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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以新碎叶城为圆心来看的话,则其方圆二千里内荒漠与草原交错,雪山间乎其间。
新碎叶城的北面和西面是人烟稀少、地方广袤的荒原游牧地带和原始森林游猎地带。
东南顺碎叶河而下是回纥人的老巢八剌沙滚。
南面越过碎叶河便是一片荒旱的沙漠,这片沙漠从西北向东南延绵上千里,西北尖小、东南钝大,形状有如一只游动的蝌蚪,唐军将之称为碎叶沙漠,碎叶沙漠南边是回纥人另外一个重要的据点怛罗斯,也是回纥副汗萨图克?博格拉的两大据点之一。
西域虽然地方广大,但唐军要想东归,基本来说只有南北两条路。
北路走伊丽河谷,走法是直接东进,突破回纥人在八剌沙滚的防御,过热海,从伊丽河谷一带进入天山北麓,这条路相当于是从回纥人的大本营硬踩过去!而且就算闯过了八剌沙滚,伊丽河谷东面也几乎全都是回纥人的地盘。
南路是走疏勒(今之喀&什),从疏勒越过葱岭(帕米尔高原),然后就可沿着天山南麓,或者昆仑北麓进发,直取阳关。而从新碎叶城要到疏勒,又有两种奇正两种走法:第一种仍然是突破八剌沙滚,然后转而南下,一路杀奔疏勒,这是正路;第二种则是渡过碎叶河,跟着越过碎叶沙漠,突破回纥人的另外一个据点怛罗斯,跟着取道东南,迂回走约一千多里,才能到达疏勒,这是奇路。
这南北两条道路,其实也正是丝绸之路的干道,从古至今都是如此。除了这两条道路以外,其它地方大部分都是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天险!
李白诗云:蜀道之难至于上青天,这葱岭天山间的道路却又比蜀道难走十倍!张迈是从东方一路旅游过来,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已有各种现代交通工具也走得很震撼,更别说现在靠两条腿或者骑马了。
这时郭师道率领以飞熊营、骁骑、鹰扬三营先归,杨定邦率领豹韬营东行收集情报,以确定是要走伊丽河谷,还是走疏勒,若要走疏勒又该是哪一种走法。
张迈作为监军也跟了去,同时郭洛杨易所属两队也被征调过来,四百人离开遏丹又走出八十余里,因全部是轻骑,行军速度极其迅疾。
因遇到歧路,杨定邦便命副校尉杨桑干率两队骑兵往南,命郭洛杨易往东,其余四队兵马暂时停驻。
不久东面来报:“那边有胡骑!”
那却只是一小队骑兵,只有二十余人,正驱遣一百多个牧民建造哨塔。张迈道:“我去瞧瞧。”
与郭洛杨易会合后,郭洛道:“对方还没发现我们。”他们在一处山坡后留下马匹,张迈与杨易、丁寒山弃马伏地,爬了过去,躲在一堆灌木丛后。
只听几个被赶来造哨塔的牧民在交谈,他们说的是突厥语,张迈听不懂,但也从他们的语气中感到这些牧民在叫苦连天。
杨易和丁寒山却懂不少胡语,听了一下轮流在张迈耳边低声翻译,原来那几个牧民趁着监工的回纥骑兵去偷懒休息,商量起来,有两个说不如逃跑,另外两个说:“不如趁他们不防备,就宰了他们!”
张迈听了翻译后心想:“大西北的人果然都剽悍得很,虽然做了奴隶,但动不动也要杀人。”
“不行,不行,”另外一个牧民说:“我们还未必打得过他们。再说,宰了他们,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南面这些天听说不断有军队开过来,东面一路上也都建了哨塔――其中一个还是咱们建的呢,你不会不记得吧?越往东罗网越密。要再被捉住,便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越往东罗网越密”,张、杨、丁都暗暗吃惊。
“那往西北逃,总好过每日过这畜生般的日子。”先前那个牧民说。
张迈又想:“看来回纥人能统治这一代靠的只是武力,在草原上也不得人心。这些牧民其实都可以争取。”
不过要争取人家的支持也需要实力,草原上的民族也都是很势利的,你不够强大时,热着脸凑上去人家也只回应你个冷屁股。
却又有一个牧民说:“西北那边,听说最近出了伙唐寇,可厉害得很呐!昨天逃来了几个败兵,听说又是被唐寇打败了的。”
有一个比较老的声音说道:“那伙唐寇,也不是刚刚出现,以前也有的,不过没最近闹得这么凶罢了,我听说,好像唐寇里面最近出了个英雄人物,叫什么……什么迈来着?嘿嘿,博格拉汗自成年以来战无不胜,这次大汗调他去平定这伙唐寇,大伙儿原先都说,这是大汗要他尝点千里远征的苦头,折磨折磨他,可也没料到他居然会被唐寇打败,这下子有好戏看了……啊,他们来了,快干活,免得挨鞭子!”
他们不敢再耽搁,又爬了回来,杨易问:“迈哥,你看怎么办?”张迈说:“这伙人似乎不多,我看我们不如打上一仗,围拢住全抓了,拷问那些回纥骑兵,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情报。”
“好,正合我意!”
若只是要取胜,杨易就直接领一队人冲出去了,但要全捉便得费些功夫,先由郭洛迂回兜绕,四下安插伏兵,杨易算算伏兵已定,这才突然冲出,众回纥大惊,他们早听说过马斯乌德两千多人都死在唐寇手里的事情,昨日又听说了遏丹失守,心中先怕了,再眼见敌众我寡,不敢抵抗,纷纷逃跑,杨易飞骑冲出,截住了一半,另外十余人骑马逃散,伏兵四起,轻轻松松就将这队人马一网打尽。
这是唐军游骑兵遏丹大捷后的又一场胜仗,虽是以众凌寡,但连战告捷,亦壮士气。
那些服苦役的牧民眼见唐寇杀来,个个心慌,张迈冲上前去,郭洛出声安抚,对他们说:“大家别慌,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这些牧民们半信半疑,但看看连回纥骑兵都逃不了了,自己哪里还有抵抗的余地?便都举起双手,声称愿意归附。
他们口里是这么说,但张迈留神他们的眼睛,却发现他们的眼神很游离。
杨易自去拷问回纥俘虏,郭洛则审问那帮牧民来自哪里,是什么部族,那帮牧民自称他们是突骑施,来自达林库尔沿岸,张迈问郭洛达林库尔是什么,郭洛道:“达林库尔是胡人的叫法,以前咱们叫它夷播海。”
张迈这时已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常将大的内陆湖也叫海,不过这夷播海的名字仍然有些陌生,郭洛给他讲述夷播海的地理位置和大小,讲了好久,张迈听得糊涂,干脆拿出那本一比一千五百万的地图册来。
安西唐军中也有地图,不过古代的地图和现代的地图不同,郭洛杨易也见过张迈的这本地图册,却都看不懂,这不是两人智商不够,而是他们古代的地图制式与现代地图不同,郭杨二人初看这种卫星鸟瞰地图就觉得无法想象,这正如张迈看惯了鸟瞰式地图,再看郭师道交给他的那幅地图时总觉得别扭、不习惯一样。
张迈告诉他们:“这是鸟瞰图,就是从天上望下来后绘成的地图。你们看这地图时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俯瞰地面。”
两人听得有些惊骇:“从天上望下来?是站在高山上下望么?”
张迈咳嗽了一下,心想也没法跟他们说清楚,就道:“这是宫里的宝物,其实怎么做出来的我也不是很明白。”
郭杨两人心里都想:“原来是宫里的秘藏,那就怪不得了。想是因特使要来西域,所以皇上特地赐下。”
唐代的地形和现代相比是有变化的,沙漠会扩大或缩小,河流会消失,如果发生过大地震的话,甚至山川都可能移位,不过大的山脉湖泊还是不会变的,三人连番探讨,郭洛杨易连说带比划,张迈终于弄明白了:“夷播海,就是巴尔喀什湖啊!”
而那群牧民自称突骑施,那本是西突厥别部,在武则天、唐玄宗时期曾十分强大,据有伊丽河流域与碎叶河流域,极盛时曾置二十都督,每督七千兵,号称马背控弦之士二十万,武则天圣历二年其王遣子入朝,受封为郡王,乃是大唐在这一地区的重要属国,中唐以后势力渐衰,如今其旧疆已两次易手,先被葛逻禄取代,其后葛逻禄又被东方迁徙过来的回纥击败,如今的突骑施已成亡国之奴种,只任回纥驱遣了。
张迈弄清楚这些情况后,就让人将他们叫来,亮出了身份,这些突骑施牧民听说他们是大唐安西旧军都惊讶不已,伏地哭泣道:“大唐还在么?”
张迈对他们说:“你们突骑施本是我大唐属国,你们也是我大唐属民,大家都是自己人,只因中原内乱,一时无暇西顾,导致西域沦陷于不知仁义为何物的胡虏之手――但这只是暂时的情况,如今中原已经恢复了,大唐的国力也逐渐恢复,所以朝廷派了我来联系流落在西域的各部各族,不想凑巧救了你们――你们且回去吧,跟族人们说,且再忍耐几年,等候东方的王师,只等时机成熟,长安就会派遣大军打回来,恢复这一带秩序的。那时候大家又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些突骑施都不会说汉语,他这番话自是由郭洛翻译,跟着张迈又将从那队回纥侦察兵处夺到的马匹分出一半来,送给那些牧民。
一百多名牧民听了张迈的话以后,彼此商量了一下,有一大半都拜服在地,求张迈收留:“我们如今回去,就算不被回纥人清算处罚,也还是继续当奴隶,情愿依附唐军,还请老爷收留。”
郭洛大喜,将这番言语翻译了,张迈却道:“我安西唐军军律严峻,生活又艰辛,我怕你们受不了,还是且回去过日子吧。”
这些牧民却想:“如今回去,到了回纥人手底下,过的仍然是牛马一般的日子。不如跟着他们,或许还有一条出路。”便都道:“老爷如此仁义,只要肯收留我们,我们做牛做马也无怨言。”
张迈见他们个个身体强壮,言语又说得恳切,心中也乐意收留,便让那些愿意留下来的,共有七十八人。郭洛杨易从中挑选了最强健的二十人,将从回纥兵手里收缴的武器转而发给他们,打入唐军队列当中。这些突骑施无论老少个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被郭洛杨易选中的二十人尤其剽悍,至于不大愿意归附的三十多人,张迈也不食言,一并放归。
杨易道:“让这些人回去,只怕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张迈笑道:“不怕,我正是要他们回去帮我们做宣传呢。”
就在这时杨定邦派人来报:“特使,南面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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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与郭洛杨易回归与杨定邦会合,原来杨桑干南下二十余里,忽望见一彪轻骑以正常的行军速度徐徐开来,人数约有千余,杨桑干命随军的遏丹俘虏辨认,认出是博格拉汗麾下大将里克的旗号,便令两队人马在山林之间出没,扬起尘灰,又在高处招展“唐”字大旗,那彪骑兵望见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非但不继续前进,反而后退,杨桑干人少,也不敢久留,引兵回归。
杨易在拷问了回纥俘虏后,所得到的消息也没有超出那些突骑施牧民已经告诉他的内容,杨易道:“回纥人被我们打怕了!我们不如继续向南,冲一冲那里克,若一战得胜,就追赶败兵,顺着碎叶河,到下游的八剌沙衮肆虐一番,若是打不过再跑不迟。”
杨定邦却比较持重,认为唐军两番取胜都是用奇,如今豹韬营加上郭杨两队不过四百人,正面冲击未必能打赢南面开来的回纥轻骑,又道:“八剌沙衮是回纥人的老巢,贸贸然冲进去只怕讨不了好去。一旦陷入重围,那我们就完了。回纥人在八剌沙滚那边,少说也有几万骑兵,多的话可能有十几万。如果阿尔斯兰发动各部大聚会,控弦之士或许能达到二十万。”
十几二十万的部队拦在面前,硬撞上去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完全没有胜算的。
只有明白这个局势,才能理解为何当年四镇军民没能东归,反而被逼得步步西迁了。很多时候,行动总没法按照目标来,而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郭洛也反对去八剌沙衮,因为那里虽是喀喇汗王朝的政治、军事中心,却不是东归道上唯一的一条路:“向东已绝无可能,我们还是向南吧,疏勒才是我们的目标。”
郭洛、杨易都还只是队正,但他们是年轻一辈的领袖,表现十分活跃,杨定邦也不能忽视他们的意见,这时两人的意见起了纠纷,无法决断,最后杨定邦问起了张迈的意见,张迈道:“我们要东归有南北两条道路。相较而言,杨都尉觉得是走北路难,还是走南路难?”离开新碎叶城后他虽已从各人口中得到许多情报,但这些情报既多且杂,真伪难辨,所以想要听听更熟悉西域情况的杨定邦,对东归道路的选择作何判断。
“这……”杨定邦沉吟了片刻,道:“北路的话要么得与回纥人硬碰,要么得是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答应放我们过去,南路的情况我们所知不确,只知那里形势复杂,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可问题是,如果我们走伊丽河谷,就算突破了回纥人的防御线,伊丽河谷东面的天山北路仍然是回纥人的地盘。前途迷茫,仍未可卜。而疏勒那边过去就是于阗佛国。”郭洛告诉张迈,根据唐军得到的情报,于阗的亲唐大姓尉迟氏已经驱逐了吐蕃人重建藩国,而且复国之后仍然以大唐臣属自居。于阗尉迟氏和安西四镇关系匪浅,十几年前新碎叶城这边还从俱兰城的商人那里间接得到过消息,说于阗佛国的国主一方面正积极地向东与中原联系,希望重新打开丝绸之路,同时有意和安西唐军旧部建立联系,只是相隔过远,无功而罢。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到了疏勒,就有可能得到一个强援。”
张迈摊开了地图,道:“若我们要向东,那么可先到沙漠中躲上一段时间,等博格拉汗和火寻人在碎叶河北岸找我们不到散去,我们再回到故地,设法东进。可是回纥人竟然沿着碎叶河建哨塔,看来他们已开始对我们严加戒备,咱们兵力不如他们,若是硬碰硬实在没有胜算。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也决不愿意相信回纥人会与我们议和、放我们过去。按杨叔叔所说,南方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可势力众多却比政权统一更加有隙可乘。所以我觉得还是像郭洛说的,向南走脱困的机会大一点。”
在只有杨定邦、郭洛、杨易的这种场合中,张迈就没大叫什么激动人心的口号了,所以只是说“机会大一点”。
听他这么一说,杨易也就不再固执己见,杨定邦也点了点头,张迈道:“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们就将这个决定通知后面的民部――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游击军却可先按杨易说的,先冲一冲南面来的那支军队,闹一闹八剌沙滚周边。”
郭洛喜道:“以旧居为诱饵,调虎离山!妙!”
