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丑女如菊 > 全文阅读
丑女如菊txt下载

    那边两人终于谈好了价钱——九两银子成交了。

    槐子三舅极为满意。虽然听姐姐说这郑家是实诚人,他也是没打算卖高价的,不料,郑长河是真的很实诚,硬是加了一两银子,他不由得对他好感倍增。两人做成了买卖,又热乎乎地聊了起来,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槐子三舅听说郑长河刚开了荒地,准备收拾了种山芋,忙对他道:“你也甭弄啥山芋秧子了,我家窖了好些,回头你去剪就是了。这牛我都占了大便宜,帮你弄些山芋秧子还是成的。”

    郑长河道:“你说的当然好,省了咱多少事。可要是你不要钱,谁好意思去剪?我可是要种十几亩的山芋哩。这牛是不相干的,这档子事和那不搭。”

    杨氏也出来了,听他俩又要吵起来,便笑道:“人从来都是怕自个吃亏的,你俩倒好,都怕旁人吃亏。他三舅,你家有黄豆种么?要有的话,我就买一些;顺带的,那山芋秧子就搭些卖把我,少收点钱也就是了,哪能不要钱哩。要说这牛,咱心里也有数,这个价也不算贵,你就别说占了便宜的话了。”

    槐子三舅高兴地说道:“有黄豆种。有五月爆,六月爆,还有八月爆哩。你要是买了豆种,那山芋秧子更不能要你钱了。咱家田少地多,每年也是种好多的山芋的。山芋也不值钱,顺带帮你弄些山芋秧子,哪好要钱?这牛和黄豆把钱就成了。”

    杨氏见郑长河还要争论,忙拦住他道:“他三舅这么客气,咱也不争了,就这么办吧。明明是好事,弄得跟吵架似的可不好。菊花,装些橡子面粉把这三舅,带回家尝尝。这是山上捡的橡子果做的,也不是买的,也不是种的,你可别客气了。”

    郑长河听了方才不言语了。

    槐子三舅则笑得两眼眯缝起来,连道又占便宜了,这东西做起来可麻烦的很,他姐姐过年前也送了点给他家的。不过他也没有太推辞,就收下了。

    乡里的人都是这样,行事求个心安,凡事都摆在脸上,难免会有拿了针还团线的举动,却也没人说他小家子气;落在有钱人眼里,则会觉得有些咋咋呼呼、小气吧啦了。

    谈好了,舅甥俩才高兴地去了。

    这里郑长河跟青木又急急忙忙地砍了些竹子和树枝,忙了两天,搭了个简陋的草棚子拴牛。

    等青木上学堂了,农家的生活又归于正常。不过,也许是几天的工夫,也许是一夜之间,总之,不晓得从什么时候,那春天的气息就浓厚起来。

    草地上,田埂上,石缝洼隙间,小河边,那绿色一天天的越冒越多;小菜园的韭菜刚割了几排,过两天又是密密的一层新绿;树枝上的嫩芽也窜了出来,极小极嫩,过几天就舒展开来;田间地头人影晃动,水牛“哞哞”叫;鸡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小娃儿们更是不顾还很凉的天气,满村撒欢。

    这样的季节,菊花只觉得万物都急不可待地要冒头,她的心情也是蠢蠢欲动,只是家里又多了几只鸭子,又逮了两头小猪,她便忙了些。

    这日上午正在喂那几只小鸭子,外面小黑狗儿“汪汪”地叫了起来。它现在是见个人影经过就一阵狂叫,倒给菊花家添了些生活的气息。

    就听刘小妹叫道:“菊花,菊花!”

    菊花忙从厨房里出来,迎着她笑问道:“咋有工夫来哩?”

    这刘小妹真和她玩得来,总是抽空来找她,用个词来形容就是“志趣相投”!两人常聊烧饭做菜、种菜养鸡鸭等,再扯些家常里短,她把外边的信息及时地告诉菊花,倒让菊花不再像以往那样封闭了。

    至于梅子和李金香她们,虽然也玩得不错,但也只是谈些小女娃之间的话题罢了。

    刘小妹最近忙了些,好些天没来了。

    她笑嘻嘻地递给菊花几包种子:“这是我帮你挑的葵花种,再过些时候就能种了哩;这一包是辣椒籽,这辣椒皮儿薄薄的,味道好的很,也不像有的辣椒,辣得呛人;这是南瓜种,是面南瓜,不是水南瓜,煮玉米糊粉的很,中间的瓜子晒干炒了吃也香。还有桃树杏树李树的小苗,我哥说栽早了不成哩,过一阵再挖来给你。”

    菊花高兴极了,忙接了过来,一边把她让到屋里坐下。问道:“你忙得很么?也是,你娘要是一出去干活,你家可不就剩了你一个人?又要烧饭又要洗衣,累死了。”

    刘小妹圆脸跑得红扑扑的,笑道:“还好哩。这还没到忙的时候,不过在做准备——我爹今儿在泡稻种了。我娘在家,我就赶紧偷空出来了。她晓得我到你这来,也没拦我!”

    菊花瞧瞧外面,对她说道:“眼下还有些冷,等过一阵子,山上的小野竹笋抽出来了,咱到山上掰些回来。那东西炒腌菜最好吃了;要是再捞些虾子搁里面,更香!还有,掐些蒿子做果子饼,味儿清香哩!”

    刘小妹一听菊花说这些,顿时双目放光:“我到时一准偷空出来。我们往常清明时节做的果子饼,也不咋好吃;今年咱改改,就照上回做的来做,只怕味道就好了。可惜小青山那一大片竹子,村长不让掰笋子,要不然掰些回来也好。不过他说的也对,要是谁都去掰,只怕明年就没竹子了。”

    菊花笑着安慰她道:“野笋子味儿也好。细细的,脆脆的,炒腌菜,熬虾子酱,用辣子卤煮,就是晒干了冬天烧肉也好吃的很哩。咱们起早去掰,也不耽误家里的活计;晚上下学了,再让哥哥们兜些虾子配上,这春耕的时候可不是一碗菜?也不算玩闹不务正业!”

    刘小妹笑道:“嗳!天一暖,我三哥就该撒网打鱼了,我家可是靠他打鱼添碗荤菜哩!到时候,叫上梅子她们。”

    菊花微笑问道:“梅子她们也忙,怕是她娘不让她出来,她也不小了哩。”

    刘小妹笑道:“可不是么,这个正月里,她家来了好几拨人相看哩;篮子姐姐也是。她们都是要出嫁的人了,眼下都在家里做针线,攒嫁妆哩。她想带着针线活计来你这玩,可你家前一阵子开荒,忙得很,怕来了碍眼,才没来。我要是跟她说掰这野笋子能做许多菜,她准跑得颠颠的来了。”

    菊花听了就笑了起来,忍不住又好奇地问道:“可相看中了人家哩?”

    她想着梅子那鲜艳的脸,就要出嫁了,有些可惜。乡下的女娃,青春是很短暂的,等嫁了人,生了娃,颜色就慢慢地消逝、枯萎。

    不过,伴随着娃儿的长大,就如那新苗一样,又是一茬人生!大自然中的万物不都是如此么。那些母亲们都这么满足地活着,没觉得有啥不对;爱追根究底的人就苦恼了,跟柳儿娘似的折腾起来。

    只是求得了富贵,有没有求得幸福,那只有天晓得了。

    刘小妹道:“哪里能相中?她娘根本舍不得嫁她,想多留两年,这不就瞅谁都不顺眼了。倒是篮子姐姐相中了老王庄的一个男娃。嗳哟!好可惜哩,我都没瞧见是啥样儿。”

    菊花诧异地问道:“你咋能瞧见哩?难不成你也过去了?”

    刘小妹得意地说道:“那是。咱这儿相亲,小女娃们也要去瞧热闹的。篮子姐姐为人好,所以听说她相亲,我跟李金香、梅子都去瞧了。不过我去得晚,没瞧见。听金香说,长得还不错,人也蛮精明的。唉!怕是年底就要嫁过去了,又少了一个。”

    见她那失落的样子,菊花忍不住笑了。她打趣道:“过几年,你不也要出嫁?谁还能守着娘家一辈子不成。”不过自己怕是要守一辈子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刘小妹忽地跳起来说道:“嗳哟!我要家去哩!坐这闲话半天,我娘还在忙着,回头该说我不懂事了。菊花,等你想上山掰笋子的时候,要叫我啊!你一个人也不敢上山不是。”

    菊花答应了,送她出去。

    转身进来,把那几包种子又检查了一遍,想着天再暖一些,都能种了。

    菊花做了午饭,等哥哥青木匆匆地回来,去麦地锄草的郑长河跟杨氏也回来了。

    饭桌上,青木问道:“爹,咱稻种泡了么?”

    杨氏见儿子关心春耕,对他说道:“今晚就泡。你甭操心,回头书也没念好,不是白费了工夫么?也不差这一年的工夫,你好好念,我跟你爹忙得过来。”

    菊花也笑对他说道:“你就回来也不过是当个劳力使唤,哪比得上念了书长见识?实在不成,咱不是还能换工么?再不然,那稻子就少种两亩吧。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没人逼着种。”

    郑长河扒了一碗饭,歇了口气对青木道:“今年不怕。我都跟赵三、槐子爹说好了,栽秧割麦的时候,咱三家合伙。槐子家两娃念书,也是人手不够;赵三媳妇怀着身子哩,更要人帮忙。这一合伙,干活就快了。”

    菊花听了心头有不妙的感觉,果然,她爹又说道:“到时菊花跟石头娘、石头外婆在家做饭,咱们所有的人都下田下地,连你娘、槐子娘都去,一气把这春耕忙完,剩下的就好办了。”

    青木瞧见妹妹的脸色,担心地问道:“做那么多人的饭,妹妹怕是不成哩。”

    郑长河忙安慰菊花道:“没多少人。你算算,咱三家全部加起来才十二个人,比那开荒时人少多了。石头娘和外婆还能帮你。听说,石头外婆是个会做饭的。”

    杨氏也有些犹豫,但又没办法,要是不合伙也实在忙不过来,她对菊花道:“到时你哥跟槐子也要下田。杨子和小石头在家也是能帮把手的,摘个菜,递个东西,跑个腿都成;再说,石头娘是个泼辣的,虽然怀了身子,做事还是不含糊。”

    菊花就笑了,她对爹娘跟哥哥说道:“我不是嫌烧饭累,就是觉得一合伙,这烧许多人饭的日子就拉长了。我天天煮咱家四个人的饭,习惯了;许多人,我不习惯哩。开荒的时候,也是忙几天就完了;这春耕,要是三家合伙的话,前前后后的,怕不得好长时候?不过不要紧,反正都是熟悉的人家,煮就煮吧。我跟石头娘、石头外婆一起煮十来个人的饭应该也不会太忙的。实在忙不过来,把杨子跟小石头都使唤起来。”

    青木听了,便对爹娘道:“那到时候干脆都在咱家煮饭。轮到他们家的时候,让他们把米菜都提过来,也省得麻烦。”

    杨氏赞同道:“嗳!这样好。比如槐子家,他娘要是也下田了,厨房里东西搁哪都没人晓得。还不如都在咱家烧,也省得菊花跑路。”

    菊花也同意了,觉得这样不错。跑到人家厨房,她都不晓得该从哪下手了。而石头娘怀孕,石头外婆年纪大了,这烧饭肯定是以自己为主的,还是把地点定在自家比较好。

    几场绵绵的春雨落下来,山川田野的绿色就浓厚了许多。气候温暖多了,泥土更是湿润无比,催生万物。围着院子的木槿抽出了嫩条;那些枯萎的野菊也发出了嫩芽,长出新的幼苗;燕子衔泥飞过来在茅草屋檐下做了个窝,每天都忙忙碌碌的飞进飞出;小清河边的水草绿油油的,菊花还掐了些野水芹回来炒了吃,很清香。

    要是站在镜湖附近,抬头看小青山方向,那由田野向山上延伸的层次分明的绿,真的如一幅水彩画。树木浓密的地方,只是铺天盖地的绿;树木稀疏的地方,透出下面的映山红,红的如火!

