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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txt下载

    “陛下,相国等诸位重臣,已在殿外候旨。”

    石敬瑭点了点头:“宣!”

    太监出去时,石敬瑭目视桑维翰。

    桑维翰道:“陛下放心,此事必然可成!”

    石敬瑭点了点头。

    契丹要送回燕云十六州,这是好事。但契丹要石晋出兵,这又是为难事。石敬瑭几乎已经可以想见包括冯道在内等重臣必然会激烈反对。

    因此石敬瑭虽然对燕云十六州垂涎万分,却还是拖了好几日,直到桑维翰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这才召集冯道等人商议。

    这个“万全之策”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瞒天过海。天,不是头顶这片天,而是手底下的这片天,他要告诉臣下:契丹震于中国之威,再加上朕对之晓以大义,耶律德光已准备献回燕云十六州。

    至于出兵天策云云,石敬瑭并没有打算说。

    这会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谎言,但只要契丹最后真的交还了燕云十六州,那就不是谎言了。

    然后为了接管燕云,势必要派遣兵马——这是必然之事,关系国家大局,就算要穷搜国力,冯道也不会反对没法反对!

    至于兵马北上之后,是为了收回燕云防备契丹,还是威胁天策暗助大辽,那就看石敬瑭存乎一心了。

    有好久,石敬瑭没对桑维翰产生好的感觉了。直到此刻,他才又对自己的这位智囊重新产生了信任。

    ——————————

    鲁嘉陵是安西四镇中,郭杨鲁郑的后人,虽不是在杨定国跟前长大,但杨定国对四姓传统有着极深的感情,一直自觉地将郑渭鲁嘉陵当作晚辈,而且正由于鲁郑二姓因历史原因没能与郭杨一起。导致杨定国对他们又带有一种报偿性的爱护,如果大街上郭杨子弟和鲁郑子弟打架,杨定国一定会偏向鲁郑子弟。

    这时鲁嘉陵开了口。杨定国虽然不是很满意,却也是哼了之后就没继续打击。

    张迈又问慕容春华道:“漠北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传来没有?”

    漠北与河西相隔万里,道路迂回,一个消息的传递常以月计,更别说过去几个月正当寒冬,有很长一段时间风雪封路,正因如此,当初杨易领命之后。张迈就授予了他临事决断的大权,相应的,漠北方面对传回中枢的奏报也就更加谨慎,对于一些还不够确切的消息一般不会贸然发回。以免误导了中枢的决策而产生难以挽回的后果。

    慕容春华道:“杨将军并未有动摇之意。”

    张迈点了点头,至此军方各派的意见已算明晰。

    鲁嘉陵其实也是有些倾向于外交斡旋的,问道:“薛复将军那边是什么意见?”

    范质刚才只说了薛复奏报的客观内容,尚未讲薛复的立场。

    张迈左手捏了捏薛复的密信,道:“薛将军的意思。是认为这次的和议不能粗暴拒绝,要加以利用。”

    鲁嘉陵道:“如何利用?”

    张迈笑道:“如何利用,这是你的事情吧?”

    鲁嘉陵一阵愕然,自嘲而笑。屋里文武群臣一时都笑了起来,氛围便缓和了不少。

    张迈道:“其实这次除了契丹。洛阳那边,也还有一份密报送来,文素,你将密报念出来,密报的来源就不用说了。”

    范质有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下将密报的内容,隐去与消息来源地说了。

    听说契丹竟然又要将燕云让给石敬瑭,郭威皱起了眉头,杨光远和安审琦目目相觑,慕容春华等甚为不耻,杨定国怒道:“两面三刀!”

    曹元忠道:“元帅,这份密报的来源可疑信任么?”

    对于这份密保,鲁嘉陵那里也有一份副本,他刚才就是为此而来,这时说道:“密报来源者,暂时还在考察期,难保是否信任。但此密保的内容,很快就不会是秘密了,若是情报属假,此人便是自绝于我大唐,以此推断,此密保的可信度极高。”

    韩德枢这份密报的意义,不在于泄露秘密本身,而在于能让天策唐军提前知道消息,在决策时间上有不小的意义,单以此而论,天策就得为他记上一功。

    郑渭一直没开口,他主理的是政务,不是军务,不过以他的地位和与张迈的关系,在这件屋子中说话会更加随意,不像范质、安审琦般有过多的顾忌,这时说道:“这样的大事,石敬瑭一定会知会群臣,若他决定接受更是会大肆宣扬,甚至在耶律屋质到达时,或者在我们还与契丹谈判之时,洛阳那边就会有消息从公开渠道中传来,所以这件事情,不是阴谋,是阳谋!契丹此次是货卖两家,谁先出价,谁就先得。”

    杨定国怒道:“国家大事,岂是商贾!岂能如此!契丹胡奴,毫无信义可言!”

    郑渭笑了笑,道:“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他是商人子弟出身,与杨定国这样的老派人物大是不同。

    杨定国哼道:“总而言之,老夫不信这帮胡虏!”

    在场众人一大半身上都是混血血统,就是杨家,身居西域数代,要说能保持汉家纯正血统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大家都以唐人自居,但会这么大声地把“胡虏”二字叫出来的,也就杨定国了。

    只有范质是大名范氏子弟,族系醇正,魏仁浦深受儒家思想根植,听杨定国在胡汉问题上义正言辞,忽然起了认同之感,刚才受杨定国的非难而产生而不快一扫而空。

    郑渭道:“就算契丹没派人去洛阳,难道我们就能信他们?我们不信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们。但国家相交,因利而行。若是彼此有利,世仇也未必不能暂时握手。”

    张迈皱眉道:“你是主张和谈?”眼前的郑渭与别人不同,张迈对他的信任几不在杨易之下,这种信任不止是在人品、感情上,更是在能力与意趣上。张迈作为一个来自商业力量大行其道的现代人。与出身商业世家又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郑渭最后共同语言,迈哥与杨易的感情,是在一场场生死大战中建立起来的。而与郑渭之间则是彼此相投,是另一种亲密无间。

    郑渭道:“你心中的战略意图我也了解一二。不过毕竟十分行险,就算胜利也有破国之危险,为争胜利彼此破国,不是好事。有些事情,快了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张迈道:“但有些事情,今日延缓一时,就得慢上十年。”

    “但事情若最终能成。慢上一慢,也许成算更大。”

    “事情一拖,变数就多。今日有七八成把握的事情,到了数年之后。未必把握就会增加,兴许成算反而减少也难说。越无把握越是拖延,越是谋算越怕冒险,明日复明日,明年复明年。我辈不行交给儿子,儿子不行交给孙子,不停交给后代,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张迈想起另一个时空迟迟不敢决断的国土一统,道:“无论契丹还是中原。都有能人在的,我们的思维契丹已在习惯,我们的优势其实正在削弱,现在说到国力我们或许正处在最衰疲的谷底,但契丹、石敬瑭也同样是在谷底,而我们的军心士气却在最旺盛的顶峰,契丹、石敬瑭在这方面却还沉迷于深渊之中,一旦缓和下来,国力的恢复是三家一起恢复,而我们高涨的士气却不可能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势必要慢慢回落到平常,契丹与石敬瑭则会触底反弹、舔伤恢复,如此我们就会丧失我们最大的优势,所以拖延下去,对我们未必划算!。”

    安审琦和杨光远听张迈连这等最根本的政略定位、战略意图都在自己面前说了出来,心中都感到一阵窃喜,知道这是对自己信任的表现。

    他们心想领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必是如何推行,不料却还有人敢提不同的意见。

    鲁嘉陵道:“用兵之道,上上伐谋,其次伐交,其次野战,其下攻城,若能伐交取利,何必定要冒险野战。”

    张迈嗤的一笑,道:“伐谋要有伐谋的本钱,若我位处中原,占有膏腴之地、千万人口、边塞俱全、士卒用命,自然要伐谋的,谁还冒险?伐交是渐进之道,只能蚕食边角,不能直取心脏!而我要做的,是灭契丹全族!有什么样的外交手段,能叫契丹将全族性命交出来?”

    “灭契丹全族”五字说将出来,安审琦杨光远心头巨震,这五个字,阵前叫嚣只是鼓舞士气,这时是庙算议论,说出来那就是张迈真正的意图了,二人心中都是无比骇然,这等激烈图谋,莫说石敬瑭,就是李嗣源巅峰时期也不敢想。

    屋子之中,一时沉默。

    张迈道:“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那调子就这样定下了,今后一段时间对契丹与中原的行事,以此为准则,至于具体手段,各人请贡献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但薛复的话是有道理的,契丹的所作为所就算是计,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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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散了以后,杨光远拉住安审琦低声道:“不想今日无意间撞上了这等重要会议。这是元帅对我们的信任啊。”

    他和安审琦本来不算很相投,不过在今天的圈子里头,就只有安审琦和他处境最为相近,所以出来后就拉他说话。

    像这样重大的灭国决策,是不可能拿来骗人的,而能进入到这个会议之中,就是进入决策圈子的象征,所以杨光远忍不住兴奋。

    安审琦也低声道:“既是信任,怕也是考验。”

    “考验?”

    安审琦道:“契丹使者将来,洛阳那边也会有异动。这次的决议如果外泄,契丹、洛阳那边只怕就会有所应对。”

    “谁会外泄?”杨光远说出口后猛地明白过来,这次的决策参加的就那么几个人,若消息走漏,要查出是谁泄密还不容易?

    想到这里,杨光远忍不住嘴巴一紧,安审琦见杨光远悟了,说道:“这件事情于我们是生死大事。若过了这一关,兴许我们就能得到元帅的真正信任了,若是过不去。疏远都算轻的,死也有份。就算夜里做梦。也得将口闭紧些。”

    杨光远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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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与魏仁浦一同离开,范质感慨道:“元帅行止,有时看似行险,其实内中无不有深谋远虑,绝非鲁莽。其胸中谋之深略之广,果非常人所能及!我二人适逢明主。何其之幸!”

    魏仁浦盯了他一眼,道:“文素你随元帅身边日久,可有些被遮罩住无法跳出来了。”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道:“文素先行。我欲返回与元帅独对。”他与范质交好,又是同气连枝,因此不瞒他。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已经回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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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听马小春说魏仁浦回来,心中一奇,许他进来。魏仁浦道:“请元帅屏退左右。”张迈指着马小春笑道:“只有他一个。”

    魏仁浦道:“虽一人,也是左右。”

    张迈对这些耿介儒生的迂腐性情有些无奈,却也尊重他,朝马小春挥了挥手。

    魏仁浦道:“元帅可知洛阳冯可道?”

    “冯可道?冯道?”

    “是。”

    张迈笑道:“自然知道,那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将来若入据中原之后。我想请他来做宰相,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却是一脸的严肃,道:“明主在上,冯老必然欣然应允。”

    张迈忽然感到一阵不爽,他猜想大概是冯道与魏仁浦有什么联系,就开玩笑说将来有机会就让冯道做宰相,换做韩德枢那样的人,一定会代替冯道说些感恩戴德的好听话,但魏仁浦回的这一句,听起来都是好词,可意思却反了过来,好像冯道肯做宰相,还是张迈该高兴才对,这些古代儒生说话就这么呛人,怪不得古代的君王多不喜欢他们呢。

    魏仁浦道:“冯老与臣之间,这两年颇有书信往来。”

    范质魏仁浦等人与中原士子互通声气的事情,张迈并不禁止,相反还有所鼓励,他甚至告诉鲁嘉陵一些名字,如范质、魏仁浦等,其书信出境都不需要拦截检查,这是张迈对范、魏等人的信任,也是张迈的的自信。

    这时却道:“你给他写信不奇怪,这是我默许的,他还能给你写信,石敬瑭这么优容他?”

    魏仁浦道:“石贼多半是有监察的,所以书信之中颇有隐语,不甚明朗。不过冯老对于我等来到西北的后学,常加指点。本来彼此各侍一君,书信之中冯老对我们应该怒斥指责才对,如今没有指责,反有见爱,则长乐老对我大唐已有归意可以推知。”

    冯道书信中肯定不会直接表露自己对天策政权的好感,但魏仁浦能从极其微妙之中,推知冯道的政治态度,这些儒生们的花花绕绕张迈可自叹不如。只怕石敬瑭那种武夫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他手下就算有聪明才智之士看出来了,也拿不到证据。

    张迈道:“你今天回头来独对,是要说策反冯道的事情?”

    现阶段冯道留在洛阳更好,张迈这边暂时还不需要他,因此兴趣不大。

    “不是。”魏仁浦道:“近期冯老与臣的书信当中,颇论史事,使臣大受启发,因此回来愿与元帅共享。”

    张迈道:“哪些史事?”

    魏仁浦道:“秦灭四国,楚经连败,然而项燕一击,李信败亡,二十万秦军溃散逃亡,而后倾国发六十万大军,方可致胜。”

    张迈听了,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魏仁浦又道:“曹操破袁术吞吕布灭袁绍,天下已得大半,挟中原之威风,刘备逃窜,孙吴僻守,赤壁一火,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后经数十年经营,中原才一统乾坤。”

    张迈道:“还有吗?”心头已大感不快,现在天策唐军准备挥师北上,又是进攻的一方,你魏仁浦这当口竟挑些攻方大败的例子来,是什么意思!

    魏仁浦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张迈神色的变化,又道:“隋唐国势,直追两汉。隋炀帝虽为暴君,亦是强君!既扫漠北,又定西域。江南已平,中原一统。而后百万之兵举而向东北,结果高句丽一战不能胜,再战仍不能胜,唐太宗号天可汗,万世之明君也,既统天下,又灭突厥。承前隋之遗志,用兵东北,屡战不克,乃至兵败而重伤。直到高宗之时,方才由李勣扫平定鼎。”

    张迈怒道:“这当口你说这些败军之绩做什么,要慢我军心吗?”

    魏仁浦道:“此时更无第三人,话出臣之口,入元帅之耳。元帅不提,何来慢大军之心?”

    张迈冷笑道:“懈怠我的意志,就是慢我军心!”

    魏仁浦道:“元帅的宏图大略,魏仁浦并没有觉得错。”

    张迈冷笑道:“既然觉得我没错,说这些做什么!”

    魏仁浦跪下顿首道:“谚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有七分。尚有天算三分。观自古诸史,就算一方已经有倾国之势、万全之策,也难保敌人亦有应对之良谋。且灭国之战,越到后来,越有反复。曹魏扫平群雄,一统几乎已成定局,而有赤壁之反复;秦灭六国,一统已成定局,而有荆楚之反复;隋唐既压漠北、又统中原,而有高句丽之反复!小国之灭,可一战而决,大国之灭,虽死不僵。人之将死,尚有回光返照,何况万乘之国?臣举上例,非为劝阻当前军势,而是要启禀元帅:此番军势,万一有反复时,请元帅勿急躁,勿消沉,因为最后天命之归,必在我大唐!”

    张迈听到这里,稍稍沉静了下来,道:“你还是不看好这次大战?”

    “是!”

    “你不看好,而且冯道,也不看好,对么?”

    “冯老远在中原,真实想法如何,无法直接表述。”魏仁浦道:“但我观他书信中所隐之心意,确实有此顾虑。”

    张迈道:“他如此推测,可有根据。”

    魏仁浦直截了当道:“应该没有!”顿了顿,又道:“应该只是凭着熟悉史事,再观今事所产生的臆测。”

    “臆测?文人的直觉么?”张迈笑了起来。

    魏仁浦道:“亦可以是史家的直觉。”

    “史家……”张迈停住了笑,说道:“我进来多听范质讲说史事,提起古代巫史一家。冯道无根无据,但凭臆测断胜败,果然是很有巫道的作风,只不过有些神道了。”

    魏仁浦俯伏在地,张迈起身扶起魏仁浦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此战我志在必得,但冯道怕我头脑发热,要泼一泼冷水,不管这盆冷水泼得是否得当,我也容他。”

    顿了顿,张迈又道:“我不是不知道灭国之战的艰险,所以这段日子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如今之势,杨易孤悬漠北,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为今之势,也容不得我后退半步!”

    魏仁浦流涕道:“臣明白!臣虽无大才,亦愿肝脑涂地,为元帅拾遗补漏。”

    “行。”张迈道:“你去准备科举的事情吧,至于战场之事,我自有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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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胪驹河畔,春风也已经有了痕迹。

    唐诗有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岑参做诗的地方虽在西域,漠北的情况也类似,这里的冬天来得早,这里的春天却到得迟。

    在江南怕已是春江水暖,在中原也是道路解封商旅同行,在漠北,却还得是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到春天的痕迹。

    熬过这个冬天之后,本觉得自己已在死亡边缘的杨易,惊喜地发现身体似乎在好转,且不是回光返照式的迅速好转,而是缓慢却生机潜伏的好转,就像大雪之下正在努力穿透泥土层的新芽。

    大雪封山之际,战不得,不是不战,是难以大战。然而冬日难以打仗,却有人宁愿冒着严寒进行苦战。相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却反而更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暮春不战,初夏不战,至秋乃战!

    之所以不战,是为了羊群蕃息,是为了战马养膘,正如所谓黎明前的黑夜最为暗淡,夏季到达前的那段时间,也是漠北民族最懒洋洋的时候。就算人在战争威胁下打起精神警惕起来,马也会懒洋洋的。

    而杨易认为,那就是击破契丹的最好时机!

