情论理,都当与回纥的正主儿相见商议大事。”
谋落乌勒冷笑起来:“张特使,看来你对西域的情况尚未辨析入微。阿尔斯兰虽是大汗,但我回纥讲究的是力强者尊!你不见博格拉汗而求见阿尔斯兰,那是好高而不务实了!”
张迈奇道:“难道博格拉汗的势力,比阿尔斯兰还大么?”
谋落乌勒笑道:“空言不足为信,但这一战之后,张特使自然就会知道这西域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者了!”
张迈心里寻思:“这一战之后就知谁是真正的王者?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口中道:“只是如今战事将起,我又身处唐军之中,只怕……”
谋落乌勒心想:“那件大事仍不能和他说,但他既然连火寻等事都知道了,多半薄伽罗他们口不紧,竟都招了,他知道了的事情,与他说也无妨。”便道:“张特使,实与你说,我军就算要灭唐……唐军,也还没那么快,怛罗斯那边的兵马要到齐,总还得有个把月的功夫,在这段时间里只要张特使能救得我回遏丹,那么到了博格拉汗面前,一切就都包在我身上!”
张迈听他说“怛罗斯那边的兵马要个把月才能到齐”,心中大喜,脸上也是大喜,口中道:“这唐军之中,郭师道杨定国的人死多少我也不放在心上,但除此之外却还有另外一批已经向我效忠的人,乱起之时,我得靠他们才救得了谋落先生脱身,当然谋落先生谋想脱困策略时也得为他们考虑。”
谋落乌勒想也不想,就道:“没问题。”
张迈说道:“要是这样,那一切可就都拜托了。”
谋落乌勒道:“那薄伽罗和葛洛两人……”
山壁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谋落乌勒脸色微变,张迈道:“莫慌,是我的人。”
转到山壁之后,过了一会出来,愁眉苦脸道:“那两个人的事情,被杨定国撞破了。”
谋落乌勒一惊:“那可如何是好?”
张迈道:“不过他也还不知道详情,人还在我手上,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谋落先生,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咱们择日再议。”
谋落乌勒沉吟道:“好,不过我想派个人往遏丹,向博格拉汗禀明特使的事情,特使能否安排?”
张迈道:“那可得赶快,现在快四更了,五更之前就得动身。”
谋落乌勒道:“好。”
两人告辞,张迈便派人送他回小屋,临别时忽问道:“谋落先生,问句闲言语,话说你的唐言怎么说得这么好呢?”谋落乌勒一怔,不答而走。
这个胡使离开以后,杨定国刘岸等人都从山壁内转了出来,杨定国怒道:“胡人奸猾恶毒,甘言美辞,其实却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张迈问刘岸:“刘司马,你怎么看?”
刘岸沉吟道:“看来我们是无意之中卷入了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博格拉的争斗中了。只是这谋落乌勒的话不详不实,我们也很难加以利用。当下第一重要的事是如何脱困,只是北方苦寒,没有生路,回纥从东南来,火寻从西南来,想来想去,实是全无生路。”
张迈却道:“不,我却觉得我们还有两个绝好的机会。一个是转移的机会,另一个,是奇袭的机会。”
“奇袭?”
刘岸叫道:“特使是说……”
“遏丹驻军!”张迈道:“回纥见我们答应议和,这段时间一定会有所松懈,我们兵少,对方兵多,但用奇袭的话,胜算应该很高。”
杨定国道:“但是郭老还在他们手里啊”
“那更是一招无意中的好棋啊!”张迈道:“郭老本来就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他这一去,胡人自恃有人质在手一定更加有恃无恐,但这却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郭老已去了两天,咱们这就连夜起兵,尽发轻骑,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不但能一战得胜,甚至有可能连大都护也救回来!”
杨定国双眉飞扬:“好!我这就去准备人马!”
刘岸道:“但就算遏丹得胜,接下来又该如何呢?”
“如果我们在遏丹得胜,碎叶北岸的局势一定会比现在更加混乱,萨图克?博格拉有什么计划都会被打乱,那时他车马过河,我们不正好迂回直取他中宫,去将他一军?”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地图,刘岸眼睛亮了起来:“妙极妙极,这可是一路连环棋势啊!牵其一发,动其全身!”
张迈道:“快行动吧,咱们得和萨图克?博格拉抢时间啊!”――――――三江推,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请大家多多支持,记得投票。^_^
听说回纥议和是假、其实乃准备将唐军剿杀,唐军上下无不愤慨,又听说回纥人勾结了药杀河下游的火寻部落准备来个东西夹攻,安六仰天痛呼:“回纥从东来,火寻从西来,天地茫茫,我们却还能往哪里退去?”
眼看唐军除了奋死一击之外已无退路,不止军中男儿都下了决死之心,民部的老弱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劝父兄丈夫拼死一战,“勿以家室为念”。奚胜在部队大集之前赶回自家,想要给母亲喂最后一口饭,到了那小帐篷里,只见奚大娘竟打破陶碗割脉,她双手无力,割得手腕伤痕累累,奚胜赶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奚胜痛哭着抱住乃母,隐隐听见奚大娘临终之前仍然在低呼:“杀……敌……”
便听集合的号角响起,奚胜忍泪托邻居肖叔料理乃母遗体,拿了横刀穿上软甲,抹干了脸,赶去应命。
杨定国尽集诸营,在石台上怒道:“儿郎们!回虏无信,假托议和,赚了大都护去八剌沙滚,其实却早已勾结了火寻人,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如今我们前有回虏,后有火寻,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杨定国深悔主张与回纥人谈判,误了郭大都护!本当自裁谢罪,为想留此身躯,奔赴遏丹多拖一个回虏再上黄泉路!愿随我与敌死战者,前进一步!要留在这里以冀万一者,原地不动!”
