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既命薛复与李彝殷起兵向北,又让韩德枢间入燕云,帅令出去后,恰好郭威入内参见,原来东面战事略定,张迈有些大事需要和郭威商量,他便奉命至秦州述职。
两人议论已经安排的兵事政事,郭威沉吟半晌,问韩德枢已经出发未,张迈道:“尚未。”
郭威说道:“元帅,那韩德枢固然是由胡地来降的反复之人,李彝殷李彝秀亦非我族类,难说绝无二心。属下和薛将军交往虽不密切,但我听说薛将军是高义之辈,高义之人心思醇正,心思醇正则不善以阴谋料人。这次北行,行伍征战之事想来元帅必有安排,但帐内行阴密谋略者,也需有其人。此外,韩德枢也需要有人加以钳制。”
张迈沉吟道:“薛复是经过磨难的人,虽然心思醇正,但不会误我大事,倒是韩德枢那边,你说的倒也是有道理。只是要入燕云行事,最好得是燕云之人,这是深入敌后,必须胆色过人,且须通晓机变,这样的人才本就不容易挑选,何况重臣又不宜贸然前往敌后。我手头一时未有人选。”
郭威道:“属下却有两个人。”
张迈讶异道:“有一个都够了,你居然想出两个来。”
郭威道:“其中一个,就是折从远的儿子、折从适的侄子折德扆。”
当初张迈推行移民实边政策,让折从远移三十万从晋北流亡来的难民实轮台,增强汉家在那里的控制力,但其中还是有部分人马留了下来,折从远的儿子折德扆也在其中。
这个时代的人成亲早,折德扆和折从远虽是叔侄,却只比折从远小两岁。张迈也听说这小伙子,只是来归日短,未建功业,眼下还只是个校尉,就是这个校尉也有乃父乃兄的恩荫成分,含金成色不能服人。
张迈有些犹豫道:“这次晋北之乱。折家损折了不少男丁。折从远赴万里之外,他弟弟又在前线厮杀,我若再要将折德扆送到燕云那不可测之地去,未免太苛。”
郭威笑道:“折家世代武人,素以战场马革裹尸为荣,而以家中寿终正寝为耻!元帅这话若叫折德扆听见,他只会当是侮辱!折德扆为人刚勇果敢,又通机变,更难得的是他家本是晋北人氏。云中大同是常走动的,地方熟悉,又是上百年的家族根基,和本地大家族关系十分密切,他去到那里乃是如鱼得水,元帅何必过虑?再则这段时间折德扆在我军中,我看得出他十分仰慕乃叔已建立的功名威望,心中急欲建功。可如今最难的仗都快打完了,留在南边难有出头之日。他想要建立媲美折从远的功勋,只有前往幽云、大漠。元帅若能给他这个机会,他必效死力!”
张迈道:“既如此,那就让他去试试吧。现在契丹未灭,他若真有本事,未必就没机会赶超他叔叔。还有一个人呢?”
郭威道:“是一个叫赵普的小伙子。年纪不大,却甚有智谋权变,且是在幽州长大,在我军中呆了有半年了,我看他为人可以信任。可去给折德扆打个下手。这两人刚好都在我身边,随时可以出发。”
赵普的名字十分常见,张迈也不当回事,见是郭威所推荐,就点头允了。
郭威出去后,就派人召来两人,折德扆已经二十出头,赵普却是未满二十,郭威说了经过,问他二人可敢去?
折德扆狂喜道:“这是求之不得之事!岂有不敢之理!我只恨未能早日归唐,让我小叔专美于前!这些天阵前厮杀,也只打了几打杂鱼烂虾,这么下去,何时能追上我小叔?多谢上将军举荐于我!此去燕云,德扆若不成功,死不南归!”
郭威又问赵普,赵普道:“正如折校尉所言,乱世男儿当如是。当初赵德钧乱我燕蓟,迫得家父率领族众举族南迁,先迁常山,又徙洛阳,数年之间惶惶不得安生。随后石敬瑭又大肆点兵,我又被征辟服役于西都,不幸中之万幸,是有此机会乱中归唐。如今若能奉命入燕云,造福桑梓,普愿尽绵力。”
郭威大喜道:“你们二人有这样的决心,便不负我向元帅推荐了你们,去吧!这番若是成功,功业不可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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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阴山下。
薛复率领三万大军,搭起了帐篷。说是三万大军,其实作战部队只有一万二,其中汗血骑兵团三千人,配马步兵两千人,配马辅兵两千人。
三千汗血骑兵团中,精锐核心是明光甲汗血百骑,这是整个天策军最强悍的重骑精锐,集合天策政权下最精英的铁匠,打造出一百副超轻超薄的新型明光铠甲,配上纯种汗血宝马,短期冲锋时,虽是重骑兵却拥有超越普通轻骑兵的速度!这明光甲汗血百骑在刚刚结束的环马高地一战损折了三十余人,这三十余人的死,对薛复来说就是死了三十个手足一般!
战争过后,薛复迅速从汗血骑兵团死战余生的立功将士中将人数补充了上来,仍是百骑之数。明光甲汗血百骑的外围,是两千多轻骑兵战士,个个佩戴加长精锻横刀,跨经过改良的杂种汗血马,甲胄不如百骑精良坚锐,但更加轻便,以保证其速度不在明光甲汗血百骑之下。
这支接近三千人的部队,乃是整个天策唐军——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机动力最强的骑兵部队。
但这是一支过于昂贵的部队,因此其外围就需要有两千配马步兵、两千配马辅兵协同作战,共同构成了广义的汗血骑兵团——若没有这四千人的配合,一旦陷入某种特定的境地,狭义的汗血骑兵团随时会被相克的兵种虐死。
薛复的这支部队,加上党项骑兵倾巢而出的五千人,合计一万二千人。
作战队伍之外,尚有一万八千人。却都是后勤部伍了。其中一万人,是由老辅兵作核心的武装农牧民,其中四千人是这次战争中从关中各州逃难来的难民,大部分是苦哈哈的农民,都会干农活,剩下六千人是由天策境内征集。活农或牧,个个体力过人,擅做各种粗活重活,又都曾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足以应付战场各种变故,实在逼到极处,这些人拿起武器来也能厮杀一番——由于天策军给他们配备的武器还算可以,其战斗力不见得会比契丹在漠北临时召集起来的杂族牧民差。其中一部分经历过战争洗礼之后,随时可以成为精锐部队的兵员来源。
还有八千人。则是李彝殷的族人,所起到的作用与这一万武装农牧民相似。
这一万八千人,作用并不是来凑军队数量,而是为了提供一个可持续的后勤。这次张迈命薛复北上呼应杨易,将追击契丹所得的无数牛羊马匹都划给了他。马匹驮着粮食,牛羊赶去吃草,然后在接下来一年里,凉兰方面就不再提供补给。
可以说。此时薛复所率领的,就是一个移动的战争部族。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将进行最为艰苦的征伐,而之所以选择这种特殊的进军形势,除了因应漠南漠北特殊的地理环境之外,也有尽量减轻后方负担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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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复一路追着契丹人的尾巴,追到了这阴山脚下,这里的原住牧民早就望风逃散。契丹兵马到此转而向东,双方发起了一场试探性的战斗,没有过分纠结契丹人就继续东撤,薛复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北风已经越来越凄厉,在这般恶劣的天时中再深入下去。一不小心随时会出现意外。因此他决定在此过冬。
光靠牛马背上的谷物肉干无法维系一年的生计,他必须保住牛羊——这是来年全军的伙食。
高耸的阴山挡住了北风,李彝殷帮忙挑了大山南麓一个避风地点,哨骑四出,占据各个据点,将牛羊分布开去,形成一个个临时的牧场,一个拥有数千精锐的三万人大部落,足以威慑敕勒川这样一片土地了。
渐渐地有原住牧民小部落不舍得家园逃了回来,依附薛复,薛复在进行甄别之后,允许他们在外围安札,这些牧民也将是大军向导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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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膏腴之地,北依阴山,南临黄河,向东可以进入燕云十六州中刚刚被契丹人定为西京的大同府,或借道大同府,或掠过大同府北境再往东北,行一千五百里可以直扑契丹人的心脏——潢水流域!根据最新的情报,杨易的前锋已经逼近潢水中上游,若到了那里,薛复就能与杨易会师了。
不过,在那之前仍然需要经历一千五百里的蛮荒之地,茫茫大漠,可不是想过去就能过去的。这一次契丹之所以以倾国之力仍然压制不了张迈布置在凉兰秦西的局部兵力,就是由于距离的暴虐所起到的作用。如今到了这里,主客易位,薛复的行动就必须加倍地小心,稍有不慎,随时就会在沙与草的海洋中全军覆没!
幸而,杨易的奇袭,使得契丹在漠北尽失威德,尊崇强者的漠北诸族随时可能对契丹离心离德,这个大势,是当前天策大唐最大的优势!否则若靠正面进攻,契丹一退,依靠大漠天险,汉家男儿就算倾尽中原国力也很难取得全面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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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枢和折德扆赵普走入薛复的大帐时,外面正在飘雪,雪水中带有各种能够滋润土壤的养分,低温还能杀死病虫,在凉兰,这样一场雪应该会被视为来年的祥瑞吧,在这里,就只是感觉到寒冷,而在二千里以北的黄龙城,驻扎在那里的鹰扬将军就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韩德枢第一次见到张迈时,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信自尊,那时候天策唐军正陷入三方包围的困境,自认为来自“大契丹上国”、作为契丹谋主儿子的韩德枢,心中不免还带着几分矜持,但漠北的大捷却让他的膝盖骨在天策大唐面前彻底软了,这时望向薛复时,嘴角竟不自觉地带着谄媚。
“薛将军见招,是为了进军大同府的事情么?”
当日出发之前。张迈特意抽空见了他半个时辰,在以前韩德枢会觉得张迈见自己很正常,而现在张迈还能抽出半个时辰来给自己,韩德枢就觉得受宠若惊了。
张迈的意思非常明确:让韩德枢进入燕云地区,具体怎么做张迈不理,他只是告诉韩德枢。将来韩德枢立了多少功劳,他都会论功行赏。至于给韩德枢的资源,那就只有两个护卫、十两黄金而已。
这是一笔少得可怜的经费,但韩德枢却无怨言。因为得到张迈的亲自接见与许诺,他就相当于得到当世最大的背书,这才是当下最大的资本啊!
由于天策军和石晋之间刚刚结束战斗,双方战火方熄,道路未通,所以韩德枢就北上进入薛复军中。然后准备又此进入大同府。
“大军不一定会进入大同府。”薛复模棱两可地说。
对韩德枢,他并不信任,这个人还没有被唐军将领信任的根基,张迈给他的书信也没有说要如何配合他。至于折德扆,他虽然是折从远的侄子,可资历太浅了。薛复不想透露任何军队的真正走向,以免泄露贻误军机。
“那么需要属下如何配合么?”韩德枢又问。
“你能如何配合?”薛复看着韩德枢,脸上仍然淡淡的。这个人被元帅打发了来。身上就揣着十两金子,两个燕云籍的护卫。此外一无所有,自己要打发他去大同府,最多再给两匹马,这样一个人能为大军提供什么配合?
“钱粮、情报或者向导,德枢都能设法为之。”
“钱粮,暂时就不必了。”薛复道:“情报和向导。你若能提供,我会斟酌。”
“那么薛将军就真的不想进入大同府么?”韩德枢地劝道:“石敬瑭跪拜割地,大同府新归契丹。人心仍然归汉。如果此时王师入境,百姓必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薛复不置可否。道:“你且按照元帅吩咐行事,至于军旅之事,我自有主张。”
韩德枢就知道薛复并不信任自己,他毕竟年轻,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神色就有些黯然,退了出去。
折德扆要留下说话,薛复挥手道:“好生办事去吧。”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折德扆也有些郁闷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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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后李彝殷说道:“这个韩德枢刚才的话说的有理,将军为何不予采纳?”
薛复说道:“此时我们如果进入大同,趁机收复云中、甚至燕京的机会很大。但我来之前,元帅已警醒过我不要为这眼前短利所诱惑。”
“为何?”
“元帅以为:燕云虽然新归契丹,但久处华夷交界之处,胡汉混杂,安禄山乱我大唐就是在此起事,近者为契丹谋主的汉奸,如韩知古、韩延徽,也都是燕人,可知其地人心华夷观念已较淡薄,族系格局远不如中原纯粹,我们进入燕云,趁势接掌容易,但要彻底抚平局面却不是短时间所能为,一旦陷进去,如何还能挥师北上?我们此行的目的必须明确,那就是尽早与鹰扬军会师,趁着契丹混乱,打他一个万劫不复!至于他们三人入燕云,只求他们能搅动浑水,使燕云驻军不能来骚扰我侧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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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彝殷听了薛复的话,连称元帅高瞻远瞩,人所难及。他退出来后,在无第三人处,李彝秀道:“哥哥,你看元帅这番图谋能否成功?”
李彝殷沉吟道:“鹰扬军究竟有多强大我们没亲自领教过,但能征服漠北,想必是极厉害的。”
“鹰扬有多强大我们是不知道,但契丹可是控弦数十万的万乘之国!”李彝殷道:“靠着我们万把人马,这样推过去能对一个万乘之国的灭国之战产生什么作用?”
李彝殷道:“咱们人数是不多,但步步逼近,一旦与北面下来的鹰扬军联系上,就能造成南北合围、分进合击的大声势。契丹本已不稳的外围部族就会在这声势下进一步分崩离析,而鹰扬军方面也能得到中枢之地的消息而军心安稳,彼消此涨之下,形势对我们就会大大有利。所以此战的关键,一在于快。要赶在契丹收拾好人心军心之前就围上去,二在于不败——不一定要有大胜,但要保住这支人马不被契丹击破。”
李彝秀压低了声音道:“但是,若让天策真的就这样灭了契丹,对我们党项就真的好么?”
李彝殷微微吃了一惊,压住他的嘴道:“你疯了!说这样的话!”
李彝秀将声音压得更低:“契丹与天策、石晋三分天下。我们身在其间才有回旋挪转的余地,若是让天策真灭了契丹,那时候石晋哪能独存?石晋一灭,天策大唐可就真的一统海内了。汉人有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到了那时候,张元帅要怎么处置我们党项一族,我们可毫无反抗的余地!”
李彝殷沉思道:“元帅的为人……应该不至于如此……”
“张元帅的确仁义,这一点我也不否认,不过……”李彝秀道:“哥哥。我们真的要将全族男女的性命,都押在张元帅的一念之间么?”
李彝殷闭上眼睛,默然半晌,终于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没什么办法。按这次北进的战略,我军只需自保,向北推进就可,而不需积极忘命地厮杀。我们消极一些。不会对大局有所损害,真要坏事。除非从中作梗,但那样可就瞒不住明眼人。你可别忘了,我党项尚有十几万老弱妇孺还留在套南!”
李彝秀恨恨道:“张迈莫非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李彝殷道:“他是否算到不晓得,但总之此次我们不能妄动。不但不能妄动,而且与其消极敷衍、落人口实,不如积极作战。留下战功,以待将来有变。毕竟看如今的局势,天策大唐一统天下的可能性甚高,我们最好顺势而为,逆着风沙催骆驼。没什么好下场的。”
李彝秀点头道:“只要哥哥心里明白,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怕哥哥真的被张迈那什么万族如一的哄人口号蛊惑了,带着我们党项去做过河卒子,那就不值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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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德扆、韩德枢和赵普三人从帐中出来,心情各异,赵普倒没觉什么,韩德枢有些灰心,折德扆却是愤愤不平,哼道:“忒看不起人!”
其实薛复也不算对他无理,只是他乃晋北的土豪世家,自尊极强,赵普却素能屈居人下,淡淡道:“咱们未立功勋,人家凭什么要看得起我们?”
折德扆又哼了一声,问韩德枢道:“韩公子,你可有什么打算。”
韩德枢一路上与,心也就不与他们在一块上,这时道:“我们且先为薛将军搜罗一些向导,两位以为如何?”
折德扆大咧咧道:“搜罗向导这等小事,我就做得来,韩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做一件大事吧,这才是我们三人扬名晋身的梯子!”
韩德枢道:“什么大事?”
折德扆道:“设法取事,规复云中!”
韩德枢吓了一跳,叫道:“若是薛将军兵逼大同府,我们在城内从中起事呼应,事情还是有可为的。但靠我们三个人要规复大同府,那是笑话么?”
折德扆睥睨道:“若只是城内呼应,一个小小奸细就能做到了,算得什么了不起的!只有能人所不能,打出一番让敌我都想不到的战果,那才是不世奇功!”
韩德枢道:“那折校尉有什么打算?”
折德扆道:“向导,我来找,起事兵马,我来负责,韩公子那边,还请帮忙探听契丹的虚实,并筹谋钱粮之事。”
韩德枢道:“若只是如此,韩某倒也敢接下,只是我们如今身在敌后,折校尉有什么打算还请提前知会我一声,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你放心。”折德扆道:“在这晋北地面,能奈何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三个人六匹马,一路换骑,离开了敕勒川,于飘风吹雪中进入大同府境内,边境路口已经有契丹的士兵盘查,折德扆没说大话,他五岁能骑马,十岁上就曾独自一人纵马离家数百里,西至套南流沙,东至五台,南至太原,北至长城,方圆六百里地面都是他旧游之地。
这时望见有人路口盘查,提前就捡小路走,竟然将盘查全避开了,哪里可以休息,哪里可以取食无不了如指掌。契丹刚刚收取云中不久,对当地的控制力尚未达到多严密的程度。在折德扆看来这就是一个破烂渔网烂筛子,根本留难不住他。
数日后三人就越过长城旧址,抵达云州郊外。
在城外折德扆找到了一个故识猎户,那猎户知道折德扆的来历,又知他折家都已西去归唐,不想在这里再遇到折德扆,心中惊骇,折德扆也不说太多,只推说是路过,求宿一二日便走:“你且放心,必不会拖累到你。”
那猎户倒也是个义气的人,说道:“当年曾受公子恩惠,唯恐无法报答,公子住在小人家,就是住一年也无妨,就怕公子遇到相识的人撞破来历,那就坏事了。”
折德扆笑道:“就是遇到了也不怕,相识之人若敢去告密,那便不是朋友了,到时候少不得吃我折德扆一刀!”
又问起云州的近况来,那猎户道:“云州近来虽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几个月前契丹人从这里经过去打天策,前不久又丢盔弃甲地跑了回来,然后又逃回北边去了,现在许多人都在哄传天下又要大变,契丹人在云州怕是站不住脚了。但又有人说契丹人的老家也给人抄了,若是那样这云州的天怕真的是要变了。”
折德扆笑道:“那是,那是!”
晚间歇息之后,折德扆没一会就呼呼大睡,鼾声大作,韩德枢却留了一个心眼,暗中监视那猎户是否有所异动。赵普装作睡着,却又在留心韩德枢的动静。
第二天起来,三人中只有折德扆精神最好,其他两人都是睡不饱。折德扆道:“云州就在眼前了,你的人脉在城内,我的人脉在城外,你我且分头行事。”
韩德枢与折德扆约定了联络的办法后就告辞入城,赵普指着他的背影道:“这家伙别有异心!”
折德扆鄙夷道:“燕地的读书人,哪个没有异心?在胡他们思汉,在汉他们思胡,从来都是如此。”
赵普也是燕人,听到这话脸有些发红,笑道:“幸亏我没读什么书。”
折德扆哈哈大笑,赵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先去找吐谷浑。”折德扆道:“然后再联络朔西坞堡、五台二十六寨,现在汉家声势大盛,若能说动他们驱胡自立,大事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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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韩德枢进了云州城,他是契丹境内汉人中最大的官二代,对契丹各种军政安排门儿清,一个打听,就知如今云州是萧辖里主持大局,汉臣韩匡嗣辅佐。韩匡嗣的父亲韩知古是契丹高层另外一个大汉奸,与韩延徽并称“二韩”,不过韩知古已死,其家门声势就远不如韩延徽。
韩德枢与韩匡嗣同为契丹境内的汉臣衙内彼此交往自然密切,这时二话不说就找上门去。
韩匡嗣的下人认得韩德枢,不敢阻拦,韩德枢直入内堂,韩匡嗣陡然见着他,惊道:“道柄兄!你……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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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匡嗣的老爹韩知古,是一个比韩延徽更没有节操的汉奸。韩延徽至少还有点读书人的矜持,在契丹时想家了就跑回中国,在中国觉得郁闷了就跑回契丹,耶律阿保机看他肯回来还高兴得不得了。
韩知古则不然,当初他是被述律平她哥俘虏做了奴才,后来述律平嫁给耶律阿保机,韩知古又作为陪嫁品之一陪嫁过去,而他儿子韩匡嗣也就成了耶律阿保机的家生奴才了。陪嫁过去之后韩知古天天想见耶律阿保机而不可得,郁闷了好些年,直到儿子韩匡嗣大些,长得聪明又可爱,他又利用他儿子接近耶律阿保机,耶律阿保机见家生奴里出了这么个可爱的小子,忍不住逗他说了几句话,又问起谁谁生的儿子,因此而知道韩知古。
韩知古趁机接近,慢慢得到了耶律阿保机的新任,渐渐升官,最后耶律阿保机将境内有关汉人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成了契丹的佐命功臣。韩匡嗣父子,其品行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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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见到了韩德枢,韩匡嗣不免吃了一惊,问他从哪里来,他是知道韩德枢被俘的。
韩德枢道:“当日我被俘之后,在天策军中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幸好那边虽然告捷形势也混乱着。所以我一路逃回来的。”
韩匡嗣父子只是没节操,却也是高智商,否则乃父干不到佐命大臣,他见韩德枢面无菜色,半信半疑,但也不说破,就道:“如今云州是萧辖里注视,你既回来,快快去见他,将天策的虚实汇报回去,兴许也是一场功劳。”
“萧辖里是要去见的。”韩德枢道:“不过如今国内的形势究竟如何了?”
韩匡嗣听他不急着汇报唐军军情,却打听起契丹形势了。微微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韩德枢的聪明才智比起韩匡嗣只高不低,也看出对方已有怀疑,他也不故作遮掩,冷笑道:“孝祖兄,你我之父,再加上康默记,人称契丹三大汉姓重臣。如今你父和康默记都已经过世,三大汉姓重臣中唯我父独存,我虽被俘,我老爹可还没倒台。你这样跟我说话。当我是无根无基的回逃战俘么!”
这几句话强硬中带着警示。韩延徽这段时间来因为谋算屡屡有误,耶律德光对他宠信稍衰,但汉臣第一人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若是韩知古康默记还活着。两人可以趁机取而代之,但韩匡嗣却是没这个能量的,如今所有汉臣不但得唯韩延徽马首是瞻,也需要韩延徽这棵大树在这风雨飘摇的环境中遮风挡雨,而契丹人那边同样需要这个最能主持汉务与内政的韩延徽。
韩德枢的提醒让韩匡嗣想起了这一切,当下脸色马上转了,笑吟吟地说道:“道柄兄,别误会,我这是担心你啊。不过你身在天策。也还能知道令尊在国内没有失势,不容易啊。”
他家果然不愧是家奴出身的,变脸又快又顺,不过言语中仍然带着怀疑。
韩德枢也不强辩,又问:“国内的形势。究竟如何了?”
二韩一康三大汉臣就有三家衙内,韩德枢于其中才能最高也最被契丹高层看好,其父韩延徽势力又最大,所以三家衙内素来以韩德枢居首,韩匡嗣久在其下受其积威,心里总有些怕他,这时老老实实道:“很不妥当,这次我们在套南不算大败,算算损折天策那边比我们还惨重些,不过丢了漠北,于契丹却如丢了根本!陛下路过云州时我远远看了一眼,从未见他如此沮丧仓皇过。”
韩德枢听到那句“远远看了一眼”,奇怪道:“你是耶律家的家生奴才,陛下路过云州你居然不近前服侍?”
韩匡嗣脸皮抽搐了一下,说道:“张迈高举汉家旗帜,夺了漠北,陛下折辱于其手,现在对我这些汉臣能有好脸色?我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要是他一时迁怒把我宰了,没人会可怜我一下!现在契丹人每次看着我们汉人,那眼睛里都透着怀疑了。”
韩德枢沉吟道:“看来我们的形势当真不妙。”
韩匡嗣近前试探着问道:“道柄,你才从张迈那边过来,可带来什么好消息没?”
韩德枢盯着他,冷笑道:“你想怎么样,从我这里套出话来,然后拿我去萧辖里处立功?”
韩匡嗣哈哈笑道:“哪有,哪有!道柄你想多了。”
“我不怕告诉你,我是见过张迈!”韩德枢道:“不但见过他,而且张迈还让我北上,要我作为内应,所以这才放我北归。”
韩匡嗣的脸色又变了,一双眸子闪烁不已,他拿不准韩德枢为什么会这样直白地告诉自己,这时候韩德枢身边没人,他只要叫来几个仆人就能拿了他去见萧辖里,不过……真要这样做么?
韩德枢道:“怎么,不拿我去见萧辖里?”