他们趁着黄昏向南突进,南面的回纥军见唐军这次来的兵马变得更多,心下愈疑,恐唐军仍然伏兵,又怕天色昏暗,接战会出意外,竟然又后退了二十里,同时飞报后方。杨易哈哈大笑:“这支军队的主将是个胆小鬼。”就要给他搞个夜袭,却被杨定邦给否决了。
豹韬营的使者到达后方时,郭师道已经开始安排渡河事宜。碎叶河并不甚深甚广,渡河不难,但要渡河而不留半点痕迹就是一件考校功夫的事情了。这样的事情要交给张迈来操作他铁定干不来。
从新碎叶城到怛罗斯,若顺碎叶河而下,先到八剌沙滚一带然后转而西进会是相对安全的道路,但若直接穿过沙漠,直线距离是近了,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碎叶沙漠乃是一个内陆沙漠,纵然不如撒哈拉沙漠广袤无垠,却也万丈延绵、一望无际,就算军中有识途老将也无法保证周全,然而唐军当此困境,却无更好的选择。
民部渡河之际,郭师道同时派郭师庸率领鹰扬营去增援杨定邦,又令安守敬多布疑局,造出唐军向西北方向逃遁的假象。
郭师庸飞骑奔赴,两军合在一起继续东进骚扰,越往东南,果然回纥的侦骑出没得越是频繁,这些侦骑望见唐军就走,捉也捉不到,追也追不上,回纥民族中有一部分虽已转入农业定居,一部分甚至依靠商贸住进了城镇,但仍有相当数量的牧民,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没全丢,安西唐军要在这里跟他们打游击的话,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走出一百多里,到了一处水草丰茂的所在,举目一望却不见半匹牛羊,杨定邦微感吃惊,对张迈说:“特使,咱们得回去了,再往东就要掉入回纥人的陷阱了。”
张迈不解,向他请教:“为什么这么说?”
郭师庸是唐军老于战阵的宿将,精通各种行伍军情,各种经验都极其丰富,虽然数十年来没什么出人意料的壮举,但郭师道对他却十分倚重,和张迈这种许多事情都是半吊子水晃荡偏偏又屡建奇功正是两个极端。
这时郭师庸斜眼看他一下,心想:“你不是神机妙算么?原来也有不懂的。”只是这话自然没出口,却乐得以一副长辈给后辈启蒙的口吻道:“这里是达拉尔草原,水草丰美,向来是葛逻禄达拉尔部的牧地,但现在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得到了消息,连夜撤走了。你看看这些……”他指着地面上的一些窟窿:“那是葛逻禄人的立帐处,他们连夜迁走,当然不是好心将这片草原送给我们,而必是奉了回纥人的命令,或许是在为回纥人集结大军争取时间,或许已经在前面安排好陷阱等着我们了!”
草原民族要是动员起来那有可能全民皆兵的,但同时一般来说也不会有太多长年累月等候着打仗的专职军队,碎叶河流域、伊丽河流域是喀喇汗王朝境内最重要的一片游牧区,治下各部的兵马要调集起来也需要时间。
杨易却道:“可咱们现在就回去吗?后方不知道都安排好了没有啊。”
两营七百轻骑说动就动,在这种地形一日之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是寻常事,但后方民部要转移、撤退,尤其是要搬着家当进入沙漠,又要毁踪灭迹,那就很费功夫了。
张迈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易道:“我想回纥人集结大军也罢,设下陷阱也罢,应该都会在东南通往八剌沙滚路上,咱们却不走东南,而先攻击东北,我知道夷播海附近伊丽河汇入处回纥人有一个汗族牧场,十五岁那年刘岸曾经带我去那里玩过,咱们不如先到那里转上一圈,如何?”
张迈道:“妙!若回纥人在那里布置有大军,咱们就只是在外围滋扰滋扰他们,引逗他们在这边的兵马北上,若他们在那里防范空虚,咱们就冲进他们的牧场,来个顺手牵羊。”
杨易道:“最好回纥人以为我们真的发起进攻,都撤掉这边的陷阱跑到那里去,结果我们却转而南下,再到八剌沙滚肆虐一番,那就更好玩了。”
张迈哈哈大笑:“对,好玩,好玩!”
郭师庸和杨定邦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的思维真是天马行空,然而以他们的经验判断,却又觉得此事的前半段――即去夷播海骚扰一番是可以行得的。
七百余骑当即转了个方向,径朝夷播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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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包里虽然有一份世界地图集,那是当初为旅游准备的必备品,但一幅一比一千五百万的中亚地形图根本就没法拿来行军,再说古代的地理情况和交通情况,也和地图上的标示很不相同,不但现代公路、铁路一条也没有,甚至连人工小路也不多,所以轻骑行动,仍然得靠向导。
带路的是郭师庸,他不愧是唐军三大兵情资料夹之一(另外两个是安六与刘岸),郭师道曾称赞他说:“我军凡行伍规制、训练法度、器械马匹、周边地理乃至于大小杂务种种,皆在此三大军囊之中。”
三大兵情资料夹各有所长,在地理上,郭师庸对东面的军事地理尤其娴熟,对碎叶山东北的地理了如指掌,夷播海更是他四十年中十五次踏及的地方,这时竟然带着七百唐军走入一片沼泽,这条道路第十四回前往夷播海办事时才无意中发现的,对此发现他曾深为得意,发现一条秘径对有探路癖的人来说有极大的满足感,可惜这满足感却没法拿出来跟人炫说,不想这时却起到了作用。
原来这内陆深处干旱的土地虽然占了绝大部分,但在夷播海附近却有几片很大的沼泽地。在沼泽中行军,危险程度只怕还要高过爬雪山、过沙漠,若不是有熟悉道路的人带着,随时随地陷进烂泥里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郭师庸为了怕军中青年将士热血过头,冲得太快,在进入沼泽之前反复叮嘱:“进入沼泽地区,最主要是路要走对,千万不能乱冲,宁可走得慢些。越想要快,就只……”
“就只会越慢,对不对?”杨易有些不耐烦地叫道。
“不对!”郭师庸冷笑道:“是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经年老辣的人,深悉毛头小伙子们的习性,几句话是没办法叫这些人上心的,便赶了一匹马,猛抽一鞭,那马长嘶着跑了出去,郭师庸指着它道:“你们若没记牢我的话,这匹马就是你们的榜样!”
青年们都不明白,杨易以前和刘岸来的时候走的也不是这条路,没进过沼泽,正想发问,忽然发现那匹马不跑了――不,不是不跑,而是四蹄乱动,却一步也前进不了,身子却在挣扎中慢慢地往下沉,这匹战马似乎意识到了危险,豁出性命了要从烂泥里头抽脚,但这最后的努力却只是让它沉陷得更快了!终于烂泥入口没顶,那马最后一声长嘶没叫出来,便听咕噜噜沼泽泥面冒出了几个泥水泡。
沼泽的可怕张迈自然听说过,不过听说而眼见毕竟不同,一众青年将士看得心里发毛,连杨易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叫道:“庸叔,能不能别走这条路,上次我和刘司马来时走的路可没这么可怕。”
“怎么,怕了么?”郭师庸哼道:“你们上次是乔装打扮了,又只两个人,扮成牧民什么的,走大路混进去也容易。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回纥人防范必严,我们又是几百人一起行动,刘岸带你走的那条路没法到达的。”
他一挥手:“不过你们放心吧,跟着我走就肯定不会有事!走这条路,刚好能直接通到回纥人一个大马场后面。”
说着领头而行,两营将士亲眼看到那匹战马活活淹死的惨状,谁也不敢大意了,跟在郭师庸的背后亦步亦趋,郭师庸看看这些后生跟在自己背后的模样,便如几百只小鸡跟着老母鸡,心下大慰。
对眼前这些年轻人,郭师庸也有着和郭师道杨定国类似的感情――他们既是自己的下属,也是自己的子弟,他爱他们,但又总是对他们不放心,尽管这些青年全都已经成人,但在郭师庸心中这些“儿郎”根本就还没长大,他们还有很多的东西没学会啊!
尤其是,最近这些子弟有些不好的趋向,就是被张迈那个小子逗引得不够脚踏实地了!
尽管这些青年将士经过碎叶焚城、遏丹袭营两次大战已经在强敌回纥心中也已建立了赫赫威名,甚至战胜了郭师庸素所畏惧的博格拉汗,但郭师庸仍然认为,这种巧取的胜利有如过眼云烟,根本就不足凭恃,只有反复训练出来的技巧以及多年累积的经验,才是保障唐军长久走下去的不二法门啊。可这些“儿郎”们却都不懂这些道理,一个个背弃了自己,投向张迈的怀抱中去,天天跟着那个半桶水特使大呼着些不切实际的口号,这一切都让这员老将心中暗伤。
直到这时,看着青年将士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背后,对自己的吩咐不敢违拗半句,郭师庸才又找回了一点昔日“儿郎”们依靠自己、信赖自己甚至崇拜自己的感觉来。
一瞥眼,只见张迈坐在骆驼上,很担心地看着骆驼脚的每一个起落,似乎骆驼脚要是一陷入太深他就要赶紧逃命一般,郭师庸暗想你小子也有露怯的时候,微微一笑,马鞭甩了个空响,指着远方夷播海的方向道:“特使,这夷播海却有一奇,特使见闻广博,可知其情状否?”
张迈一呆,他一时可没想到郭师庸是有意要考校他落他面子,同时等他回答不出来后自己摆出答案,那样所有行军的将士就会明白谁才是这支军队里真正的牛人!
哪知张迈一呆之下,却说:“这巴尔……啊,不对,这夷播海可有好几个很奇特的地方呢,郭校尉你指的是哪个?”