哗砰两声,千余人一起踏前一步!
“好!”杨定国早白的须发在风中乱舞:“此番东进,有进无退!不求生还,但求死烈!”
千余人一起怒吼:“不求生还,但求死烈!”
杨定国回顾张迈:“特使,请阅军训话!”说着让开。
张迈踏到石台中央,叫道:“还训什么话!现在就都上马,开赴遏丹!杀他奶奶的!”
诸军士一起怒吼:“对!杀他奶奶的!”
唐朝的步兵与别不同,就算是属于步兵编制也都配有车或者马,乘到战场附近才下车、下马列队作战,这时杨定国挥动令旗,无论步骑尽数翻身上马,沉重的家伙全部丢掉,郭洛、杨易、慕容春华等十几个青年队正争请为先锋,杨易怒道:“谁也别跟我抢!”
郭师庸踏上一步道:“我鹰扬营尚有半数在前方,诸营当以我鹰扬营为先!郭洛有救父之急,请以郭洛所部为先锋队!”
张迈、杨定国等都知此番奇袭,在迅猛之余还得兼有小心谨慎,以此衡量,郭洛却是比杨易合适,杨定国当即令郭洛为先锋,慕容春华为副先锋,杨易怒道:“正先锋不给我也就算了,郭伯伯是郭洛他爹,我争不过他,连副先锋也不给我,这算什么!”
杨定国沉声喝道:“你再敢咆哮军伍,我现在就杀了你祭旗!”反而将他暂时从鹰扬营调到飞熊营来。杨易咬牙出血,拼命忍住才退下。
诸营次第出发,郭师庸率鹰扬营最先,安守敬率领骁骑营次之,杨定邦率领豹韬营又次之,飞熊营由杨定国自将押后,各营虽有先后,其实首尾相接,一千二百人配备了一千八百匹马,六百匹骆驼,又每人带五日之粮。
飞熊营将出发时,杨定国问张迈:“特使,你是与民部一起,还是……”
他还没说完张迈就打断了他:“我是监军,当然随大伙儿共赴战场!若不是我骑术未精怕误了大事,这番也一定争为先锋,岂有留下的道理!”旁边的将士听特使不惧危险,尽皆振奋。
杨定国便将他连同近卫火共十一人配入杨易所在队,杨易和张迈的交情与别个不同,平日很喜欢和他厮混在一起,这时却一肚子都是不满:“我前辈子定和老头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与我过不去!”
但命令既下却也只好服从安排。
碎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淌,汇入热海,其西南是延绵千里的碎叶沙漠,其东北则有一列赫赫高山,唐军称之为碎叶雪山,碎叶河就处于山脉与沙漠之间,此时军队急行,只要马力还可支持便作持续小快跑,张迈跟郭汾学了这么些日子,论骑术仍然全军倒数前几名,但咬着牙已能够跟上。
幸好如此长途奔袭,骑士们并不一味求快,更要马驼可以持久奔走,跑了有一个时辰,换了一头骆驼,再跑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跑下来,队伍已渐渐分开,杨定国下令歇脚,同时将队伍聚拢,飞熊营上下就赶着吃干粮喝水。杨定国看看坐骑已歇足了马力,又下令出发。
张迈尽管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历练,但整整半日坐在马上颠簸起伏,不免感到疲累,看看左边的杨易,他却像屁股就是长在鞍上的一般,再看看右边的丁寒山,他的整个人也像是他座下骆驼的一部分,便知自己马背上的功夫,比起这些人来还差得远了。
山河之间并无人工筑城的道路,只是望可行走处便行走,前面有近千人踩踏过,到张迈走时已恍若有一条小径,绕是如此仍然极为崎岖。
部队在一日之内,已跑出了鹰扬营所部署的防御线之外,入夜以后,杨定国下令暂歇,每人都各自伺候自己的马匹骆驼,张迈虽是监军之尊,这时也得临时当起了马夫,他在马背上摇晃了大半天,这时已相当疲倦,却还是打起精神,留神看杨定国怎么安排各队休息,看杨易怎么安排手下各火停靠――这些行军指挥的学问,在星火砦时郭洛杨易也和他提过,但真正临场观摩这却是第一次。
伺候了马匹骆驼吃草喝水后,张迈便学着的杨易的样子,偎依在骆驼身边准备睡觉,身体已经疲惫之极,思绪却还在翻滚,心道:“以前看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什么日以继夜、千里奔袭也就一句话的事情,却不知这一句话里头包含了这么多的辛苦和这么琐碎的学问。”又想:“不知道前面郭洛怎么样了,他在前锋行军不知和押后部队有无不同……”
忽听旁边杨易道:“迈哥,快睡觉,不然明天没力气!”原来他听见张迈辗转反侧,忍不住出声提醒。
张迈这才强忍着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动弹一下,同时克制自己去除杂念,他的身子也确实疲倦了,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迈睡得正甜,便已经被人拍醒,拍醒他的却是杨易,张迈在迷糊中跳起,便看见杨易指了指他背后的丁寒山,张迈会意,知现在是干奇袭,集合不鸣号角,进军不擂战鼓,另有各种暗号代替,这叫人醒觉便是一人拍一人,他跑过两步去拍丁寒山,丁寒山警觉性却甚高,听到声响自己就跳了起来。