    这样的春天,菊花是无论如何也耐不住性子呆在家里的。可是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了,你想把日子过好了,那些鸡鸭猪不伺候好是不成的。她日日紧赶慢赶的,也就能偷个空歇会儿罢了。这时候便会去菜园子瞧瞧,或者去挖些野菊回来,栽到木槿栅栏的外层。

    所以说,人都有一种占有欲,不过看你喜欢什么东西罢了。

    菊花见那些小野菊出苗了,她就忍不住想把它们移栽到木槿篱笆院的四周,甚至小菜园的旁边。想必到秋天的时候,那一圈金黄也是极为喜人,令人心情舒畅的。

    她挑了些野菊生长浓密的地方,挖了不少移栽过来。大多是傍晚进行移栽,栽好了,浇些水,第二天那些小苗就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身子。

    她忙个不停,眼见再挤不出空来,那山上的竹笋可是要长老了。便跟杨氏说自己想去山上逛逛,顺便掰些野笋。自家人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杨氏听她说要上山去掰野笋子,便笑道:“那就去吧。这春天,咱村的小女娃也会出来透透气的。你邀上梅子、小妹她们一起,把鞋子、裤子扎好了,小心蛇!我这几天就在家门口照应着,你多掰些。要是好吃,等晚上你哥哥下学家来,我也跟你上山去掰。”

    菊花高兴地笑了,忙忙地邀了刘小妹她们第二天早上去掰笋子。她可不敢耽误她们一整天,谁知人家忙不忙,不像她家,她爹娘是比较好说话的。

    春日的清晨是美丽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怡人。

    菊花等刘小妹她们过来了,聚齐了往山上去。瞧着篮子带着两妹妹,还有李金香、梅子、刘小妹、小秀、小翠和小燕,一大群人。

    大家见面,互相一看,忍不住都笑起来。

    一个个换下干净清爽的衣裳,穿上破烂衣衫,上下都扎得紧紧的,脚上的鞋子都套上了草鞋套子,裤腿也是扎得紧紧的,手里提着麻袋或篮子。这么一瞧,灰蒙蒙一片,跟一群要饭的花子似的。

    杨氏又叮嘱了她们一番,无非是要小心之类的;青木不放心,也想跟着一起去,可是又怕耽误了上学,只得也叮嘱了菊花一番。菊花让他不要担心。

    她们往东南方向的山上去找。菊花家的后山,被大片的橡子果树遮住了,这类低矮的竹木是生长不起来的。虽然也有,但是并不多。

    等一群女娃窜进那绿色的丛林,陷身入灌木草丛之中,不由地大叫大嚷起来,打破了清晨山林的寂静。在这山林之中,让人脱去了一切的束缚,只剩下欢喜和欣然!

    带着露水的映山红格外的鲜艳;树梢枝头的绿叶,在近处细看,也是分外的青翠欲滴;山中的小鸟“啾啾”地鸣叫,声音清亮,却瞧不见它的身影。搜寻半晌,才透过枝叶缝隙在灌木枝头发现那黑中透彩的拳头大小的鸟儿,又被女娃们的笑声惊飞!

    这些小女娃,即便是生在乡村,那也是不经常出来溜达的,一方面是家里忙;另一方面是女娃儿也不好整天到处跑。今天能聚集这么些人到山上来,一个个那真是如鱼得水。

    菊花瞧着这些家伙高兴的样子,掐花的掐花,看鸟的看鸟,也不跟她们笑闹,直把眼睛盯着灌木丛中,到处巡梭。

    见那一丛丛野竹底下长出了细长的青色小笋,便弯腰探头,伸手一掰,嫩笋很轻易地就折断了,脆的很。

    草丛中也不时地冒出一截尖尖的绿笋。这东西繁殖能力特别强,没人管它,窜得到处都是。一时间,两手就不停地忙了起来。

    如果发现一块土壤肥沃的地方,有一支比大拇指还粗的笋子,短而粗,不像别的竹笋是细长的,那心里就喜悦起来。通常这样的地方都是土质疏松,让竹笋易于生长。握住那支竹笋一掰,齐根就能拔了起来,显见是极嫩的。

    她这么忙忙碌碌地弯腰不停扯着掰着,被梅子发现了,大嚷道:“嗳哟!菊花,你掰了好些笋了。我还没掰到哩!”

    菊花忍笑对她道:“你就掐花吧。多掐些。回头没掰到笋子,拿些花儿回家也是一样的——花儿也是能炒着吃的。”

    大家哄地大笑起来,忙也跟着掰了起来,不然真的要空手回家了。那发现好笋的人就不停地惊叫,一时间“嗳哟”声不断。

    掰笋这样的活动听起来很有趣,其实真的身处其中还是很辛苦的。那荆棘灌木搞不好就刷到脸上,手也容易被划破;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有些树枝上的绒绒就沾到身上了,要是不小心弄到脖子里,那是一挠一个包。

    饶是菊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是被折腾得够呛!

    大家四散开来,在这一片林子里搜索着、寻觅着。忽地金香尖声大叫道:“嗳哟!”

    大家也不理她,以为又发现了好笋哩。谁晓得她跟着大喊道:“娘唉!这是蛇!篮子姐姐,快过来,我好怕哩!”

    菊花就头疼了,她也是怕这东西的,虽然蛇汤很好喝。青木早上就是担心她们碰见蛇,为此还跟菊花叮嘱了半天呢。

    她见大伙都往那跑,忙高声对金香道:“你别惹它,往后退。小心惹恼了它咬你。”

    她虽然年纪小,但内里藏了个成熟的灵魂,总是不由自主地用维护的口吻跟她们说话。

    谁知她实在是小瞧这些乡村女娃了,篮子居然胆子大的很,捡块大石头就对那蛇砸了过去;连刘小妹也泼辣地要命,用根木棍使劲地撵着那蛇打;竹子跟林子也在一旁兴奋地叫着,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一时间紧张的打闹声不断,篮子还嗔怪地对金香说道:“胆子这样小,亏你还住在山边,连条蛇也怕。”

    金香瞧着那条已经痉挛蜷缩的紫红皮花纹蛇,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好久都没上过山了嘛。”

    那蛇脖子被篮子一石头砸中了,又被刘小妹拿棍子一阵猛敲,早被砸得快没气了。

    菊花见了这场景不由好笑,觉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场。

    刘小妹和梅子喜气洋洋地围着这蛇,商量着要把它弄家去红烧。她们受菊花的影响,现在瞧见一样东西就想把它给煮了。菊花说,这些东西天生地长,就是为了让人吃的,不过不能吃过了头。

    听了她俩的话,金香和篮子都把目光转向菊花。菊花笑道:“瞧我干啥?这东西真的能吃。这么粗的蛇,怕是有小两斤吧,扔了可惜,捡起来吧。小妹,你多打它几下,别没死透,装在篮子里还咬人就糟了。”

    梅子就高兴地问道:“菊花,你觉得这蛇是红烧哩还是跟黄鳝似的炒哩?”

    菊花笑眯眯地说道:“这蛇呀,要是你们能再逮一只野鸡就好了,跟这蛇一锅炖汤,就叫‘龙凤汤’。”

    刘小妹道:“这也不难,这春天里可是野鸡下蛋的时候。没准就碰见一只下蛋的鸡哩,大家都围上去,说不定就逮着了。”

    篮子“扑哧”一声笑道:“你说的忒便宜了吧?就是在家逮鸡,也没这么便宜的。你当那鸡站在那等你去逮哩?”

    尽管这么说,菊花的提议还是让大家起了兴趣。小妹使劲地把蛇头都打烂了,才敢用草将它捆了起来,丢进麻袋。然后,众人一边找笋一边找鸡。瞧得菊花一阵好笑。

    到底是人小力薄,虽然收获颇丰,可是拖着半麻袋的竹笋在灌木丛中穿梭,那也是累得菊花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水直往下流,把面巾都打湿了,贴在脸上难受的很。可是她越不敢解开它,在这树丛中,那些荆棘刺绒多的很,戴着面巾好歹能挡住点。

    她瞧着小燕用映山红的花枝编了个花环套在头上,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个爱美的小女娃;周矮子的闺女小秀和小翠是文静腼腆的,干起活来倒也不含糊。

    她俩掰了不少笋子,因为是用篮子装的,挎在胳膊上也是不好走路,不停地用手将灌木枝条拨到一旁,那些带刺的荆棘把头发也扯得一团糟!

    菊花见了,摸摸自己头上,也是乱糟糟的。瞧瞧日头,对着梅子她们喊道:“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天不早了哩。你们肚子不饿么?”主要是再掰下去,也背不动了。

    篮子忙叫住两妹妹,并对梅子和刘小妹道:“回吧。差不多了哩,再掰就搬不动了。咱往那边走,我记得那边有一棵香椿树,采些家去拌了吃。”

    菊花听了大喜,忙问道:“真的有香椿树?我咋没听我娘说过哩?”

    篮子笑道:“那我就不晓得了。往年我爹都会采些回来的。你能背得动么?我帮你吧!”

    她见菊花小身板一小把,背着个大麻袋——里面不少笋子——实在是很费劲的样子,便上前帮她。

    菊花也不跟她客气,任由她帮自己把这麻袋背出了密林。

    下山的时候,见了一个坟头,那坟地旁边和坟头上长了几根竹笋,还特别的粗大,主要是这地方肥嘛,菊花便也上去掰了来。

    梅子和篮子大惊失色,连忙阻止她道:“这不能掰哩——人家要生气哩。”

    菊花诧异地说道:“这是谁家的?他咋能晓得我掰了笋哩?就晓得也没啥,不过是几根野竹笋罢了。”

    李金香畏惧地说道:“不是活人晓得,是那里面的人晓得要生气哩。”她用手指了指那坟道。

    菊花见她们都是一副敬畏的样子,忙笑道:“我并没对他不敬,就是掰了根笋。这位老人家,你别见怪啊,这野竹子长到你家门口来了,也荒凉不是。我把笋子掰了,它就长不成了。”

    大家见她对着那坟头念叨,想笑又不敢笑,刘小妹忙拉着她走了。等离那坟好远,众人才同声怪她大胆,说不该到坟头上掰笋。

    菊花见掰扯不清,只得跟她们保证说,下回再也不到坟上去掰笋了。

    出了林子,在靠近菊花家新开荒地的地头,还不到下山的地方,果然有一棵香椿树。

    瞧着那枝头红色细嫩的香椿叶,梅子急忙放下手中的篮子,仰头问道:“咋把它弄下来哩?难不成要跟男娃儿那样去爬树?”

    大家面面相觑,这树其实也不高,可是以大家的身高也够不着;要是爬上去,枝干怕是承受不住人的重量。

    菊花觉得肚子有些饿得受不了了,便说道:“回头叫我哥来弄吧,到时送些把你们。我肚子饿得不行了,赶紧回家吧。”

    到了山下的平地,没有那些灌木荆棘挡路,要好走多了,大家这才放松了下来。一群人便笑嘻嘻地比较着谁掰的笋多,一眼瞧过去,菊花的麻袋最鼓。

    竹子笑道:“菊花,你掰了这么多,手咋这么快哩?我可是也没停手,不像梅子姐姐和小燕,还掐花儿。”

    菊花心情十分的愉悦,要不是饿了有些头昏,她都要唱两句了。因笑道:“这个么,要会找才成。有老竹子的地方肯定有笋子;还有些地方虽然空荡荡的,那竹根从地下窜过去了,专往那土松的地方长,这地方的笋子就特别粗。嗳,你们记着,这笋子剥出来要用开水煮一遍,然后再炒腌菜,或者熬酱,或者用辣子烧。”

    篮子笑道:“记着了。小妹跟我们说过了。这野笋咱不大吃,那家竹笋可吃过好多,差不多是一样烧就成了。”

    菊花道:“野笋有野笋的味道,没毛竹笋那么涩,嗯,跟水竹笋的味儿差不多。小青山的那片竹子是水竹吧?”

    梅子道:“可不是水竹么。”

    菊花又道:“这么多笋子,剥起来也费工夫。有个法子快得很。从上面撕开一条笋皮,缠在手指头上不停地绕圈,喏,就是这样——”她摸出一根笋子,剥给大家看——“这样笋皮就被缠到手指头上了,省得一圈一圈的剥,费事的很。”

    竹子也试了一回,果然很快,便笑道:“好是好,很伤手哩,不注意就划道口子。这么忙几回,手就粗糙了好多。”

    菊花笑了起来,这些人比她在意多了,女娃们没出嫁之前还是很注重手脸的:“是伤手,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要不你叫你娘来剥,你干别的事。”

    梅子笑道:“不怕,我家去叫狗蛋剥。他要是不剥,我烧了就不把他吃。”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菊花忽地想起一事,对她们道:“我家的干辣椒和辣椒粉都用完了,去年腌辣白菜用了好多哩。你们谁家有多的,送些把我?今年要多晒些干辣椒才好。”

    梅子、篮子、刘小妹几人同时出声:“这有啥?要是旁的东西咱还真不一定有,这东西还有不少。”遂表示回家一人送一些过来。梅子还说要再送些腌辣椒片把她。

    李金香笑道:“我家的辣椒酱味道还不错,回头我装些把你。这离辣椒上市还早,家里没辣椒烧菜哪成哩。”

    菊花连声谢了。说话间,她先到了家,跟她们道了别,自去吃饭。

    小黑狗儿迎着她摇头甩尾地转悠。早上它硬是要跟了上山,菊花撵了它好几遍,才将它赶回头。这会儿那亲热的劲头跟久别重逢似的,弄得菊花好笑地轻踢了它一下。

    杨氏见她拖着这么一大袋的竹笋,忍不住埋怨道:“咋不少弄些?这么大一袋,在山上也不好走,你咋拖得动哩?”