    自漠北决战以来,杨易更加坚定地认为张迈当初的预计没有问题!大雪封路之前取下漠北,而后在来年夏初,大约五月份,在江南已经入夏而漠北尚是春天的时候,在这个契丹的人力马力刚刚开始恢复的时候,进行第二次决战!这一次,就是契丹的灭国之战!

    由于道路阻隔,杨易和张迈暂时还无法实现有效的联系,但彼此神会于心,杨易相信张迈一定会不顾一切代价,派人在那个时候进行支援。但杨易也不敢将一切希望付托在张迈身上,毕竟南方的形势瞬息万变,张迈去年为了抵挡住三国合围的攻势,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杨易还不完全清楚,或许张迈已无力量,或许张迈会受到牵制,那样就需要杨易独力决胜!

    从当下潢水流域破败的情况以及漠北诸族纷纷来归附的情况看来,五月这次决战对上破败的契丹,就算独力决胜,杨易仍然有六成以上把握可以破敌!

    但如果张迈能排除一切障碍,遣军北上会师,那杨易就有八成以上把握可以取胜!甚至还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将契丹聚歼!

    战争凶险,八成的把握已经是罕见的胜算了。

    尽管这样一场不顾天时的决胜大战,会给漠北脆弱的牧业带来惨重的破坏,但破坏就破坏吧!错过了这个时间,再要灭契丹,就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迈哥!我相信你,就算你不能亲来,也一定会派人与我饮马潢水河畔!我等着!”

    鹰扬旗与赤缎血矛碰头的那一天……

    “就是契丹的死期!”

    ——————————

    洛阳。

    冯道从皇宫中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就在刚才,石敬瑭当众宣布:契丹将交还燕云!

    这是一件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但皇帝都说了的事情,且是当着契丹使者之面,如何不信?

    惊讶之余,殿上群臣齐呼万岁!

    有多少日子了,石晋皇朝的朝廷死气沉沉,但燕云回归的消息实在太令人振奋,以至于满朝文武,不论忠臣奸臣,无论政治立场,全部欢呼起舞。

    只有冯道对此表示了质疑,担心是契丹的奸谋。但石敬瑭的话却让他无法反驳:“朕即日便将派人北上收取燕云,辽人若交出燕云,则是国家之幸,辽人若是狡诈欺我,又于我大晋何损?”

    没错,我派人去交接,契丹交了地皮,那是好事,不交,最多我拿不到而已,没多大的损伤。

    但总不能人家说给,你还不敢拿吧!

    朝臣都没话说了,满朝都是奉承的欢喜谀辞。就连冯道也不得不上表称贺。

    但是,老冯私下里还是担心啊,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不只是在怀疑契丹,甚至还在怀疑石敬瑭!

    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世界上没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内中一定有诈,可诈在何处呢?

    一时之间,冯道更加担心了,不是为了石敬瑭,而是为了中原,为了汉统,为了华夏,甚至可能有点是为了……天策!

    在平行时空的宋朝,契丹使者每次进入境内时,宋朝方面总会作出种种限制,引导使者大走弯路,目的是为了避免契丹使者熟悉道路,入境之后更是设下诸多设置,避免辽使窥知中原虚实。作为一个大国,心虚到这个程度,固然有其客观原因,可也懦弱得叫人叹息。

    而当鲁嘉陵提出类似建议的时候,张迈只是一声轻笑:“契丹的骑兵,还有机会渡过黄河么?”

    于是这次耶律屋质进入天策大唐境内,对面的一切便似乎都在向他开放。一路上并未故意走弯路,过朔方以后,甚至准许辽使的从人直接去市集上购买东西,一开始只是提供一点生活上的方便,但大辽使团还是带了钱的,到了市集发现了许多燕云也见不到的货物,干脆就购买了起来,监视者竟也未加阻止。

    既做生意,就要接触,一有接触,闲聊中就能从市井之中得到许多讯息。

    耶律屋质探听着天策大唐民间的信息,但张迈却没有阻止的打算。除了军事机密,自家土地上光明正大的事情,谁想知道都可以!辽使想知道,那就让他知道吧!

    这是一种胸襟,这是一种自信,这是一种蔑视!

    在大唐时代,倭人入唐,新罗人入唐,西域诸国人入唐,什么时候见大唐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唯恐自家虚实被人知道了?

    于是耶律屋质进入了秦西,并有机会看到和听到了秦西正在发生的一切。尽管是契丹人,但作为族内汉化程度最高的智者之一,耶律屋质以他的聪明才智解读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惊诧地发现:秦西似乎在进行一场社会变革。没错,不仅仅是政权的易手,而是社会变革。

    这里正发生的。不仅仅是朱温篡唐、李存勖取代朱梁、石敬瑭取代李从珂那样的政权交替。伴随着天策政权的进入,一种包括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甚至娱乐生活在内的全新生活方式正在迅速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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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策政权从占领疏勒开始,一种借鉴了东西方的娱乐传统就一直延续下来并越往后越是丰富精彩。变文僧的变文、说书人的故事。这是疏勒时期就已经火热的娱乐,最出名的就是向境内民众以及境外民众讲述安西唐军一路东征的故事。一开始是为了宣传的政治需要,但慢慢的居民发现这些故事的确有趣,到后来就算不是为了爱国也愿意听。

    到了焉耆一带,开始形成简单情节的戏剧形式,到了龟兹之后又加入音乐与歌舞,即便是在军队中,如果是长期出征。有时候也有戏子跟随期间,为暂时休息的士兵表演,当然表演的都是能够鼓舞士气的短剧,以及能够加强向心力的变文故事。至于唐诗的吟诵。更是成为陌刀战斧阵的野战传统。

    战争期间尚且如此,而在和平期间,各种娱乐就更加火爆了,就连最高领袖张迈,偶尔也会参与变文与戏剧的创作。《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故事。《西游记》的故事,《封神演义》的故事,始作俑者就是张迈,他给儿女们讲故事,然后被“偷听”到的侍从流传出来。在变文僧与说书人那里再加变化,就成为了与安西唐军东征记并列的三大题材。至于僧人们原来讲述的佛经故事,反而成为了小众题材。

    进入凉兰以后,故事的题材又有拓展,其中最大的变化,是纠评台成立之后,有一些人将现实的故事加以整编,变成了当代的市井生活剧,讽刺时局,虽然其神奇激烈处不及前面四大种类,但由于与民众的生活更加贴近,因此火爆程度便不在前面四种之下。

    市井剧和市井故事出现后一度曾引起天策政权有关部门的恐慌,但张迈却对此十分放任,甚至他自己就是这类戏剧与故事的铁杆观众,经常微服观看这类戏剧与故事,看看自己统治下的民间社会出了什么样的问题。有了他这个标杆,市井剧与市井故事便迅速繁荣起来,站稳了脚跟。

    而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来自西方的各种故事和娱乐方式更是年复一年地丰富着凉州的娱乐。现在不止有印度佛教的故事,还有天方世界的阿拉伯故事,甚至还有希腊、罗马的神话,就是拜步经中的一些故事也被变文僧和说书人所吸纳。

    至于音乐方面更是无所不包,龟兹的、印度的、阿拉伯的,甚至少量的埃及腔和欧洲调,各种各样的旋律都可能出现在凉州的市井。更不用说有时候从张元帅家中传出来的“天籁之音”!

    好吧,张迈那破嗓子唱歌真的很难听,但他偶尔哼出来的歌曲的确是超时代的。

    然后还有美食,来自阿拉伯地区的美食,来自印度地区的手抓美食,来自中原的美食,来自巴蜀的美食,来自北庭、漠北的美食……

    一件一件,充斥着凉州的市井。

    由于建立了深入到县级以下的政治机构,天策大唐在战争期间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远远超过石晋、孟蜀,但在和平时期,其民间社会氛围的宽松程度又恢复到盛唐时期甚至犹有过之——至少宵禁在一些地方已经成了传说,在非战争时期凉州几乎就是一座不夜城。

    早在秦西并入天策政权之前,由于丝绸之路的东延,各种娱乐其实已经在彼此交流渗透了——丝路的西端在不断为中原的娱乐注入新血,中原的娱乐、乐器乃至成名的乐师歌姬也有一部分在往西北赶——只要是金钱所在,自然会吸引他们。

    而天策政权进入秦西之后,由于提供了更加宽松的生活环境,各种娱乐更是大规模地涌入。至少他在渭州所经历的市集、庙会,已比他在燕云地区看到的汉人庙会更加热闹好玩。

    ——————————

    娱乐能够繁荣,根底在于经济的发达。

    丝路带来的商业繁荣就不用说了,但这毕竟是集中于沿线的各个市镇,就是秦西的农村,在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也在产生变化。

    安西唐军自进入西域之后。就一直有一支以精干老农、干练牧民和若干个有知识的僧侣组成的团体在研究农牧业——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官方机构。

    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来耕地、播种,如何让猪、牛长肉长得更快,如何将苜蓿等变成饲料。如何将粪便废物变成肥料……这支队伍正随着天策唐军的壮大而壮大,吸引到的人才正越来越多。成果也越来越多丰硕。

    不但如此,更有一支队伍不断地在各地传授经验,带着各种技术深入到民间进行普及。过去七年中,河西走廊之所以能以数十万人的规模,就提供了天策大唐一半以上的钱粮供给,最重要的根基就在此处。

    河西在胡化以后,其河西有了相当大的退步。而牧业虽然发达,主要是依靠水草丰美,放养形式仍然是粗放式的放养,到了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不但翻修汉唐时期留下的水利,更是对退化的农田栽种技术强行推广,对于猪牛则进行较为精细的圈养,在短短数年间不但粮食产量翻了两翻,而且肉猪的出圈率更是增长了数倍!饲料的运用让肉牛长得更快。奶制品也成为了许多家庭桌上的必有食品。由于畜力充足,河西地区人均的膨产粮量,已经超过中原与江南农业最发达的地区。

    至于手工业,天策大唐的手工业技术源头有三个:一个是张迈所“创建”的各种先进的工艺理念、工业流程以及发展方向;一个是源自大唐、被安西四镇保留下来的的旧唐手工业传统;一个是来自中亚波斯地区发达的手工业传统。如今这三大源头已经融成一体了。

    天策大唐官方流水线工坊经过近十年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不止大量的农具流入民间。和河西农业的发展形成了互相促进的关系,而且刀剑、防具的改良,也让天策的战争器械更加精锐。

    而民间手工业在这种带动与刺激下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尤其是郑家、奈家等大商业家族,模仿了流水线工坊的流程之后,其手工艺产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有大幅度的提升。到如今,河西各州已经不止是丝绸之路流通的中转站了,其本身就已经成为各种工艺品的货源地。固然,在丝绸、瓷器等传统领域还不是中原的对手,但一些新产品却正大放异彩。比如棉花以及棉纺织品已在兰州成为一项支柱性产业,目前正在向秦西方向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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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耶律屋质的眼光,哪怕仅仅只是在市集中停留了不到半日,还是能够看出天策政权为秦西带来的不仅仅是娱乐生活上与经济生活上的改变,就是政治生活,秦西也正面临巨大的改变。

    是的,出于稳定时局的需要,秦西诸州的官吏并没有全部被替换,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被替换,但秦西的吏治仍然处在良性转变当中——这一点耶律屋质从市集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就可以洞知。

    如果说,去年冬天是因为张迈在各州不断巡视,以至于大部分官吏按捺住了一时不敢胡作非为的话,那么杨定国所带来的国人议政系统的植入,则是让许多官吏发现自己的权力正受到前所未有的监督与限制!

    什么时候,平头老百姓竟然也可以在一个公开且有弹劾力的诚下,堂而皇之地议政了?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军阀割据、武夫弄权,别说无权无力的膨们,就算是乡绅文士也都是屠刀之下的待宰羔羊。

    但现在一切似乎都改变了。纠评台的出现,让手无寸铁者也拥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力。

    尽管现阶段,乡纠评台只能议论乡政,县纠评台只能议论县政,州纠评台只能议论州政,而且都局限在民生领域,但对百姓来说这就够了。有个可以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而且一旦不平之声收到干涉,还可以向上级纠评台申诉,这就能让地方官吏有所忌惮。至于说真要与县令、州长官叫板,暂时还不可能,也不需要。

    当然。现阶段被吸引入纠评台的,主要还是各地乡绅和有一定知识的文人,还未深入到更底层的社会阶层。这不是张迈和杨定国不让。而是被统治了上千年而失去见识与胆量的农民与市民,还不敢站出来。或者站出来了也手足无措,但从河西的经验看来,经过若干年的教化普及,当农民们渐渐熟悉了这一套系统的运作以后,无论农民还是小商贩也都完全可能站到纠评台上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而现阶段,这样的效果就已经足够。秦西的乡绅们都将纠评台体系看做是张迈吸引自己进入天策政权的措施——在乡可以言乡政,在县可以言县政。在州可以言州政,而通过一定的选拔程序,还有一部分人将被选入中枢,那时候就可以到凉州。或者在张元帅面前建议畅言——或者代表天策大唐,到各地巡查探访——这不就是钦差了吗?

    这个纠评台系统,分明就是一种做官的道路啊多知道史事的文人更想起了汉朝的举荐制度,认为以基层推举而产生纠评台国民大会的体制,这就是举荐制度的变种。

    和农业普及、牧业改良这两项事情郑渭得花大力气强行推进不同。纠评台系统一进入秦西地区迅速就得到了当地士绅的热捧,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为天策政权带来极强的向心力。诸州各县,各级纠评系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影响所及,甚至关中其他地方也闻风而动。还处在石晋政权下的秦东地区,竟然也有州县乡村在模仿这套体系,士绅们利用这套体系在本乡干政议政,又没有来自上级纠评台的统合与控制,在一些偏远地方竟然靠着这个系统若自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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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为了出使的使命,本来是恨不得自己走快一点。

    但在接触到这些情报之后,他又恨不得自己走慢一点,好让自己看看更多、听听更多。他想知道张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想学习,希望将天策政权强大的原因带回契丹,为他的民族带去希望与未来。

    然而有些事情,看似简单,但契丹学得来么?甚至是,契丹的皇帝与贵族们愿意学么?敢学么?

    让燕云、丹东、临潢府也建立纠评体制?将契丹的民生权力下放?让各族推举自己信任的有力人物加强其政治地位?如果真的做了,无论燕云的士绅还是漠南与东胡的族长们肯定都会很高兴。

    但契丹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j帝和贵族怎么可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契丹不信任外族,而外族也不会真心地拥护契丹。契丹再怎么强悍,主要也是因为掌握了武力,如果其它民族的人口加起来,契丹在人口基数上也就是一个少数族群,现在的大辽境内,说到人口的数量,竟然是汉人最多!甚至就是在临潢府与丹东,汉人的人口比例其实也仍然是最高的。

    没有足够稳定的多数民族的人口作为根基,许多听起来很美好的政治措施就都只是空中楼阁。

    有些事情,耶律屋质只看到一层外接触不到实质,比如手工业他只看到各种工艺产品的繁荣,却无法接触到更核心的技术;而有些东西,耶律屋质能洞察到其中的内在缘由,却是学不来,学不会,无法学!

    “怪不得张龙骧不怕我看见,听见呢,他应该早就猜到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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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渭州借宿的当晚,由于受到战乱的破坏,旧的官方驿站破败了,又还没建立好沿线官方客舍,耶律屋质就住在一座被征为临时驿站的寺庙中,寺庙的另外一端,一个变文僧正在教一批少年写字。

    这几年,由于新造纸术的发展以及**印刷术的普及,天策境内的书籍正变得廉价,说到书籍的精美程度、校对的精良程度,其实还比不上成都与江南,但挡不住数量众多!本来河西一带是书籍的输入区,现在却变成书籍的输出区了,中原、关中、成都甚至江南与契丹,都出现了大量来自河西的书籍,这些书刊印刷上差强人意,拿来收藏还不大够格,但拿来阅读使用却是极适当的。因为价格便宜!

    这时变文僧手里拿着的,就是一本包括识字、算学、历史地理基本常识、物理基本常识和化学基本常识在内的《小学普及课本》。

    这本由张迈口述、范质记录的课本,要求学生认识八百到一千个常用的简化汉字。学会学习加减乘除的运算能力,并将一轩本常识转化为趣味故事。是经过数年时间已经到达河西没一个村落的普及性教科书。

    耶律屋质听着变文僧的讲述,一边听一边摇头,他觉得隔壁的教育,不是水平太高,而是水平太低,但他很快又发现那僧人教的不是什么乡绅子弟,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农家少年。

    问了一圈之后。才发现隔壁的僧人,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变文僧,白天讲变文。晚上就花一个时辰的时间,拿着一本扫盲书,教当地的少年们写字、算术,而这种传授的目标不是为了教出高僧或者学者,而是为了扫盲。

    耶律屋质还听那变文僧说。天策境内所有的变文僧与说书人,都有在所在地进行扫盲教育的义务。这是强制性的,如果夜间不尽义务,那么白天他们就不能去进行他们的娱乐大众的项目走穴赚钱。当然,若是尽了义务。则每个月可以从县衙那里领到一笔薪水。既有大棒也有萝卜,所以天策境内所有的变文僧与说书人都加入到了这个计划当中,其中甚至有素性较为清高的,准备抛弃自己的娱乐事业,全身心投入到更加高尚的教育事业中来。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让耶律屋质感到惊诧的是,他从变文僧那里听说了张迈的一个志向:

    “我要进行扫盲!我要在有生之年,实现境内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男子和一半以上的女子都识字!”

