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小说 > 唐骑 > 全文阅读
唐骑txt下载

《之三》已经写好,但节奏不满意,我睡一觉,明天修改后再放出来。。)

    张迈的话,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双耳发溃。不过各种人的反应又各自不同。

    ——————————

    秦西的父老们听得半懂不懂,幸亏父老群中安排有几个略有文化的人,天策唐军因变文文化发达,基层知识分子便多有“深入浅出”的本事——即将略有深度的话通俗话——便对周边的父老说:“元帅的意思,自家的事情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说了,捅出来说破了,家人还是家人,兄弟还是兄弟。”

    父老们一听,连称此言大善,这位元帅,是懂得治家的人。

    ——————————

    杨光远则是略带惶恐,他刚才以为张迈是要拿杨易开刀了,所以赶紧站队,但现在听来,张迈似乎又不是要拿杨家问罪的样子,甚至好像说未疑杨易——虽然没有明说,但语意中已经有了这等倾向。

    他不禁有些犹疑起来,惶恐感又大大提升。像他这样的人,最敬畏自己看不透的主上,主上越显得深不可测,就越能让他敬之畏之有若神明。

    ——————————

    曹元忠心中暗叫庆幸,刚才他虽然表态支持杨易,但语意中其实留下了调整的空间,这时眼看张迈没有问罪杨易的意思,不免为自己的选择暗中叫好。

    他毕竟是归附天策政权已久的人了,对于张迈心思的把握比杨光远要好得多,知道张迈行事的风格,自己只要的行事有正义的理由作为凭靠,张迈就不会见罪。

    果然,自己替杨易出头没有出错,非但站对了队伍。而且刚才的表现或多或少应该还收取了军方人物对自己的亲近感。

    ——————————

    鲁嘉陵则暗中欢喜,心道:“元帅果然没有失去理智,今ri之言语行动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三思而行。”

    他一下子从刚才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很快就已经想到了种种办法,要在此会之后调引舆论,让这件本来对天策大唐来说十分不利的事件。变得不但无损与军心以及张、杨关系,还能利用之来振奋士气。

    ——————————

    范质则仿佛要哭了出来,他不是被张迈的话所感动——以他的智商还不至于如此,他是觉得自己果然遇上了这样一位旷世明主!

    面对敌人如此yin谋,以如此不利之局面,还能转眼扭转过来,并且一举成为奠定军心国本的远虑深谋!

    “汉高唐宗,何能过我主哉!”

    一时之间,他对天策大唐的未来充满了自信。对张迈的充满了崇拜,但觉能在如此明主的羽翼之下为臣子,实在是自己三生大幸!

    ——————————

    郑渭则又陷入了沉思,在刚刚的会议中,他是敢于直接面对张迈的人,也是最直接承受张迈斥责的人。

    以他对张迈行事风格的理解,自然知道张迈不会事后对自己怎么样,尽管他对张迈素以光明正大破鬼蜮伎俩的作风十分欣赏。可是对张迈刚刚说的话,他并不是全盘认同。

    ——————————

    两个“外国”使节。反应则又各自不同。

    耶律屋质心中第一次涌起的竟然不是对局势发展的失望,而是一种畏惧!

    明明是暗中提一嘴也会见忌的事情,但被张迈一说,就好像变得无所谓了。他隐隐觉得,经此一会,有关杨易见忌的种种yin谋布局。只怕再也难以奏效了。

    王溥则是无比激动!

    刚来天策时,他也常常听魏仁浦和范质提起这位元帅,即便在中原地区,在石敬瑭的负面宣传之下,张迈也仍然是有着很好的口碑。这不仅因为鲁嘉陵策划下天策大唐的宣传部队在不断渗透入中原各地,更是因为张迈本身就具有吸引中原士人的“硬件”——他骄人的功绩、他辉煌的过往、他严正的立场以及他独特的魅力——若再配合上问鼎天下的巨大可能xing,便足以令无数士人心向往之。

    而到了西北,但凡王溥见到的人,对张元帅的无不交口称赞,而聚集在秦州的人,无论军民文武,更是个个都将张龙骧奉若神明。

    王溥之前责骂“昏君”的过激反应,未免没有逆反心理的作用——觉得大家把这个人说的太好了,因此他不肯相信,硬是要从中挑刺。可等到张迈发出这黄钟大吕般的宣言后,王溥便不由得心头震动,心中对张迈的价值已有了重新的评判,甚至为刚才出言讽刺张迈而微微不安。

    忽然之间,王溥心中莫名地涌起了进一步接触张迈的渴望,“也许,他真的是如众人所说的那般英明神武?”

    每一个读书人心中都装着一个“卧龙诸葛亮”,都期待着自己能遇到一个像刘备那样的明主:王溥的现在,正如范质的过往;范质的现在,也很可能就是王溥的未来。

    ——————————

    会场上所有人群之中,只有一群人的反应最是单纯,而他们受到的震动亦最大!

    那就是在场的所有军人!

    当听到张迈说“疑忌杨易的,不是‘有人’,不是我,是你们!就是你们自己!”的时候,所有将校心情都为之澎湃,为之激动,为之热血上涌!

    慕容chun华虽然被张迈指着鼻子责备,但他却是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甚至想到,虽然自己信任杨易,尊敬杨易,但为什么刚才面对这样的事情会这样惶恐?不就是自己不够信任杨易,也不够信任元帅对杨易的信任么?元帅说的对,疑忌杨易的不是元帅,是自己的啊!

    想到这里,慕容chun华又是不安,又是愧疚。

    文人多婉转,婉转到极处就变成虚伪,武人多粗鲁,但粗鲁也近乎于耿直。故文人总偏优雅。而其弊处在容易流于yin暗;武将特别是古代的武将多无文化,但他们的xing情却也偏向光明。

    当张迈说到“越是yin暗的东西,越怕太阳”时,所有的武将都心有戚戚焉!

    元帅果然是元帅啊!

    他总能说出自己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这些话虽然是从元帅的口中说出,却仿佛就是从自己的心里头跳出来的一般!

    在一些擅长抠字眼的文官听来,张迈似乎还没有完全为杨易的事情定xing。但在慕容chun华等将领心目中,元帅已经表达了自己对鹰扬旗的信任!

    元帅果然是元帅啊!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霸气,这样对兄弟的无条件信任,绝对值得自己赴汤蹈火而不辞!

    整个会场忽而激昂了起来,王溥等很快就发现这种激昂来自于那些不自觉笔直站立起来的军官们!

    这一刻他们仿佛与张迈熔铸成了一体,此时若是有敌人在前,只要张迈一声令下,这些已为千人将万人长的他们也会愿意如过河卒子般奋勇无前。纵然九死而不悔!

    ——————————

    在一片或低沉、或惊恐、或感动、或激昂之中,只有三数人还保持着冷静。

    ——————————

    魏仁浦已经放下了心,他听了张迈的话后,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主子,他也像范质那样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但当他听张迈提到立国jing神的时候,却马上逼迫自己的脑门冷了下来——这个时候,他比范质多了几分胆魄与冷静。

    张迈的行事风格,让魏仁浦知道自己的这位上司不是石敬瑭那样的沙陀暴主。也不是钳制言论的无道昏君,看来。元帅今天是有意在这里于立国jing神作公开散布,既然如此,自己何必畏缩!

    再说,当此境地,自己也不能退缩。

    在陇州城外的无名山坡上,张迈已经向范质露出了口风。那次会议虽然决定重开科举,但魏仁浦听出张迈似乎将不以诗文文章取士,不以诗文文章也行,那就经义吧,但张元帅似乎对儒家经典也持保留态度!

    当魏仁浦从范质口中听说这件事情时。马上就责备范质当时不该沉默,而应该“谏主从正”!什么是正?魏仁浦坚信自己从圣贤书中读到的道理就是正,依圣贤书作为治国最高准则就是正,依前面这两条作为选才选官的标准就是正!

    所以不准备以道德文章、儒家经义作为取士标准的张迈,就是背离正道而有所偏斜了。

    尽管魏仁浦也觉得是旷世明主,但他和范质还是有一点不同的,他觉得旷世明主也需要扶持,需要查缺补遗,或者说,张迈要成为旷世明主,他身边就是需要像自己这样敢于挑毛病的重臣,才能成就真正的明主——这就如同唐太宗需要有魏征来造就的原因一般。

    当然还有一个魏仁浦非但没有说出,甚至连内心都未去想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以道德文章儒学经义取士,是他们中原儒者的根本利益所在!涉及到这一点,所有真正的儒者都不能退让——甚至可以说天下可换、皇帝可易,而孔门所教,不可废也!

    这是最根本的立场问题!

    于是他再一次站了出来!

    但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他发现郑渭在朝他摇头,魏仁浦犹豫了一下,明白了郑渭的意思,便忍耐着坐了下来。跟着他便看到了张迈的行动。

    ——————————

    在众人目光聚集中,张迈上前,扶住了几乎站立不稳的杨定国,道:“国老,刚才你不该跪我的!你是我军泰斗,你的双膝,比泰山还要重,除了天地祖宗,不当轻易对任何人弯下——就算是我,也不应该!”

    杨定国握紧了张迈的手,道:“元帅教训的是!都是我老朽昏庸,不该听到一点谣言,就惊惧动摇!我自然早该知道,元帅心志之坚有如磐石,我大唐之jing神,千古永耀!”

    两人这一握手,一对话,象征着张迈与杨家再无芥蒂,会场中无论文武,无不帮着欢喜。

    张迈又问:“杨华如今在凉州?”

    杨华是杨易的嫡长子,郭杨鲁郑四家。郭洛杨易这一代都以中原大河命名,到了下一代嫡子就多以中原之山岳命名。

    杨定国道:“是。”

    张迈道:“他虽然还不到十八岁,但也可以骑马驰骋了,回头我下个命令,让他代我到前线犒军!”

    杨定国有些不解,道:“要让华儿去yin山?”

    “去yin山做什么!”张迈笑道:“让他走轮台。从西域中转漠北,去阿易那里犒军。路途虽然迂回遥远,但他若是路上走得快些,兴许还能赶在大决战前夕见到他老子。”

    杨定国一时还没明白,耶律屋质、魏仁浦等却已经反应过来!

    张迈又道:“小石头的儿子还太小,就把李膑家的孩子,丁寒山家的孩子,这些十二岁以上的半大小子都叫上一起去,组一个少年犒军团!虎当纵跃。鹰要远飞,这些孩子不能老养在他们老娘身边,应该放出去经历经历风雨,杨叔,你说是不?”

    杨定国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又是感激,又是激动,点头道:“不错。就该如此!早该让这些小子们出去历练历练了!”

    ——————————

    如今杨易手握大权在外,流言说杨易可能造反。若按照自古君王的做法,那自然是要扣留他的老父弱子为人质,但张迈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你们说杨易可能造反?我就连他的儿子都送到他身边去!

    在场兵将反应过来之后,人人都心中感动,自己有幸啊!遇到一个对出征大将如此信任的领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受到军律的约束,会场上所有的军人都没有出声,心中却在欢呼了。他们虽然没有在前线,但见元帅如此对待前线的战将,自然感同身受。

    就连王溥也在暗赞。他想起自己还没出境,桑维翰就已经将自己的老父平调到了洛阳,名为照看,实是监视!要王溥出境之后对自己的行为有所顾忌!

    自己只是一个刚中进士的人,只身来到秦西,能做什么啊!可石晋朝廷对自己还是如此不放心。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看看人家张迈,再反观洛阳方面,王溥心中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

    ——————————

    但在耶律屋质眼中,张迈所做的这一切,却有着比更韩延徽更深的权谋!

    “杨易他们的儿子究竟能否赶在大决战之前去到乃父身边实在难说,但只要消息传了出去,天策全军,谁都不会再认为张迈对杨易有半分疑忌!前线诸将都将对张龙骧感激涕零!莫说杨易本身亦必感动——就算他真要造反,只怕也很难说动自己的手下了!”

    ——————————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次在秦州临时召开的小规模国人会议,其过程与内容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开。

    传到薛复那里,他看到的是一个是光明的,正大的张迈,他相信元帅对前线将士的信任与关怀是真心实意的。

    但传到了冯道和韩延徽手中,他们却认为张迈的心机谋算深不可测,他们认为,张迈这么做,有着极深的权术,是最厉害的手段。他们都相信,当杨华到了杨易身边以后,那时就算张迈叫杨易去死杨易也不会有二话,而当消息传遍漠北,杨易就算真想造反,只怕也不会有人跟从了。

    ————————

    请大家原谅,最近不是有心拖延,实在是这几章很难写,而且有些章节写坏了,只是坏了局部,最近这几章事关全局,所以不敢怠慢。

    今天上午我没写一个字,倒是删了两千字……网文灌水的常见,写完删的就少听说了……

    下午又改,又挪的。脑子涨得两个大。

    另外,半个小时候还有一章。

    ————————(未完待续。。)

    却说这次国人会议,在一片欢悦而热烈的氛围中结束,张迈在众将士的拥簇下离去,离开的时候百姓再没有跪拜,很多人都学着,向张迈行军礼,不过他们毕竟没受过训练,行起军礼来有些不伦不类。

    魏仁浦看着这一切,心道:“元帅似乎不喜欢别人跪拜,他赤城待人之心虽然感人,但国家的礼制教化,看来还是得下功夫。”

    在郑渭经过的时候,魏仁浦走上两步,低声道:“郑相!”

    郑渭道:“我知你有话,我琢磨着,回头必然还有一会,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魏仁浦暗想还是郑渭更了解张迈,就将自己的许多话忍住了,赶紧又快步跟上。

    ——————————

    不出郑渭所料,国人会议结束之后,张迈果然叫住了十几个人,仍然回到大营之中。这回除了军政重臣之外,又多了郑济、奈布两人——郑家和奈家,是整个天策大唐经济上参与程度最深的家族,其家族利益已与天策政权密不可分。不过能够被张迈叫来参加这种小团体聚会,郑济和奈布仍然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

    宴席的肉菜很简单,就是三头烤全羊,每人各两大碗蔬菜,一碗水果,另有美酒在侧,杨定国的桌子上特别准备了一万肉糜——糜者稀饭也,这是照顾他老人家的肠胃。

    东西摆齐之后,马小春就将所有仆役都带走了。

    张迈笑道:“开了一午的会。我可是大饿了。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大了,事务繁多,众人见面本就不易,偏偏各种繁琐礼节也越来越多,这等聚餐就更难得了。嗯,羊烤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让下人动手了,谁去割肉。”

    慕容春华起身道:“我来!”

    马继荣道:“你割肉,我来分。”

    杨光远惊道:“这如何敢当!”

    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却都已经站了起来,张迈笑道:“若不敢当。司酒的活儿就有劳光远将军了如何?”

    若是放在别的场合。让自己斟酒那是侮辱,但现在大帐之中没有下人,慕容春华割羊,马继荣分肉。张迈让自己斟酒那是示以亲近。杨光远乐滋滋地就站了起来。拿起酒壶先走向张迈。

    张迈道:“酒席上论齿不论位,杨叔那边先。”杨定国也不推辞。

    杨光远就走向杨定国,杨定国近两年已不甚喝酒。但今天心情大好,任由杨光远斟满了。斟到郭威时,杨定国道:“换碗!堂堂郭大将军,怎么能用杯子喝酒!我是老了,不然也不用杯子!”