片刻间全军尽数醒转,立刻又上马奔驰,到第三日中午以后开始看见路边横卧着尸首,有的是牧民装扮,有的是回纥士兵装束,张迈便猜是这些人是回纥的探子、侦骑,已被唐军的前锋所杀,杀了人后随手丢在路边,连收拾都没那功夫。
杨易赞道:“阿洛手脚真是厉害!够干脆!够利落!”随即又叹道:“可惜,可惜,可恨,可恨!死老头子!”他叫可惜,自是可惜不是由自己下的手,叫可恨,自是恨杨定国不安排他做先锋。
再跑一个时辰,又看见一堆尸首,到黄昏时更望见一座简易的哨塔,看样子搭建的日子不久,哨塔边横七竖八十几具尸体,离哨塔近一点的是被乱刀砍死,离哨塔远一点的是被乱箭射死,哨塔上垂下两具尸身来,身上钉满了羽箭,其中一个手里还抓着警戒号角却来不及吹响就已毙命,杨易经过时看那尸体,讶异道:“奇怪,奇怪,那两箭好像不是从远处射来,倒像直接从塔下射上去,这个哨塔边的回纥是傻子么?居然让阿洛他们冲到身边才想起吹号角。”
一路以来,都是杨易手把手地提醒张迈各种行军指挥的细节,这会才轮到张迈告诉杨易:“春华手里有一件法宝,或许是那件法宝起了作用。”
“法宝?什么法宝?”杨易一奇。
张迈道:“昨晚我们诓到了谋落乌勒,他回到帐中后便托我送一个手下出去,我当然答应了,但谋落乌勒派出的那个使者才出营就被我们截住,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那使者的嘴也真硬,什么也不肯说,但刘俊卿心细,却又搜缴出了一个项链,那项链的坠子却是两截牛角的顶端,断得不甚规整。便猜这两截牛角就是信物。”
牛角是极为常见的事物,以牛角为项链坠子也不算出奇,但以寻常之物来作信物却叫人难以想到。
杨易勒了勒马,定眼搜寻,果然在哨塔下一具回纥尸首下见到一只去了顶的牛角。
再走里许,又望见一处高地上有一堆狼粪柴火,却已经被沙土盖住,旁边也伏着两具尸首。
这天入黑以后,队伍却不停靠,也不沿着河边较平坦处继续走,反而进入一座山坡后面,杨易虽然不在前锋,却仿佛盲人而知路径,就说:“好了好了,就快有得厮杀了。”果然不多时前方便一人接一人地传来命令,道再行三里便作休息,今晚三更便起,随时待命!――――――――第二更,请大家投票支持,今天点击上来了,可票票却少得可怜啊。
碎叶河中游有一大片延绵数百里的沼泽地,到了下游则变为一片丰美的草原,遏丹就位于草原的边缘又临近沼泽。
张迈一路跟着前面的队伍走,已觉得道路崎岖,却不知他们这几日所走的道路其实已是一条“捷径”,乃是碎叶上代侦骑花了不知多少年才探测出来的一条安全道路,除开这条道路,其它地方看似平坦,其实却天然布满了陷阱,不小心陷入软泥之中连人带马都得一起灭顶。
当夏秋之际,天气渐转干燥,沼泽后撤百余里,软泥也变成干泥时,遏丹西北便会出现一片肥美的草地来,吸引着牧民到此放养牛羊,及寒冬将临,百草枯死,牧民又将离去,这遏丹便会成为牧民来去的一个中转点,多年所积,慢慢有了些木棚土垒以供过往者起身,眼下并非牧民大集时节,遏丹却搭建成了一片联营,唐军走近此处一望:联营之中星火点点,便知所得消息不假的。
三更将近,夜黑得厉害,也静得厉害,刚才杨定国虽然下令休息,杨易竟然倚马就打起了呼噜,这时张迈也已跟上了行军作战的作息能力,闭上眼睛也睡了过去。
熬过了三更,杨定国看看马力已足,下令出发,张迈跟在杨易后面,牵着马慢慢走,时而停驻,时而续行,终于在离敌营只有一箭之地处完全停了下来,张迈便知要发动冲击了,在那一瞬间也屏住了呼吸,心想:“是生是死,就看这一仗了。”
主将那边忽然传来杨定国的命令,要杨易“保护监军”。
杨易黑着脸,低声说:“先锋让别人抢了,本来我要抢个头功,不想老头子又下这等鸟命令,真是老昏头了他。”
“头功?”
杨易指着最通明的所在:“那里!”
联营虽有灯火,但布置得星星点点的,布营之人显然精通兵法,从外面望过去,联营内大部分的营帐都隐于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里头的虚实,所以位于中间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帐便显得十分明显。
“那里要么就是主将所在,要么就是个陷阱,要么就是头功,要么就是死地,我本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去抢那地方的了,哼!”