    境内百分之八十的男子和一半以上的女子都识字?这不可能!

    自孔子以来,一千多年间,也不见得整个中原实现了这种程度的文化普及。作为全世界文化普及程度最高的礼仪之邦,中原一千多年都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做不到!

    他张迈,能在短短几十年中做到?

    耶律屋质不信!

    他也不敢相信!

    想想这个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国家,如果真的有一大半以上都脱了盲,变成耶律屋质心中的“读书人”,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的国家?

    嗯,如果全部都变成文质彬彬的秀才公,那对契丹来说是好事。可看看天策大唐的样子,像是会变成一个文弱的国家么?至少听隔壁变文僧讲述文史知识,讲述的故事都是汉唐名将如何弃笔从戎、拓土开疆!虽然是在普及文史知识,用的诗词却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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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耶律屋质进入秦州,在还没见到张迈之前,他就已经感觉这片土地正在酝酿着巨大的变化!

    是的,他以前没来过秦州,可依然能够感触到一种变化正在进行。

    天策政权,并不仅仅是占有这片地区,而且还正在改变这片地区,所有的改变,都托大唐之名而行,所有的事情,都以“恢复盛唐荣光”为目标!

    但是,天策政权统治下的未来,“真的是要恢复大唐么?”

    耶律屋质是读过史书的,他知道唐朝是什么样子!更知道张迈正在做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真的要恢复那个旧的大唐的样子。

    张迈所带来的,有多少都是崭新的东西,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他所缔造的这个国度,将不是陇西李氏所建立的那个大唐,而是以大唐为名的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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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进入秦西之前,耶律屋质是契丹族内少数拥护韩延徽所定策略的高层之一。

    但现在,他却对自己的决断产生了怀疑。

    “真的可以吗?”

    按照韩延徽的策略走,能够为契丹争取到求活的时间,但看天策政权下如此的发展势头,越往后,究竟是谁的优势会更大?

    这一切在渭州之后就一直困扰着耶律屋质,但到了秦州城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抛却了路上所有的思索,将思维调整到最佳状态。不管未来会怎么样,那都是太过长远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眼前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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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到了?”

    “是,”范质道:“不知元帅何时召见他。”

    “等两天。”张迈道:“找人陪着他,让他到秦州城内四处转转。”

    “为何要让此虏窥我虚实?”范质其实对张迈这段时间以来的做法有所不解。

    “秦西对契丹来说,没什么虚实可言,这里已经不是前线了。”张迈道:“咱们的前线,现在是在平安城,秦西只是后方。过不多久,只怕契丹的商队都会到这里来,难道到时候也能拦着?既然如此,不如就放开来,让他们看个够吧。”

    张迈停了停,又说:“何况这个耶律屋质,听说也是一个深通汉文的人,我看过他写的汉字,比我还漂亮呢。像这样的人,从长远来说,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也好。”

    对于张迈的话,范质有些理解,又好像有些不理解。

    “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做的事情?”范质道:“元帅莫非要招揽耶律屋质?”

    范质觉得,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耶律屋质在契丹族内的地位太高了。或许在官位上由于年资,还不是最高的那群人,但这是一个可以影响到述律平与耶律德光决定的人,注定了了他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叛国叛族的,因为任务外部政权都给不了他契丹已经给了他的尊荣与权力。

    “不是要招揽,而是要消灭。”张迈笑道。

    “消灭?”

    “是的,消灭。”

    “**上,消灭一部分,然后精神上……”张迈把声音放得重了两分:“全灭!”

    范质身子微微一震,想到了什么,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所服侍的这位元帅是旷世仁君,看他对治下百姓的关心程度,哪朝哪代的皇帝比得上?就算是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怕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他对敌人与外族,却总是能够使用范质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暴烈手段!

    全灭!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是叫人有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觉。

    张迈似乎没注意到范质的反应,犹自呢喃道:“就让契丹和匈奴、柔然一样,变成仅存于史书上的一个符号吧。敢侵害我们大汉民族的家伙,迟早都得是这个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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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断更了八个月,那对我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整个人处于非常恶劣的状态之中,具体原因不想多说。

    幸好半个月前终于挣扎出来,重新更新了。现在《唐骑》于我,已无多少经济效益可言,一个是写这部小说对我来讲是一个振作,甚至是一个救赎,每次更新之后都能够为我带来短暂的满足感,而更让我感激的是,断了这么久,竟然还有这么多朋友还记得这本我以为早被大家遗忘了的小说。

    谢谢你们。真的很感谢。

    月初了,反正我回来写了,大家回来看了,有月票的话投一张吧。不为什么,就是让更多的朋友看到《唐骑》回来了。至于月末月票榜的位置我是不会奢求的,最多就是让我们在月初的时候在一个较靠上的位置上呆一下,让老朋友们知道这个消息。

    今晚或者明天,我看看能否加更一章。

    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阿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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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使入城了。

    关于韩德枢传来的密报内容,暂时还处在极端保密阶段,不过关于辽使为何入城,张迈却已经允许消息传递出去。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契丹人来求和了。”

    “真的?”

    “那当然,使者都在城外了!听说还是位和契丹的皇帝很亲近的将军呢。叫什么,耶律屋子!”

    “屋子?还房子呢。”

    “这的,而且听说这次契丹来求和,还是带了大礼的!”

    “大礼,什么大礼,黄金还是白银?珍珠还是珊瑚?”

    “看你这眼界,跟叫花子似得。咱们去年打了那么一场大战,死了那么多人,逼得契丹求和,就换回一点金银珍珠?没志气!”

    “那换什么啊,契丹还能给我们什么?”

    “给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土地!”

    “啊,土地?多少亩?”

    “什么多少亩!是整个燕云十六州!”

    “啊!”

    燕云十六州在哪里,很多市井小民几乎都还搞不清楚,但大家却都知道那是很大的一片土地,之前被石敬瑭割给了契丹——这也是张迈发动对契丹战争的最直接导火索,也是天策大唐对辽战争的理由之一。

    听说契丹来求和,秦西的民众在欢喜骄傲之余,也有不少人为了辽使来求和而沾沾自喜。

    “要是能不动干戈就拿回燕云,兵法上怎么说来着?对,不战而屈人之兵!好事啊,好事。”

    ————————————

    秦州百姓的言论,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张迈耳中,同时曹元忠也接到了款待辽使的任务。

    自天策政权进入到凉州以后,他就屡屡成为天策大唐的外交官。所以曹元忠对接到这个任命并不感到奇怪。

    如果说,鲁嘉陵是天策政权外交事务中,更多在暗黑中从事任务。那么曹元忠便是在明面中为天策政权争取外交加分,从过去的几个任务执行效果看来。他显然非常胜任。尤其是针对力量稍弱的孟蜀等国,曹元忠的装逼能力大派用场。

    不过,曹元忠本人对此却不是非常满意。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总是无法得到像郑渭、鲁嘉陵那样的信任。如果说,因为郑、鲁等人是安西旧人,从先来后到上来讲是他们更得信任的原因,那么郭威呢?范质呢?曹元忠觉得。这些来自中原的后来者,似乎在天策高层会议的话语权上也有凌驾于自己的趋势。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得张迈更加信任郭威与范质。

    张迈的信任,就是天策政权内部权力的标志!不管郑渭所领导的政-府也好。杨定国所领导的纠评台也好,如果张迈一声下令解散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命令会得不到执行。或许张迈自己还没有自觉,但是他现在在整个大西北的地面上,已经拥有了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力。那些参加纠评台的士绅们。根本就未曾想过也不敢想要去分天可汗陛下的权力,他们更多的是想如何利用这个平台接近元帅,以获得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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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打量着眼前的曹元忠,这位天策重臣,他是听说过的。

    这人是来自沙州的故旧。随着沙州人口的播迁,在天策政权内部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沙州人都会听他的指挥,随着张迈社会改革与新型政治体制的确立,河西许多国民的国家意识(或者说大唐意识)已经远远压过了乡土意识。不过仍然有一部分人固守着乡土理念,以乡土为纽带团聚在一起,沙州的故旧,就有这样两个集团。

    其中一个集团的代表人物是张毅,这是于归义军时代曾经被压制在下风的一派;而另外一派的代表人物,目前来讲就是曹元忠。

    在安西唐军东征的过程中,曹家实际上是失去了主导沙瓜政治生活的最高权力,不过随着天策大唐势力的扩展,他们的总体权益却在扩大。因此曹家对张迈是又爱又恨又惧怕,恨是因为张迈实际上夺取了他们的统治权,爱是因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另有收益,而怕则是随着张迈地位越来越巩固,就是曹家内部的死忠派也已经不敢生出背叛的念头了。他们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取得张迈的信任,并在新帝国的扩张中取得自己家族最大的利益。

    根据耶律屋质手中的情报,他隐隐察觉到曹元忠的利益与天策政权的利益并不十分一致,当然,还没发深入到那么细致的地步。

    但是在交谈中,两人却相得甚欢。耶律屋质是胡人而爱汉文化,曹元忠是汉人而久在胡地,双方的交叉点非常多,所以交流得十分顺畅。

    在曹元忠的带领下,耶律屋质参观了秦州的重建,甚至旁听了一次秦州纠评台最新的国民会议。

    纠评台上,一个老农正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村子近期出现的事情,他似乎要诉苦,但词不达意,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心里发怵,面对那么多的大官人,他很有些害怕,本来是一肚子的苦水要告状的,但等到真轮到他说的时候,他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个纠评御史出面了,慢慢地鼓励、引导,给他打气——这就是现阶段的纠评台国民会议,并不是非常成熟,一切都还处于草创阶段。秦州的民众,对于纠评台其实还不是很了解,或者说是很误解。

    不过,事情总算是上了轨道,由于有河西的经验,杨定国对目前发展情况还知道如何应对,并未因国民会议的情况一时没有达到理想状况而发急。

    ——————————

    而在秦州重建过程中,耶律屋质则看到了许多新式的工具,从河西那边,运来了许多复式滑轮,使得一个普通体力的劳工,就能搬运以往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才搬得动的东西,一些风车、水车似乎正在建造。农地里,新的翻土工具使得工作的效率数倍提升,加上畜力的广泛使用。也让秦州的元气恢复得很快。耶律屋质很想就近去看各种装置,然而曹元忠很巧妙地“陪”着他。让他一直处在可远观而不可近察的光流口水状态中。

    即便现在还处于战争之后不到半年的阴影之内,但秦州的重建工作已经干得轰轰烈烈了。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有曹元忠的带领,耶律屋质是看不到的。只是耶律屋质不明白,张迈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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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观完了纠评台国民会议,参观完了几处正在重建的工地,曹元忠又带他到秦州的西市——这里是秦州最大的货物集散地——让耶律屋质和辽使使团的人随意购买他们看上的商品。

    秦州本身就位处东西要冲。何况如今张迈又在这里,大军的进驻,诸多官员的随行,其外围自然会有数倍于官员的随从。以及部分允许前来探亲的军方家属,在近期内短暂地让秦州无比热闹起来,这里也暂时成了不亚于兰州的一个重要商业据点,来自远西的货物和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佳品。

    辽使使团的人。已经有些后悔在渭州就把随身携带的金银花了出去,早知道到秦州之后还能出门,那些金银就该留着啊,这里有更好的东西呢。

    曹元忠看到这情况,笑吟吟道:“耶律将军如果有意采购而银钱有缺的话。元帅说了,我们可以垫付,打个借条,回头派人送来就行。”

    这时两个人正在西市一家酒楼上,正喝着从大宛运来的葡萄酿,吃着烤羊肉,酒楼只是很简陋的二层楼房,装潢放在洛阳那是拿不出手来招待人的,但在秦州有两层的建筑目前已经是很罕见的了。

    但那葡萄酒却是非常正宗的大宛佳品,价值不菲,而烤肉完全是漠北风味,不是漠北的老手烤不出这味道来,烤肉越是美味,耶律屋质的心情就越是糟糕——显然这是天策得到漠北的表现之一,不但得到了漠北的地,漠北的牛羊,还得到了漠北的人!这跟项羽在围城中听到楚歌的心情是一样的。

    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官,这一切耶律屋质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笑了笑,挥手让从人走开了些,这才道:“曹将军,张元帅此次接见,又让我外出,又让我参观纠评台会议,行事之自由,就如我在国内一般,自我契丹出使中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张元帅如此待遇究竟为何,不知道曹将军能否告知?”

    他问得倒是直接,不过这个问题连曹元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曹元忠自然不会傻到跟耶律屋质直说,哈哈笑道:“我大唐待客,素来如此。耶律将军所说的从未如此,那是契丹崛起以来,都是在前唐亡后之事,所以不知道我大唐以前的规矩。”

    “是这样么?”耶律屋质笑道:“那多谢见教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奔近,在曹元忠耳朵旁耳语了数句,曹元忠听完,眼皮耷拉一下,跟着陡然变色,对着耶律屋质冷笑道:“耶律将军,你们契丹好大的诚信,竟然货卖两家,把我燕云十六州当作什么了!把我大唐当作什么了!把我们龙骧元帅当作什么了!”

    ————————

    原来石敬瑭在朝堂之上,宣布了辽国即将归还燕云十六州的消息,登时朝野震动,举国哗然。

    当初石敬瑭之所以会被骂为卖国贼而无法还手,燕云十六州就是他最大的污点,这时能够通过各种手段(石敬瑭自己宣称的)将燕云十六州拿回来,这件事情自然要大锣大鼓地宣传!

    中原士人闻听此事之后又是兴奋,又是诧异,不过大部分人心里都还是高兴的,毕竟国土收回,人人欢喜。其中又有一部分比较天真纯朴的人,也就真的相信了石敬瑭的话,认为他之前将燕云割让只是暂时的委曲求全,反正只是让那片土地在契丹手里转了一圈,如今能拿回来就是没有损失,相反还让契丹劳师动众。这是占了便宜啊!

    许多市井小市民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认为皇帝真是厉害,连契丹人都算计了。说着说着,又仿佛算计了契丹人的是他们自己一般。

    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经发布没多久就遍及天下,小道消息尤其快捷,鲁嘉陵手下的另外一个部门,也通过公开的渠道得到的这个消息,将之传到了秦州。

    韩德枢卖给张迈的密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它大部分人都被瞒在了鼓里。当辽使进入秦州时,许多人早听说这次辽使入城是有意以割让燕云以求和,不少民众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不管事情能不能成。

    忽然之间又听到说。辽人不止是派人人来了秦州,还派人去了洛阳,这边说要将燕云十六州交给天策,那边又忽然说要将燕云十六州交给石敬瑭!

    这算什么!这时**裸的欺诈!

    秦州的百姓一下子炸了开来,纠评台本来在议论民政的。这时候也忽然改口,个个都为契丹的事情而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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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这边,曹元忠自是极早知道真相的人之一,这也是他接到耶律屋质以后一直不怎么热情的缘故——明知道和议是难成的,为何还要热情?那是浪费表情。

    不过这时候听到消息。他还有假装听不到,猛地变色,拍着桌子,厉声道:“你们契丹好金贵的口齿!这边说要割地求和,那边就又跟石敬瑭说要燕云十六州将割给他们!”

    他冷冷一笑,道:“你们契丹,究竟有几个燕云十六州!”

    耶律屋质见曹元忠发怒,却不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曹元忠的发怒好像是假发怒一样,虽然表演得很到位,但其中的微妙细节,却还是让耶律屋质直觉地感到对方是在做戏!

    “曹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元忠冷笑道:“洛阳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你们契丹要将燕云十六州‘还给’石晋!石敬瑭已经昭告天下,不知道这其中是石敬瑭在自作多情,还是你们契丹在搞风搞雨!”

    韩德枢是他派去洛阳的,而且出发的时间比他早,云州到洛阳的道路比云州到秦州的道路好走,中间又没有经过薛复那样的跳板,洛阳那边消息会先传出来,这是耶律屋质早就预料到了的。

    但他也不着急,只是轻轻一笑,道:“曹将军,我此番南来的意图,薛复将军只怕在我抵达秦州之前,就已快马提前通知这边了吧?那么对我大辽想要出让燕云十六州以与贵国讲和一事,怕是早有定论了吧?我入城之后,就由曹将军陪伴,但我观曹将军神色,对我大辽愿意出让燕云十六州一事似乎没什么兴趣,想必贵国的定论,大概是不准备和谈了吧?”

    他一连三个问题,就如连珠炮一样,打得曹元忠一时无语。

    耶律屋质道:“既然贵国已有了打算,那么我明天呈上敝国皇帝的国书之后便打道回府,洛阳那边的消息,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曹将军都不必再朝我发脾气了。”

    他要是继续以诱惑式的口吻吸引曹元忠,曹元忠只怕不会理他,这时以退为进,曹元忠反而沉吟,道:“你奔波数千里,就是为了递交国书?”

    耶律屋质苦笑道:“当然不是,但现在事情都还没谈,贵国就已有定议,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就只有多谢曹将军今日的陪伴了。”

    曹元忠道:“耶律将军就这么回去,贵国国主不会降责么?”

    耶律屋质道:“降责多半是会的,但我总不能为此而在秦州卑躬屈漆啊。大辽虽然目前局势处于劣势,但万乘之国自有万乘之国的尊严!且兵事凶险,没到最后一刻,胜败还难说呢。说不定这次讲和未成,于我大辽却是好事。”

    “好事?”