韩匡嗣皮笑肉不笑:“道柄你说,就凭咱们的交情,我怎么会这样对你。你还是快走吧,待你出城之后,我再通知萧辖里。”
韩德枢盯着韩匡嗣,自然知道这是鬼话,仍然是试探,真要转身逃走,还没出门就被韩匡嗣派人按住了,当下冷笑道:“张迈自然是想要我做内应的,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听他的话?”
韩匡嗣一拍手掌,道:“原来道柄兄是晃了那张迈一枪,以为脱身之计,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韩德枢知他这几句话仍然是言不由衷,淡淡一笑,道:“让你在屏风后面的下人滚远点!我知道你每到一处,必然安排密室,我们且去密室中谈吧。”
韩匡嗣略微尴尬,但他事事被韩德枢料到压着,却也只能听从,打发了下人,进入密室深处。
韩德枢这才道:“好了,这里没第三个人,你那些花花肠子都收起来吧,咱们有话实说。框奴,你说在这契丹国内,我们几家的立身之道究竟是什么?”
框奴是韩匡嗣的小名。这时韩德枢叫了出来,密室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韩匡嗣沉吟片刻,道:“汉人会种田,会经商,会织布,能带来好的日子,只知马背行劫掠厮杀的契丹人不熟悉汉家事务,所以用得着我们。说起来,你父亲貌似比我父亲矜持。但对契丹人来说。你家也是奴才。和我家没什么两样。”
韩德枢道:“那就是了。契丹人笼络我们,只是因为有用,乱世中谁给口太平饭吃谁就是恩主,谁给一场富贵谁就是君父。但彼此之间,要说什么恩义却是矫情了。”
韩匡嗣道:“你什么意思,真要投唐?哼,契丹虽然一时疲弱,却不见得就会灭亡,汉人在漠北什么时候立得住脚了?一旦他们退走,契丹或许不能如往昔般强盛,但东北至少保得住的。柄哥儿,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但咱们做奴才的。伺候生的不如伺候熟的,旧主的日子虽然差些,新主虽然强盛,背叛旧主,新主也未必能信任你!”
韩德枢道:“形势未明之前贸然行动。那是做了过河卒子!当然不行!不过咱们也不能不留条后路。你看张迈这几年的行动,有那一次是你料得中他的?”
“这……”
韩德枢道:“别说你料不中他,就算我老爹,还有耶律德光,契丹境内多少聪明才智之士谁料得中他了?这人犹如天外神龙,来得不可测!当初他崛起西域的时候,没人高看他,只当是边角之地起来一个豪强,结果他竟然在轮台打败了契丹——这个谁料得到?后来他进兵凉兰,东压伪唐,南制孟蜀,竟然打通了丝路,创下偌大声势,这个谁料得到?至于袭取漠北,更有谁料得到?万一他再来一个料不到,真的把契丹给灭了,那时候我们怎么办?真要给契丹陪葬?”
韩匡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韩德枢不接他的话,说道:“契丹人不通汉务,所以用得着我们,但我们不但通汉务,还深通胡人之情,将来真要治理东北,张迈同样会需要我们。咱们其实不用押宝的。只要处置得当,无论两家谁胜谁负,咱们都有活路。”
韩匡嗣低着头,想了好一会,这才点头,算是真的给韩德枢说服了,问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韩德枢道:“按我看来,契丹未必会灭,不过这燕云一带,怕是保不住了。”
韩匡嗣叹道:“那是,你是刚来,不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自漠北失陷的消息传来,晋北的汉人就都蠢蠢欲动了。一些汉人的坞堡都加垒加高,彼此间又不断串联。不止汉人,就是吐谷浑、党项等杂族也都不怎么听话了。这些事我们不是不知道,却是手伸不过去了。你想想,契丹来云州才多久?这里的契丹人才几个?以往是靠契丹的不败威望震着,那些小族无不畏服,为我驱策,又有部分汉儿为飞鹰走狗,这才能弹压全境,漠北一丢,契丹人心惶惶,萧辖里也只能龟缩在云州城内,他要真要出兵去镇压,万一阴山下那支唐军逼来,那时怕连云州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他目光闪烁:“怎么,你打算要将云州卖给天策么?”
“不!”韩德枢沉吟道:“我们要为契丹设法保住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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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之后,东都洛阳的空气变好了,但这是自然情况,从人心感受来说,空气却是变坏了。
石敬瑭从西面回来之后,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人易怒且喜乐无常,宫中太医已经被杀了一半,都是一言不合就被拔刀直接砍了,剩下的人也是个个惶恐。
大家都沉迷于当下形势之中,很少人还记得战前是个什么情况:
此战之前,张迈还只是西北的一个偏霸,隐有问鼎中原之心,但中原士子大部分也不将他当作真命天子,不然他怎么还不称帝,只敢称元帅啊。
不过,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之举,在让他大失人心之余,张迈的反应更是让人惊奇:他竟是传檄中原,要石敬瑭借道给他,让他去恢复燕云!
那檄文的意思简直就是在揭石敬瑭的短:你丢的土地,老子帮你拿回来!
也就是这道檄文。让石敬瑭暴跳如雷!也几乎可以说是秦陇这场四国战役的导火索。
但所有人都看得到开始,却没有人猜得到结局:这场大战的结果,不是投入战役四大国家谁胜谁败,战场胜负的觉醒因素竟出现在万里之外——漠北!
张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奇袭了漠北,抄了契丹人的老家!
这个行动,一举让天下人都明白了这位天策上将的野望!
这个敢用李世民曾用过名号的人,果然拥有与李世民一般的野心!他要做的果然不是李嗣源,而是天可汗啊!
当日张迈借道之时,摆出与石敬瑭“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的姿态。但他的使者却被石敬瑭拒之门外。反而是契丹的使者得到了石敬瑭的盛大欢迎。
张迈的姿态进一步洗刷了自己来自域外的嫌疑。而明确以汉家子弟自居,相反石敬瑭却进一步勾起了别人关于自己外族的记忆。
那时节,坊间就有童谣唱道:“石家子,儿皇帝。燕云割,家门弃,汉将来使如仇人,契丹来使甜如蜜。沙陀契丹若联手,赤县神州尽奴隶!”
现而今,童谣却改了,变成了:石家子,儿皇帝,燕云割。家门弃,联胡侵汉兵败北,贻笑天下大事去,西凉王师东来日,沙陀契丹尽奴隶!
童谣不知从何处来。从何时起,却很快传遍整个洛阳,之后皇宫之中,没人敢传,这时候若是让石敬瑭听到,不管传的人是什么居心,当场就得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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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敬瑭窝在皇宫中不出来,他的宰相冯道也是自闻漠北大捷后就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满朝文臣都翘首想要冯道站出来说句话,看看风向标,但冯道却是一个字也不出口。谁来了都不见,就连他派去西边的弟子,信使也不让进门。
但他虽不出门,天下大事却都瞒不过他。
接连两个月过去,外界纷纷扰扰的传言渐渐冷淡下来,冯道才倚在床榻上,见了假托来问病的亲家刘昫,书房之中,绝无第三人。
刘昫道:“亲家啊,你还不肯出门么?打算在家里呆多久?”
冯道苦笑道:“天下大势已定,我就算病好了,天下也用不着我了。”
刘昫确保了窗外门外都无人,这才低声道:“可道兄,你看西凉铁骑,什么时候会入洛阳?”
冯道目光冷锐,也低声道:“西面那位元帅,我也料不准他了。此战之前,我就看错了他,现在更不敢胡乱揣测了。不过我观他过往行事风格,或许要先胡后汉。那样的话,洛阳至少就还有两三年的平安。”
“先胡后汉?”刘昫道:“中原以一统之势,对上契丹也难占上风,难道他想凭着他西凉数州之地,就要覆灭契丹?这不大可能吧!这次虽然漠北大捷,却也是出奇制胜之故,真要是灭国之战,除非契丹自己内乱,否则就是实打实的国力倾轧,取巧不得的。”
“那也未必。”冯道说道:“周末之时,秦、赵、燕三国,谁不是只有数州之地,结果如何?汉末之时,刘虞、公孙瓒,哪个又有一统之势?照样撵着胡儿打!对胡之战,在于有效之奋武,而不在于人数土地之多寡。自大唐崩溃以来,自朱温以下诸帝都不善治国,土地越多,治理越无效,人口越多,内耗越严重。李嗣源论才具也不过偏霸之主,结果就能奋武无前,威慑契丹了。张龙骧天上人也!其定夺不可妄测!”
刘昫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龟缩在家?”
“你我此时龟缩,正应天时。”冯道说道:“功业大事,已轮不到我们操心了。但自唐亡以后,经过兵火还残余的典章文物、百家诸学,天文地理、律令格式,以及赋役、钱币、盐法、漕运、仓库乃至杂税、榷酤等经邦济世之诸般材料,我们多保存整理一卷,将来新的盛世来临时,这个国家便多兴旺一分。国家末世看生民,留多一条性命就是留多一分希望;国家盛世看学术,多一份卷宗,将来的兴旺就是更增一尺高度。”
刘昫默然半晌,叹道:“还是可道兄你的看的长远啊。此事于我等无险无祸。却是功莫大焉!”
冯道说道:“过两天陛下还要派使者北上契丹,我想让犬子随同出使。”
刘昫奇道:“去契丹做什么?你闭门这么久,连外朝官员都不见,却要派儿子去契丹?不怕今上见忌么?”
“若我让儿子去凉州,今上自会见忌。”冯道笑道:“但去契丹的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只是……要去契丹做什么呢?”
“去见韩藏明。”冯道道:“我要将刚才对你说的话,让可儿对韩藏明也转述一番。我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三十年后的天下,可不再是胡汉割裂,到时候的一统可是真正的奄有四海。胡汉一家。既如此。藏明手中的典藏。也必须设法归存,以留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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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在秦西雷打不动,并不回凉兰,只是周游诸州。秦西具体的军务政务他都没有过问,天策军于混乱中得到秦西诸州,诸州官吏基本上都保留了原先的建制与人马,自然也不可能在战前战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刷洗吏治,不过因张迈的身影不停出现在各地,各地官吏都打醒精神,不敢怠工,也不敢贪渎,没办法。老百姓随时可以见到最高统帅的情况下,谁也没那个胆子。刚好有几个没长眼的撞到了枪口上,自然是被张迈剔了出来杀鸡儆猴。
这几个月下来秦西的地方平静地出奇,社会秩序也好得出奇,对外暂时没有强敌骚扰。在内人心思安,一些里老都说是大乱之后的大治。
当然民众仍然穷苦,苦到了没饭吃是正常的,就是大冬天的衣不蔽体,尽管这个时代的人耐寒程度远远胜过张迈来的那个年代,可衣衫单薄食不果腹,没有足够的御寒体能,一场雪飘下来自是难熬。过年之前,武州就发生了冻死事件,这件事放在太平时节骇人听闻,放在这个乱世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张迈却是悲愤无比,武州的官员一排跪倒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张迈查询之后知道他们只是失察,并非故意作恶,因此就没有下令将他们免职,只是罚俸惩戒惩戒,来到军营问没有受伤的士兵谁愿随自己入山伐薪,军营中的将士就是没受伤的,经历过大战之后大多疲倦无比——战争之后的那种倦怠可不是劳作之后的那种倦怠,休息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不过眼看张迈要上山砍柴,全营上下还是人人踊跃。
许多士人想张元帅也就做做样子吧,没想到他真的拿了斧头上山砍柴,而且也不是做样子,斧头抡起实打实地劈柴。张迈不会劈柴,但一身力气还在,劈着劈着就有了劈柴把式,这一砍就砍了半个月,各地需要处理的军政要务,全都得送上山去。一些官员上山见到一个卷起袖子裤腿、胡子毛渣、满身汗臭的张迈,还当他是野人,各营兵将眼看元帅都这样了,再没一个不积极的。
武州的百姓听到消息,年纪大点的都感动地泪水直流,纷纷道:“咱们碰到了好元帅啊,哪朝哪代的天子,会带头上山去为民伐薪的?就是尧舜也最多如此罢了。”
这股风气渐渐传开,秦西诸州的将士纷纷出营,冒着寒风伐薪烧炭,尽管张迈下了将令,此事只准自愿,不许将官强行命令,但自愿出营的还是超过两万人,秦西诸州的百姓纷纷出城相助,青壮年汉子都上前搭把手,妇孺就帮忙沿街扫雪,两万将士所到之处都是箪食壶浆,眼看为民办事如此受到拥护,出营将士便个个振奋,一个月下来,秦西驻军非但未因此增加劳损,而且精神反见振作,之前弥漫在军营中的战后虚无感在过年之后反而减淡了许多。
这个冬天下来,秦西诸州多了数以十万担的柴薪,分派下去,让诸州百姓过了第一个柴薪无缺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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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渭从凉州东行,到了这里,将所见所闻尽纳心底,对来接他的鲁嘉陵笑道:“元帅最懂激励之术,只一个冬天,这一番事情做下来,把秦西的人心都收了。”
范质陪鲁嘉陵前来迎接,他是亲眼看见张迈上山砍柴的,当时他也被感动得要下场帮忙,却被张迈止住,赶他下山忙自己的事情,这时听郑渭暗指张迈收买人心,有些不悦道:“这样收买人心的手段,易学易行,可就从未见耶律德光、石敬瑭、李从珂、孟昶干过!就算是汉文帝、李世民,也没听说他们做到这个地步!就是传说中的尧舜,最多也只是如此!若这也算收买人心,我倒是希望天下间收买人心的人越多越好。”
郑渭点头道:“是。知易行难,人人都知道这样做会得天下归心,但真正肯放下娇妻美群、暖炉软枕,冒着风雪上山砍柴的,举世也就咱们元帅一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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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砍柴行动已经结束,飘雪之后,一点暖意正在萌芽,张迈正在陇州一块田里,听着几个老农讲来年播春小麦的事情。地在冬日里已经犁过了,雪水渗入,料来会带来不少养分。
郑渭远远看见几个老农围着一个壮年汉子,那汉子留着两寸场的满脸胡子,叉着腰,衣袖裤腿上都是泥巴,脸上的皮肤上都是污垢,乍一眼望过去比吐蕃的胡子还粗鲁,他忍了好久,才认出是张迈。
却听张迈对几个老农说道:“咱们中国号称务农大国,又说什么以农立国、务农为本,但实际上历代君王官吏,都并未真正地重视农业。三省六部,吏礼户兵刑工,全都是管人管钱的,自汉以后,没一个将农业改进当回事过!农业技术的改进基本上都靠民间,官方连持续性的激励都没有。能把赋税降低一点就算明君了。”
郑渭走近,插口道:“我可从来不知道元帅你也是支持‘农本论’的啊。”他是商人出身,对国以农为本那套并不十分感冒。
张迈看见他,有些诧异道:“你真跑来了!凉州的政务千头万绪,你怎么走得开身!”
郑渭笑道:“你都可以上山下田,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找你说说话?”
他正在笑谈,范质在旁边正色道:“郑中书,此处大庭广众之下,礼不可废!”
郑渭是天策大唐的中书令,在隋唐这可是宰相之职,本来范质魏仁浦都叫郑渭相爷的,不过天策政权亲民色彩相当浓厚,张迈郑渭年纪既轻,又都没有太多尊贵样子,那“相爷”二字叫着就有些别扭,因此便出了“郑中书”这种古怪称呼。
不过对于张迈、郑渭的“无礼”,无论范质还是魏仁浦都是深恶痛绝,觉得这根本就是还未经过叔孙通制定礼乐前的刘汉政权,几次规劝张迈制定一套更加严密的礼仪礼制却都被张迈以各种理由推拖,但他们还是不肯死心,发誓要将心目中的伟大君王引回“正轨”。
郑渭愕然了一下,张迈道:“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不用这么拘束。”
范质厉声道:“正因是在民间,这才更要为民表率。”说着带头朝着张迈行了叩拜之礼。郑渭无奈,只好跟着与鲁嘉陵向张迈行礼。
他们一跪,本来站着与张迈说话的农夫们都惶恐起来,黑压压一下跪倒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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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质厉声呼喝之下,郑渭跪倒,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全部跪倒,薄薄积雪的广袤田野上,只有张迈一个人站着,犹如鹤立鸡群,显得十分显眼。
这种情况张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时的他心中对此既无抵触,也无慌张,就笑道:“现在好了,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若是李从珂耶律德光派了刺客,我就成了绝佳的箭靶子了。”
几个负责保护张迈的侍卫一听都无比紧张,郑渭哈哈一笑,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家快站起来掩护元帅啊。”
鲁嘉陵等也都笑了起来,众百姓年轻脑筋灵活点的也知道张迈在说笑,年纪老点迟钝点的则有些懵然却还是跟着都站了起来,现场的气氛又轻松了许多,再无之前那么紧绷。
范质见一个肃穆的氛围被破坏掉,自己好不容易要确立的礼仪秩序一瞬间又荡然无存,心中十分别扭,只是张迈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他站在一大群人之间,若真有刺客窥伺在旁要下手也不容易,若其他人都跪着,只是张迈一个人站着,万一真有一箭飞来,自己可担待不起。
只是元帅简简单单一句话里,似乎还别有含义,范质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张迈看了他一眼,笑道:“要是天下人都跪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会变得很危险的。”
范质脑子嗡的一声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是一时想不明白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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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又跟老农们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郑渭远离人群,走到一处山坡上,穿着农民衣服的侍卫都散到四周,只剩下张、郑、鲁、范几个。
“你之前来信说要来秦西见我,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张迈说道:“中枢应该很忙碌吧,你现在怎么走得开?”
郑渭笑道:“你才是整个大唐的老大,你都能到处晃悠。我怎么不行。”
“那怎么一样。”张迈笑道:“我这个名义老大是负责作秀的,你这个真老大才是真正负责办事的。”
范质听不懂作秀是什么意思,郑渭却曾几次听他用过这个词,还跟着学了一些,笑道:“我也不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啊。现在有张毅在,一些事情我把权限放给他,就不需要事无大小经我之手了,还有魏仁浦,他可真是厉害啊,一目十行、日断百事。加上他不知是不是打了鸡血。精力好像多到用不完。干起活来不要命一般,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还总是精神抖擞,熟悉了咱们的秩序流程之后,所有庶务我都不需要担心了。今年最大最繁重的事情。一是战前筹备钱粮,二是战时调配物资,三是战后组织冬小麦的农务,这三件大事都是我主抓,现在这三件事情都过去了,接下来就变成日常事务的运作,我让张毅魏仁浦多担待些,自己也就乐得轻松了。”
范质本来脑子还在为刚才张迈那简简单单一句话而纠结,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听了郑渭这话心中又略涌起几分对好朋友的艳羡来,此次大战期间魏仁浦不支持开战,就被张迈留在了后方做郑渭的助手,按照郑渭的说法,魏仁浦此刻分明已经接掌了天策大唐内政的大部分实际政务。若放在中原,范、魏这个年龄就算有才华也多半是在翰林院待诏,哪里就有掌权管事的机会!就算得到了主上的宠信,整个文官集团也不会放心将政务大权交到两个“小年轻”手里。
也就是在天策政权之下,这种事情才进行得毫无阻滞,因张迈、郑渭等领导集团本身就年轻,他们既然做得,范质魏仁浦为何做不得?范质都可以想见此刻的魏仁浦一定意气风发,激发起自身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这个覆盖东西万余里的新帝国的政务工作。
郑渭那句“打了鸡血”范质不明白是什么典故,但大致听出是什么意思,作为郑渭这种出身商人家族的公子哥、最会享受生活的人,自然不明白像魏仁浦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掌握政务权力的饥渴度。
在郑渭看来,负责天策大唐中枢政务的运作是一种劳作,而对现阶段的魏仁浦来说,却是一种享受,一种远胜过醇酒美人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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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怎么会想起开科考?”郑渭又说道:“之前张毅跟我谈起过这个事情,说要在陇右开科考,你不是没答应么?我也觉得没必要,那些秀才什么的,可未必有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好用。”
自隋唐以来,科举考试渐渐深入人心,在天策大唐内部也一直都有这种呼声,发出呼声的群体主要来自陇右一带的文士集团。
不过对于文书行政人员,天策政权一直都有另外一套培训系统,这套培训系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东行期间负责后勤与政务的官员进行提高文化素养以及文书工作流程的培训,这部分人本身就是官员了,这种培训相当于是在职提高;第二部分是通过各种渠道举荐、吸引进来的人,让他们熟悉并接受天策政权已有的体制、秩序与风格,这部分人通常来说本身就是知识分子或者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范质与魏仁浦,在考察其品行与能力之后就将之放到相应的岗位中去。
天策政权的这些措施,带有很明显草创阶段政权的特征,其好处是在其位者都能干实事,政权草创时期,人心较为单纯,上下级关系紧密而隔阂不多,比如张迈、杨定国都是能直接接触军政基层的,使得下情无法上瞒,加上整个国家又处于扩张时期,上升渠道很多,人心向上,贪腐问题就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天策政权是如今整个天下最为清廉的政权,没有之一!
说到底,战争打的其实还是国力,天策政权控制下的人力资源与物产资源与契丹难分上下,比起中原政权则差得多,双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甚至就物质财富而论未必强得过孟蜀,然而天策政权在资源调配的有效程度上却比石晋政权高出不知多少,可说石晋孟蜀与天策大唐也同样不在一个等级上——这强大而有效的人力物力资源。才是张迈敢于挑战三家奔袭漠北的最大底气,这场战争取得胜利可不只是策略运用上的结果。
而能造就如此结果,有天策政权体制的原因,有领导人能力与魅力的原因,也有时局影响的原因。这三大原因皆存在重大变数,处理得好就会变成一种政治传统沿袭下去,处理不好就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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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现在培养官员、吸引人才的模式,近期虽然有效,但长远来说是不可持久的。”张迈说道:“只有科举选才,才有长远发展的潜力。它未必会是最好的。却是所有选才体制中最不坏的。”
郑渭皱眉道:“可是那些熟读诗词歌赋、子曰诗云的酸秀才们。真的那么有用么?”
张迈笑道:“谁说科举考试就一定考诗词歌赋、子曰诗云?”
范质在旁听了,心中大吃一惊,自古国家选择人才之标准乃是诸家各派竞争的终极目标,是各家各派生死以争、不容半步退让的必夺之地!以张迈如今的权力与威望。他的决定很可能——不!是一定会成为将来这个帝国不可动摇的发展方向!而以天策大唐如今的发展态势,一统天下甚至超迈汉唐都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甚至是这个文明,在今后数百年其学术与文化的发展方向,或许就将在这无名山坡上数言而决!
范质忽然激动得口舌干燥,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大的决策,他一定要在其间起到作用!但想要说话却又紧张得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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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承福从云州城内点卯回来。见到折德扆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承福是吐谷浑人,折家出自羌族,都是边境少数族系,彼此还有姻亲。论起来折德扆还得叫白承福一句表舅,白承福自然知道折家的近况,如今云州戒备森严,折德扆竟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白承福自不免大大吃惊。
他将折德扆拉进帐内,这才道:“大郎,你怎么来了!”
折德扆问道:“舅,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白承福一听这话,心中五感交集。
吐谷浑本在秦晋之间生活,这些年白承福这一支的根据地乃在晋北,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之后,吐谷浑也就跟着土地一起归了契丹。
契丹对吐谷浑横征暴敛,吐谷浑族内本来就有反叛之心,只是震慑于契丹的积威一时不敢妄动,这次契丹南侵,又将吐谷浑男丁尽数召集,决战环马高地时,又将吐谷浑等疏远族系当成了炮灰。
那场失利的战争结束后,耶律德光,又将怒火迁移到吐谷浑以及契丹汉将莫白雀头上,将二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人前打了四十鞭!那四十皮鞭将白承福与莫白雀打得皮开肉绽,而精神侮辱之重又远在**刑罚之上!白承福但想起此事,心中既不平又不忿,总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时听折德扆问起自己的伤势,哼道:“死不了!只可惜这次耶律德光跑得快,没见到他死在套南,我心有不甘!”
套南那一战,吐谷浑不知有多少男儿死在天策将士手中,但白承福不恨天策军,不恨奚胜,却痛恨将自己拿去填战壕的契丹人与耶律德光。
“舅,你既然不服契丹,契丹在套南败退的时候,为何不趁机西归大唐?”
白承福叹了一口气,道:“你舅妈,你表舅公,这几千兄弟的妻儿老小都在晋北哪,我虽有归唐之心,但也不能抛下他们啊。若我当时就阵前投了张元帅,今日吐谷浑留在晋北的一万多口只怕就被屠杀光了。”
说到这里,他拍拍折德扆的肩膀,道:“怎么,这次你来,可是奉了元帅之命,放心,只要元帅大军逼近,我们一定起兵内应!这没的说的。”
当初郭威曾对张迈说吐谷浑是否投靠,关键不在于天策军对吐谷浑作出何等姿态招揽,而在于天策军能否展现对契丹的军事优势。如果能够,即便不招揽吐谷浑也会靠过来,郭威久在晋地生活,将这些少数族系的心态摸得一清二楚。折德扆北上之前,郭威除了传达命令之外,也曾将自己对晋北的一些形势看法与折德扆交流。郭威毕竟是有大天赋、大眼光的人,经过这几年的磨难与历练,他的视野与判断都已是当世第一流人物之列。
吐谷浑毕竟不是敢于自立的强族,白承福这话,还是想着倚靠张迈。换一个主子罢了。
折德扆心道:“郭将军所料不差。表舅果然不敢独力反契丹。”
在敕勒川时。从薛复对自己的态度上折德扆就知道汗血骑兵团不会为晋北事务提供多少助力,在燕云的一切都得依靠自己。但这时若实话实说,折德扆知道,白承福马上就会退缩。
“舅。”折德扆道:“若真等到天策大军东进,兵逼云州,咱们还有什么功劳?”