    菊花忙忙地洗了脸,换下沾满花叶刺绒的衣裳,盛了碗玉米糊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道:“篮子姐姐帮我背回来的。娘,先把这笋子剥了吧,晌午就烧了试试。”她又教杨氏如何剥笋子。

    这笋子是个蠢东西,剥了一大堆的皮,才剥出大半篮子竹笋,不过菊花已经很满意了。她也不由得佩服自己,手还真快。

    望着那剥出来的浅绿的嫩笋,她心里爱的不行,细细地将下面有些硬的部分掐去了——这老的要是不弄掉,嚼在嘴里跟木屑似的——然后煮了一大锅水,将这笋子倒进去焯水。

    嫩绿的笋子煮出来有些泛黄,那一股清香实在是好闻。中午,菊花用少少的腌菜切得细细的,再把笋子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加了点青蒜炒了一个腌菜笋;另外又用酱烧了一个酱笋。

    吃晌午饭的时候,杨氏赞道:“这笋好脆哩,不比那家笋味道差。这么用酱烧了也下饭。”

    郑长河也笑道:“怪好吃的。明儿我去掰一些,菊花你就甭去了,山上有蛇哩。”

    提起蛇,菊花“嗳哟”叫了一声,笑道:“今儿小妹跟篮子姐姐打死了一条蛇,带回来了。我都忘了这事。还有,哥,你从咱家荒地那里上山,那儿有一棵香椿树,采些香椿芽回来,炒鸡蛋吃香的很,凉拌了吃也好。我们去了那里,都够不着;爬树又怕掉下来。”

    杨氏一听真的遇见了蛇,忙紧张地问菊花是咋回事,青木也停下筷子望着菊花。

    菊花安慰他们,说不是自己遇见的,是金香遇见的。又佩服地说道:“篮子姐姐跟小妹太厉害了,也不躲,硬是把那蛇给打死了。好大一条蛇哩,怕是有两斤重。这么粗——”她拿手比划了一下——“我还叫她们躲开哩,谁知胆子都大的很。”

    杨氏道:“篮子是个老成稳重的,小妹也是个泼辣的,金香就差了点儿。那香椿树我也晓得在哪,回头用根长篙绑一把镰刀,去割一些回来。让你爹去吧,等你哥下学,都晚了。”

    郑长河忙应了,又对菊花道:“那笋子你就别去掰了,在刺架里边钻可伤人了。爹手快,掰回来你收拾是一样的。我劲大,一回能背两麻袋哩。”他听说真的遇见了蛇,更不肯让菊花去了。

    杨氏笑道:“这是个鲜货,长老了可不好吃了。我跟你一块去吧。菊花你还是在家呆着我放心些。”

    青木也说快到假日了,他也能去掰,叫菊花别去了。

    菊花哭笑不得地瞧着爹娘跟哥哥,心道,我也不单是为了好吃,还不是想去山上溜达溜达。这不让去山上掰笋子,你们弄好了家来,那吃在嘴里也少了好多的趣味不是。不过想想今天那条蛇,便不再争论。反正今天已经过了把瘾,掰笋子也是个累人的活计,不去就不去吧。

    下午郑长河果然去采了好些香椿芽回来,正赶上刘小妹送干辣椒和辣椒粉过来,便分了一大半让她带到村里,分给今天那几个小女娃。

    晚上,菊花便用香椿芽炒了两个鸡蛋,又用开水烫了一些凉拌。这东西果然香,又是新鲜采回来的,自有一股鲜嫩清新的味道,吃完了,唇齿之间还留有清香。

    青木便道:“这东西,奶奶用来腌了也很好吃哩。”

    菊花忙问道:“咋腌的?”

    青木跟郑长河面面相觑,咋腌的?放盐呗!

    菊花见他们那模样,知道问也是白问,便说道:“这个嫩芽还是吃新鲜的好。都不够吃哩,哪还有的腌。”

    郑长河道:“李木匠家后院有一棵。等我到山上掰笋子的时候找找,挖棵小苗回来栽到家门口。等长大了不就有的吃了,还省得往山上钻。”

    说到栽树,菊花又想起一事,对他说道:“爹,你最好能找些小柳树,挖了栽到河边。这热天洗衣裳好晒哩。有棵树挡着太阳多好。咋往常没想起来在河边栽树?”

    郑长河道:“原先是有的,那年发大水冲走了,也没想起来栽。我回头插些柳条下去,那东西好养活。”

    菊花道:“那样长得太慢了。挖几棵长得半大的小树过来,等明年就能遮阴了。”

    青木接道:“嗳!这样好。先找好了,等我放假回来,连泥巴一起挖了移栽过来。多栽几棵,河边排成一排也好看。”

    杨氏道:“你们只管先把菊花洗衣裳的地方捡大的栽。其他的地方就插柳条儿让它自己慢慢长吧。他爹,村长不是说要栽橡子果树么?说了哪天栽呀?”

    郑长河道:“就这几天吧。这时候栽树也容易活。”

    第二天傍晚,青木跟郑长河就在村子附近找了些半大的柳树,连下面的泥土一起挖了抬过来,栽到菊花洗衣的石板附近,一共栽了三棵。又在沿河插了不少柳枝。

    菊花瞧着爹跟哥哥忙着挖坑栽树,她就在一旁掐那水芹。几只小鸭子见菊花来了,不但不躲,反而游过来对她叫着。菊花整天喂它们,也是熟悉了。

    脱去了一层绒毛的小鸭子,尾巴和翅膀的尖上长出了几根硬毛。它们悠悠地浮在水上,一时又钻到河边的水草丛中,那扁嘴巴也不知是叼到了虾还是鱼或者虫子,反正看那样子是欢悦的很,“嘎嘎”的叫声还有些稚嫩,还没有长成老鸭子时叫得那么难听!

    掐了好些水芹,见那菖蒲也出了好多,扁扁的,直直的,跟绿色的剑似的。端午的时候,采了这东西和艾叶一起放在门口,是乡下人用来避邪的习俗。

    她洗好了水芹,放在青石板上,又上前帮着爹把树扶着,青木跟郑长河便往坑里边填土。

    青木见妹妹又采了水芹,含笑对她说道:“这个东西味道不错,有一股子清香哩。”

    郑长河使劲地挥着铁锹,一边说道:“这些东西都是能吃的。好些野菜的味儿比种的菜还好。不过是有吃的时候,不大理会它罢了。要是很穷的人家,还不是到处找这些。山上的、水里的,遇到啥采啥。我小时候,你奶奶专门会弄这些野东西给我吃。那会儿,这清辉县当官的是个坏家伙,咱种的东西卖了总也不够交税,这日子就难挨了,不吃这些吃啥?”

    青木道:“这几年能过些安生日子了。”

    菊花晓得他是说如今的县令是个好官。她叹了口气想道,这个地方山清水秀的,乡民们勤劳质朴,本不该如此贫穷,若是遇上贪官,那就难说了。这些老百姓在当官的面前,那是半点反抗能力也没有的。

    栽好了树,郑长河直起腰笑道:“等明年就是一片树荫了。你哥哥在这坑底下埋了大粪哩。等根扎下去,那肥就发力了,到时候长得快的很。”

    菊花见青木跟栽桃树和杏树李子树一样处理这柳树,便笑问道:“哥哥这是听谁说的,在树底下埋大粪?”

    青木道:“那天去刘小妹家挖树苗,刘小妹的二哥说的。他家栽了柿子树,就是这么干的。这粪要埋深一点,不然容易把小树都烧死了。等它长大了,这根扎下去,这肥才起作用,那时候长得就快了。他家的柿子树第二年就挂了些果;第三年,那树上都结满了。那树也是比别的树壮实。”

    听得菊花两眼放光,想着家里刚栽下去的桃树、李树和杏树,第三年就果子满枝头,忍不住就笑了。她对青木道:“那咱也去他家弄棵柿子树来栽呀!”

    青木道:“我可不是想弄一棵来栽?就是没树苗。再找找吧。”

    暮色降临的时候,几人忙完回家。

    郑长河扛着铁锹、挑着箩筐走在前面;青木和菊花赶着几只小鸭子走在后边,一边说着闲话。小鸭子们“嘎嘎”的叫着,顺着它们熟悉的路途照直不打弯地往小院跑——它们也晓得天黑要回家哩!

    隔天,李耕田召集村里人去山上移栽橡子树。把菊花家后边山上的小树苗挖出来栽到山顶那面去,那里橡子树要少一些。

    那些扛着锄头和铁锹、担着水桶竹筐的庄稼汉子,热热闹闹地往山上涌,就是小娃儿也跟了不少——今儿是学堂休假的日子,连周夫子都背着手一摇一摆地跟李耕田往山上来了,一边还对这山指指点点,评说着什么。

    菊花又耐不住了。这么些人,自己胆子也大了些,跟着青木,还能有啥事?不趁着这机会再到山上逛一圈,往后天热了,就是让她去山上她也懒得去哩。

    她正想着要叫上刘小妹,青木笑着对她道:“换衣裳和鞋吧——娘答应让你跟我一块去哩。”

    菊花忍不住就笑了,忙颠颠地跑去准备。

    谁知,等她跟青木出来,就见院子前面来了好些人,梅子她们照样来了。也是,有这么些大人在,上山不是能放心一些?想必那野笋子的味儿也让家里人都接受了,这掰笋子的活动便成了正经事。

    于是见面又是一阵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群人往山上去了。那些半大的男娃们可开心了——这么多的女娃子都出来了,今儿这活动就有趣多了。

    菊花的麻袋让青木拿着,她空手跟在旁边,见这些春日里也春心萌动的男娃,忍笑想道,看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话从来就是没错的。

    到了山上,挖树的挖树、栽树的栽树,菊花她们就在附近掰笋子。不时地就有种树的人叫道:“嗳!这儿有笋子。”便有小女娃过去抢

    他们是先在后山挖了好些树苗,挑到山顶,再四散栽到空地上。后来就分工,有人挖树苗,有人在山这边栽树,还有人去山坳里挑水上来浇灌新栽的树苗。

    翻过山顶,那山是一座连着一座,这么忙了半天,也不过是栽了一片山坡而已。

    李耕田就说了,每年都要来栽一些,光栽一年是不成的。

    暖暖的春光中,满山都是人,嬉笑不绝,惊得鸟儿飞起一片,打破了山林的静谧。

    将麻袋放在青木的附近,菊花空手找笋,不用拖着那蠢袋子到处跑,这活动就轻松多了。青木一如既往地跟张槐搭手,附近是刘小妹的哥哥们,因此菊花就跟刘小妹在一处钻来钻去的。青木每挪个地方,就把菊花的竹笋袋子也顺带搬走。

    这橡子树要栽在山坡上才好,因此他们是顺着山顶慢慢往下转移的,避开那些树木密集的地方,在林木稀疏空地里挖坑栽树。

    青木跟张槐栽好了一棵,一人提着菊花的麻袋,一人挑着剩下的树苗,往另一处转移。张槐眼角瞥见一抹色彩,还来不及动作,早惊起了一只锦鸡,从那灌木丛中窜出,飞快地跑了。

    他忙跟青木一齐大叫道:“野鸡!快逮住它。”想要追赶,哪里还赶的上。

    那边是刘二顺等人,也一齐叫嚷哄闹起来,把那只鸡撵得到处飞窜!

    张槐跟青木对视一眼,他兴奋地跑到那灌木丛中,扒开树枝茅草一瞧,果然有一窝野鸡蛋——共五个!

    他乐呵呵地把那蛋掏出来,捧在手心;菊花抱着一小捆竹笋搂在胸前,忙忙地赶回来,连声问道:“野鸡哩?逮到野鸡了?”