军营大帐之内,回纥军见安西唐军答应议和,连他们的领袖郭师道都来了,想必天下间绝无送上主帅然后就发动攻击的事情,首脑人物都觉得唐军近期来犯的可能性不大,因此士兵解甲,将军入梦,主将霍兰更是置酒犒劳刚刚立功回来的图甘,两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到了黎明之前天将亮未亮时分,也正是人最贪睡之时,忽有一队黑影掩近,直冲西北角最薄弱的栅栏,那轮值的回纥士兵本亦在半打瞌睡,及唐军掩到二十余步外才猛地惊觉,急发警戒,却哪里还来得及?
前锋郭洛见行踪已露,举起长矛,发一声喊,他所部五十人立刻齐喝一声,跟着唐军千余人一起赫赫低吼,暗夜之中听来犹如兽群夜啸,惊得无数回纥士兵美梦变成噩梦一起惊醒,这时却哪里还来得及?唐军已经从西北角冲入,直朝东南角掠去,一路见到营帐便烧,见到人就刺砍,马不停蹄、兵不停行,已将这处联营冲成两半,营内处处起火。
回纥人在这联营中的兵马总数较唐军多出三倍有余,然而这时大多都来不及组织积聚,只有主营附近的主将亲卫军百人以及正西轮值部二百余人集结了起来,其他人尽在混乱之中,有许多甚至连盔甲衣服都来不及穿,只随手抓到兵器便各自跳起应战。
杨定国亲率部队杀入重围,张迈留在联营外的高地上观看,远远望见一头白发在火光中出没,刀兵剑戟往往贴身而过,冲入营中的唐军将士见副大都护如此勇不顾身个个拼命,高地上唐仁孝等看到惊险处却都忍不住惊呼,杨易握紧了拳头,越看越恨。
张迈看了他一眼,忽道:“你们父子二人虽然嘴上老是不合,但杨老心里其实很照看你的啊。”
杨易听了却更加愤怒:“谁要他照看!我又不是小孩儿,难道还需要他捧在怀疑呵护不成!我就算战死在这里了又怎么样!又不是死了我一个他就没儿子了――他还有阿涿呢!”
唐军切入营中之后,马上便以队为单位,六队一个方向向四方四出兜捷。先杀弱,后攻强,看到哪里有部队开始集结就上前冲散。
张迈这时已非第一次临战,居高观看,竟然既无兴奋,也不紧张,心境竟比自己预料中要平静得多。
战场之中,每一个唐军将士都是跟随着大队,就像坐在一艘小船上在惊涛骇浪的推搡中起伏急行,前后左右都是兵流,有敌有我,火光通明处敌我分明,火光昏暗处敌我难分,人在行伍之中,靠肉眼是无法正确把握战场的全局的,而必须靠经验和直觉来判断。
张迈摸出望远镜,见郭洛在乱军之中也显得十分坚稳,全队五十一人竟无一人掉队,在联营之中穿梭来往,所到之处回纥纷纷溃散,他自己却毫无损伤,忍不住赞道:“阿洛真不愧是咱们安西军青年一辈中第一豪杰!”
杨易冷冷道:“他现在自然是第一豪杰,因为我没下去呢!”
联营之内烟火滚滚,已不断有将士忍不住从中脱逃,张迈心道:“可惜我们兵力不足,否则再埋伏几百兵马在对方归路上,管叫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杨易几次要冲下去,但见张迈只是拿着个望远镜在这里望来望去,忍不住叫道:“迈哥,你来这里难道真的就只是‘监军’吗?”
“是啊。”张迈道:“我是这个身份,自是干这个身份应该干的事情,没错啊。”
杨易蹲在地上,抱着头叫道:“可你来的时候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共赴战场吗?你就赴战场来看啊!”
张迈忽然呀一声叫了出来:“看!啊,春华把郭老救出来了!”
杨易跳了起来,道:“我瞧瞧!”抢过望远镜一张望,果然见慕容春华从一座烧毁了的营帐之中将郭师道及其侍从接出,郭师道甫脱牢笼,从慕容春华腰间拔出横刀,反手就砍翻了一名回纥,张迈喜道:“这番连郭老也救了出来,我们可真是大获全胜了!”
杨易却道:“只怕还未必吧!”说着往敌人主营一指。
张迈也看到主营附近有一群人越聚越大,从杨易手中接回望远镜张望,原来主营附近的那一团亲卫军十分骁勇,虽在激战之中也未被冲散,那些惊醒落单的回纥士兵找不到组织,但望见人多处便靠拢,主营亲卫军所在处于联营中央,容易吸引到更多的兵力。战到如今已成气候,其核心是近百名衣甲具全的回纥战士,外围则是数百名赶来团附的散兵,一员大将在呼喝指挥,一边激励士兵作战,一边相准了正西还有一队五六十人成编制的人马,竟有意渐渐移动过去会合。
张迈看得暗暗点头,心想:“这名将领深通兵道啊!若让他们聚了头,或许就能聚众逃了出去,若叫他们聚到千人以上,说不定我们还得吃亏!”
战场中杨定国也看出了端倪,挥令诸队围攻,但他们锐气已经稍钝,那数百回纥却是刚刚从地狱门口爬了出来,为保性命而奋力厮杀,郭洛、慕容春华轮番进攻,却都冲之不动。唐仁孝叹道:“我们的兵力毕竟少了,又都是轻装,败敌容易,要歼灭敌人就难了。”
张迈忽道:“上马!”