    耶律屋质笑道:“若我大辽挡得住贵国鹰扬将军的进攻,而燕云十六州又还在敝国手中,那么贵国的军马就被敝国分割成南北两半。到了那时,贵国虽然有南北夹击的优势,但敝国也有整军一处、从容御敌的好处。我们临潢府到燕云的防线连成一体,你们敕勒川和漠北的布局却被分裂切割、消息难通,届时贵国大军就算强于敝国。一旦陷入持久战,胜负就难说了。再说,漠北孤悬于外若久。大将拥兵在外,贵国张元帅就不怕有变么?”

    曹元忠这几年虽然。但偶尔也有带兵,他本身也是将领出身,自然知道耶律屋质所言非虚,不过一时之间也未表露什么。但等到耶律屋质说到“大将拥兵在外、不怕有变”两句,曹元忠还是忍不住微微变色。

    ——————————

    张迈与杨易的交情举国皆知,但在这个混乱的军阀割据时代,有什么样的交情是金子打的?能经得住最高权力的腐蚀?

    漠北那可是一片万里雄疆!占据漠北者。退可独立为可汗,进可威胁中原,更何况这次为了打败契丹,实际上天策唐军的主力已经不在凉兰。而在漠北了!将军队的主力交给外人,这可是皇权大忌!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哪个军阀不是一拥有兵权就想做皇帝的?到如今这几乎成了天下所有人的思维惯性了——

    拥兵不做皇帝?除非是傻瓜!

    想想当年,王翦要灭楚国时,秦始皇将六十万倾国之兵交到了王翦手中后。王翦最迫切进行的事情不是如何筹谋伐楚,而是买田买地,为何要买田买地?就是要自污,要让秦始皇觉得他王翦在为子孙谋福利!为什么王翦要这么做?因为他要让秦始皇觉得自己不会造反。

    不管秦始皇本身是怎么想的,光是从王翦的行动中。就完全可以推知当时的咸阳对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的忌惮有多深!

    当日鹰扬军出现漠北之后,曹家的智囊曹元深就深自叹息,以王翦为例作为说明,觉得张迈的这个行动十分冒险,最冒险的还不在外敌,而是内变!在曹元深看来,今日杨易之忌,更在当年王翦之上!

    曹元忠想起了当日曹元深的分析来:“其一,王翦年纪老迈,而杨将军年富力强,年轻人的野心自然会比年长者更大,此大忌之一;其二,于安西唐军内部,张元帅乃是外来户,而杨将军才是安西四镇的嫡派子孙,张元帅以莫大功劳使得四镇归心,但在安西唐军内部,难保没人更倾向于四姓子弟者,此大忌之二;其三,则是漠北的后勤。”

    杨易进入漠北之后的后勤状况,与王翦伐楚时的后勤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王翦伐楚,后勤全靠秦国在后方供应,真个有变,秦始皇随时可以切断王翦的命脉,而杨易呢?他进入漠北之后,尤其是在漠北大捷之后,对来自后方的后勤依赖实际上已经降到了极低状态。也就是说,当前的杨易,完全具备独立的条件。

    至于说杨易的父亲杨定国以及妻儿老小还在凉兰这边,曹元深等根本就没去考虑。为了至高权力,老父妻儿又算什么!真能做得皇帝,正如刘邦对项羽所说,“要烹吾父,请分我一杯羹!”至于妻儿,三十几岁的男人,一为帝王,何患无妻无儿!

    但,曹元深的这些意见,曹元忠不敢说——没人敢说!在当前的局势下,谁敢跟张迈提一句对杨易的不信任,张迈马上就会拿他开刀——不会等到第二天!

    但没人敢说,不代表没人没这么想!

    虽然,张迈和杨易的交情,以及天策唐军目前的形势,应该还可以预防这种情况,可是这种状况,真的能够持久么?就是杨易真的没有谋反的意思,可是河西这边,还有一大帮的人怕他会有这样的意思呢!曹元深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唯一一个,他不过是这一类意见的一个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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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忠神色的变化,只是一瞬之间,但已经被耶律屋质捕捉到了。

    这倒不见得就是曹元忠的过错,实在是耶律屋质的这一剑太过犀利,不声不响就直刺要害,以至于曹元忠一时无以应对,他能保持眼下的镇定,已算难能可贵了。

    但只是这一瞬间的变化,已经让耶律屋质知道自己抓到了天策唐军最脆弱的尾巴!

    “韩藏明果然厉害!”

    能在数千里外,光凭局势推测就摸到天策唐军内部被隐藏得很深的内患,这是耶律屋质也无法做到的,只有精悉汉家文化精到骨髓里的韩延徽,才能够有如此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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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就在耶律屋质与曹元忠酒楼博弈的时候,张迈也正在秦州大营中推演着沙盘,范质就在旁边看着。

    非常微妙的,范质此刻脑中掠过的,竟然也是关于杨易。

    是的,韩延徽在契丹就能推测出来的事情,身在天策唐军的核心,范质虽然比韩延徽年轻、稚嫩,还不够老辣,却也因为身在核心而更加敏感。杨易拥兵在外已经超过一年,权力太大,是需要制衡的,但眼下却还不到开口的时候,范质只希望这次田由大唐,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在不虞的情况下发生。

    张迈推演着沙盘,忽然道:“从阿易去年年底传回来的消息看来,耶律察割已经退入东北。而在失去漠北、燕云又不稳的情况下,东北就将成为契丹最大的依凭。但是,在辽东地区,契丹人可有一个很大的内患啊。”

    当别人在想着天策唐军的“内患”时,张迈却在想着敌人的“内患”!

    范质对于政治比较敏锐,对于军事就不是很在行,可这时张迈说的虽是敌国之事,他却敏锐地意识到那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且是敌国的政治问题!

    “丹东!人皇王!耶律倍!”

    三个简洁的词,一下子就点出了张迈要说的话,让张迈一阵痛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啊,这也是他越来越信任范质郭威的原因之一。

    没错,哪怕在契丹内部,也是有分裂状况的。东北那一块从来不是耶律德光固有的地盘,述律平的传统势力范围在漠北,如今已经被摧毁了,承继述律平意志而登上皇位的耶律德光,在东北地区的影响力,其实还不如他的哥哥耶律倍,也就是如今被张迈捧上活佛宝座的赞华!

    “魏仁浦说的没错,万乘之国对万乘之国,很多时候会有反复,国战之役,打的往往不是前线,而是后方!打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后方?

    范质又想起了杨易。

    张迈说道:“有一句很土却很有道理的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多强大,只要对手比我们差劲就好;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多聪明,只需要对手比我们弱智就好。当然,要对付弱智的敌人,首先要保证我们自己不弱智,要引发敌人的分裂,我们自己首先必须团结!打仗最难的,不是对付敌人的强大,而是要使得内部互相信任!只要内部铁板一块,就没人能打倒我们!这个是最困难的,但只要我们做到了,我们就能所向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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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把《唐骑》的月票推到了历史分类前六!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这真让我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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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迈在耶律屋质抵达后的第三天,以较为正式的礼仪接见了耶律屋质。

    接见的地点在秦州城外的军营,自杨定国、郑渭、郭威以下,文武大臣都参加了这次的仪礼,耶律屋质虽不敢直视张迈,却也以不失礼的目光细加打量,见张迈一身戎装,腰杆挺得笔直,胡子剃了,人更显得年轻,但衣服是旧衣服,大概穿了几年了,却洗的干干净净,浆得笔挺笔挺,这就是将契丹逼入生死两难境地的男人啊!

    临潢府一役之后,契丹全族上下都不敢直呼张迈的名字,只说西南方那个人,各个提起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但这时耶律屋质真的见到了张迈却又是敬畏交加。

    毕竟,能够率领一群陷入绝境的异国遗民,一路东征,突破重重困难回到中原,建立起如此军威赫赫的万里大国,不是英雄是什么!就算是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打心里生发敬意。

    范质从耶律屋质手中接过国书,打开来交给张迈,国书的副本昨日就已经交给了范质,内中并无会引起纠纷的语言。

    张迈打开来扫了一眼,第一行就是大辽皇帝致大唐天策上将的字眼,张迈略略扫了两眼,交还给范质,对耶律屋质道:“昨日洛阳有消息传来,石敬瑭昭告天下,说契丹将交还燕云十六州给他,此事耶律将军知道不?”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责问,倒像拉家常一样,却比那日曹元忠的发怒更具力量。

    耶律屋质弯了弯身子,也不绕弯子:“前往洛阳的使者,正是在下所派遣。”

    张迈嘴角露出不知是笑是冷的表情:“那么事情是真的了。一个燕云,既给了石敬瑭。又要给我,我倒得问问契丹是什么意思。是拿我张某人戏耍么?”

    耶律屋质道:“不敢。”

    张迈没再接腔,身子后倚,斜目睨视,曹元忠冷笑道:“既然不敢,为何一个燕云。分献两国!”

    “曹将军口误了。”耶律屋质:“燕云不是献,而是让。但国土在我大辽手中一日,要让给谁,便是我大辽皇帝做主!且此次让土,并非无偿之让,说直白了,这就是一桩买卖,既是买卖,谁愿照价出偿。燕云就是谁的。”

    杨定国大怒道:“燕云乃我大唐国土,上面生活着的是我大唐子民,国土之重,重于泰山,国人之重,犹在国土之上!你出口买卖,闭口出偿,将我大唐国土与人民当作什么了!”

    耶律屋质不认识杨定国。但从他的年龄与座位推测道:“这位莫非是鹰扬将军的尊大人?”

    杨定国傲然道:“不错!”

    耶律屋质向杨定国行了一礼,道:“鹰扬将军侵我漠北。使我漠北诸族横尸三千里,如今大漠南北,闻鹰扬之名就是小孩也会止啼。耶律屋质今日有幸,得见其父,自当替漠北诸族数十万死难者,祝祷老将军多福多寿!”

    他语气开始平和。到后来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语意中的恶毒更是人人感受得到。说是祝福,其实暗含诅咒!

    杨定国仰天哈哈一笑,笑的却非爽乐,而是悲凉。沉声道:“说到杀人,是你们胡人杀我汉人多,还是我汉人杀你胡人多?不说胡汉相杀,就算是你们胡人本身,死在阿保机马刀之下的漠北诸族,怕是远过死在我儿手中的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大唐本亦不好杀,然自安史之乱以来,诸胡欺辱汉家数十载,杀我百姓毁我祖庙,使我汉人不得不奋起反击,诚如先英冉闵所言: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我汉家基业,屠戮胡狗,此乃汉室子弟之义务!我儿漠北行杀,正是代天行道,列祖列宗在上,亿兆汉民在下,群保群佑,方使我大唐光复疆土,建此功业!吾杨经有此佳儿,吾其何幸!莫论福寿几何,当漠北捷报传来时,我死亦无憾矣!”

    他声声句句豪迈无比,说得须发张扬,在场武将无不感染。

    张迈亦站了起来,道:“国老说的没错!我这一生,但求有见到大唐重光那一天,当漠北大捷传来时,纵然我当时身死,亦可无憾了!”

    他一站起来,帐内所有人都挺身直立,诸将尤其怒血贲张,齐齐逼视耶律屋质,气势惊人,犹如将环马高地的战场重新拉到了秦州!

    耶律屋质被这股气势一逼,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形,他的心志也当真无比坚定,迅速就转换话题,说道:“杨老将军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国土无论以前属于哪族哪国,都是只看当前罢了。燕云如今是在我手中,既然是两国谈判,讲这些虚妄的大义又有何用?正如敝国也不会幼稚到靠证明大义所在来讨回漠北。我今日来此,是奉了敝国皇帝命令,代表敝国,以最大的诚意与耐心,愿与贵国讲和,张元帅若无心于此,何必见我?若是心有和谈之意,又何必搞这些威吓之举?”

    曹元忠道:“若真有诚意,就不会一土让两国了。”

    耶律屋质道:“不然,正是有诚意,所以才会将交易拿到台面上来,若此来在下只是一味地说好话,那元帅和诸位将军还敢相信我的话么?”

    郭威冷笑道:“如今的局势,你契丹必是狗入穷巷,这才想通过议和苟延残喘!当你们发动三家围攻我们的时候不来议和,现在大事不妙就要来求和,天下事没那么便宜!”

    “不便宜,不便宜!”耶律屋质道:“正如刚才杨老将军所言,国土之重,重于泰山,国民之重更在国土之上!区区一纸和议就以燕云十六州千里之地、百万之民为代价,不算便宜了。”

    他这两句话说得市侩,却是难以否认,在契丹提出来前谁也想不到,所以当初连薛复第一次听到时也十分吃惊。

    曹元忠道:“在我们这边,贵国要以燕云十六州换取和议。在洛阳那边,却不知道石敬瑭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耶律屋质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出兵天策,牵制贵**马,不使侵辽。”

    曹元忠作色道:“你们一边来秦州说要讲和,一边却去让石敬瑭出兵攻我。这就是你们大辽和谈的诚意?”

    耶律屋质笑道:“怎么没有诚意?贵国若许和议,两厢罢战,难道洛阳那边还敢独力向贵国挑衅?若是贵国不许何议,难道还不许我大辽另寻强援?”

    这话说出来虽然难听,却是叫人难以反驳。

    张迈忽而笑道:“你们对石敬瑭也是这般说么?”

    耶律屋质笑道:“对着的人不同,说的话自然也就不同的,元帅明见万里,耶律屋质觉得没必要绕弯子,所以就直说了。想必以元帅之英明。胸中必有定见。”

    张迈哼了一声,就要说话,大帐之中,一时静了下来,曹元忠叫道:“元帅!”杨定国亦叫道:“元帅!”鲁嘉陵也叫道:“元帅!”

    三人都叫元帅,但三人语气之中的含义却不尽相同。曹元忠急,杨定国急,鲁嘉陵也急。但急的事情却又不同。

    张迈扫过身旁诸人:范质在暗处将手微微下暗,示意缓作决定。再作商量;慕容春华一脸急躁,很怕张迈竟被辽使说动而放弃如此进兵良机;郭威则在张迈目光扫过自己时微微摇头,似亦劝阻;郑渭则咳嗽一声,张迈很熟悉他的举动神情,就知道自己的这位国相支持和谈;安审琦和杨光远则对视一眼,还是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大帐之内。针对辽使抛出的诱饵,已经分裂成几派意见了。

    本来已经站起来的张迈,在众人的急切中反而坐了下来。

    耶律屋质见他坐下,心中反而一放,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张元帅虽然谋略深远,临阵之时却总是热血沸腾,他就怕张迈一时发怒就拒了此次和谈,但只要张迈能够冷静下来,耶律屋质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筹码打动这位帝国领袖走上谈判桌。

    “定见,当然有定见!”

    坐稳了的张迈,挥了挥手,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地对耶律屋质说道:“你回去告诉耶律德光,燕云我要了。”

    杨定国心头一震,几乎就要打断,却听张迈紧接着道:“不过我不需要他来让。石敬瑭是否要与你们媾和,那是石敬瑭的事。至于我张迈,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堂堂正正地拿回来,以刀以火,以铁以血,堂堂正正地拿回来!这就是我的回答。”

    杨定国、慕容春华转忧为喜,鲁嘉陵眉头微蹙,郑渭垂下眼帘沉思起来,曹元忠更是失望之情表于脸上!

    耶律屋质还要说什么,张迈一侧身,道:“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这下连耶律屋质也有些黯然了,他没想到自己多方设法,自觉推算已深入敌人心腹,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

    耶律屋质告辞之后,安审琦以下所有的文臣武将全部也都退下,只剩下上次会议中有参与的几个人,张迈道:“对于这次大辽之事,诸位还有什么提议。”

    杨定国道:“不用论了,元帅刚才的定论就已经甚好!甚好!”说着哈哈而笑。

    郑渭嘿的一笑,杨定国微愠道:“你笑什么!”郑渭笑道:“国老你也在笑啊。”

    杨定国一时语塞,他虽在笑,但郑渭的笑容和他不一样啊。只是一时无法分说。杨定国对郑渭一直是有心爱近,但郑渭的言论行事却总是和他格格不入,就像受两家祖先的命格影响一般,让他十分无奈。

    郑渭笑道:“元帅刚才说的话,拿来沮丧敌人、鼓舞人心,那是好的。不过那耶律屋质说的也没错。国家之交,最后还是得看做什么最有利,而不是看做什么最痛快。”

    杨定国大是不悦,道:“元帅都已经定下论调,难道你还想推翻元帅的定论么。”

    “没有啊,元帅既下定论,为何还要推翻?再说我并不觉得元帅刚才的决断有错。”郑渭道:“但元帅刚才只是不许契丹此次提出的条件,也算表达了我们对他货卖两家的愤慨。然而不是说我们和契丹之间已经完全不能谈判了啊。”

    杨定国不悦道:“谈?你还想谈?你还想怎么谈!”

    郑渭道:“这次耶律屋质是代表契丹前来,无论对方意图是什么,条件都是他们开的,内中难保不包藏祸心,按照他们开出的局面来下子,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入了局。所以我们不管他们所提议和条件是什么。先全盘推翻了也无不可。接下来再要谈,那就按照我们提出的谈法来谈。”

    杨定国皱眉道:“你是说……还要与那耶律屋质再谈?”