    青木笑道:“没逮到!捡了一窝野鸡蛋哩。也算是运气了。”他张开麻袋,让菊花将竹笋放进去。

    张槐微笑着把那野鸡蛋送到菊花面前,对她说道:“给你。还能煎一碗韭菜鸡蛋哩。”

    菊花开心地接了过来,那蛋比家鸡蛋要小不少,摸在手里还有些温热。她忙拿起一只,对着太阳光照了一下,又看不出什么。便问两人道:“不会是这鸡正在孵小鸡吧?这蛋要是孵过了,怕是不好吃。”

    张槐说道:“这可就不晓得了。不过说不定真的在孵小鸡,它可不就是从这被赶出来的么?这蛋还热乎着哩。”

    青木笑道:“管它哩,先拿回家。咱家的鸡不也在孵小鸡么,正好一块孵。”

    正说着,那边哄闹开了。

    刘小妹高声对菊花嚷道:“逮着野鸡了。菊花,你来瞧瞧,逮着野鸡哩。”

    原来,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这野鸡倒霉起来比那“守株待兔”成语故事中的那只一头撞到树桩上的兔子也好不了多少。本来这满山的灌木茅草,这鸡跑得溜刷,人根本逮不住的;偏它被众人堵急了,一头撞到刘三顺的身边,叫他一个大马趴给压在身下拎了起来。

    可怜的野鸡,连蛋带鸡全家覆没!它被这群没心肠的人类绑起来,提在手中,当战利品四处炫耀。刘小妹可不管它,还在跟菊花唠叨着让她晚上去喝野鸡汤。

    菊花就忍不住笑了,心道你家那么多人,这只可怜的鸡也才一两斤重,还不够你几个哥哥塞牙缝哩,我去凑啥热闹?

    忙碌的人们觉得充实无比,却总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这美丽的山林不仅带给人们各种动植物作为食物,也潜伏了无数的危险;人们也不是每次都能如篮子和刘小妹那样好运气,拿石头就能砸死一条蛇的,这不,梅子就倒霉了——她被蛇给咬了一口!

    人们上山的时候,那都是将裤腿扎紧了的。一是为了不让茅草刮到腿上,免得瘙痒;再就是为了怕蛇咬。梅子也是倒霉,掰笋子弯腰伸腿的,那脚踝就露了出来。

    她在一个刺架跟前发现一支短而粗的笋子,正要拨开荆棘伸手进去把它掰出来,不料一脚踩在一条蛇身上,那蛇就咬了她一口。

    她尖叫着抬脚跳开,蛇迅速溜走了。梅子登时大叫大嚷起来。

    离她最近的是李长明和赵大嘴,正在挖坑种树,听她叫得恐怖,忙跑过来,紧张地问道:“梅子,你咋了?”

    梅子感到脚踝肿胀起来,哭道:“我叫蛇咬了一口。长明哥,我要死了哩……呜呜……”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小腿哭泣。

    李长明和赵大嘴一听,也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查看。

    梅子任由他们解开裤腿,泪眼朦胧中,见小腿已经肿了好多,哭得更厉害了。她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这被蛇咬死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赵大嘴慌忙道:“快把蛇毒吸出来,这腿也要扎起来哩。”

    他慌慌张张地就扯自己的破上衣,一紧张也扯不断;李长明“滋啦”一声扯下一截衣摆,递给他沉声道:“把她的腿扎起来,从膝盖下面扎。”

    说完这话,瞧了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梅子,犹豫了一下,便低下头,凑近那被蛇咬的牙印,使劲地吸了起来,吸一口,便张嘴吐出好大一口黑血。

    赵大嘴拿着布条在梅子的膝盖下面扎了紧紧的一道,这么一勒,梅子那腿就越发的粗胀起来,李长明吸出的黑血就更多了。

    他停了一下,让赵大嘴用手将毒气往下挤,挤得黑血流了好大的一滩。他又吸了几口,觉得自己的嘴巴也麻木了,嘴唇也肿了。

    这时,人群都围过来了。

    梅子的爹秦老友慌慌张张地赶来,见闺女哭得伤心无比,再一瞧地上的黑血和她那肿胀的小腿,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想闺女被人沾便宜的事,只想着要是梅子有个好歹,回家媳妇准要跟他拼命;况且他也是很疼闺女的,狗蛋那小子太皮,衬得梅子就很讨人喜。

    他冲了过来,跪倒闺女的身边,紧张地语无伦次:“梅子,咋样……疼不?嗳哟!这可咋办哩?”

    梅子一见她爹来了,哭得更厉害了:“爹,我……我要死了哩!”抓住她爹的胳膊,父女俩抱头痛哭了起来。

    赵大嘴见这父女俩简直是在捣乱,忙对秦老友道:“秦叔,你甭慌呀!你没见长明哥在吸这蛇毒么?快叫梅子甭哭了,这腿消肿了哩,没事儿的。”

    菊花和青木他们赶过来,见梅子哭得伤心,也是心慌意乱,听赵大嘴说没事了,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却觉得扫兴不已——好好的一个春日活动被这条蛇给破坏了。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话再不错的。想着梅子刚被蛇咬了一口,菊花顿时觉得腿痒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周围瞧了瞧——那草丛、树丛灌木里可都是藏蛇的地方。

    张槐见了她的样子,忙给了她一个安慰地眼神,拿脚在草丛里扫了扫,示意没事;青木也拉着她的胳膊道:“一会你甭到处窜了,就跟在我们后边。掰差不多的笋子也就够了,又不是非要掰一大袋。”

    菊花点点头,小命要紧啊。这咬梅子的蛇怕是不太毒,否则的话,这土法子也是救不过来的。她还有一层担心,这掰野笋子可是自己提议的,要是梅子有啥事的话,伤痛之下的狗蛋娘没准就会怪她。这种痛急之下迁怒旁人的事情,可是有很多的。

    李耕田和周夫子也赶了过来,黄大磙子则从草地上也不知扯了些啥,放在嘴里嚼得烂糊一团绿,贴在梅子的脚踝上,站起身对秦老友道:“我说老友哥,你在瞎咋呼啥哩?没事了。都是长明和大嘴手快,把毒给挤出来了。”

    李耕田也责怪道:“她小女娃不懂事,你也跟着慌?这要不是长明和大嘴在跟前,是你在跟前,指望你没准就出事了。你还不谢谢长明哩,瞧他嘴巴沾了毒气,都肿了。”

    秦老友见闺女真的没事了,这才高兴地放下心来,感激地向李长明和赵大嘴道谢。想着这李长明刚才抱着闺女的腿啃了半天,心里十分别扭,但人家确实救了梅子,又不能不谢。

    赵大嘴憨笑道:“谢啥?都是一个村的,这不是应该的么。”

    李长明瞧着哭得眼睛鼻头通红的梅子,忽地脸上发烧,急忙摆手说了一句:“没事。应该的,应该的!”转身就跑了。

    梅子听人说她真的没事了,这才止住了哭,还仰脸问道:“真的没事了?”要是回家发作咋办?

    赵大嘴笑道:“没事了,刚才吸出来的血都是红的哩,一开始吸出来的血可是黑的。”

    梅子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在秦老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时还抽噎了一下,打了个嗝。

    李耕田道:“你们这些小女娃,都给我回去,甭在这添乱了。不然哪一个出事都不好说。金香,金香!”

    金香忙答道:“嗳!我在这哩,大伯伯。”

    李耕田道:“赶紧家去,甭掰笋子了。回头要是再遇上一条蛇,可不得了。”

    这个侄女他也是极喜欢的,自己就两儿子,没闺女;弟弟两个儿子两个闺女,老大已经出嫁了,剩了这个老二,他也是当闺女待的,因此生怕她有个闪失。

    这些小女娃们没办法,只好下山,秦老友背着梅子也跟着回家了。

    刘小妹把那只野鸡塞给秦老友,说是带回家让婶子炖汤给梅子喝。他感激地谢了,这小妹也是跟闺女好,才这样关心她哩。

    青木对菊花道:“你先回吧,这麻袋我待会带回去。要是找到笋子,我顺手也就掰了。”

    张槐也道:“我俩顺手掰的,没准就有你到处找着掰的多哩。一会树种好了,一路找回去,就能掰不少了。”

    菊花也觉得意兴阑珊,遂点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抱着那几个野鸡蛋就先跟着众人下山了。

    杨氏听说今儿又遇见一条蛇,还把梅子给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你们没轻没重的,到处乱跑,也不晓得有些地方要格外小心。往后还是要少去这山上,就要去,也最好跟我们一道去。”

    菊花心道,看来这自由要打个折扣了,她还没捡过蘑菇哩。

    这小笋子味道不错,杨氏不让菊花去,她自己倒是上山掰了不少。除了新鲜炒吃的,剩下的就晒干了,留着青黄不接的时候添一碗菜。

    等撒的菜秧子都长大了,母女俩就栽辣椒、黄瓜、豇豆、茄子等,忙了好几天,两块菜园里全添了新菜种。那些菜秧子,栽下去的时候都是弱弱的,很无力;浇上水,过两天,就昂首挺胸,倍儿精神了。尤其是早晨起来瞧的时候,那小苗茁壮成长的精神气象,让人心情跟着欢欣!

    那些不需要栽的菜,如苋菜等,撒了一大块,出得绿油油一层苗,依着这长势,过不多久就能吃了。这菜跟菠菜一样好吃。

    跟着又插山芋秧子,这也花了不少天,种了十来亩哩;余下的地就种玉米和黄豆了。

    郑长河跟杨氏连着好些天都早出晚归,在地里忙个不停。今年喂猪可是都指望这山芋藤了,要不然,猪喂的多了,买米糠喂,那可不成。去年还做着小生意,有些进项,今年可是没这进项的,自然要从田地里抠出钱来才成。

    青木也是起早摸晚地帮着插山芋。这东西虽然生命力旺盛,极易成活,可是刚插上的时候,还是要浇水;等它扎根了,还未牵起藤蔓的时候,最好也是要锄草的。不然等藤蔓牵起来了,就没法下锄头了。

    于是,这几个劳力便早晚忙碌不停,回家后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说着山芋秧子长得如何如何,似乎瞧见了山芋藤拿来喂猪、山芋用来煮稀饭的丰收景象。

    紧忙着这些杂事,就到了插秧的时节。

    清晨,菊花在后山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听那鸟儿欢快地叫着“豌豆八哥(锅)”或者可以理解为“栽秧发棵”,乡里人称这鸟是摧插秧哩,一声声嘹亮悦耳。

    她静了一会,瞧着那茅草房顶出了一会神,听着杨氏“咕咕”唤鸡吃食的声音响起,才努力地摧自己爬起来。

    蒙蒙晨光中,郑长河早已下地去了;青木也牵着小牛赶着鸭子,顺便拿着一本书到河边去放牧;杨氏喂了鸡已经在搓衣裳;菊花便忙碌起来,先烧水洗了锅灶,将玉米糊煮上,才开始洗脸漱口。

    最近两月,她感到脸上好像戴了张面具似的,那癞皮部分变得硬了起来;她吃那些辛辣咸的东西也不再过敏,如那红炖泥鳅就吃了好些。摸着那硬硬的夹壳,她满心疑惑。不过,只要不过敏就好,她偏爱那些有味儿的东西,可以不用再忌口了。

    收拾好自己,菊花便拿起把大扫帚扫起院子,把鸡也赶了出去。这些鸡鸭很讨嫌,在院子里随地拉屎,总害得她用草灰来清理。可是既然要吃人家的肉,就不能嫌弃人家。

    几场春雨一落,那些菜也疯长起来,与那些草木争相比拼绿色。不过,菜长草也长,所以总要抽出空闲来拔草。这个时候,便再也不会去赞叹小草的顽强生命,觉得它格外讨厌,扯完了隔不了两天又长出一层;甚至扯出来的草要是不扔远些让太阳晒死,它只要沾着土,被春雨一淋,照样活得鲜嫩,真是让人无语。

    撒下的稻种长出了一块块绿毯似的秧苗。眼见它一天天的拔高,人们就开始犁田、耙田,把那些水田整理平整、松软,灌上适量的水,准备插秧。

    待那一块块翠绿色的秧苗长起来了,镶嵌在白漫漫的水田间,远远望去如打上了绿色补丁的布匹。不过这补丁竟比本色还要鲜艳。

    那秧田里就都是人,弯着腰拔秧苗。双手一缕一缕地拔起大半尺长的秧苗,等一只手握不住的时候,方才在水里使劲地晃动几下,洗干净根部,再扯一根准备好的稻草拦腰扎紧,一把一把地扔到身后。

    这么弯着腰实在是吃力,有那身子差一些的人,就搬了小板凳放在田里,坐着拔;拔完一片秧苗,就使劲地拽起板凳,往前挪一截。

    就有人挑起拔好的秧苗,送到整好的水田里,一把把地使劲往田里扔。也不是随便乱扔的,而是远近四散分开,保证插秧的人身边总有秧苗可插。

    插秧的人解开一把秧苗,左手握着,右手随手挑起一小撮,三根手指一捏,极灵巧地插入水中,一排六棵。随着他右手不停的上下,一排排秧苗就被刻入水田。他不停地往后退,那整齐的秧苗便一排排地增加,立在水田中迎风招展。

    拔秧的人,插秧的人,都会不时地直起腰来,同隔壁田里的人大声谈笑几句,议论这天气、雨水,甚而谈到这秧苗几个月以后的收成。天气还不十分暖,但他们似乎不觉得水冷,只有忙碌和希望。

    小娃儿会来送水、送简单的吃食,整个田野里四散都是人,同空气中涌动的春的气息一样忙碌。

    不管当初筹划得如何仔细,到头来还是会有些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

    郑家、赵家同张家合伙插秧,本来人也够了,可是他三家在村里人缘蛮好,有那暂未插秧的人家就主动来帮忙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儿帮了人,明儿人家肯定会来帮你的。比如刘小妹家,可是弟兄三个哩,他家插秧还要等几天,于是就来郑家帮忙了。

    结果,菊花烧饭的担子又增加了,那吃饭的人数也是不停地上升,让她在心里不断哀嚎——她真的成了煮饭婆了哩!