郭师庸一呆,心想:“你小子不是说自己没来过夷播海吗?怎么一张口就说这夷播海有好几个奇特之处?哼,这小子狡猾多端,多半是大言炎炎,要套我的话呢。”轻轻一笑,道:“哦?这可奇了,这夷播海居然还有几大奇处?那师庸倒要向特使请教了。”
“请教不敢当。”张迈对着谋落乌勒时何其阴险狡猾!但和自家人说话一时却没考虑这么多,就屈着手指说:“第一个嘛,这夷播海形状奇特,是一个长湖,东西长约一千二百里,南北宽约十到一百五十里,论大论深它在全世界的湖泊中还排不上号,但论到长,却乃是世界……嗯,普天之下第四长湖。”尽管来了好久,但平常说话时张迈总还要带着些现代味比较浓的词汇,不过郭洛等倒都没觉得什么,只道是书本上的言语,甚至还受他影响,言语中也带了些这等词语。
郭师庸一呆,这夷播海甚长他也知道,却未曾绕着湖完完整整地走上一圈,更不可能去丈量,只是与人交谈时知道此湖甚长,东西当有千余里之距,南北又较东西为狭窄,这时听张迈将数字说得如此确切,又和自己所知颇为吻合,一时也不知是虚还是实,然而他不服张迈,心中还是想:“什么天下第四长湖,多半是你信口胡吹。你小子才多大的年纪,难道你天下大湖都去过不成?”
但这时那些年轻人却又都被张迈吸引住了,听他说道:“这夷播海又以湖心半岛为界,可以分为东西两部,西湖广而浅,东湖窄而深,这夷播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内陆湖,这里深处内陆,没什么雨水,夷播海的湖水,主要又是靠天山积雪消融,积聚成伊丽河,流入这片凹地,经过成千上万年,而成此湖。”
杨易惊讶道:“这夷播海的水居然都是来自于天山!不是它本来就有的吗?”
“当然不是啊,就算本来有水,水都会蒸发,要这湖水没有个源头,过个几年几十年早就蒸发干了,是靠着伊丽河的活水注入,它才能存在到现在啊。不过由于伊丽河是从西湖注入,而西湖又比东湖窄,所以这夷播海的湖水便是自西向东流,但因这两个缘故,便让这夷播海形成了一湖两水――西面是淡水、东面是咸水的奇观了。”
连郭师庸也听得怔了,那夷播海正是东咸而西淡,也正是他要考校张迈的那“夷播海一奇”,听张迈道破,这才确信他不是信口胡吹,他几次来这夷播海附近时曾听牧人说过,可为何如此,牧民们既不清楚,郭师庸自然就更说不上来,忍不住道:“为什么西湖比东湖浅就会形成这等西淡东咸的奇观?”问了这句话后老脸忽地一热,暗暗后悔。
张迈却丝毫未觉,微微一笑,道:“我刚才说过,水都会蒸发啊。所有河流的河水里头,都多多少少带着各种矿物质,水汽蒸发之后,那些矿物质却是带不走的,会留在湖底,所以天下间的内陆湖泊一般都是咸水湖,喝不得。可因为这夷播海西边浅而东边深,伊丽河又是从西边注入,所以河水涌入后便向西流去,西面的湖水多是活水,所以淡,东面的矿物质越积越多,几千几万年下来就变得越来越咸,那水没法喝了。”
把郭洛等人都听住了。人人都钦佩张特使见识卓越,“博知天下之事”,“果然不愧是长安来的特使啊!”
要知道张迈背包里是有一本厚厚地图册的,大凡这种卖给驴友的地图册,除了地图本身之外,常常还会在边角上附有一些重要景点的图文说明,郭师庸若要张迈之处具体而微的事情,比如沼泽哪里走得、哪里走不得,哪处河谷藏有灌溉农田,哪处河滩可以饮马牧羊,把打死张迈也说不出来,但郭师庸偏偏撞到枪口上,问张迈夷播海有什么奇处,张迈当然张口就来,这时说完了夷播海的特异之处后,不由得又感叹起来:“这天下第四长湖本来是我们国家西北边境的重要景观,如今却沦落在外国人手中了,咱们要来观赏这奇景,还得出国――他妈的,这算哪门子的事儿!什么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
他一时说漏了嘴,这句话感慨的本是他自己那个时代,但郭洛、杨易等人心中却以为他说的是大唐――这倒也说得通,一个个都叫道:“不错,不错!收复故土,吾辈有责!”
郭师庸怔住了,一时失神,竟望了看路,坐骑信足而走,竟然踏入软泥之中,张迈大叫:“小心!”郭师庸的坐骑已经惊嘶起来,张迈赶紧挥出马鞭,打在郭师庸手中缠住,郭师庸借力一跳跳到他身边,一只脚还是陷入泥泞之中,至于他那匹坐骑却是救不回来了。
杨易嘻嘻笑道:“庸叔啊,你这可应了一句话――老马失蹄啊!幸亏迈哥眼疾手快,要不然你自己就成了我们的‘榜样’了,哈哈,哈哈……”
几个没什么心机的青年都哈哈笑了起来,笑得郭师庸老脸发热,他看看一众青年,却个个又再次将那敬仰爱慕的眼光投到张迈身上,心中恍若有失,而且失去的,是一件再也找不回来的宝贵事物。
郭师庸从沼泽中脱身出来,带着两营将士又走了半个时辰,众人便觉脚下土地渐硬,已然出了沼泽,放眼望去――好大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原!虽不似漠北高原的大草原那样一望无际有如大海,可长草鲜绿,长得十分茂盛,张迈拍拍自己的坐骑笑道:“你可有福了。”
郭师庸道:“这个地方叫昭山,阿尔斯兰在这附近有个行宫,现在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他要是在这里就一定会有大军,咱们一定要小心点。”
这夷播海风光怡人,在后世也是闻名于世的度假胜地,回纥虽以八剌沙衮为都,但大汗阿尔斯兰常常到此游猎,豹韬、鹰扬两营这时闯入的地方,正是阿尔斯兰大汗的一处汗族牧场,杨易当头驰入,远远望见一个肥肥壮壮的回纥人坐在马上挥着鞭子,一群牧奴跪在地上,任他鞭打,动也不敢动一下,那肥肥壮壮的回纥一边打一边辱骂,忽听马蹄声响,抬起头来,早有士兵慌忙上马拦截,指着杨易喝道:“这里是大汗的牧苑!你们是谁,是哪一部的?未奉命令就胆敢闯入!”
杨易笑道:“我是你杨爷爷!”
二话不说,长矛挺出就将那回纥士兵刺死于马下,其余来拦截的士兵大骇,一边抵挡一边大叫:“你们要造反吗!你们要造反吗?”
杨易骂道:“造你奶奶的反!俺们是大唐来的猛士,要来接管这片草原,识相的就乖乖投降,不然这就是下场!”
他口里骂着,手却没停,说话间又刺死了一个回纥,马蹄不停,直接冲向那肥肥胖胖的回纥首领。
众回纥士兵听说“大唐”二字,猛地想起最近的传闻,一齐惊呼:“唐寇!唐寇!”
那回纥首领大吃一惊,招呼一声,带着几十名士兵逃跑了,跪在地上的那群牧奴一开始还呆呆的,等那回纥首领逃跑,有一个机灵一点的才大叫一声跳起来也逃了,有一个带了头其他的就都跟着一起逃散。
一大群人到处乱窜,颇阻碍唐军去路,杨易杀得性起,就要对这些乱窜的牧奴动刀子,张迈在后面望见喝道:“不要伤害这些穷苦人!”
然而就这么阻上一阻,那回纥首领已逃得远了。杨易大怒,下令将没逃远的几十个牧奴给围了起来,那些牧奴被围以后再不敢抵抗,他们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纷纷跪在地上求饶。
张迈勒马走近,让郭洛问他们回纥人的营帐、马群、粮仓分别在什么地方。那些牧奴都被吓怕了,一时不敢回答,却有一个满脸鞭痕的青年站了起来,说了几句话,张迈问:“他说什么?”
郭洛道:“他问我们是什么人。”
张迈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大唐铁骑,来这里找阿尔斯兰的麻烦。”
那青年道:“阿尔斯兰大汗在这里有一座行宫,但他不在这里,只有撒拿那个恶魔留守,如果你们要攻打撒拿的话,我给你们带路,不过请你们放过我的族人。”
张迈笑道:“好!”就让骑兵让开一个缺口,唐仁孝上前道:“特使,小心有诈。”张迈看看他满脸的鞭痕,道:“回纥人要猜得到我们要来故意做这场戏,那他们就是神仙!”指着那青年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那青年道:“我叫赤丁,是黑头乌护部人。”
张迈又问:“你刚才说阿尔斯兰不在这里,那回纥在这里还留有多少兵马?”
赤丁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有几百人吧。”
“几百人?哈哈!”张迈道:“给他一匹马。让他带路,去找阿尔斯兰在这里的昭山行宫。”
赤丁见张迈守信放了他的族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叫道:“跟我来!”
向西冲去,走了数里地势渐高,便望见一座山上建有百十间房屋,簇拥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金帐,赤丁指着道:“那里就是阿尔斯兰大汗的昭山行宫了。”
那行宫在靠山而望湖,山上又有清泉,想想靠山望水,和风习习,时当正午,颇为炎热,但望到山上的布设就感觉有些凉爽之意,真乃是一处度假胜地,张迈骂道:“这个阿尔斯兰也挺会享受的嘛!”
杨易就要杀上去,郭洛见行宫两处上下山的路口布置有三重栅栏、两重石墙,道:“迈哥,这山易守难攻,我们只是来袭扰,没必要浪费兵力时间去攻城。”
张迈道:“有道理。”
便见有人在山上挥动旗帜,烧起了狼烟,赤丁叫道:“撒拿在叫援军了,你们最好快跑。”张迈问:“援军?他们有多少兵马?”
赤丁道:“现在大汗不在,这附近兵马倒也不多,不过溯伊丽河而东,二千里沿岸共有突骑施、葛逻禄以及回纥共九十七部,十几万人呢。近的会先赶来增援,若打败了敌人狼烟便熄,若这狼烟不熄,一站站烧过去,十几万人都会赶来的。”
不久便望见果然有一二百骑从山谷间绕了过来,直奔行宫要去会合,想是最近的援军来了。杨定邦见机甚快,指着昭山行宫山下出入点道:“先击散援军!”他是主将,命令一下,杨易当头便行,三百余骑兵先行奔到山下等候,以逸待劳,那一百多骑兵迟疑着开近,杨定邦看看马力已经歇足,蓦地一声令下,三百余骑一起冲出,杀得那伙援军哭爹喊,四散逃亡。
唐军哈哈大笑,赤丁见唐军如此威势,心生敬畏,又有几分羡慕,山上守军望见更是赶紧闭上了出入大门,唯恐唐军冲上。
杨定邦对张迈道:“特使,我在这里困住敌军,你和师庸兄去劫取回纥的粮仓、马群,抢到了东西咱们就走,此处不可久留。”
张迈点头道:“有理!”
便让赤丁带路,路上赤丁忽道:“张老爷,能让我加入你们吗?我愿意给你牵马。”
张迈一呆,笑道:“我们欢迎任何人。不过你得先让我们看到你是真心加入。还有你得学会说唐言,我不想以后每天和部下说话都要靠人翻译。”
听了郭洛的翻译,赤丁大喜,道:“我学,我学!只要有人教,我学东西很快的。”
先带张迈去看牧场,牧民早已逃散,到了湖边,张迈瞧得呆了,原来这个牧场放养着一千多匹良马,每一匹都是精神抖擞,张迈哇一声大叫起来,指着牧场叫道:“大家冲啊!冲进去,看到好的就牵走!还有,每人帮昭山下的兄弟也牵一两匹!”
三百多名唐军将士齐声欢呼,先牵精壮的,再牵的肥壮的,将这个养着一千多匹良马的马场席卷而空,跟着又去找粮仓,却是昭山之下数十座房屋,粮仓之外的羊圈里全是羔羊,怕不有上万头!而仓库里头又堆满了一袋袋的小麦!这伊丽河既滋润了沿岸的土地形成草原,也可以用之灌溉农田,伊丽河流域的气候不但可以种植小麦,甚至还能种植水稻,粮食收成颇为丰饶。阿尔斯兰每年都到此游驻一二回,每次都是上万人呼啸而至,因此这里存有足够供数万大军一月之用的粮饷。
唐军见到这么多粮饷喜不自胜,狼一般高叫欢呼起来,郭师庸抚胸长叹道:“得此粮仓,吾安西军民‘三年之内无饥馑矣’!”但随即想起一件事情,道:“可惜可惜。”
张迈问可惜什么,郭师庸道:“这么多粮食,咱们是没法全部运走的,最多只能运走一小部分,要是贪多的话,咱们这支轻骑兵就会变成一支辎重队,回纥骑兵掩来,跑都跑不了。”
张迈心想这倒不错,他们是偷袭的部队,讲究的是来去如风,若是贪心钱粮,那就会如老鼠入米瓮,吃涨了肚子脱不了身了。心下可惜,咬牙道:“郭校尉你看看在不影响速度的情况下我们最多能带走多少,剩下的……”
“怎么办?”郭洛问。
张迈一咬牙:“准备柴火,一把火烧了!”