白承福有些愕然了,道:“那当如何?”
折德扆道:“咱们得在天策大军进入云州之前就有行动,得让天策军看到我们的诚意与能力,才能在张元帅心目中争得一个位置!”
白承福一听就踌躇了,道:“只靠咱们,咱们打不过契丹啊。要是咱们打得过契丹,还需要看他们的脸色受气受欺辱吗?”
“打不过契丹。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折德扆笑了起来:“现在的契丹,可不是以前的契丹了,耶律德光在北边丢了漠北,在南边又吃了败仗,现在他就是一条落水狗。就看谁先出面打他一棍子罢了!我从敕勒川来,一路上,路口盘查的兵将都是奚族为首、汉羌党项等为跑腿,里头就没有一个契丹人,契丹人在晋北,现在根本就不敢出云州城了!他们自己都吓成这样了,我们还要怕他?”
白承福听了觉得有理,但他被契丹欺侮得怕了,道:“只是……云州城内,如今可还有三千契丹、五百皮室哪!”
吐谷浑还能作战的青年男子召集起来也还有几千人,不过这几千人可无法跟三千契丹相提并论,更别说皮室军了。双方若真的对阵,五百皮室一阵冲锋就能将数千吐谷浑撵得鸡飞狗跳。吐谷浑等族对契丹积威的畏惧已经深埋到骨子里去了。这次败于天策之手,固然打击了契丹的声威,但在吐谷浑等族看来那主要是天策军更加厉害,而不是契丹人不行了。
折德扆听到如此虚实,心中又是一喜,脸上却一脸不屑,道:“他们有皮室为靠山,咱们就没有天策军做后背么?跟皮室军决战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主要是对付契丹的狗腿子们,至于皮室,自有汗血骑兵团对付他们。”
薛复驻军阴山下的军情并未对外隐瞒,白承福也早知道此事,一听大喜道:“若有汗血骑兵团给我们撑腰,那我们还怕什么皮室军!”
吐谷浑一族高层的才能远不如汉化羌,这与二者在晋北的威望地位与影响力是匹配的。白承福痴长了二十几岁,又是一族之长。这时却被折德扆牵着鼻子走。
白承福又道:“却不知道薛大将军有什么吩咐,只要是他的吩咐,我们吐谷浑一定遵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最好也请薛大将军顾念一下我们吐谷浑还有不少族人在晋北,争战之际不要祸及妇孺。”
这几句话前半段慷慨激昂,说到后来还是怕。
折德扆道:“大将军那里,自然早顾念到此,因此大将军不准备让我们直接在云州起事。”
“那……”
折德扆刚才这两句话,倒也是实情,接下来却说道:“舅你马上带领吐谷浑的青壮男儿,脱离契丹控制,跑到咱们吐谷浑的驻地,公开反契丹,做第一个点燃烽火的人就行!”
这几句话,却不是薛复的意见了,而是郭威在秦西时的战略预测,再加上折德扆这段时间进入晋北地区后实际掌握的情况后,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白承福道:“你是说,让我带人回怀仁?”
怀仁是大同府南部一个小县,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割给契丹之后,契丹人就将吐谷浑一族安置在怀仁东南的桑干河畔。契丹的军师体制是“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是一种兵民一体的军事布置,他们进入晋北之后,将这种体制也带了进来。白承福一族平时只在怀仁县外生活。到有军事行动时就集结起来到军前听命。
折德扆道:“如今云州人心惶惶,舅你只要行兵迅疾,契丹要反应过来至少得两三天,等到反应过来,再派兵南下,又是得两三天,怀仁不过区区小县,我们又是出奇制胜,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夺取此城了。夺城之后。咱们便将全族人丁、物资收拢。进城布防。举旗附汉。那时候就算契丹攻来,咱们也可以守城一战了!我这次来见舅舅之前,已先去了南方的朔州、应州,一旦怀仁烽火点燃。朔州的汉家坞堡、应州的五台山二十六寨、三十座有武僧的寺庙也会一起响应。甚至雁门关以南的汉家兵将都会呼应我们。”
这“不取云州,先略周边,烽火四起,围困大同”的战略指引,却是出自郭威之手。契丹新得晋北,影响力控制力主要集中于云州城一带,晋北的胡汉各族一时归顺却并未真心臣服,一旦四面烽火大起,在契丹新败的大局势下。各地就算不反,保持独立的可能性也极大。
怀仁虽只是一个小县,却刚好位处云州到朔、应两州的交通干道上,就晋北的军事格局来说,具有相对重要的战略意义。怀仁若被占领。契丹与晋北南部诸州县的关系就会断绝。当然,如果是两大国持衡交战,怀仁小县当不起十万大军一阵碾压,但若只是数千万把兵力的争持,这个地方也就足够一抗了。
白承福道:“那汗血骑兵团呢?什么时候来?”
折德扆道:“兵事唯奇!汗血骑兵团的动向岂能预先告知?不过舅,你想想张元帅的过往行事,他可是会将亲附部族当过河弃子的人?再说怀仁地处要冲,有此县在手,唐军就能保证在大同府的战略优势,只要我们将之拿下,薛将军那边一定会设法保我们的。”
这时张迈的声望如日中天,白承福一半因此而信,一半也觉得折德扆分析得有理,自己若占领了一个战略要地,对天策军来说就是有用之身,就算是过河卒子,处在关键位置上也会受到重视的。
他虽然已经心动,却还是有所迟疑,折德扆声音转沉,叫道:“舅!男子汉大丈夫,事有五成把握就可以干了!天下间哪有万无一失之事,那除非是回家伺候老婆做奶爹!临事不决,何为男儿!”
白承福受他一激,双掌一击,道:“奶奶的,老白我活了这么把年纪,还要你个小子来教我!好!咱们干了!”
听白承福愿意起事,折德扆大喜,白承福又说道:“汉将莫白雀,自我二人一同受罚之后同病相怜,他也一直对契丹大有怨言,我这就去找他,有他相助,也可大壮声势。”
折德扆想起郭威临出发前的一些嘱咐,沉吟半晌,道:“起兵的事情,关键在于奇快,而不在人多。再说人心难测,万一他前往告密,契丹兵马四围,咱们还没拔营就被一锅端了。依照小侄看,咱们还是马上起兵南下。至于莫白雀那边,等临走的时候留下一个人,在咱们走后送一封书信给他。他若有意思自会来投,或者另有办法起兵呼应,也是好的。”
白承福道:“好,那我们这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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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谷浑本驻扎在云州城外,只是每日一次,白承福必须入城接受萧辖里点卯,这时决意既定,便收拾好家当,假传军令,当场就拔营向南。这支部队大部分都是吐谷浑人,白承福既是将领,又是族长,命令传下无人反对。
军队不要辎重,数千人骑马直扑怀仁。临出发时,派人送了一封书信交给莫白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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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这边白承福南下,却说莫白雀那边收到白承福劝说自己反契丹归汉统的书信,却是又惊又怕。他的胆色比起白承福来又弱了几分,虽然契丹不将他当个人看,他却还不敢起反契丹的心思。
莫白雀左思右想,无法决断,当晚召集几个亲信商议,几个亲信里头也有一两个说跟着反了的,但剩下的四五个却不做声,心中都是害怕。莫白雀以汉侍胡久了,胆色虽逊,察言观色却是一把好手,看到他们这样子,就知道反是反不成了。若这边真的露出随白承福而去的意思,回头这几个亲信里头就有人会跑去告密。
当下莫白雀说道:“我们素受契丹大恩提拔,才有今日,怎么能反?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商议一下该怎么办,是要直接去找萧辖里将军么?”
其中一个一直沉默的亲信素是莫白雀的智囊,马上反对,道:“契丹对我们汉人素来猜忌,指挥使拿到书信后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这时再拿着书信去见萧辖里,他未必不会起疑,兵马未动,咱们先被见罪了。”
莫白雀道:“那该如何是好?”
那智囊道:“如今晋北的汉儿事务,都是司事韩匡嗣在主管,虽然他管政不管军,但我们都是在胡的汉人,指挥使你就拿着这封书信去找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如此就将他拉下水了,同时我们也是找个靠山。”
“靠山?”
“是啊,萧辖里对我们可没好脸色看,说不定什么时候看我们不顺眼就把我们给宰了。但韩司事却没有这等权力。相反,如今契丹国内对汉人普遍猜忌,韩司事虽有地位却无兵权,应该也需要我们给他做飞鹰走马,若我们向他靠拢,那时我们就有了靠山,缓急之际他就能帮我们说话,而他有我们支持就能向萧辖里叫板,彼此有利,这叫相得益彰。”
莫白雀大喜,道:“有理!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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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白雀连夜去找韩匡嗣,韩匡嗣看到白承福鼓动莫白雀造反的书信,脸色微变,道:“这是军务,你拿这个来找我做什么!”
莫白雀道:“虽是军务,但也是涉汉事务。如今契丹大乱,云州惶惶,司事总管晋北汉儿事务,我们云州汉军九千人,愿唯韩司事马首是瞻!”
韩匡嗣喝道:“莫白雀,你这是要造反?”
“这怎么是造反!”莫白雀一听跪下道:“我们对契丹万万不敢有不臣之心,只是如今境内契丹人对我们汉人猜忌极重,一有不慎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希望高层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司事若肯做我九千汉军的靠山,我们九千个弟兄从此就是司事的手脚。如此对我等九千兄弟来说固然是多一条活路,对司事来说,也是有利无弊。”
这番话已经将意图挑明,韩匡嗣自然明白,这样做那是汉人在文武结党,若在以前,契丹统治阶层绝对不容许出现类似情况,他也绝不敢起这等念头。但现在契丹新败,国内混乱,远在边鄙的云州更是处于朝夕倾危之中,在当前局势之下,此事却未必不可行!
想到这里,韩匡嗣忍不住心头大动。便在这时,屏风之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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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白雀来见韩匡嗣,说的是绝密之事,陡然听见屏风后有咳嗽声,心中大惊,再怎么沉着的人,脸上也是微微变色。
韩匡嗣道:“莫指挥使且坐,我权且更衣便出来。”目视管家要他将莫白雀留着,到了屏风内,里头坐着韩德枢。
韩德枢那日见了韩匡嗣以后,便由他引去见萧辖里,韩德枢来萧辖里之前早将自己的脸色涂得蜡黄,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萧辖里对被俘后无端归来的韩德枢颇有存疑,不过韩德枢一口咬定自己是趁着战乱逃回,萧辖里念着韩延徽毕竟是契丹汉臣第一人,且韩延徽也有入汉地后逃回来的“前科”,耶律阿保机也未因此降罪,韩延徽逃回契丹之后也一直忠心于耶律氏,因此萧辖里便未作什么激烈的举措,要将韩德枢送往中枢,韩德枢自陈病躯难再折腾,萧辖里看韩德枢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就将他留在云州,派人前往耶律德光处汇报此事,且看皇帝如何处置。
这段时间韩德枢一直住在韩匡嗣家,这时两人走入内室,韩匡嗣问道:“怎么?”
韩德枢道:“我怕孝祖回绝他,所以出声提醒。”
韩匡嗣道:“道柄要我答应他?”
“为何不答应?”韩德枢道:“以你我二人才具,有这九千人听从调遣,云州城内就是萧辖里也制不得我们了。”
韩匡嗣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只恐将来主上得知,咱们无以自处。”
他毕竟是家奴出身,平时智谋足多,遇到主子事事便怯。
韩德枢却曾往天策那边走过一遭,又面见过张迈。有些心理障碍反而被打破了,哈哈笑道:“你当从今往后的契丹,还是以前的契丹么?就算主上挡得住张迈这一轮攻击,契丹也不复从前了。若是契丹危亡,主上便顾不得我们小小不顺,此其一;若是契丹守住眼前盘面。则燕云之地也需要重用汉臣以为胡、汉之缓冲,此其二;我等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在这乱世飘摇中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只有文武结合,将来自成割据局面,若契丹守住国势,也需要笼络我们,若是契丹守不住国势。咱们投唐内附,也多了几分被重视的筹码,此其三。现在可不是讲究什么忠心的时候,实力才是第一要紧的。”
韩匡嗣道:“有理,有理!”
韩德枢道:“不过莫白雀处,也要敲打敲打,叫他小心伺候。你可安排人守在厅外,若他完全顺从。此人可用;若他有铤而走险之意,当场拿下送萧辖里处。”
韩匡嗣笑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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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来见了莫白雀。道:“这就跟我去见萧将军吧。”
莫白雀在他入内之后就坐立不安,要想走却被管家笑脸留住,韩匡嗣出来后又未允自己所请,便要带自己去见萧辖里,实在不知韩匡嗣是什么意思,额头冷汗直流。忍不住跪下道:“司事!卑职非敢有异心,实在是事乱心混,胡说八道,还请司事看彼此都是汉家一脉份上,饶我一命!”
他与韩匡嗣官位相距不远。契丹又是重武轻文,只不过韩匡嗣在后宫有人,是能在述律平跟前也说的话的人,不像莫白雀这样没有根基,可说韩匡嗣只是隐形地位高,明面的官位并不比莫白雀高多少,所以刚才说话还能抗礼,但这一跪下,两人主从高下已分。
韩匡嗣笑道:“莫指挥使何必如此,我只是要带你去见萧将军而已,没说要对你如何,谈何饶命?”
莫白雀见他不肯许诺,更是紧张,若换个刚烈点的人来,此时说不定就拔刀反了,莫白雀却只是磕头,道:“不是饶命,不是饶命,只是卑职做错了事情,还请司事救我!”
韩匡嗣眼看他跪在地上涕泪失禁无比狼狈,心想也搓揉得他差不多了,这才将他扶起,道:“莫指挥使何必如此!我就是要救你一命,所以才要带你去见萧将军啊。如今正当乱世,你我都是汉人,在这契丹朝内,自该互相扶持的。”
莫白雀听了这话,转惧为喜,道:“司事救卑职一命,就是卑职的再生父母,往后卑职愿意鞍前马后,但听司事驱遣。”
韩匡嗣哈哈一笑,道:“好,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去见萧将军吧。”
莫白雀道:“我自己去?”
韩匡嗣道:“自然是你自己去。若是我带你去,萧辖里面前咱们分说不清,你且先去,我随后就来。记住,你并未见过我,是得了书信马上入内,明白么?”
莫白雀喜道:“明白了,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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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留守府内,萧辖里尚在梦中,忽听莫白雀求见,心中奇怪,召他进来,莫白雀见面就道:“将军,不好了,白承福要反!”
萧辖里一阵愕然,莫白雀已经呈上书信,萧辖里大怒:“吐谷浑这狗杂种,竟敢背叛!”随即看向莫白雀,道:“你和他交情倒是不错,他要造反,还不忘拉上你!哦,我记得了,在套南的时候,你们一起挨过军棍,按你们汉人的说法,可谓难兄难弟。”
莫白雀一阵哆嗦,呼道:“将军明见,属下若有异心,早随白承福去了,怎么会连夜来见将军。”
萧辖里冷笑道:“谁知道你们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
莫白雀见他疑心这么重,心想看萧辖里的样子,事后必然去查,自己若无靠山,难保方才召见商议的“心腹”没一两个不会出卖自己,心中更是后怕。
萧辖里才派人去看吐谷浑的情况,手下才出门不久,忽报韩学士、韩司事求见,萧辖里皱眉自语:“怎么他们来了。”吩咐:“有请。”
二韩都是有根基的人,此时正当乱世,云州地方汉家势力很大。萧辖里还得依赖懂得治汉的韩匡嗣。
韩德枢、韩匡嗣前后入内,还没坐下,韩匡嗣就道:“萧将军,我收到消息,听说吐谷浑不稳,请你赶紧派人查看。”
萧辖里咦了一声。看看二韩,再看看莫白雀,道:“韩司事消息倒快。”
韩德枢笑道:“看来萧将军已知道了。”
韩匡嗣道:“萧将军若早有准备,那我们就放心了。”
萧辖里听他二人的说法,不像从莫白雀处得知,便将莫白雀来告发的事情说了。
韩德枢道:“莫指挥使收到策反书信,没有从贼而选择连夜来告,忠心可知,回头我必上书主上。厚加封赏。”
韩匡嗣道:“确该封赏。”
莫白雀认得韩德枢,知道他在云州城虽然没有实权官位,但也是通天的人物,自能直接向耶律德光上书,而且有韩延徽身在君侧,他的意见还必定会引起重视。莫白雀想起方才屏风后那声咳嗽,细辨声音,似乎就是韩德枢。他本来只想攀上韩匡嗣,没想到连韩德枢也攀上了。攀上了韩德枢,不就是攀上了韩延徽么?心中更喜更定了。
萧辖里听韩德枢这么一说,对莫白雀的疑心便打消了,却马上道:“这是我治下之事,不劳二位费心!”
韩德枢笑道:“按照文武分途,莫指挥使自是将军治下。但陛下命家父总领境内汉儿事务,我为家父辅佐,有监察全境汉儿事务之权,白承福谋叛,莫指挥使告发有功。我向陛下说明请功,也是应该。”
韩匡嗣也笑道:“我奉命总领晋北汉儿事务,也有举荐弹劾之责,萧将军走军方事务途径禀萧将军的,我们走汉儿事务途径,两不冲突。”
莫白雀大喜,对二韩施礼道:“小人多谢韩学士、韩司事抬举。”
萧辖里看看二韩,眼神中露出警惕来,但二人在他逼视之下却是神色自若,萧辖里更是若有所悟,冷笑道:“我可不知道这莫白雀还有这好门路,什么时候攀上你二位了?”
韩德枢道:“萧将军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一心为公,,哪有什么攀不攀的?如今局势混乱,危机四伏,萧将军还是专心对付薛复、镇压叛乱的好。至于内部之事,有孝祖在,局面还控制得住。”
韩匡嗣也道:“正是,咱们文武一体,分工合作,这样才能力保燕云,为主上分忧。”
萧辖里一个契丹武将,论口舌哪里是两个汉家文臣的对手!名知道三人有猫腻,却是指摘不出一点错漏来,心头郁愤。
不久手下来报,白承福果然带兵逃叛,辎重一概未动,但军营中人马都走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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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人此时对云州的控制力很难称得上严密,吐谷浑一族又是借着夜色行事,事情做得机密,竟然瞒过了城内耳目,一路南行,抵达怀仁县时正是天色黄昏,白承福听了折德扆的计谋,派人入城要县令出城迎接,说自己奉了军令,到怀仁来换防。
怀仁不是军事要地,城内只有百来个驻军,吐谷浑一族又住城外桑干河畔,白承福不止一次回来过,县令与他相识,不虞有他,出来迎接,白承福带了数十骑入城,一路上县令问起调防文书,入城门后白承福道:“实话对你说,我不是调防,而是要借你这县城起兵,内附汉家,外反契丹。老兄,你也是个汉人,是准备跟我起事,还是要做个汉奸到底?”
县令听了无比错愕,手足无措,折德扆一声爆喝:“拿下了!”白承福一个眼色,数十骑便将县令及其从人围住,看住了城门,跟着数千人一起涌入,折德扆帮白承福一阵排布就接掌怀仁。
当晚全城戒严,连夜便竖起了汉家旗帜,怀仁归附契丹未久,城内虽然胡汉混杂,但真心忠于契丹的只是少数,这一二年来胡来汉往,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节,居民对突起的变故也没有过多的抵触,让白承福与折德扆顺顺利利地就接掌了全城。
白承福又派飞骑摸黑出城,招城外吐谷浑全族入城,第二日便发出檄文,宣布起兵反了契丹。
怀仁城内只有不到千户人家。但这里是交通过往之地,经常驻军,因此城池设置上预留了空军营,便驻扎一二万人也足够,又屯有一定的粮草,控制住城内之后。折德扆又将郊外所有粮草牛马全部运入城内,做了迎战的准备。
折德扆对赵普道:“之前我已联系了朔州的汉家坞堡和应州的绿林僧兵,这边一起事,那边必有响应。但薛将军那头也得通知一声,他就算兵马不入大同府,至少也得做个姿态,以牵制契丹的主力人马。还请赵兄莫辞劳苦,往阴山走一遭。”
赵普道:“我早有此意!只是等着这边起事告一段落而已。”
折德扆便安排了十余人,引赵普间道西行——这十余人都是折德扆这段时间搜罗的向导。一部分熟悉燕云道路,一部分熟悉敕勒川环境,还有三个曾几次去潢水、辽东,无论薛复是兵入燕云还是前往临潢府,这些人都可作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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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内,萧辖里收到消息,知白承福号称领了张迈帅令在怀仁起兵,又传檄四方要各族响应。一时间晋北风起云涌,就连云州城内也是人心浮动!
萧辖里大怒。就要发兵踏平怀仁!
韩德枢拦住道:“萧将军,你看吐谷浑人的心性,是敢独力反抗我契丹的么?此族虽然三心二意,但却不是刚烈之徒,若背后没人撑腰,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妄为!”
萧辖里变色道:“你是说。这真是张迈的安排?可张迈远在秦西,他的手伸得到这里来?”
韩德枢道:“张迈的手连漠北都伸过去了,何况这里?当然具体执行的人不会是他,但可以是薛复啊。”
萧辖里听他提起漠北,脸色更是难看。
韩德枢道:“怀仁小县。云州的大军开去,踏平不难。可万一这边去攻怀仁,那边薛复就引兵奇袭云州,那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天策惯用的诡计。如今我契丹新败,人心思变,周边叛乱还可说在所难免,有家父在陛下跟前说两句话,陛下未必会降罪,但若云州有失,将军可就难辞其咎了。”
其实萧辖里本就担心这是薛复的阴谋诡计,被韩德枢一说,心中更是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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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留守府中出来,韩匡嗣低声道:“道柄看这是不是薛复的诡计?他会不会来攻云州。”他胆色一般,真的是有些害怕唐骑来攻。尤其是漠北失守以后,契丹内部各族对天策唐骑如今都是怕得厉害,未战先怀三分畏惧。
韩德枢道:“薛复来不来都好,但四方叛变,使得晋北局势危险、微妙而平衡,对我们才最有利。局势越危险他越要仰赖我们,若真叫萧辖里踏平怀仁,他军威大振,这里可就没我们说话的地方了。”
韩匡嗣道:“但就怕薛复真的来攻啊。”
韩德枢道:“怕什么,最多到时候放弃云州,逃回临潢府就是了。守土有责的是萧辖里,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韩匡嗣皱眉道:“你自然没什么责任,可我……”
韩德枢道:“有家父在,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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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间道出大同,才入敕勒川就被薛复的斥候遇上,带回驻地,赵普将先将带来的向导交割,又将晋北的形势向薛复汇报。
若是韩德枢送来的向导薛复还要迟疑几分,但折家与天策大唐早已密不可分,赵普又是郭威.推荐的人,薛复自无怀疑,有了这些向导,他的大军无论是直扑潢水还是兵入燕云都不会有眼如盲了,心中自是大喜。
再听了晋北的局势之后,脸色转为凝重,道:“折小哥冲锋陷阵的能耐怎么样还没看见,这翻云覆雨的本事,可是不小。只是怀仁那样一座小城,又靠云州那般近,凭着吐谷浑的乌合之众能守得住么?”
赵普道:“萧辖里若能兵发如火,连夜尽起云州精锐直扑怀仁,白承福极难抵挡!但他若有个犹豫,怀仁能否守住就不在怀仁本身,而是看汗血骑兵团了。”
薛复道:“你要我引兵救援么?”
赵普道:“将军是准备直扑临潢,还是兵入燕云,在下不敢妄议。但无论如何总得作出兵逼云州的姿态。只要将军兵逼云州。萧辖里就不敢妄动,时日一久,晋北必定烽烟四起,形成内乱制衡的局面,那时候将军若选择引兵东入,固然可以一举打破晋北的平衡内乱。就是直接引兵而向东北,也不用担心萧辖里侧击断后。总而言之,保住怀仁对将军有利无害。”
薛复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些可是郭将军所教?”