    于是,刘小妹又来帮忙做饭了。

    菊花忙道:“你忙你的吧,我们人够了哩。瞧,三个人煮饭还不够么?”

    开玩笑,今儿她来帮了忙,到她家插秧的时候,自己不是得上门帮着做饭?那这做饭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她宁可扛几天也不愿拖几天。

    石头娘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挺着肚子笑着对刘小妹道:“你家不忙么?你哥哥都去帮着咱插秧了,你娘不下地?那家里谁做饭?”

    刘小妹笑得贼精:“我娘让我来的,她今儿在家哩。菊花,你别慌着推哩,今儿可是有好多人,你累得下来?不就是怕我家插秧的时候叫你帮忙么?呵呵,我就是想你到时候来给我帮忙哩。烧饭很闷,多一个人说话儿也好。”

    菊花哭笑不得地瞧着她一副算计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家干活的人多,烧饭也有你跟你娘,还用找旁人?人多很麻烦哩。”

    刘小妹一边接过她手中的刀,挥刀切菜,一边跟她说道:“不是要赶快么。咱家本来就晚了好几天,要是不能一气插好,影响秧苗哩。菊花,我晓得你不爱出门,可是你来帮我烧饭,也好来我家瞧瞧。我家有两棵桃树,都挂果了哩;还有一棵李子树、两棵杏树和两棵柿子树。六七月的时候,那酸甜的杏子和李子可好吃了;再往后,柿子味道也甜。你哥挖回去的树苗可都是我帮你准备的。本来那些小苗长起来哥哥都要拔了扔掉的——后院太挤了——是我想着你要,才让他留下的。我三哥网了好些小鱼儿,晒干了,还有小虾子。你来我家走走,跟我说说话儿,也好过总闷在家里。我老是去找你,你也不来我家,我都觉得难为情哩。”

    菊花听着她娓娓道来,不禁含笑出了神。

    这个刘小妹总是跟她说些她家种的这样,种的那样,什么辣椒皮比人家的薄,什么菜瓜比人家的甜,什么瓜子比人家的大,偏她就爱听这些。

    她瞧着这个小女娃,不知为何特别喜欢,遂对她说道:“别说了,说得我都要流口水了。我到时候去帮你还不成么!等六月杏子和李子熟了,可要送些把我。”

    刘小妹就开心地笑了,连连点头,说到时候一定摘好的送她。

    这回烧饭菊花觉得轻松多了,因为石头外婆真的茶饭很好。老人家跟石头娘一样,一副爽利的性子,年纪虽然不小了,身子骨倒是很结实。

    她三言两语地安排了各人做事,一点也不显慌乱。而且她做的菜也很有特色,带来的一道辣椒粑粑就征服了她,便虚心地跟着老人家请教起来。

    那腌辣椒粑粑是把红辣椒剁碎了,拌了磨出来的米粉掺玉米粉,加盐和切得细细的嫩姜,搅拌均匀了,装在瓦罐子里;吃的时候舀一碗出来,撒些葱花,拿香油刷锅,用慢火跟摊煎饼似的,煎得两面焦黄,加上本来就是用红辣椒为主料,盛起来自然是红通通的块儿。

    这辣椒粑粑酸辣焦香,吃着极开胃。要不是因为咸味重,只能当菜吃,她都要吃好几块了。刘小妹见了也是很吃了几块,结果跟菊花就不停地喝水。

    石头外婆便嘱咐她们不能吃多,要下饭才好,这么吃伤肚子。

    老人家做事很有一套。那杨子和小石头因学堂放假,也要下田,她便说道:“你们去不是添乱么?还不如去捡些田螺回来,还能加一碗菜。”

    两娃儿听了便提着篓子下田了。这时节,田里的田螺已经是到处爬了,还不到中午,两人就拎着一篓子田螺回来。

    石头外婆便一人发了一根绣花针,教他们挑田螺。把盖子掀了,扯出蜷缩在弯曲螺壳里的肉,掐去后边的肠子,只留中间黑白相间的肉。

    杨子和小石头也是做得极为认真的。待挑了两大碗的样子,便用小筲箕装了,到河边洗干净,再送到厨房交给石头外婆。

    石头外婆便让刘小妹切了些韭菜和青蒜苗准备着,先往油锅里炸了红辣椒,再加了点盐,然后倒入田螺肉,很快地翻炒起来;一边还跟菊花和刘小妹说道:“这东西不能炒久了,要是炒久了的话,肉嚼不动;差不多熟了就要盛起来。”

    见那田螺的肉变了颜色,便将韭菜和青蒜加了进去,等炒出香味来了,就盛了起来。

    她用一个小碗单独装了一些,笑呵呵地对杨子和小石头道:“你俩也来尝尝。这可是你们捡的,忙了半天哩。”

    俩人兴奋地跑了进来,接过外婆递来的筷子搛了一团螺肉送入嘴里,然后一齐叫好吃;菊花和刘小妹忙也尝了些,确实香辣爽口,肉质柔韧嫩滑。

    菊花见这菜有些辣,又搬出锅巴罐子,一人发了块锅巴,把螺肉放在锅巴上,再塞进嘴,一时间,嚼得“嘎吱嘎吱”响声一片。几人一边吃,一边互相瞧瞧,都笑了起来。

    老人家瞧着四人吃得欢畅,也笑得眉眼舒展开来。她对石头娘说道:“你也来吃些。都烧得差不多了,歇会儿吧!”

    石头娘本来就因为怀孕,嘴巴最是馋不过,见菊花他们吃得香,也咽了咽口水,问道:“好吃的很么?闻着味儿倒是不错。”

    小石头忙搛了块螺肉放在一块锅巴上,跑到他娘跟前递上,一边还说道:“娘,你吃吃看,好吃的很哩。”

    石头娘嚼了一块,果然香辣开胃。便对儿子说道:“真的不错哩。你俩下午再去捡些。这插秧还要好些天,可不是一碗好菜。娘,咋往常没见你烧过?”

    石头外婆便笑道:“我是跟莲花她婆婆学的。”

    老人家转头又对杨子和小石头道:“你俩再去捡些。捡回来了,把这田螺洗干净,养在清水里,倒几滴香油漂几天,多换几次水。要烧的时候,把田螺的屁股剪了,直接连壳用辣椒和小茴香煮了,那才香哩。不过吃的时候要用针挑,不然吃不出肉来。”

    杨子和小石头听了,对视一眼,一齐道下午接着捡。他们光听外婆说了就觉得好吃。

    菊花感觉这石头外婆烧田螺比自己的法子要好,往后当然用这个法子了。她要是烧的话,老方法——红烧,这样难免肉质就老了些。

    这时青木和张槐回来,拎了一只篓子,里面是黄鳝和泥鳅。刘小妹见了大喜。

    青木笑道:“这是你哥哥摸的。他逮黄鳝可真有一手,我们都不晓得哪里有,他跑到田埂边到处找,只要找到洞,准能摸出些黄鳝。我跟槐子也就只好逮些泥鳅,这还是瞅准了才能逮到。”

    菊花好笑地问道:“你们是插秧哩,还是逮黄鳝哩?”

    张槐笑道:“田里闹哄哄的,这些东西都被惊起来了。也不是专门去逮的,先是捡了不少,后来瞧了不够一碗,才让二顺和三顺去田埂边摸的。也算是凑了一碗菜。”

    他见刘小妹也来了,心里踏实了一些,有她帮忙烧饭菊花也没那么累。他悄悄地关注着菊花,却不像先前那样往上凑了。不挣点家底,他拿什么娶菊花?这个意思只要一露出来,旁人肯定要说他袱上水的。

    杨子和小石头见了黄鳝心喜,便也想去掏黄鳝。

    青木听了俩人的话,说道:“你们还是省省吧。你当二顺和三顺那本事是一回就能练成么?你们还是别去了。你俩没下过田的。这一下去说不定就着凉了。”

    杨子笑道:“哪能那么娇气哩?我还是去栽秧吧,石头一个人捡田螺就好了。”

    槐子瞅着他弟弟道:“栽完一趟秧,起身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你当容易么?回头你该喊腰疼了。栽秧可不比割稻,要懂些窍门才成。不然栽得东倒西歪的,到时候秧苗站不住,全漂起来了。你还是在家帮菊花姐姐打个下手,帮忙递个东西啥的;不然捡田螺也好啊,不是一碗好菜么!”

    杨子也不是不晓得辛苦。他如今懂事多了,正是晓得爹娘很辛苦,才想跟哥哥一起去帮忙的。但哥哥说了一番话,话里含着关心,他便微笑着点点头。又对菊花那边瞧了瞧。给了哥哥一个放心的眼色。

    槐子便脸红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石头外婆这时也说道:“还是去捡田螺吧。别到处乱摸,要是摸到水蛇可就糟了。”

    她端出玉米饼让青木和槐子带到田里给大伙吃,又搛了一大碗辣椒粑粑配上,俩人喜滋滋地去了。

    等到中午,下田的人收工回来吃饭。一个个叉着两腿,摇摇晃晃地走着。

    女人们拿手扶着后腰。吃力地拖着脚步,她们的裤腿都是放下的。连裤子下水,并不曾卷起来;男人们则是垮着肩膀甩着两条胳膊,高高卷起裤腿,满腿的泥浆,在小沟里洗净了,方才放下裤子,脸上是疲惫而又兴奋的。

    身后水田里,那排列整齐的秧苗,铺满了白色的水面;原先空荡荡的水田,忽地充实起来,那绿色让天地都跟着明亮柔和不少,秧苗随着和煦的风儿轻轻地摇动。

    郑长河挺直了腰,叉着两腿,趔趄了两步方才站稳,笑道:“猫了一冬,这头一天弯腰,还真的不大能撑得住哩。”

    杨氏听了,担心地瞄了一眼他的腿,问道:“他爹,你腿疼不?要是疼的话可不许撑着不说,不然折腾出了大毛病来还是害人。”

    郑长河忙笑道:“腿一点不疼,好的很。你甭担心。我想是歇太久了,栽了一上午秧,这腰有些酸哩。”

    赵三听了大笑道:“甭说你了,我都撑不住哩。哪年头一天不都是这样?栽上两天就好了。这越酸越不能躺下,还非得不停地动动才行。今儿晚上睡觉可就受罪喽——这屁股一准疼得不能挨床。”

    张大栓笑道:“累得半死不活的,哪管那些?就是倒在牛棚里也立马就能睡着,屁股疼怕是在梦里才能觉着吧!”

    张槐跟青木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念了这么久的书,这一下田,弯着腰的时候不觉得,直起腰来就有些费劲——龇牙咧嘴地要老半天才能直起来。

    不过,到底年轻,能扛得住,不像他们的爹娘,骨头老了,不灵活,从田里爬起来,走路的姿势都是很奇怪的。.81ZW.

    一群人回到郑家,菊花她们已经把饭摆到桌上了。

    见到炒田螺、炒黄鳝和红炖泥鳅,大伙儿一齐都笑了起来,因对刘三顺道:“你还是别下田了,不如去网些小鱼回来,那这菜就更齐全了——清一色都是从河里田里弄来的。”

    刘三顺忙道:“不用网,我家就有。先拿来烧了,等吃完了我再网去就是了。我待会就让小妹回家拿些干鱼来。”

    赵三道:“哪个要吃干鱼?我们就是要吃新鲜的。瞧这桌上,都是新鲜的,味儿也好。嗳哟!真没想到这炒田螺这样好吃。石头,你外婆好历害哩。”他已经晓得这是石头外婆烧的,不是菊花烧的。

    小石头得意地对他说道:“这是我跟杨子哥哥一起去捡的;也是我俩挑的肉,洗了让外婆烧的。不是我俩,你们也没得吃。”他那意思是说,我俩虽然没下田,可在家也没闲着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郑长河乐呵呵地说道:“石头是能耐。捡了一碗菜,也抵得过下田插了几趟秧了。这些天咱可就指着你了。你还要捡吧?”