虽然觉得可惜,但想想一下子烧了回纥这么多粮草回纥人会是什么脸色,唐军将士又都忍不住露出了消融。
杨定邦将山上回纥留守军继续围困住,郭师庸正要动手,侦骑来报:“东南开来了一支兵马,约有千余人。”
郭师庸一惊,道:“这粮食也不能要了,性命要紧,换了生力马,准备退入沼泽吧。”
郭洛就要去点火烧粮,赤丁登高一望,道:“那是我们黑头乌护的部落啊,张特使,请先等一等,也许我能帮忙去去劝说他们归顺。”
张迈微为犹豫,郭师庸道:“特使,何必冒险?还是走吧,反正咱们这次来就是要声东击西,目的既已达到,就不必横生枝节了。”
赤丁道:“张特使,请你相信我。我们乌护也深受回纥压迫,现在有大唐天兵降临,救我们出苦难,大伙儿一定都乐意追随的。”
张迈望望那开来的部落,见这群人武器层次不齐,有的是大棒,有的是木棒上面绑了磨得尖锐的骨头、石头,人数虽较唐军为多,但军容不整,部署在远处一时不敢上来,张迈对赤丁道:“好,我相信你,你去吧。问问你的族人这次来是要干什么。若他们肯归顺,我少不了他们的好处,若他们想向回纥效忠,仍然要来攻打我们――”指着山路间的尸体:“那就是榜样!”
赤丁见张迈肯相信他,指天发誓道:“我若有负特使,愿天降雷霆轰我顶!”欢欢喜喜地去了,他走了后张迈又道:“咱们两手准备,若这些黑头乌护有什么异动马上冲垮他们的阵脚,跟着拍拍屁股走人!”
众青年将士齐声应好,郭洛又去准备随时点火烧粮。
赤丁去了有小半个时辰,回来时满脸羞愧,张迈见他如此,问道:“怎么,你们族长不答应议和?”
赤丁点了点头,张迈问道:“你如何叙说,他如何拒绝,你一一跟我说来。”赤丁道:“我去到族中,跟族长说了咱唐军的仁义与威风,我们族长说,这支军队不杀害我们族人,算是对我们有恩,不过,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杨易催促道。
赤丁咬了咬牙,终于道:“不过我们族长说,大唐退出西域已久,怎么会突然出现?所以,他……他和长老们不大……不大相信。”
张迈杨定邦等哦了一声,张迈笑道:“这也怪他不得。他因不相信我们是大唐的军队,所以不肯就归顺我们,对不?”
听了郭洛的翻译后,赤丁点了点头,张迈道:“你先下去吧。”
赤丁下去后,唐军首领再度聚头商议,郭师庸便主张赶紧撤退,张迈却道:“不,我却觉得这黑头乌护值得结交。”
众人皆不解,张迈道:“大伙儿想想当初谋落乌勒来和我们议和时是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言辞。”
郭洛回忆了一下,道:“谋落乌勒来和我们议和的时候,话都尽量往好里说,我们开出的条件,哪怕是于回纥声威有所损碍的,也都答应了。”
“这就对了!”张迈拍了一下手掌,说:“回纥人明明比我们强势,可对我们却把话说得十分好听,姿态也放得低,这凭什么啊?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而这伙黑头乌勒的反应却很正常――他们本来是回纥的属部,眼见我们只有几百号人,纵然武器比他们精良,组织比他们精密,但也万万不能和回纥二十万大军的威势相比,所以他不肯归顺我们是正常的选择,如果赤丁这次带回来的是好消息,我反而要怀疑对方使诈了。”
杨易问道:“迈哥,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迈道:“争取他们,纵然无法争取得他们归顺,也争取得他们不要和我们冲突,算是叫个朋友。”跟着说了自己的想法。
杨易觉得有些麻烦,郭洛却举双手赞成,道:“迈哥的策略对我们是最有利的,不过让赤丁一来一回地跑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到阵前商议。”
张迈便将赤丁叫了来,道:“你们族长的考虑我也理解,不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打,还是要和?这样吧,你再走一趟,让他到阵前与我们谈判,我们双方各派三个人,都不骑马,不拿武器,到两军中间面对面说清楚。”
赤丁拍马便去,过了一会来传话说黑头乌护的族长答应了。
双方便将军马各退一百步,然后张迈带着郭师庸、郭洛两人,来到两军中间的一棵白杨树下,黑头乌护那边是族长合舍里带着两个长老。
双方见面,张迈以中原大臣对四夷族长的礼节接待他三人,合舍里等见唐军人数虽少,但军容壮盛,本来就颇为畏惧,这时见来的这三人言语举止都有大国风范,更是敬重,行了大礼,口称:“三位是大唐来的老爷?”
郭洛指着张迈道:“这位是长安来的钦差张特使,我们两个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边军官员。”
三人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合舍里问道:“张天使,你光降伊丽河,不知有何贵干?”他说的是突厥话,张迈这时已经听得懂了些,但怕有误,仍然由郭洛居中翻译。
张迈道:“朝廷派我来巡视西域各地,看看诸族诸部是什么样的景况。如今回纥暴虐,妄自欺压西域诸族,你们若肯率先归顺,将来我回归长安时,功劳簿上也自当有浓浓的一笔。”
三人对望了一眼,两个长老都朝族长点了点头,合舍里才道:“天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乌护人也都是直性子,不会绕圈圈,就直说了吧。大唐退出西域这么多年,如今究竟是什么样的形势,我们都弄不清楚。如果是长安派出大军来,打败了回纥,我等自当归附,绝不敢有二心。但如今河西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贵军却又是忽然从西边出现,又只是这点人马,这……实在由不得我们不起疑。我等是旷野牧夫,不晓中原礼法,如果刚才的言语中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天使多多包涵。”
张迈也不恼怒,含笑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合舍里道:“要我们和贵军作战,我们自觉地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要我们就此背弃回纥,我们也不敢。见狼烟前来增援,这阿尔斯兰大汗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不得不来,来了不得不战,但眼看打也未必能赢,当然,如果天使要开战我们也唯有舍命奉陪――我们黑头回纥打不过,后面黄头乌护、突骑施、葛逻禄以及诸部回纥会一拨又一拨地开来,却不知贵军是否还有强大的援军,能抵挡这一浪接一浪的攻击?大唐是礼仪之邦,张天使又如此仁义,已经放过我们族人一回,能否再行个好,请就此离去吧。我们绝不敢跟踪,更不敢背后偷袭。若天使肯答应我们,那大家就交个朋友,在此击掌为盟,让我们我们也自退回自己的牧地。”
他这番话软里带着硬,貌似谦卑,其实却是绵里藏针,张迈心道:“这虽然是个没落的部族,但他能为一族之长,果然有些门道。这西域大地卧虎藏龙,在史书的缝隙当中,不知遗漏了多少英雄好汉!”
郭师庸心想:“他这提议倒也甚显诚意,若他们不来骚扰,我们正可从容退走。反正我们大闹一场、将回纥吸引到北边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作无谓纠缠了。”便目视张迈,有劝他答应的意思。
张迈却笑了起来,反问道:“我们若就此离开,以后回纥人责问起你们来可怎么办?他们见你们来了却没开战,就任我们逃走,只怕非以为你们通敌不可,那时候你们合族只怕要被灭。”
合舍里和两个长老面面相觑,想起阿尔斯兰的严峻毒辣都暗暗忧心,知道这位大唐特使的话并非完全是危言耸听,自己见狼烟而来,来而不战,就这么放敌人离去,怎么也说不过去啊。就算不被灭族,一场重责总是免不了的,当下三人个个皱起了眉头。
合舍里叹道:“张天使,那按你说,该怎么办?”
张迈笑道:“虽然你们不懂得在我大唐雄师威临西域之前就抢先归附,眼光魄力未免都显得不够,但肯来跟我们谈判,又保证绝不尾袭我们,总算是有诚意。我大唐泱泱大国,胸怀博大,你既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便给你出个主意吧。”
“什么主意?”合舍里忙问。
张迈道:“我们也不就退走,等到今晚三更时分,咱们点上火把,来个夜战,那样不管是胜是负,你们总算是尽了责任,回头阿尔斯兰要是问起,你们也有个搪塞的余地了。”
“夜战?”三个老人六目交视,两个长老同时摇头,合舍里说:“不敢,不敢。”
张迈笑道:“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嘛。”
越听他这么说,三人越发不敢,张迈笑道:“哈哈,既然不敢来个真夜战,那就来一场假夜战吧。今晚三更,我们仍然点燃火把,布开阵势,你冲我突,弄他个杀声震天、鼓声动地,演一场戏,叫山上的回纥军瞧个明白,待战到分出,你们眼见不敌,便不得已引军撤退,再不敢来,如何?”
三个老人再次对望,心中都想:“长安来的人,想法如此大胆而奇特。”三人退到数步之外,商量了一会,合舍里才道:“天使若肯帮我们演这场戏,我们自是感恩戴德,不过……不过,怕出意外,我等能否有个不情之请?”
“说。”
合舍里道:“‘夜战’之前,老朽愿将犬子送到贵军军中,向天使学习一点中原的礼仪,同时也请贵军派一位贵人到我军中来,等夜战结束之后再各自送回。”
这是交换人质的意思,能提出这个想法就说明这三个老人十分谨慎,但有此考虑,越发显出诚意来。
张迈目视郭师庸郭洛,郭洛道:“我去!”郭师庸一惊:“这怎么可以!阿洛,你是大都护嫡子,这……”
郭洛道:“也正因我有这个身份,所以才去得,否则光一个队正去做人质,人家不认。”
张迈已道:“好!”郭师庸阻拦不住,那合舍里听说来做人质的是安西大都护的嫡子,心中十分敬重,道:“那可真是位大贵人。”当场便答应了。
回到军中,郭师庸对张迈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张迈自遏丹之战后却变得越来越有自信力,道:“有没有必要,且等几日,再说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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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天使,当然不是angel的意思,天使者,天朝的使者或天子的使者之意,也是对华夏中央王朝钦差的敬称,这个用法自古有之,非阿菩所独创。
当天晚上,回纥在昭山行宫的留守撒拿正在苦思脱困之计谋,副将言道:“将军也不用这么烦恼,咱们只要守住上山道路,左右也不过几日功夫,伊丽河沿岸各部就会大聚,我看那伙唐寇数不过千人,怕他们何来?”
撒拿想想也是,才安下心来,忽然闻外间鼓声震天,杀声起伏,有部下来报:“将军,山下点了灯火,好像要夜战。”赶紧出来张望,果然见前山山下两拨人马点了灯火,各排阵型,就在昭山山下对峙。
撒拿叫道:“白天的时候我见黑头乌护不敢动手,以为他们怯了,没想到合舍里居然有种夜战。”
点了兵马,开到半山,吩咐:“黑头乌护获胜咱们便冲将下去,掩杀唐寇败兵,如果黑头乌护战个难舍难分,咱们就冲唐寇的左翼支援。”
副将问道:“那要是唐寇赢了呢?”
撒拿大怒:“废话!那当然是赶紧闭上山门!难道还下去救那群乌护小奴不成!”
便听山下号角吹响,两阵排开,黑头乌护中驰出一将叫阵:“对面的大军,你们从何而来,敢犯我阿尔斯兰大汗的行宫!当真大胆之至!”
唐军之中鼙鼓声响,一员青年骁将驰马而出,喝道:“我等乃大唐安西大都护麾下先行军,奉旨平定西域,这伊丽河是第一站,什么阿尔斯兰博格拉汗,在我们看来都是待系之囚,他的行宫,迟早都是我大唐天子的牧场。你是何人,敢来叫阵!”
因地势空旷,山下又无杂音,两将对话之之事,双方将士都不说话,甚是寂静,撒拿伏在山坡,竟也把这番对话给听明白了,暗想:“大唐还在?嗯,听这番话,他们的口气可不小啊!还是说这帮唐寇在虚张声势?”