赵普道:“有一些是郭将军的指点,但也有一些是赵普的妄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将军恕罪。”
薛复笑道:“没什么不对,就是太对了!”转头对李彝殷道:“李将军,还请莫辞劳苦。打我旗号,往大同边境走一遭。”又对赵普道:“事已至此,我不瞒你,燕云我肯定不会进入的,晋北如今只是疥藓之疾,得失非关轻重,潢水那边才是生死必争的关键!你且再入大同,告诉折德扆。无论怀仁如何取舍,一定要配合我的大事。晋北得失,无关痛痒,牵制住云州契丹兵马,这才是最大的功勋。”
赵普道:“将军放心,我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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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晋北风起云涌之时,战后的秦西却是一片平宁。
陇州城外的一个无名山坡上。范质要听张迈讲述未来国家的选才战略,不想张迈口风一转,却问郑渭这一路来的见闻。
郑渭道:“这几年,凉兰在我们的治理下日渐富庶,民间的人力财力都调动起来了。尤其是兰州。战后复原得最好,一来这边的负担比凉州轻,二来汉化胡民的人数很多,我们所开设的肉干场如今有部分转入商营了,又种植了棉花,棉布制造在接下来几年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新的进项。将来商业的发展或许还会胜过凉州一筹。”
“秦西的感觉如何?”
“秦西可比凉兰破败多了。”郑渭道:“不过再破败,也不比我们当初刚刚接掌凉兰的时候更坏。”
天策政权刚刚接掌凉兰甘肃的时候,这片地区胡化已久,在吐蕃等异族的统治下,凉兰甘肃四州农业商业都大面积退化,很多地区都退步回半游牧状态了。
“秦西几个州县,就我一路所见,农业的旧基比当初的凉兰更好些,未来几年若能安稳下来,经过三年的治理,加上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输入,应该会有很大的改观,或许还会比凉兰更胜一筹也未可知。”
“胜过凉兰,我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张迈说道:“这一带从来都是边鄙之地,没有凉州、兰州那样的贸易传统,这是地理形势所决定,成为商业中心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你说的对,这一带的农业旧基础还在,农业的恢复会比凉兰地区来得更快。只要将吏治上了正轨,这片地区很快就能稳定下来。主要还是接下来这一年,稳住了这一年,我们就能在关中站稳脚跟,再积攒一两年的家当,我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郑渭听到“积攒一两年家当”,问道:“两三年后,又要打仗么?可是准备规复长安了?”
说得这里他心头固然一动,范质也是心脏一跳。
天策唐军虽然有雄霸天下的姿态,但凉兰相对于中原来说毕竟太过偏远,很难让天下人产生中央政权的归属感,但长安就不同了,若是能夺取长安,哪怕将来占据的是一座废墟般的城市,光是其地理位置与历史传统就足以打动天下人心,使之成为天策大唐新的政治中心了。
“长安啊……”张迈想到这座城市,也忍不住悠然神往。
长安,就是汉唐的另外一个表述,她本身就是汉唐的代表,对华夏民族来说,这座城市代表着这个民族的无上荣光,代表着这个民族文明的巅峰,是千余年来汉民族最强大时期的梦幻之地。
但是,现在这座城市还能继续承担起作为整个帝国中枢的任务么?秦汉时期关中地区还能作为兵粮与兵员的输出地,到隋唐时期再作为首都,无论物质还是人才就都需要来自山东与江南的供养了。大唐灭亡之后几个割裂政权政治中心的逐渐东移,都是出于不以部分人主观意愿而转移的现实所迫。
毕竟,这个地方的生态,这个地方的环境,似乎都已经到达极限了。更何况唐末以后,这里又经历了巨大的破坏,以后若是还想作为首都,那可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行。
“长安是要收回的,这是我们的梦。不过不用着急。”张迈道:“至于关中地区,这一带的重要性,已经没有汉初张良等人所议论的那样了。今天的关中,已不是得秦川者得天下。这里的农业用于自给自足都已勉强,再要供养庞大的农余人口已绝无可能。至于商业前途……骆驼的运输所能带来的财富终究有限,只是惠及部分勋贵与商贾豪强,将来若要有更大规模的商贸贸易,大到可以惠及平民的程度,那只能是……”
他望向遥远的东方,望向那个和一直在内陆地区奋战的天策唐军似乎毫无关系的蔚蓝,低声道:“海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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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东方,一个骑士奔驰到了大海边上,这里是环渤海沿岸,骑士向丹东地区传达耶律德光的旨意后,又回头向燕京地区疾驰。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则往丹东地区走,那是契丹人,却不是耶律德光的人,而是赞华活佛的人!
赞华想做什么?或者说,是杨易想做什么?
如今契丹的状况,已经坏到耶律德光战前难以想象的地步!在大军回撤期间,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漠北部族中途离队,以半逃跑的方式,不顾一切逃回老家,剩下三分之二的人马进驻潢水流域以后也是人心不稳。
耶律德光试图以“夺回家园夺回草原”的口号来号召漠北诸族,但效果并不明显。素来只佩服强者的漠北诸族,对打了败仗又丢了地盘的契丹已经出现看不起的潜在情绪了,这种情绪尚未爆发,但已在发酵。
杨易那边在赞华活佛的帮助下竟已稳住了局面,至少在短期内看不出溃败的可能。虽然鹰扬军的前锋没能在冬天大雪到来之前打下潢水流域,但也有一两支部队嵌入其中,干扰了契丹对这一带的控制。
时间每多过一天,漠北诸族人心思变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分。当然,对杨易那边也是如此,一天没有真的将契丹打垮,漠北诸族就不可能完全真心地向天策政权臣服。此刻的黄龙城与契丹上京,双方都处在表面镇静而实质动荡之中,双方都有各自的致命缺点,想速战速决,却又都怕会露出破绽让敌人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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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去了。
春天在悄然归来。
在整个大东方地区,无论是农耕民族还是游牧民族,都有春季不战的传统。汉地需要播种垦殖,胡地则是牛马发情期,去年的大战已将两国国力消耗殆尽,这时候再发动战争那是要将彼此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在这样激烈动荡的时代,杨易会那么老实么?耶律德光没有把握。耶律德光会那么安分么?杨易也没有把握。
兵势出奇,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春季会发生什么样的重大变故,或许天下的版图将再一次改变,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当赵普间道再入怀仁县时候,天策七年的春天已经悄然来临。(未完待续。。)
赵普间道再入晋北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又变得不同。
在他出发前往敕勒川之后不久,朔州的汉家坞堡听说怀仁果然举旗反契也响应起来,同时应州方向也有了动作,太行北部的绿林寨联合起来,兵逼州城,又有两支隶属于五台山的僧兵直接开往怀仁协防。
云州方面也作出了反应,但契丹大部队却没有出发,被派来收复怀仁的竟是莫白雀,他统领七千汉兵逼近怀仁,作出攻击围城的姿态,白承福恨他不随自己起兵还来攻击自己,又见来的不是契丹,心中就不害怕,带了三千吐谷浑骑士出城迎战,但等到他出城迎战了,莫白雀却关上了营门避而不战了。等到吐谷浑撤回城内,莫白雀又带兵逼到城下。
这样来来回回几遭,双方彼此就都明白对方没有死战的意思,莫白雀逼近的时候,白承福在怀仁县城上破口大骂,莫白雀却也没什么反应,折德扆在城头对着汉兵们晓以大义,许多汉兵人心浮动,想想如今契丹势头不好,天策大唐气势如虹,自己真的还要留在胡人的队伍中受契丹人的白眼么?当晚就开始出现逃兵,逃走的大多是没有牵挂的单身汉,一部分亡入山林,一部分则倒戈转投怀仁。数量虽然不算很多,却也大大打击了契丹汉兵的士气。
莫白雀更加不敢逼近怀仁了,将大营后撤了数里,同时向云州方面派出求援的使者,希望云州方面派来援军,最好多运一些攻城器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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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仁离云州才多少距离?契丹军马虽然没有随军行动,但耳目监视少不了,萧辖里听说了军情之后忍不住怒气勃发,暴怒道:“小小怀仁,一喝就倒,还需要什么攻城器械!”就要将莫白雀斩了!
韩匡嗣赶紧拦住道:“莫白雀是攻,白承福是守。攻难守易,莫白雀的兵力也不见得比白承福多多少,就算是野战,双方也是胜负难料,怀仁虽是小城,但莫白雀打不下未必是不尽力。”
“未必不尽力?”萧辖里冷笑道:“他根本就没打过!”
韩德枢插口道:“前方将领行事,不会毫无来由,或许他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如今晋北人心思变,尤其汉人许多都有异心。笼络在军营中还不会出事。真到了阵前。若他们不肯厮杀,万一阵前倒戈,那时事态就更严重了!”
萧辖里睨了两人一眼,心想你们俩个也是汉儿!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若说出来没有罅隙也要制造出一条大裂缝了!
便在这时,手下来报:敕勒川方向冒寒开来一支大军,至少有数千骑左右!大旗打着一个“薛”字!已经逼近长城旧址!
萧辖里听了脸色大变,他最忌惮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薛——薛复!
吐谷浑果然不是独自行事,以现在云州的形势,若是契丹兵马不在而让汗血骑兵团逼近云州城,说不定就有汉人敢开城出迎!云州所有闪失,萧辖里所要考虑的就不是收回朔州、保住应州,而是不得不全面撤出晋北了!
“萧将军。汗血骑兵团来势难以预测,云州要紧啊!”韩匡嗣叫道。和韩德枢不同,他是真的害怕唐军。
韩德枢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如今胡汉两边都有关系,战争就算打起来。他一个转身就能有所依靠,双方胜负对他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危害。
萧辖里一咬牙,下了命令,要莫白雀撤退回防,同时派出一千契丹骑兵并两千奚族,赶往边境,希望能将唐骑拦在境外。
不过萧辖里对此并无绝对把握,若真是薛复前来,凭着那三千兵马只怕阻截不了——当初汗血骑兵团破开契丹防线的时候,可是连陛下的近卫皮室都挡不住呢!这一刻萧辖里竟隐隐有些希望薛复这次派来的只是虚兵。
萧辖里没有察觉到一件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契丹人在面对唐骑的时候,心理层面已经变得保守起来,进取再不是他们的第一想法了,对不少胡人来说,能够守住汉人的进攻,似乎就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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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骑兵团逼近云州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晋北!
白承福闻讯大喜之余又感欣慰,知道折德扆没有欺骗自己,既然天策大唐已经发兵呼应,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对折德扆更是言听计从。朔州、应州方面的汉家人马也是如此,折德扆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名位,但此刻作为天策政权在晋北的最高联系人,各方义军已隐隐以他作为马首了。
怀仁起事的时候,朔州、应州有了反应,都是事前折德扆就已经联系好了的,而大部分人却都选择观望,等到薛字大旗逼近边境,晋北诸州登时烽烟四起!不但朔州临近的武州宣布脱离契丹,更东面的蔚州也有两县先后易帜!
影响所及,就连幽燕地区也有人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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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怀仁城外的契丹汉兵似乎也有撤退的迹象。
赵普对折德扆道:“莫白雀先前攻打怀仁完全没有尽心尽力,或许内心深处并非没有想法,白承福的那封信未必没有起到作用。现在他似乎就要撤退,不如我以使者身份入内探一探他。”
折德扆道:“却是有些危险。”
赵普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杀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再说如果是契丹将领也许暴躁之下会拿我泄愤,莫白雀既是汉人将领,我估计这些人此刻都会想留下一条后路的。”
折德扆道:“倒也有理,那则平兄你一切小心!”
他二人其实在郭威军中才初识,但一路同行已经建立了生死与共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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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白雀已要离开,听说白承福派了使者来,也没推托,就下令接见。
见面后他将赵普左看右看,道:“吐谷浑的头领我大多认识,怎么从没见过你?”
赵普笑道:“我姓赵,单名一个普字,其实不是白承福的手下。我是从南边来的。白承福也是听了我的劝说这才起事的。”
莫白雀脸色微变,将旁人都摒在外头,这才下座向赵普施礼道:“大人是从天策来的?”
赵普纠正道:“是大唐!”
他越有坚持,莫白雀越是敬畏,道:“是,是,大唐。”又道:“我就知道,以白承福的性子,敢揭旗帜反了契丹,定然是有靠山!”
赵普道:“你呢?你想不想也有靠山?”
莫白雀尴尬一笑。现在契丹虽然居于弱势。但难说这不是暂时的。眼看天策与契丹胜负未决,他在契丹待得久了已经习惯,忽然要他改旗易帜也不容易。
赵普亦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至少,也为自己留条后路吧。”
莫白雀见他没逼自己现在就下决定,心下大喜,鞠躬道:“请大人教我!”
赵普微微一笑,忽然道:“韩德枢入城了吧?现在还在云州么?”
莫白雀心头一动,暗想韩学士才从南边“逃回来”不久,这边赵普似乎就很清楚他的动向,莫非……
“韩学士。现在还在城中。”莫白雀老老实实答道。
赵普道:“你可见得到他?”
“见得到。”
“那好,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是。”
赵普沉吟片刻,道:“你告诉他,在合适的时候,该叫我们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莫白雀更是莫测高深:“就这样?”
“对。就这样。”赵普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们军中动向,似乎是想撤走。”
“这个……是的。”
赵普笑道:“那可想发一笔小财?”
莫白雀心头大动道:“怎么发财?”
赵普道:“怀仁城中,粮草并不很充足,你这次来也带了些军粮吧?把军粮留下,回头我会派人带钱跟你交割,这笔生意,算是你我第一次合作。有了第一次,往后就可常来常往了。”
莫白雀心中贪着财物,却道:“私卖军粮通敌,这事可是死罪!”
赵普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且暗中将军粮转移于某处,再以柴草替代,告诉我堆放地点,回头我们便派兵奇袭,烧了那假粮屯。等你们走了之后,我们自去你秘藏处取了粮食。这不就结了?”
莫白雀大喜道:“妙计,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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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回到县城,将出使前后说与折德扆,折德扆道:“钱倒是可以筹到,但莫白雀只是短距行兵,又有多少兵粮?值得做这样一件曲折事情?”
赵普道:“兵粮或许不多,但有了第一次往来,就是拉了对方下水,往后步步攻陷其心防,到某一日这颗棋子或许就有用处。”
折德扆道:“也是!”
当天晚上,折德扆果然带了百骑,突入莫白雀“存储粮食”处,放了一把火,将其“粮草”烧了个干净,莫白雀趁着这败势,第二日便退兵了。
他回到云州城后,自少不了被萧辖里一阵痛斥,但有韩德枢韩匡嗣力保他,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契丹、奚族听说此事愤愤不平,晋北契丹其它各族的兵将则军律更加松弛,人心亦更加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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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外有汗血骑兵团压境,内有各地举旗叛变归汉,契丹的政令军令出不了云州城,反而成了一支孤军。
李彝殷奉命压境,却也没有开入攻打云州的意思,与契丹兵马隔着倾颓的长城双方对峙。在一片紧张之中,胡汉在晋北便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春日无论胡汉都需生息耕作,折德扆开了怀仁城门,派出兵马远出三十里外放哨,然后就让白承福让族民出城放牧谋生。南方朔州州城这时已经落入汉军手中,朔州的汉军将领认为怀仁县小墙薄,劝折德扆将人马回撤,折德扆道:“怀仁虽然城小,但极近云州,有我们在此可以逼得契丹人没有回旋余地。”因此他将一些民生人口转往后方,却将作战队伍组织起来,日日训练,夜夜堤防。
这时不但难免的朔州、武州易了汉帜。就是石晋境内的岚州、代州以及雁门关方面,其镇守将领也暗中派人与折德扆联系,表示愿意作出暗中支持,并答应万一事态危急折德扆可以率人退入雁门关。
其实早在刚刚听说怀仁有异变的时候,太原方面就已经有人向洛阳上书,希望石敬瑭能够下令出兵呼应,顺势收回燕云。当然这样的奏报收回的只是石敬瑭一阵痛斥。晋西北的石晋兵将对此十分失望,他们和被契丹占据的云应武朔诸州本是一体,这几年被强行截断,眼看有机会收回国土皇帝却还一味惧胡。这让将领们更是离心离德。
他们不能理解的是。现在的石敬瑭对张迈的痛恨与戒惧远在对契丹之上!晋北诸州是否收回无损石敬瑭根本。但契丹若被天策灭了,那对石敬瑭来讲简直就是唇亡齿寒的大危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还去对契丹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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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
开春了。回归敕勒川的牧民开始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为牛马养膘。牛马在缺少水草的冬季,体力消耗的厉害,尤其越往北,牛马要过冬就越困难,体力稍弱一点的牛马都会在寒冬死去,剩下的也必定体力大减,这个时候若不能善加调养,莫说到夏秋时能畜牧蕃息,甚至直接病死都有可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春季对胡人来说是不太允许出战的,大漠行军必用战马,这个时候若是强行出战,战马体力还没恢复过来,光是行军就能让马匹死伤病倒。再一接战马匹的死亡率会比秋季多上数倍,代价极其惨重!
此之谓马牛疲春,也正是胡人们最为虚弱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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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后,敕勒川出现了一座新城,因在黄河的一条小支流——金河之河畔,所以就叫金河城,又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平安城。牧民们听说,这是汉人希望从此敕勒川能平平安安就好。
凭着薛复现在所掌握的人力物力,怎么能筑城?其实这座城池,只是在原来一座半荒废的老城池基础上,以数重栅栏将断截口围拢起来,辕门就是城门,说是城,其实不如说是一座大一点的军营还差不多。但在敕勒川,马马虎虎也算城池了。
牧民们又发现:汉民们也颇懂畜牧之道。他们也在为牛马养膘了,不过他们马还是放牧,牛却是圈养,此外还有猪。肉牛肉猪都不让乱动,尤其是猪,据说这样能更快地长肉。
放牧之外,汉民们还沿着金河,开辟了若干田野,准备种植春小麦。河套以北、阴山以南的这片土地,比起千年之后来水土还算肥沃,是可以发展农业的,农牧并行足以养活相当的人口。
到了一月中旬,竟然就有一支商队冒着严寒来到敕勒川——现在虽已过了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但可以想见这支商队在路上的时候,必然曾经历过一段冷若地狱、生不如死的光阴!
这些汉人啊,真有人为了发财连命都不要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这支汉人商队此来,是要赶在春暖花开之前,收取冻死的牛马的毛皮、牛角等物。这些东西,对牧民来说如同废物,汉家商人只要拿出很少的布匹,就能换取大批的牛皮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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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郑家的人,自然不会是郑济——他如今是什么地位,自然不可能亲自到这偏远地方来,却也是郑家一个不大不小的掌柜,带着一支矮脚马队,运着凉兰新产的布匹来到金河城贸易,一到这里就对薛复的治理之功赞不绝口!这座新城不但考虑了军事防御好民生事务,还为商业贸易预留了一块地皮,而又保证商贸地方不会影响到军务。
郑家的掌柜连称:“不愧是规划起兰州来的薛大将军啊,了不起,了不起!将军若是驻防敕勒川,不用一两年,这草原上多半又会出现一座兰州城!”
在环马高地之前的这些年薛复战名不显,但他以军人规划兰州,奠定了兰州今日大发展的基础,在兰州一带的商人那里却是有口皆碑。
薛复却冷笑道:“莫以为拍几个马屁,我就不会过问你们郑家偷窃军情的大罪!”
能够知道这个冬天敕勒川有什么物产,稀缺什么东西。并赶在消息没有大面积传开之前赶到敕勒川,只有通过薛复发往中枢的军情战报。
郑家掌柜慌忙道:“不敢不敢,郑相虽然是我们家三爷,但他怎么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泄露军情?这事是政府公开发布的,并非私下传递消息。”
薛复道:“若真是公开发布,这下来的可就不止是你们家了!”
郑家掌柜苦笑道:“大将军又冤枉我们了。我们真是听了公开发布之后再行动,不过我们家的底子比别人厚实些,门路也多些,这次是将已经在套南的一批布匹做个调动,由我们直接到了套南。拿了这批不料北上。所以省了许多路上的功夫。趁了个先机。”说到这里正色道:“大将军,我们郑家能够走到今时今日,靠的可不是我们三爷天天通风报信,能吃苦。能下死功夫,敢冒险,能决断,这才是我们郑家发家的根源所在!”
薛复道:“随你怎么说,这事我会向中枢问询,到时候是真是假自有人查。不过现在你尽管去做买卖吧,不过此处仍然是军备地区,你莫犯了我军法就可。”
郑家掌柜慌忙道:“明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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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当即热闹了起来。去年冬天薛复抵达这片地区之后采取怀柔措施。并未对还滞留的牧民进行驱逐,只是分而治之,敕勒川的水草毕竟丰美,听说汉人并未进行屠戮之后许多牧民都回归此处,如今已有二十余部。
这次的这种贸易。对汉家商队来说这是一本百利的买卖,而对牧民们来说这却更是好事,听到消息,方圆二三百里的牧民都带着东西往这边赶来。
这次郑家商队带了不少布匹和手工商品过来,不过他们的容纳量有限,牛皮牛角收尽也只是吃下不到两成,郑家的掌柜又请薛复许他西入燕云。
薛复道:“我可以许你过去,你就是去了临潢府我也不理你。但去了契丹人的地盘,有什么闪失我可就顾不得你了。”
郑家掌柜哈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是做生意的,去到哪里都受欢迎,再说我们常常出入胡人地区,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薛复又道:“此外又有一事,你到云州之后,给我秘密留意,搜罗有大本领、能治牛马疫病的畜医。”
郑家掌柜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将军,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薛复沉吟片刻,才道:“汗血宝马可能不甚适应这边的水土,这个冬天掉膘掉得厉害,到现在也完全没恢复。往年纵然掉膘,开春以后也不至于如此萎靡。我们骑兵团内部本来自有畜医,但都看不好,或许是这边水土与西北不同的缘故。因此想找本地的畜医,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郑家掌柜惊道:“这可是大事!”又道:“敕勒川现在已有不少游牧部族,何不找他们问问?”
薛复道:“早就找过了,但这些部族的牧民都是本事平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若是有大本事的人,契丹后撤的时候多半会带走的。在游牧之地,一个好的畜医万金不换,这个我是很清楚的。”
说到这里,又厉声道:“此乃军事绝密!若你不是郑家的人,我断不会向你泄露,此事你必须格外小心,畜医可以找不到,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就算你是郑家的人,我也能将你及你的所有同行伙计五马分尸!”
郑家掌柜打了个寒颤,道:“大将军放心,放心,小人别的不敢说,谨慎二字却肯定不忘的。”
薛复便开了一张文书给他,郑家掌柜雇佣了一些牧民,让一个伙计带上所采购的牛皮牛角先南下回去交割。这些东西虽只费了郑家商队一成多的货物,但只要送回秦西地方,就足以冲抵此次商贸行动的所有费用,剩下的郑家掌柜能买多少就是纯赚了,若是能顺利走个来回将所有布匹手工品出手,此行将有十倍的利润——正因有这样巨大的利润空间,才能驱使得这些商人壮胆行走于当世两个正在交战的大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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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掌柜辞了薛复,带领商队东行。到了李彝殷军中,将薛复的文书交给李彝殷看,然后便派出一个伙计做使者,向契丹请求进入云州贸易。
萧辖里接到这个请求之后有些疑虑,问韩匡嗣,韩匡嗣问韩德枢,韩德枢道:“放他们进来无妨。这样明面进来的人我们可以严加监视,做不了奸细。再说,现在云州城内的奸细还怕少得了?相反,我们还可从中打探天策军那边的动态呢。”
萧辖里也觉得有理。便下令放行。一路派了一百骑兵沿途监视。商队进入云州。带来了来自秦西的商品,为云州死气沉沉的市井注入了新血,市井登时繁华了起来。
郑家商队在云州城里做了三日的买卖,又向萧辖里申请能往幽州城去。这个请求却被萧辖里给拒绝了,郑家掌柜长吁短叹,又请返回,结果又被禁止,但契丹人也没有继续动粗,只是将他们强行留在城中。
郑家掌柜没办法,只好继续将本来想带到幽州的货物继续出手。
韩匡嗣暗中指使商人,旁敲侧击地从郑家商队那里打探敕勒川以及秦西的近况,听说秦西已经进入大生产时期。几乎所有驻军都参加了春小麦的种植,而敕勒川方面薛复竟弄起了一座新城,还在城内设立了贸易区,更派人开荒种田,也要种植春小麦。
韩匡嗣大喜道:“好了好了。天策都开始种田了,看来近期不会有战事了。想想也是,张迈刚刚占据了这么大一块地皮,总需要消化的。如今又正值春季,无论胡汉,此时都不能开战的,否则牧民会误了养膘,汉人也会误了农事。”
韩德枢点头道:“那倒也是正理,想汉人最强盛的汉唐二朝,其在汉初、唐初,在北面的地盘最多也只是到达敕勒川。”
萧辖里沉吟道:“可别是故意装出来的,汉人最喜欢搞这一套!”
韩德枢道:“不如我们派个使者,出使敕勒川,一来看看有无和谈的可能,二来也窥敌人之虚实。”
“和谈与否,还轮不到我们来决定。”萧辖里道:“不过窥敌虚实却是可以。此事派谁去?”
他说着,目光就望向韩德枢,同时韩匡嗣也望向韩德枢,韩德枢苦笑一下,正想回应,忽然有人来报:“耶律屋质将军快马入城,如今已在外头!”
萧辖里一惊:“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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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仁离云州没多少距离,云州城内的汉人又多与怀仁这边暗中往来,郑家商队入云州、薛复金河河畔筑城的消息,没几天也传到了怀仁。
白承福等颇为担心,道:“薛将军在那里筑城,可别是无心东进燕云了。”
折德扆道:“金河筑城,和入燕云并不矛盾,只是推迟而已。后方必须稳当,前线战事才能更加顺利!”