众人一愕,杨易却一喜,唐仁孝叫道:“特使!”
张迈冷冷道:“还真当我在这里只是来‘监军’的不成!杨易,你还不动手!”
杨易放生狂笑,跳上马鞍,挥舞大刀,领头冲了进去,沿途什么人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顾,就奔回纥中军扎了进去!他可憋得久了,这时冲入敌阵,如疯如狂,回纥军见到都以为来了个疯子,外围登时溃出了一条裂缝,慕容春华叫道:“阿易!莫妄进!”怕他陷得太深,后方接应不上。杨易却不顾生死,甚至也不顾后面部属是否跟的上,只是死命向前,一副要将性命拼在此处的模样。
张迈高举长矛,大叫:“张迈在此!”奔到杨易身边。
周围几个队正望见都急了,大叫:“保护特使!”数百人一起涌来,将杨易冲出来的那条裂缝越撕越大,回纥数百人便如一口充满了气的皮袋被一口尖刀扎破,砰地散成了两片,居中那员大将眼见局面已无可收拾,无奈地大叫了一声,带了五六十名亲卫突围而去!
杨易要赶,张迈叫道:“穷寇莫追!”
杨定国分派人手,清剿回纥的残存兵力,杨易带领一队人马举火沿途烧掠,将遏丹的营帐木屋烧了个尽绝。――――――――――――――
请大家多多支持^_^
刚刚突破一个瓶颈期,明天争取加更,请大家投票支持,这两天《唐骑》的推荐票太难看了。
up!
――――――――――――――――――――――――――
遏丹地面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郭师道脱困之后,重新在杨定国手里接掌了兵权,这时朝阳已经升起,照遍了唐军脚下上千回纥人的尸体。
郭师道想派兵去追击逃兵,去侦察敌情,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回纥的据点,可是――
除了郭师庸杨定邦两个校尉以外,他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其他的部队指挥官――尤其是那些本该随时候命的队正们。
就在这时,帐外的焦土上爆发了欢呼声――
“万岁,万岁!”
“赢了!赢了!”
“又赢了!”
“回纥?算个屁!博格拉汗?算个屁!”
“碰到我们大唐,胡虏全都是屁!”
一千多人都扯开了喉咙欢喊,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发泄自己的兴奋。
这一晚的厮杀唐军仅仅伤亡了不到五十人,而回纥呢?又是一支超过两千人的部队全部溃灭!
居然会取得这么大的战果,包括郭师道杨定国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
而取得这样的战果,自然也是值得欢喜,而这种在巨大压抑后的欢喜,也需要宣泄!
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了一眼,同时脸含微笑:“这些孩子……”
安西唐军的将士们不仅是他们的下属,几乎也都是他们的孩子,这些青年,都是郭师道杨定国看着长大的。
他们走到帐外,看看遏丹的焦土上满是手舞足蹈的大唐青年!
唐军将士仿佛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他们还在那里惴惴不安,仿佛忘记几天前刚刚听说回纥要东西夹攻时的那种惊恐乃至绝望,“赢了,赢了――又赢了,我们是常胜军啊!”满脑子充斥的只有这个念头!
脚下踩踏着回纥人的尸首,不知什么时候,青年们又将张迈高举起来――
“特使万岁!”
“特使万岁!”
万岁?这可是违礼的呼声啊,有几个老将觉得不妥,但青年们却哪里管他?
这一次,他们将张迈甩得更用力,也抛得更高。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张迈叫道。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可他还是觉得被抛在空中的感觉很玄。
“特使万岁,特使万岁!”
“咳,咳,喂!你们听我说!”
张迈随口大嚷了一句,这句话众人听到了,然后张迈就发现全场忽然都静了下来,原来千余人竟都将他的话当作了严令!这突如其来的静让张迈感到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跳了下来,准备说话,他各自虽然有一米八五,但大唐边军高过他的为数不少,站在人群中,大部分人都看不见他。
“特使,你站在这里说话!”
陌刀高手刘黑虎抱了一块三百斤的石头过来,他是能将陌刀挥舞得十分灵动的人,抱起这块石头来举重若轻,十几个大力士见到,纷纷出手,片刻间就堆了一个石台,将张迈拥了上去,郭洛站在他左下方,杨易站在他右下方,一千多人都等待他说话。
哇,这是什么场面啊!