    “当然要,辽使数千里南下,这趟路走的不容易,这条线不要一下子就断了。”郑渭道:“我们可以派人再与他接触,按照我们开出的条件来跟他们谈,谈得下自然好,若耶律屋质不能决断,我们还可以派出使者。直接去跟耶律德光谈!”

    鲁嘉陵已经在点头赞许,杨定国摇头道:“有这个必要么?”

    “自然有!”鲁嘉陵接着道:“战争之后,通过谈判收取战场之外的红利,甚至扩大战果,此乃国交正道。昔日强秦蚕食六国,战场之上固然屡屡得胜,但战场之下通过外交取得的城池,怕也不比攻城伐地少多少。现在我们正处上风。契丹若不肯谈便罢,若是和谈。必然对我们有利!”

    曹元忠在这次会见耶律屋质之前其实就已经倾向于和谈,至于刚才对耶律屋质的呼呼喝喝——正是因为他希望和谈,所以要在人前作出强硬之姿态,不料张迈竟当场回绝了耶律屋质,就在他心感失落之时,不料奇峰突起。郑渭和鲁嘉陵竟然先后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在天策大唐境内,张迈一旦作出决断,便是如箭离弦,若说还要将局面挽回,可能做得到这一点的人。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而郑渭就是其中一个。

    眼看张迈还没什么反应,郑渭又道:“我们不但要和契丹谈,而且还要和石敬瑭谈!”

    杨定国眉头皱得更紧:“和石敬瑭谈?”他是个老派军人,在新碎叶城时,主要负责治军,等到张迈主掌全局之后又慢慢退居二线,他的一生都在军方内部度过,就是到了纠评台也是就着本心议事论政,直来直往惯了,并不是很习惯这种花花肠子多多的外交争衡。

    郑渭笑道:“契丹既然能派人出使洛阳,我们为何不能派人去见老石?契丹能争取洛阳方面向我发兵,难道我们就不能通过外交牵制晋军的干扰?其实这件事情早该做了。只是先前元帅将心力都用在临潢府攻略上,于此略上偶有小漏罢了。”

    鲁嘉陵道:“其实我们也有派使者前去洛阳的,不过谈的都不算极重大的事,尤其没有像契丹这样,抛出这么重的外交秤砣,这是我的过错。”

    曹元忠本来也想议论一番,但想想郑渭所言,自己未必能说出更有力的话来,就闭上了嘴。

    郭威忽道:“和议可以进行,但必须以不影响当下军政大略与用兵方向为前提。”

    郑渭道:“外交与用兵,自然要相辅相成,而不是互拖后腿,这一点何必多言。”

    杨定国见张迈还在沉吟,也有些焦躁,说道:“元帅,你看……”

    张迈看向郑渭,两人眼神交汇,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在这个大帐之中,甚至推广到全天下,实以郑渭对张迈的一切军事布局了解最深,就算是漠北战役,杨易只是具体执行者,身在前方;郭威在旁作为军事参谋;郭洛远在河中,张迈要做如此大事需要和他通通声气——可就算这三个人,对张迈的全盘谋划也都没郑渭知道得全面而深刻——因为所有的军事都需要财力物力的配合,因此张迈但有大的国事行动,都必须取得郑渭的支持与同意。

    而现在,在一个本不属于郑渭该管的外交领域,郑渭却插口干涉,张迈就知内中必定涉及到内政,前方的仗是杨易薛复在打,但打不打得起仗。却要看郑渭。

    他的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扶手中有个暗格,暗格中有一封薛复写给自己的密信,将密信的内容在脑中过了一遍,张迈似乎下了决心。说道:“郑、鲁两位所言有理。”

    杨定国看起来有些泄气,但却反驳不了郑渭和鲁嘉陵的说法。

    张迈看看帐内诸人似乎没有大的反弹,这才道:“那我们就派出二使,分别前往契丹、洛阳。尤其是契丹,此事牵涉重大,必须由重臣前往。帐中诸位,不知谁愿意前往?”

    鲁嘉陵听张迈要派重臣,又想自己该管外交,就像出面。曹元忠已道:“我去!”鲁嘉陵还没反应过来,张迈已经喜道:“元忠是福将!巴蜀臣服、湖广路通,都是靠着你。若是元忠去,此行必定万无一失!”

    曹元忠见张迈这般当众夸赞,心中倒也是一喜,心道:“这几年我以外交屡屡立功,看来在元帅心中毕竟不同往日了。”他知道如此重任落在自己的肩头上,将来的功勋虽不可能压过杨易。但要是处置得当,那也是一等一的大功劳!

    杨定国哼了一声。道:“战余外交,也不是不行,但你此去可要记住,万万不能丧权辱国!”他眼看张迈已被郑渭说动,却还是不忘扣紧“战余”二字!

    郑渭听了,嘴角一笑。

    曹元忠自也听得出其中三味。也含笑道:“国老叮咛,元忠万不敢忘!”

    张迈道:“契丹方面,元忠主理。洛阳那边……”他犹豫了一下,道:“文素,你去吧。”

    范质见张迈委任自己。略有惊讶,随即欣然领命。

    人选既定,曹元忠与范质又来请张迈定下外交方略,张迈道:“你们且去准备准备,临出发前,我再与你们详谈。”

    ——————————

    众人告辞而去,郑渭独留,张迈道:“你素来懒散,事情能少做些必不会多要,今天怎么会越界侵权?”

    郑渭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早告诉你,两年之内,我们打不起仗!不动手只好动口,既打不起,自然要谈!再说,打完仗后本就该谈。我们之前不一直这样做的?我过去几个月刚刚安顿好农事,这是立国之本,跟着就要对内敲敲商户大族,对外敲敲孟蜀石晋,契丹肯自己凑过来我求之不得!这都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虽是外交,却也是我该管事务的延伸,怎么算越界!”

    张迈忽地打开暗格,把薛复的信递过去,郑渭接过看了一眼,有些讶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如此表现。那你岂不是要……”忽然瞪了张迈一眼,骂道:“你这个人!忒坏!”

    张迈斜嘴一笑,道:“这事虽未跟你商量,但今日你说的话,倒似跟我商量了一般。对契丹的事情,元忠出发前我来跟他讲;洛阳那边,范质出发之前,你跟他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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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回到馆舍,回想一路自己的言行,明明已经针对当前局势、双方优劣,甚至还深入到对张迈的性格分析,最后却还是功亏一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便听曹元忠来访,正自抑郁,忽听曹元忠来访。

    见面后耶律屋质道:“曹将军此来,是来给我送行么?”

    曹元忠笑道:“不是送行,是要伴耶律将军到临潢府一行。”

    耶律屋质一愕,随即转喜道:“张元帅回心转意了?”

    曹元忠笑道:“事情已有转圜,不过你们开出的条件不合我家元帅的心意,真要议和,必得另谈!”

    耶律屋质笑道:“好说好说,只要肯谈,一切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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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潢水侧畔,一个须发半白的汉人老者看着手下交上来的卷宗,眉头深蹙,这个老者正是耶律德光的谋主韩延徽,在他身旁,耶律德光略显疲倦地道:“办得怎么样了?”

    韩延徽道:“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再有一个半月,大事便定!”

    耶律德光站起来,掀开大帐,看着正在变薄的潢水冰面,冷冷道:“没想到我契丹竟有这样一天……张迈,这笔账,我们迟早要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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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来说,这两天真是一个奇迹……

    《唐骑》刚刚回归,月票就冲到历史分类前五,总榜33,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我完全没做好拼更新的准备啦,唐骑这类文也写不快,只能说按照之前所说的频率,尽量保证稳定。状态好就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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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星期二会更新的,已经写完,但不满意,有几个细节得调整,但状态没了,自己的字都看不进去。留着明天我改好了上传,今晚不用等了。

    韩延徽在知道儿子韩德枢平安归来后老怀欣慰,以他的谋略,不会猜不到儿子在天策政权下可能发生过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耶律德光既然选择了相信他, 韩延徽就不多说什么。自己顶头这位虽然是一个胡人,却也是一位明主,明主自然有明主的心胸。就算韩德枢这次归辽真的有问题,只要耶律德光还能信任韩延徽,只要韩延徽能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只要事情不被表面化,耶律德光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当初,韩延徽甚至是公开叛逃归汉,但回来时阿保机仍然以无保留地姿态欢迎他信任他,虽然现在的形势与阿保机时代不一样了,但耶律德光目前还急切地需要韩延徽,这点容人的心胸他也还是有的。

    也就是在那时,韩延徽就向韩德枢派去了私使,那位私使是紧随耶律屋质之后去的,但这个私使虽是韩家的仆人,传的消息却不涉私人,而是一个与国事有关的计划。

    韩延徽很清楚,只要韩德枢能按照自己的吩咐推行这个计划,就可以洗清他身上的所有嫌疑!

    ——————————

    洛阳,桑府。

    桑维翰收到了来自秦西的最新消息,心中越来越高兴,最近事情的进展,似乎正越来越顺利呢。

    正如秦州方面,收到了洛阳方面昭告天下的消息,洛阳这边,也听说了辽使进入秦州。这几年,中原这边也向西北派遣了不少的细作。由于彼此都是汉人群体,中原和甘凉要互相渗透远比与契丹互相渗透要容易得多。石晋这边是因为行政体系疏漏得就像一个筛子,天策那边是因为坚持商业开放,所以都不可能完全杜绝细作的进入。

    甚至这些细作还与天策政权下的富商大户乃至纠评御史,都有了一定的勾结——这种情况在中原这边也是一样的。也不见得这些富商大户纠评御史就是有心背叛天策大唐。但在某种形势下,“稍微”泄露一些情报,甚至为石晋政权做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情。以换取一定的利益,只要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是既有好处又无危险的。

    而石晋政权的秘密情报部门,就是桑维翰。

    不过,这次桑维翰却将消息压制住了,虽然到最后不可能压得不让石敬瑭知道,但他还是要拖一拖。

    辽国的意图,桑维翰已经可以猜到,虽然让人觉得难受。但只要最后和谈能推行下去,对石晋政权本身也是有利的,而当下,直接把事情表开只会触怒石敬瑭。只会妨碍整个计划的推行。

    当然,这次能让桑维翰高兴的,肯定不是辽使进入秦州这个消息,而是有另外一个消息也传了回来。

    当初,韩德枢不止是带来了辽国的一纸让土国书。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计划!来自韩延徽的一个图谋。这个图谋,只有一句话。

    “家父让在下转告桑相,”韩德枢道:“家父以为天策,但天策内部并非无机可乘。”

    “哦?韩相的意思是……”

    “家父要在下转告的,只有一句话。”韩德枢道:“杨易无罪。怀璧其罪!这就是天策目前的死穴!”

    桑维翰当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愣了,但以他的智商,自然很快就消化了过来,并痛恨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个!

    杨易无罪,怀璧其罪!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会不懂!还要等几千里外的韩延徽来提醒自己!这脑袋真是浆糊了!

    他迅速地派出了人手,在天策境内进行相关的活动,而今天让他高兴的原因,就在于活动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

    在天策境内从事细作活动,从来都没有这么顺利过的!但桑维翰还能冷静,知道并不是自己的手下水平提高了,而是因为韩延徽指点下的这一条计策,本身在天策境内就有肥沃的土壤!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只是将原本就可能爆破的人心提防,轻轻地推了一把!

    ——————————

    仍然是洛阳。

    相府。

    石晋皇朝真正的宰相,在整个中原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冯道,也收到了消息。

    冯道有冯道的情报网络,虽然与桑维翰不同,但说到对天策政权的深入程度,可能比桑维翰更加厉害。

    不说别的,就冲他和他的门人都偶尔会给范质、魏仁浦等人写信,而范、魏等人都会回信这一点,桑维翰就比不上。更何况,与冯道及其门人保持类似关系甚至更加亲密关系的西北儒生,不知几何!

    所以,有些消息,冯道不一定会知道得比桑维翰早,却常常知道得比石敬瑭快!有些事情,冯道知道的或许没有桑维翰全面,却常常比他更加深刻!

    这一天,当他收到来自西北的一封信时,不禁喟然。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

    刚好来探望他的亲家问是何事,冯道拿出了书信,这封信探讨的是诗词,并提起一点西北发生的琐事,但刘昫也是当世大儒,看了良久,终于从信中品出了味道,有些惊骇,但又不意外地道:“西北可是有‘三人成虎’之患?”

    “三人成虎,倒还是好的。”冯道说道:“事情闹开,真的将曾参逼成安禄山!”

    刘昫正想说一句“不至于吧”,但是在政权更迭的五代时期,身处中原看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刘昫,实在是不肯相信这个世间还真有什么忠心,还有什么情义!

    冯道却在摇头:“其实,我也觉得不至于!但看安西唐军西征一路的经历、付出与牺牲,他们这批人,和朱温李嗣源之流是完全不同的!但纵使君将同心,却难保底下的人也能相信张杨之间亲密无隙,一旦河西人心浮动,只怕张元帅也要设法缓解国人之疑,这就会给当下天策的总攻势造成障碍。而现在契丹所要争取的。就是一点时间罢了。哼,韩藏明啊,韩藏明。莫道老夫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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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忠和范质先后出发,曹元忠在前。范质则还被郑渭留了下来,商议与洛阳的外交。

    而在前一天,张迈刚刚跟曹元忠讲了自己的底线,曹元忠在出发之前与耶律屋质碰了个头,经过试探,觉得契丹接受和议的可能性很大,想到此行即将创造的功绩。心中不免志得意满。

    曹元忠将出秦州这一天,好些个沙州故旧都来相见,均祝曹元忠此行顺利,马到功成。就连马继荣、鲁嘉陵也都来送他。马小春更是代表了张迈来替曹元忠践行。曹元忠几次出使,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自知今时今日自己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而且这次出使的又是大辽,牵涉的更是一块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领土。被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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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长的送行队伍经过的太白酒楼上,包厢之中坐着两人,一个是天策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商人郑济,另外一个是在天策大唐有宰相之实的郑渭。

    看着窗外对曹元忠的追捧,郑济将窗帘掩下。道:“想不到他们曹家也有翻身之日!”

    沙州曹家自取得归义军大权以后,一直权倾河西,然而自张迈取沙州、平河西以后,沙州曹家虽然表面尊荣,实际上却是被猜忌的对象,这就像西周时代的宋国,虽然爵位极高,被西周王室高高捧起,但由于是商朝后裔,只要西周王室掌控天下一天,就没有宋人的出头之日!

    之前曹元忠等虽然努力经营争取,但张迈发派给他的多是可有可无、无关大局的任务,但曹元忠都还是竭尽全力地把事情给做成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他的辛劳勤谨获得了张迈的肯定,但也有另外一种看法,正如郑济所说——

    “咱们大唐如今的家业是越来越大了,如果说,当初刚刚取得河西时,沙州瓜州的势力还有重大影响,到现在所谓沙瓜故旧体系就已经不可能影响全局了!曹家失其璧,却也因此解其罪了。”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由于天策政权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相形之下曹家的影响力就变小了,小到根本就没有颠覆天策政权的可能性——可以说曹家已经失去了成功造反的能耐,所以郑济才道这是曹家失其璧,却也因此而解其罪。

    郑渭端着葡萄酿,悠悠道:“不止如此!”

    “哦,那还有什么?”

    郑渭盯着琉璃杯中鲜红的葡萄酿,犹豫着,不愿意说。

    郑济不悦道:“怎么,做了宰相,就不当我是你哥哥了?这里再无第五只耳朵,你还怕被人听见?”

    郑渭道:“不是,只是这种事情,一旦出自我口,本身就是祸乱的根源了。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郑济沉吟着,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凑近了来,道:“刚才我们才谈到曹家‘失璧解罪’,你想到的,可是‘得璧得罪’的……杨家?”

    郑渭脸色大变,尽管郑济的话声低得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见——就算房间中再有第三人只怕也听不清楚,但郑渭还是一手掩住了郑济的嘴巴,用低沉却充满怒火的声音道:“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郑济拿开郑渭的手,道:“这种话,谁也不会公开说,但在私密场合,我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

    郑渭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跟别人说了?”

    “自然没有!”郑济道:“我只是听,没说。”

    “就是听,也不该听的!”郑渭道:“这种事情若是没闹开,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但如果闹开,只要牵涉其中就说不清楚!再说,就算不为咱们郑家考虑,为国家计,也不该助涨这种流言!”

    郑济哼了一声,道:“这种流言,扼也扼不掉!就算去辟谣也无济于事。其实倒不见得说这话的人都有什么坏心,但就是因为某人的确有璧,这才是谣言的根源!”他抓住了郑渭,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弟弟。你身在中枢,一定知道一些比别人更真切的消息,你给哥哥一句实话。张元帅与四姓之间,不会真的有什么不稳吧。”

    郑渭甩开了郑济的手。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去!不要胡乱打听!元帅和杨将军之间那是生死之交,什么叫生死之交?就是连生死都可以托付,何况身外之物!”