白承福转忧为喜道:“也是,也是。”
他离开后,折德扆对赵普道:“怎么回事,这事态跟你带来的消息不大一样。看薛大将军的做法,分明是有在敕勒川做持久攻防的准备啊。开春筑城开田,这是守势,不是攻势啊!”
赵普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薛大将军在放烟幕,第二,是敕勒川那边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折德扆道:“你看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赵普道:“难说。”
折德扆顿足道:“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无法出兵北上与鹰扬军会师,让契丹得了这喘息之机,这……这可是我们汉家的大憾!”
他其实乃是羌族,然而汉化已久,故而言语思维全以汉家自居,此是折德扆家族与李彝殷家族完全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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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当初到达晋北之后,鲁嘉陵就派了人来后续跟进,就按照天策政权的“惯例”,以各种坊间娱乐(如勾栏说书、庙会变文)宣传天策唐军的来源历史,这些人手,被张迈戏称为“天策水军”。鲁嘉陵不明白自己的手下又不会开船打仗,怎么叫做水军,然而大部分人却都迅速接受了元帅的这个“封号”。
这段时间里,云州说书人已多了一个新的故事源,这个故事源就是安西四镇如何在域外苦苦求生、张迈万里传旨、然后四镇故民在张迈的带领下一路东进、打平胡虏、恢复西域凉兰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凉兰地区本身就已非常成熟了,而且随着传播越来越广,中原、巴蜀也广为传唱。甚至传播的技巧,也成熟到了有了定规。
比如,主管对外宣传的鲁嘉陵,早在张迈的指点下,再经过自己的琢磨创新,形成了一套“传统”,即到在一个地区宣传天策军,一定不能只说天策军,而要设法将天策与本地的文化、历史或新闻联系起来,加强听众的认同感与代入感,否则听众心里会觉得这是你西北凉兰西域发生的事情,跟我什么关系?
具体到燕云地区,就是要大打“汉地胡侵”和“邀石复地”两张牌。
所谓“汉地胡侵”,是说处于西北的凉兰西域,和处于东北的燕云辽东,都曾经是汉唐故地,生活在这里的各族本来都是汉唐子民,后来东北是安禄山造反,西北是吐蕃入侵,这才导致了这个地区的胡化,可以说两个地区在这一点上有着相近的历史背景。谈起这个容易引起幽云地区听众的功名。
所谓“邀石复地”,是当初石敬瑭刚刚将燕云地区割给契丹的时候,张迈曾建议双方尽弃前嫌,一起出兵规复燕云,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江山。如果石敬瑭没力气去打契丹,他愿意借道攻打燕云,将城池打下来以后交给石敬瑭亦无不可!这可是新近才发生的事情,人人关注,个个愿听,故事将张迈塑造成一个大公无私、为了华夏大义而不计个人得失的忠义形象,又将天策政权与中原、南方诸政权放在一起,潜移默化地给听众灌输,让他们接受无论洛阳、凉州、成都还是金陵。全部都是广义大唐帝国的一部分,并暗示未来不久一定会有一个雄才伟略的天子扫平**,四海一统。
对于大一统观念深入的东方大地,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都大有市场,甚至就是契丹其实也受此影响而不自知,耶律德光之所以接受燕云割地,并野心勃勃地要向南入侵,其实就已经有入主中原、为天下主的打算。其与秦汉时代的匈奴、隋唐时代的突厥那种进入汉地只为掠侵一番就退回草原的行为模式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来自后世的张迈,其见识视野远不是同时代任何君主所能比拟。胡人入侵一地,想的只是如何劫掠到更多的财物,李嗣源石敬瑭这样的军阀每得一地,想的只是如何收税征兵,耶律德光在部分领土能由武力掠夺转入制度性的征税,已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李嗣源石敬瑭等得到类似于冯道这样的儒家知识分子所助。维持起一套基本像样的文管系统,就已足以让他们在中原坐稳皇帝宝座。
而天策政权则有本质的不同,其所建立的经济体制,已有了税赋取之于民然后主动投入到基础建设以扩大经济成果的循环理念,赋税再不是最终目的。而成了整个国家经济运转的重要一环。这些年来天策大唐的税赋种类其实远较中原为多,收税技巧也更加成熟,然而百姓不觉其重,就是因为税收负担合理且不断以基础建设等各种有利民生的形式有所返还。
而且这个新的大唐政权每进入一个地区,除了军事行动之外,还必会伴随各种文化植入与观念传播,软的硬的一起进入,这些年天策政权业已形成的政治理念与吏治事实,无论对处于军阀统治下的百姓还是处于异族统治下的汉人来说,都是新鲜而充满了诱惑,有些东西一旦听说就很难忘记,知道同一个天空覆盖下就有那样一种更好的生活,自然而然就会期待自己也能拥有。
天策水军所宣传的那种生活状态,是每一个乱世草民们共同期望的理想世界,如果这种期待能转化为相信,那么几乎大部分人都会为了这种生活——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子孙——而奋战效死!
关于凉兰地区所发生的事情,其实华夏各地早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听见,现在则是赵普率领间谍系统在做主动宣传,就如在已经晒干的草堆上点了一把火,伴随着怀仁县的起义与朔应蔚诸州的独立战事而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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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进入云州城的时候,明显看出这座城池与当初的不同。当初契丹南下时,汉人对契丹人的恭顺、畏惧不见了,现在并非没有畏惧,然而却多了猜疑以及反抗之心。以前契丹人当街鞭打汉人的事情再看不见一点端倪,相反,处于人数弱势的契丹人在街上很少看见,似乎不愿意长时间处于汉人的视野之中,买完了东西就会匆匆回家。
云州军事上还在契丹的控制下,但市井的实质控制权已经回到了汉人手中。
这一切,皆因契丹之战败,而汉家崛起了一个英雄所致。
那位汉家英雄,已在西面打败了回纥,打败了吐蕃,征服了党项,甚至三番两次打败了契丹!
什么时候,张元帅会打到云州来呢?敕勒川下的汗血骑兵团,和云州已经近在咫尺,这一切似乎已不遥远。
正如白承福一样,许多百姓在听说张迈之后,隐隐然就觉得自己仿佛有了靠山,对于以往欺压自己的契丹、奚族也就不怎么畏惧了。现在的白承福。或许战场上面对契丹骑兵也敢一战了,胜负不论,至少已经有了勇气。
正如晋北的汉家百姓,看到胡人的时候也敢狠狠地盯上一眼。当你不怕对方的时候,对方就不敢轻视你,当你敢与对方抗争时。对方就会尊敬你。尽管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汉唐全盛时期,汉家士民那种睥睨四海、目无余族的超强自信,但畏缩已渐渐在消失,自强已渐渐在重新树立,此消彼长之下,云州城内的胡汉氛围自然就大不相同。
这一切,都是微妙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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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入留守府,萧辖里见到他心中愉快,这是一个能帮他分担压力的人。韩德枢则有些紧张,来自耶律德光身边的耶律屋质,是一个能主宰他命运的人,也许他手中就握着一份决定他生死的命令也难说呢。
四人寒暄过后,正要落座,耶律屋质却忽然对萧辖里喝道:“萧辖里,听训!”
萧辖里大骇,知道这是耶律屋质代表耶律德光说话。赶紧面朝临潢府的方向跪下。
“萧辖里,你怎么回事!晋北的形势。怎么会闹到现在的地步,你以前的能耐哪里去了?你以前的勇敢哪里去了?你难道还在等临潢府这边给你派援兵吗?寡人对你说,临潢府这边会有人来的,这次你见到的是耶律屋质,下一次就是一位接替晋北防务的大将,他到来之后不但要接管你的军务。还会拿下你的头颅!”
萧辖里听得冷汗渗满了后背,面北呼道:“陛下圣明!萧辖里有负陛下所托,罪该万死,只是外敌当前,萧辖里觉得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一定领好兵,守好云州,若再有什么差池,不用陛下惩处,我自割了头颅送去临潢府!”
韩匡嗣心中也有些害怕,跟着他跪下了,一样的赌咒发誓。
耶律屋质见萧辖里战兢警醒了,这才将他扶起来,道:“其实陛下也知道你的难处。这次漠北耶律察割误了大事,以至于我大辽陷入极大的被动,晋北这边汉儿四处造反也在预见之中。你不能预防白承福造反,这是你的过失,但在烽烟四起之后能稳住阵脚,保住了云州,这就是功劳,陛下赏罚分明,来啊!”
外面的随从走了进来。
“赐酒三壶。”
萧辖里大喜,接过金酒壶,再次对着临潢府的方向跪拜,将其中一壶酒一饮而尽,跟着双手高举,哭道:“陛下知道我等的难处,如此体恤我等,我等粉身碎骨,亦必为我契丹沙场征战!保我大辽疆土,不让汉儿再进一步!”
他说话时,旁边韩德枢却留意到耶律屋质刚才言语中的一个词:“我大辽,我大辽?什么意思?”
却见耶律物质对萧辖里点了点头,扶着他坐好,又安抚了韩匡嗣一番,跟着却目视韩德枢,说道:“道柄,回来了啊。一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耶律屋质是契丹族里难得的学者,年纪又轻,平日和韩德枢素有往来,还曾在一起吟诗唱和。
韩德枢上前一步道:“多谢屋质兄关心。这一路被天策俘虏,乃是我韩德枢一生的奇耻大辱,若非家父在堂,又想留着有用之躯报我主大恩,报天策大仇,当时就想在阵前死节算了!”
耶律屋质何等样人?又是和韩德枢相熟,自然知道这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做,笑道:“阵前死节,那是汉人才干的蠢事。不过忠心不二,却无论胡汉都必须有的,叛主之人,普天之下虽大也必无立足之地!”
韩德枢击掌道:“屋质兄说的是!我韩家两代受先帝与陛下的大恩,纵为牛马十世,也报答不完。”
耶律屋质这番话既有敲打,也是暗藏试探,见韩德枢脸上全无异状,心道:“看来他还真是逃回来的。”
韩德枢逃回来的消息传到临潢府后,契丹中枢分为两派,一部分相信他,一部分怀疑他,但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边,料想他儿子也不至于翻破天去,当次危乱之际。耶律德光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用他,只是要耶律屋质见面时稍作试探。
韩德枢又说道:“屋质兄是为主上传旨而来,本来我不应该就提私事,只是为人子者,在外日久,着实担心。冒昧请问一下家父在主上身边身体一切安好?”
耶律屋质笑道:“好,令尊一切都好。身子骨还是很不错的,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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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人只是随口问答,却不知其中大有微妙之处。耶律屋质见韩德枢第二句话就问韩延徽的状况,可见毕竟是一个孝子,汉人自来是忠臣出自孝子,孝子必是忠臣的说法,何况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侧,还怕韩德枢在外不尽忠么?因此耶律屋质听他问起韩延徽。心中更是一放。
却不知他这个心理活动却又被韩德枢算计了,韩德枢也不能说对父亲没有孝心,但刚才这一问的节奏目的却就是要让耶律屋质放心,而且轻轻一句话就达到了重获信任的目的。
当然,两人这一轮应对中耶律屋质之所以被瞒过,不是他的智商才能不如韩德枢,而是输给了老奸巨猾的韩延徽,韩延徽经历了阿保机、述律平和耶律德光三代主子。对于契丹高层心理的揣摩已是精纯熟透,韩德枢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这乃是韩家对付契丹高层的“家学”,其奥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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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坐定,耶律屋质这才道:“我这次来,有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刚才已经办过,还有一件,是打算出使天策唐军。”
萧辖里道:“敌辇(耶律屋质的胡名)你要去见张迈?”
“派往秦西的使者另外有人。”耶律屋质道:“我这次是要去见见阴山下的唐军统帅。”
“薛复?”
“是。”
韩德枢道:“莫非主上有意讲和?”
“如今天策气势如虹,而我军新败,现在硬碰硬。对我们并无好处。”耶律屋质道:“不过此来也不只是讲和而已,内中牵涉一个大局面。不过这些你们就不用管了,辖里你只要守好云州城便是。倒是道柄这边,主上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韩德枢大喜道:“不想才回来,便能为我主奔劳。”
“确实是奔劳。”耶律屋质道:“主上要你前往洛阳,向石敬瑭通报我大辽的新国号。”
“啊?新国号?大辽?”
“没错!”耶律屋质道:“从今年开始,咱们契丹就不叫契丹了。从今往后,契丹为族之名,而大辽,就是咱们的国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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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七年,契丹做了一件让张迈也有些诧异的事情:和历史上不同,这次不是入侵中原如日中天之时,而是在大败逃亡之后,耶律德光竟然又顺从历史惯性一般,建立新的国号——大辽,年号大同。
重定国号之后,契丹便派出使者,告知四方。燕云这边还不是最早知道的,最早知道的是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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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前,漠北。
漠北地区也并非完全没有据点,有许多水草丰美又地理形势重要的地方,是历代胡主的“行在”所在。漠北的水草,在过去一年的战争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而各个据点能毁掉的则都受到了鹰扬军的战火横扫,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地方,只有黄龙城。
但杨易此刻并不在统辖着漠北西部精华地域的黄龙城,他留下了龙骧军,由李膑负责整理漠北政务,让赞华在黄龙城树起佛教大旗收伏各族牧民,自己则统帅大军,在去年严冬降临之前,打平了后世铁木真的根据地斡难河流域,占领了乌古敌烈军统司所在的胪驹河流域,到了这里,鹰扬军的兵锋才停了下来。
胪驹河流域再往东就是金山山脉,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沿着金山山脉南下,在其南麓的潢水流域,就是契丹人的心脏之地上京临潢府!
唐军有三支部队已经进入潢水流域,其中两支是骑射精锐——郭漳与卫飞!
郭漳占据了永安山,卫飞占据了曳剌山,这是潢水流域东北部面相漠北地区的两道天然屏障,永安山和曳剌山都是东北、西南走向,两座山脉之间的缺口,就是漠北进出潢水流域的大门。
后世的金国为了防范蒙古人。曾在这个缺口修筑了一道数百里的“长城”,如今长城自然不存在,这个缺口就成了一个不设防的大门,只要唐军能占定永安山和曳剌山,潢水流域对杨易来说就没有天险可言,耶律德光要抵挡鹰扬军就只能硬对硬强碰强地打上一场野战!
漠北实在太过广袤。郭卫二人抵达潢水流域的时候,唐军的主力还在北面千里之外,一场战役横跨如此之远,主力与前锋之间相距如此之遥,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漠北这也是一个危险的距离。因此郭、卫二人受了吩咐,停驻于此,等候杨易。
而除了郭漳卫飞之外,第三支军队却是鬼面军。投降唐军的耶律安抟。在斩首滩一战表现犹豫,事后为了弥补前非,他又变得无比积极,杀起同族来比汉家将领还狠!一路扫荡过来,死在鬼面军手中的漠北诸族竟是他军队数量的三倍!
郭漳卫飞占领永安曳剌二山,鬼面军却越过缺口,在几乎不设防的潢水流域劫掠肆虐了半个月,毁掉了潢水流域数百顷农田。烧毁了所有带不走的积草,契丹人经营数十年所建立了一百二十座牧场。全部在耶律安抟的火焰中化成灰烬,直到耶律德光回归,鬼面军这才退走。
此时的契丹皮室归家心切,又是怒不可挡,耶律安抟不敢强当其锋锐,后退二百里。驻扎于两座山脉缺口的正中心,当路扎营,与左后方、右后方的郭漳、卫飞形成三角之势,彼此呼应。
当时耶律德光下马来到冰冻了的潢水河边,看着一片狼藉的上京故土。望河痛哭,当场吐血,随即一场大雪飘下,把这片可怜的土地掩埋了起来。
漠北在十年之内元气休想恢复,而潢水流域干脆就废掉了。
杨易派出南下冒险报捷的骑兵队,也只来得及将“大捷”这样笼统的消息传到甘陇一带,后续潢水流域发生的事情,就连杨易都没能在大雪封路之前知道清楚,更别说张迈,否则的话,张迈的整个后续军事布局都会有所更改——他之所以急着要薛复北进联系上杨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军事信息能够确保通畅。
这个冬天,潢水流域光是战马就冻死了八万匹,从漠北各地逃到潢水流域的老弱妇孺因缺衣少食而冻死者数以千计——战马是游牧民族最大的财富,连战马都保不住,这个冬天契丹的困顿可想而知。至于普通牧民,老弱全都自觉等死,将仅剩不多的粮食都分给了孩童和青年,数百里潢水哀鸿遍野,大雪覆盖之下,连哀嚎都发布出来,只剩下灵魂在冰雪之中惨怨冲天。
直到这一刻,张迈都还没意识到他的名字对漠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杨易虽然是这次战役的屠刀,但所有胡人都知道,远在甘陇的那位元帅才是掌刀人!在胡人的心目中,张迈的残暴已经远超汉武帝和唐太宗,而在契丹那里,张迈更是不共戴天的寇仇!
这个冬天的恐怖记忆,对胡人来说太深刻了!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耆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种亡国亡族的哀歌又在潢水流域唱了起来。一开始,恼恨交加的耶律德光想要将唱这歌的人杀掉,但随即自己也在歌声中哭了起来,一代雄主,至此亦萎靡。
大雪封道之下,战争无法进行,尽管如此,这个寒冬,还是没人知道契丹人是怎么过来的。所有的生命——不止是人,还包括牛羊——都在苦熬,生命在这一刻低贱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总之一到晚上,谁都可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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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契丹军中的汉人首领,韩延徽也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一步都不敢走出帐篷,怕被哪个人抓住直接砍了,只怕耶律德光这时都不会为他说话。
此时的契丹人,对于“西边的汉人”是充满了彻骨的仇恨、入髓的畏惧,而对领地内的汉人,则是一肚子的迁怒。
好容易熬过了冬天,按照汉人的历法,应该是春节过年了。尽管潢水流域的河流远未到解除冰封的时节,但怕冷的韩延徽还是感觉到,不断下走的严寒似乎止住了。
漠北的冬天分外的长,要想河流解冻、春暖花开,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却就在这时,耶律德光召见。韩延徽才第一次走出帐门外,出门的时候他几乎站立不稳,帐外遇到契丹人,无论兵将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怪异。
走入耶律德光帐中,韩延徽忐忑不安地向耶律德光行礼,去年冬天吐血的耶律德光,瘦得两颊不见一两肉,但眼神却已经定了下来,看着韩延徽。目光如冷刃。
“听说先生的儿子回来了,现在正在云州。”
这是耶律德光登基以后,第一次叫自己先生,韩延徽不知祸福,双腿一软,叫道:“陛下!”
耶律德光没有理会韩延徽的失态,继续道:“韩德枢的事情,我不想管。不管他真的是逃回来,还是别有内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都一定会保住他。这次对上张迈,我败了,败得无话可说,但我败了,契丹却还得走下去。先生是先帝留给我的诸葛孔明。我需要先生教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韩延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耶律德光,以确保他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满契丹大小兵将,都恨我入骨,忌我如仇。陛下要定往后国策,不问族中元老,却来问我这个外族人?”
“族中元老?”耶律德光自嘲般地笑道:“现在他们除了叫嚣报仇之外,还懂得什么!但是现在能报得了仇么!契丹元气已伤,诸族离心离德,其实我心里明白——报仇叫得最响亮的人,对天策怕得最厉害!这个冬天,敌烈已有三部叛逃,阻卜已有两部投敌,室韦也暗中和耶律安抟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从现在一直到仲夏,我们都没力气打仗的,到了夏秋之际,杨易必定南下,那时候永安山与曳剌山之间跟他对上……我没有把握!若是张迈还有力气从南边合围过来,那我们契丹就彻底完了!”
这两句话换了别人,哪怕是契丹族中元老,耶律德光都不肯出口的,但现在却对韩延徽说了。
韩延徽只觉得胸腔一口热痰涌动,扑地痛哭道:“陛下对臣如此信任,真叫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啊!”
“你起来!”耶律德光指着韩延徽,道:“我现在不要听你这些,我现在要听你说说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你是汉人没错,却是先帝最信任的智囊。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智囊。既然已被汉人打败,那我就需要用汉人来把这个局面扳回来!若你真的忠臣,这个冬天必然为我大契丹卧薪苦思过国运未来,若你未曾思虑契丹国运,那就是没将契丹放在心上!你的所谓忠心,就都是假的!”
耶律德光盯准了韩延徽,就仿佛海东青盯准了雪中一物,要判断他是食物,还是同类。
韩延徽心头一凛,收了泪水,这才说道:“陛下真的愿听臣下所言?”
“说!”
“那好,那臣就说了。”韩延徽道:“张迈的气运,走到今日已是如日中天,但日中则移,月盈则亏,他的隐忧本来也极多,现在也差不多是要暴露出来的时候了。若我们能从中击破,上上自是规复故土,重霸天下,中也足可与他东西对峙,最不济,也能得保国族,以延匡嗣。”
耶律德光眉头一扬,道:“若能保全国族,我意足矣!若还能东西对峙,我亦不愧为帝,要真能收复故土,重霸天下,那先生你就是我契丹举国之师!”他顿了顿,道:“说吧,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需行八个字。”
“哪八个字?”
“壮士断腕,退而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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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天策七年春天,潢水河边上,耶律德光与韩延徽发生的那场秘密问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契丹内部最大的机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耶律德光和韩延徽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之后,耶律德光忽然召集心腹大臣,在同一个大帐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再过一天,太后述律平进入这个大帐,又与耶律德光产生更加剧烈的对抗。
或许是临潢府的惨状让契丹上下心有余悸,或许是张迈杨易的逼迫让契丹人有了亡国的危机感,这个春天,本来火药味已经浓烈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局面忽而冷了下来,述律平似乎在某些人的斡旋下与耶律德光达成了妥协,然后是一帮死硬派被打倒,一帮坚定拥护耶律德光的人上台,整场政治变动持续了三天,让耶律德光进一步确立其唯我独尊的地位。
但是,这场政治大变究竟是在争论什么?
详稳以下的契丹人也没一个知道!更别说外族人等,大家只是看见太后怒冲冲地从大帐中出来,几乎是吼叫地道:“吾不管了!吾不管了!今后国家的事情,吾都不管了!将来死后见了天皇帝,我就只是说,我什么都管不了了,与我无关!”
然后从这天开始,大家就都再没见地皇后踏出她的大帐半步。
紧跟着,契丹皇帝向众人宣布:契丹重定国号,名曰大辽!从今往后,契丹为族,大辽为国,大辽旗下,诸族平等,胡汉如一。
在众人愕然之中。大辽立国的消息传遍了四方。什么诸族平等,胡汉如一,大家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大伙儿也不信,只是知道契丹国要改名字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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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世诸巨头中,杨易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
过去的这个冬天。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他甚至怀疑自己要熬不过去。伤、病、痛同时折磨着他,但为了光复大唐荣光的精神力量则在支撑着他,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内部剧烈交战,最后精神力量压过了痛苦,让他最严寒的冬天里熬了下来。
岭南过了年就有变热的可能,江南过了春节兴许就有了暖意,中原地区则能看到解冻的希望,燕云地区仅仅看到寒冷停下继续变得更冷的脚步。而漠北,却还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过了年,还是继续寒冷,甚至还在继续变冷,这种寒冷对于许多来自南方(这里所谓的南方其实最多去到兰州)的士兵来说,就如永恒的寒冰地狱。
不过杨易还是可以忍受,甚至找回了儿童时的记忆。
新碎叶城的冬天,也不见得比胪驹河畔来得好。那里在纬度上或许靠南一些。 但更加内陆,所以气候的恶劣程度并不比这里差。在新碎叶城能忍耐得住,在这里就忍耐得住。
尽管他有伤,尽管他有病,但他还不愿意死,他还不能死!
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无畏地与死亡搏斗。因为他有着干掉一切敌人——甚至连死神也要干掉的气概!
“我才三十几岁哪!”
杨易在胪驹河畔最大的帐篷里,仰面对着隔着一层皮帐的老天说。
“再给我几年!再给我几年!我要看到契丹灭亡,看到它在我手头灭亡,然后你再把我带走!”
在新碎叶城长大的杨易,与契丹之间并无刻骨仇恨。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为了仇恨的年纪,在某种意义上,张迈就是天策大唐,而现在的杨易就是天策唐军!
现在的他是大唐最雄武的将帅,漠北奇袭之后,他已经可以与卫青霍去病、李静徐世绩比肩!在张迈所建立的帝国里头,郭洛以后戚的缘故,或许在列传中要压他一头,但后世论起功业,他杨易一定是开国第一名将!
这一点,杨易心里清楚,天下人心里都清楚!
“我要灭了契丹,扫平漠北,荡平漠南,直取东胡,为我大唐的复兴,奠下最难铺垫的几块基石!”
世间最难莫过于此,若能成就此事,男儿还有何憾!
换了别人,在杨易所忍受的剧烈痛苦下已经在满地翻滚呻吟,而杨易却直挺挺地躺在皮毡,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只是全身紧紧绷住了,然后对天怒号!