    小石头扬头道:“那当然。外婆说还有一种烧法,是连壳烧的,要拿针挑着吃,特有味儿哩。你们就放心吧。我俩就算不下田,在家也是能做些事的。”

    二顺笑眯眯地说道:“嗳!石头这安排好!那我们可就等着了。”

    张大栓笑道:“快吃饭,吃完好干活。要是不加紧干,这秧要栽到啥时候?这二顺和三顺还指望咱到时候给他家帮忙哩。等把秧栽好了,想撒网的再去撒网,想捡田螺的去捡田螺。”

    劳累过后吃饭也是格外香的。似乎没长喉咙似的,各人端起饭碗,三口两口就是一碗饭下肚,完了摸着肚子又匆匆下田去了,脚步比回来的时候要利索了一些。毕竟休息了一会,还吃了一饱。

    等人都走了,菊花跟刘小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商量着晚上要烧些啥。

    这农忙的时候,在家的人就是烧个不停。不然。饭菜没及时烧好。那下田的人回来会是一头鬼火——他累得要死没及时吃上饭当然火了,可不管你忙不忙。让下田的人吃饱吃好,那是烧饭人的责任。

    菊花忽然发现自己石头外婆比差远了。原以为跟梅子她们比,自己算是会烧的了,可是,自己也就是拿现成的东西烧些自己烧过的菜罢了;这个小石头的外婆会想点子。会变菜。

    她见菊花又要烧腊肉,忙制止了她。对她慈和地笑道:“你娘眼下不做生意了,这腊肉还是省着吃才好——还有麦子没割哩!晚上换一样。我带了好些鸡蛋来,包些蛋饺;再把豆腐切小小的块儿放到那红炖泥鳅里边。光是泥鳅,那一锅好汤不加点东西可惜了。就用我带来的豆腐,你家的橡子豆腐还是按你原先的法子凉拌吧。”

    菊花听了,这才想起来泥鳅可不就是烧豆腐的么,亏自己还吃过,居然忘了,竟不如人家老太太灵光,能现想出来。

    石头娘这时也插话道:“菊花,你那些菜留着吧。咱旧年也吃了好些你家送的菜,今儿就用我带来的烧吧。”

    菊花听了笑道:“这样算起来还扯不清了。赵三叔可是也送了不少东西把我家,杀猪的时候还送来了好几斤肉哩。去年送些菜给你们,也不过是我娘正好做那生意。今年不就没了?”

    石头娘笑道:“说是这么说,也总要人舍得才成。有些人就有也不舍得。你娘为人爽快,咱可不能顺杆爬。”

    石头外婆听闺女说过,晓得菊花家为人实诚,便笑道:“咱庄稼人,瞧着老实,心里亮着呢!谁待人好,他自然就亲近;要是那一毛不拔的,人跟他处一回,往后都不沾他。”

    石头娘笑道:“可不是么。长河大哥跟嫂子待人诚心,过年的时候,杀了猪的人家都送了猪肉给他们。咱乡里人,也没别的金贵东西,杀了猪,猪肉就是最好的了。送点过来,也是一份心意。我估摸着你家也快要盖房子了——你那房子也太旧了哩——也省些买菜钱。你也甭担心,这回,咱也带了不少菜来。你呀,跟石头外婆学学,她能凑出许多的菜,所以你家的那些东西就不用拿出来了。”

    菊花和刘小妹听了就笑,忽地瞧着石头娘,很疑惑地想道:“咋当娘的这么会烧,这闺女却手艺一般哩?”

    石头外婆似乎瞧出了她俩的心思,望望挺着大肚子的闺女,笑眯眯地说道:“俗语说的‘母强子弱’。就算不全对,也差不多是这个理儿。我会烧,她就有指望了;我又总是舍不得让她累,自己烧好了把她吃,这出了嫁可不就是这副样子?茶饭手艺也就马马虎虎过得去。你们不信的话,好好想想,好多的人家是不是都是这个形景?”

    石头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俩人道,确实是这样。她又说,梅子现在就跟她当年一样。

    说笑了一回,菊花便问道:“外婆,这蛋饺要用啥做馅儿哩?”

    老人家道:“把那腌辣椒片儿跟腌菜剁碎了,做一些酸菜馅儿;把芫荽烫了,切得细细的,做一些芫荽馅儿;再用那酱调些橡子豆腐,做些豆腐馅儿的。”

    于是,几人又忙了起来。菊花和刘小妹先制作鸡蛋馅儿。

    石头外婆等她们将馅儿做好了,就打了七八个鸡蛋。加了点葱花,搅拌均匀搁一旁;嘱咐石头娘用茅草烧小火,然后在锅里刷了点香油,等锅烧热了,舀一勺鸡蛋到锅里,用锅铲把那鸡蛋汁不住地往四面赶。很快一张圆圆的鸡蛋煎饼就成形了。

    老人家手快地舀了一点儿腌菜馅儿放在这煎饼的中央,再抄起锅铲,把煎饼对折过去,包住馅儿,压紧密了。翻过身又煎了一会,一个小巧精致的蛋饺就完工了。

    如此反复,很快煎了两大碗蛋饺。

    接着老人家玩花样似的不停地制作出一道道菜来,让菊花和刘小妹瞧得目瞪口呆,也不晓得她啥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

    一小团腌韭菜和红辣椒片儿切得细细的。放在一个大粗瓷盘子里。红绿相间,很是好看;再把张槐家拿来的腌鸭蛋煮了,每个鸭蛋切成四瓣,白色的蛋清托着油汪汪的红色蛋黄,往韭菜的四周一围,那盘菜就像一副静物画了。

    泡了些干豇豆——菊花都没瞧见她啥时候泡的——用一小团肥肉炸了油。用干辣椒焖了,嚼了特有咬劲。兼香辣无比。

    黄豆也跟菊花烧的不一样,菊花只是用辣子将泡过的黄豆焖出来就完事。她则又加了好大一勺酱,并一大把干虾米,又切了青蒜苗增香,于是看起来更下饭了。

    小干麻鱼儿也不是煎出来的——老人家说那样费油——她用腌红辣椒片、腌生姜、青蒜苗跟小鱼儿一起滚下锅,爆炒了几下,撒些葱花就出锅了。闻着那股子酸辣的香味,直冲脑门,腮帮子就冒酸水了。

    田螺除了像中午那样炒之外,又用酱爆炒了一个。

    又切了些新鲜韭菜放进腌辣椒粑粑里煎出来,这辣椒粑粑就多了股子韭菜的清香,跟原来的香辣味道又不同。

    红炖泥鳅里边浮着白色的豆腐,看了也是要流口水的;一条腌黑鱼自然是烧了腌菜。

    唯一的一道大肉菜,是腊肉炒青蒜苗。

    等菜都做好后,又用芫荽馅儿的蛋饺做了一道汤,盛在砂锅里;那汤里飘着鹅黄的蛋饺、碧绿的葱花和星星点点的金黄虾米,冒出的热气中透着股子芫荽的清香。

    再加上些青菜,这晚饭的菜就凑齐了。

    菊花和刘小妹正赞着,小石头“蹬蹬”地跑进来,递了个小筲箕给他外婆,里边是黑色的像鲜木耳一样的东西。

    老人家一见,高兴地笑了:“嗳哟!咋都捡到地皮了哩。”

    她对菊花说道:“这东西喜欢长在湿草地里。我原估摸着还没到时候哩,没想到这就有了。石头,在哪捡的?”

    小石头笑道:“在小清河边的一个洼地里捡的。我见外婆去年烧了好吃,就捡了些家来。”

    菊花见了,也是认得的,应该也是类似菌类的一种东西。春天,只要是有心,这些天生地长的东西到处都是。

    晚饭桌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声谈笑着,神情比中午要放松不少,想到能暂时得到一夜的休息,那也是如释重负。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么,日子还不是天天就这么过的!

    赵三笑道:“三顺,你栽秧咋那样快哩?‘刷刷刷’就是一排,我在前边让你撵得七死八活。真是倒霉,早晓得就该跟在你后边。”

    众人都笑个不停,那手捧着碗有些发抖——插秧插的,手腕使过了力。

    张槐也道:“可不是,我跟了他一趟,就再不敢跟他并排了。跟在他后边也是不成的,被拉的老远,瞧了也难看。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偷懒,其实我也是连直腰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刘三顺就不好意思地笑道:“很快么?我没觉得哩。”

    郑长河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家最喜欢跟你换工了——你一人干的活顶人两个人干的。”

    累得半死,众人吃完饭也没心情闲话了,赶紧回家歇息,好为第二天的劳累储备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菊花就在厨房里忙碌不停,外加喂猪喂鸡喂鸭,真正地体会到了那份辛苦。原先虽然也忙,却没这几天连续不断、又紧张赶时间。

    她觉得自己丝毫不比下田的人轻松。晚上洗完澡,往床上一倒,必定是睡到天大亮才醒,一个梦也没有。醒了也赖在床上实在不想起来,那浑身都酸痛不已。

    而郑长河、杨氏和青木则是累得睡梦中也直哼哼。最要命的是早上起床,经过一夜的休息。那屁股蛋子反而疼得人挪不动腿。

    杨氏见郑长河下床实在是吃力,安慰道:“今儿再栽一天,这身子习惯了,屁股就不会疼了。”

    郑长河笑道:“我哪能不晓得这个理儿?往年第一天栽秧也没这么疼的,这都是去年歇久了。骨头上锈了哩。”

    这才是真正的农家种田生活!

    看的人觉得充满田园野趣,身处其中的人细数着一个个日出日落的日子,拿脚步丈量着那一块块的田地,撒着汗水踏出一层碧绿的嘉禾。

    田里栽秧的人、家里烧饭的人,都苦挨着这日子。总算过去了大半。郑家、赵三家和张槐家的秧插好后。就去帮刘胖子插秧了。

    青木跟张槐的农忙假也结束了,于是郑长河、赵三和张大栓就去给刘家帮忙。菊花答应过刘小妹,自然是要去帮着烧饭的,家里就交给杨氏照应了。

    刘家也是跟菊花家一样,土墙茅草屋,不过要大些罢了。一溜五间屋子。旁边的两间明显能看出是后来接上的。一个大院子倒是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正房后边拖了一大间厨房,厨房的后面。还有一个后院,种了好些菜。还有刘小妹口中说的桃杏李等果树,一口水井,就在菜地旁边。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勤劳的农户人家。

    厨房里,刘小妹的娘和她大嫂正忙着,见小妹带菊花进来了,忙高兴地招呼她,又说难为她来帮忙;她大嫂只是对菊花笑笑,并未出声。

    刘小妹的娘圆圆的脸颊,矮矮圆圆的身子,正是刘家身形的典范。看来这“跟爹跟一个,跟娘跟一窝”也是有些道理的。

    菊花微笑道:“小妹可是帮了我好些天哩,我来帮两天也是应该的。婶子有啥事就安排我做,不要客气。”

    小妹娘忙答应了,拎了只小桶过来对她说道:“你跟小妹去杀了这泥鳅吧。我不会弄这东西,滑溜溜的,抓不住。她三哥昨儿在田沟里折腾了半天,才兜了这么些。”

    两人便去后院角落里杀泥鳅。

    菊花见刘小妹的大嫂很是干净利落,便心里诧异为何从没听见小妹说起过她。她虽然很好奇,但瞧这情形,只怕这姑嫂不大合得来,里边又是一本家常里短的故事,不然小妹肯定会跟她说的。

    谁知小妹似乎晓得她想啥似的,杀着泥鳅,边小声跟她说道:“我大哥娶亲后就分家了。这也没啥,成亲了都是要分家的。可是我大嫂古怪的很,少跟人来往,连我们也不大亲近。她的东西你别想沾;不过她也从不来沾你的便宜。这算啥事?一家子搞得跟仇人似的,我娘白养了个儿子了。怄了几回气,就不大来往了。也不晓得她今儿咋来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哩!”