    郭威一笑,就去帐外拿了几个碗来,分给在场武将。

    张迈又笑道:“酒是郑大富翁从河中那边运来的,那里的葡萄酒天下第一!羊是奈大当家的牧场产的,据说是肉羊中的极品。所以这顿饭可不是我请客,是他二位请的。咱们这第一杯酒,先敬他二位如何?”

    无论按身份还是按年岁还是按亲疏,第一杯酒都轮不到敬郑济奈布的,但张迈敬得随意,大帐之中的气氛就活络了起来。

    杨光远、安审琦、范质、魏仁浦等第一次参加这种聚餐的,一开始还较为拘谨,但他们察言观色,见张迈杨定国随意,也就学着随意。张迈说几个笑话,杨光远会凑趣,也跟着讲了两个。

    武将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略无顾忌。

    曹元忠是沙州世族,虽是武将,日常行事却类于文士,这时却故作粗豪,与慕容春华马继荣混在了一起。

    郑渭嫌菜式粗,吃的不多,就斜斜躺着(马小春早为他准备了貂皮长靠椅),拿着月光杯(全帐独他一个),晃着葡萄酒轻酌。

    郭威吃的也不少,但从头到尾腰杆挺得如横刀一般直,几乎都不说话,有人敬酒他酒到碗空,却不主动敬人。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马小春才带人来收拾干净退下,张迈道:“石敬瑭孟昶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多半还有歌舞,咱们这边,吃饱了饭还得把事情忙完。”

    郑渭在马小春收拾锅碗瓢盆的时候已经坐正了,杨光远安审琦就猜到大概要谈正事了。

    果然听张迈道:“今天在国人会议上,定下的调子,只是个大方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杨光远道:“元帅英明神武、远见万里,您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范质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张迈嗯了一声,也不责怪他,也不赞许他,只是一言不发。

    ——————————

    杨光远开了这腔以后,却没第二个人接口,帐内一时间就冷了下来。

    魏仁浦看看张迈,再看看郑渭,就跪了起来,转了半个身子直面张迈——为什么是跪了起来?他本是坐着,这时小腿贴着垫在地面的绒毯,大腿以至腰杆都挺成一条直线,虽是跪却没有半点卑屈,他已经揣摩到张迈不喜跪拜,但仍然固执地认为君臣之间、国事之中不能无礼,所以便用古礼以对。

    果然张迈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太随意,也跪坐了起来,双手自然而然就放在了膝盖上。

    张迈如此,别人也就只好跟着做。

    这一来,魏仁浦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

    在今天的国人会议上,当杨定国跪下的时候,敢顶着张迈的威压替杨定国出头的不是郑渭,不是鲁嘉陵,不是马继荣,而是魏仁浦,而现在,当张迈似乎要转方向时,又是魏仁浦站了出来。

    年已过三十的魏仁浦。已经不是当年刚到西北时那只读了一肚子书的愣头青,漠北关中大战之前,他作为参与者经历了天策大唐内部的权力斗争,作为反对开战者他成为众人眼中被打入“冷宫”的人,然后被安排到郑渭身边,又经历了这段时间以来超强度的庶政磨练,现在的他,无论眼界、能力以及对时局的掌握,都已不是当年可以比拟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魏仁浦说道:“元帅在国人会议上的所言。光明正大。令人钦服。不过杨易将军之忠义与元帅之威德,均有其偶然,元帅与杨将军之间的绝对信任,可作为千古佳话。而不能作为立国之精神也。”

    杨光远曹元忠都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疯了?元帅都已经定调子了。你还敢在这时候出来捣乱?你当你自己是谁啊!

    几个武将都瞪了他一眼,不说杨光远这样揣摩上意的人,就是慕容春华这样的天策名将。有张迈在的时候,也常常会如同失去自我一般,只以张迈的意志为意志,眼看这个文官竟敢质疑元帅,第一反应地就是抵触。

    张迈低下目光想了想,再抬起来,问道:“为何?”

    被慕容春华等百战余生的武将盯着已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更别说要直面张迈,这时若是换了王溥——哪怕他是一个进士——只怕也要被压得一时难以说话。

    但魏仁浦却仿佛已有直抗这种压力的胆魄与自信,在众人环视之中侃侃说道:“元帅之威德,古今少有,杨易将军之忠义,青史罕见!所以臣下相信:元帅必能确保鹰扬全军的忠诚,而杨易将军亦可取信于天下。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不世出也!今天,元帅可以放权使鹰扬旗横行漠北,但来世国家却不能放纵武将专权于外!元帅今日对杨将军的信任,是特例,而不能成为定例,否则纵然得效于今日,亦将遗祸于子孙!安禄山之反,石敬瑭之叛,正是不远之殷鉴,魏仁浦不才,伏恳元帅三思!”

    ——————————

    话说到了这个层面,他言辞虽然恳切,但不同意张迈所定方向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杨光远觉得这个姓魏的读书人真是不知好歹,安审琦却佩服魏仁浦敢于逆流直谏,鲁嘉陵则觉得此时不必要讨论这个问题,只要能保证不会造成前线将士士气浮动,不就好了?至于日后的军政秩序,大可等大决战之后再说。从这个层面上讲,鲁嘉陵虽然机智善谋,但政治眼光之长远性就有所不足了。

    杨光远看看张迈脸色不悦,马上就叫道:“元帅英明圣断,古今罕有,魏学士你竟敢质疑元帅的决定,当真大胆!”这叫投机护主。

    曹元忠亦不悦道:“元帅的决定从来就没错过,你有什么资格,敢来质疑元帅的决断?难道你比元帅还厉害?”这叫护主投机!

    在一旁,范质忽然插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元帅纵然圣明,为何不能容谏?”

    鲁嘉陵道:“话虽如此,但这些事情,我觉得大可等前线将士凯旋后,会同杨将军、薛将军他们再议也不迟,眼下还是按照元帅所定方向行事吧。”

    “空口白话,永远比不上既成事实!”魏仁浦道:“日后若有权臣出现,他们眼光盯着的,不会是我们事后所议的一席空谈,而只会是此大决战中元帅的行事。律法也罢,训令也罢,没有事实发生过,只会是一纸空文。而今天我们做的一切事情,后世子孙却为引为前例!”

    “这……”鲁嘉陵道:“有这么严重么?”

    范质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杨光远曹元忠还要以势压人,忽然郑渭开口了,明显支持魏仁浦地说道:“道济的话,就是我想说的。以今日之事论,元帅刚才的话说没错的。但以万世之事论,我觉得元帅的决定值得商榷!”

    听范质、魏仁浦和郑渭接连这般说,张迈低着头,似在思索。

    魏仁浦见张迈没有过激的反应,继续道:“虽然元帅绝对信任杨将军,但既要为万世立法,这次的事情处理就不能不慎重,还请元帅再再三思,为后世立下可以遵循的典范!”

    张迈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应该这么做?”

    魏仁浦:“臣以为,让杨将军嫡长子前往犒军,实为良谋。但同时需行三策:一,从中枢派出监军,以视察前方战场之局势;二,分漠北军政之权,以重臣监临漠北,分其政权;三,收漠北粮饷,由一重臣督理后勤,为杨将军分忧。”

    张迈环视帐内诸将,道:“大家觉得如何?”

    慕容春华看看马继荣,他们的思维有点跟不上魏仁浦,如果是战场上的战略战术,慕容春华其实也算得上智将,但这是军事才华,来到政治领域,就非其所长。马继荣能以于阗来归之将,一路稳稳当当地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政治智慧自然不差,不过他还是保持一直以来的作风——闭口不言。

    在曹元忠这里,他其实觉得对张迈来说,对坐拥兵权的武将们迟早都要削权的,刚才斥责魏仁浦是故表忠心,但张迈既然好像没有对魏仁浦反感的意思,他就乐得不说话,但要他表态支持他是不干的。

    所有武将的目光,最后汇集到杨定国这里。

    杨定国沉吟,说道:“这……也未尝不可。”

    国人会议上张迈已经表明了态度,只要张迈还保持着对杨易的信任和对杨家的优容,杨定国就没什么其它要争的了。他毕竟是老派军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只要对国家有利,削一削他们杨家他也不怨恨。

    更别说魏仁浦刚才的说法并非针对杨易,也非针对杨家,而是在为国家千秋大业考虑,这个年轻人在国人会议上的表现,已经博得了杨定国的好感,这时再听他分析得有条有理,杨定国便没有那种文武之间为争而争的抵触念头。

    一直没说话的郭威,这时候忽然开口,说道:“监军、分权、收饷,这大概是第一步吧。大决胜之后,大概就要武人解权、兵将分离乃至收兵销金了吧?”

    魏仁浦心中一凛,心想武将之中,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人物!但他也没打算隐瞒,就道:“不错!天下太平之后,自然要偃武修文,马放南山!自古以来皆如此!”

    郭威一拍桌子,陡然站了起来,他坐着时犹如松柏不动,这一站起来,整个人犹仿佛一口蕴藏烈焰的火山,指着魏仁浦沉声道:“此乃文人鼠目寸光、自毁长城、弱国取败之道!”

    ————————

    第二更。厚颜求.月票。

    ————————(未完待续。。)

    关于更新,我再重申一次:

    从现在到本书结束,如无意外,固定的更新时间是星期天、星期二、星期五,原因上次已说。

    如果临时有事缺更一定会补上,偶尔状态好会加更。

    一来我的状态正在调整恢复中,二来书在收官阶段,我不会为了加速而加速的。

    ——————————

    耶律屋质从国人会议回来之后,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

    来出使之前,他盘算的都是这次的战略如何进行,这次的外交如何推进,这次的计略如何实施。

    但今日经历了张迈召开的这个国人会议后,他感觉现在自己所面对的这个国家,也许和以前所面对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和自己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都不大一样。

    当张迈在台上慷慨陈词,而底下军民群相呼应时,耶律屋质看到了一个与以前历朝历代的王朝都不相同的国家在崛起。

    那些激动人心的宣言,能够激荡天策政权下的军民,当然是激发不了耶律屋质的半分热情,但耶律屋质却马上就联想到张迈的每一句慷慨言辞的背后,一定都有如何如何配套的政治措施与军事措施。

    这个男人,这个国家,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绝对不是偶然啊。

    他更隐隐地感觉到,以后契丹所要面对的天策大唐,恐怕再不是士兵勇猛作战、谋士神机妙算就能取胜的对象了。他隐隐感到,当两个国家深入了解之后。以往的误解、误判、高估、低估都排除了之后,计谋的使用作用将变得微弱。

    那时候两个国家再次相遇,打的就是国力争衡了!

    “契丹,能拼得过么?”

    ——————————

    在国人会议上,当在场将校都被张迈激得情绪高涨头脑发热之际,郭威几乎是场中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武人。

    他本有为帝为王者之资质,刨除视野见识,光就天赋而论其实还在张迈之上!这些年又在张迈的敦促下读了一些书。补上了短板,而且读的也不光是儒家之书,而是于军务之余,听了张迈的意见让说书人给他读讲诸家各派,他甚至还从张迈那里,听说了泰西如罗马、希腊的一些故事,以及印度、天方的传说,甚至还包括张迈托名为古代、实则为现代的一些理论。

    其实不光是郭威,郭洛、杨易、郑渭、范质等张迈身边的人都有类似的“待遇”。魏仁浦跟随张迈日不长,但他和郑渭处事的时间却不短,所以也间接从郑渭这里得到了不少张迈的东西。

    而像郭威这样的天才是有闻一反三的能耐的。听到一个点。马上就能推演出无数衍生观念。兼且他经历过西域大战,远征万里,又去过中亚,亲历过异族文化,可以说,现在这个郭威。其见识视野已经远远超越了“历史”上曾近存在的那个郭威了。

    当魏仁浦提出偃武修文的政略、提出要派监军、分军政、收粮饷之后,就连杨定国和慕容春华也都还没表示反对之际,是郭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站了出来,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军既出,统帅便当有自主之权。若设监军,则到时候是监军之令重,还是将帅之令重?此乃徒增前线烦扰罢了!且兵者诡道也,战场残忍,或干天和,奇谋诡计,人主见忌,若有监军在,将帅行事就要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则必然缚手缚脚。大军在外,是要与天地争生死,与劲敌争成败,若事事揣摩君王之意而后行,这场决战,不打也罢!”

    魏仁浦道:“设监军乃为君之耳目,非为夺杨将军之权。以杨将军之神威,纵然设一监军,也必不会影响此战之结果。这只是为来世立一典范。既不误当前之事,又可为后世立法,何乐而不为?”

    郭威道:“诚如阁下刚才所言,杨易将军乃不世出之忠义之辈,故而必能取信于天下,并知元帅必定不会见忌,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的君臣相得不能常有,今日之杨易可以不受监军态度之影响而擅断大略,但来日外出征战之将帅还敢如此行事否?一旦将帅恐遭中枢所疑,则行事必踌躇犹豫,而监军之权必重。今日之监军,只是摆设,但明日之监军,却敢逼帅凌权。今日监军之干扰不能制鹰扬,而来日监军之乱命,却可祸及前线。”

    “这可以立法以避免此弊端。”魏仁浦道:“监军不是将帅,主要是代表中央,监视主帅行事而已——此乃监军之本意。若监军陵越职权,亦当重处!”

    郭威道:“你们文人不知兵事!凡事想当然耳!军中一设此等耳目,必然事无大小皆报中枢,有些事情,不知便罢,一旦知道,少不得就要指手画脚——这是人之常情,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而对将帅来说,最怕的就是中枢干涉战场!”

    郭威转向众人道:“国家防止武人擅权,自古皆然,所以有虎符之设,但现在既明知鹰扬之必不叛国,却还要设此等防范,作什么千古典范,说到底,都是你们文人对武人不信任所导致!所作所为,全都是一句话:认为我们武人拥兵则必然为乱!因此防我武人,甚于防敌!”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经直指魏仁浦的本心意图,大帐之中,沉默了好一会后,魏仁浦竟然一字字道:“不错,武人的确不可信任!”

    两人的文武辩论,一开始还多作乔饰,尽量使用对方能够接受的言辞,说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了,魏仁浦这话说将出来,不但杨定国慕容春华,就连杨光远安审琦听了这话也不忿起来。

    慕容春华怒道:“你说什么!”

    杨定国亦抚定长须。要看魏仁浦如何应对。虽然他对魏仁浦心生好感,但作为军方第一大佬,自然不能允许有人侵犯整个武人群体的利益。

    这是唐末五代、武人擅权的时代,天策政权又延续汉唐的传统,以武将为高品,是一个文人亦以不习武事为耻辱的时代!是一个班超弃笔就能横行西域、李白赋诗亦能仗剑杀人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尽管尚文的风向已经抬头,但尚武精神却还在中国人的骨髓深处。武人面对文人,内心深处自有天然的优势心理,而魏仁浦这时候竟要削弱整个武人阶层,自然知道自己要面对何种压力!

    当杨定国和慕容春华、马继荣等一起向他看过来时,每一道目光都似有千钧之重!

    但魏仁浦还是扛了下来,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负责,必须为被藩镇割据祸害的百姓负责,必须为身处随时被篡克危险的君父负责。将国家扭向一个安全而正确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头来,朗声道:“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兵强克将、将强克帅。帅强则篡!安禄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枭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卫,梁崇义割据于襄汉,诸军阀拥兵自重,连横阴抗朝廷。经三十年征伐,至宪宗时天下暂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国势,不得复振!而后黄巢火烧长安。朱温、杨行密、李克用、王重荣,当时倚为忠臣良将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宫禅让的逼宫禅让,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当其威逼主上时,哪有一点臣子之心?朱温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晋之间一场场龙争虎斗,苦的还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窃据大位,可终究也没什么好结果,其以武力夺来的天下,终究亦让石敬瑭以武力夺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间,国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万!数夫夺鼎,流血万里!比之洪水猛兽,犹有不足也!实乃祸乱天下之渊源!”