他在用愤怒来消解痛苦,用怒火在赶走死亡!
“滚开!滚开!老子还不想死,谁也别想带走我!”
“等老子灭了契丹,灭了胡虏,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你要带走我就带走我吧!”
太平时期的富贵生活,杨易从来就没想过,那对他毫无意义!
至于家族,他根本就不用去顾念,有这份功绩在,有他与张迈的关系在,只要不造反,杨家的子孙就脱不开富贵的命运,若他本人死得早,就算他的子孙造反,张家都会保其一支香火不绝。
“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这几年!几年就够了!”
他猛烈的雄心与坚韧的意志力,或许还要包括那其实还很年轻的身体,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下熬了下来,杨易数着日子,终于过年了,开春了!
虽然胪驹河的天气还是照样的寒冷,然而时间到了,心里告诉自己春天来了,春天似乎就真的来了。炉火保护着的大帐似乎真的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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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拉开大帐,身体还在剧痛,但他却站得笔直,这个男子,就算再也无法上战场作战,但他强韧的精神力,已足以让他成为大唐铁骑最强的基石。
在凛冽寒风中,他仿佛忘记了还在煎熬着他身体的痛苦,一步步地巡视完全冰封的胪驹河。
这个冬天,鹰扬军的将士过得很好——至少相对于潢水边上的契丹人好!二百万平方里的牛羊,有接近三成都朝这边集中,漠北的所有谷物,有超过一半堆在这里。对于雄壮的将士们来说。有食物,有柴火,有帐篷,就足以抵御再酷烈的严寒。
胡人们冻死、饿死,而汉家将士却被杨易喂得饱饱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有酒有肉。有柴有火,熬过了这个寒冬,就像度了一个大假。牛马在掉膘,而人却在长肉。
看到杨易,将士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到他们黑胡子下红扑扑的脸,杨易就高兴!他知道自己的手下有力气,有力气几个月后就能厮杀!
皮室军的精强程度,或许不会比鹰扬军差。但再过几个月的那场战争里头,杨易有信心一个鹰扬可以打两个皮室!
去年秋冬之际,那一战奠定了胜利的基础,而今年的仲夏,那一场战争就是收割!
时间已经定好了。
到了那一天,就去潢水河畔,收割契丹的人头,收割我杨易、我大唐最辉煌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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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后又过了两旬。连胪驹河的寒冷似乎也止住了,而胪驹河流域则人数变得越来越多。在去年冬天,有数万人逃离了契丹的掌控,投入到天策大唐的怀抱中来——这数万人全都是漠北最有力气的壮士,他们受不了潢水流域的荒凉,他们也很清楚,来年开春之后。小小的临潢府养不了半个漠北的部族。
看不到希望的他们,忍耐地接受了天策唐军的苛刻要求,放下武器接受唐军的改编,然后才能通过永安山与曳剌山中间的缺口,进入到胪驹河流域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来年会成为天策唐军南下征讨契丹的前驱。但眼前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能想到来年的事情呢?
总之谁是强者,他们就顺从谁,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跟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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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西部,李膑也带领人马朝这边出发了。
经过去年一个冬季的整合,赞华活佛已在黄龙城建立起了他的宗教威权,佛教追求和平倡导忍耐的教义已经初步进入人心,而那边的军事,则紧紧握在石拔手中。铁兽在去年冬天的战争中几乎残废,手脚还可以行动无碍,但石拔悲痛地发现,自己那超越普通人的力气没有掉了。
或许是他过去的几年中,激发出了过度的力量,以至于用掉了未来数十年的力气积攒。对杨易来说,活跃于战场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不能建功立业毋宁死,所以太平而无用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罪恶。但对石拔来说,功成名就之后的生活是最大的快乐。
乐天的小石头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反正自己要做的事情,好像也已经完成了。而他的无敌威名也已经深入到漠北的没一个部落,现在他目光一扫已足以令任何一个七尺胡躯浑身颤抖,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斗胆妄动!有他在,李膑就能很安心地去与杨易会合。
当李膑和耶律阮踏着犹未消融的积雪进入胪驹河流域的时候,一封急报同时抵达。
“报!”
杨易打开急报,非常诧异——竟是大辽建国的消息。
“契丹建国?国号大辽?”
杨易将急报交给李膑,有些摸不准这个消息的意义。
从军事战略上,他是当世第一流的了,战绩与经历让他压过了原本这个时空的赫赫名将,然而在政治上,杨易并不具有太过敏锐的触觉。
“应该是战败之后,对内振作吧。”李膑说道。
从李膑手中接过急报,耶律阮心中则有些失落。如果不是祖母述律平的干预,他父亲耶律倍就是第二代契丹国主,而他就是第三代契丹国的继承人。而现在,连契丹的国名都被他二叔给改了。
耶律德光,他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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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的心思在这上面停留了一会,很快就放下了,不管潢水流域现在是契丹,还是辽国,都是他即将去征服去灭亡的对象,改了一个名字,也改变不了你耶律德光死在我杨易刀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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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秦西的张迈,和远在洛阳的石敬瑭,当然还有范质、冯道,他们比杨易迟了半个多月。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石敬瑭对此并不很当一回事,不就是改个名字嘛。
张迈则颇为犹豫。
辽。
这个国号他并不陌生,甚至在记忆中就是与契丹划等号的。
契丹又改为辽国了,这是历史要抹掉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改变,重新回到“正轨”的反动么?
但这种非理性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而考虑到其他问题。不过。他并非万能,也未能够洞察到数千里外耶律德光大帐内的谋略。现在关于东北,甚至关于漠北的情报都太少了。契丹在北归之后,迅速地对南北通路进行了强有力的干扰,除了第一次之外,漠北再无一支冒险情报队伍能够突破万里行程抵达秦西。
长期以来,张迈的决策很多时候还是要靠各种情报来作出反应的。这是一种最正道的决策手段,而不是那种从蛛丝马迹中进行唯心判断,神而明之、智近乎妖的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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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庙算过后的冯道,轻轻叹一口气,对他的亲家刘昫说:“契丹的战略走向,要变了呢。”
“哦?如何变?”
冯道不答。
刘昫又道:“是变好,还是变坏?”
“那要看,是对谁来说。”冯道说。
“对……”刘昫的头朝洛阳皇宫的方向偏了偏,本来不以好色闻名的石敬瑭,最近刚刚选了一批秀女。这几年正在疯狂临幸呢。
“没什么好坏,无论契丹怎么变。对……”冯道的目光也朝皇宫方向一掠:“都是一样的。”
“那么……”刘昫压低了声音说:“对天策呢?”
“对天策……”冯道的眼皮低垂了一下:“或许是好事。”
“好事?”
“嗯。”冯道说道:“也许会与张龙骧的设想有出入,但一味冒险,并非谋国之道。缓图之道,对国家,对生民,都是好事。”
————————
云州城头。
在契丹的旗帜旁边。多了一面更加大气的旗帜——辽!
契丹国从此要改称辽国,而契丹军从此也要改成辽军。
耶律屋质一边将韩德枢派往南边向石敬瑭通报契丹更改国号的消息,一边则向敕勒川平安城派出了使者,希望能够与薛复见面。
今日,他得到了唐军的回复。薛复邀他前往平安城,但要耶律屋质保证在这段时间内不得对怀仁县采取任何行动。
耶律屋质答应了薛复的条件,同时准备起身。
听到消息后的郑家掌柜,提出了要离开云州,赶往幽州做生意的要求。
萧辖里是不想允许的,耶律屋质却道:“让他去吧!潜伏着的奸细才可怕,一个在眼皮底下活动的商人,怕他何来!”
耶律屋质有着钦差的身份,他既发了话,萧辖里还有什么话说。再说,现在大辽刚刚调整了军事布防,幽州那边,已由耶律朔古接掌,萧辖里也归由耶律朔古管辖。郑家的商队去了幽州,耶律朔古自然会盯着。
不过,就在耶律屋质出发前夕,也同样是在郑家商队出发的前夕,云州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云州城内一个著名的畜医失踪了。这个畜医是奚族人,确切来说是汉化的奚族人,精通兽医,在整个晋北地区十分出名,他本身没什么民族立场,但有手头这一技之长在,无论哪支军队统治这个地区他都过得十分滋润。就是契丹人对他也是相当的客气,连萧辖里都有自己的爱马,有自己的爱马,就得防着什么时候爱马得病,什么时候得用上这位兽医中的华佗。
所以这位畜医的失踪,便引起了有关官员的重视,最后官司捅到韩匡嗣这里,韩匡嗣命人调查,蛛丝马迹竟然牵连到了郑家商队那里——好像这位著名畜医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在郑家商队居住点附近,而且听他的家人说,那天他出去就是想去买一点西域货——要买西域货,显然就得找郑家掌柜啊。
这算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畜医的家人想要留住那个姓郑的,因此事涉及外交,韩匡嗣就来找耶律屋质。耶律屋质想了想。觉得一个畜医固然可贵,却还没到值得因此大动干戈的地步,就算真的是发生了什么凶杀案又如何?小小一条人命而已。便吩咐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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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带了十几个从人,出了长城旧址,进入到天策唐军实际控制下的敕勒川地面。
敕勒川是漠南最肥沃的牧场。同时,由于地近南方,这里也是一块宜农亦宜牧之地。在汉、唐两代,这里都是帝国京畿面对北方胡骑的重要屏障,耶律屋质进入的时候,这里有着比张迈所来那个时代更好的水草,黄河的流量也比那个时代更加丰沛,一条黄河的支流——金河(也就是后世的黑河)从东北流向东南,所经之地有着阴山之南黄河之北最膏腴的土壤。
新立的平安城。正好位于金河河畔。
还没到达平安城,先望见沿河一垄垄的灌溉水田,冰河都还没完全解冻,土地还很寒冷,去年汗血骑兵团抵达的时候,寒冬早已降临,冬小麦是来不及播下了,只能等土地彻底解冻之后。才能进行春小麦的播种,但田亩的规划已经看得出规模。视野所及至少有数百顷土地——也就是上万亩的规模!
耶律屋质是契丹一族中同时兼有战略眼光和政略眼光的高级人才,只一看,心中便有了谱,暗道:“天策于此地乃有长远之规划。”
他同时也是契丹族中最重视谍报系统运用的人之一,在南下之前就已经调出谍报系统对薛复的了解,和对杨易不同。在套南大战之前契丹对薛复的直接接触不多,只知道他长期驻扎于兰州,既负责着当时天策政权的东南边境的稳定,也是兰州这座已经十分繁华的商业城市的重要奠基人。
“看来,他是有打算在这里建立第二个兰州。”
进入平安城后。进一步证实了耶律屋质的这个想法。
当初郑家的掌柜没有说谎,郑家关于敕勒川的商业资讯的确来自政府的公告,听说了这里的特产之后许多商队都往这边赶,可惜他们都迟了一步,最大最甜美的蛋糕已经被郑家吃了,不过后来者虽然得不到最丰厚的利润,却也不是完全无利可图,敕勒川这块土地太过富饶了,只要有点眼光与资本总能找到商机的。
更何况现在主掌这里的是薛复,想想兰州曾经发生的情况,再想想这个地方南通河套,东接燕云,在太原—云州一线因军政形势被切断的情况下,这里分明就是丝绸之路通向东北的重要节点啊!在薛复的主导下,这里也许就是第二个兰州!如果薛大将军能允许他们购买城内城郊的土地,兴许这将是一笔更长远的投资。
当然,就眼下的形势而论,如果能说服薛大将军,设法打开前往云州的商路,那就能迅速实现短期商业利益与长期商业投资的完美结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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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耶律屋质进入了平安城,平安城正处于草创阶段,甚至都还没有完整的城墙,至于城内的商业区,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间房屋,到处都是帐篷,即便如此还是掩盖不了初步显现的繁荣——竟然已经有晋北的商人冒着危险偷偷溜出边关,来这边走私做生意了。
眼下这些商贸活动还说不上繁荣,只能称之为活泼而有潜力,但耶律屋质已经看得心中有谱,上万亩田土的垦殖,商业区的开设,都可以看出这位薛大将军用了多少心力在这上面。就军事功业来说,薛复也许远远比不上杨易,但就民生事业与军事事业的结合来说,或许薛复可称为天策唐军第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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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平安城最中心的府邸,耶律屋质见到了薛复。
没错,不是帐篷,是府邸!
薛复利用原本留存的三面断壁颓垣,垒起了一座三间面三进纵深的府邸,屋梁铺就之后,室内再加以装修,府邸的规模虽然不大,但至少正厅已相当华丽,光是地面那从远西运来的大食绒毯就价值千金。再加上四支柱子上的琉璃吊灯,一整套的实木桌椅,训练有素的盛装婢女,就简单而完整地构成了一个华丽的厅堂,就算在契丹的上京,这也是可以拿来招待贵客的场所了。
从城外开荒的田亩。再到城内商业区的布局,再到这座府邸,耶律屋质还没见到薛复,却已经能够把握到薛复七八成的性格了。而见到薛复之后,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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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复坐在太师椅上,向耶律屋质伸出了请坐的手。
这是第一次见面,耶律屋质已经无比惊叹——他同时明白了这位汗血骑兵团的主帅在战场上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了——他的脸实在太俊美了,若不戴上面具,恐怕就不像一个将军。
但同时耶律屋质也在他的脸上。明显看出不属于汉人的血统。尽管他姓薛,尽管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看他都很像一个文武双全的汉族大将,但真见了面,一眼就看出他是异族——甚至是比耶律屋质更明显的异族!
耶律屋质如果改掉契丹独有的发型,再在洛阳生活上两年,只怕谁也分不清他是胡是汉,但薛复就算再洛阳生活一百年,他也仍然会让人看出他就是外族。
坐下之后。耶律屋质笑道:“看看你我,这里真的是大唐么?”
薛复一下子明白了耶律屋质的意思。那是说你我都不是汉人,在这屋子里却要为汉家之事而谈论,他瞳孔收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耶律屋质的笑容为之一敛,随之天策唐军故事的传播,就是耶律屋质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十六个字的出处了,薛复是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迹。表白了自己对于大唐的忠诚!
无论是在张迈麾下,还是二百年前的李唐时代,都的确有金头发白皮肤的异族良将在为这个国家服务。他们也许不是汉族人,但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将士,他们肯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唐效忠,是因为大唐对他们有足够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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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座之后,薛复设了酒席,薛复的话不多,耶律屋质也不是话痨,两人都是以异族之人而学习汉文化,并学习得很好,这时见面对话用的就是汉语,而且不时还能引用儒家经典与唐诗。
酒过三巡,薛复道:“大辽立国的消息,本将早已听说,贵国也已有使者赶赴秦西相告,那位使者我也已放行。耶律将军此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自然不是,但也有关系。”耶律屋质道:“正是大辽立国之后的第一次出使,来此是为重新确立两国关系而来。”
薛复道:“两国关系这等大事,自有元帅即中枢决定,至于我薛某人,负责的只是这边的防务与战场而已。耶律将军来我这里,怕是来错了地方!”
“那也不然。”耶律屋质道:“两国关系,最终自然是由贵国天策上将与敝国大辽皇帝决定,但薛将军身负边境重责,手掌兵权,张元帅那边,也要听听将军的意见的。”
薛复笑道:“你想做说客,来说我么?”
耶律屋质道:“的确是说客,但不是为了将军,而是为了贵国而来。”
“为我们?”薛复笑道:“契丹若是会为大唐考虑,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国家之间,哪有千年不变的仇恨。”耶律屋质道:“有的,只是彼此利益而已。彼此互损,便需战争,彼此互利,便可和平,这不正是这平安城平安二字的真谛么?”
“我大唐与契丹之间,是否算国家之间,还要看元帅如何定性。”薛复道:“不过我可看不出契丹与我大唐之间,有何互利可谈!至少就眼前而言,哼哼!”
“真是如此么?”耶律屋质道:“就算我契丹愿意寸金不求,便送出晋北,并助天策吞太原、并河东——薛将军也认为完全不值得考虑么?”
薛复有些诧异地盯住耶律屋质,似乎在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晋北的地盘并不大,却是一块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要契丹心甘情愿地吐出口中肥肉,这里头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耶律屋质笑道:“狮虎相争,看似你死我活,但我们若转个方向,暂息争议,一起瞄准另外一头麋鹿,那么狮虎之间暂时也可平息争端,甚至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吗?”
薛复怔了一怔,然后陡然间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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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更新:
我现在在外地,明天回家,一整天都在车上无法码字,后天星期四,我有十节课,从早上八点,上四节课到十二点,下午连三节,晚上再连三节一直到将近十点,也没法码字的。所以明天后天都不用等。
上个星期四我是请了假,算特殊情况,估计以后无法如此了,大学的氛围再宽容也有制度约束在。往后.更新的状况,大概是星期五、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没法码字。
过去一年我因为生活上的原因断了码字,痛苦异常,现在处于恢复阶段,请大家体谅。
以后每天我必写三千字,两天凑成一更,状态好的话兴许加更,状态不好或临时有事冲撞了会设法补上,至于星期四实在没时间,请大家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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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修真强少
天策七年,对韩德枢来说是一个十分有趣而诡异的年份。
在不久之前,他才受了张迈之命,北上潜伏于契丹,任务是搜集契丹情报并策反契丹内部的汉军。
但很快,他又受到了耶律德光的任命,让他南下作为使者前往洛阳,通报大辽建国的消息。当然,这还只是明面的任务,其真正的秘密使命还不在于此。契丹给他的任务自然是对付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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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这座城市,几乎是整个中原地区最繁华的地方。为什么要加上几乎两个字?因为这几十年中它实在破落得厉害。
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可能比得上隋唐全盛时期的东都,几经战火之后又不断破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长安已经全面衰落而汴梁又还未迎头赶上的情况下,洛阳还是勉强保住了他天下第一大都市的地位。
可韩德枢这次进入洛阳,看到的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光景。
去年关中一战,石晋的军队实际上并未遭受重大挫折,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不败而败的铩羽而归。当张迈奇袭漠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关中立马人心浮动,而石敬瑭起家的核心人马——河东军也变得不稳。
河东是隋唐五代天下争夺中最重要的割据区域,李唐靠之兴起,石敬杩之兴起,后来的刘知远也靠之兴起。自隋末以降四百年,河东地区精兵辈出、名将累起,又由于靠近东西二都,因此割据政权一旦占据河东,就能南压河洛以窥天下,同时又由于临近北胡,因此河东军也常常是抗击胡虏的第一战线。
在这种经历下河东将士有一种天然的骄傲,认为自己是整个中原地区唯一能与契丹一战而不逊色的部队,其对契丹皮室的态度,与中原其它地区不同。并不是纯粹的畏惧,而是有抗击、有争竞,由于上百年的厮杀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仇恨,河东军中的大部分人,要么亲戚家人曾命丧胡儿之手,要么朋友曾在对契丹的战争中战死沙场。
因此张迈能够正面击败契丹,已经得到了河东军下层兵将的心里认同,尽管是敌对阵营,仍然让这些丘八们心里服气!能够抗击契丹的士兵就是好士兵,能够击败契丹的将军更是好将军。至于漠北奇袭。更是让张迈人望大增。“张氏乃真命天子”的流言,已在整个西北地区不胫而走,就是河东军内部也很有市场。
行伍起家的石敬瑭,对于这些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令这位儿皇帝更加失落。割让燕云十六州已经让石敬瑭在士林之中名声臭到无法扭转,再失去河东军心,对石敬瑭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关中战后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张迈在苦思再进,耶律德光在卧薪尝胆,孟昶在掩耳盗铃醉生梦死,石敬瑭却在自暴自弃。
自关中回洛阳之后,石晋皇朝的这位皇帝经常陷入忽而易怒狂暴、忽而情绪低落的半精神病状态中。而他底下的文武大臣,要么趁着混乱升官发财,要么首鼠两端有意西投,君臣都是如此,整个洛阳的氛围自是可想而知。蔓延到市井中来,商业氛围也大受影响,这就是韩德枢“死气沉沉”的感触由来。
也幸亏还有冯道在,他在这等局势下仍然有能力将石晋皇朝的文官系统统合起来,这才维持起中原官场以及洛阳市井的基本秩序。关中那边,也有刘知远整顿军务,确保了西北边境的无恙。
这一文一武,是当下维系石晋政权不至于崩溃的最重要基石。
不过,冯道和刘知远的心还在石敬瑭处么?
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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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维翰是满朝文武之中,仍然还在忠心为石敬瑭办事、并希望这个皇朝能尽量延续下去的重臣之一。他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是因为他已无退路——士林对石敬桷卖燕云国土的事情深恶痛绝,而这件事情的直接操盘手就是他桑维翰,现在石敬韫在,士林不好将他怎么样,一旦石晋皇朝覆灭,一路高举民族大义的张迈,在士林喊打喊杀的舆论声中怎么可能给他好果子吃?
因此桑维翰效忠石敬瑭,实际上是在救自己。他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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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三家共围天策,本意是要将张迈打压下去,而现在三家仍然有联手的政治基础,只不过攻守之势已经转变,三家联手,势将变成共同防御张迈。在桑维翰看来,失去秦西之后,再没有战略防卫地理的关中地区迟早不保,这已是很难扭转的事情了,但如果能弃关中而守灼河、崤山一线,由契丹、石晋、孟蜀共同在阴山、黄河、秦岭,构建成一个向西的凹形防线,只要挡住天策的前几轮攻势,那么接下来东西就会进入拉锯战状态,石晋政权,便能保住中原地区,或许能够形成南北朝时期东魏西魏、北周北齐那样的分治状态,而他桑维翰,也足以保住一生富贵了。
若非石敬瑭处于半癫狂状态中,桑维翰早就推动这个外交计划了。去年耶律德光的突然北返让桑维翰无比失落,这时见到韩德枢再来洛阳,他心中便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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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枢在面见石敬瑭、递交国书之后,石敬瑭没有邀他详谈,如果韩德枢完全是以契丹使者的身份前来,他对此会感到极度失望,但现在又有替张迈干秘密活的差使,就让他能以更加超然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石晋果然不可依赖。”
倒是桑维翰将他请到了府邸——桑维翰如今是枢密副使,手握大权的副相,以他这个身份与契丹使者之间本该避嫌,不过眼前这个局面,他却不理会这些诟病了,就是石敬瑭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搭理。
走入桑府,宴会设在占地二十几亩、分成春夏秋冬的后花园,在洛阳地界,府邸中有这么大的花园已属罕见。至于花园之中尽是四时奇花、东南奇石以及通过商贸而购入的西域雕塑更是难以穷数,若以金钱论,整座花园可以说是寸步寸金,一排开三十六个妙龄侍女,捧着十二式美酒、十二式佳肴、十二式点心,跪前而奉,这般奢华,这般排场,能把天策政权内部最讲究生活格调的郑渭与薛复活活羞死!
韩德枢刚刚从秦西来,亲眼看到张迈是生活在怎么样的简朴条件之中。天策唐军将所有战利品全部换成民生物品。投入到战后的恢复性生产中来。而石晋政权这边。对国家最用心的桑维翰,也是不忘乱中取财,韩德枢暗忖着,若是只能在天策与石晋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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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席坐定之后,又欣赏了一番歌舞,酒喝得脸耳酣热,桑维翰这才屏退下人,靠近韩德枢,道:“韩学士,你看我洛阳盛景如何?”
韩德枢笑道:“洛阳自古繁华,我们契丹大漠草原荒芜之地,国势虽强。繁华却是远远不及。”
桑维翰听得一喜,他几次出使契丹,在契丹君臣面前畏缩如狗,这次在韩德枢面前摆排场,也会有找回面子的意思。
韩德枢又道:“尤其是桑相这里。更是让我想起了一首唐诗。”
自天策唐军喜爱唐诗,甚至阵前也以唐诗振作士气,影响所及,中原士林对前唐诗篇的追逐,又掀起了一股热潮。且唐诗多有勇武阳刚之气质,桑维翰被士林骂他是“女子小人”骂惯了,听韩德枢要以唐诗为比喻,心中大喜,忙问:“不知韩学士想起了哪一首?”
韩德枢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桑维翰的脸一下子变得如同涂抹了猪血一样!
他桑维翰卖国求荣,于舆论中素来不受待见,不但在中原如此,到了契丹那边,契丹人也鄙视他,不但契丹人鄙视他,连同是汉人、同为走狗的韩德枢竟然也敢在自己的府邸内直接讽刺自己!枢密副使的高位,在这一刻一文不值!
但桑维翰还不能生气!走狗当了第一回,以后就休想再挺直腰杆,被人虐也还得笑,虽然那笑已变成苦笑,赶紧顺着话叹息道:“亡国之危,岂止敝国,临潢府之危只怕也不在我洛阳之下,而且我看西面那位元帅,似乎矛头先要瞄准契丹……嗯,先瞄准大辽呢!”
韩德枢道:“那大晋皇帝打算怎么办?坐视天策灭了我大辽,然后挟大胜之威,传檄而定中原么?”
桑维翰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知道韩德枢这句“传檄而定中原”并非空口白话。本来“传檄而定”一向都是书生们想当然的屁话,但如果张迈真灭了契丹,以他如今的人望再加上军威,再加上中原地区的人心走向,传檄而定中原说不定还真可能实现!不看现在石晋内部已是士无抵抗之志、兵无作战之心了么?