黑头乌护那将领喝道:“我乃黑头乌护部族长合舍里次子室辉!你又是何人?”
唐军中那将领叫道:“我乃大都护左先锋,杨易是也!你小小一个黑头乌护,不是我军对手,还是快快下马归降吧,也免得我军多造杀业!”
室辉朗声道:“我黑头乌护深受阿尔斯兰大汗如山恩情,誓以生死相随,你军再怎么厉害,最多把我们杀了,我们也绝不敢背叛大汗!”
撒拿在山坡间听得暗暗点头:“好哇,没想到这帮黑头奴竟然这样有骨气。不过还没打仗就说什么‘最多把我们杀了’,那不是先折锐气么?这帮黑头奴都是一群傻瓜,不晓得战阵之道!”
又听杨易叫道:“好哇,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用多说了,看矛!”
冲了上来,室辉迎战,双方军士不断摇晃火把助威。虽然有火把照射,但隔得远了,夜又黑得厉害,远远望下去只见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都得十分的激烈!
看看斗有十几个会合,室辉抵挡不住,黑头乌护中合舍里大叫:“唐人厉害!现在是打仗,大伙儿也不用讲究单打独斗,大伙儿一起上啊!”
千余人便拥上,杨易大怒:“好哇!要以多欺少么?没一点信义的家伙!”
火光中见他引马急急退走,撒拿大喜,就要下令冲下山去突击唐军的左翼,命令才出口,忽听山下唐军数百人一起张口欢呼:“特使!特使!张特使来了!”数百人一起高呼,声势十分惊人。
撒拿一惊,赶紧把命令收回:“且等等!”
便见唐军之中驰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稳稳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手持一支长枪,来到阵前抖了枪花,在火光之中漂亮之极!
撒拿心想:“张特使?这是唐寇中的猛将么?嗯,听说马斯乌德就是被一个叫张迈的汉人杀了的,莫非就是此人?”
举眼下望,见那将身后带着十余骑,也不管黑头乌护人多,就朝战阵中心冲了进去,撒拿一惊:“这人不要命了么?”这时双方都是手持火把夜战,那员大将冲到阵心,长枪点出,便有一把火把熄灭,显然被他点中之人已被杀死!再一抖,连灭两支火把,枪势运成弧形,一个横扫,左侧围上来的七八支火把同时熄灭,同时有战马惊嘶,想是他这一挥之间已连杀七八人!
黑头乌护千余人齐声惊叫,或哭或喊,声音都极为惊慌,那员大将更不停留,带了十余骑直插进去,这一冲有如蛟龙入海分开波浪,将千余黑头乌护撕裂作了两边,虽只十余骑,但出入于千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只一顿饭时间,便冲得千余黑头乌护七零八落,唐军高叫:“张特使!万人敌!张特使!万人敌!”趁势掩杀,杀得黑头乌护丢火把、弃战马,溃不成军!
山上回纥军看得目眩神驰,个个张大了嘴巴,哪里还敢下去支援?撒拿昨日才见识过杨易的凶狠,当时已颇为戒惧,这时再见到这“张特使万人敌”的威势,心里更是怕得厉害:“这人必是杀了马斯乌德的那个张迈!果然厉害!果然厉害!怪不得马斯乌德、图甘、霍兰等人全折在了他手里!连萨图克也被他逼了回来!”又想:“这个张迈如此厉害,等他杀退了黑头乌护,再攻上山来,我可如何抵挡?”赶紧叫:“准备上马!”
副将问:“将军,要下去支援合舍里他们吗?”
撒拿怒道:“增援你个头!趁着唐寇在这里和这些黑头奴纠缠,咱们赶紧走!”匆匆忙忙竟从后山脱逃。
杨定邦在前山后山本来都安排有人手,但这时两营主力都聚集在前山山下,后山便只有奚胜带着两火士兵把守,眼看回纥人二百余骑冲下来,不敢阻拦,放了他们去了,撒拿也不敢停留,一路如惊弓之鸟,直逃到百里之外见唐军没追来才安下心。
奚胜自派人往前山报信,这时郭师庸正在阵后远望张迈“大展神威”,一众青年兴冲冲地跟着他呐喊助势,正暗暗摇头:“张特使啊,终究是年轻人心性,不够稳重,若这时黑头乌护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不想就听见奚胜派人来报说回纥从后山脱逃,郭师庸大喜,赶紧派人通知张迈,张迈这时已将黑头乌护“杀”得差不多了,听说回纥竟然被吓得逃跑却也颇出意料,哈哈大笑:“众将士,乌护已退,就随我上山夺取阿尔斯兰的行宫去!”
众青年将士大笑着齐声应好,随着张迈冲上昭山,这时把守路口的回纥士兵都已逃散,唐军毫不费力就把这座喀喇汗王朝经营了三代人的昭山行宫给霸占了,郭师庸分派人手,占据各处房屋、道路,清查是否还有残余人马,张迈却带着杨易直接冲入金帐,那座金帐极其豪阔,前可为殿,后可为室,又装饰得豪华之至!河中的黄金白银、于阗的美玉丝绸、印度的珊瑚象牙、拜占庭的古董名画,尽集此帐之中。阿尔斯兰每年都要来这里避暑的,这些东西自不带走。
唐军将士个个生长于边荒穷苦之地,这时猛地闯了进来,有如误入仙境,个个都瞧得呆了。
张迈一开始也被这么多金银财宝晃了眼睛,但他眼界终究比较宽广,很快就定下神来,吩咐杨易道:“把那些带得走的金银剥下带走,充作军资。”
杨易问道:“那带不走的呢?”
张迈想想这座行宫建成这般规模殊为不易,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一把火,烧了!”
杨易当即领命,带领将士先将可能带走的金银财宝剥走,跟着四处放火,把这数代回纥大汗经营了数十年的昭山行宫化作一场冲天大火,那壮丽景象可比日间的狼烟还要惹目得多了。
山下假败伏在暗处的黑头乌护望见无不心惊,他们受回纥压迫已久,畏惧得久了,打心里也不大敢冒犯阿尔斯兰的虎威,这时见唐军对回纥要杀就杀,要烧便烧,全然不把威震西方的赫赫王朝当回事,黑头乌护中的许多青年心中怯意渐去,对唐军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生了向往之心。
合舍里怕有变故,不敢停留太久,便派次子室辉上山向张迈辞行,同时换回人质。
张迈心念一动:“那些粮食羔羊我们也没法全部运走,还有从这金帐里剥下来的笨重家伙,与其都烧了,不如做个人情。这些黑头乌护能听我的吩咐行事,别无诡计,也算难得。”
就对室辉说:“你们大老远跑来一趟,又是行军又是作战的,回头阿尔斯兰可会犒劳犒劳你们?”
室辉苦笑起来:“哪会有,回纥人不责罚我们作战不力就谢天谢地了。”
张迈笑道:“阿尔斯兰不犒劳你们,我却要犒劳犒劳你们。”叫来唐仁孝:“你这就带室辉他们兄弟下去,等见到了郭洛,让他带着黑头乌护的朋友到粮仓、羊圈那边去,里头的小麦稻谷羔羊,任他们取去!”又拿出一对象牙来,交给室辉:“这对象牙,我代大唐天子赐给你父亲。”另取出一株珊瑚:“这件珊瑚,我赐给你,以犒你作战辛苦。”
室辉听张迈许他们去粮仓羊圈取谷物、牛羊已经大喜过望,再见到这等赏赐,受宠若惊,急忙跪下,双手捧过,高举过头,叫道:“我黑头乌护畏惧回纥,不敢就跟随天军攻打回纥,特使非但不见怪却还如此厚爱,这叫我们,我们……张特使,我室辉虽然还代表不了黑头乌护全族,但我个人的性命却是特使你的了!以后任凭差遣!前方无论有什么危险,室辉都蹈死不避!”
张迈哈哈大笑:“不必如此,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将来我大唐声威重临西域时,大伙儿自然会晓得究竟该如何选择了!”
黑头乌护哪里想到会得到这么多的牛羊稻麦?合族无不欢喜,三个族老一起上山向张迈拜谢,这才引兵离开。
他们走后,张迈见危机已过,便和诸将商议退兵,郭师庸在兵力调度上很有一手,分出一百人来,照料一个五百匹马的马队,又将马队分为上、中、下三等,要是一路没遇到回纥,就直接把东西运回新碎叶城去,要是遇到回纥,下等物资先弃,情况危急度提升就再弃中等,要是情况十万火急,便尽弃所有物资,以轻骑逃走。
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的货物不可能运走,这时军队已经在沼泽边缘准备撤退,郭洛看着那满仓粮食正要点火,却报又有一支部队开来,人数约有八百多人,却从黑头乌护的去路上来。杨易跃跃欲试,道:“迈哥,再打一仗再走吧。”
张迈命人再探,赤丁登高张望后回来道:“也是我们黑头乌护的人。”张迈有些奇怪:“合舍里他们折回来了?”
“不是,之前来的是北沼黑头乌护,现在来的是南沼黑头乌护,我们虽是同族同祖,但两代之前就已经分居了。”
张迈寻思:“他们却来做什么?按时间推测,他们当在来路上遇到过合舍里他们才对,如果已经遇到,从合舍里处晓得我们的厉害,应该不敢来犯才对,还是说合舍里出卖了我们?”
经过谋落乌勒议和事情以后,张迈的警惕心又提高了许多,但想黑头乌护虽也是草原勇悍之族,但武器装备与部队组织都不行,昨夜的攻战虽是演戏,但过后张迈和杨定邦郭师庸等说起,都觉得就是真打黑头乌护也不是唐军的对手。
这时张迈又问赤丁:“南沼黑头乌护的战力、兵器,比你们北沼黑头乌护如何?”
赤丁道:“差不多。我们两部虽然分开,但彼此相隔不远,逢族中大日子常在一起摔跤比武,通常是五胜五负。”
张迈心想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便派唐仁孝为正使者,赤丁为副使者,去问这批黑头乌护来此何为。
唐仁孝领了命令,带着赤丁径驰到南沼黑头乌护军中,南沼黑头乌护的人马在十余里外就停下不敢继续前进了,听说唐军派使者来赶紧迎入,族长博拉苏亲自迎接,唐仁孝一瞥眼见合舍里的次子室辉站在博拉苏身边,心中一动,也不下马,就在马上以马鞭指着南沼黑头乌护的旗帜问:“你们是南沼黑头乌护?来这里干什么?是要来救阿尔斯兰的行宫么?哼,那可来晚了,行宫我们特使已经一把火烧了,现在山上还在冒火呢!”
博拉苏身子微俯,道:“我们是回纥属族,见到狼烟理应来援,不过……尊使,这里耳目众多,能否到帐内一谈?”那脸色怪异之极,似乎又有心讨好唐仁孝,又不好说得太过直接。
唐仁孝看看他身边室辉在向自己点头示意,心想:“看他这模样好像没什么恶意,我且进去瞧瞧。万一有诈,最多我一个人陷在里头,我军都已经准备好了,怕什么!”
便下马进帐。
那却是黑头乌护临时搭建的一个帐篷,进去以后博拉苏等的脸色登时变得热切,便向唐仁孝行礼问好,唐仁孝和他们互相见过、互通姓名后,见他们是小族,也不跟他们客气,就问:“你们邀我入帐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打仗,还是要做朋友?”
这番话既显得直接,又是霸气毕露,博拉苏连连道:“回纥连正军都叫唐军打败了,听说连博格拉汗都铩羽而归,我们哪里敢来捋大唐的虎须?”
唐仁孝笑了起来:“若是这样那贵部此来是为了……”
博拉苏讨好地道:“昭山狼烟既起,我们望见总得来的,不然事后回纥人必然降罪。不过我们也绝无冒犯大唐的意思,这一层干系,还请尊使代为禀明张特使。”
唐仁孝笑道:“你们既然是来救援昭山,却又不动手,究竟是要干什么,我可真是不明白了。难道是来走一圈就准备回去么?”