不是上次那样的疑虑,也不止是那种信任,而是一种火热火热的眼神和期待。
“大家别这样。”张迈放低了姿态,说:“你们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哈哈哈――”石台下一千多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就是在说:“特使你真风趣。”
“真的真的,我压力很大的。”等大家的笑声低了些时,张迈说:“其实这场仗,我原本也很没把握的,我和大伙儿一样,都是被逼出来的啊……”
“嗯嗯嗯!”所有人都在点头,却没人当真,有几个靠得近的更叫了出来:“特使,你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啊,其实昨晚我也怕得很啊。”
一千多人又都笑了起来,没人相信张迈这句话。
“我真的害怕啊,当时心还扑通扑通乱跳,就是怕影响士气,所以没表现出来……”张迈摸着自己的心脏,想起昨天决定要冲入回纥联营之前的感受,很诚恳地说。
“哈哈哈哈……”全场都笑了起来。
“对啊,对啊,我昨晚一个人杀进那几百人的时候,心也扑通扑通地乱跳。”杨易学着张迈的语气,也摸着自己的胸口说,眉头蹙起,有如西施捧心,脸上满是夸张的忧虑,只是那夸张的忧虑放在他的脸上却是大大的滑稽。
众将士笑得更凶了。
“可我昨天一个敌人都没杀啊……”张迈有些惭愧,昨晚他鼓足了勇气奋力冲进联营,但实际上自始至终都处于唐仁孝的团团护卫下,根本就没机会直接接触到回纥的士兵。
“哈哈,特使英明神武,哪里需要自己动刀子?你伸一伸小指头,胡虏就灰飞湮灭了,哈哈哈哈……”
“哪里需要动小指头,只要特使吹口气,萨图克?博格拉就飞东海去了!”
“哪里用吹气,特使只要心噗通噗通跳一下,回纥大军就完了。”
“那要是跳两下呢?”
“那就连吐蕃也都完了!”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这也不知是故作夸张的谀辞,还是真有人相信如此。
张迈站在石台上下望,发现所有人对自己都极为诚恳,他们看自己时,脸上的神色都是绝对的信任,似乎一千多人都已经和自己融为了一体,似乎他们都成了自己的手足。
是啊,自己已经连续两次取得大胜了,而且都是在极大的劣势中带领众人绝处逢生!
这难道是偶然吗?
一次是偶然,两次,怕就不是偶然了!
或许,自己真有非凡的天赋呢!
要是不然,老天爷怎么会选中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呢!
他脸上带着自豪与骄傲,不知不觉中头也昂了起来,连下巴都翘得掉下几斤自信来。
郭师庸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对郭师道说:“毕竟是年轻人啊,容易志得意满……”
然而这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或者只是老家伙们的想法,杨易他们却非常欣赏,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迈站在东面,唐军将士们站在西面,升起的朝阳刚好就挂在他的头顶――
光辉万丈啊!
郭师道和杨定国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一起掩了掩眼皮。
但所有青年却都睁大了眼睛,昂头仰视着!
这时,郭洛说话:“特使,如今我们虽然接连取胜,可胡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卷土重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请特使示下!”
张迈一怔,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在新碎叶城的废墟上他就已经考虑过好多回了,只是以前总是觉得很多想法还不成熟,其中有好几个难关都还没解决呢,要说出来时有些担心被郭师道他们批评。
但这一刻,张迈忽然完全没有了这些顾虑!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当然是要主动出击!突破胡虏的封锁,去寻找一片更适合我们生存发展的地方,寻找一种能帮我们打败胡虏的力量!”
杨定国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更适合生存的地方……西域地方虽大,可好地方都早就被人占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至于说能帮我们打败胡虏的力量……唉,却到哪里寻去!”
然而没人听他的。
“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力量?”杨易急忙问到。
张迈道:“那地方,就在我的背后,那力量,也在我的背后!”
“特使是说……”
“中原!或者说,靠近中原的地方!至少,是华人――不,唐人的力量比较强大的地方!”张迈站得更直了:“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打回中土去,打回长安去!因为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得到最强大的力量之源!”
整个会场忽然静了下来,郭师道和杨定国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中土……长安……
当华夏的力量强大时,中华子弟便会向全世界各个地方涌去,将文明之火洒遍苍穹之下,当华夏的力量消缩时,她的子民又将退守故土,以待将来。
那是大汉民族的根,那是大唐子民的源!
张迈这几句话如果在昨晚之前说出来,只怕没多少人会应和,但此刻青年将领们心里都已经激荡了起来,沸腾了起来。
长安,长安啊――
那是故乡。
如今孤身困于塞外,安西军民才会如此仓皇,但要是背靠母国的话,这一千多名勇士就将敢于挑战任何马背上的强权!
但老成的人想到的却更多。
回长安的路岂是那么好走的?当初四镇才失守时,残存军民也曾想过东归――那几乎是他们的本能!结果却被堵了回来,一步步地相机挪移,结果反而越躲越西,如今局势虽发生了变化,但东归之路却变得更加的扑簌迷离――别的不说,光是拦在面前的八剌沙衮――那个挡在东方的回纥人的老巢,就叫唐军难以飞越!
可是听着张迈说话的青年们却似乎都没想到这些困难与艰险。
“可是特使,我们缺乏东归的情报与军资啊,”杨定国忍不住了,高声说道。青年将士们这才想起他们的存在,有的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却并不怎么喜欢杨定国打击大伙儿的热情。
但杨定国还是说了下去:“焚城一战我们虽然取得了大胜,但损失也极多。”当时时间紧迫,一切行动追求的都只是胜利,根本不可能将大部分的物资抢救出来。尤其羊的损失最大。“如今我们的战马虽还勉强够用,但羊却没多少了,没有了农田,谷物也是坐吃山空,没有作坊,弓箭是射出一支少一支,我们眼下的这点家底,最多够用两三个月,万万不可能支撑到长安的。甚至,连支撑到疏勒都成问题!”