韩德枢道:“去年杨易奇袭漠北,我军不得不暂时返回应急,如今北面战局已经稳住,我大辽皇帝陛下特使我南下,希望联系大晋,再结同盟,共破天策。”
桑维翰道:“漠北那边的局势究竟如何,请韩学士给我一个实讯!”
到了这里,韩德枢心中忽然一阵纠结!
他现在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大辽的使者,负责敦促石晋加入反天策统一战线。同时,他又接受了张迈的秘密命令,潜伏于辽国,策反在辽汉人。此时他若是心向天策,大可将耶律屋质的叮嘱抛之脑后,对桑维翰一阵恫吓,桑维翰若对辽、晋国势完全失去希望,说不定会在绝望之中被迫倒向天策也未可知。
然而,让张迈胜利得太过容易,并不符合他韩家,以及他韩德枢本人最大的利益。那时候只有像杨易、薛复、石拔、郑渭这样的人能够在新的政权中得到绝对好处,而像韩德枢这样的后来者不死已经庆幸,能够分点汤汤水水就是喜出望外了。相反,若是诸方混战,脚踏几条船的韩德枢才能在三角地带得到最大的好处,因为各方都需要他。
韩德枢一阵沉吟之后,还是说道:“漠北的形势,胜负难知,不过这就要看大晋的态度。若能出兵关中,或者由河东度过黄河。在河西之地陈列大兵,牵制张迈的攻势,让我大辽能集中兵力对付杨易,那么我大辽的胜算便极高。杨易一败,漠北收复,则天策唐军势必精锐尽失!那个时候我大辽固然能收复漠北,大晋收复关中,甚至一口气吞并河西也未可知!”
桑维翰听得心中一动!没错,眼下局势虽然困顿,但韩德枢的说法也并非不存在。实际上去年在关中的那场战役中。天策是奋尽力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在前期取得局部的不稳定胜利。即便在那等情况下,若再街一段时间,最终能够取胜的多半还是辽晋联军。之所以会造成现在的困局,还是由于漠北遭袭。契丹临时抽脚,这才导致整个辽晋联军的破局。
而现在形势又是不同,若辽军真能在漠北取胜,对天策唐军军心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而且现在已经失去陌刀战斧阵等强大战力的陇右天策军队,还真能抵挡得住另一轮辽晋联军的攻击么?
一时之间,桑维翰又仿佛得到了巨大的期待,沉入一种恍如幻梦般的战略构思中。但很快,他就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叹息道:“非是我们不愿出兵,实在是中原屡经战火,如今已是兵疲粮尽。否则去年冬天也不会仓促收兵了。今年关中处于兵火之后的第一年,怕会小有饥荒。靠本地粮饷负担不起任何战事。而河东、河南的收成也不好,没有足够的余粮可以远输河西的。要从山东、河北转运粮草,那……千里输粮,必耗国本!”
韩德枢道:“那么石晋就真打算坐视大辽与天策两虎相争了?”他冷笑道:“现在贵国若勒紧裤带,竭山东之力,仍然能西向一战。可若是等我大辽与天策决出胜负,万一我大辽一灭,正所谓唇亡齿寒,贵国再想毁家争胜,恐怕也来不及了!”
“毁家争胜”!
这个词荡漾在桑维翰脑中。
这的确也是一个选择,如果下定最大决心,石晋政权仍然能够从中原地区榨取出极其庞大的人力物力,这是华夏的深厚所决定的,不过这样做后果将不可预料。就算最后真能取胜,对石晋政权来说也必是惨胜,而且会大大伤及中原的国运与元气,甚至将整个北中国拖入万劫不复之中。
不过,中原的国运元气、华夏的万劫不复,和他桑维翰又有什么关系?保住性命,保住富贵,保住前程,那才是最重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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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家争胜。
如果张迈听到这个词,一定会大生同感,不过韩德枢说的是一种还未进行的战略规划,而张迈则是在过去两年将事情付诸实践。
为了取得对契丹的战略优势,天策唐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的战略形势虽然顺利地在推进,但对于奚胜的死,对于陌刀战斧阵的重创,张迈都负有很深的负罪感。陌刀战斧阵真正战死的人数,只能算一场小型战争,但这支铁军对战局的影响力却不是它的人数所能形容的。
现在,漠北去年冬天的情况已经抵达秦州,知道石拔身体状况的张迈,心中又是一阵剧痛。自己最爱的小石头,就这么废了啊!尽管小石头给自己的书信中还是充满了乐观与欢笑,但张迈却挥不去对他的愧疚。
“这样做真的对么?以生命去换取国运,真的值得么?”
但很快张迈就压下了这种念头,告诉自己不能动摇v复盛唐荣光的梦想,并不属于他张迈一个人,而是属于一路东进的全体安西旧部,属于所有一路归附天策政权的故唐遗民,甚至属于整个华夏!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理想,而是一个国家的理想!就是死去的奚胜,还有他麾下的陌刀战斧阵将士们,也并不是为了效忠张迈而战斗,如果能够起死回生,奚胜不会后悔自己的死亡,甚至他会谴责张迈的动摇!
“我必须坚定地走下去,为了已经死去的战友们!”
大胜利已经看到了希望,大复兴已经看到了曙光,在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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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新的军队在去年冬天被召集了起来,人数不多。主力一共才四千人不到,却是从秦西各地、各军中选拔出来的,个个都是身强力壮、思想单纯而又充满活力,从他们一双双充满精光的眸子中,张迈可以看出这些酗子们强大的生命力和对胜利、对战争的渴望。
这些人,再加上残存的陌刀战斧阵将士,构成了新的陌刀战斧新军!
隋唐以来,就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说法,哪怕到现在,甚至在张迈所来的时空里一直延续到宋朝。关西都一直是中国最好的兵源地之一。当下秦西原有军马低下的战斗力。是被原有军事体制破坏掉的。要从秦西十州之地,选出四千拥有陌刀战斧潜力的将士,其实并不困难,甚至就是人数再翻一倍也未必不行。
不过张迈没有在数量上进行过分的扩张。现在的新军规模,刚好是目前天策政权财政负担所能允许的范围。
和为了胜利甚至不惜毁家的桑维翰不同,现在张迈千方百计地要恢复辖地的元气。这一支新型部队的初期构建费用并不多,这支部队的军饷并不高,但为了满足训练、蓄养体力的需要,这支部队餐餐有肉!在畜牧业已经十分发达的陇右地区,要做到这一点,成本相对于中原来说低多了。但就是这一点,已经让这支新军拥有强大的吸引力了。更何况陌刀战斧阵的。许多酗子就是奔着的名声来的。
至于兵器,天策唐军的旧库存已能满足训练和低强度战斗的需要,盔甲还没有,服装是旧军袍——但不要紧啊,看看啊。龙骧张元帅,从一月中旬以后就一直住在军营里,和将士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东西,甚至每隔三天就从政务中抽身、投入到一样的训练中来!
无论是大辽、石晋还是孟蜀,当世那个政权下的领袖有这样做的?一看到张迈,再疲倦的将士也会马上充满力量,更别说刘黑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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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战争中,刘黑虎残了。但和不残而废的石拔不同,刘黑虎却是残而不废,在过了一个冬天之后,他奇迹般地就恢复了行动力,或许是奚胜的武魄附身到了他的身上,他在能动弹之后就加紧了对自己的恢复性训练,并很快就以残身而获得了自如运使陌刀的战斗能力,并领受了张迈重组陌刀战斧阵的授权。
全军上下,从上将到士兵,没有人会看不起这位身带残疾的独眼、断指、瘸脚的副将,相反,只会对他产生加倍的敬意。
为了纪念奚胜,张迈下令,新的陌刀战斧阵,不设正将,正将由张迈亲自领受,他自称第二任陌刀战斧阵的正将,而以奚胜为首任——可以想见,这是对奚胜怎么样的一种推崇,甚至就是公侯显爵,也没有这般荣耀!
陌刀战斧阵的日常训练和作战带领,就由刘黑虎负责。在未来,这支队伍的规模不会扩大,但会有三支辅助作战部队:一支轻骑兵在左、一支骑射兵在右、一支远程射击部队在后以及一支枪矛兵作为临时战地替补,共同构成一个全新的战斗集团。
三支外围部队都尚未构建——这三支队伍对目前的天策唐军来说,只要经费到位,要组建起来相当快捷,轻骑可以从各支队伍中选调,骑射兵可以胡汉杂用,远程射击部队更是天策唐军的强项。
一旦组建完成,这将是一支以天策老兵为骨干、而以关中籍贯为主要兵员构成的新军。
就目前来说,就是加强对新陌刀战斧阵的训练。这是当前新军组建工作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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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了一个重要消息:大辽向天策伸出橄榄枝,希望双方暂熄烽火,为表诚意,耶律德光甚至愿意让出云州,与张迈平分石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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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复在向张迈发出书信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张迈的反应。
甚至在耶律屋质刚刚说出那个提议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张迈的反应!
他放声大笑,因为觉得荒谬。自己身后那位视汉统荣誉胜于生命的统帅,怎么可能答应所谓的“平分中原?”
薛复甚至不用想,就知道张迈的想法。
这个嚣张的现代人——虽然薛复不知道张迈是现代人,但他总直觉地觉得张迈好像是来自天外、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总是猖狂到让同袍诧异、让敌人颤抖!
“中原,是我们的!”
“西域,是我们的!”
“漠南,是我们的!”
“漠北,是我们的!”
“东北,也是我们的!”
“高丽半岛、东倭群岛都是我们的!”
“我们的,是我们的!”
“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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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领袖站在背后,天策唐军的战略走向就变得无比简单、无比粗暴也无比清晰,一个连西域漠北、东北海外都视为囊中物的领袖,怎么可能同意所谓“平分中原”的主张?莫说是对外族,就算是对中原的割据政权,天策唐军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所以当耶律屋质代表大辽伸出橄榄枝的时候,薛复才会发出那样的放声大笑,笑得耶律屋质有羞怒又有些不安。
不过,在嚣张的战略目标后面,天策大唐的手段,又是灵活的,有时候灵活得近乎无耻。
薛复在大笑中目光闪了闪,道:“契丹要和我们平分中原?你们还有这个实力?”
大辽虽然建国,但薛复对他们的称呼却显得很随意,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万乘之国!”耶律屋质道:“我大辽如今仍有控弦之士五十万,根本未失,一电云起,席卷天下亦未可知!”
薛复笑道:“契丹不是控弦百万么?其他五十万哪里去了?啊,是了,是跑到鹰扬旗下去了吧?”
耶律屋质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难看,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现在的大辽可不是当年的契丹,身为使者的他自然有了自觉。去洛阳可以恫吓威胁,到了天策唐军面前就没了这等底气。
“薛将军看来,是绝无商谈诚意了,既然如此何必与我相见?”
薛复收了收笑容,道:“也不是不想谈,只不过你们开出的条件太荒唐!中原我们就算要取,也不必跟你们契丹分。”
“那薛将军的意思是?”
“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薛复悠悠道:“这是底线!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耶律屋质目光陡然收缩。他想起了来之前,韩延徽的话来,那话和薛复所说的内容很相似,但指向却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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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出燕云,退出长城以外,全面归还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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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家争胜”!
这四个字在桑维翰脑中回响着。
这时的他正走在通往皇宫的道路上,这几个月,易怒的石敬瑭没人愿意去主动接近,就连桑维翰也不愿意,要不小心被发怒的石敬璩死,谁来可怜?
这一次,桑维翰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起精神在宫外求见,一路上他想的都是韩德枢的言语。
毁家争胜!代价太大,风险也太大。虽然,韩德枢的话是有理的,大辽与石晋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近乎于唇亡齿寒,但是,单单凭着这种抽象的说辞,就要打动石敬瑭作出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是很难的,至少,在朝堂论策的时候就很难通过,在石敬瑭刚刚起兵、整个人状态处于英勇奋武状态时,或许能够刚断地采取行动,现在的石敬瑭整颗心已经变得衰朽疲惫,再要打动他,光是这种唇亡齿寒的说辞是很难的。
幸好,韩德枢似乎很能体谅桑维翰的难处一般,竟然还提出了另外一个具有重大蛊惑力的提议!
一想起这个提议,桑维翰就兴奋地发抖。他可万万没想到大辽竟然会做到这个份上,换在一年之前这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刚刚重建国号的大辽,行事似乎与过去大不一样了。狮虎愿意让出已经按在爪下的猎物,乌鸦愿意放过嘴里的腐肉,这多么的不可思议。但既然发生,桑维翰就要好好把握住。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可就不只是维系他桑维翰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那么简单,操作得好,甚至有可能扭转他在士林的声誉、洗刷他在史册上的污点——而这件事情,桑维翰之前以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没想到契丹会送来这么大一份礼物——不只是给石敬瑭的。也是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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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敬瑭腆着日渐累赘的肚子,目光无神地坐在偏殿之中,两旁匍匐着两个巨-乳-美女。旁边两个一丈方两次深的池子用美酒灌满了,上面再撒了鲜花。又有侏儒潜藏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奏着靡靡之音。两个西域女郎在音乐中翩翩起舞。
整个殿堂全是酒气,桑维翰才进来一会,几乎就要醉了,更别说一直身在其中的石敬瑭更是双眼迷离,不知是醉是醒。
开春之后,洛阳窘迫的财政迅速就有了起色。
打通了的丝绸丝路在过去几年已经重新启动,商旅远从中亚、西亚和印度朝中原这边络绎行来。中原这边的货物也在向西域运去,这是大唐灭亡商路断绝后的一次全面重启,由丝绸之路联系起来的东西方各个地区都对此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古代的商旅周期通常要以年来计算,像这种跨越国度的商业活动更是要以三五年为一个周期。中原这边有了消费**,辗转传到印度通常就需要一年以上时间,而印度那边要消化这边的需求,进行货物的采订、收集以及上路运输,又得一二年。所以去年抵达中原的商旅。多是一年以上甚至两三年前就从出发地准备,经过一段路程的货运,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
这是一个一环接一环、一环套一环的经济链条。甘陇、关中地区去年因为战争而导致商业活动的全面中断,后面的环节却还在惯性地推动着。结果到了今年,因为去年战争而中断的商业就井喷式地爆发出来,而中原这边因为战争而处于饥渴状态的消费**也正要可以得到满足,商旅连北面还处于交战期的辽国都试图进入,可想而知,现在已经和天策签订和平协议的石晋——这个尽管混乱却仍然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中原地区,商人们怎么会放过?
商业的运作和农业不同,不用看天时,有时候天灾**,反而是商业繁荣的催化剂。
大氧融的时候,就已经商人带着西域的货物——这些商人都深悉为商之道,一路通过贿赂等手段打通了沿途各种障碍——抵达洛阳。于是洛阳地区的市井,就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他们带来了绒毯、玻璃、珊瑚、美酒、骏马甚至西域的美女,满足了洛阳豪族的需求,同时从这边大量采购去年大半年积滞下来的丝绸、瓷器、珍珠、书籍等中国特产品,这些东西运到甘陇地区就有数倍的利润,若能成功抵达中亚就有二十倍的利润,去到印度利润就有五十八十倍,去到欧洲就有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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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石敬瑭身边的西域美人,酒池中灌满了的葡萄酒,躲于暗处的奏乐侏儒,就都是开春后刚刚运来的,关中处于半饥馑中,中原的膨日子不好过,但这却不妨碍洛阳与成都的豪族继续醉生梦死,中原地区的出产,也还能够让石敬瑭过上这种无比奢华的生活。
进入这个偏殿,绝对看不出战后的混乱,而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治世末年烂熟的景象。
看到这一切,桑维翰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与天策能够均势,让和平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也不错。东西分裂又如何?分裂了货物才更值钱,商业越发达,钱财才越多嘛。
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国人不允许分裂,无论是中原固有的汉人,还是已经汉化的胡人,甚至包括胡化的汉人,都有相当顽固的大一统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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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腿卷起、露出大半个胸膛的石敬瑭抬起头来,他双眼无神,皮肤浮白,这都是酒色过度的症状。
“什么事情。”
对于桑维翰,他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敬意,却也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讨厌。这就是他养着的一条狗。在某些时候,桑维翰也会失态地加入他烂醉迷离的宴会,所以两人的心理距离也就更接近些。
桑维翰因为今天要启奏的事情太过重要,所以穿着和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正式官袍,有些尴尬地在流着酒水的地面跪下:“启禀陛下,大辽使者入京,求见陛下。臣特来启奏。”
“大辽使者……那个酗子,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先前那是朝仪,这次。大辽使者求陛下再作接见。”
“嗯,有必要么?”石敬瑭的态度有些冷淡。和契丹人的几次合作,虽然让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但也让他背负了千古骂名,即是还没有死,石敬瑭心里也是明白的。
他其实也是一代豪雄,心中不是没有过名震丹青的想法,也曾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就连唐太宗都曾干过城下之盟的事情呢。只不过后来一洗耻辱,世人不就没再计较他在突厥人面前的屈软了么?
但去年的关中之战打破了他的幻梦,他知道统汉吞胡、洗刷恶名的机会永远没有了。就连这个皇帝,也是做得一天算一天吧。
“陛下。此次确实是有要事!”桑维翰从来不是犯言直谏的忠臣,这次却少有地作出强硬之语:“请陛下屏退众人,臣有要事启奏。”
大概是这几天也醉得有些腻歪了,石敬栌了挥手,他并不是如唐玄宗沉迷于杨贵妃一样。“**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之所以沉迷酒色,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逃避。
桑维翰走上前去,亲自洗了一条热毛巾,给石敬梵脸。让他清醒一些,才道:“大辽这次派使者来,是希望我们能出兵牵制契丹,不要让张迈趁势将他们推上万劫不复之路!”
石敬瑭哈的一笑,道:“出兵?咱们还有粮草可滚兵?”
钱粮钱粮,两个字常常联在一起,但又不完全能划等号,这个月洛阳的财政是宽舒了一些,但有时候钱未必买得到粮。特别在这种时候,钱贱粮贵,不但不是花钱就买得到,而且一旦传出战争再动的消息,斗米可以攀到百文以上,要靠银钱来买粮食,洛阳的财政当场就得破产。
“此时出兵,自然是极为困难的。”桑维翰道:“但以我中原的底子,穷搜天下,也未必打不起来。”
石敬瑭冷笑道:“穷搜天下,那是饮鸩止渴!那样子做,是能拖住天策保住契丹,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陛下,如今张迈狼子野心,虎吞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其之所以一时未兵发东西两都,皆因大辽在北牵制所致。大辽与我大晋,如今犹如唇齿,唇亡而齿寒,所以大辽不能不救啊。”
石敬瑭眼神一冷:“你现在到底是我的臣子,还是耶律德光的臣子!”
桑维翰吓得匍匐跪下,磕头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这套说辞,用不着你在这里重复!”石敬瑭一动起脑子,人变得越来越清醒,冷笑道:“莫以为我不知道耶律德光的心思,他就是想要我现在冲上去,扯住张迈的后腿,却不想现在的张迈就是一条疯狗,他牙齿都露了出来,肯定要咬人,至于先咬谁,也不过是一个次序问题。现在张迈明显想先咬耶律德光,我硬生生凑上去,是要逼张迈改变主意么?”
他的话虽然粗俗,但如果张迈和耶律德光在这里,一定都会惊讶于石敬瑭的“英明睿智”。
不得不说,石敬瑭固然是卖国汉奸,但其眼光之凌厉,思虑之深沉,亦是当时第一流的人物,否则也坐不上皇帝的宝座。耶律德光派出了使者,石敬瑭甚至都还没跟使者细谈,就已经能够洞察耶律德光的图谋。
现在天下的局面,石敬瑭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时候知道不代表能够了解,了解不代表能够洞彻,洞彻不代表能够改变。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局限,也会作出各自的选择。张迈要先灭契丹、再下中原,石敬瑭不是不清楚,他这段时间没有作出大动作来阻延张迈,却也自有他不动手的理由。
“陛下英明!臣万难相及,不过此次辽使求援,也是带了诚意来的。”
“哦,什么诚意?”
“辽主许诺,若我们能再兴义师,共击天策,他们。他们……”桑维翰一脸的兴奋:“辽主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
“什么!”
石敬瑭整个人一耸,站了起来!刹那间酒意去尽,又恢复了乱世枭雄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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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十六州。这是石敬瑭最大的一块心病,如果能够收回。那么他往昔受损的一切都有可能弥补回来,这可不只是一片边境而已,而是影响到整个石晋皇朝的军心民心,影响到石敬瑭当权的合法性。
甚至就是关中战后,契丹败退之际,石敬瑭都曾冒出念头来要趁机收回燕云,虽然中原如今没法大规模掀起战争。可就在怀仁县起事之时,若从河东、河北各派出一支偏师,顺势北上,说不定不用发生激烈战斗就能驱逐契丹规复故土了。但石敬瑭没有这么做。就是因为有天策唐军的巨大压力在,若这个时候还与耶律德光蚌鹤相争,只会叫张迈坐得渔利。在太原守将、洛阳士林都纷纷叫嚷着要收复燕云的时候,石敬瑭仍然按兵不动,从某个层面来讲就已经是在帮助契丹人了——少了来自河东、河北的军事威胁。对耶律德光来说是减轻了多大的压力!
但如果是耶律德光主动将燕云十六州交还,那事情又不同了。
当初就是走错了一步,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被张迈抓住了要害。闹得个打可以还手、骂不能回口,军心低落、士气丧尽,如果真能从契丹人蓉燕云十六州,将自己舆论上的短板补上,那对石晋政权来说将是全方位的提升。
天底下,懂得重视宣传的人,也不只是天策唐军一个,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人没有像张迈那样将宣传工作放到这么重的位置,也没有张迈那么多的花样,然而不代表石敬瑭不懂得舆论的重要性!
“辽使……真的这么说?”石敬瑭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但这却让桑维翰感到兴奋,他知道石敬瑭心动了。
“正是!”
石敬枇默下来,道:“规复燕云,举世同庆,但出兵的事情,冯丞相却肯定不会同意的。”
桑维翰忙道:“陛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不是冯相的江山啊!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张迈能兵入洛阳,冯相只怕还会继续做他的宰相,但陛下呢?张迈能容陛下?”
石敬瑭嘿嘿笑了起来,道:“去唤辽使入宫吧,朕要见他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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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平安城。
当耶律屋质问起天策唐军要什么条件时,薛复想也不想,就道:“要想和谈?你们契丹先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燕云十六州地方不算很大,但战略地位却是无人不知,契丹得之,便能长享中国之利,中国失之,却从此再无御胡之屏障!
薛复要契丹交出燕云十六州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这是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耶律屋质瞳孔只是缩了一缩,道:“好!那就这么办!”
这一下,倒是轮到薛复惊愕了。如今契丹陷入巨大的战略困境之中,别说燕云十六州,就是保不住临潢府都有可能!但是战而失地,和不战而以片言只语就把燕云十六州都交出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燕云十六州虽然宝贵,但你们汉人有一句古话: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人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屋质道:“我大辽皇帝陛下,愿与贵国张元帅,永结兄弟之好。若张元帅要挥师中原、定鼎洛阳时,我大辽愿出精兵十万为张元帅东路响应,若张元帅不愿我国骑兵再临汉土,则我朝愿赞良马万匹以助。薛将军,这样的诚意,足够了吧?”
薛复尽管对耶律屋质会说什么话都有所准备,这时也不禁被耶律屋质提出来的“丰厚条件”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虽不至于目瞪口呆,却也是一阵沉默。
看着薛复的反应,耶律屋质心中不免有些感叹,这次的军政、外交大略,主要脱胎于韩延徽的秘密建策,对于这次的大决议,契丹族内反应十分激烈,耶律屋质一开始也甚是不忿,尽管他是最早反应过来并支持此略的契丹人,但仍然对于此策的大胆抱有忧心。直到这时看到薛复的反应,才进一步坚定他拥护此路线的信心。
在韩延徽整个战略布局中,可不止要将燕云十六州作为外交手段。后续尚有更加激烈的政策,然而这是后话了。
“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想必薛将军也清楚。”耶律屋质道:“张元帅威震天下已久,他在域外已称天可汗,但在汉土却迟迟不肯称帝,想必不只是自谦,更有尚未真正入主中原的缘故,燕云自石敬瑭手中失去,却从张元帅手中收回。得燕云后此地后,张元帅在中原士林之声望将如日中天,届时中原便将是张元帅囊中之物,待张元帅兵临长安、洛阳。践祚登基之日,我大辽必再奉上一份厚礼,恭贺新唐皇帝陛下千秋万载、一统汉家天下!”
耶律屋质的言语越来越具蛊惑性,但薛复却没有再说话。一口气交还燕云十六州,如此重大的外交方略已不是一介边疆重将就能决定的了。就是杨易在此,除非军情紧急,否则也得跟张迈打个招呼。
薛复眼皮下垂,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抬起来。道:“耶律将军若不烦车马劳顿,是否将往秦西一行?”