    郑济听着,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那就好,那就好!”但看他的神色,郑渭就知道郑济并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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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济的话。郑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实际上,有关的流言,从鹰扬军公开出现在漠北之后就一直在酝酿着,就算没有桑维翰的推动也总有暴突出来的时候。桑维翰的推动,只是将本来就潜流在地下的流言捅破了一个爆发的缺口。

    就是郑渭自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这种流言,甚至一些怪异的现象,乃至一些。

    肃州的市井。甚至出现了“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这等居心叵测的童谣!虽然在当前整体振奋的气势中,这些童谣都未能广泛传播,但暗藏的潜流仍让郑渭感到不舒服。

    这一次,作为天策中枢宰执的郑渭。为什么会不顾凉州的政务,不远数百里跑到凉州来?除了表面的那些缘由之外,要来亲眼看看张迈本身的态度,看看张、杨之间是否真的完好无罅,才是郑渭真正的目的。

    郑渭是从中亚地区的商家子弟,汉文化的根底其实未入其心,本身也没有经历过帝王之术的浸淫,但连他也觉得有必要亲眼看看张迈的态度,则其他人会这么想,郑渭也就可以推知了。

    看着曹元忠的使团离城而去,郑渭告别了郑济,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走进了张迈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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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

    还没出使的范质看到了童谣,心头一震。以他的敏锐触觉,自然马上想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张从弓,弓以弦为重,弓弦无根之物,故会锈败,杨树有根,所以能开花结果。硬说起来,似乎牵强,但是童谣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其中的暗喻,范质却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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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代时期,地方凡拥兵者必成军阀,部下凡势大者必然克上,自安史之乱以来,这种现状无时不在,无地不有,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整个中原的一种思维惯性!

    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会这样的。

    然后,因为人人都这样想,事情就真的这样了。

    朱温敢于灭唐,石敬瑭丧心病狂到割地求援,都是如此,直到这个时代还未发生的黄袍加身事件——不管赵匡胤的本心如何,当他掌握了权力,部下将黄袍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和他的部下们就都没有选择了。

    不管杨易此刻的本心是怎么样的,但他掌握了天策政权最强大的武力,在许多人看来,他就拥有了造反的能力,作为君王的张迈就要设法限制他!至少,要未雨绸缪!

    而对杨易来说,现在又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功高震主,权力逼天,有那个君王,会允许这样的臣子存在?自古震主逼天之臣,有哪个有好下场的?杨易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他要为子孙考虑,他就得造反!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都是包藏祸心,也不一定都是图谋不轨,有很多人会想到这些,其实是在为“国家”打算,或者说是在为他们心目中的君主——张迈打算。

    有多少的赫赫名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死在意图维护国家一统与稳定的忠臣手中。

    一个政权越是扩大,内部的人员就会越多,人越多,派系就会越多,若是其外有强敌,或许会压得内部各派系团结起来,但若是外部压力陡降,就会出现“外无敌国外患者”的情况。所谓“敌国”者,不是敌对国家的意思,而是势均力敌之国的意思。

    华夏每逢大一统之后,内争便要抬头,就是其处于“无敌”状态之中。争夺是全人类的天性,当整个民族对外已经争无可争,其争夺自然要转而向内。而一种状态持续得久了,就会形成惯性。乃至传统。

    安西唐军在中亚时苦苦求生,那个时候整个团体的精神理念纯粹到不受故国糟粕的半点玷污。然而进入中原之后,当环境再非困绝状态,当他们与中原重新融合,有些东西就自然萌发。

    并不只是天策政权在影响着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也在影响着天策政权。尤其是在天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都快可以俯视当世其它政权的时候。一些本来深自抑制的潜流就慢慢浮出了水面。它原本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不希望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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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郑渭拿上来的童谣,张迈皱眉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你会骂它狗屁不通。就是看出其中门道了?”

    张迈不悦道:“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的很多!”郑渭道:“这其实只是其中一则,大部分我能抹掉的,其实已经抹掉了。”

    “但你还是要跑到秦州来,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你还是担心河西不稳,所以才觉得和谈更好?”

    郑渭没有否认。这的确是他来秦州的原因之一。

    张迈又说道:“你那天说。自己之所以赞成和谈,是因为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因为我们两年内已经打不起仗了,是因为你想趁机敲敲契丹与石敬瑭。但实际上,你最担心虽然仍是内政。但从始到终都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对吧。”

    郑渭仍然没有否认,却道:“难道你不是?自去年冬天之后,你的行事,已有顾忌,我虽然人在凉州,却也看得出来。到了几日前接见耶律屋质时,你的表现亦使人觉得并不似以前那样一往无前。”

    “狗屁!”张迈道:“我和杨易之间,没有问题!你看过薛复的书信,应该知道那次会议我为何会那样做。”

    “但有人担心你们有问题。而且不是一个人在担心。我也相信杨易,但这种事情,不在于你和杨易之间是否真有问题,而在于别人的看法,只要别人认为杨易有可能造反……”

    郑渭说到这里,范质心头大骇,在这种这么敏感的时期,“造反”这种话也是可以说出口来的?尤其你郑渭还是国家宰执啊!

    郑渭却恍若未觉,道:“或者说,国人对杨易有造反的能力,心存疑虑,河西就有可能不稳。河西不稳,前线就不能安心作战!”

    “就连等打过这一仗,都等不及么!”张迈几乎是在压抑愤怒地道:“打赢了这一仗,阿易就会回来,他回来之后,兵权归还国家,到时候自然什么流言都没有了。”

    “但他要是不回来呢?”郑渭忽然说。

    张迈愣了一下,他再怎么也想不到郑渭会说这样的话。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郑渭这样说,不一定是他这样想,而是有人这样想!

    如果杨易打赢了这一仗,那么杨易就建立了盖主之功,如果杨易建立了盖主之功,手里握着泼天的权势,却又不回来……对于生长于极权时代的人来说,这是帝王最怕的事情!

    张迈却笑了:“如果他不回来……你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却笑得有些勉强,他已经能渐渐理解郑渭的担心。

    “国人有疑,必须消除,若不消除,前线不稳。”郑渭道:“这就是我怕的东西,也是我们必须解决的事情,最近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些发展,不像以前一般安稳,可能是来自敌方的渗透,若连敌方都已经知道要利用这种事情来为我们制造麻烦,我们就更加不能再回避下去了。”

    张迈皱着眉头,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国人的疑虑?”

    郑渭道:“这种事情,压又压不住,辟谣是越辟谣传越多,这是我之前不敢妄动的缘故。但你素能出奇制胜,所以我希望你能想出个办法来。”

    张迈忽然转问范质,道:“文素,你觉得呢?”

    范质吓了一跳,在许多事情上,范质的能耐其实比郑渭更强,但在中原日久。于皇权事务上便总显得畏缩。不过,这次他并没有退缩,当即跪下道:“这种事情。当镇之以静,莫去理会。若去理会,反而着相。”

    这里用了佛家的着相二字,说的有些玄,其实却是政治上常有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去提它便罢,若是去否认它,反而可能越说越让人怀疑。

    “镇之以静?”张迈自嘲般一笑。道:“去年冬天以来,我们不一直在这样做么?结果不但外头的人,连你们心里都生疑虑了。”

    范质道:“但如今形势特殊,确实得先稳住局面啊。等到战局抵定、杨将军回归凉州之日。到时候流言自散。”

    张迈盯着范质,道:“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顾忌,那就是说,大家的确都是这样想。这样担心的。唉,我毕竟不是这个……这个地方长大的人,竟未考虑到这些。”

    他的声音略略一低,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说“这个地方”。而是要说“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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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相府。

    刘昫看着冯道给他的书信,道:“天策如今外有大战未决,内则国人已疑,这可不是好征兆,必须设法破解才行。”

    冯道叹息道:“没办法的,这是无解之事。没有一个君王能容忍臣下有盖主之功,更没有一个帝王能容许臣下有逼天之权。杨易自破漠北,已经功高震主,而眼下更是权势熏天,当此之际,国人生疑是最正常的事情。目前张龙骧能做的就是对内将国人之疑强行压住,对外将杨易设法笼络住,打完这一仗再说。至于战后……”

    “战后怎么办?”

    “若此战再胜,杨易之功勋兵权,只怕还要再盖张龙骧一头!所以我有时候宁可此战不胜!”冯道叹息了一声,道:“张龙骧不应该将这么大的功勋,都交给他啊。这不是成全他,而是害了他啊!”

    ————————————

    张迈的心情忽然变得压抑。

    就在大战前夕,就在争夺全胜的前夕,却发生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忽然之间,张迈还想到了杨定国!

    没错,甚至就是杨易的这位老父亲,内心深处都在担心。

    以老家伙以往的性格,在接见耶律屋质之后的军事会议中,在不知道薛复来信的情况下,本来不会就议和之事作出那样的退让妥协!

    依他以往的性格,老家伙一定会一争到底!

    但是他退让了,为什么退让!张迈忽然明白了。

    郑渭为了这个事情,特意从凉州跑到秦州来,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态度,可笑刚才自己心中还在笑他小题大做,但真正可笑的是自己啊!

    是自己没有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其实,大家都在担心啊!只有自己,因为是这个时代“外来者”的缘故,对这个问题,反而竟是最迟钝的!

    紧跟着,张迈又想起了杨易,想起了杨易的病!

    从去年开始,杨易的病就忽然变得很重!来势之猛让张迈又是担心,又是诧异,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他不会想着,打完这一仗,然后就死在东北吧!”

    想到这里,一种悲怒从张迈心中喷涌而出!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在张迈脑中划过!

    雷光电闪之中,他感觉自己已有些触及到汉民族,失去尚武精神的根本原因!

    这个,才是老天爷让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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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速度可能又要慢下来了,我得思考。书写到这里,已经越来越接近《唐骑》的核。

    《唐骑》的核,不在于称霸,不在快意恩仇,不在一统天下!不在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而在于拷问: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大唐!不是失去大唐的国土,而是失去我们心中的大唐精神——那种开放的、光明的、尚武的精神!我们这个民族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然后才可能迎来真正的复兴!

    这是《边戎》未能解决的问题,是杨应麒宁可被雷劈死亦无法面对现实的缘故,也是我写这本书的起因。

    我还没有写完,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迈哥比我强大,他不是有着文人式脆弱的杨应麒,也不是我下载猫任我玩弄的木偶,而是我心中一个活着的人!一个比我自己还强大的人!是一个真男儿!

    我或许对自己都没有自信,但我相信迈哥!我相信他能够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请大家给我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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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和郑渭走了以后,张迈变得越来越烦躁。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思绪不断地跳动着,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日落山坡,夜幕降临,马小春送来了晚餐,张迈却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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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西唐军东征时期,处处充满了危险,但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的痛快,多么的豪迈啊!

    张迈与老郭老杨、小郭小杨都可以很爽快地将自己的一切托付出去,莫说兵权,就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出去!当老郭觉得张迈更加合适,交出自己的最高领导权时毫无二话,就是以自己的老命作为断后的代价也是甘之如饴。

    那个时候,大家对此都觉得理所当然,可随着一步步的东征,在已经无限接近成功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事情却变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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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一步步地回想过去……

    在安西唐军万里东征时期,唐军的最高权力并没有什么诱惑力。安西唐军的领袖们干得比士兵们还累,战斗永远都在最前线,危险并不比士兵们少,而享受上,却不见得会比普通人多。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横跨万余里的庞大帝国逐渐形成,在可预见的未来,掌握了天策大唐的最高权力,就是掌握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权力!

    掌握了这权力之后,他们也将拥有一切——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得到。

    张迈如果愿意,他可以将千里草原辟为自己私人的猎场,用金珠宝玉垒起一座辉煌的宫殿,用各族美女建起一座大大的后宫。

    现在张迈是没这么做这些,但他在套南地区命令一下,陕北数州之地就变成无人禁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就是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比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更加令人疯狂的东西。人为了这个东西,可以不忠,可以不孝,可以不仁,可以不义,可以背信,可以无耻,可以为所欲为!

    这也是范质和魏仁浦一直要求确立礼制的原因——礼制确立的背后,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确立。身份认同的确立。就是政治秩序的确立。当初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却没什么文化,所以一抛开手将政治秩序的建立交给了儒门宗师叔孙通。范质魏仁浦倒是想做叔孙通,可惜张迈不是汉高祖。

    张迈有张迈的想法,他历史书读的不多。但毕竟不是淮泗边上一亭长,穿越千年的他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没有的眼界与想法。

    他要建立的国度,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企及的国度;他要改变的世界,也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的世界。

    但此刻,历史却顽固得就像一个不肯作出任何改变的老人,将一道本来要横亘在赵宋面前的壁障,硬生生横在了张迈面前。

    老家伙仿佛在用一种阴沉的声音对张迈说:你想要得到这个时空的天下么?那就顺着历史的惯性来,按照这个时空应有的规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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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不懂历史,再世为人和东征的经历。让他的*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很多东西他要求不高,但这不是他品德高尚,只不过对他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

    在东归的道路上,老郭老杨曾给他讲述许多历史掌故——当然主要是唐朝的。除了大唐之外,这两位老武夫对历史懂得也不多。到了河西以后,随着一批中原知识分子的加入,如范质魏仁浦等更是常常给张迈讲述过往的历史,这个时代《资治通鉴》还没出现,但范质魏仁浦本身就是两个会走路的书橱,他们从汉,到魏晋,到南北朝,尤其是到隋唐,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为张迈讲述得特别详细。

    然后不懂历史的张迈就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朝代,都在纠正上一个朝代的弊端,但在纠正的过程中,却又总是陷入另一个弊端。

    比如东周诸国混战,受尽苦难的人便渴盼着一个大一统的出现,天下分裂变成一种罪过,结束混战变成共识,于是大一统出现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空前未有的*生态,不但统一国家,而且统一了精神,自由活泼学术争鸣从此不再拥有;又比如中唐以后,军阀割据让国家陷入无穷无尽的苦难,整个国家的人对于武人都失去了起码的信任,“武夫是危险的”,限制武人权力也正在变成一个共识,于是在范质还不知道而张迈却很清楚的历史进程中,一个武人没有任何地位而由文士掌权的懦弱宋朝将会建立,从此军人失去了权力,但国家也失去了真正的军人。

    坏的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破除;而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又极难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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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张迈早就已察觉到这次的流言蜚语,只怕有境外某些有心人的推动,尽管流言的杀伤力不会那么快就显现出来,这场决战,未必就会因此就受到重大影响。

    但这些思想蔓延开去,等到战后,自己要怎么和杨易相处,杨易要怎么回归中枢?顶着个功高盖主的嫌疑,在众人猜疑中一步步走向深渊么?还是契丹既灭,然后自死于军中?

    “阿易,你的身体,是否也受此影响?”

    想到这里,张迈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易!

    他在前方拼死打仗,却有人在后方扯他的后腿。

    但是这个扯杨易后腿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思想”!

    一种侵蚀到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思想”,一种连郑渭甚至杨定国都摆脱不了的思想,一种甚至连杨易自己都有的思想——

    杨易拥有了造反的实力,杨易就拥有了造反的可能性,拥有造反可能性的杨易,就成了最大的危险!对于最大的危险,必须加以遏制,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加以遏制!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是从来没说出来却压到一切的政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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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权力都是必须加以限制的,这个张迈赞成。但在这条不出口的政纲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恐惧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然这些流言也不会在国家大决战的前夕还要冒头。

    张迈自然而然地更想到:这种思想再发展下去,就不会是只遏制已成气候的武将——那是等到大火已成而救火;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防微杜渐”,以体制的力量在源头上掐灭危险的火花。

    强国源自强将,强将源自强兵,强兵源自强民,*长久之道的根本,在于弱民!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民弱则君安矣。

    世界上没有永远存在的朝代。历史上没有永盛不衰的政权。汉朝宋朝都灭亡了,但分崩离析的汉朝末年,割据的军阀只靠一隅之地就足以弹压外族,而还处于一统的宋朝却在外族凌辱中毫无还手之力!

    史家评价说: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

    因为爷们的汉朝就算残废了也还是一个爷们,娘们的大宋就算手脚俱在,可她就是一个娘们!

    张迈越往深处想,心情就压抑得越是厉害!

    在这个十字路口,自己该何去何从?

    ——————————

    其实,张迈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做对眼前最便利!

    最简单容易的做法,就是按照范质所说,在现阶段“镇之以静”。不要理它,就当所谓的谣言不存在。

    张迈有把握杨易不会反!以自己的威望。应该可以保证天策这辆战车一直开到大决战胜利之后,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就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将郭洛、杨易、薛复、石拔、郭威全部用醇酒美人养起来。

    但走出第一步之后。统治基调一定,接下来的步伐,恐怕就由不得自己了。

    再接着几乎一定要做的,就是兵将分离、文进武退、军官轮换,彻底断灭军人的野望……

    再接着就是防微杜渐,重用文官以维护张家万世一统的统治!

    为什么要用文官而遏制武将?

    因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武将造反反掌之间。

    所以当政治事实将一个国家割裂成了君与臣两部分,君主真正要遏制的,不是武人,要遏制的,是臣下!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在这个过程中,范质、魏仁浦等人,肯定会为自己建立起来一套君君臣臣的政治秩序。为了维护皇朝的和谐与稳定,科举必会如“历史”上那样兴盛起来,考上进士将代替开疆拓土,成为国人最高的荣耀。

    可这不就成了大宋了吗?

    这就是历史啊!

    ——————————

    张迈仿佛看到,那个叫做“历史”的顽固老人在空中冷笑,他不断地蛊惑着张迈,告诉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选择出来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就不要反抗了吧,乖乖登上宝座,黄袍加身做个开国皇帝吧,将花花江山传递数百年,成为穿越历史上一簇靓丽的浪花。

    多安稳的道路,多美好的未来!