不料博拉苏竟道:“是的。”
唐仁孝更奇,但想这些小族为势所逼,做这样的无谓之事倒也可以理解,便说:“若是这样,那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博拉苏向室辉使了个眼色,室辉不得已上前,向唐仁孝一揖:“唐火长,博拉苏叔叔这次来,也是心慕张特使的风采,虽然不敢公开背回归唐,但却希望有机会能私下拜见一下张特使。”
心慕张迈的风采?恩,张特使确实风采非凡(唐仁孝如此认为),可这些胡族又说什么不敢公开背弃回纥、转投大唐,既然如此那便很难做朋友了,可这个博拉苏偏偏又说什么想拜见张迈,而且拜见还要“私下”,那就是秘密而不公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唐仁孝前思后想,不得其解,便决定先回去禀明经过再请张迈定夺,道:“这件事情我得回去禀明张特使,然后才能定夺。不过你可先派两个人随我回去。”一点室辉:“室辉兄弟,你也跟我走一遭吧。”
博拉苏答应了,派了他的儿子与室辉跟随唐仁孝而来,唐仁孝见他居然派遣自己的儿子随自己回去,那显然是甚见诚意了。
回到营中,听唐仁孝说了经过后,张迈皱眉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莫非这里头有什么诡计?”
郭洛忽然抚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张迈见他笑得欢快,料来他所悟并非坏事,笑道:“这次你却见得比我快乐。恩,阿洛尼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什么道理?可是有什么奸计?”
郭洛笑道:“不是奸计,不过是贪心罢了。”
“贪心?”
“对,贪心,必是那博拉苏与合舍里相遇,从合舍里处听说了特使赏赐北沼黑头乌护的事情,所以也赶着来求赏来了。塞外这些胡人就是这种习性,听说有不费力气的好事就如猫儿闻到腥味,都赶来了。”
郭洛说完,连郭师庸也点头道:“阿洛所言,我料是八九不离十。胡儿习性,确实如此。”
张迈便想起共和国周边的几个小国来,不也都是这样么?忍不住一笑,道:“传室辉进来。”
这个黑头乌护族长的次子一进帐,张迈便猛地喝道:“室辉,我为了替你们掩瞒真相,辛辛苦苦在昭山之下演了一场戏,又犒赏了你牛羊稻麦、珊瑚象牙,你却如何泄露机密,将事情泄露给外人知晓!”
他说这两句话时语气严峻,郭洛给他翻译便也翻译得神色严厉。
室辉一惊:“这事特使知道了?”杨易在旁冷笑:“你们这点事,如何瞒得过特使!”室辉赶紧跪下道:“这事特使小人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特使见谅。”
张迈问:“究竟你是如何泄露此事,却给我好好道来!”
室辉无奈,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北沼黑头乌护得了张迈的赏赐后喜气洋洋,合族连夜回归,走到半路上就遇见了赶来赴援的南沼黑头乌护,双方本是亲族,相见之下,合舍里便劝博拉苏不要往来昭山了,博拉苏问起昭山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合舍里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说,只道:“唐军厉害得很,我们绝非对手,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博拉苏寻思:“合舍里素来好强,不肯轻易示弱的,这时却说什么那伙唐寇厉害,那多半是你们吃了亏才肯这么说。可看他们的样子又不像。”
加上北沼黑头乌护队伍中又多了许多的牛羊,马背上驮着许多粮袋,当初合舍里贪多,这时却也因此遮掩也遮掩不住,博拉苏更是起疑,当晚便邀他入营暂住一晚,北沼黑头乌护的族人上半夜演戏,下半夜又连夜撤走,个个都疲倦之极,便乐得在亲族的营帐中休息。
博拉苏又安排了计策,绊住了合舍里等族中老大,却派儿子去邀北沼黑头乌护的年轻人喝酒,室辉等才得了赏赐,心里也正高兴,正想饮酒,结果这酒一喝,口便漏风,泄露了第一句后,这第二句、第三句便都藏不住了,终于被南沼的人连套带逼,问出了真相。
博拉苏等听说有这等好事果然贪念大起,第二日便拔营来昭山行宫索赏来了。
张迈心中好笑:“这个消息走漏,对我们又有什么影响?怕的是你们。”且让室辉下去,再与诸将商议,杨易骂道:“这些胡种真是贪婪得好笑。连公开向我们投诚都不肯,就想从我们这里拿好处?要我说,不如就一把火烧了粮仓,然后我们拍拍屁股走人,我料这等贪婪愚蠢的家伙也不敢追我们!”
张迈道:“阿易啊,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是,我们现在退走,料来这些黑头乌护是不敢追的,不过将这粮草一烧,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那按迈哥你说,又该如何?”
张迈转头问郭师庸:“郭校尉以为该怎么办?”
郭师庸道:“反正我们都带不走的东西,何必暴殄天物,不如就给他们吧。”
郭洛杨易一听齐声说:“不行!”郭洛道:“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赏赐,总得付出点什么。”
郭师庸摇头一笑:“阿洛啊,这些黑头乌护甚是贫苦,你要他们拿出什么东西来上贡,那是不可能的。”
郭洛道:“也不一定要他们拿出什么东西来上贡,但总而言之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把东西送给他们。若是让他们把赏赐得得这么容易,以后会把我们唐军的赏赐都瞧得贱了!”
张迈听郭洛说不能将赏赐给得太贱了,否则诸胡以后会看轻大唐的赏赐,亦觉有理,唐仁孝道:“只是我进他们营帐时,委实觉得这些胡儿真穷,恐怕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给我们上贡。”
杨易道:“那就宁可将粮草都烧了!”
郭洛却道:“不然,其实我们也不是真要他们什么东西,只是要做个名目,不能无缘无故给赏赐罢了。可找件他们能办到的事,了结了此间之事,然后我们便可离开。”
张迈道:“阿洛说的是。”当即召博拉苏来见,仍在昭山之上的废墟中设席位,两旁骑兵布列威严,上山的南沼黑头乌护进入其中,心颇畏惧,阿尔斯兰的行宫之中尚有一张黄金为饰的虎头大椅未毁,张迈高据其上,听博拉苏致殷勤之意后,张迈忽想:“这些边鄙小族,心机是有一点的,不过却缺乏大眼界,只顾着眼前小利,也不想想你就算只是私下来拜见我,但事后若被发现,阿尔斯兰会如何对待?”忽问:“你可知道谋落乌勒么?”
博拉苏道:“知道。他是藏碑谷人。这人十分狡猾,又会拍马屁,如今听说在副汗手下做官呢,常常捎些财物回故里,藏碑谷人常拿出来炫耀,所以临近诸部的人都知道他。”
张迈道:“藏碑谷?不是葛逻禄人么?”
博拉苏道:“是葛逻禄人。不过他们祖上原本是碎叶屯军,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是在很久以前某位大汗的命令下才并入了葛逻禄部,但葛逻禄人又不大认他们,所以大家仍然叫他们藏碑谷人。这些人历代都是大汗的农奴牧奴,于西域诸族中最为卑贱,他们原本都改了葛逻禄的姓氏,但葛逻禄不与他们来往,慢慢的他们又改了回去,那谋落乌勒是为了谋个出身才改了谋落的姓,我听说他本来好像是姓李。”
“姓李?嗯,屯军?”张迈心中一凛:“莫非是汉人?”
“是啊,这些藏碑谷人的祖上本是大唐在碎叶的屯军啊。因他们本是唐人,又已为奴,所以大伙儿也叫他们做唐奴。”
旁边唐军将领听到,忍不住都咦了一声,
大唐在西域设有安西四镇,但四镇究竟是哪四镇却不固定,龟兹、于阗、疏勒,这三座军镇未曾换过,至于第四座则因军政局势有所改易,在贞观年间曾是焉耆,到唐高宗时又以碎叶取代之,直到唐玄宗年间才又复以焉耆取代碎叶,所以在唐朝前期到中期很长一段时间里,碎叶也是安西四镇之一,大唐在这里布置了守军一万人,开辟了十万亩的屯田,以控制葱岭以西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土地。李白的父亲李克,或许就是这一万大军中的一员。
碎叶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年代,也正是李白在那里出生的年代,不过这一切如今却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
张迈提出谋落乌勒来,原本是采纳了郭洛的建议,想以此为由头给北沼黑头乌护一点赏赐,“了结此间之事”,没想到却听说了这个消息!
博拉苏发觉他们面色有异,猛地想起眼前的张迈就是来自大唐的使者,自己叫那些碎叶屯军的后裔做“唐奴”,岂不大大得罪了他们,慌得急忙下跪,道“天使恕罪,这唐、唐奴是别人叫的,我只是照说,不是有意冒犯,不是有意冒犯。”
张迈心头念转,寻思:“原来这里还有一帮失陷的唐人,我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总不能不管。”便问:“那藏碑谷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博拉苏道:“也就两日路程,要是轻骑急赶,一日就到了。怎么,天使要找他们?”
张迈笑道:“谋落乌勒表面上是投靠了回纥,实际上却身在曹营心在汉,遏丹一战,多亏了他出谋划策我们才大胜回纥,我自然要酬谢他们的族人。”
旁边唐仁孝等一听都感奇怪,谋落乌勒帮回纥人施展计谋,几乎将安西唐军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怎么张特使却把话反过来说了?
遏丹一战发生未久,博拉苏消息并不知道,只是唯唯诺诺而已。张迈又说:“我要到藏碑谷一行,你给我带路,如何?”
“这……”博拉苏踌躇起来,说:“小人愿派两个族人做天使的向导。”
“我不要其他人,其他人我信不过。”张迈说道:“还是请博拉苏族长带我们到那藏碑谷走一遭吧。”
博拉苏有些急了:“天使,小人实是望见狼烟,前来援救,因不敢和大唐为敌,所以私下来见,如今就要回去了。”
张迈笑道:“你既然是望见狼烟而来援救,若是不战就退走,阿尔斯兰大汗岂能无疑。既然你要为他尽忠,那么好吧,我放你回去整顿兵马,咱们就在这昭山之下决一胜负,若是你们赢了,便拿我的人头去向阿尔斯兰请功,若是你们输了,那么按照草原的规矩,你南沼黑头乌护便任我处置。如何?”
博拉苏叫道:“我们怎么敢与大唐为敌。”
张迈笑道:“既然不敢与大唐为敌,那便听我的话。你让人带话回去,让你的族人西撤三十里。你且给我们带路,等我们平安回来,我自放你回归本族。”又对唐仁孝说:“你去粮仓取小麦三百袋,到羊圈取羔羊五百头,连同博拉苏族长的人一起送回去,算是犒劳博拉苏族长为我们带路的辛劳。”
博拉苏暗暗懊恼:“合舍里说什么这个张特使出手豪阔,又肯为人考虑,很不为难人,怎么态度忽然变了?难道是合舍里骗了我?”
但这时已经骑虎难下,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唐仁孝带了他下去后,郭师庸道:“特使,咱们眼看就要走了,为何却又多生枝节?”
张迈道:“那藏碑谷中有大唐遗民,郭校尉你刚才没听见吗?嗯,怪不得那个谋落乌勒唐言说得这么好,原来有这样一番渊源在。”
郭师庸道:“这个博拉苏虽是如此说,但实际情况如何却也难说。想那藏碑谷既出了谋落乌勒这样的人,多半其民已尽数改了姓氏,忘我大唐了。咱们这次来,主要目的是骚扰一下夷播海,让回纥人将注意力移向这边,好让西边的民部撤入沙漠,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是快走吧。”
原来碎叶沦陷,比之安西四镇沦陷还要来得早。安西四镇在安史之乱后还坚持了几十年,郭昕等高层将领的妻儿原本都留在长安,是眼看河西被隔断,这才在西域重新娶妻生子,留下后裔。至于碎叶则在怛罗斯之战后便已沦陷,与安西四镇都失去了联系。也就是说,碎叶军屯的后裔,与安西四镇的后裔是不同时期的遗民,所以郭师庸心中对之并无太大的认同。
张迈道:“我却觉得这谋落乌勒既能说这么流利的唐言,多半其族人日常交流用的还是汉语,既说汉语,多半就都还没忘记自己是汉唐子孙。”
语言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家庭是比较难传承的,总得有一个族群的存在,日常彼此交流,才能留存下来。
郭师庸道:“可眼看我们来到昭山,已有三天,万一回纥大军掩至,如何抵挡?”
他说的这个确实也是现实中的困难,杨易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郭师庸道:“可万一藏碑谷中的情形与那博拉苏所说的完全不同,那可怎么办?我们就为了那博拉苏的一句话,便让自己身陷险境,这可不是智者所为啊!”
双方辩渐激,张迈忽道:“郭校尉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能否换个立场想一想,假如当初我们正在星火砦中坐困愁城,而附近刚好就有一支可以帮助我们的大唐骑兵路过,他们也听到了我们的消息,却没有对我们施以援手,在那等情形之下,我们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又将如何看待那支将我们弃之不顾的大唐骑兵?”