耶律屋质含笑道:“别说秦西,张元帅的大帐就算是在轮台,在下也要走一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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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中走出来,韩德枢的步伐显得有些凝重,在契丹的时候,他并不是很看得起在耶律德光面前卑躬屈膝、又被张迈打得找不着北的石敬瑭,虽然乃父韩延徽警告儿子说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但这并无法扭转韩德枢心目中石敬瑭是个无能软蛋的印象。
直到这次真正见面,他才知道自己错了。石敬瑭能雄踞中原,登基为帝,其雄才伟略,未必就真比耶律德光差多少,石晋军队打不过天策,那是因为对手更加厉害,而不见得就是石敬瑭本身无能!
刚才与石敬瑭的会面,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再想想与张迈见面时的场景,心中更是没底——在这两个盖世霸主中间,自家老爹所主导的方略,真能顺利展布么?
想到这里,韩德枢就暗暗叹息。他回到契丹境内之后,就一直没能跟韩延徽联系上。虽也给韩延徽寄了两封家书,但有喧密话,那是只有父子二人在时才能耳谈的,书信如何能够泄露?
而韩延徽那边,也不可能远隔千里对儿子推心置腹,这次的方略,韩德枢还是从耶律屋质那里得知,而且韩德枢推测,自己所知道的,怕只不过是整个方略中的一小部分,甚至韩德枢有谐疑这些都是虚招也未可知。
如果是虚招,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如果是实招,自己又该如何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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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张迈放他北上,韩德枢看得出张迈对他并不如何信任,天策唐军渗透在契丹与中原的谍报系统并未给自己交底,多半是交给了那个姓折的或者那个姓赵的。反正就是放一个敌军宰相之子回国,若有所得,那是意外之喜,若韩德枢是设计归胡,对张迈损失也不大。
进入云州之后,韩德枢尽管知道如何与天策的细作接头,却也没有与赵普进行联系,这不是说他已经彻底放弃张迈这条线,而是他觉得还没到最佳的时机——目前来说天策唐军还是天底下最有前途的政权,良禽择木而栖,真到了大势已定时真投了天策也不是坏事。
只是无论是要将张迈卖给契丹,还是要将耶律德光卖给天策,都得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不是?
那现在,是否已经是这个机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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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还是有性力!”
在这个时空中,张迈、耶律德光和石敬瑭是各据一方的雄主,杨易是威震天下的大帅,而韩延徽与冯道则是胡汉两地最杰出的谋臣,这几个人都是有资格参与到棋盘中来对弈的,只是身份上略有参差。
至于他韩德枢,和上面这些人相比毕竟不在一个档次上,在韩延徽身边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能够跟上韩延徽,聪明才智不在父亲之下,直到这时独自在外了,才晓得自己还差得远了。这个时候他在十字路口挣扎着,亟盼有父亲在旁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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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枢一路犹豫着,等到快要抵达桑维翰府邸——石敬瑭特别许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我此次出使洛阳,是天下知闻之事,事后张龙骧也必定知晓。我若人在云州,还可以推托未与闻此间机密,但既作为使者来到洛阳,再推不知就说不过去。既然与闻,便不可不告,不告就是断了与张龙骧的联系,日后张龙骧万一真的一统四海,我连做降臣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心中斟酌的,只是要如何将机密告知天策唐军布在洛阳的眼线,机密之情又要泄露几分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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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的政治中心在哪里?
新碎叶城时代,安西流亡军还谈不上什么政治中心。后来到了疏勒,才算有了一个根据地,然后大军东征,安西唐军的政治核心也在不断东移。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策政权直到现在都不像一个传统的汉家政权——那就是缺少一个扎根不移、四海仰望的首都!
正如耶律德光的大帐在哪里,哪里就是契丹的中枢一样,张迈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策大唐的核。更何况前不久郑渭也跑来了,跟着魏仁浦为了科举的事情、曹元忠因为孟蜀外交的事情也跑来了,杨定国代表国人议政大会巡视秦西诸州,并要在秦州建立议政会,也跑来了,一下子秦州大腕云集、巨头齐聚,成了天策大唐临时的政治中心。
中枢是移动的——这可是游牧政权的特征。真正的汉家朝廷可不是这样的!这也是范质一直以来急着要打下长安的重要原因,在范质看来,只有赶紧打下长安,让张迈登基坐了皇帝,这样才能让天下民望有依,四海归心。
至于打下长安之后,对洛阳范质反而就不着急了,若再取洛阳,将来首都是放在东面还是西面,可以再谈,大不了迁都,或者定成两都制度都成。就像大唐一样,天子从长安跑到洛阳,再从洛阳跑到长安,不会影响到什么。
但像现在这样,作为政治领袖的张迈总是游离不定,甚至在前线指挥作战,虽说深入下层普得民心军心,却总让天下读书人感到不放心。
而这一日,一封急报和一封密报从敕勒川和洛阳分别传来,此时已经深得张迈信任的范质,已得到与马小春轮值帮张迈处理机密文书工作——甚至涉及军事机密的文书——的职权,不过从敕勒川那边传来的急报分为两份,其中一份是薛复的亲笔信,根据上面的标示是要张迈亲启,所以连范质与马小春都不能拆看。
对照薛复的急报和韩德枢密报的内容,范质不禁吓了一跳。
契丹,或者说大辽,这是要做什么啊!
欺诈么?不像啊,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韩延徽都不至于在国家大事上如此幼稚。
可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耶律德光究竟是什么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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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告别薛复之后,就走上了前往秦州出使的道路,然而在离开平安城之前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的侍从告诉他,平安城内有一个人求耶律屋质将他带走。
“人?什么人?”
“是一个云州人,自称是奚族,他说他本是云州城内一个畜医,半个月前,听说一支来自秦西的商队带来许多西域好东西,就去给他老婆买点稀奇货,不料那掌柜问了一些关于牛马疫病的事情后,就将他弄晕了,半哄骗半绑架地把他弄到了平安城。”
耶律屋质猛地想起在云州的时候确实发生过这件事情,当时也没当做一件大事,现在看来,似乎内中另有缘故,忙问:“现在人呢?”
“我们的人都被盯着呢,将军又不在,我们不敢擅作主张,那人是刚好觑了个空挡跑来跟我们说话,十分匆忙,说了没几句见我们没答应,又有人靠近就赶紧走了。”
“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当时很着急,口里含糊着,还说什么汗血宝马的病和这边马病不一样,他也也医治不了,但那位将军就是不肯让他走,他想回家去,因听说我们是契丹,便来求我们,我们要问清楚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了。”
耶律屋质心中一跳!
汗血宝马?马病?汗血宝马出来问题?这可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可惜,在这刚刚建立的平安城内,耶律屋质也没能安插间谍得到更多的线索,这个问题,只能暂时压下。
第二日薛复就派人来护送他前往秦州,临行前耶律屋质要求派两个下属回云州报信,薛复倒也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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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敕勒川到秦州。中间尚有千里之地,得渡过黄河,到达套南。在套南的中央,有一块广袤的土地。这里曾经水草丰美,是匈奴人的上等牧场,然而在唐初以后,由于过度放牧逐渐沙化,到了明清以后,这里逐渐变成沙漠——也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而在这个时代,毛乌素沙漠还未成型。但沙化现象已见端倪。
拥有历史远见的张迈,在夺取这片地区之后,趁机下令,将这块地区封锁起来。下令封山育草,这一带的降水量其实还算凑活,并不比敕勒川差,如果能够封山育草,恢复山林。几代人以后就有可能还原到秦汉时的自然环境,这对于关中的环境、对于黄河的积沙都有重大意义。
这个命令在当下执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自大河套东北的府州,到大河套西南的兰州,在乱世之末都只能算是地广人稀。大部分的人口都愿意聚集在黄河沿线的膏腴之地,好地皮都还没开垦尽,自然不需要去环境相对恶劣的地方,所以张迈的这条政策执行得相当顺利,这片被张迈称为“毛乌素禁地”的地方,很快就成为有南北长达数百里的无人区——当然也不是彻底没有人口,只是人迹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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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路行走,并不是直线距离最近,而要考虑沿途补给。当初薛复追逐契丹败兵,是直接跨越当时还没被叫毛乌素禁地的这个地区,但后来毛乌素禁地的指令下达后,由于沿途没有补给,商队就不再走这条道路,无论兰州还是秦西,都是先北上朔方地区(今宁夏),然后顺着黄河而下,坐船到达敕勒川,这已经渐渐形成一条新的商路了。路程上虽非最近,却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耶律屋质这时要去见张迈,同样要走这条道路,不过是逆着走,船只逆行就慢了很多,有些地段水流较为湍急,就干脆上岸。来到朔方地区,这里东有黄河,西有贺兰,人称“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者,最好的地区就是这一带,贺兰山挡住了来自西北的风沙和来自东南的水汽,降雨量甚至要比关中地区还要多,加上黄河带来的丰美土壤,故而有塞上江南之称。
张迈得到这片土地之后,除了安抚原有百姓之外,又将套南之地溢出人口都迁徙到这里,以及部分从东面逃来的难民,然而也仅仅九千余户,仅仅是唐朝全盛时期一上县的人口。
从朔方地区转而向南,进入秦西以后,人烟渐渐多了些,但也算不上繁荣。在和平时代和战乱时代,各个地方的人口是各不相同的,而且人口的变化也不一定和时代盛衰成正比。
以河西而言,这个地区在安史之乱以后,一度成为中原百姓的避战区,唐朝人口最集中的关中地区,不知多少百姓纷纷向这边逃难,这个过程持续了上百年,虽经过吐蕃之乱和异族统治,但相比于黄巢杀过来、朱温杀过去的地狱般的关中,河西、河湟地区至少还能活得下去,盛世平原乱世山,百姓逃到边疆之地,或者割据自保,成立坞堡,或者是窜入穷乡僻壤,或者是番化,成为半游牧式的牧民,最下等的是逃到边疆之地而成为奴隶。
因此,在这上百年见,河西的实际人口比起唐朝中期还要增加不少。当然在籍的人口是直线下滑——战乱期间,哪有官吏愿意且能够准确地统计户口数字?且那些拥有统治权的大族长们,也不想将家中的人口交出去。
而就河西内部而言,本来河西诸州的人口集中于东部的凉州,但由于战乱,到了唐亡以后,人口反而向沙州方向聚拢,尤其是汉族人,由于沙州有归义军的保护,那个地方便成了唐末以后的乱世桃源,并创造出了闻名后世的敦煌文化,不过经过数十年的生息,在外界大乱世、沙州小治世的情况下,这里的人口也膨胀起来,这也是敦煌沙漠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张迈收复河西以后,反而要从沙州迁出多余的人口来到甘州、肃州、凉州、兰州。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前,西北地区的汉族人口一直在番化,而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后,除了番化的汉人很快重新归宗之外,又有大量的番人以及混血族群汉化。七年时间又多生了不少丁口。卫生条例的执行让境内的少年成活率大大提升,加上政权内部的稳定,吸引了不少来自高原甚至中原的移民。
在盛唐时期。出于逃税的需要,大量的人口转为隐藏户口。而在天策政权下,由于明户可以分得土地甚至牲口,而隐户在生活上会面临诸多不便,在现阶段纳税的利益损失远远比不上上户的长远收益,大量的隐户纷纷出现,再加上张迈与郑渭所做的户口工作比起盛唐时代更加细致,所以天策政权对户口人口的掌握还在天宝年间之上。
到三年前的天策四年。沙州有户三万三千余,口十六万七千人(这是河西唯一户口减少的州,原因在于人口迁出),瓜州有户二千五百余。口一万四千人,甘州有户七千四百余,口四万六千余,肃州有户五千四百余,口二万七千余。凉州有户两万八千四百余,口十九万七千余,兰州有户一万二千余,口六万三千多人,不算归附不久、尚处于半自治的河湟之地。再扣除掉屯聚于姑臧草原大营的职业军户,河西的凉兰甘肃沙瓜六州,共有户口约八万八千多户,人口接近五十一万。
到了今年若再普查一下人口,户口数量可能还会增加不少——人口的自然增长不可能很快,但隐藏户口的挖掘以及移民的迁入是构成人口增长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张迈以此河西之地,再加上伊、西二州、新开河湟、朔方之地以及安西四镇和大北庭地区,便支持起这样浩大的战争,至于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那里隔得太远,对战争后勤完全无法有直接的支持。而印度地区所占之地之于天策,虽无属国之名,而有属国之实。在现有的条件下,天策政权对于河中与印度都无法进行直接治理。
河西地区是天策政权最直接的统治区域,其经济地位在天策全境之内正显得越来越重要,连年的战争虽然带来了不少红利,但也使得河西地区常常仓无积粟,若不是靠着丝绸之路的商业哺乳,财政早就破产了。
即便如此,大部分的军队在战余都得从事农牧业生产,骑兵必放牧,步兵必种田,轮值防卫的守军一年要分成三拨,真正全职业、只训练不种田不放牧的精锐,整个天策政权下不超过一万人。
张迈平居也常去种田、砍柴、放牧,可不是为了作秀而作秀,他不做个榜样,如何让战争期间已经在拼命厮杀、下了战场还需要承担庞大农务的将士们心理平衡?
可就是这样,境内也有老派的儒生认为张迈这些年是在穷兵黩武。
这是特殊历史时期下才可能产生的兵民状态,到了和平时代来临就无法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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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得了秦西十州之地后,杨定国等无比重视,这里以前是关中地区啊。按大唐政制,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即便大唐灭亡之后,州县建制已与盛唐时期有所不同,但怎么说也是十州之地,又是人口极其繁庶的关中,那得多少人口!
不料到了这里才知道事情大是不然,这些年河西地区的人口不减反增,相反,秦西十州之地,人口却在锐减。尤其是在籍的户口,少到了杨定国大失所望。十州户皆不满万,经过去年冬天的统计,一共才六万多户,三十四万口。这还是靠分田等政策吸引之后所得到的户口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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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如此,当初那三十万人就不该全数西送,直接在这里落地生根算了。”杨定国唏嘘道。
他说的是来自河东的难民,数量达到三十万之多的难民,在天策政权的安排下辗转西迁,形成了一次近乎奇迹的移民。这幸亏是河西商道已经通畅,从遥远的西域一路东征的天策唐军,对于安排民众行军又极有经验,他们帮助折从远将难民进行了半军事化管理,难民但求一条活路,需求也低,即便如此,这一番迁徙所耗费的粮食。也几乎不在这次关中大战之下。
最后迁徙到了轮台的人口大概有二十万,剩下的都在沿途八州(兰凉甘肃瓜沙伊西)落户了。而那二十万人也并非完全聚集在轮台,而是分派到北庭各个膏腴之地去落地生根。
“那倒不然。咱们要看得长远一些,秦西之地只要安定下来。不出十年人口就会有很大的起色。这边的逃户、隐户还是很多的,毕竟更近中原。番人的可汉化程度也远比西域为高。”张迈对远道而来的杨定国说:“但西域那边,却亟需汉家人口去填补啊,那里有很大的空白啊。没有人,占了的地方也会失去,迟早都是一句空言。那我们之前的血战就都成了无用功。”
杨定国点了点头,在大北庭地区。轮番大战使得回纥等族人口锐减,现在那里的土地与水草养活几十万人丝毫不成问题,也正是那二十万人的迁入,填补了大军东征的空白。才使得杨易能够率领数万大军,再无顾忌地进入漠北。
而且也得有这几十万人作为基数,西域的汉化才会成为长久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次的难民迁徙既是顺势而为,是难逢的机遇。若到国家转入治世,再要进行这样规模的人口迁徙,各种成本将是现在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绝非夸张的说法。
张迈道:“当前最重要的,是要在秦西诸州将国人议政会议建立起来,我们要加紧把在凉兰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带到秦西。刷新这边的吏治,改善这边的民生,一旦民众的生活水平提了上去,关中其它地方就会向这边看齐,这比一百万大军都有用,更别说秦西的政治一旦上了轨道,我们的国力也将有极大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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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国但恨西北人口太少,曹元忠却觉得西北人口太多。在天策政权下,曹元忠近年来分管的领域渐渐倾向于外交。对孟蜀的外交攻势,就有他的功劳,而打通前往湖广、江南的商路,也有他的努力。
但关中大战后期,郑渭又将赈济秦西贫民的任务交给了他。为什么是他呢?因为赈济的粮食很大部分来自孟蜀留下的军粮,这是外交的战利品,是曹元忠指挥下争取来的,郑渭便将这个任务顺水推舟交给了曹元忠,但对曹元忠来说这却是个极大的苦差。孟蜀留下来的军粮虽然不少,但也挡不住成千上万饥饿贫民的分食。
与此同时,魏仁浦因要举行科举的事情,也来到了秦州。
就在天策政权各大腕纷纷聚集到张迈身边,本来已经沉静下来的军方事务,忽然荡起了涟漪,并有可能形成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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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耶律屋质还在前来秦州的路上,当张迈正与杨定国商议建立秦西各州的国人议政会议时,范质拿着几乎同时抵达的三封书信,来到张迈面前。
三封书信,一封是薛复的密信,火漆尚未开封,一封是薛复的公开启奏,还有一封是来自洛阳的密报,消息源头是韩德枢。
张迈先看了薛复的密信,脸上不动声色。再看薛复的启奏,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再看来自洛阳的密保,脸上的神色忽然丰富了起来。
“怎么了?”杨定国在旁边问道。
张迈沉吟着,这时郑渭、曹元忠、魏仁浦和郭威等四人也都在,正谈论着国人议政会议的事情,慕容春华、马继荣、安守慎和安审琦、杨光远也在房间里,不过在另外一个角落说着话,只是安审琦和杨光远不是会向张迈这边偷偷望过来一下。
安审琦和杨光远毕竟是新近归附,对天策政权高层这种亲近平民式的碰头还不习惯,他们刚一进门的时候,见到张迈就想跪下,张迈虽没阻止,但看到其他人随意坐下,如同串门一般后,就感觉自己的行动有些尴尬。
对安审琦、杨光远这样的降将来说,当前最重要的是怎么得到张迈的信任,而国人议政会议,则是他们融入到天策政权内部的绝佳途径。毕竟,国人议政会议的成员是要由各地选出,这些人自然会与安审琦、杨光远等地方实力派有所干连,以后也多半能成为他们所在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所以像安、杨等人。对于这个机构都大感兴趣。
范质看看周围,低声道:“元帅,是否到内室之中。议一下军机?”
他这是提醒张迈事涉机密,说话间安守慎有事出去。鲁嘉陵刚好进来,坐到了慕容春华对面喝茶,张迈扫了一眼屋内,此屋中,杨定国和慕容春华是新碎叶时期的元老,郑渭和鲁嘉陵是安西四镇的故人,曹元忠是沙州故将。随着沙州人口的播迁甚至代表了河西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利益,马继荣来自于阗的属国,郭威是河东武人,范质魏仁浦是中原士子。杨光远安审琦是秦西归降者的代表,聚在屋子里的这帮人地位或高或低,关系或亲或疏,却正是当下天策政权政治生态的缩影。
张迈沉吟了片刻,说道:“在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这事不如就让大家来议一议。”
杨光远和安审琦都竖起了耳朵,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心中窃喜,脸上却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曹元忠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慕容春华等见状也围了近前,杨光远和安审琦也跟着众人的节奏走近。
张迈将密报交给范质让他收好。却将薛复送来的启奏往桌上一拍,道:“耶律德光派来了使者,就是那个耶律屋质,大概两三日内就会到达。他想和我们议和。”
慕容春华冷笑道:“现在求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当他们占上风的时候,不求和,现在处下风了,就来求和了?”
郭威道:“可有附加了什么条件没有。若没有任何好处,他们知道元帅绝不答应,也不会派耶律屋质这等重要人物来。”
“好处是有的,而且是好重的一份礼!”张迈在启奏上敲了一敲,道:“耶律德光好大的手笔,他要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奉上,以换取我们之前暂时的和平。”
众人一听,倒有一般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一下子就抛出燕云十六州,这个手笔,的确不小!
这可是一块可以媲美河西、甚至犹有过之的重要领土!在盛唐时期,当凉州还只有不到二十万在籍人口时,幽州的在籍汉族人口就接近四十万,此外还有番人接近四万。这个数字,与隋炀帝全盛时期大体相当,可知这是幽州人口的常态,而非突变。若将燕云十六州囊括起来,其人口规模与农业经济都非河西地区所能望其项背。
近百年来,燕云地区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人口回落得很快,但就目前而言,仍然不是河西所能比拟。
更不用说燕云地区的战略地位了,在场所有人不是治政者就是治军者,谁心里不明白?
若说天策唐军这次有机会得到燕云,在场所有人都相信,但说契丹竟然要将燕云抛出来作外交上的交易筹码,在场所有人便都不能不感到诧异了。
“元帅,契丹抛出燕云,还有什么条件没有?”
张迈看了范质一眼。
“暂时来说,还看不到其它附加条款,”范质道:“这份急报,是薛将军发来的,薛将军与耶律屋质会面之后,就派人加急送来这份奏报,耶律屋质现在正在路上。就奏报的内容看,大概只要我们同意议和,契丹就愿意交出燕云地区。”
曹元忠喜道:“这桩买卖有得做啊!这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
张迈的脸色,却是一沉,曹元忠见张迈脸色一沉,喉咙就是一堵。
在场所有人中,郭威最是清楚,这一桩买卖,看似天策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但绝不是无本的买卖,其换取的就是天策目前整个大战略的转向,以及对辽战略攻势的延缓。这可是张迈殚精竭虑、干冒奇险又付出重大代价才取得的局面!
除了郭威之外,在场其他人对此也有或深或浅的了解,就是曹元忠自己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因此张迈脸色微变,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鲁嘉陵道:“这虽不能说是无本的买卖,也会使我军军略有重大调整,但若在能够确保漠北大军安全的情况下,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契丹在回归之后,花了很大力气对漠北与河套地区进行骚扰性干预,导致张迈与漠北大军之间再也无法保持顺畅的联系,若迂回自西域而来。道路过远,毫无战略意义。但若能占据燕云,形势就会有很大的扭转。
临潢府地区位于东北与漠北的交界处。其位置已经偏向于东北,若燕云地区落入天策唐军手中。再加上敕勒川地区,就能对云州北面形成巨大的压力,步步为营蚕食而北,很快就能与漠北连成一片,契丹也将很难再干扰杨易与张迈的联系。
对薛复来说,他要与杨易会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下云州。而后向北,否则就是从云州西北部横掠而过,侧后方随时可能被契丹在云州的守军攻击,需要冒相当大的军事风险。
张迈问郭威道:“你看如何?”
郭威道:“饵无好饵!”
他不作过多的解释。但一句饵无好饵,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对契丹不信任!
张迈又转头问安审琦、杨光远,道:“两位觉得如何?”
安审琦和杨光远对望一眼,他们本来都打算这次只是旁听,尽量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免得说错话,但两人都没想到张迈会咨询自己,更没想到张迈会这么快问到自己!
但张迈会问他二人,却也正在情理之中。
安审琦本身就是晋北朔州人,杨光远则曾经用兵幽州。对于此次军事行动的地理方位,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明了于心。郭威虽然也来自河东,但他在河东时地位卑微,比较起来安审琦杨光远的资格比他老多了,安审琦杨光远在中原时地位高于郭威,其所能接触到的情报也就比郭威更深入更高层。
这次要配合薛复进行晋北干扰的行动,若不是新近来归、信任未立的缘故,他们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不是派出乳臭味干的赵普与折德扆。当然,若是由安审琦杨光远领衔,那就不是只身进入敌后,而是派出另外一支偏师对燕云与临潢府进行双管齐下的攻略了。
杨光远还是小心翼翼的,一时不敢开口,安审琦觉得自己已得信任,鼓起勇气道:“云州未取,要自敕勒川横掠进入临潢、漠北,十分冒险。但契丹狼性狡猾,既开出这样的条件,背后必有缘故。”
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尤其最后一句话已经极度接近真相——若不是潢水流域被鬼面军洗劫到濒临崩散,契丹全族大受刺激,耶律德光就算想推动此次战略只怕也无法说服族人。
但就立场来说,安审琦的话却显得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
张迈一时陷入沉默,范质看了众人一眼,似乎议论的方向,正被郭威主导,便开口道:“兵虽然贵奇,然以奇而胜,复以正合。我军用奇已久,冒险成风,恐怕也非谋国之道。”
杨定国睨了范质一眼,笑道:“范先生也知道军事?”
他虽是笑谈,却带着明显的挑衅。这段时间来张迈对范质这些中原新晋的信重,其实已引起一些安西旧人的不满,虽还不至于形成对立,但情绪总是有的,郭威也就算了,毕竟他有赫赫战功,范质魏仁浦这等文士,却不为一干安西老将所重。若范质魏仁浦只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罢了,但到军事上指手画脚,杨定国就忍耐不住。
杨定国是张迈也得礼见的国老,被他如此一讽,范质就尴尬地坐立不安,魏仁浦有心帮腔,却怕反而激怒杨定国,郭威有心居中婉转,但自觉与杨定国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贸然开口只怕适得其反。
鲁嘉陵咳嗽了一声,道:“此事涉及外交,外交属于军政相交领域,听听学士们的意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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