    他越说越是激昂,到后来一字一句,都如染满了血泪一般,尽道中唐以来天下人对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让中土百姓切齿恼恨,但除了边境人民之外,毕竟感触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却还是直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统治者们!

    在当下,掌权的统治者们多不是文官,而是五代时期一个个靠着武力上位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藩镇都是百姓头上的小暴君,而众小暴君之上则是一个大暴君,众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变,在百姓看来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旧暴君代替旧暴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华夏长达百年的血泪历史,郭威等来自中原的文武自不用说,杨定国慕容春华等虽来自域外,但和中原联系上以后也知道了这段历史,闻言都是感同身受。

    魏仁浦道:“今日元帅能大得民心于秦西者,于我看,抗击外族尚在其次,善待百姓才是根源!若元帅能一匡前唐遗弊,抑武崇文,抚乱为治,则天下归心可期也!诸位虽皆统兵大将,能自制者,则是如郭汾阳之贤将,若不思修身自束,则来日祸乱天下者,难保就没有诸位的身影!”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有些过激了,然而众人感念之余,竟然没人怪他。

    其实对于功高震主的猜忌,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但对武人的猜忌防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这么严重!严重到了许多文士都想尽千方百计,要将这种防范这种制度化,甚至融入到整个民族文化的血液中去。

    魏仁浦又道:“兵者是两伤之剑,人主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值乱世,所以必须用之扫平天下,但国家承平之后,就必须偃武修文,与民休养生息,然后天下才能臻于盛世,这是千古至理!”

    慕容春华道:“魏学士刚才所言,感人至深,但……也不能因此就一竿子把所有武将都打翻吧。”

    他虽然提出抗议,但这抗争却显得有些软弱。五代宋初,武人之所以失去舆论中的高品地位,可不只是文人单方面的压制,也有一部分有良心的武人自觉敛退之故。

    魏仁浦说道:“人心从来都是既得陇、复望蜀,未有钱时盼有钱,既有钱时盼有权,一旦掌权,又盼着更上一步!步步向上。校尉升都尉,都尉升将军,将军升元帅,到了人臣之极,升无可升时怎么办?唯有造反!安史之乱怎么来的?就是安禄山他想做天子!就算安禄山不想做皇帝,也会有史思明要拥他做皇帝!”

    魏仁浦目视杨光远安审琦等人,厉声道:“你们敢说若有机会,自己不想当皇帝?”

    杨光远安审琦都惊得悚然挺背,慌张对着张迈跪下道:“吾等不敢!”

    “尔等不敢!”魏仁浦指着帐外道:“那你们敢说帐外的持戈之士。个个不敢么?”

    这时正值五代乱世,军队中下克上、朝堂上臣弑君都是常态,军队将领一旦掌权对旧上司就取而代之。举世皆然。你要说一个人有机会了不做皇帝,满天下无论胡汉没一个会相信,杨光远安审琦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有关杨易的谣言会那么快流传开来的最大原因。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张迈施了一礼,道:“周既灭商。便马放南山,牛放桃野,所以才能保八百年之天下。而前唐虽然武功之盛,远胜于周,犹胜于汉。但结果如何?不足百年,一场安史之乱便将自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所积累的生民财富、典章文物付之一炬!设若太宗文皇帝能在全盛伊始就铺下道路。设下防范,使大唐于太平之后有机会转修文治,则藩镇必不至为祸能够天下也!”

    张迈听着魏仁浦的陈词,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反应。好一会,张迈才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见张迈似乎是听进去了,心中兴奋,心想千秋大业,就要在这一席话中打下根基!若能使得张迈听从善策,来日夺取天下之后推行于世,则此番问对将胜隆中对千万倍也!必将铭刻青史而不朽!

    关于崇文抑武之对策,魏仁浦早不知道思考了多久,这时便将长久以来的思考一一道来:“天下之权,大者有四,曰人事,曰财货,曰兵革,曰学统,此四大权力,人主必须收归囊中,不可放纵于外,否则天下必乱。学统需正,必以忠孝节义教百姓,使士子讲儒学经义,使天下人忠君爱主,使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虽死不逾——此国家安稳之根本也!二是抑武崇文,以文驭武,使天下以文为尚、武为下,一扭前唐遗祸,民风乐文厌武,则兵祸自然消弭无形。三是收天下财货,聚于中央,使各藩各州,无有钱财养兵为为患,无财养兵,则无力割据,既无割据,则江山一统,可保我主基业万世不替!四是以学取士,杜绝人臣以爵禄收买人心,而使恩归我主。此四者既行,则我新唐之全盛,指日可待!”

    范质听到这里,也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元帅,道济所言虽然刺耳,但却是谋国之论!欲使国家长治久安,必须一纠前唐之非,然后才能有我新唐之全盛啊!”

    张迈看看魏仁浦,再看看范质,再看看被魏仁浦这一席言谈镇住了的杨定国等人,忽然之间又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很赞叹魏仁浦的才华,这个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刚才这一席言论,和历史上的大宋国策何其相似!正学崇儒、抑武崇文、强干弱枝、科举兴国……大宋的立国根基,几乎都提出来了。张迈甚至可以确定,在这四大政略之外,魏仁浦脑海中必然还有许多配套的施政措施。

    现在赵匡胤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有自己在,赵宋皇朝没可能出现了。但魏仁浦短短这一席话,已经将大宋皇朝的开国之道与立国精神都阐发明白了。

    当魏仁浦说出那句“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时,他的立论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就连被他直接蔑为“武人不可信任”的慕容春华等人都没有反对,甚至默然中带有赞赏。

    但是张迈知道,在这以后,华夏的男子失节的汉奸仍然一个接一个,妇女的贞节牌坊倒是越来越大行其道,但个性的开放却没有掉了。

    武官高品没有掉了,民间将以习武为鄙事,文人在北宋还有习武的传统,南宋以下的秀才形象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了,到我大清时读书人习武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甚至就到了张迈穿越前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何尝有过改变?

    看看的美国,他们的总统不会夸耀自己上学时的成绩,只会夸耀自己的体育成就,而同时期的中国却反了过来,体育成了边缘化的鸡肋。我们的体魄是怎么失去的,我们的血性是怎么失去的?

    “原来就是即将在“自己”手中失去的啊。”——如果自己采纳了魏仁浦的建策的话。

    它的失去,不是出自恶人的阴谋,不是出自敌族的诡计,而是我们自己,走在由忧国忧民者设计出来的康庄大道上失去的。

    如果自己不是来自后世,如果自己不是纵观了往后千年的风雨变迁,面对魏仁浦的这一番言论自己会怎么做?

    尽管张迈在召开国人会议之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切,但也没有这时直接听魏仁浦慷慨陈词来得直接、来得震撼!

    “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张迈脱口感慨道。

    魏仁浦眼神中露出了欢喜,郭威眼神中露出了焦急,除了张迈,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句感慨的真实含义。

    是的,煌煌文章盛世,一个留下了最华丽文章、最顶尖发明,然后在武器装备全面领先的情况下,灭亡于蛮夷手中的煌煌盛世!

    一个只存于史书之上、让人痛惜至深的“剩世”!

    ——————————

    ——————————

    魏仁浦的话,让在场许多人都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不但是郑渭鲁嘉陵这些文官,就算是杨定国慕容春华这些武将,也被打动了。

    天策大唐的核心是安西唐军,安西唐军最核心的人员构成是昔日安西四镇的后裔,而安西四镇的后裔为什么会被隔绝在西域?

    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安史之乱么?即便是怛罗斯之战惜败于天方之手,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安西大都护府兵力东援,一旦大唐再策划一次反扑,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从第一代的郭杨鲁郑开始,所有的四姓子孙就无不对安史之乱深恶痛绝。

    “如果不是那一场大乱,我大唐怎么会中衰?大唐如果不中衰,西域怎么会沦入胡虏之手,西域不沦入胡虏之手,华夏在中亚的后人怎么会在异族手中朝不保夕?”

    对大唐的怀念,与对安史之乱的痛恨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安西四镇都是武人,纵然新碎叶城还保有唐刀的锻造技艺,纵然郭家还保有郭子仪留下的《汾阳兵典》,但这些也是属于军事文化,在政治领域,四镇中的才智之士最多想到如何光复西域,当张迈提出复兴大唐时就已经有些超越他们的预期了——这也是张迈能够以外来者身份而在安西四镇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为四镇男儿带来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至死的光明目标!

    至于说探讨到“为什么会发生安史之乱”?杨定国、慕容春华等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么深入的层面了。

    是啊,之前只是痛恨安史之乱,可是安史之乱为什么发生?如何杜绝安史之乱再次发生?这不是更加重要的问题么?

    “或许。武人的确应该反省、自制了。”

    ——————————

    当张迈感慨说:“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时,连郭威都认为张迈被打动了。曹元忠几乎就要出言附会了。

    但郭威却已经站了出来,如今杨易不在,薛复不在,大唐军中,拥有相当政治智慧的人只有自己。自己必须站出来,不能让元帅就这样被这些文士打动!

    “元帅,盛世,不能只是崇文!”郭威说道:“所谓全盛,必须内富外强!”

    郭威的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天策大唐如今已有万里国土,将来若吞并契丹、中原,领土自然更加广袤。当不在汉唐之下。中原膏腴之地,是我汉家根本,且不说它,就说西北边疆之地,彼地之民皆是诸胡杂种,若不能有效弹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新的匈奴、突厥、契丹!而要有效弹压,国家就必须强大。国家之强大,根本在于军队之威慑,若无军队之威慑。则四边不安,外族侵辱,到时候何来华夏之全面复兴?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张迈被郭威的话给惊醒了!从大宋灭亡的历史记忆中被郭威拉回现实。比看魏仁浦时更加诧异地看着郭威!

    如果说,魏仁浦刚才的话只是引起张迈的惊叹,进而欣赏其才华,但毕竟魏仁浦所处的年代已是五代末造,他的思想能够下开有宋一代的崇文思潮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但是郭威的话却不然!

    “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这等震耳发聩的话,出现在宋亡之后不奇怪,出现在晚清民国不奇怪,那时候“汉人文明而柔弱”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但郭威这话,出现在汉唐余韵仍存、弱宋尚未成型的时候,就不能不让张迈无比讶异了。

    在宋朝之前,华夏民族可从来还没诞生过战场上“汉不如胡”的观念!

    即便是五胡乱华,那也是趁着汉人内乱而爆发,一个“乱”字已经阐明无余了。一等冉闵发出杀胡令,汉家男儿一震怒,中原胡人就是非死即逃的下场!但到宋朝以后,汉家的战斗力就一蟹不如一蟹了,纵然有明初的振作,却也不能扭转整个尚武风气的倾颓,到得最后,终于落得个“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的下场!

    张迈来自后世,知道这些不奇怪,但是能在这个时代就预见到这一点,郭威他难道也是穿越的么!

    自己何其幸也,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人才!

    ——————————

    “元帅!”魏仁浦道:“臣下的意思,并不是说不要军队,只是我们必须确保军队是可以控制的。至于四夷,在我们将漠北并入之后,就应该以教化为上,以图化夷狄为华夏也——此为上策;用谋略分化其部族,以夷制夷,此为中策;至于依靠武力对胡攻防,则为下策——需知刀棒杀得了人头,收不了人心。”

    郭威哈哈大笑:“魏学士,你接触过多少胡人?莫拿着书本想当然了!那些胡种畏威不怀德,没有刀棒威吓,要想用圣人教诲就让他们顺从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要运用谋略,但所有谋略都必须建立在实力之上,没有实力,一切图谋都将成为笑话,譬如驱虎吞狼,也要有能够让老虎顺从听话的实力才行!否则驱虎不成,反受虎害!因此国家军队必须保证战力强悍!”

    魏仁浦道:“然则郭将军以为要如何才能保证国家军队战力强悍呢?”

    郭威顿了顿,说道:“军队之战力,一在将领之谋略果敢,一在战士之勇猛善战,此二者断不可缺!强军出强将,反过来亦然,强将手下无若兵——但要从强军之中选拔出强将,则选材体制最重要;而要让强将带出强兵,亦要给他相应的权限与时间。不能等到临战之时,才忽然将一支弱旅丢出去。未给整训之时间,未给赏罚之权力,那时候就算孙吴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魏仁浦问道:“将领如何才能有谋有胆?”

    “谋略胆魄都在于磨砺。”郭威道:“将领要能谋,必须在实际对抗与斗争中磨练出来,在边疆日久。自然熟悉边情,深入敌人日久,自然知道敌情,这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不能读了几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就自以为能做军师;将要果敢,则必须从战场上杀出,视战争生死如等闲事,临事自然镇定。将领镇定,士卒才能信服,这支军队才能打仗。”

    他看了范质魏仁浦一眼,又说道:“自古文臣怯于矢石,临战则惧,惧则慌,慌则乱,乱则不能谋。那时候就算他有诸葛之智又有何用?且将领本身若是慌乱,还如何让士兵信服跟从?当然,若班超、张须陀之辈。古来也不是没有,不过那是藏在读书人里头的将种,这等天才有是有,却是罕有,不能作为国家治军之常态。大部分有用的将领,还是要从军人里挑出来、从战场上杀出来。铁磨得久。自然成锋,人杀的多,自然成将!”

    魏仁浦问道:“郭将军认为将从军出,那又如何保证战士之勇猛善战?”

    郭威道:“元帅讲过一个卖油翁倒油穿铜钱的故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只是日复一日地倒油,最后自然而然就能使油穿过铜钱孔——这就叫‘我亦无他,唯手熟尔’!将士要善战,也没有其它的途径,唯常战尔!”

    魏仁浦道:“郭将军如今已是天下名将,所言军事自有道理,但请问一句,若天下一统,再无战争之时,还如何使得将士常战?”

    郭威嘿然道:“统一中原容易,要天下无可战之人可就难了。我虽然不怎么读史书,也知道汉朝前有匈奴后有羌,大隋前有突厥后有高句丽,大唐北则突厥,东北则高句丽,西则吐蕃,南则南诏——在汉唐全盛时期,也罕有再无战争之时,何况现在咱们天策大唐之地不过前唐陇右一道?现在就谈什么天下无可战之族,不嫌太早了么?”

    魏仁浦道:“就算天下无可战之族遥不可及,可一旦中原一统,吴蜀归附,则这些可战之族,必然都在边疆了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么边疆之将士,日日常战,则必然善战,是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时中原则在太平之中,承平日久,纵然日日训练,以郭将军刚才的道理,不能常战,那还能保持强悍战力么?”

    郭威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刚才侃侃而谈,本来已经充满信心,但说到这里,隐隐已知魏仁浦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那却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不出他所料,魏仁浦果然问道:“那郭将军以为,到了那时,中央军队之战力比之边疆军队之战力将如何?”

    郭威一时无言以对,魏仁浦道:“那个时候,便是外强中干!中央军队,弱不能战,边疆军队,强凌天子!”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声道:“汉之董卓、唐之安史,不就都祸从此出么!”