    菊花听了就想,这世上的人是各色各样的,她嫂子这样的孤拐性子,六亲不靠的,也不是没有。这种人其实蠢得很,不跟人沾边,那等你有事的时候找谁帮忙?跟旁人少来往也就罢了,跟自家婆婆也不来往,那兄弟姊妹都疏远了,你男人也孤单不是。

    小妹就气恼地说道:“娶了一个这样的。要是我二哥娶回来的还不好,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借了一屁股债送聘礼,不晓得这人是不是像人家传的那样贤惠。我娘就是因为大嫂这性子孤拐,听人说这闺女是个灵泛的,才咬牙借钱,答应了她娘要的彩礼银子。”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小妹,这些家常话听了也就罢了,却是无法帮着出主意的,要不然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哩,就是因为各人想的不一样,自己的行事方式未必适合旁人。

    她只能对她说道:“你家四个哥哥,虽然一个个地跟着娶亲,负担重,可要是安排妥当了,发家也快的很。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哩。乡下人兄弟多,那是家宅兴旺发达才会有的。我爹跟我哥哥都是一代单传,等我哥哥娶了亲,也要多生几个才好。”

    她不过是随口安慰的,谁知刘小妹却自豪地说道:“那是!菊花你不晓得,我二哥手巧的很,编的篾器好精巧;我三哥摸鱼兜虾更是一把好手,我家的荤菜全靠他哩;我四哥也聪明,他都不大看书,夫子都夸他学得不错,说要是再用功些,跟杨子一样出彩哩。我家的活计,只要我爹安排好了,那干起来快的很。要是我大哥没被那个女人管住,你说我家是不是好热闹?小时候,我都是被哥哥们捧着长大的哩。我这名儿也不是我爹起的,因哥哥们老是‘小妹小妹’的叫,人家就叫我刘小妹了。后来叫顺口了,也懒得再改。”

    她说着眼睛都红了。

    菊花听她把几个小胖子夸成一朵花儿,忍不住就笑了——这妹子瞧哥哥,那都是好的。

    两人收拾好了泥鳅又收拾小鱼儿。

    刘小妹家过年也没杀猪,家里也不宽裕,这桌上的荤菜全是河里田里捞上来的。两人跟着石头的外婆在厨房里忙了几天,也晓得配些花样了,把那些田螺、泥鳅、小鱼、虾子,以及家里的鸡蛋,配上或腌菜或韭菜或辣椒,也烧了像模像样的一大桌子菜。吃的人照样赞不绝口。

    这刘家兄弟四个,老大虽然分出去单过,这爹娘家里插秧,总算也回来帮忙了;其他三个兄弟,因为前些时候东家帮一把,西家帮一把,到刘家插秧的时候,来还工的人就不少。

    瞧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庄稼汉子,拥进屋里吃饭,刘小妹伸了伸舌头、撇撇嘴道:“怕是杀头牛都能吃完哩!吃了晌午饭还要准备晚饭。唉!菜不够,难死人了。好在我三哥早些时候网了不少小麻鱼晒干了。”

    菊花安慰她道:“也不怕,咱跟着石头外婆也会了不少菜。你看,光蛋饺不就做了两个菜了么。这些鱼虾也是能做出好些菜来的;你哥哥还捡了那么些田螺漂在那,添一样东西就换了个花样,咱们多想想,总能把这两天应付过去。”

    正说着,刘三顺拎了个篓子进了厨房,笑着对小妹道:“昨儿下的黄鳝篓子,瞧收了不少黄鳝哩。我把小的都放了,也能烧两大碗。”

    刘小妹见了大喜,忙接了过来,兴奋地说道:“又多了一道菜哩。菊花,用青蒜苗炒炒,再添些东西,烧三碗也是成的。”

    菊花笑着点点头。

    刘三顺见妹子为菜发愁,忙问道:“那么些鱼还不够吃么?还有田螺和泥鳅哩。”

    刘小妹白了一眼道:“总不能全都烧小干鱼吧,总得多几个花样。那么些人,不多烧些菜,几筷子下去,碗就见底了,多难为情。”

    菊花忙道:“这就够了,数数也不比我家菜少了。”

    这时,一个比刘三顺要稍高的青年走了进来,提着一道腊肉,笑着对刘小妹道:“小妹,这道肉给你。也是一碗菜哩。”看他的长相肯定也是刘小妹的哥哥。

    果然,刘小妹愕然地望着他道:“大哥,你拿这肉来,嫂子晓得么?要不晓得,一会该怄气了。你还是拿回去吧。”她大嫂打了个转又回家了,不在这。

    她娘也走进来,接过话茬道:“你又找气受?哪里就差你那一道肉了?快拿回去吧。”

    刘大顺脸就红了,不自在地说道:“娘,瞧你说的,我连一道肉的主都不能作了么?甭说了,我拿来了就不会拿回去的。我去吃饭了。”说着找了碗筷添了碗饭就往堂屋去了。

    刘小妹见哥哥硬气起来,就欢喜地笑道:“娘,烧就烧了,还怕她不成。养个儿子吃点肉还要瞧她的脸色,说到天边也是她没理。”

    她娘叹口气,对菊花笑道:“你瞧这娃儿说的啥话?我怕她干啥?还不是心疼儿子。闹一场,儿子最生气;闹得家宅不宁的,难过的是儿子。除非狠心不要这媳妇,不然闹来闹去,终归倒霉的是儿子。你们年纪小,以为大吵一场就能完事,要是那么简单,前几回吵得还不够狠?我就想,反正她也是维护家里,也没把东西往娘家捞——倒是从娘家捞了不少回来——人也勤快,所以我就忍了。她手紧省的还不是你哥哥的?再说,她也没从咱这要东要西的。她生就这孤拐性子,你想把她改过来,怕是难。”

    说着这话,到底还是把腊肉留下了。三人收拾了一番,也在厨房里开始吃饭。

    可是,不等饭吃完,小妹大嫂就走进来,也不说话,两眼四处一扫,就瞧见挂在厨房墙上的腊肉,便走上去,解了下来,提着转头就走。

    菊花端着饭碗,张大嘴巴瞧着这个干净利落的小媳妇,完全被她的举动惊呆了:这世上还有比她二舅母更那啥的人?她二舅母虽然讨嫌,但是外婆只要真生气了,一放脸,她还是不敢闹的。不过转头就恢复原样,老毛病始终改不了就是了。

    小妹娘怒气冲冲,把碗往桌上一掼,举着筷子说道:“秋凤,你干啥?”她刚才虽然说了一大通,可是看到儿媳妇这副无情的模样,那也是忍无可忍。

    秋凤停了一下,也没回头,说道:“我把我家的东西提回去,不成么?”

    小妹娘大叫道:“有你这样做儿媳的么?我养这么大个儿子,吃一道肉你还拦着,你娘咋教你的?”这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就惊动了堂屋吃饭的人,况且,他们也差不多吃好了。

    刘大顺闻声连忙来到厨房,见媳妇手里提着那道肉,怒道:“放下!”

    秋凤却是倔强不已,根本不理他,出了厨房就往外屋走。这间屋子跟堂屋是并齐的,出来就是前院。

    刘大顺撵到院子里,上前就要夺过那腊肉。

    秋凤却死不松手。刘大顺捏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叫她松手,那言语间颇有恳求之意。他媳妇却根本不听。

    这时,吃饭的人都出来了。

    刘胖子一看这情景就明白是咋回事。他家的事虽然大家也知道,但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儿子被他媳妇挟制住了,那脸上就不好看了,大骂道:“都给我滚!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没出息的东西,连媳妇也管不了。”

    刘大顺脸就涨红了,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手下使力,一把夺过腊肉,转身进了厨房。

    秋凤顺势坐在地上,对着刘胖子嘤嘤哭道:“你就骂吧!你当我家有许多的肉哩。就留了这么点肉,我怀了身子也不舍得吃,为的是留着割麦子好做菜的。我又没把东西往娘家搬。我自己也是省吃俭用的,炒菜都舍不得放多点油,想多攒点钱,还不是怕娃儿生下来养不起。呜呜……”

    刘胖子没料到儿媳妇怀孕了,怪不得儿子刚才不敢动她,他不免就尴尬起来,不知如何说才好。

    小妹娘听了儿媳妇的话,也不知说啥好,想想她刚才的举动,又有些生气——谁稀罕吃你那道腊肉?你就不能好好说,非要弄得跟仇人似的!见她坐在地上哭,担心她的身子,刚心疼地想上前扶,见大顺出来了,又停下脚步。

    刘三顺却恼火不已,见刘大顺从厨房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又冲进去,拎起那腊肉跑出来,使劲地往院外一扔,大声道:“吵,吵,见天为一点东西就吵!谁家跟咱家一样,兄弟不像兄弟?拿了肉快走,忙得要死还要怄气,谁受得了?”

    菊花愕然地瞧着那道腊肉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转了两圈,最后又出去了。院外响起刘三顺的话语,她听了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个秋凤太孤拐了,好好说不行么?

    刘小妹却抹起了眼泪——她大哥是最疼她的了,可是现在一家人不像一家人。就是菊花还送了些豆腐和一小块肥肉把她哩;她哥哥送了道腊肉过来,就闹成这样!

    菊花见她掉泪,忙劝道:“你嫂子就是那样的人,你有啥好气的!你不也说她从不来找你家要东西么?你又不指着她过日子,都分了家了,各过各的就是了。”

    她说着也觉得这话是丝毫不起作用的,真是事不关己,说得轻巧。要是自己的哥哥娶了亲,跟家里这样生分了,怕也是憋了口气吧。

    那刘大顺虽然也生媳妇的气,出来后见她坐在地上,也有些心疼,忙上前去拉她。

    秋凤却不起来,委屈地哭着想,自己到底哪点做得不好?这样为家里拼死拼活的,连个好也落不到。

    两人正僵持着,这刘三顺把肉提出来往外一扔,刘大顺面子上也挂不住了,也不拉媳妇了,站在那里绷着脸,心里痛苦万分。

    干活的人瞧着这场面,虽然也不是看笑话,却不晓得该如何劝,只能干巴巴地说着一些没味道的话,让刘大顺拉了媳妇快回家。

    今儿恰好村长李耕田也在这吃饭。他也没帮刘家干活,不过是忙别的正好碰上了,被刘胖子硬拉来吃饭的。刚才闹起来,他也没出来,毕竟人家的家事,插进去不好说。

    眼下见了这副僵持的局面,便从屋里走出来,往前一站,对着秋凤说了一番话:“秋凤,我老脸说你两句,你听了也别怪。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就记着;要是觉得我说的不中听,那就当我在放屁。你也是个勤快的媳妇,嫁到刘家这两年,大伙也瞧得见。你为了家里省钱也没啥不对,可你这处事的方式不对——这可是你男人的爹跟娘,你还能让他不认爹娘不成?”

    李耕田说了一番话,见秋凤张嘴要反驳,一挥手道:“你听我说完。我刚才也听你说了,家里就这点肉了。其实你就不送,大顺爹也不会怪你的;可是大顺既然送过来了,你又把它提回去,这像啥话?这肉就让大顺爹娘吃了,你也不会吃亏。你今儿送了一道肉过来,等他杀了猪,没准会送两道肉给你,老两口晓得你怀了身子,没准还不止送两道哩;大顺来帮爹娘一回,等你家有事,大顺的三个兄弟都会去给你帮忙;等你生了娃,大顺娘跟小妹也会帮你带。你这样跟谁也不亲近,连亲兄弟也不来往,那不是六亲不认么?对你又有啥好处?你家往后就没一点事要人帮忙?”

    他往后一退,一把将郑长河扯出来,对秋凤道:“不说旁人,就说你郑叔。去年打猎倒霉摔了腿,那不也是赵三跟槐子爹忙前忙后地帮着才好过一些么?咱村的人还都去瞧他了哩。他就一个人,要是像大顺这样有三个兄弟,还不晓得高兴成啥样哩?”

    郑长河听了连连点头道:“那是。我就吃亏没个兄弟。不过我跟槐子爹也像兄弟一样。”

    李耕田说道:“你郑叔为人忠厚,那橡子果儿,橡子豆腐,哪样不是好东西?还不是跟村里人说了?要照你那想法,不是吃了大亏?可你瞧瞧,村里人都感激他,杀了猪都送肉把他;他家开荒也去一堆人帮忙,完了也不要工钱。还是你郑叔死活要把,才少要了些。你呀,跟你爹娘甭分那么清楚,吃不了亏!你这样做,明明也没沾啥光,还叫人戳脊梁骨,何苦哩!咱这山高皇帝远的乡里,靠的就是乡亲互相帮扶,谁也不可能单门独户地过日子。”

    李耕田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那秋凤低头不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不过却没有再哭了。

    刘胖子见村长发表了一番意见,有理有据,算是说出了自个的心里话;自己吃亏在有话也不知咋说,只好一张口就是骂儿子。

    他见儿媳妇坐在地上,想着她怀了身子,害怕出事,咳嗽了一声对大顺道:“扶你媳妇家去吧。爹也不想吃肉,只要你们过的好,爹心里就舒坦了。你今儿这事做的也不对,就算是表孝心,也要跟秋凤说一声。不声不响地把肉提来就完事了?”