郭师庸老脸一红,张迈又说道:“大家还记得,我们在新碎叶城的断壁残垣中定下的四大目标,第一条是什么吗?”
周围几个年轻人心中一凛,同时叫道:“拯救唐民!”
“对!拯救唐民!”
他只是道:“刚才博拉苏的话我想大家也都听见了,那藏碑谷人被这临近诸族都目为最下等的奴隶,这些黑头乌护在回纥境内地位不高,可连他们都看不起藏碑谷人,则这些碎叶军屯的后裔现在所过的日子可想而之。咱们和他们血肉相连,焉能不闻不问?这件事情我们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总得去探问探问,如果他们愿意跟我们走的话,那我们无论如何便得设法把他们带上!”
拯溺救难、攘夷为民――此为华夏立国之大义所在!郭洛、杨易、奚胜、丁寒山等都听得悚然挺直了背脊,齐声道:“救我同胞,不敢或忘!”_____________________求票。各位看官,记得砸阿菩几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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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碑谷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处河谷,地处伊丽河拐弯处,开辟有麦田一万八千亩,稻田两千亩,突立处又有两个牧场,放养的却都是一些劣马牛羊。
张迈率领轻骑忽然突至此地时,正好见到一匹顽劣的高头大马脱群,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纵马而出,陡然出手,抛出一个绳套,准确无误地套中了那匹劣马的马头,伸手一拉,拉得那马人立起来,那马拼命挣扎,却已逃不脱那少年的掌控。
杨易见到喝一声彩,张迈也吃了一惊:“这一套好准,那也就算了,这一拉之力怕不有千斤!”
那少年见到唐军的骑兵都是陌生脸孔,颇为好奇,便听马群中有人叫道:“小石头!快回去,误了时辰又要挨骂了。”
张迈听了与郭洛对望点头,郭洛道:“他们说的果然是汉语,虽然混杂了胡音。”
这时有一队回纥骑兵驰出,以马鞭指着张迈叫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张迈笑道:“我是大唐特使张迈,来藏碑谷寻亲。”他这两句话语法词句都简单,张迈已是直接用回纥话来说。
那队回纥骑兵的首脑脸上变色:“唐寇!”
这时后方骑兵继至,唐军数百骑兵强马壮,那队回纥才二十多人,眼见唐军如此威势,想起最近的种种传闻,心中先怕了,争先恐后地逃走。藏碑谷的回纥军不过才一百多人,又不是回纥中的精锐,不过是八剌沙衮方面派来监视藏碑谷农奴牧奴的牢头罢了,如何是唐军的敌手?
杨定邦在后指挥,四队骑兵分散掩杀过来,那些回纥要召集手下的农奴牧奴抵抗,却哪里来得及?加上藏碑谷的农奴牧奴颇受回纥统治者忌惮,多年来只准发给木棒轻弓,几乎都没有铁制的武器,就算召集了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
那回纥骑兵的首领眼见不敌,弃谷而去,郭师庸指挥一队骑兵以弧形驰杀过去,这一击拿捏得恰到好处,尽显老将风范,一个切入拦住了半数人马,郭洛杨易冲上追杀。
张迈有心要在藏碑谷人面前立威,好叫他们服从,暗示杨易不必留情。杨易下手狠辣,只一顿饭时间草地上、农田里便骨碌碌的头颅乱滚,截下来的四十七人只留下三个,其余全部斩杀!
那些农奴、牧奴看得心寒胆裂,再也不敢反抗,唐军铁骑喝令他们归降,他们便纷纷将轻弓木棒都丢了。张迈之所以要立威就是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不想让太多的唐民流血,这时见他们投降得这么轻易又有些失望,觉得这些人血性不足。
杨定邦派人占定各处,郭师庸率人去接收那些农奴、牧奴,郭洛逼问那三个俘虏,过了一会过来向张迈禀报详情:“特使,这里果然是藏碑谷。”跟着说了拷问得实的种种情状。
这藏碑谷对喀喇汗王朝来说边陲不算边陲,要害不算要害,不过是个偏僻地方,每年产些小麦谷物,大部分却都要上交昭山,留下的才给众农奴、牧奴。
整座河谷共有一千七百二十多个工奴、农奴、牧奴――总之就是奴隶,其中一小半是女人――个个都长得很丑陋,但凡稍有姿色的都被喀喇汗王朝的迪赫坎们带回去做侍妾了,七八十个是不足十五岁的孩子,剩下的便都是青壮年男子,老人很少,因为工作繁重而生活条件极差,很少有人能活到四十五岁以上。这些奴隶多有汉家血统,因此本地人便称之为“唐奴”,又因这个河谷叫藏碑谷,所以这些人又被叫做藏碑谷人。
游击军控制了藏碑谷以后,张迈马上命令投降了的奴头将所有的奴隶带到城南的河滩上集合。郭洛派人来告诉张迈:这几百个奴隶大多数都是“唐奴”,或“唐奴”的后代。“唐奴”的这个称呼让张迈很愤怒,但想到这次能一次救出上千个同胞,他又忍不住兴奋欢喜。
谷中的农奴牧奴历经葛逻禄替代突骑施,又眼见回纥人替代葛逻禄,看新来的这伙骑兵赶走了回纥人,心想不过是来了一伙新的主子,看看满地都是回纥人的鲜血和头颅,心中害怕,便都老老实实地遵从命令,来到河滩边集合。
在牧奴农奴们集合完毕之前,张迈就已经打好了一份慷慨激昂的腹稿,以备见到唐民们时可以做一番大解放的激情演说。
一千七百多名农奴、牧奴在唐军的驱遣下列队作环形,围绕着河边一个突出的大土块,张迈纵马跑上那大土块,这时他已经颇得面对公众演讲时之三味,未开口时,先和这些农奴、牧奴作眼神交流,要让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他们。
然而张迈环扫一圈之后,眼前的情形却泼了他一头的冷水。没有人回应他那热切的目光。面对安西军民时――尤其是遏丹之战后面对唐军中的青年将士时,张迈眼中放出一点火星便能在他们中间燃起熊熊烈焰!但这时候张迈面对藏碑谷人将满腔的热情都透过双眼倾洒出来,却有如泥牛入海,全无一点反应。
没错,眼前的几百个人,都是晒黑了的黄皮肤、黑眼睛,肮脏的头发依稀可以分辨出也是黑色的底质,不过部分人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很黄,或者虽未年老而已白头,虽然如此,大多数人仍然可以称得上身强力壮,哪怕是妇女也都筋肉结实――在这片土地上弱者是没法生存的。他们中那些带铐镣,在张迈到达之前郭洛也已经派人,恢复了自由,可是他们的眼睛……
那是一种呆滞、呆板,毫无生气可言的眼神,但那又不同于白痴的那种呆板,而是一种麻木的呆滞,如果说眼睛是心灵之窗的话,那么透过这两扇窗口,张迈几乎看不到里面有灵魂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了鲁迅所描写的底层人物,没错,就是这样的麻木,当走到这群人当中,张迈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是走进了骡马群中,而不是走进了人群里面。
当然,张迈不是有意歧视这些人,相反,他是抱着极大的期望来的,然而在这一刻他心里就是涌起了这种感觉。
这种落差,太大了。
几百个人、一千多只眼睛看着驰马进来的张迈,没人知道这位老爷来做什么,一些人习惯性地弯下了腰,叫:“迪赫坎。”也有一些人动也不动,仿佛要用鞭子来抽,才能唤醒他们的知觉。
郭洛走近,告诉张迈刚得到的最新情况,经过他的询问,知道藏碑谷人中间几乎全无组织,以前曾有几个长老,但后来因为率领唐民起事造反被杀,之后就再没有本族的领袖了。
沦为奴隶的唐民们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生存,至于其它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张迈跳下马来,在唐军的驱遣下,一千多人慢慢围了上来,围到了张迈身边。
尽管对这批人的素质有些失望,但张迈还是安慰自己:“他们被奴役了这么久,变成这样也情有可原。”他激励自己,抬高了声调,大声说:“兄弟们!姐妹们,我是长安派出来的特使张迈,现在率领大军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解救各位!现在你们自由了!往后不再是奴隶,你们将会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未来!只要大家跟着我们一起奋斗!”
这一番话张迈自己觉得挺有激情的,可是面对着一张张毫无反应的脸,张迈的话是越说越没有气势,这让张迈脑子里涌起一个成语来:对牛弹琴!下面本来还有一大篇的说辞,但讲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他们还听得懂汉语吗?”张迈有些沮丧地问郭洛。
“应该听得懂的,我刚才问话的时候,他们都能回答,不过他们说话夹杂了许多突厥语,还有就是,太复杂的话他们好像很不能理解。”
再看看这些唐奴――这一刻,张迈脑子里浮现了这个让他觉得很痛心的称谓,然而此刻这些人的表现,就是一帮的奴隶啊。
是因为聪明的人如谋落乌勒者在这些年中都已经变节了么?是因为勇敢而有骨气的人在这些年中都已经被屠戮了么?那么留下的这些,就是汹涌大浪逆淘汰下的渣滓?
张迈自觉地告诉自己: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不好的,可却不由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得到一些回应。几百个人里头,其实也还有些眼光稍微灵动一点的,“这些人,或许就是希望所在!”张迈心想。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唐民的跃跃欲试的神色,以目光鼓励着他。
好一会,那个唐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张迈迎上了两步,只见那人脚一弯,叫道:“这位迪赫坎,您到底是要我们做什么活啊?”
张迈呆了,一股无名火从腹腔中冒了出来,怒道:“不要叫我迪赫坎!”这一怒却是有些失态了。
那人呆了呆,身体有些害怕地后倾,跟着改口:“老爷……”
“不要叫我老爷!”张迈大声道:“我姓张,你们可以叫我张特使。”
“哦,张特使。”
那个人,以及他身边的许多唐民一起叫道,可听在张迈耳朵里,却觉得在他们口里这“张特使”的称谓也变了味道,仿佛只是“迪赫坎”、“老爷”的另外一种语言表述,但对他们来说内涵却是一样的。
张迈想鼓励他们振作,想告诉他们:你们本是华夏子孙,身体里流淌着这个世界最文明、最高贵的血液,你们可以昂起头来,做这个世界最有自尊的人。
可是话到了口头,想想这些人会如鸭子听雷般的反应,这些话就说不下去了。
或许,他们连自己是唐裔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吧,心中“我是华夏子孙”的概念既已消亡,自己还怎么可能去激发他们的激情与自豪感呢?
张迈感到,自己和眼前这数百人虽只有数步之遥,相互间的隔阂却似有千年之远。
怎么沟通啊?没法沟通。
不知僵持了多久,尴尬了多久。
“唉――”张迈常常地叹了一口气,对郭洛道:“回去吧。”
“那这些人……”
“……再说吧。或许是我们一厢情愿了,或许这个地方更适合他们,我们前面的路很危险很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
或许郭师庸的想法才是对的吧。
张迈是真的失望了。虽然说这些人身上有着大唐边军的血统,可是他们的精神却已完全是奴隶了。现在唐军正身处极大的危机当中,虽然连番取胜,其实却一直是行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带着这样一群奴隶回去,又有什么作用?
“他们的身体虽然强壮,但这样的精神状态,根本没法迅速成为我军的新血。”
或许这些人体内真的流有炎黄子孙的血吧,可是民族认同这种东西更多的是文化,如果丧失了传统,丧失了认同,哪怕他们真是汉种,这时也已变成没有中华归依感的蒙昧人了。
到了这时张迈才忽然发现,郭师道等能在这胡虏遍地的地方坚守住汉文化的传统是多么的难得!
“和眼前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不同,新碎叶城那边毕竟还有几百个人聚居在一起,慢慢繁衍至上千人。”
“又有郭家、杨家作为团结的核心。”
“又躲到一个偏远的角落里,所以才能保住老的习俗与传统。”
“可假如没有我的出现,或许过个一两百年,或者几十年,碎叶城的军民也会慢慢萎缩以至于消亡吧……”
“甚至,如果没有我的误打误撞,新碎叶城一战已经让新碎叶城这个最后据点在历史上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趋势,但从后世中亚的“现实情况”反推,却又显然是一个事实。丘处机到达这个地区时,已没见到成群的汉人了。
文化传统一旦断绝,汉家族群一旦消亡,谁还记得这里曾属大唐?就算还留有一些记载,也不过是当作与现实无关紧要的遗迹供人考古而已。
张迈等一离开,奴头们又开始活跃了些,藏碑谷刚刚易手,从回纥人手里转到唐军手里,但唐奴们却仿佛觉得这与他们无关。
郭洛回头望了一眼,眼睛忽然湿了。
张迈知道他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问道:“怎么了你?伤感吗?”