    魏仁浦转向张迈,再施一礼,道:“元帅,臣下亦不是不知保持边疆战力之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使此战力为祸,要消弭此祸,就必须保证这支军队由可靠之人掌权。否则就有如太阿倒持,军队战力越强,为祸越剧!”

    郭威反问道:“那魏学士认为什么样的人才可靠?”

    魏仁浦:“虎狐狼狈之徒、凶险狡诈之辈,不可用也——此董卓之所以乱汉、安史之所以乱唐!唯有忠孝仁义之谦谦君子掌军,才是国家之福、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君子?”郭威冷笑道:“若谦谦君子灭得了契丹、沙陀,就该请范学士掌兵于漠北,请魏学士统军向洛阳!而不需要杨鹰扬拖着病体北上搏命了!”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将来。”魏仁浦道:“郭将军今日所论,只是战时权宜之道,但魏仁浦所思。却是万古太平之道。郭将军如此执着,莫非是天下太平以后。仍然不愿交出兵权?”

    这话说将出来,就连郭威也默然起来,不敢再说。有一些人臣大忌,就算是郭威也不敢不谨慎。

    魏仁浦又道:“须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伐契丹。乃是大义所在,待强虏既平,则大将解甲,而后则多置田园美宅之属,受封公侯伯子之爵,安乐富贵,林下悠游,于自己则颐养天年。于家族则泽及子孙,于天下则共致太平!于君父则无叛乱之变,于臣下则有善终之福,君臣相得,使汉初韩信、唐初侯君集之事,不重现于本朝,岂非千古一大佳话!”

    说着,魏仁浦向杨定国道:“杨国老以为然否?”

    张迈听着。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杯酒释兵权”五字,但凡功高大将,最怕的就是震主。魏仁浦所描述的画面,对无称帝野心的将帅们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

    却见杨定国悠然出神良久,望向张迈,在张迈没有表态的情况下,这位国老喟然长叹道:“解甲归田。悠游林下,自是吾等之愿也!魏学士所言,大是有理!”

    魏仁浦不愧是中原杰出智士的佼佼者,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杨定国的心防也被攻破了。

    张迈脸上却如井水不波,魏仁浦又问慕容春华等人,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对视一眼,齐声道:“只要能看到契丹覆灭,天下一统,我等又夫复何求?”

    曹元忠见状,也啧啧道:“若到天下一统之时,在下也乐于做一个闲臣。”

    郭威看着本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武人们,转瞬间犹如山崩墙倒,然而他却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他对魏仁浦的话并不同意,但却无以反驳。

    魏仁浦和范质也对视了一眼,一起跪下,范质道:“杨国老诚为贤臣,慕容将军马将军诚为良将,曹将军亦是忠臣!”魏仁浦接口道:“有如此忠臣良将,臣等为元帅贺,为天下贺,为黎民百姓贺!”

    ——————————

    张迈转向郑渭,道:“你觉得呢。”

    郑渭道:“道济他们在此事上的想法,早和我沟通过几次,我亦赞同。崇文尚儒之事,这次的科举,就可以作为一个起点,向天下昭告我新朝之志。而漠北那边,军政分离之事,也可渐次施行。可派一个文臣为监军,先期不用干涉过多,但要将体统慢慢立起来,到大仗打得差不多时,交接工作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们这样做,我相信杨易他们不但不会反感,因定下了日后去向,反而也会放心、安心。”

    张迈道:“魏仁浦的一些建议,的确大有道理,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可以施行。科举要做,文化也要崇尚的。”

    魏仁浦闻言一喜,又听张迈道:“而且我相信,若是让文臣代替武将领兵,的确能够在一段时间内稳定局面,从此消弭军阀割据之祸患,并保证边疆不会造反。”

    郭威暗中叹息一声,只是不知该如何规劝,在某种不可说的限制下,他辩不过魏仁浦。

    魏仁浦却是大喜,与范质等跪伏在地,齐声道:“元帅圣明!”

    “我圣明?”张迈笑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不过……”他微笑不断,却是话锋一转,道:“我会崇文,但我不会抑武,非但不抑武,我还要尚武!我要将华夏的尚武精神,恢复到汉唐,甚至超迈汉唐,恢复到春秋战国时期,那种个性张扬、正大阳刚、浩气充沛的程度去!”

    范质、魏仁浦都愕然起来,一时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听张迈道:“国家的内政,我会与你们商量着来治理,至于军队,我断然不会交给你们这些文臣的!崇文抑武之风、以文驭武之制,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它发生!就是我死了,我的继承者只要还认我这个祖宗,也同样就不会让它发生!谁敢动摇它,就是背叛我!谁敢动摇它,就是叛国!谁敢动摇它,我就许天下人讨伐他!我要立法,我要定制,我要著书,我要定国本——让尚武之精神,渗入这个民族的血液中,直入这个国家的骨髓中!直到我的双眼所看不到的未来为止!”

    他的语气仍然平和,但语意转变之剧烈,让魏仁浦一时之间几乎难以接受,竟有些失臣子仪地问:“为什么!元帅,为什么!”

    “为什么……”张迈似在叹息地说道:“因为文臣啊,你们的名字是弱者!”

    魏仁浦范质一阵哆嗦,一时无言……

    我们是弱者……这是什么理由!

    郭威的眼睛,却因为张迈这句话而亮了起来!

    没错,那就是他想说,却说不出来,或者以他的立场不能说的话,但张迈却说了出来!听到这一句话之后,郭威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在大帐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最先明白张迈的意思!

    ————————

    嗯,更新的比较晚,不过我心安理得地要月票,因为待会还有一章。

    上一章序列错了,应该是247,但起点的程序,改不过来。

    ——————————

    当张迈有如连珠炮般说出那番话来,只有郑渭有胆量将众人的疑虑问了出来:“你……你这是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张迈不答,却反问:“你们一直在说,国家应该重用文人,军队要交给文臣掌控才更加安全,我却要问一句,为什么文人掌军更安全?国家为什么要相信文人?而不相信武人?”

    魏仁浦不假思索,就答道:“文士熟读圣贤之书,心中自有忠义与道德。不似武人,粗鄙不文,心无是非。”

    张迈冷笑:“是么?但我却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句来自后世的话,叫魏仁浦范质一时间嘴角抽搐,齐声道:“污蔑!这是污蔑!”

    “是否污蔑,”张迈:“你找得出证据,我就信你。但我知道你找不到证据,正如你也找不到证据证明文人比武人更加忠诚。人就是人,无论文武,都可能忠诚,也可能反叛。说文人读了圣贤书,就心怀忠义,这种话……”他问郑渭道:“你相信?”

    郑渭不答,因为他其实不相信。

    张迈笑道:“你没法回答,因为你不相信,实际上,我也不相信!你们这里所有人都是明白人,估计你们内心其实也不信!但是,为什么你们还要我选择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

    大帐之中,静了下来。张迈道:“没人肯说出答案么?还是都没想明白?也罢,那就由我来说吧。你们鼓动我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不是因为文人道德更高,而是因为……”

    张迈的眼睛,从帐内的范质、魏仁浦一直看到鲁嘉陵和郑渭:“是因为你们文人没有造反的力量!是因为你们是弱者!”

    这是无比刺耳的话!特别对文人们来说。但,又有谁能否认这句话?

    张迈道:“君王能够放心使用文臣。不是因为文人们的道德,而是因为文人们的软弱!软弱者可能会坏事,但软弱者不可能造反!便要造反,也难成功!崇文抑武,就是选择信任弱者,而将强者圈禁起来!这,才是真相!”

    魏仁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张迈的话。用佛家的话来讲,已是“直指本心”!

    这样的话,别说说出来,魏仁浦甚至连心里都不会去想!他真的是在为国家考虑,他真的是在为君父考虑——至少在意识的表层,他是这样想的。但在意识的深层的?

    或许,那里真的有儒士们也不肯承认的真实原因——所有托国家之大义而行的事情,内中得益的最终指向。却是一君!

    本心为一姓一家之私也,弘论托一国天下之公也!

    这就是帝王心术!

    但是帝王心术,可以使用。不能明说啊!

    这种事情揭破,对他张迈有什么用!

    魏仁浦不明白,魏仁浦不明白啊!

    ——————————

    一直跪坐着听文武辩论的张迈,这时忽然站了起来,拔出一把横刀,在众人惊讶中。出帐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战斧,张迈将横刀放下,战斧猛地一斩,呛的一声刀刃断折。

    张迈丢了战斧,拿起横刀,就朝着魏仁浦刺去!吓得众人齐声惊呼!

    魏仁浦见张迈来杀自己,竟然连躲避都不曾,就这样直挺挺跪在那里,受了张迈一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仁浦甚至都没有逃走的念头,心中只是在问:为什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以至于主上竟然要杀自己!

    魏仁浦更不知道答案,众人更不知道。

    但刀没有刺进去,因为刀锋已经被斩掉了啊!

    张迈道:“看明白了吗?”

    众人多有不解,唯有郭威道:“横刀无锋,虽然不能伤己,但也从此不能伤敌了!”

    “不错,横刀无锋,对内固然是安全了,但对外也从此失去了战斗力。”张迈道:“道济,你的道理听起来是很好的,但其中却隐藏了一个最大的陷阱,那就是这种种打算,最终为的,都不是这个国家,而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我们!”

    这四个代称,说的有些绕,但帐内哪个不是明白人,自然都听得明白。

    “我”就是张迈。

    “你”就是魏仁浦。

    “你们”是包括魏仁浦在内的文臣,再加上张迈,就是“我们”,就是这个天策政权。

    所有这些托言为国家为天下者的宏论,最后真正为的,不过是这个政权本身,而在这个政权内部若起矛盾,又是以最核心的君王本身的利益为根本依归。

    张迈说道:“虽然你一直在讲,你的主张是打算天下一统之后才施行,但军队落到你们手上,不出三年,就会垮掉,做皇帝的人固然可以高枕无忧,可是横刀一旦去锋,我们本身也会成为弱者,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永远向弱者称臣的,草原大漠之中,东海西洋之外,一定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强者崛起。”

    ——————————

    魏仁浦知道张迈并非要杀自己,慢慢恢复了理智,抬起头来,说道:“外敌犹如纤芥外疾,但武人之祸,却是心腹大患啊!若不以文驭武,难道元帅真要坐等安史之乱重演么?”

    张迈道:“我的史书,看的没你多,但这些年来,也常听范质讲说史事。依我看来,安史之乱,根源不在武人!而在文士!祸乱的根由,不在尚武精神之逾份,而恰恰在于中唐以后,华夏尚武精神的衰退!”

    魏仁浦的眉毛剧烈跳动了起来:“安史之乱的根源。在文士?”

    “是,在文士。”张迈指了指范质。说道:“在范文素跟我细讲的中唐史事之中,我注意到了两件:第一,是李林甫议用胡兵代替汉兵,第二,是杨国忠堵塞了安禄山的上进之路!”

    张迈问范质道:“为什么李林甫要用胡兵?”

    “这……”范质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因为彼时之汉家府兵,已不堪战……”

    “为什么不堪战?”

    “是因为承平日久,民不习战……”

    “没错!就是因为承平太久,民不习战!”张迈道:“一千多年前,我们战国时期最杰出的智者就已经预言: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唐玄宗时,中原承平日久,尚武精神渐渐消退。最后导致中原失去了有效的兵源!所以才不得不大用胡人代替汉人从军。正如刚才郭威将军所说,将出于兵,当满边疆的士兵都是胡人时,那时候真派了一个文士去统领,就统领得动?安禄山之上位岂是偶然!”

    张迈顿了顿,又道:“我华夏文武既分又合,自古有大能耐的武人,在外建立大功之后。归朝常得拜相主政,这就叫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常态,商朝之伊尹,周朝之姜尚,汉朝之曹参、周勃、周亚夫,隋朝之杨素。唐朝之李靖,莫不如此。”

    其实不止华夏,就是张迈记忆中的“近现代”,美国之艾森豪威尔,法国之戴高乐,也都是以军人身份最后执掌国政,成为总统。

    张迈道:“那么绝了边帅上进之路,断其入相主政道路的传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质叹道:“从安禄山……天宝十三年,玄宗欲拜安禄山为相,杨国忠恐安禄山,安禄山之反,此事恐是直接原因……”

    张迈道:“安禄山是否胜任宰相一职,暂且不说,也不能说他拜相之后,东北的兵祸就一定能避免。但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军队,入主相府,屁股底下的座位一变,也难保想法也改变了。历史没有如果,安禄山我们暂且不谈,可说到眼前……”

    张迈猛地高声道:“你们在谈到杨易的时候,个个都说什么解他兵权,怎么就没一个建议在他大功告成之后,让他入主政府,拜相执政的?”

    在场所有文士无不为之哑口,就连郑渭脸上也是一红。

    其实,郑渭倒也不见得真的如杨国忠一样,为保自己的地位而拒杨易于外,但是这时中原已经形成了对武将尤其是拥兵在外的武将猜忌过度的氛围,就连郑渭也在进入中原之后,竟然也受此影响也不自知。

    而在没有张迈的“历史”上,这种传统也几乎是自安禄山以后而绝,宋朝的文人可以出外领兵,但是武人想要入相?那是绝无可能!

    狄青号称一代名将,放在汉唐,未必就输给李、霍,但韩琦要敲打敲打他,随便抓住个理由,就要处死他一个得力部将,狄青来求情说那个人是好男儿,然后韩琦回答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为好男人,他算什么好男儿?然后就将狄青的部将给杀了。因此汉之卫青霍去病能驱逐匈奴,李靖李勣能征服漠北,而连自己爱将都保不住的狄青,其不能平区区西夏,又岂是偶然哉!

    又如岳飞,若依古制,以其功业能力,亦可拜相,然而在宋朝的制度下,他却唯死而已。

    在有张迈的这条历史长河中,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了,但张迈自己,却不能不铭记在心。

    当范质和魏仁浦,因张迈的话而陷入思索之际,这次张迈却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与空间,他继续说道:“但是以上这两点,却都还不是武人为乱的根本原因。”

    “那么,什么才是根本原因?”魏仁浦急切地问道。

    他今天虽然屡受震动,但他并没有因为张迈不准备采纳自己的劝谏而沮丧,如果张迈如同桀纣那样为了穷奢极欲而拒谏,魏仁浦会觉得失望,但张迈却是在与他讲理,而且讲的道理竟都是如此深刻,深刻到了自己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步。以至于在魏仁浦心中张迈的形象变得空前崇高!甚至近乎神圣!

    语气之中,竟然带着求教的心态。希望张迈能点出自己的迷津。

    “刚才我说过,文人之所以不会为乱,是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同理,武将是否为乱。关键也不在于他们是否忠心,不在于他们是否道德,而在于他们如果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张迈道:“若成功可能性大,没野心的人也会生出野心来,忠孝仁义有何用处?若成功的可能性小,有野心的人也会变得没野心。若是不可能成功,那么造反就形同自杀!”

    “我主圣明!”魏仁浦道:“可是除了以文抑武。还有什么办法能钳制武人呢?”