“我知道我们我们缺乏情报,所以更要设法取得情报!我也知道我们缺乏军资,但正因为没有军资,才要穷极生变啊。”张迈毫不犹豫地反驳。
碎叶眼下的这点物资,非但支撑不到长安,甚至支撑不到下一季的收成。
这里的内陆气候,就算是耐寒的作物一般也都是一年一熟,又没有美洲的那些又快熟又高产的耐寒耐旱作物,羊马的繁衍也不可能那么快,当然也可以靠采集、打猎等来帮补消耗,但把太多精力花在这里,那样只会让唐军越憋越萎缩。
在要躲避回纥与火寻追击的情况下,唐军是很难安心进行放牧耕种的,而靠着打猎、采集,那要到猴年马月才存得够回长安的物资啊。
“更何况,回纥与火寻正东西夹击,可以说我们没有退路了!
“犹豫迟疑,只能是死路一条,而拼死突围,却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们不能再这么退缩下去了,要奋进,奋进!至于说物资――靠生产来积累物资,太慢了――尤其是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要想迅速得到财富,只有……”
“只有怎么样?”几个青年将领同时问。
“只有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
“对!”张迈忽然想起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来,便改了两个词,唱道:“没有牛,没有羊,自有敌人给我们养!没有剑,没有刀,敌人给我们造!”
几个老将听得面面相觑:“特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有物资,我们就去抢啊!现在咱们四周全部都是胡虏,何必跟他们客气?虽然咱们人少,但也有四营精锐,都骑上了马,变成了一支游骑兵,一边找路东归,一边派出游骑兵,遇到友好的城镇、部落、商人,就问他们‘借’点粮食。遇到被压迫的人,我们就出手解救,而这些人也将变成我们的追随者,将是我们增兵的兵源!遇到敌虏,咱们就打游击战、打运动战!看看防备不周的咱们就抢,防范森严的咱们就撤。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西域地方万里,我就不信回纥人、大食人能防备得滴水不漏。有一千二百游骑兵去抢东西,还怕养不活几千人?”
下午四点前后再一更,今晚争取第三更,小弟是慢手,难得写这么快的,请大家砸点推荐票吧!
――――――――――――――――――――
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了一眼,这些年他们自力更生,且耕且牧,偶尔出击,战胜后也带回了些战利品,可也都不是以劫掠为目的。至于像张迈这样赤裸裸地叫嚣:“咱们去抢啊!”那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张特使刚才的说法,倒是符合兵法,只是……”杨定国说:“只是以掠夺为生,和圣贤的教导颇相违背,咱们要这么做,那不就和胡虏一样了吗?”
张迈眉头皱了起来,这老家伙在西域混了这么久,怎么脑子里居然还有这样食古不化的想法啊:“我们和胡虏怎么会一样呢?我们这么做不是出于兽性,而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说,现在也不是和平时期,拜这些胡虏所赐,我们的城池都毁了,家园也没有了!他们既然不肯与我们和平共处,那我们还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是战争时期了。既是战争时期,就该遵从战争的规则!我记得孙子兵法里有这么一句:吃掉敌人一石粮食,胜过自己生产二十石粮食。”
他虽没背出原文,郭洛已经响应道:“特使说的不错!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其实咱们早该如此了,以前都太客气了!”
几个老将还有些犹豫,但杨易开了个头,年轻的一辈就都跟着叫了起来:“大都护,张特使说的不错!凭什么胡人能抢我们的,我们就不能抢他们的?”
“对,这西域本来就是我们大唐的,他们趁着我们国内战乱抢走了这花花江山,我们为什么不能抢回来?”
“没错!当初四镇沦陷,他们可抢了我们多少东西,杀了我们多少人!安西、北庭十几万大军,再加上商人、屯农、工匠以及眷属,几十万人杀到现在却只剩下几千人!现在我们把东西抢回来,也只是取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就是!对付这些胡虏,讲什么仁义道德啊!”
“对!封锁怕什么!只要有特使带领,我们一定能够突破封锁,打回长安去的!”
群情汹汹之下,老将们倒不好说什么了,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见有这么多人支持自己,看着郭洛杨易等人摩拳擦掌,只盼着马上就出去大大劫掠一番,张迈笑吟吟地道:“若是这样,那这作战方针就这么定了。”
“特使刚才的想法很好,具体来说,应该如何做呢?”杨定邦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准备支持张迈,还是在给他提难题。毕竟战略总是容易一拍脑袋就想起的,但具体该如何执行却总比设想困难十倍。
“具体怎么做,那要看形势而定了。但有一点就是,我们不能死守在这里,要冲出去,哪怕没什么把握也要出去,出去了才能和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敌人和朋友产生接触,才会遇到各种突发的情况,不要害怕突发事件,那些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那里面必然隐藏着制胜的机会!