“不是伤感,我……我是害怕啊。”郭洛指着唐奴中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说:“如果我不是郭师道的儿子,如果我不是生长在碎叶城,大概也就会活得和他一样吧。”
这句话叫张迈听得呆了:“是啊,如果换了我在他们这个环境……”
自己又会活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七章 汉宣定胡碑之一
郭洛的话让张迈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朋友。
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少年时代就搬进了县城,后来又进了大城市读大学,身上也一步步地洗去了农村的味道,换上了都市人的气质,不过偶尔回到乡下,看到儿时的玩伴时仍然不免感慨万千——
都是一个村里出生的人,在最开始的起点上并没什么两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就因为家境不同、机遇不同,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国家里的“两种人”。小时候,都是光着屁股一起玩泥巴,等长大了,张迈是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种种成果,而那些留在乡下的伙伴呢?或者在打工,或者在做生意,有的甚至还在务农,也有的父辈做生意发了财,便成了乡下的二世祖,回乡下时遇上,张迈都忘记了对方,常常是得伙伴提醒,才记起原来是玩泥巴的小伙伴。
可是,彼此之间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张迈虽然抱着善意,但他说的话对方听不大懂,或者觉得新鲜,或者觉得奇怪,而张迈也觉得,青梅竹马的发小,聚在一起也只是保持礼貌上的客气而已。就像处于不同位面的人,彼此之间有一道很深的壁障,很难沟通。
而这些“唐奴”,他们和张迈的距离,比起儿时玩伴来只怕要更加遥远。
“他们对我的期望是什么?对唐军的期望是什么?他们能理解的语言是什么?”
“不是我说的什么自由、自尊,说什么理想、未来,那可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不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能理解的。”
“而我却只考虑自己的需要,想要像帝国时代游戏里一样,用僧侣喔喔喔喔念几句咒语就把他们招降过来吗?什么拯救唐民,什么四大目标!都是闭门造车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我还当自己是在玩游戏啊!这是现实,是现实!”
就像郭洛所说,如果是自己处于他们那样的环境,大概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吧——或许处境会比他们还惨,或许早就已经活不下去了。
换个立场,设身处地地站在这些“唐奴”们的角度,再回想刚才自己的表现,张迈忽然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可笑。
“我没能和他们沟通好,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他们或许变得麻木了,或许变得呆板了,但我也不能就放弃啊。”
是的,这些人的基础显然没有新碎叶城的唐民那么好,而张迈一开始的期望又过高,在发现自己对新碎叶城唐民的激励手法不起作用时,内心感受与情绪自然不免产生落差。
正是因为蒙昧,他们才更需要帮助与教育,而那麻木,或许也只是双方互相不了解而产生的壁障。
“所以,要用他们现在能够理解的语言来和他们沟通,往后再慢慢教育。”
“我不能放弃他们!”
“这一刻我若放弃了他们,他们也就放弃了我!”
他拉住了马头,转回跑了几步,郭洛仿佛从张迈的神情变化中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唐民们正要散去,他们做奴隶久了,手链脚铐忽然消失反而有些不习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有一些人甚至显得很担忧,因为怕会没饭吃。
这时候有人发现那位“张特使”又跑回来了,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多样了,有害怕的,有好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迷惘。
张迈下了马,走到人群中去,看身边站着一个男子,一时竟估摸不出对方多大的年龄:从整体看来,好像是个比郭洛还小一些的少年,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又黄又干,又瘦得厉害,两个肩膀大概因为长期重压都凹陷了下去,肋骨根根突出,用一条破布从肩头上盘过来,盘到了胯下,遮住了前面羞处,却露出了大半个屁股。
“你叫什么名字?”
这少年有些呆,结结巴巴说:“干猴子。”
干猴子,听起来像外号。
“姓什么?”
干猴子摇了摇头。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干脆就没有。
“为什么不穿裤子呢?”
干猴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是嘴角的肌肉裂开,大概是笑吧:“没,没有。”
“没?没有?”现在天气还比较暖,甚至有些热,不穿衣服也还没什么,“可是冬天可怎么办啊?”
“干活的时候,好些,不动,躲干草堆,挨一起,就好些。也有冻死的,我哥哥去年就冻死了。”他说到自己的哥哥死掉,脸上却没多少哀伤。
大概是平时没怎么说话,都不流利了,胡音又很重,但张迈勉强还是听懂了,所谓挨在一起,大概就是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看他们瘦成这个样子,吃的肯定也不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这需要多顽强的生命力啊!
张迈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大都市里是不可能见到这样贫惨的人的,哪怕是乞丐,也比眼前的这个干猴子好,可干猴子也不是这群人中很特别的一个,或者说,这些“唐奴”大体上都是如此。
沦为奴隶的这些唐民后裔,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想到这里张迈更觉得自己不能放手不管他们,哪怕这些人不可能成为唐军的兵员,也得尽量帮帮他们!
张迈挥动马鞭,打了个响——这是郭汾教他的,他练了一百多次才学会,马鞭空响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他走到高处,大声道:“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张特使。”有人说。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坐在马上的张特使为什么要回来。
“那你们知不知道,”张迈指着昭山的方向:“回纥人在我手下连吃败仗,阿尔斯兰的行宫也已经被我夺取!”
有人迷惘,也有人点头。
“这方圆百里的什么迪赫坎,回纥人,全部被我打趴下了!以后你们不用听他们的话了!也不用替他们干活了!”
“不干活,那我们吃什么?”
“跟着我走!就会有吃的!不止能吃饱,我还会给大家找到衣服穿!”
这些话,是他们听得懂的。
有一些人站得远了,听不大明白,不过他们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位长官要自己跟着他,而且给饭吃。
其实他们并没有张迈刚才认为的那么迟钝,他们对张迈的第一番话没反应,只是因为张迈说的话和他们的常识离得太远,但这时却理解了,因为张迈话里的信息点变得简单了:他是表明自己是个强者,且许诺自己有能力给唐民们一条活路。
当然,还是有一些人还不大相信,甚至有些抵触。他们虽然过得很苦,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忽然要改变,哪怕人家告诉他们将会变得更好,也有些怀疑,甚至害怕。
郭洛见着,上前低声对张迈道:“迈哥,这些人中已有心动的了,不过心中仍然在犹疑,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他们慢慢作出决定,还是得设法激发其烈性,若是些没烈性的人,没法跟上我们的。”
“你想怎么激发他们的烈性?”
郭洛拍了拍手掌,令人推出那三个回纥来,将之释放,对众人道:“大家本是同族,今天我们来一来是要救大家出水火,二来也是要帮你们报仇。”指着那三个回纥道:“我已经听说,这些看管你们的回虏平日对你们凌辱虐待,无所不至,今天就是大伙儿报仇的时候了!”丢下几柄刀剑:“大伙儿诛杀了仇人,就随我们走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唐军数百骑都退了几步,藏碑谷人各各对视,没一个敢动手,杨易怒道:“怎么,这三个回虏都没反抗之力了,你们这都没胆子动手么!”
那三个回纥在这藏碑谷看管农奴牧奴久了,也听得懂一些汉语唐言,知道此时生死攸关,自己平时对这些唐奴予打予杀,仇恨甚深,这时只要有一人冲上,开了个头,跟着便会引发其他人效尤,自己三人马上就会被乱刀分尸!其中一个便怒吼起来,骂道:“你们这些唐奴,谁敢动手,将来大汗派人打回来便将他五马分尸!”
杨易见有些唐民在他的恐吓下反而退了几步,叫道:“我去塞了这厮嘴巴!”
郭洛却拦住了他,张迈也摇头道:“如果他们这样都不敢动手,那就实在没什么希望了。”
唐军数百将士骑在马上,等着,等着,但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敢上前一步,杨易等人失望之情都已溢于言表,那三个回纥眼见唐民们不敢动手却狞笑了起来。
忽然之间,人群有人挤了出来,竟然是个女子!年纪不大,皮肤却皱巴巴的,走路一拐一拐,颤抖着身子,甚是害怕,来到那几柄刀旁边,犹豫着,终于拿起了一把横刀。
张迈有些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一时间两千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那三个回纥眼神中却露出惧意来,其中一个出声恐吓道:“你要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个女子吓得横刀跌落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叫:“黑女,快回来!”
黑女盯着其中一个回纥,两眼流下了泪水,眼神却极尽怨毒,却还是咬紧了牙捡起横刀,一步步地走近,张迈心道:“她和这个回纥定然有极深的仇恨。”
便见黑女咬紧了牙,闭上眼睛对准那个回纥劈了下去,那个回纥的绑缚都已松开,他岂能坐以待毙?一闪躲开了,左手一拳打落了黑女的横刀,跟着又是一拳将她揍翻在地,跟着抢起了横刀,以这个回纥的本事一刀就能杀了黑女,但他身处上千人包围之中哪里敢造次?只是拿着刀,指着黑女喝道:“臭婊子,快滚开!要不是这里没个像样的女人,老子会临幸你!滚!滚!”
众唐民见他如此处境还如此嚣张,无不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仍然被吓住了,张迈等一听就明白了过来,杨易两眼发红,就要纵马上去杀了这回纥,郭洛却将他拦住,道:“让他们自己解决。”
黑女在地上挣扎着,因被当众揭破疮疤而显得万分羞愧,那个凌辱自己的回纥就站在自己身边用刀指着自己,对着自己怒骂,左边是数百唐军将士,右边是一千多藏碑谷的族人,却没有人来帮自己,她好害怕,好害怕,她匍匐在地上,一头黑发垂在烂泥之中,她的人也如烂泥一般,背脊耸动着,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痛楚而喘息。
那个回纥怒吼着只希望能把这个女子赶开,却也不敢动手杀人,又用横刀指着藏碑谷唐民们叫到:“你们!都给我滚开点!大汗的军马马上都要来,敢对我们动手的,明天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张迈看出了他色厉内荏,但又有一大批唐民被吓得退了几步——他们明明有一千多人,却被一个人给吓退了,那回纥见他们都不敢动手,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得意,他害怕地瞧了瞧背后的唐军骑兵,但又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唐民,看看脚边那有如一头受伤母羊般滚在泥泞中的黑女,抬膝就是一脚,骂道:“臭婆娘!滚远点!”
杨易再也忍耐不住,目眶睁得就要裂开了,怒道:“一群软骨头!”勒马就要冲上去结束这一切——他看不下去了!
忽听哇的一声,黑女发出一声母兽般的吼叫,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和身抱住了那回纥,一张口咬住了对方的脸颊,那回纥痛叫了一声,却还是不敢出刀杀她,只是倒转了刀柄对黑女的头、背狂砸,眼看头与背都被砸出了血糊,她却还是不肯松口!
张迈也看不下去了,勒马上前才一步,唐民之中猛地发出一声怒吼,一个穿着破衣破裤的少年冲了出来,人群中有人叫道:“小石头,别!”却已来不及了!
那个少年已经冲到了黑女身边,一举手抓住了那个回纥的右手,他的力气好大,喀拉一声那回纥的手腕已经脱臼,厉声惨叫,剩下两个回纥见状不妙,冲上来助战。
刚才叫住那少年的声音叹息了一声,也从人群中冲出,也是一个少年,比那“小石头”大两三岁的样子,有人叫道:“大石头你不要命了?”
那大石头叫道:“我要帮我弟弟!”捡起一把刀来,对准一个回纥的背脊就是一刀!
一道血线溅开,那回纥怒吼着回身作困兽之斗,刚才叫大石头的那人也冲了出来,有人叫:“马小春你干什么?”那马小春叫道:“大石头小石头陷进去了,回头回纥人来了,我们也得连坐!”叫马小春的人犹豫了一下,也冲了出来,一个带着一个,最后竟拖出了几百个人,哪里用一顿饭功夫?那三个回纥便被剁成了肉酱,踩成了肉泥,尚不断有人踩踏残尸,张迈虽不知他们怨恨的缘由,但看到这个场景也能想象他们平日所受到的压迫之深。
刚刚第一个冲出来的少年割了那回纥七残八损的头颅,捧到张迈马前,跪下道:“这位大爷,你带我走吧!你给我和我哥哥一口饭吃,我就替你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