    “钳制?为何要钳制?”张迈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而穷,武人的力量在于他所掌握的军队,但军队是由一个个士兵组成的,他们并不是将帅的手指。虽然军人的天性是服从命令,但那是对外作战时的说法,当一个将军要将屠刀转向内部的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就是乱命!武人要想军人们服从他的乱命。必须有符合士兵们的利益,才有可能驱动他们!所以武人要鼓动士兵造反,只有一种情况下才可能成功。那就是:国家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或者说,这个政权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

    “军队的根本在于士兵,而兵源于民。人莫不为私,就算最愚蠢的匹夫。只要还有理智,他就懂得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当国家的利益就是他本人的利益时,他自然会设法维护——不管是积极反抗乱命还是消极抗拒乱命。若国家的存在符合士兵们的利益,一个将帅能用什么去收买千军万马?但如果国家的存在已经背离了士兵们的利益,那他们还为什么要为这个国家卖命?

    “所以,我对杨易的信任,不是因为杨易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很自信!我很清楚,杨易在漠北就算想造反,无论龙骧军还是鹰扬军,都没人会跟着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将士在我手底下的日子过得都不错,他们家人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而且他们将来的日子还将更加不错,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如果造反,除了少数的将官之外,龙骧军和鹰扬军的大部分的将士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会比他们失去的东西多么?”

    大帐之内,忽然静了下来。

    但这不是一种诡异的静,而是一种平静安详的静。

    每个人都看着眼前的张迈,他们心目中的天子,他们心目中的明君!甚至,是心目中的圣君。

    这得是多磊落的人,才会坦荡到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啊。

    杨定国的心中也忽然充满了安宁,在国人会议上,他在张迈慷慨陈词之后固然老泪纵横,但事后细想,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是张迈故意使用的权术。但这一刻,杨定国彻底安心了!

    他知道杨易没事了,他知道杨家没事了!

    郑渭、魏仁浦和范质已经无话可说。

    鲁嘉陵忽然双手合十,他已经还俗,但这一刻却仿佛看到了普耀的佛光,心中猛地感受到一片无边大光明。

    而曹元忠则忸怩不安起来,就像一只老鼠忽然暴露于灯光之下大不自在!

    安审琦在惊叹,而杨光远则是被彻底颠覆,他真的不大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天子”!以他的认知极限,他只能感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圣主明君啊!

    不知什么时候,杨光远、安审琦等,也都跟着魏仁浦范质跪下了。

    就连曹元忠,也有膜拜张迈的冲动。

    张迈却猛地一喝,道:“都给我站起来!”

    魏仁浦等人悚然起立。

    张迈道:“先贤早已说过,国家要想长盛不衰,必须外有敌国外患,内有法家拂士。什么是真正的法家拂士?能叫国家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一致,使得我们这个国家人人自强,士兵有为国之心,文武有上进之路,这才叫法家拂士!而你们呢?给我出的是什么主意!是要用一群弱者,来替代一群强者!固然,这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武将没法造反,国民无力造反,正如杨国忠为了保住自己宰相的位置,断绝了安禄山进入中枢的希望,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宝座而愚民弱民,这都是为政者的私心在作祟!政府若存着私心,而想要国民大公无私,这何其荒谬!

    “唯有国家利益与个人的利益一致,然后才可能要求其军队抛头颅洒热血,但如果政府本身就是国家的叛徒,然后还要用什么忠君爱国之精神去要求抛头颅洒热血,那就是一句天大的笑话!若我张迈是这样的人,那我张迈就合该被造反!若我张迈的子孙成了那样的人,那国民就应该起来推翻它,重换一个新天!

    “帝王心术者喜欢用弱者治民,用弱者治军,软弱的官员带出来的百姓,怎么可能强悍?柔弱的武将带出来的士兵,怎么可能勇敢?但他们还是宁可养百姓如羊,而不肯让国民成长为狼。尚武精神的失去,根本原因,就在于为为帝王者企图愚弱其民!帝王心术者选择弱者而猜忌强者,并准备将这种猜忌变成一种制度,然后在制度化数百年之后变成一种思想传统,阉割得整个民族再也无法在外族面前抬头。

    “但是这个世界,残酷犹如丛林,我们民族的周边虎狼遍地,在我们的周围立起一道篱笆,你们就以为自己安全了吗?篱笆终究只是篱笆,拦不住真正的虎狼的!我们唯一的出路,不是立起篱笆,而是将四封之内的国民,变成虎狼!

    “养民如羊,不如使民如狼!使民如狼,最多不过反噬自身,将来对我张迈取而代之;养民如羊,却是自己吃肥了,等待外族宰割!在这个遍地虎狼的世界!这座花花江山,我张迈宁予国人,不赠外族!

    “如果大家需要我张迈来做皇帝,我不介意做皇帝,但我这个皇帝,不追求什么万世一统,我要做的,是带领大家冲出限制住我们这个民族的藩篱,我要给予我的人民武器,让他们拥有武力。我不但要给予他们武器,赋予他们武力,还要给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国家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为国家做什么,也使他们知道国家必须为他们做什么!

    “那时候,国民和士兵们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那时候,如果任何人还要推翻我,而且他拥有这个实力,那就让他来试试吧!我不会假惺惺地将国家拱手相让,但我允许他的挑战!”

    ————————

    ————————

学院忽然有事,打乱了我码字的节奏,请假一天,欠下的一更明天补上。

    抱歉。。)

    天策七年,chun。

    这是一个不应该兴兵的ri子。中原连番大战已经拖疲了整个国家的国力,更何况去年的关中大战更是刚刚止息,chun天更是万物经过寒冬之后开始生长的季节,要想让国家休养生息,就必须停止一切可能破坏农业生产的活动——更不要说兴起大兵了!

    但石敬瑭还是大举行兵!因为他有一个大义名分:收回燕云!

    燕云当初“借给契丹收税”(石敬瑭的说法),如今则要收回,收回国土,义不容辞也!

    这时燕云落入契丹手中为时ri浅,燕赵之士无ri不盼国土重光,因此石敬瑭一在朝堂上提出此议,武将们便异口同声,将文臣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没钱,那就筹集啊,没粮,那就强征!

    有什么事情,比国土光复、金瓯无缺还重要的?就是苦了百姓一段时间,也必须收回燕云,不然等契丹改变了主意,那时候要从河北平原、汾河河谷仰攻地势较高的燕、云诸州,可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付出多少代价了!

    所以,石敬瑭的命令迅速得到了贯彻,就连冯道也劝不住。

    大军分三路出发:

    第一路,出河北,为东路,进驻幽州,由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杜重威统领,杜重威既是军中宿将,又是石敬瑭的妹夫,正所谓既亲且贵。

    第二路,出河东,为西路,准备进驻云州,由太原留守石重贵统领,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其父早逝,石敬瑭就将他收为养子,河东是石敬瑭的发家之地,太原是整个河东的核心,石敬瑭兵发洛阳之后会将太原交给他掌管,信任程度不问可知。

    第三路,仍出河北,但行军路线却位于两路之间,为中路,既定的目的地是燕、云之间的蔚州,作为东西两路的接应——这一路人马数量不到一万人,却是清一sè的骑兵,核心部队尤其有名,乃是三千白马银枪的骑兵部队,尤其是主力千骑,乃是清一sè的白马,主帅高行周,其父乃是后世演义中有“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之称的高思继,高行周子承父业,威名赫赫,号称中原骑将第一。

    只可惜去年汗血骑兵团的表现太过突出,那是直破契丹、几乎要擒胡主耶律德光的威势啊!尤其是中原士人渐渐承认天策亦为中国之后,更是在声势上将高行周压得死死的,因有汗血骑兵团之称,说书人口顺,就将高行周所部称为“白马银枪团”,而且渐渐竟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甚至白马银枪团内部兵将也接受了这个名号。

    这个名号听来也煞是威风,奈何有汗血骑兵团在前,这白马银枪团的称呼就有几分附骥尾的山寨感觉,所以高行周面子上没说什么,内心深处却对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三路人马,东、中两路就食于河北,河北远离关中,在去年的关中大战中受到的影响较小,倒还勉强可以支撑起两路大军,西路则是以太原留守军队为主力,从太原到云州,距离不远,若不发生持久战斗,耗费粮食倒也还在可以承受的程度之内——这个后勤补给方案,是冯道竭力争取后的结果,即便如此,仍然要从山东调粮进入河北,从河南调粮进入河东,又从淮泗调粮进入河南,以弥补大军行动所造成的粮食缺口。

    这一动,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各地登时纷扰,百姓还没从去年的战争创伤中恢复,又再次陷入新一轮的苦难中了。

    ——————————

    三路大军,分路北进,到了燕云之后,将由杜重威镇守幽州,由石重贵镇守云州,若发生大战役,则石重贵要受杜重威的节制。

    杜重威从洛阳出发时,石敬瑭亲握其手,咛咛叮嘱他此去必要以规复领土为最重,契丹有什么要求必须尽量满足。

    ——————————

    当杜重威出发时,曹元忠和耶律屋质也从秦西出发了。张迈也是握着曹元忠的手,说的却道:“此去契丹,一切相机行事。”

    这时候的曹元忠,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问道:“辽主的意图如果与我方条件有所差别,元忠能做什么样的主张?”他这是在问自己的权限了。

    张迈道:“我们长远的目标是海内一统,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有时候走得慢反而走得远。当前甘陇正在休养期间,是没法发动大战事的。只要能保住目前的战略优势,一段时期的平稳对我们更有力,等到我们蓄力完满,那时候再雷霆爆发。”

    曹元忠点了点头,但目光中仍然有疑问——他要知道自己具体的权限。

    张迈沉吟着,道:“若杨易和薛复有机会会师,你有机会见到杨易,就由杨易、薛复和你三人共议北面攻防大略,只要符合我们长远目标,千里国土的进退都由你们三人共同决定!”

    曹元忠道:“那在那之前呢?”

    张迈笑道:“在我们的军队现在已经占领的地区之外,随你买卖。”

    曹元忠大喜,这句话授予的权限可就大了!张迈都没有要求他必取燕云,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挪移空间。当然,曹元忠野心也不小,在他看来片言而得燕云,这场大功劳虽不如杨易,只怕还要压薛复一头了。

    ——————————

    杜重威和耶律屋质虽然几乎是同时出发,但军队行走的速度和使团行走的速度自然完全不同。

    曹元忠知道洛阳那边也在争取燕云,耶律屋质归心也切,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同心,反正张迈没要求要对耶律屋质的行动做多大的保密限制,他们干脆就骑马直奔黄河边,然后坐船顺流而下,这次比来时更快了,数ri就抵达套北,再转乘马,没多久就倒了平安城。

    这一回薛复没让耶律屋质进入城内,整个平安城已经进入半战备状态了,耶律屋质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留意。

    曹元忠入城,代张迈致犒劳之意,薛复道:“本来应该设宴好好款待曹兄的,不过我看曹兄现在也心不在此,不如就等大功告成之ri,我们再置酒祝贺!”

    曹元忠笑道:“好!”又看看周围氛围宽松,和从城外看起来剑拔弩张的情况大相径庭,道:“薛将军这整装待发的样子,是做给耶律屋质看的?”

    薛复笑道:“我提前一ri收到了元帅的来信,知道曹兄要入契丹议和,议和议和,打到他怕才好和,所以故意摆出要打的样子,到时候曹兄才好跟契丹人要价。”

    曹元忠见薛复虽笑,眉宇间却还皱着,请薛复屏退旁人后,才道:“薛兄,此次小弟入契丹,你可要小弟怎么配合你的战略?”

    他若要薛复的军事行动配合他的交涉,定然招来薛复的反感,这么一说,却让薛复欣然起来,但曹元忠仍然注意到薛复眉间的锁扣没完全打开。

    “曹兄但按照元帅的吩咐行事就是了。我这边会尽量配合曹兄的需要。”

    曹元忠道:“薛兄,这段时间北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复沉吟不语。

    曹元忠道:“薛兄,你的战事,我的交涉,是一文一武的配合,你若不肯明说,叫我如何入辽?”

    薛复犹豫再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汗血宝马,出了问题。”

    曹元忠惊道:“什么!”

    薛复叹了一口气,道:“跟我来。”带着曹元忠骑马出了平安城,来到yin山下一个隐蔽的牧场,这个牧场好大,放眼望去,青青嫩草已经吐芽,上千匹汗血宝马散养在山坡下,许多牧人正分头照料——这些牧人有一半以上就是汗血骑兵团的骑士,汗血骑兵团的构成比较特殊,基本上他们既是战士,同时也是最熟悉汗血宝马习xing的牧人。

    而被他们照料的汗血宝马,就连曹元忠也看得出jing神倦怠,没什么jing神,惊道:“是马疫吗?”

    “还不是很清楚。”薛复道:“可能是水土不服之故,也可能是去年长途奔袭得太过,从去年冬天到开chun,汗血宝马的jing神劲一直不如从前,具体原因,还没完全查出来。按我大宛畜医国手的说法,今年之内最好别乱动,挨过了这一劫,以后兴许就没事了。但要是再勉强进行剧烈的战斗,只怕参加战斗的战马,十有**都要病倒!”

    说到这里,薛复的眉心锁得更厉害了,长长一叹,道:“去年入冬以后,敕勒川前往潢水的道路被冰雪封锁,再则契丹还有一支人马在云州威胁我的侧翼,当时我也无力北上,所以早将预定的作战时机定在今天夏天——我估计杨易将军也必如此。但现在出了这个问题,只怕汗血宝马没法参加此次潢水河畔围剿契丹之役了。”

    曹元忠这时知道薛复为何眉宇之间难以欢愉了,问道:“消息掩盖住了没?”

    薛复道:“出问题的汗血宝马,接近三分之一左右,覆盖面太大。其它汗血宝马,也不知道是否病隐其中。我虽然已经尽量掩盖,但也难保没有蛛丝马迹泄露出去。”

    曹元忠道:“若是如此,那我燕云之行的交涉之略,可就得重新斟酌了。”

    薛复道:“我倒是觉得,应该强硬些。”

    “强硬?”

    薛复道:“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曹兄在辽主面前露怯,只怕反而会被窥破我们心虚。汗血宝马虽不能战,其它马种仍足以支撑骑兵团的,只是未能如往昔之迅疾,战力大减罢了。我守御有余,曹兄那边要想片言而取燕云,怕却是难了。”

    曹元忠哈哈一笑,道:“薛兄原来也jing通外交之道啊,若你不是我天策大唐的方面大将,也来争这使者的话,我这个闲人可就得让贤了。”

    薛复哈哈一笑,但笑归笑,却带着几分勉强,他是大宛的王子,汗血宝马的血脉比他的xing命还要重,这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忧怀是伪装不出来的。

    ——————————

    曹元忠回到平安城已经是第二天,他也没跟耶律屋质说什么,两人会面后各率随从,由薛复派人护送,进入云州境内。这时候杜重威才过秦州。

    过了长城旧址后,耶律屋质笑道:“在此之前,我是客,到了这里,曹兄就是客人了。我定然好好招待,使曹兄宾至如归也。”

    曹元忠脸sè一整,不悦道:“这里本来就是中国故土!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耶律兄,你才是客!只不过此地暂时被你们窃据罢了!”

    旁边几个契丹人听了都感不悦,心想在秦西任你们自大张狂也就罢了,来到我们的低头还敢这么无礼!