    可自己为什么心中会不爽?

    张迈觉得老家伙的眼神有些阴冷,觉得自己正落入一张暗黑的大网之中。

    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这表面甜美的背后,肯定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陷阱,然而他却很难不接受它——接受天空中那个顽固老人为他指定好的最佳道路。

    ——————————

    夜变得越来越深,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大概是被大片的云层遮住了,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张迈仿佛看到那个顽固的老家伙,正在用它独有的方式,诱引着自己,要让历史回归“正轨”!

    顺势而行,可以让张迈接下来的道路走得更容易,逆势而行,他恐怕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越往深处想,张迈就越迷惘,那些黑网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弥漫整个空间,张迈本能地要抗拒。却又觉得十分无力。

    ——————————

    到三更时,马小春求着张迈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再说,得到的回复却是张迈一阵暴打然后赶出门外。

    那些可恶的阴影,你越想驱散他,但你的手伸出去时,却自然而然造就另外的阴影。

    明明知道有陷阱,却不得不往里头跳,明明知道会有隐患,却是无法解决。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张迈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简单的。甚至可以粗鲁的,他想要是阳刚的,甚至可以是暴烈的,而不是掉入优雅的、复杂的、委婉的、阴柔的权谋网中难以自拔。

    “老子要汉唐!老子不要宋清!”

    他不想看着郭洛对自己卑躬屈漆。他不想杨易那样的汉子被皇权打断脊梁骨,他不想奚胜这样的血性汉子在二十四史中被描述成为张家效力的奴媚忠臣。

    奚胜不是为了张家的宝座付出鲜血的,杨易不是在为张氏天下打仗,大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跪在地上而奋战的!

    大伙儿这一路东征,拼了命回来,想要的,是爷们的汉唐啊,为什么到最后却定要走入一个娘们大宋的怀抱!

    ——————————

    张迈又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前世今生,想起了前世今生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历史。想起了三皇五帝,想起了英法德美,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古罗马,想起了小日本。想起了我大清……想起了种种国家种种历史下,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为什么有些政权不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有些政权那么害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这个时代、这个政府,会这么担心人民会造反!

    张迈喉咙嗝的一声,几乎在呻吟地自说自话:“是因为立国不正么?”

    ——————————

    不知什么时候了,却听马小春在门外啜泣道:“为什么事情要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是……能回到当年就好了,要是能回到当年那样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回到当年?简简单单?

    是啊,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君臣,甚至也没有什么上下,大家就是兄弟,就是同袍,就是手足。

    就是这种简单,让他们拥有了横扫天下的力量!就是凭着这等力量,他们万里横行,虎吞西域。

    回到当年!能回到当年吗?

    张迈进一步地想:如果我一定要坚持初衷,如果我一定要坚持最原本的做法,我会得到什么?我会失去什么?

    如果杨易真的造反,如果让杨易造反成功,最糟糕的后果会怎么样!

    第一,整个华夏会再次生灵涂炭

    第二,政权被推翻,皇帝会换人……

    皇帝会换人?皇帝会换人!

    那些担心杨易造反的,怕的究竟是生灵涂炭,还是皇帝换人?

    ——————————

    天亮了。

    在经历短暂的怀疑动摇与心情低落后,却见一道曙光划破了黑暗,云层的阴影被朝霞驱散,跟着大地瞬即明朗了起来。

    在日光的照耀下,黑暗就像见到老鼠的猫一样,迅速地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张迈看到了这景象,这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景象,这一刻却让他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怕什么,我究竟在怕什么!

    就算我真的不顾一切一意孤行,那又如何!

    “我得到的,是昔日的奋进,是沉淀的友情,是一个必须冒险却又充满光明的未来,而我失去的……不就是屁股底下那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宝座吗!”

    ——————————

    去他娘的大宋!去他娘的阴谋!去他娘的文进武退!

    老子为什么要按照那狗屁的历史规则行事?

    老子凭什么不能按照老子的意志决断!

    老子要的不是一座阴气沉沉的花花江山,老子要的是一股狂飙万里的暴风,卷到哪里,就让哪里换上汉家的赤帜!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我汉家之龙, 会当威行五大洲四大洋!而不是光把眼睛盯着已经得到的小泥潭!

    让那些心机谋算全都去见鬼吧!

    “小春!”

    “在!”

    “去,把范质和郑渭叫来!我找他们有事!”

    马小春,他也一夜没睡,但人却变得精神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张迈的声音中恢复了自信与力量。

    ————————

    范质和郑渭很快就来了,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昨晚只怕也没怎么睡。

    “昨晚我想了一夜。”张迈道:“有些问题,我终于想通了。”

    范质大喜,郑渭道:“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一个人,应该敢于去冒险,而非追求苟安!因为苟安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只会在一段时间的安定之后,陷入更加巨大的危险之中。”张迈道:“一个国家,更不能为了内部的安全与和谐,而让自己失去开拓进取的能力。因为一个没有对外进取能力的国家,也不可能长久地拥有内部的安全!”

    郑渭有些愕然,范质则是发懵。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不是在讲杨易的事情吗?

    张迈已经道:“去邀请杨国老,召集秦州都尉以上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城内有一定名望的士绅,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以及秦州父老,还有现在在秦州的纠评台御史,还有石敬瑭派驻我们这里的使者……耶律屋质应该还没走远吧?把他也请回来!”

    范质有些不解,不解中又带着惊讶,怕张迈要做什么超脱控制的事情:“元帅,召集这么多人,连辽国的使者都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迈道:“我要把这段时间大家的困惑解开,我要把我们大唐的后方稳定住,我要告诉前线将士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我要指明这个国家将来的走向,我要……定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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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用了我五天,为什么别人一天可以写五章,为什么我一章要写五天?还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

    好吧,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今天会继续码字,晚上还有一更。

    此外,我要月票!不管大家看的是不是正版,去弄一张起点的月票给我吧!

    下一章《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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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没有征兆、突如其来的大会在秦西的召开了。

    秦州城内,有一片荒废之地在两个月前被清理了出来,用煮熟的土夯出一个半人高的半圆土台,圆台周围是八堵回音壁,在安静的情况下,可以让一个稍微高昂地声音到达场内所有人的耳中,这里就是一个简易的纠评台,是一州议政之地。设计是巧妙的,筑造却颇为简陋,因为天策政权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并不宽裕。

    国民议政会议之首杨国老,秦州附近都尉以上没有军务在身的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的纠评御史与国民代表,本州的士绅,眼下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还有辽晋两国的使者,一百多人聚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有些拥挤,人人口耳低语,不知道张元帅为什么忽然要召开这样一个会议。

    想来应该是有大事吧!自天策唐军进入秦西,可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召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元帅亲自主持,这得多大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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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者王溥,对这种场景尤其感到别扭,甚至有些茫然。

    虚岁才二十岁的王溥,在去年石敬瑭特开的恩科中,中了进士,正自意气风发之际,被派来了秦西,作为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节——双方互派常驻使节,这是张迈创制的制度,并得到了石晋方面的回应。

    但王溥从来没这种经历,他翻遍史书也不见前例,以前历朝历代的使者,都是事务型的,有事派遣。无事返回,哪有无事而常驻的?王溥知道自己的任务属于草创,将来的前途也不知道会是如何,来到秦西,所见所闻都和自己以前书中读到的、洛阳城里见到的完全不同,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国家。

    可是这里几个月前,不仍然属于大晋么?

    而现在,天策的一国之主。竟忽然要召开这么大规模的会议,还将外国使者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作为中原读书人的代表,作为石晋皇朝的代表,他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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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已经要动身的耶律屋质忽然被叫了回来。心中本有些不安,以为是天策高层的对辽外交策略出了变卦,但来到这里就知道不是。自己并没有坐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上,而是被安置在角落里,和石敬瑭派驻秦州的使者并列坐在一起——这让耶律屋质感到很不痛快。按照马小春的通告,就是请自己来旁听。

    可天策境内有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要一个还没有缔结和议的敌国使者来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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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仁浦同样内心不安,他虽然比王溥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和王溥一样,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史书之上也没见过这样的场合,一国之主。召集文武、国人还有外国使者,聚而会议。这是要干什么!

    虽然在凉州经历过纠评台会议,经历过国人议政,但也没有连外国使节都来的。

    同时,已经在天策政权下服务了几年、又将家人都迁到凉州的他,现在的心已经完全放在张迈身上了。这秦州毕竟是新并之地啊,新的士绅。新的父老,新的御史,甚至还有商人!真的就已经能保证这些人的忠心了吗?

    他以为张迈出现在这样流品复杂的场合之内,其安全实在值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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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忠心中忐忑。本来他都已经出城,眼看若往契丹一走,一场大功劳唾手可得,忽然又说这边有事,要他连同耶律屋质一起回来,不会是和燕云的事情有关吧。只不过若只是为了燕云一事,这阵仗未免又大了一些。

    不会又有关乎内部重整的大事了吧?

    沙州故旧,尤其是当初的归义军掌权者,在天策建立的前几年,一直是被无声猜忌的一群人。归义军时期的在野派还好,以张毅为代表的沙州士人更早地得到了张迈的信任,进入了中枢,现在曹元忠等所受的猜忌似乎也已减弱,正在仕途道路上走得越来越通顺,可别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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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光远和安审琦更是担心。

    他们自己本身,原本是一放枭杰,可投降了张迈之后整个人就软了,作为这个政权的新加入者,总担心自己会受到清洗,受到波及。

    在天策政权下没有任何历史地位的他们,是整个会场之内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不管今天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吧,他们只求自己不会受害,而不求会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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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济和奈布这样大商人,在人群之中也低着头,显得无比低调。

    他们归附天策政权的时间不但比杨光远、安审琦这样的秦西降将早,甚至还远在沙州故旧之前。

    但是,他们在天策政权之下,没有任何足以依赖的政治权力。哪怕奈布从岭西就已经开始资助安西唐军,哪怕郑济有个兄弟跻身天策高层,但这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安全感。

    伴随着天策政权的扩张,他们的钱也赚得越来越多,甚至他们的商号,已经大到了自己会扩张的地步,郑家与奈家随便走出去的一个掌柜,到了成都辽东洛阳,也会受到礼遇。

    可钱赚的越多,他们心里就越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权者一个不乐意了,或者觉得他们的家族太大太肥了,决定要开宰了,那时候随便一点小事,兴许就能引发一场大祸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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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秦州的父老们,对他们来说,今天就是天子召见啊!

    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总之天子召见,这就是一种荣耀啊。待会好好磕头,等回到家就可以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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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慕容春华等几个从安西一路跟来的安西故人,对这个场景很是怀念,眼下很有点当初大伙儿在沙漠中聚在一起,不分老幼贵贱,篝火夜谈的味道。

    虽然是白天,虽然在场的人已经完全变了,八成以上都是不大认识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很微妙的存在,还是让慕容春华想起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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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中,一身戎装的张迈出场了,这段时间张迈经常出巡秦西各地,几乎所有纠评御史以及秦州父老都认得他,军中校尉以上将校。更是人人都曾和张迈或长或短地谈过话!但大伙儿从来没见他穿着得如此正式,头上没有冠帽,腰间却配着横刀。紧身的军服,贴腿的长裤、高高的牛皮靴子,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这一亮相,场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更有父老在张迈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猛地匍匐在地,磕起头来。几个文人也想作揖、跪拜,张迈却已经如风一般走了过去,只有大唐的军人们腰杆挺得笔直。目视张迈,身躯却没有丝毫移动。

    这些都是天策唐军在秦西的中层将校。只看到他们的气势与体魄,耶律屋质就心中凛然,暗道:“天策果是劲敌!韩藏明的决断没有错!去年关中一战,就算没有漠北的消息传来,我们能否赢到最后也是难说!”

    他的思维只是一闪,就见张迈已经在纠评台居中的椅子中坐了下来。在他的左手边。是杨定国,在他的右手边,是郑渭。他坐下来后,两边的文武大臣才陆续就坐,将校们也倏地坐下,动作统一,好像练习过一般,反而是那些匍匐跪拜的人,赶紧爬了起来,神情略显尴尬。

    ——————————

    张迈环视场内,将安西派、沙州归义派、沙州在野派、秦西归降派、中原文士派等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在他眼中,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显得或伛偻、或畏缩、或软弱,这些人只要稍加笼络,用点手段,就会成为自己忠诚的拥趸,他们忠心,是因为他们无力背叛。

    而另外一小部分人,经过铁血的洗礼后英气勃勃、奋发向上,令人敬佩,令人倾慕,也令人畏惧。但就是这最有力量的一批人,却最受其他所有人忌惮。因为他们锋锐,也因为他们有潜在的危险!

    自己就要在这两拨人中作出选择——把前者变成后者,或者把后者变成前者,或者让两拨人互相制衡——这就是今天要做的抉择,也将影响到天策大唐今后的道路。

    ——————————

    所有人坐定之后,整个会场忽然静了下来,许多人甚至连呼吸都在控制,唯恐发出一点声音,张迈的话声,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头:

    “今天把大家都请来,是要跟大家参详一件事情。这里虽然不是凉州,国人议政大会、中央纠评御史多不在这里,我唐军精锐也大多外出,不在漠北,就在敕勒川,或在西域,或在关中前线,但这里有众多的父老,众多的商家,众多的老少军人,我想也足以代表军心与民意,并帮助我作出决断了。”

    范质和郑渭对望了一眼,他们是唯二有些知道张迈要说什么的,虽然也还不是很清楚张迈的真正意图,但至少知道是什么事情促使张迈召开这样一次大会。

    杨定国站起来,道:“不知元帅要和大伙儿商量什么事情,请元帅示下。”

    就听张迈用不高的声音,说出了那件爆炸式的事情:“最近,有人告诉我说,我大唐精锐,漠北,漠北大权,杨易将军手中。他们告诉我说,杨易将军如今功高盖主,又是大权在握,若不加以制约,恐怕会对国家不利,说白了,他们担心杨易将军会造反。”

    一种连感叹号都没有的语气,却犹如在整个会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哇——”的一声,尽管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在克制,却还是被这几句话挑动所有人的神经。不知多少人几乎是条件发射地叫了出来,然后是惊恐地看着旁边的同伴,场中窃窃私语起来,然后发现不远的地方就有陌生人在听着自己说什么,然后又很害怕地闭上了嘴巴!

    又是很忽然的,整个会场静了下来,这种诡异的安静来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变成一种比吵闹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氛围!

    ——————————

    “他竟然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此事!”

    耶律屋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次他出使天策。又遣韩德枢出使洛阳,将燕云一地分赠两国,乃是阳谋。

    而韩延徽别出蹊径,诱使桑维翰在天策境内散布谣言,用以离间张迈与杨易,加剧天策前线与后方的矛盾。这是阴谋。

    这阴谋虽然不是由耶律屋质来主抓,但他也从韩延徽处得知其一二,而在与曹元忠的交流之中也暗加推动。在离开秦州之前,他已经看到一股潜流正在天策境内涌动,在佩服韩延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计外,也很想看看张迈会怎么应对这个难以明说又难以处理的大难题。

    耶律屋质心想,或许张迈会视而不见,或许张迈会笼络杨易,或许张迈会故作信任,但总之关于对杨易的疑忌肯定要避而不谈——甚至连史官都要为尊者讳!

    但耶律屋质再怎么设想,也万万不会料到张迈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场合之中,将事情揭破!

    这种事情不说破。各方还有回旋的余地,一揭破。那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形势,随时会变得难以收拾了!

    难道张迈不知道这一点?

    还是说,天策内部发生了什么大变故,竟然逼得张迈不行此下策?

    ——————————

    作为石晋的使节,王溥虽然年轻,但来自中原。熟读史书的他也知道这种问题的严重性!

    王翦征楚,秦始皇能不疑王翦?但就连最敢说话的《史记》都没记载秦始皇在楚国灭亡之前曾公开说过对王翦的什么猜疑之语,最多只是记载了王翦自己对心腹之人作推测之言。

    李靖的军事天赋傲视群伦,唐太宗能不忌惮他?但在所有史书之中,有记载的只是李靖与唐太宗之间君臣如何相得,史书最多也只是记载李靖功成之后如何闭门谢客。

    这些事情,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啊!

    ——————————

    曹元忠张大了嘴巴,几乎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直以来,张迈与安西唐军将领之间关系之亲密,几乎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

    作为沙州故旧,在有关杨易漠北掌权的事情上,他们的立场其实是最暧昧的,甚至可以说,这股谣言的潜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帮人在推波助澜!

    曹元忠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也未主动传谣,他甚至还嘱咐族人不要在这件事情上乱说,因为他觉得就算说了,也很难动摇张迈与杨易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说这么做对曹家也不会有好处!

    但曹元忠万万料不到,张迈会自己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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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商人郑济无比惶恐!

    他想起了前日才与郑渭的谈话,想起了郑渭那无比警惕的眼神!

    在秦州这么多人里头,敢拿这件事情在张迈面前提起的屈指可数,而郑渭就是其中一个!

    “该不会是阿渭他……真的跑去跟元帅说了吧?”

    杨家和郑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利害冲突,天策如果内乱对郑家来说有害无益!更别说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扯入这次洪流之中了。

    忽然之间郑济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听这些事情!要是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放任……那会不会对今日的局面稍稍有所改变呢?