“早期呢,可以用轻骑兵先发动试探性攻击,同时要设法利用身处敌后的唐民,建立情报网络,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张迈也不管他说的这些根本就不具体,但这时激情满胸,也就不管了,只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一得到可靠的消息,就选择敌人的弱点,发动进攻,这时候咱们就变成老鹰,一击不中马上远飞。同时,后方则加强防守,防守的办法不是筑造坚城――咱们没那时间和物力,而是要变成狡兔,多挖几个可以躲起来的洞,不要考虑种田牧羊的事情了,反正咱们人口也不多,应该可以通过劫掠来补充口粮。一边跑一边打,消磨掉敌人的优势。”
郭洛好像也变得很不理性了,点头应和道:“对,这叫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张迈点头答谢他的呼应,继续说:“等到咱们占据了上风,就变成蝗虫,横扫过去,啃得敌人骨头都没得剩!在作战的同时寻找一条能够回到长安的道路!最后要是能打赢了仗,建立了政权,那时候再对内部行仁义道德不迟。”
郭洛、杨易等年轻将领都听得血脉沸腾,甚至一些中年将领也听得暗暗点头,他们心中所掌握的信息比张迈多得多,斗争经验又足,张迈每讲到一个想法,他们马上就都在心中转化为如何进军、如何躲避,乃至如何联系敌后的情报等具体的战术安排。
就连安六也道:“不用考虑种田、牧羊的窝点?那就只要足够饮水、无须灌溉的地方了,似这等的地方,在怛罗斯以北、热海以西,我至少能给你们找出几十个来!”
遏丹的焦土上忽然又变得热闹起来,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各叙所长,各陈其计,张迈的话就像对一个山顶洪湖上在某个方位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安西众将领一受启发,尤其是青年将领,各人的聪明才智马上便如大水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那些老将却大多捻须不语,觉得张迈说的这些事情要实现,中间还有好多的难关。只是,他们却无法阻挡青年人的热情。
“这些后生啊,真是异想天开!”郭师道寻思:“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由于大都护没有反对,这一次军帐会议便根据张迈的提议敲定了东归的方向,传达了要设法回归中原的指令以后,全军竟产生了群体性的兴奋。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一次多么危险的旅途,但竟然无一人退缩!
张迈本来还比较担心后方民部的那些老弱,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方在听到这个决策之后,正是那些老弱们最支持东归。
那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自不用说,郭汴杨涿听说“要回家”激动得坐不住,便是那些老人竟也没有一个打退堂鼓。
“终于要回长安了,终于要回长安了……”郭汾的母亲郭老夫人换有足疾,从杨清那里听说了这个决定后抓住媳妇的手说:“早就该如此了,早就该如此了!”
“可是,婆婆你的腿。”
“腿?哈哈!没事!没事!”郭老夫人从儿子给她铺好的板毡上站起来,说:“我还可以走路!还可以骑马,万一到了哪里走不动了,你们就把我丢下,不用管我!当初回纥攻城、少年们退入星火砦的时候,我们这些老不死不都准备与城同亡了吗?如果没有没有张特使的焚城之计,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化作灰烬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现在这半条老命是捡来的,多活得一天都是赚了!”
张迈既得安西上下拥护,在军中又有年轻兵将的支持,就是中年将领有几个如安守敬等也都表示支持他,当即定计:郭师道统筹全局;由杨定邦领衔军部,组成一支游骑兵,负责侦哨、出击、劫掠,张迈为监军;杨定国主理民部,一边主抓后勤,一边训练少年和新归附的俘虏。
如今星火砦中尚有数月之粮,全部运了出来,准备行动!
“游击!运动!迁徙!避免正面作战!蚕食敌人,慢慢壮大自己,再行反扑!”
这是遏丹焦土聚会上定下来的战略基调。
虽然前途仍然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但唐军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与其步步退缩被逐渐沸腾的温水煮死,不如奋力一跳来博个机会!
既已确定了要东归,要打游击战、运动战,安西唐军的视野一下子宽了不知多少!如果说碎叶之会时的士气高昂还只是出于张迈的激励,那么这时唐军中的年轻人便都坚信他们将获得成功――长安仿佛在东方发出了召唤,于阗佛国在亲切招手,疏勒的花花世界也在等着他们呢。
焦土聚会之后,张迈召集唐军高层,商议具体策略,张迈道:“昨晚战斗结束后我和安守敬校尉连夜审问俘虏,发现遏丹的驻军尽是和副汗萨图克?博格拉走得较近的部族,看来攻打我们这件事情都是博格拉汗在主持,阿尔斯兰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可惜图甘在乱战中死了,大将霍兰又给逃了,没能捉到高层拷问个明白。不过我听郭洛说,这里离八剌沙滚不过八百里,轻骑的话数日可到,萨图克?博格拉的后续兵马只怕在这几天也会开到。所以此地不能久留。因此我想兵分两路,我协助杨定邦校尉率领豹韬营继续东行,一边收集情报,一边逗引回纥诸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同时郭大都护则率其它三营先行回去与民部会合。”
郭师道说道:“听洛儿说,博格拉汗已经勾结了火寻,火寻人比回纥人更擅长在荒原山林间生存战斗,若他们从西南开来,则西面也不安全了。”
“大都护与民部会合之后,也不能停留,更不能向西、向北――那都是自寻死路!”张迈道:“三营到达以后,守敬可布置出我们继续向西、向北遁逃的疑局,同时大部队以及民部则渡过碎叶河,南下进入沙漠。”
诸将都是一惊:“沙漠?”
张迈道:“咱们当初是从南面怛罗斯一带过来的,不是吗?而且刘岸告诉我,这几十年来这条路也还在用,咱们赖以修造陌刀的钢料,以及良马马种,也都是从这条路来的,对吗?”
郭师道叹了一口气,道:“不错,那边确实也有我们的人,但自从博格拉汗占领怛罗斯以后,这几年就再没有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