    以往中原到契丹的使臣常常战战兢兢,因契丹是浅演之族,有些场合不大讲道理,虽然斩杀使者的事情不曾发生,但也难以保证,至于肆意欺辱那是常有的事,所以桑维翰一进入契丹就像一条狗一样俯首帖耳,这时再看到随意到有些狂态的曹元忠,不免十分不习惯。

    其实这倒也不见得是曹元忠的胆sè强胜桑维翰多少,主要是两人背后所依靠的国家的魄力不一样罢了。

    耶律屋质却也不怪他,哈哈一笑。

    ——————————

    队伍还没进入云州,韩德枢已经与韩匡嗣带领一干文官在城门口迎接——韩德枢比耶律屋质早回来了几ri,他有了洛阳之行,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已经一洗秦西归来时的嫌疑,重新得到了信任,这时虽然没有担任晋北地区的实职,但地位已隐隐凌驾于韩匡嗣之上了。

    耶律屋质将曹元忠安顿妥当之后,马上召开只有二韩以及萧辖里参加的会议,萧辖里是军方主脑,韩匡嗣是汉务之首,耶律屋质和韩德枢都是使者,但这个会议上倒是他两人话语权最重。

    耶律屋质不停询问自己走后各方形势,萧辖里除了告知敌我三方面的军事布局外,一句话也没插口。

    韩德枢道:“石晋的三路大军都早已进发,中路的白马银枪团走得最快,但西路军本在太原,所以来得最早,石重贵如今已经进驻雁门关了。他派来了使者,意思是要我们赶紧让出云州,好让他们接掌。”

    耶律屋质冷笑道:“当初的协议,是他替我们拖住天策,然后我们才交割燕云,现在他们军马倒是派来了,却只字不提攻击天策,直说要来接管燕云,这算什么盟约!”

    这句话,隐隐有责备之意,韩德枢道:“按家父的意思,云州其实不妨先给他们,一旦他们接掌云州,自然要去承受来自天策的压力。”这段时间他和韩延徽之间已经恢复了密集的通讯,已经能更清晰自己父亲的战略意图。

    耶律屋质虽然也是契丹族内罕有的智士,但契丹人就是契丹人,其秉xing犹如豺狼,纵然有心以割让土地来换取战略空间,真叫他们吐出嘴里的肉还是觉得抗拒。耶律屋质亦受这等心理影响,冷笑道:“回复石重贵,他们必须出兵!真想兵不血刃就拿回燕云?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

    韩德枢微微皱眉,但看着萧辖里对耶律屋质的决定深以为然的样子,就决定不再争下去,复问耶律屋质此行见闻,耶律屋质此刻不愿多谈,却道:“天策那边,调子定得很高。平安城在我经过时已经进入战备状态,似在整装待发。”

    萧辖里一惊,道:“莫非薛复真要不顾天时与马力,在这马匹不宜远行的时节奔袭临潢府?从敕勒川到潢水边上,那是千里奔袭,他就不怕他一匹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伤残殆尽?”

    耶律屋质道:“汉人的《孙子兵法》有句话,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先前杨易奇袭漠北,用的就是这条计谋。如今的薛复,我估计他是反过来用。”

    “反过来用?”萧辖里问道。

    韩德枢道:“耶律将军是说,那薛复其实不想打,却故意摆出一副要大打的样子?”

    “是,”耶律屋质道:“我要经过平安城,他肯定是预先知道的,既然知道我会到,若真的要打,反而大开内松外严,但我经过时他却大张旗鼓,一副整军待发的样子,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此外,汗血骑兵团或许还有隐忧。”

    “隐忧?什么隐忧?”

    耶律屋质沉吟着,说道:“我西行其间得到了一个消息,似乎汗血宝马换了疫病。”

    屋内三人又惊又喜:“疫病?当真?”

    “难说。”耶律屋质道:“但若汗血马真的患了疫病,则薛复的很多不甚自然的举措就都说得通了。至于真实情况如何,还要继续试探曹元忠的底线才可得知。就不提汗血宝马的事情,我看张迈在秦西的作为,应该有大振作之意。”

    “大振作!”萧辖里微微一震,道:“那是要不顾一切强攻了?”

    “不。”耶律屋质道:“既有大图谋,所谋虑就更加长远,既谋长远,反而会更加稳重。所以我估摸着,从现在起,应该有一段时间我们辽、晋、唐三方,要进入一个比较缓和的时期了。”

    “那我们要如何对待那曹元忠?”韩德枢道。

    耶律屋质道:“待之以礼即可。”

    “那他如果所要燕云呢?”韩匡嗣道。。

    “燕云,是我们钓引唐晋自相残杀的一块肉!”耶律屋质道:“若不是目前还需要防止汗血骑兵团进入临潢府,需要云州来威慑薛复北上的侧翼,这云中之地,送给天策都无妨!”

    韩德枢道:“若使唐军得云州,晋军得幽州,那时天策与石晋之间必然陷入内耗!我们大辽就可抽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了。”

    “正是。”耶律屋质道:“到最后最好就是这个局面,但现在云州却还不能给天策。且拖曹元忠一拖吧。”说到这里,耶律屋质又冷笑道:“这也正好看看曹元忠是否着急,他若着急,那就是薛复那边真有问题了。”

    韩德枢道:“目前,我们却可以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韩德枢道:“云州,可以先不给,但朔州,却可以交出去无妨。”

    耶律屋质一听眼睛一亮,喜道:“妙计!妙计!汝不愧是韩藏明的儿子!”

    ——————————

    曹元忠进入云州的消息并非保密,很快就传到了朔州和雁门关。

    朔州如今已经被折德扆实际控制,晋北倾向于汉统的军队都聚集在此。不过此刻朔州的军心却有不稳的情况,这不是因为契丹的威逼,实际上契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威逼朔州了,军心不稳来自于朔州内部。

    这个地方的军队,并没有形成一个严格的统一体,折德扆虽然能影响各支部队,却无法直接控制指挥,他只身入晋,自然也不可能进行整编。而这些军队,原本有很大一部分是隶属于中原**的,当折德扆高举汉家大旗时,他们为民族大义而归附,但现在情势却有了新的发展——石敬瑭竟然宣布契丹将归还燕云十六州,并且派遣了大军前来接收——在这种情况下,朔州要何去何从?

    虽然,如今张迈声势如ri中,声誉也远较石敬瑭为佳,但政治的事情,从事倾向于事实判断的,晋北地区毕竟是中原**所统辖,而石敬瑭又继承了后唐的国统,不管张迈打出什么旗号,说了什么动人的言语,这就是事实,石敬瑭名声最臭的,就是**燕云,但如今他若能收回燕云,就算不能完全抵消他的恶名,至少也让燕云地区的士民对他的恶感大大降低了。

    至于说造李从珂的反——五代时期的人们谁在乎?

    在这种情况下,石敬瑭要收回朔州,几乎就是顺理成章。

    甚至朔州的军队,已经有打算打出大晋旗号的了。

    折德扆甚至知道都有谁打算这么做。

    但是,他能怎么办?

    冲上去把人杀了?

    或许,以他的能耐能够弹压一时,但朔州的军心很快就会大受打击,甚至军队都会**。

    在南晋北辽虎视眈眈之下,以朔州这点薄弱的兵力,自保都嫌不足,若是内部再乱,那是自蹈死地!

    可是,要任形势这么发展下去,折德扆又心有不甘!

    自己花了偌大的力气,才造就如此声势,就要这样将“规复故土”的美名拱手送给石敬瑭?

    折德扆不甘心啊!

    可就在他折德扆为此忧心之时,一个消息如霹雳般传来:萧辖里公开驰书雁门关,契丹决定先让朔州!

    ——————————

    ——————————(未完待续。)

    都说,消息总会走得比飞还快,不过这得看情况而定。在这个时代,由于交通技术的制约,讯息的传播最快也得靠口耳相传。

    天策大唐在秦西召开了一次重要的国人会议,这次国人会议居然还邀请“外国人”参加,因此自然受到万众瞩目,会议结束后,其所议论的内容自然而然就通过各种途径传了开来,在耶律屋质到达云州时,消息已经从秦西传到关中,再由关中传到中原,甚至河东南部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也都已经听说了。而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张迈对杨易的信任!老百姓们听说之后,无不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位张元帅“用人不疑”的雅量,又都在替杨易遇到这样的明主感到庆幸。

    “有这样的好天子,部下若还造反,那真是天理难容了!”

    在以造反为常态的五代,民间竟然能出现这种声音,已属难能可贵。

    至于代地(即河东之北部,此地古为代国)的云、应、朔、寰诸州,在疆域上与河东相连,一般消息都得从河东那边辗转传来,朔州虽然已有一条直通套北的道路,但民间与敕勒川关系较浅,敕勒川与秦西之间又还隔着千里无人烟的广袤套南,所以太原还没听到消息,朔州这边按理说也应该还不知道,不过朔州这时却知道了。

    随着曹元忠使团一起出发的,还有一个三人的说书人队伍,这三个人一个留在敕勒川,一个随着商队潜入云州,一个进入朔州,他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将秦西这次会议的重要jing神传播到代地——天策唐军每次有需要重点宣传的东西,总会通过类似的手段进行传播干预,因为讯息经过口耳相传,百里之外还能保留一半本来面目已经很不错了,传到千里之外通常会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天策的这种传播策略,就是为了保证重要讯息的传播不至于被过分地负面歪曲。

    云州朔州寰州应州乃至蔚州,本来就都有赵普那一次带来的说书人,朔州这位在当地扎根了几个月,已经熟悉当地民情,甚至说书的时候还能带一点朔州口音,他通常是四七十讲《三国》,二五八讲《西游》,三六九讲《聊斋》,初十过后再轮着来,初一、十五则休息不讲。

    才来了几个月,已经深受朔州军民的欢迎,在相对落后的代地,听他说书成了整个朔州地区最好的娱乐之一,但无论三国、西游还是聊斋——以上内容都只讲一午,还有一午,则一定会将《安西唐军东征记》,东征记讲的是过去,中间又常常穿插一些时事,而讲时事的时候,又会将天策唐军的jing神理念贯彻其中,以达到寓教于乐的效果。

    这位说书人来朔州,一开始是在关帝庙前说书,讲了七天就有了固定的场所,一开始是随听众随意打赏,之后定下规矩,以听书效果为范围画地为圈,听众要入场得备一把米或两把杂粮作为入场费,最前面的雅座,得花一文到五文钱,不花钱的,就得在圈外旁听,尽管朔州处于备战时期,但他每天开讲都是座无虚席,靠着这些收入,就已经让他仍然生活得十分滋润——更何况他其实是鲁嘉陵派出来的人,背后自有靠山,朔州的黑白两道对他无不敬重,因此在民间地位颇尊。

    他每次开讲,上午讲完,就有四里八乡的人跑回去将听到的故事、段子或消息讲给亲朋好友同乡同学听,这种行动在第一阶段只是好事作为,后来有脑袋灵活的发现其中商机,毕竟这位说书人的名气打开了,而偌大个朔州不可能人人听到,就有人早上听古,下午跑到其它地方开讲,弄了个“山寨版”出来——反正那位正版的说书人也没跑来维权,这些山寨版讲的好的折价收钱,讲的不怎么样的竟然也能弄个温饱,所以短短两三个月间,朔州境内就冒出了至少一百多个说书人,正版这边新段子才出来,快则半天,慢则数ri,就能通过各种山寨版本传到城内诸坊和郊外的四里八乡——这是第二个阶段。

    再接着,就有更聪明的人找上门来,求说书人收他做徒弟,说书人倒也择优录取,从中挑选有基础又有灵xing的人才,这些人得了衣钵传承,再出去说书自然比纯粹的山寨版更有吸引力,将来想必也更有前途,这是第三个阶段。

    以上就是天策大唐宣传部队的组织形式之一,是鲁嘉陵宣传战的重要组成,基本上,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比如巴蜀的大部分、河南的大部分、河东的南部、襄汉的北部、山东的西部,每个州都会派出这样一个说书人或变文僧,洛阳、长安和成都这样的大都会有超过十个,太原、曲阜各有三个,幽州和扬州都各打进去一个,关中地区普及到每个县,至于秦西地区不但每一个县都有这样的说书人或变文僧,而且还有一支两年以上“说书龄”的**级别巡回说书队伍,在每一个墟集的赶集ri在墟市上讲说。这些**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之后,技巧成熟,又可以成为说书人队伍新的力量。

    ————————————

    从秦西来的新的说书人,到达朔州的时候,旧说书人身边已有八个**,围绕着这位旧说书人扶手捧脚,毕恭毕敬,听着师父的话,管新来的说书人唤作“师叔”。

    新说书人笑道:“都是代地民生艰苦,没想到你这里倒是活得滋润!”

    旧说书人屏退了徒弟,这才请新说书人入内,问道:“老兄此来可是要来代替我?”

    “咿!你在这边已经立下了根基,我此来只是传递秦西那边最新的消息,又带了一些新段子来。我大概逗留半个月,就要设法去转去幽州,那边现在只有一个变文僧,而且消息隔断得厉害,孤掌难鸣,久了只怕会出事。”

    旧说书人道:“幽州,好地方啊!那可是不下于太原,直追洛阳长安的大地方!”

    “你很羡慕?那要不你去,这里的场地、徒弟留给我吧。”

    “哈哈,我怎么好抢老兄你的财路,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有口安生饭吃就安了。”

    “你怎么不说我这次去幽州是去做开荒牛?更别说那里还是契丹人做主,此去咱可是冒着杀头危险的。”

    “哈哈,说笑,说笑,我岂不知去幽州的艰险?但老兄若能在那里站住脚跟,来ri这份功劳又不是小弟能比拟的了。”

    “好说,好说,也不图有多大的功劳,但望此去别误了元帅和鲁枢密的大事就好。”

    “元帅?老兄见着元帅了?”

    “嗯,这次我是前往幽州,深入敌后,生死难测,所以出发之前,鲁枢密特带我去拜见了元帅,元帅还为我祝酒送行。”

    旧说书人听了一脸的艳羡,道:“我们当初出发时,也只是鲁枢密践行,老兄竟然能得元帅接见,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了!若我也能得此殊荣,莫说幽州,就让我去辽东,我也九死无悔啊!”

    当晚两人便交接起了新段子、新消息来,第二天吩咐**,去给折德扆、赵普、白承福以及朔州各路豪强下帖子,道是后天有个新段子开讲。

    大徒弟听了,见这朔州各路大人物都要来了,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吩咐师弟们去干活后,又来请教师父究竟讲什么大书。

    “你有福了,你师叔和我这次有一段大书要讲,到时候你和你师弟们可得把眼睛放亮了,把耳朵给竖起来,看看你师父、师叔的风采!”

    他二人排演了两天,又让**们准备了一个大场子,各路山寨版说书人听到消息纷纷赶来,尽管入场费提高了一倍,圈内座位还是被抢购一空。

    当然,最好的雅座,都留给了折德扆、白承福等豪强。

    ——————————

    这一ri,朔州书场座无虚席,两个说书人用的是相声的方式,先来一段众人熟悉的安西唐军东征记作开场,热了场以后,转讲秦西召开的那场国人会议,将会议前发生了什么、各地有什么传言,耶律屋质为什么来,洛阳传来什么消息,一条条地讲出来,甚至还半揣测地剖析是谁出了yin谋、谁作什么应对,到了**时期,才开讲国人会议,而最后的重点自然落在张迈的言论上。

    秦西的这次会议本身就颇为曲折,既是时事,又涉及yin谋,将当世最大的名人——张迈、石敬瑭、耶律德光三个“天子”,杨易、薛复等著名将帅,冯道、韩延徽、郑渭这些名臣——全部囊括在内,这一段古讲出来,满场都听得津津有味,到了最**时,更是被张迈的豪言壮语激得热血沸腾!