    ——————————

    魏仁浦目视范质,在发现范质脸色苍白之后,他的眼中便爆发出怒火!

    他看出范质知道这件事情!

    既然知道,怎么不劝阻!

    已经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绑上张迈战车上的魏仁浦,以他此刻心迹而论,绝对是千古忠臣的典范!

    他此刻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个人的得失,他心里想的只是张迈,考虑的只是国家!

    “这等事情,怎么可以在公开场合中说出来,范文素啊范文素,你怎么就不劝住元帅!”

    ——————————

    杨光远和安审琦,对望了一眼,却从对方眼睛中看出了各自的不同。

    两人与天策大唐的结合还不是很深,但安审琦对张迈还是挺佩服的,对能够征服漠北的杨易也是心生敬仰,只要张迈不犯什么大毛病,安审琦很愿意忠心为他效力。他没料到张迈和杨易之间也会爆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免颇为失望。

    而杨光远的眼神中则是露出一丝不屑。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不是狗咬狗?”

    想起这几个月的接触中,张迈每每流出的豪言壮语,杨光远心中便有一种讽刺的快感。

    “到底还是那样子,这里和洛阳那边,原来也没什么区别。话说的好听,该争权夺利时照样争个你死我活!”

    ——————————

    秦西的父老们,则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漠北那个叫杨易的将军要造反吗?那就是个奸臣了。那天子要去讨伐他们了吗?

    他们懵懵然的,决定闭上嘴巴低下头,且看戏吧。

    ——————————

    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在场的将校!

    那是在整个关陇地区,唯一没有听到这个流言的群体!

    有人在怀疑杨易?

    有人在怀疑杨易!

    这怎么可以!

    谁都可以怀疑,但鹰扬旗怎么可以怀疑!

    那是忠诚不亚于奚胜、而功业犹在卫霍之上的杨易啊!

    那是刚刚征服了漠北、而现在还在前线奋勇厮杀的杨易啊!

    那是唐军的一面旗帜,是大唐军魂中不容玷污的存在!

    如果说,张迈既可以代表整个国家,也可以代表整个军方,那么至少在军队之内,鹰扬旗是可以放在赤缎血矛旁边的啊!将来有一天肯定要成为大唐军事传说中的神话!

    但是现在,却有人在怀疑他!而且还是从张迈口中说出——尽管元帅还没有为事情定性,但这种话只要传到元帅耳朵中,就已经是莫大的亵渎了!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会场上,如果不是元帅还坐在那里,放到别的场合,只怕在场将校一听到这话,马上就要拔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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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定国的整个身子摇晃了起来,刚才是他站起来问话,而现在则几乎站立不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问得到的竟然是让自己听到这个!

    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一样,跌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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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的张迈,就像一头雄狮一般,冷冷观察在会场上所有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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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定国之前不是没听过那些谣言,但他听了之后在惶恐之余,根本不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跟别人辩论,甚至,他都不敢跟子侄商量对策,只是压在了心中。

    杨家如今的形势,已经达到了最可怕的顶峰!

    天策唐军中的安西系,老家伙们哪个不是他的战友?中生代哪个不是他的子侄?新生代的哪个不是他的孙辈?更别说现在杨易的鹰扬军风头无二,又还掌握着一大半的龙骧铁铠军!至于漠北的部族,他们或许也敬畏张迈,但面对亲手征服他们的杨易时,应该会有着更加直接的恐惧!

    郭家虽然曾经是安西唐军的领导,而有了原罪性的嫌疑,但有一个未来的“开国皇后”,老郭又已经殉国,郭洛又远在河中镇守边疆,在未来,张迈也许会默许郭洛所在的,在葱岭以西维持一种附属国自治形态。

    但在国内身居高位,又掌握着军事大权的杨家,却是无比危险!

    尤其是漠北大捷以后,现在杨家的风头,已经盖过了郭家!

    那些流言,杨定国不知不知道,但是他不能说,甚至不敢辟谣。

    他原本是希望按耐住,等到大战结束,等到杨易回来,那时候功成身退,杨家自己退隐也罢,被元帅架空也罢,杨定国都认了。

    但他没想到会在大决战前夕,引发这样的谣言。

    更没想到张迈会在这种场合下提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

    要现在就动手么?

    不知不觉中,杨定国泪流满面,作为父亲,杨定国知道儿子的心性,尽管是掌握军权在外。但只要张迈一道命令过去,杨易绝不会反抗的,他会自己将脑袋送回来!

    甚至漠北大捷传来之后,杨定国就隐隐直觉到自己的儿子恐怕不会回来了。但是杨定国当时更多的还是在为国家的复兴可期而兴奋,并没有想到很多自己家族的盛衰存亡。

    然而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为什么要是现在,而不能等到大决战之后,若能等到契丹覆灭。那时候就算杨易死了,杨定国对张迈也无怨无悔!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现在!

    不知什么时候,会场内所有人都将目光从张迈身上移开,移到了杨定国身上。

    老泪纵横的杨定国,再一次站起来,向着张迈跪下!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喉咙却颤抖着说不出来,以张迈和杨家的关系。真有什么猜忌是需要解释的?如果真有了猜忌,言语又有何用?

    最后他只叫出了一声:“元帅!”

    ——————————

    张迈竟然没有扶起杨定国,就任他这样跪着!

    这是什么意思!

    杨定国是杨易的父亲啊!

    现在杨易有了嫌疑,杨定国跪下了,张迈竟然没有去扶他!

    就算不以杨易之故,杨定国作为整个天策大唐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国老,也不应该这样让他跪着啊。

    甚至就算张迈真的对杨家已经万分猜忌,为安抚杨易计,这时候也应该厚待以重礼啊!

    ——————————

    “元帅怎么可以这样做!”

    魏仁浦的心一下子乱了!元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昏庸了?是被什么激怒,以至于怒火冲昏了头脑么?

    ——————————

    慕容春华最先反应了过来。倏地站起,单膝跪下了。然后场内所有的将校都站了起来,也要跪下!

    就在那一瞬!

    张迈目光一扫!

    无言,却是比冰还要冷,比横刀还要锋锐!

    所有的将士忽然都停住,跟着全部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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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心头狂跳!

    “天策这真的是要掀起轩然大波了么?”

    他不由得大喜起来,不。是狂喜!

    张迈说出那样的话,杨定国当众跪下,张迈没加以安抚,还阻止军方求情!

    “这是要大变啊!要发生大变了啊!”

    尽管从一开始,耶律屋质对韩延徽的这项阴谋并没有过多的期待,他甚至认为不大可能影响潢水流域那一场战争的结果,最多只能扰乱一下天策的后方。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汉人内斗的激情啊。

    “若是张迈现在发作,若是他真的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处置了杨家,我倒要看看!”

    那时候就算杨易不造反,漠北的军心也会被全部打乱!

    一支军心都被打乱了的部队,如何维持?如何作战?如何弹压刚刚归附人心不稳的漠北诸族?

    “那么那个断腕的计划,也许都不必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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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中原的使节王溥则被激起了胸口的不忿!

    虚岁才20岁的王溥,还处于愤青的年龄,这个年轻人,还抱着相当的理想。他读的儒家经典,或许并不比魏仁浦范质少多少。但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少,他之所以能被授予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主要是靠他考中进士的资历而获得,但是考进士可以通过读书,阅历的不足却无法完全通过书本的知识来弥补。

    “这位张元帅,不该如此!”

    杨易兵定漠北,其所代表的意义,可不只是天策唐军的成功,如果抛开政权的隔阂,其更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成功,因此当消息传到中原时,石敬瑭桑维翰等固然是震惊惶恐,中原的大部分士人听了却是与有荣焉!

    因此对于杨易,自燕云以至于江南,自山东以至于西蜀,但凡心中还有几分华夏观念者无不敬佩。王溥亦然,所以这时看到张迈如此对待杨家。王溥竟然义愤了起来。

    ——————————

    杨定国跪在那里,张迈制止了军方的求情,会场之中便没人再敢相扶!最后却是一个杨定国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竟是文臣的魏仁浦!

    他不顾张迈冷严的目光,扶起了杨定国,跟着朝张迈一跪,大声道:“杨家世受国恩!杨易将军前线征战,杨国老更是劳苦功高!元帅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该让国老如此跪拜。”

    ——————————

    魏仁浦的挺身而出让王溥心中大赞了一声。

    他认得魏仁浦。知道这是中原士子的翘楚人物!

    尽管“投敌”,却一入西北,就入居中枢,这等成就又让中原的士子感到骄傲:“看啊,我们的人,去到哪里都能取得大成就。就算是威震天下的天策唐军,他们也只是能够马上平天下,最后还是需要我们这些中原的读书人为之治理天下。”

    对于范质魏仁浦的评价。中原分为两种极端,一种极好一种极坏。极好的是认为他们投靠了明主,极坏的则是认为他们叛国。

    但是在所有人心中,却都有一种隐隐的期待。

    如果天策唐军真的一统天下,那范质和魏仁浦,就会成为中原读书人在天策朝廷的代表人物。反正以他们现在的年龄和地位,将来开国宰执几乎是逃不掉的了。有他们的存在,将来如果三家争霸中天策取得了胜利,中原士人也就拥有了自己的代言人与上进之路,因此他们乐观范、魏在天策政权中的成功。

    正是有这样的心理基础。让王溥看到魏仁浦挺身而出,就喜上眉梢。

    “果然还是我中原士子铁骨铮铮。就算在这西北半胡化之地,在所有人不敢犯颜的情况下,照样是魏道济站了出来,为杨定国说话!”

    ——————————

    张迈却冷冷地看着魏仁浦,冷冷地道:“谁让他跪下的?”又环顾众人,道:“关于杨易将军的传言。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

    又是这种态度!

    这种态度很不对啊!

    这分明就是没将杨定国放在眼里,这分明就没将杨家放在眼里!

    这分明就是要“倒杨”了啊!

    耶律屋质已经看出,魏仁浦貌似犯颜,貌似在帮杨定国,其实是要来给张迈扑火了。他表面上是在为杨易杨定国说话,其实是在为张迈打算啊!

    对张迈来说,这个魏仁浦才是个忠臣啊。

    但现在张迈竟然不顺着阶梯下,竟然还以这等语气相对,这形势,大大不妙啊——当然,是对天策大大不妙,而对契丹则大妙特妙了!

    耶律屋质几乎要笑起来了,他多希望这时候自己能煽风点火,当然,他克制了这种冲动,他知道自己作为外国使者,此际能在这里旁听已经是的了

    自己再说话,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不料旁边的王溥却冷冷一哼,低声地嘟哝道:“真是昏君!”

    这个年轻的儒者,此刻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忘记了自己是代表石敬瑭派驻天策的使节,竟然在一瞬间忘记了国界与政权的区隔,只从普适价值的来判断!

    从这一点上来说,和耶律屋质相比,他实在是一个很不合格的外交官!

    他充满正义感的声音虽小,但此刻实在太静了,竟然有一小半的人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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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从张迈口中,听到怀疑杨易的话,所有将校都为杨易不平,但这时一听到有人对张迈语涉不敬,听到的将校一下子都抬头怒视!

    元帅可能会冤枉杨将军,杨将军可能是无辜的,但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元帅都不容不敬!

    就算杨易已经死在了张迈手中,所有将校也绝不容任何人诋毁他们的元帅,更别说是来自中原的小小文官!

    这就是天策大唐军人们的第一反应,这就是天策唐军的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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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不怒却反而笑了起来:“我是昏君,很好啊。还有别的看法没?”他那语气,好像完全没将王溥当外人一样。

    单膝跪地的慕容春华,一拳砸在台面上,用力过大以至于右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元帅!杨易绝对不会背叛!请元帅不要受军人挑拨!”慕容春华道:“春华愿以慕容家满门性命担保。杨将军他绝无二心!”

    马继荣亦上前,单膝道:“马继荣亦愿以性命,为杨将军作保!”

    曹元忠眼睛转了转,他本来是恨不得张迈与安西派系有罅隙的,但在这时候,他却很明白这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他也跳了出来,跪下道:“元忠亦愿以性命担保,我相信杨将军一定不会辜负元帅的厚恩!”

    在场其他将校也都要起来求情时。郭威猛地喝道:“都给我坐好了!军人当有军人的镇定,元帅尚未表态,你们慌什么!”镇得所有将校都坐定坐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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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又将目光扫向其他人,当扫过郑济时,郑济头一缩,扫到奈布时。奈布的眼神都颤抖了,扫到郑渭的时候……

    郑渭却还在思考……

    当张迈的眼光,到达杨光远安审琦处

    杨光远心念一动。也跳了出来,跪下道:“末将与杨将军从未接触,不知其为人如何,听这么多位将军为他作保,想必杨将军的人是好的。不过属下的性命是元帅给的,属下的身家也是元帅所赐,无论元帅有何吩咐,水里火里,末将都将誓死听从!”

    安审琦心想这是表忠心了,但老杨一动。他也不得不表态,也上前跪下道:“末将于杨将军一事。所知不多,唯愿鞍前马后,但听元帅命令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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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听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了,他看到现在保杨易的,都是天策的旧人。而帮张迈张目的,不是郭威,就是杨光远安审琦,这都是的中原人士,而保杨易的人里头,慕容春华是真心保,曹元忠怕是假意保,马继荣真假难分——各人的立场微妙而各有差别,这场戏再做下去,不管结果如何,天策都分裂定了!而且张迈可能会失去的,将是他最核心的拥趸啊!

    鲁嘉陵从事的是涉外秘密工作,一般不怎么出席这种大公开的场合,他躲在暗处暗暗心焦,认为这是敌国的奸谋,他眼睛看着耶律屋质,心中默默连声:“元帅啊!你怎么忽然提出此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今日如此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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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嘉陵不停地给郑渭使眼色,要他帮一帮口,慕容春华马继荣也都向郑渭望去,他们都知道,郑渭在张迈心中的地位甚高,而且又不是军方的人,有他一人帮腔,胜过一百个将军作保!

    一直没什么表态的郑渭终于抬起他一直低垂的眼皮,却没有为杨易作保,也没有向张迈求情,而是将自己的椅子移动少许,面向张迈,沉默了良久,似乎终于决定不顾一切了,跟着作了一个让所有人诧异的动作——

    他竟然指着张迈道:“你为什么不先与我们商议好,就在这等场合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二人本来坐的就近,这一指,几乎就指到张迈的鼻子上了!

    会场上一下子又变得极静,没人想得到郑渭竟然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张迈说这样的话!

    他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魏仁浦式的犯言直谏了——“犯言直谏”者,虽是犯颜,却还是“谏”,是臣子对着君王说话的态度。

    而郑渭此刻,却好像要吵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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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冷冷道:“你这样跟我说话!”

    “这些话,这种态度,我本不该在这种场合中拿出来。”郑渭道:“但你刚才关于杨易的那些话,是该在这种场合中说的吗?”

    张迈冷然道:“为什么不能说!”

    郑渭怒道:“大事不谋于众!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张迈冷冷道:“为什么大事不能谋于众人?”

    “因为人多则口杂!”郑渭几乎在怒吼一般:“何况这等猜疑之事,怎么可以询问众人!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摁住,只要不流传在外,外面的流言就始终都只是流言,但若是流传出去,万一传到鹰扬军中,你让杨易如何自处!就算他还能坚持打仗,但你能保证前线的战士都不起异心吗?此是秘事,无论如何处决,本来就该由你乾纲独断,不该拿到这里来说!”

    他的话越来越大声,说到最后,已经完全不像在公开场合说话,就仿佛周围的上百人全部都变成了木头,而他正在无人处与张迈吵架一般。这也是张迈刚才的态度将郑渭逼到了极处,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杨易的这件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但始终遮掩着,”郑渭说道:“就是担心因为一旦外传,别有用心的人再推波助澜,只怕谣言会越传越盛。但现在倒好,你什么都不顾了,把不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了,现在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但就在郑渭失态——或者说真情流露之后,张迈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的脸,不再是紧绷的,他的眼神,也不再是冷严的,他的目光恢复了日常的清澈和暖意,但热切中却仍然带着严厉。

    “你错了!”张迈道:“你们都错了!”

    “错了?”

    “对,你们都错了!”

    杨定国跪下的时候,张迈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诸将纷纷求情时,张迈仍然坐在椅子上动都不动,郑渭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的时候,他还是巍然不动。

    这时他却猛地站起来,一字字说道:“你们都错了!因为你们忘记了:我们所建立的这个国家,是从火焰之中烧出来的,是从铁血之中铸出来的,这个国家建立的过程,没有任何私密性!我们建立这个国家的整个过程是堂堂正正的,我们掌握这个政权的整个过程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而你、你、你……你们所有人所说的,什么有人对杨易疑忌……”

    他的手指,随手点向了曹元忠,点向了郑济,点向了奈布,甚至点向了慕容春华和郑渭!

    “疑忌杨易的,不是‘有人’,不是我,是你们!就是你们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心头如遭电殛!

    “越是阴暗的东西,越怕太阳。”张迈说道:“谣言之所以能盛传,其实就是因为遮遮掩掩。既然遮掩会适得其反,那就干脆把遮掩都捅破,把它拿到阳光之下下去曝晒!我倒要看看这些只能活动在灰暗之中的疑忌,究竟能不能动摇杨易和前线战士对这个国家的忠诚,能不能动摇我们大唐的立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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