    赵普留意周围的民情变化,心道:“赵魏燕代,自古就多豪杰,再经过这几个月的努力,民气大涨,人心可用啊!”

    代地人心自古豪武,这几个月说书人的灌输乃是顺水推舟,讲的虽是故事,却在潜移默化间加强了这片地区的民族自豪与华夷之辨。

    折德扆则对张迈这位领袖又多了一分认同,心道:“元帅有如此胸襟,怪不得能横行天下!我有幸跟了这样一个主公,却也不枉了!”

    ——————————

    这次关于秦西国人会议的“时事开讲”之后,两三ri间,整个朔州就掀起了一波心向天策的**cháo流,然而这股cháo流只持续了数ri,就又传来一个消息:契丹方面准备将朔州割还石晋。

    消息传出折德扆和赵普都是大惊失sè,朔州的民间则陷入矛盾之中。

    毕竟,无论天策的说书人再怎么努力,他们也只是来了几个月时间,而代地自古就是河东的一部分,自周末以来,与汾水流域就从来都是一体的,许多代地百姓祖上就是来自汾水流域,汾水流域有许多家族则来自代地,双方无论从经济上、地缘上、文化上还是血脉上都是难以分割,朔州当初割给契丹,人人不忿,但如果割还石晋,归属太原管辖,对百姓来说则是顺理成章。

    而那位张元帅尽管高举华夏大旗,声明华夏一家亲,然而远在秦西的他毕竟离得太过遥远,对代地百姓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还远远不能代替对晋土的归属之情。

    尽管如此,朔州已经有不少人认同了张迈的理念,并觉得沙陀石氏的作为实在不配做天下主,而不乐于归晋——尽管这种思cháo恐怕还很难化作朔州抗拒归晋的行动力,但短短几个月就有此成果,鲁嘉陵若知道也足堪自豪了。

    ——————————

    折德扆找来赵普和包括两个说书人在内的核心人员,说道:“朔州这支人马是我天策大唐安插在代地的内兵,北系寰、应,南扼雁门,有它一ri,一旦我大唐大军兵临晋北,我们再从中起事,来个里应外合,规复全代只在反掌之间,但这支人马若是不保,以后再攻代地,那就是外部施压了。契丹这一招,意在挑拨,离间意图十分明显。现在的形势,若是萧辖里自己来,以朔州现在的民气、士气,就算对上皮室军也可背城一战!但若是太原那边派人前来接管,朔州的人马只怕就会**成两块!就算我们这一派能占上风,但咱们自相残杀,却只会让契丹那边看笑话。对此当务之急,诸位有何良策?”

    赵普道:“按先前得到的消息,石晋的西路大军已经进驻雁门关,他们若大兵压境前来收土,到时候若无朔州百姓的全力支持,光凭我们这支乌合之众无异于螳臂当车。要保朔州,必须从两面着手,一是敕勒川那边的呼应支援,二是得曹将军出头交涉,以国家之威向契丹施加压力,迫使契丹收回成命。”

    折德扆道:“我这就派人间道前往平安城,云州那边……”

    赵普道:“我去!”

    “好!你去吧!”折德扆道:“在你回来之前,我一定设法保住朔州!”

    ————————————

    差不多就在折德扆与赵普等商议的同时,雁门关这边也接到了契丹传来的消息。

    这次石晋北上的西路大军,主帅是石敬瑭的养子石重贵,副帅是大将安重荣,先锋是猛将药元福,他们在雁门关囤积了足以威胁萧辖里、若契丹无后援甚至可能武力收回云州的兵力。

    石晋一朝军中,并非人人都像桑维翰那样畏惧契丹,其中的燕赵武人更是骁悍,无论药元福还是安重荣,都是典型的晋地豪杰,从一场场战乱中杀出来的强者,对于契丹无甚敬畏。尤其在契丹败于天策之后,这些人心中在佩服张迈杨易之余,对耶律德光亦生轻视,颇有谋求一战的意图。

    这次屯兵雁门,萧辖里迟迟不肯归还代地诸州,若不是洛阳那边三令五申不得轻易向契丹开衅,安重荣药元福几乎就要怂恿石重贵挥军强行收取了。

    这时听契丹愿意归还离雁门关最近的朔州,药元福笑道:“契丹真是小气,不是已经上报我主要归还整个燕云十六州了么?咱们到雁门关这么久,他们到现在才肯交出一个朔州,这是打算一个州一个州、一个县一个县地还么?”

    安重荣道:“这不是小气,先交朔州,只不过因朔州那边有一支反胡的人马,契丹这一招叫驱虎吞狼。是要我们先和朔州那边打出个胜负,他们才好坐收渔利。”

    药元福笑道:“朔州那点人马,也能和我们争胜负?不用留守(石重贵)与安将军出马,给我三千人,我出关去收了吧。”

    他们仨都是河东人,对晋地的人心地理了如指掌,与代地各大姓又有甚深牵连,朔州那边有多少兵力、民心如何、士气、战力如何都瞒不过他们。

    石重贵道:“天策自起兵以来几乎战无不胜!连耶律德光都折在他们手里,咱们不可鲁莽。免得误了大事!”

    药元福道:“若在朔州的是薛复,药某不敢夸这海口,但现在聚集在朔州的,都是府州折家小子鼓捣着聚集起的乌合之众,全都是我晋地军民,他们是以反抗契丹的大义聚集起来,但我们去时,他们有什么理由反抗我们?哼,到时候我兵马到处,只怕还没打,就有一半会跑到我这边来了。”

    他想了想,对安重荣笑道:“安将军若是肯去,打都不用打,对着城墙吼一声就够了,只是杀鸡用牛刀了。”

    原来安重荣乃是朔州人,他是河东名将,在老家朔州威望尤高,是朔州人的骄傲!而且其家族势力在朔州盘根错节,若由他领兵收取朔州,既有大义,又有乡情,若兵力亦有优势,朔州的父老如何能有决心对抗他?

    安重荣笑了笑,道:“让我领兵去打朔州?那是我祖坟所在,你就不怕我被父老戳脊梁骨?”

    药元福笑道:“那还是我去吧,到了你祖坟边上,顺路替你上两柱香。”

    安重荣笑了一笑,转对石重贵道:“留守!朔州那边的兵力不足为我军之患,但契丹来这么一手太过yin险,咱们不能被他利用。天策军与我军,虽然是各为其主,但他们的张元帅有一句话说的好,咱们华夏子弟,不相攻杀!朔州那边是高举反胡大旗而聚兵,咱们若是前往平灭,那相当于是帮契丹门前除患,传了出去只会被天下英雄所笑。”

    石重贵道:“安将军的意思是不收朔州?那我如何向父皇交代!”

    “朔州是要收的。”安重荣道:“但请留守许我单骑前往,待我说父老以城来投,若我失败,那时候再大兵进逼不迟。”

    石重贵惊道:“单骑前往?这太托大了吧。”

    “单骑前往,的确托大了。”药元福道:“最好带上二三十骑,以防折小子恼羞成怒搞暗杀。”

    石重贵有些愕然,安重荣笑道:“也好。”

    药元福对石重贵道:“留守放心,以安家在晋北的根基,安将军此去不会有事的。那折德扆是府州的后生小子,在代地没多少根底,不过是挟天策之威才勉强统合诸部,在朔州遇到安将军,莫说是他,就算是他家老子来,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石重贵道:“但朔州毕竟是他经营了一段时间的地方,我是为安将军的安危担心。”

    药元福道:“朔州的反胡联军来自晋北各地,联军首脑几乎个个都是我们的旧相识。折小子没有一支强势的天策军马进入,靠他自己一个人如何整编?不经整编,将令就难以严厉,将令不严,安将军就不会有事。朔州如今最成规模的是白承福,但白承福与安将军的交情留守你也是知道的,就算折德扆这小崽子……安将军,他小时候游离晋北各地,应该去过府上给你磕过头吧?”

    ——————————

    就在晋北用计纵横之时,太行山下一支部队已经开离了易州,越过了当初议定的辽、晋边界。

    契丹的斥候上前试探,来军亮出旗号道:“此乃大晋北上接管燕云十六州的中路大军,白马银枪高行周将军部。高将军奉命进驻蔚州,汝等速速退去,免生干戈。”

    斥候回报之后,不久带回了口信,道:“萧辖里将军已有军令在蔚州,贵国杜大帅尚未抵达,双方盟约未完,请高将军先在野外停驻,待我们耶律朔古详稳与贵国杜大帅交接完毕,蔚州守军自然会退出,到时候我等再行交接。”

    白马银枪团主帐内,已到中年的高行周听了口信后抚须不言,他旁边窜出一个嘴上还是淡淡黄毛的小将道:“爹,我看契丹人分明是想耍赖,你给百骑于我,我去夺了蔚州城门,看这些契丹谁能拦我!”

    高行周喝道:“国家大事,有你一个黄口小子插嘴的份!下去!”却命人去回复了契丹使者,自己领兵驻扎于蔚州城外三十里处,又派人前往雁门关报信。

    ————————

    幽州城内,耶律朔古对他的副手萧缅思道:“高行周到了,杜重威那边也快了。”

    萧缅思道:“咱们交割燕云的代价,是要石敬瑭去打张迈,拖住薛复的后腿,但石晋的大军,两路在河北,一路在河东,东路远强于西路——这算什么!究竟是要来打天策,还是来打我们!”

    耶律朔古点了点头,道:“派人去告诉杜重威,叫他赶紧向西用兵,在没有看到他们与天策决战之前,我是不会交还汉人一寸土地的。再派骑shè巡边,有敢犯界者,杀!”

    萧缅思道:“如此会不会又太强硬了?要是逼得石晋与我们开战,咱们挡不住他们与天策的两家夹攻。”

    “石小儿不敢的!”耶律朔古豪迈笑道:“人的脊梁骨一旦弯下去一次,再想硬起来就难了。石家小儿,没这个胆量!”

    “石敬瑭必定不敢。”萧缅思道:“我只是担心来将鲁莽,一怒乱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弱君手下无强将。”耶律朔古道:“石小儿既然不敢惹我们,他派来的就一定是不会乱来的人。”

    ——————————

    萧缅思当下派出使者前往威诫杜重威,同时轻骑巡边。

    杜重威的大军已经开到镇州,他左右两名大将,一是符彦卿,一是景延广,都是将门世家出来的赫赫名将,先锋石公霸的骑兵已经逼近易州,斥候过界查探,被契丹shè死了五骑,石公霸派人回报,回报的骑兵几乎和契丹的使者同时进入大营。

    听了契丹使者的威胁,又听了前线战报,景延广怒道:“我们前来接管幽州,刚刚入境,就被你们shè死了五骑,契丹这是要与我大晋开战么!”

    杜重威吓了一跳,赶紧将契丹使者请出,责景延广道:“景将军这是做什么!临出征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定不可与契丹交恶!区区五骑算得什么!也是石公霸鲁莽,尚未交涉清楚,为何救越过国界。”

    景延广大是不悦,说道:“别说现在我们与契丹是盟国,就算是敌国,斥候越界也是正常。而我们五骑被杀,若不报复,只怕军心从此将不可用!”

    杜重威脸sè一沉,道:“是五个小卒的xing命重要,还是两国盟约重要?如今我们和契丹互为唇齿,怎么能鲁莽行事,要是误了国势,别说那五个小卒,就算是你景大将军,也没法向陛下交代!景将军难道不晓得什么是相忍为国么!”

    这话说的已经无比严厉,景延广虽然不忿,却还是不敢再说。

    符彦卿是个中庸人物,错开话题道:“但契丹要我们攻击天策,否则不予寸土,这却如何是好?难道我们真要越太行山北隘口,借道代地去敕勒川找薛复决战么?”

    杜重威摆摆手道:“我们这支大军到此,是确保顺利收回幽州。薛复那边,打是要打,却不用我们本部开过去。就让高行周借道攻击吧。给耶律朔古写一封信,让他们让开道路,准备粮饷,再给高行周传令,让他在敕勒川好好立功。哼,去年汗血骑兵团威名大振,高行周嘴上没说什么,其实我们谁都知道他心里不服,正好有这个机会,就让他们去碰碰,且看这天底下究竟是汗血骑兵厉害,还是白马银枪更强!”

    ——————————

    ——————————(未完待续。)

    朔州的说书人形势,并非朔州所独有,整个河东地区,中部的太原有重点关照,汾南地区是由洛阳那边一步步渗透过来,至于北部,则主要是去年赵普带来的人马,除了太原以外的汾中地区,天策的宣传渗透已算十分成功。

    洛阳那边各种娱乐相对丰富,天策的说书人变文僧进去了一批,只是增加了那里的娱乐项目,而且洛阳的文士众多,文人大多自负,不会因为几个故事思想就彻底投靠过去,所以天策的说书人和变文僧进入洛阳就像一条小河流入湖泊,很快就稀释掉,并未能取得一种近乎垄断的宣传效果,只是发出一种声音罢了。

    但河东这边就不同了,这边的人大多文化程度比较低,是华夏尚武轻文的一块重地,民心淳朴爱国,民风质胜于文,唐末以来历代统治者都十分倚靠这个地方的兵源,却几乎都不怎么关心这个地区的教化,所以天策的宣传一进入到这个地方,就像一场大雨滋润了一片暗藏种子的干旱土地,很快就生根发芽,云、应、寰、朔诸州,百姓的华夷观念都被激发了出来,并且迅速形成了行动,各地汉家豪强坞堡自守,令得萧辖里军令不出州城,韩匡嗣政令难出云州。

    赵普从朔州赶赴云州,一路上亲契丹的势力和亲汉人的势力犬牙交错,契丹人已经无法轻易控制全境道路,赵普甚至都不需要隐匿行踪了,只要避开那些亲契丹的庄园坞堡就可。

    ——————————

    他快马疾驰,不多久便抵达云州。

    代地如今正陷入半失控状态,萧辖里听了耶律屋质的话,干脆放开管制,不但放开了对境内汉人的管制。甚至允许境内商人和南部的晋国、西部的唐国做买卖。萧辖里本来担心如此放纵会让细作横行,耶律屋质用两句话就打消了疑虑:“我们现在就算管也管不住,不如就全放开了。反正我们的兵力调动不怕被人知晓,但商贸往来得多了,反而可以透过各种途径窥知平安城那边的动态。”

    这一松动,竟意外地让民间的商业的商业因子大大活跃起来。赵普到了云州城外后扮成商人,没怎么难就进入了云州,找到了接头人,在接头人的帮助下混入曹元忠居住的驿馆——若是在临潢府一带,曹元忠进入那里就会像耶律屋质进入秦西。和白珍珠掉进黑芝麻里差不多,想不被看出来都难。

    而这时的云州胡汉混杂,萧辖里的控制力本就有限,而耶律屋质又效仿天策给予自己的待遇,没有断绝曹元忠的对外联系。竟许他进出酒楼、市集,许他与商贩士绅接触。只是暗中派人监视罢了。但契丹内部既然还有韩德枢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在,对曹元忠的监视网就可能没有漏洞,因此赵普才能见着曹元忠。

    曹元忠既然北上,韩德枢、赵普、折德扆等人的情况鲁嘉陵都是知会过他的,这时听赵普说完朔州的情况,曹元忠心道:“当初放折、赵两个小伙子入代。也没寄多大的期望,没想到他们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代地的反胡联军遍布寰、应、朔、蔚诸州,只要拦住晋军北上的脚步,耶律屋质一旦同意割让代地。都不需要敕勒川那边移兵了,光是折小子折腾起来的人马,勉强就足以守土了。”

    因此对这支人马颇为看重,再加上听说自己才到云州,耶律屋质就将朔州交割给石晋,这实在是对自己的侮辱蔑视,当ri就去找耶律屋质,开口便向他告辞。

    耶律屋质奇道:“曹将军才到云州没几天,我大辽皇di du还没见,使节未完,怎么就要回去?”

    曹元忠冷笑道:“还完什么使节?我此来是要议交割燕云十六州事宜的,现在贵国既然都要将此地割给石晋了,我还留这里做什么?被人看笑话么?”

    耶律屋质一听就明白了,哈哈笑道:“曹将军若就这样回去,岂不无功而返?同样贻笑四方!”

    曹元忠道:“那是我姓曹的犯蠢了!竟然相信了阁下!我殷殷而来,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叫你们给耍了。但今ri契丹信用既破,以后休想与我大唐再有和谈之ri!”

    他说完就要走,耶律屋质赶紧拉住,笑道:“曹将军何必急切,有话好说嘛。来人,上酒,给曹将军消消火气。”

    曹元忠拍开耶律屋质的手,道:“严冬才过,哪里有什么火气!耶律将军也少跟我套近乎。我们唐人行事,信字第一。你既邀得我来,就该有些诚意。现在既要将朔州割给石晋,你我盟约便破,我还留在云州做什么?你若不放我走,大可将我看押起来,但那就是以我为囚了。”

    耶律屋质见他神sè不肯缓和,便也不再故作轻松,声音转冷,说道:“不是我大辽没有诚意,乃是贵国没有诚意。”

    “哦?”曹元忠脸上露出怒极而笑状:“之前却不知道耶律将军倒打一耙的本事也很了得啊。”

    耶律屋质道:“我大辽将燕云一货卖两客,这个贵国元帅早已知道,既然如此,就该知道一货两客,谁出的价高,谁给的钱快,谁就得货。洛阳那边已有动作,你们汉人有一句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彼既有所投于我,我自然要有所报——这便是我契丹的信义所在!但贵国呢?既要议和,可曾有诚意释出于我?”

    曹元忠道:“你要什么诚意?”

    耶律屋质哈哈笑道:“很简单,只要贵国给我国一个承诺,我现在就能代替我主将燕云全部交给阁下——洛阳那边,一个县城也别想拿到!”

    “什么承诺?”

    “我们所要的承诺,曹将军应该早就知道了。”耶律屋质道:“只要曹将军能确保鹰扬旗不南下、汗血兵不北上,这燕云十六州就是贵国的了!”

    曹元忠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耶律屋质不悦道:“曹将军笑什么!”

    曹元忠道:“阁下认为这可能吗?”

    耶律屋质道:“两国既然要订盟约,自然要先停战,连战争都还不肯停。就要我大辽割地?古往今来,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曹元忠道:“当初阁下往见薛复将军,曾说你辽国寸金不求,便送出晋北,并助我天策吞太原、并河东——这是我们答应进行和谈的前提。如今和谈将要开始,你们却将和谈的前提,变成了条件——用如此偷梁换柱的手法来糊弄我,真当我曹元忠是傻瓜么!”

    耶律屋质道:“我大辽的确寸金不求,这个说法当时出口,今ri仍然有效!往后到了我主面前。一样有效!但我们就算寸金不求,至少也得保和谈可以成功,否则和谈未成,这边割州让土,那边却让让鹰扬军捅了一刀。到时候贻笑天下的就是我耶律屋质了。”

    曹元忠道:“和谈未成之前,我岂能就制止杨、薛的进兵?焉知你们不是缓兵之计!再则。如今和谈尚未进行。贵国已决定割土,今ri朔州,明ri应州,一刀刀割下去,等到和谈就算真的成了,贵国拿什么给我们?割剩下的残州裂土么?”

    “这个倒不怕。”耶律屋质笑道:“只要和谈能成功。我大辽自会交一个完整的燕云十六州给贵国。”

    “都已经割给别人了,还怎么交?”

    “土地在那里,又不会跑。”耶律屋质笑道:“到时候我们让石敬瑭再交出来便是。石敬瑭若敢不听,我大辽便帮贵国攻占。如果贵国嫌麻烦,由我们直接取了再交给贵国也不是不行。”

    曹元忠仰天一笑,道:“你认为我们张元帅,会答应你们这等做法?”

    “若曹将军认为此法不妥,”耶律屋质道:“那曹将军认为应该如何做才合适?”

    曹元忠道:“我对你们契丹的诚信,已表怀疑。这场和谈,要么我现在就走,和谈破局;要么你们暂停割让燕云给石晋,等我们谈出一个结果再说!”

    耶律屋质道:“那曹将军能保证和谈期间,杨、薛不会进兵么?”

    “不能!”曹元忠道:“但我能保证,一旦和谈成功,杨、薛便不会进兵。”

    “这样的做法,对我大辽来说太过被动。”耶律屋质淡淡道:“这样,我们各让一步。朔州,我们既已答应交给石晋,总不能出尔反尔。但为了表示对此次和谈的诚意,我们愿提前割让一州给贵国,以示公平,曹将军以为如何?”

    曹元忠道:“割哪里?云州么?”

    耶律屋质笑道:“云州是代地心腹,和谈未成之前,如何割让?我的意思,是先割让应州。”

    曹元忠冷笑道:“咱们这是买卖牛肉?可以割一刀给我,割一刀给他?”

    耶律屋质笑道:“依我看来,这和买卖猪肉也无不同。”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曹元忠道:“应州在云州之南,东毗蔚州,西南正挡着雁门关的路!石晋已经布置了重兵在雁门关,又有一支人马进入蔚州,你当我不知道么?这两支人马要进入云中,应州就是必经之路——你将应州给我,居心不问可知!”

    “正因为应州有这样的地理位置,我才提议先给贵国啊。”耶律屋质道:“曹将军只要拿到应州在手,就可以封阻石晋北上的道路。往后我国就算要再割别的州县给石晋,也过不了贵国这一关了啊。这不正好能确保贵我两国和谈的继续进行么?”

    “确保和谈?”曹元忠笑道:“我看你们契丹是想驱虎吞狼。让我们进入应州,不刚好能帮你们一挡石敬瑭的兵锋?”

    “石敬瑭的兵锋?”耶律屋质笑了出来:“曹将军这话就好笑了。石敬瑭什么东西,他是我主的儿子,是我大辽皇帝的臣子!敢对我大辽动兵?我契丹就算把边境的兵马全撤了,只要插一支旗帜在城头,就管保石敬瑭不敢犯边!这几年天策铁骑纵横万里、威震天下,区区石敬瑭,我们都不怕,贵国却怕了?”

    曹元忠怒眉一竖。道:“谁会怕那儿皇帝!也罢,土地人口,我天策唐军从来不嫌多!你既愿意提前割让,应州就拿来。你们有什么yin谋诡计,我曹某人也一并接下。但我jing告一句,不要再玩火,省得惹祸上身!”

    他说完这话,拂袖而去。

    韩德枢韩匡嗣从屏风之后转出,韩匡嗣道:“恭喜耶律将军,激将成功了。这应州在朔州西北、雁门关正北。高行周部如今在灵丘县南,从朔州与雁门要北上,必须经过应州河yin县,从灵丘南要入云州,必经应州浑源县。应州若归了天策。他们两家就撞到一块去了。那时候便不想打也得打了!”

    他这一阵马屁拍得响亮,自忖应该是恰到好处的。不料耶律屋质却没什么反应。反而陷入沉思。

    韩德枢道:“屋质兄担心什么?”

    耶律屋质道:“这条计谋颇为明显,曹元忠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后生了,会这么容易中计?若他是受了我的激将法,回头仔细想明白了,只怕反悔。”

    韩德枢道:“这条计谋虽是明显,但他若不接着。又能如何?真的要和我们破局么?”

    刚才话说到那份上,曹元忠若不接着,和谈便没法继续了,若他什么都没带回去就走。只会更加尴尬难以下台。

    韩德枢道:“我曾到秦西,对那边的情况有所了解,他们天策大唐从外部看来十分团结,其实内部也分派系的。曹元忠这一派和杨易、薛复他们并非一系,这次来和谈,有点抢功劳的意思。若是成功,回去之后自然风光,要是就这么破局,轰轰烈烈地来,铩羽而归地走,回到秦西肯定没好果子吃。所以我以为,不是曹元忠看不破屋质兄的计谋,而是他有所顾忌,内心底气不足,所以就顺水推舟,作出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道柄所言有理!”耶律屋质沉吟道:“但曹元忠和薛复既非一派,他愿意接手应州,薛复那边却未必肯答应!薛复若不答应,那他们天策唐军的文武两派就会产生裂痕。但如果薛复答应了……”

    韩德枢接口道:“那就是薛复也不想这次的和谈破局!”

    “也就是说,如果薛复也顺水推舟……”耶律屋质道:“那就是平安城那边,也是底气不足!好,很好,非常好!”

    ——————————

    曹元忠回到驿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赵普,赵普惊道:“应州是河北西进、河东北上的必经之路,又正当云州之南——此三面受敌之地也!这种地方,如何能要!曹将军被那耶律屋质欺了!”

    他这句话说得直了,这话换了杨易薛复来说,曹元忠还能承受,换了赵普——他算老几?

    曹元忠横了他一眼,道:“应州地理我岂不知?我会答应,自有道理!”

    赵普道:“就算有什么道理,也不该接手啊!这是一个大坑!”

    曹元忠怒道:“元帅赋我大权,我军已占之地外,任我翻覆!既然是我已经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杨鹰扬、薛大宛来了,也不能推翻,却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赵普道:“可是……”

    曹元忠挥手道:“有些事情,非汝所知!你这就去朔州,让折德扆将人马拉到应州来,先不要与雁门关的人冲突。我再致信平安城,让薛大宛派一支军马进入应州。代地虽然民风彪悍,但那几支军队总得好好整编整编,否则难以放心。”

    这一次,曹元忠派出去的人耶律屋质虽然看在眼里,却是全不阻拦,任他们西去南下。

    ——————————

    赵普才出云州,已有一人进入了朔州。

    这ri折德扆正在朔州城外训练士卒,他府州折家是将门世家,行军打仗于折家子弟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有这样的好根底,到了郭威手下后,很快就摸到了天策唐军的军事门路,而且他又是折从适的侄子,折从适对他自然不会藏私,从军事训练到作战指挥的系统都是倾囊相授,天策唐军的军事组织是在旧唐军事组织基础上,经过一路实战而沿革至今时今ri的模样。与中原军事组织有所不同,但毕竟系出同源,尽管由于张迈的介入,天策唐军的某些军事理念已经半只脚踏进近代,但整体来说还是处在冷兵器时代的巅峰,与中原的军事组织还没有去到明显代差的地步,所以折德扆接受起来非常快。

    他自以倡汉反胡的大义名分,召集起了代地这些军马后,好几次都想要进行整编,但正如雁门关内的那位宿将所料。他手底下无兵无卒做班底,靠什么来整编别人?所以几个月过去,只勉强整合出一营兵马来,其他部队仍然处于愿协调不听命令的情况——整个朔州的军备是靠着十几个首脑开会,大家集体决策来作战争准备。

    这ri折德扆正在将一批新的乌合之众整合起来。准备筹建第二个营,忽听人报说雁门关有二十余骑向这边开来。白承福已经带人去查看。

    折德扆这段时间来对雁门关那边自是密切注意。但听说只有二十余骑就不放在心上,心想白承福应该可以摆平。

    他正继续专心训练,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马蹄声响,有数十骑朝这边而来,折德扆带了十几个手下迎到辕门。见来的是白承福就不甚担心,但很快就见与白承福同来还有二十余骑全是陌生脸孔,只为首一人似曾相识。

    折德扆心道:“这是哪里新赶来的义军么?”

    朔州的军马三分天下,一是本地豪强。一是白承福带来的吐谷浑,还有就是从各地赶来的义军。

    人马近前,白承福哈哈笑着叫道:“折兄弟,你看谁来了!”

    折德扆定眼看来人,那人笑道:“怎么,不认得老夫了?当初你游历秦晋各地,在老夫家可是打了整整半个月的秋风!”

    折德扆大吃一惊,叫道:“原来是安叔叔!你怎么来了!”

    来的竟然是安重荣!

    这次石敬瑭派出三路大军,西路以石重贵为主将,而由两个老辣的宿将作为扶持,安重荣便是西路大军的副帅——此事折德扆当然知道!一军副帅,自然也不可能作义军前来投奔,虽然还没交谈,但折德扆隐隐然已经猜到安重荣要来做什么!心中一阵紧张,手不自觉地就朝腰间的横刀按去。

    他的动作虽然细微,却还是逃不过安重荣那双毒眼,一声长笑道:“怎么,咱们五六年不见,你就这样迎老夫?”

    府州与代地连成一气,边境上的各大家族素有来往,在这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谁家拥立哪个皇di du不打紧,各为其主嘛,但豪杰与豪杰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却自有一股不可轻犯的武人义气与江湖秩序在。

    折德扆不敢失礼,上前跪下磕头,道:“折德扆给安叔叔请安。”

    安重荣哈哈一笑,道:“不用客气,起来。”

    折德扆站了起来,道:“听说叔叔如今是石晋太原留守的左膀右臂,怎么有空到朔州来。”

    “你这话算人话?”安重荣道:“朔州是我家!雁门关又近在咫尺,老子顺便回家一趟,还论什么有空没空!”

    折德扆哦了一声,道:“原来安叔叔是回家省亲了。也是,自从石敬瑭做了契丹人的儿臣,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外族,使我祖宗坟墓尽数沦陷番邦,自那以后,叔叔应该就没空回来了。”

    石敬瑭卖国求荣,名声之臭在燕云十六州最甚!但他毕竟还是安重荣的皇帝,折德扆在安重荣面前直呼石敬瑭的名讳,还揭他的短,正所谓主辱臣死,安重荣身为人臣是不应该忍耐的,但他若要就此呵责折德扆,那就要得罪桑梓!折德扆一句不敬安重荣的话都没有,却一下子就要他难堪。

    安重荣却是好像没听到一般,只是道:“正是!祖宗坟墓所在,岂能轻弃!幸好,陛下已经从契丹手里收回来了。我这次来,就是准备来接管朔州。石留守肯将这个重任交给我,也算是让我安某人衣锦还乡了。”

    折德扆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接,脸sè微变,那边白承福的脸sè也变得有些不好看,就在这时远处马蹄声响起,却是有些凌乱,乃是各路义军以及朔州本地的豪强听说安重荣来纷纷赶来相见!朔州本地豪强自不用说,便是晋北各路义军,也大多与交游广泛的安重荣有交情。

    不一会各路人马纷纷赶到,远远看见安重荣一个个翻身下马,有抱拳叫老兄老弟的,有跪下磕头叫叔伯公祖的,有的更抱着安重荣的大腿嚎啕大哭。

    安重荣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不是他的兄弟哥们,就是他的侄子侄孙,笑道:“几年没回来,没想到安某人在老家还有那么一点人气。”

    他挥手招了招折德扆,道:“小子,这边的事情先别折腾了,走,跟老夫进城,老夫请你喝酒!”

    他是初来乍到,但这朔州的确有他的老家,这句话说将出来理直气壮,一下子将折德扆变成了客人,而周围所有人听了这话却觉得再自然不过,半点不以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