    赵三笑眯眯地说道:“秋凤啊,你爹娘不是为肉生气,是为了儿子生气。养这么大一个儿子,帮他娶了媳妇,却为了一道肉,就这样对他们,他们心里难过哩。”

    小妹娘抹着眼泪道:“三哥儿,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要是晓得她怀了身子,怕是还要添些东西给她送回去,哪会要她的腊肉。”

    刘三顺“哼”了一声道:“也不是为了肉。还不是怕跟咱来往多了,往后三个兄弟要娶亲,要跟他伸手!不来往就不来往,我穷得打光棍,也不会上门找她借钱。”

    刘胖子见好不容易劝下来了,这三儿子又添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气得冲上去踢了他一脚。

    三顺梗着脖子,不躲不避,硬是叫他踢了一脚。

    李耕田笑道:“你这娃子,也是个犟种。真不亏了‘三犟子’这名头。”这乡下人有一种说法,认为排行第三的必定性子倔犟。这刘三顺就是有名的“三犟子”。

    刘大顺听了三顺的话,心里万般难过,一言不发,恼怒地扶起秋凤,往家里去了。

    刘四顺捡起那道肉,撵上去塞到他手里,笑道:“大哥,你别生气。三哥就那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这肉还是烧把嫂子吃了吧,咱家也快要杀猪了哩。”

    大顺强笑道:“哥哪能跟他生气哩。”遂扶着秋凤回去了。

    闹了一通,干活的人又下田去了。

    刘三顺心里不顺,落后了一步,帮娘收拾了碗筷送到厨房。

    他见菊花跟小妹一起清洗碗筷,认真地听小妹说话,不时地接一句,动作麻利,神情温柔,再一想刚才的大嫂,还有花了好几两银子还未娶回来的二嫂,心底划过一道亮光,不由地怔住了。

    他忽然觉得张槐真是傻瓜,这村里的男娃都是傻瓜!

    他也要做傻瓜么?当然不!他都没在意菊花的长相哩,他觉得菊花很好,因此也没想过她的脸有啥不好。

    他又想,是不是菊花蒙上了脸,他因为看不到,才这样想哩?

    不是的,他又不是没见过菊花的癞皮脸。以前没想过这事,那不是她还小么,再说他拢共也没见过她几次,都没有来往;如今她跟妹妹玩的好,倒是见的多了些。

    他心里琢磨这些,只觉豁然开朗,一时间又喜又悲。喜的是总算开窍的早,这菊花还小,她一时半会儿的肯定不能嫁给旁人;悲的是这又穷又受气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他也不要娶大嫂那样的媳妇。

    他要是娶了菊花的话,一定能跟菊花过出一份不一样的幸福日子来,那些长相啥的都是狗屁。

    他呆呆地站在那瞧着菊花跟小妹忙碌,半天也没动弹。

    刘小妹回头奇怪地问道:“三哥,你咋还不去栽秧哩?”

    刘三顺这才惊醒,急忙道:“这就去了。菊花,真是难为你了,害你陪小妹一起累。”

    菊花笑道:“瞧你说的,小妹不是也陪了我好多天么?三顺哥,你还真是多礼哩!”

    刘小妹也忍不住笑了。

    刘三顺见菊花笑眯眯地瞧着他,一时间心慌意乱、满脸通红,急忙跑了。

    只是他今天春心一动,就牵出了后来无数的烦恼。幸福,并不是如他想的那样容易得到哩。

    一直忙到吃过晚饭,菊花才跟爹一起踏着淡淡的月光回家。夜晚还是很冷的,菊花快走了两步,跟上郑长河的脚步,问道:“爹,明儿一天能插好么?”

    郑长河笑道:“能。你瞧今儿那么些人,干得快着哩。花呀,烧了这么多天的饭,累坏了吧?等过了明儿,你好好地歇几天,让你娘做饭。”

    菊花忍不住笑道:“娘不也累了好些天了?我要是在家烧饭、喂猪啥的,也不觉得累;就累了,也能偷空歇歇!不像这农忙,连歇口气的工夫也没有,吃了晌午饭就要做晚饭。”

    郑长河笑道:“还不是为了赶早插完秧。好在咱只种这一季。要是跟南边似的要种两季稻子,那不是更累?”

    菊花听了心里一动,问道:“爹,那你们咋没想过种两季哩?要是种两季的话,是不是插秧要更早一些?”

    郑长河道:“也有人种,晚稻要等秋天好晚才割,觉得不大合适,所以大家也就没费那个心了,顶多种一亩两亩的。有些人家就改种冬小麦。不过有的田是水田,种麦子也不成。”

    菊花却暗暗留了意,她觉得这个地方的气候,完全可以种双季稻。眼下也忙不过来,以后再看吧。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家。

    杨氏问道:“今儿刘家人多不?”

    郑长河笑道:“甭提了,人多着哩。他们兄弟可是换了不少工。”

    杨氏担心地问菊花道:“那菊花不累坏了?小妹娘也下田了,就你跟小妹俩在家做饭么?”

    菊花忙道:“小妹娘没下田。我觉得还好。做了这么些天的饭,也习惯了哩。爹说,他家明儿就能插完,再挨一天就好了。”

    青木正就着油灯看书,听了这话,也放下书问道:“那倒是快。他家咋来那么些人,两天就插好了哩?”

    郑长河坐在凳子上歇气,一边说道:“你也不想想,二顺跟三顺,还有你刘叔,在外边换了多少工,这不都来了?今儿刘胖子还跟儿媳妇怄了一场气哩。”

    这乡下就是这样,屁点大的事都会传播开来,评论一番。像刘家今儿这事,凡是瞧见的人,就算不会在外说,但回家必定会谈论的。

    郑长河一五一十地说了秋凤为了一道腊肉吵闹的事。他口齿不甚灵巧,菊花就在一旁补充。她也是心有感触,有话想跟爹娘和哥哥说哩。

    杨氏听了叹气道:“娶了这样呆板的媳妇,那也是没法子。死脑筋,也不晓得她娘咋教的。为这么点肉,叫小妹娘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那不是说她白养了个儿子么!”

    菊花见青木沉思的样子,说道:“爹,娘!想想二舅母,再瞧瞧这秋凤,我觉得这娶媳妇真不能马虎了。哥哥的亲事要好好地瞧准了。不然的话,咱家就哥哥一个儿子,要是遇见跟秋凤那样的媳妇,那不是变得跟没儿子一样了?小妹好歹还有三个哥哥哩。再说,这么吵着也没意思。”

    郑长河一听紧张地说道:“那可不成。咱可不要那样的儿媳妇。咱这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是娶个你二舅母那样的或是秋凤那样的,我还不得憋屈死了。往年虽然穷,我跟你娘还真没受过啥气哩。你娘嫁进来,跟你奶奶也没红过脸。要是娶个不省事的回来,我俩怕是都撑不住。”

    杨氏见他那样子,白了他一眼道:“谁乐意娶那样的?还不都是先不晓得么!这娶媳妇,也是要讲运气的。”

    青木沉声道:“真娶了那样的,我还能不管?我要管不住她,就让她回娘家,不过就是了。”

    杨氏瞧着儿子直摇头道:“你如今念了书,咋说话还这样哩?媳妇娶回来了,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又不是买衣裳!不到万不得已,谁会休妻?俗语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媳妇不好,你做男人的就该管。男人要是不争气,管不住媳妇,旁人再操心也不中用——她终究是跟你过一辈子。像你二舅,他先就纵着媳妇,那你大舅、我这当妹子的,哪里好多说啥?就说了她也不会听,还不是白费口水?我们还能一直呆在他家管着她不成?连你外婆也管不好,闹一场,好像是听了她的话,转头又是原还原,长久下来,她也疲了累了。”

    菊花听到二舅母就心烦意乱,忍不住道:“想那些麻烦的事干啥?咱就擦亮眼睛,找个好的,后边不就没事了?”

    杨氏失笑道:“你这娃儿,谁不是擦亮眼睛地找媳妇?可是这当闺女跟当媳妇不一样。当闺女的时候,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那她就是一个样子,有些品性你不一定能看出来;等嫁了人,做了媳妇,一当家,一经事儿,那各人的品性、能力就看出来了。你别不信,有些闺女嫁了人,完全跟原来不一样。你说这有啥办法?就说这秋凤,没嫁人的时候,都说她如何的文静,如何的勤快,如何的会过日子;这嫁过来了,这些品性倒是一样不拉,就是没想到还多了两样孤拐性子——她文静的过了头,跟谁也不来往;会过日子到连婆婆也甭想沾一点儿。”

    菊花听她娘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不禁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关于女孩嫁了人之后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高论。

    郑长河道:“反正咱就一个儿子,不急,一定要好好地找。要找知根知底的,那样也不会出岔子。凭她咋变,有些品性是变不了的。比如要是她心善,就不会像秋凤那样为人行事。”

    青木听了点点头,说道:“不会过日子不要紧,就算懒点都不要紧,要是不讲理、不孝顺,那是万万不成的。”

    菊花想想杨氏刚才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便对青木道:“哥,我觉得娘说的对哩,娶个十分合心意的媳妇是不可能的——人家也有人家的想法不是?两口子还是要多交心。真要是遇到那不省事的,平日里常常地劝解和管教,把道理掰扯给她听,天长日久的,不就好了?”

    杨氏一拍手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先擦亮眼睛找媳妇,娶回来了就要好好地对她,该管的也要管,哪能动不动就休妻哩。”

    青木含笑点点头,对菊花道:“我晓得。像今儿小妹的大哥,做得也不妥当,瞒着他媳妇把肉提来就不对。家里就留了一道肉,媳妇还怀了身子,他跟爹娘说清楚,刘叔刘婶哪会怪他?就是想表孝心,那也应该先跟媳妇好好说,不定就说通了;就算说不通,要管也应该在家管。偷偷地把肉提来,发现了明摆要怄气,这不是干蠢事么?到最后,他老娘肉没吃成,倒受了一肚子气,连媳妇也生气,兄弟也生气,全家都生气了。你放心,我怎也不能让爹娘跟你怄气的。”

    菊花笑道:“哥哥这话说对了。要说这媳妇婆婆相处,儿子在中间起的作用大着哩——得两头劝!不过哥哥可别说啥不让咱受气的话,要是人家闺女听见了,谁敢嫁来咱家?你这副样子护定了爹娘和妹子,可人家闺女也是爹娘宝贝养大的哩。”

    郑长河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对青木道:“媳妇娶家来要对她好,她才能听你的话;要是你对她不好,老是护着老娘也是不成的。这一碗水要端平了。”

    杨氏笑道:“咱家人少,脾气也都不古怪,只要娶的媳妇不算太差,就肯定能过好。不过等媳妇娶家来,还是应该分开过比较好。”

    青木愕然,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还分家?

    杨氏见了他的样子的,笑对他说道:“分家不过是分开单过,难道分开我就不是你老娘了?你要晓得人口一多,最是容易起是非了。分开了,再上门那就是客,说话也得收敛些。”

    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为了菊花,这家是一定要分的,谁晓得娶家来的媳妇是啥心思?管她人咋样,分开过,不在一个锅里舀饭吃,心里也踏实些。

    菊花也笑道:“是应该分。开枝散叶么,这也是常情。咱们房子也是要盖在一处的,就分开了,还不是挨得近,有啥事就能叫一声。”

    青木瞅了菊花一眼,没言语。他有些明白娘的心思,当下也不多说。分不分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往后怎样让媳妇跟爹娘妹子相处好。自己读了书,可不能跟刘大顺似的,干糊涂事。

    再说,等自己娶亲了,妹妹怕也是在家待不长哩——槐子还能等得及?只怕他前头娶完亲,后头槐子就要把妹妹娶回家。所以,这事他是不担心的。

    郑长河因为媳妇早跟他商讨过这事,对这分家的说法也不感到惊讶,笑道:“儿子娶了媳妇的,都是分家的多。那先不分的,到后来攒了一大家子人,还不是要分?这中间也不晓得要生多少是非。咱家就一个儿子,按理说不应该分,可是青木,你就这一个妹妹,为了她过得自在些,还是分了好过些。倒不是说娶的媳妇肯定就不好,只是咱先把事情做在前头,也叫人没话好说。”

    青木见爹把话说开了,点点头道:“我晓得,爹。分家也没啥不好。咱们总还在一处,能互相照应着。”

    杨氏喜悦地说道:“就是这个理。有些人家,以为分家就像要断绝父子关系似的。我就想不通,他们不分家也没见多亲近,倒是互相防备着;那妯娌干活也是你拼我、我拼你,生怕多吃了一点亏,还偷偷地攒私房钱哩!”

    青木跟菊花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氏笑道:“你们别笑。你俩是没见过那一大家子人过活是啥形景。我先没出嫁的时候,在村里,那些兄弟多的人家,在一个锅里吃饭,那日子过的——全是心眼子。要是哪个媳妇从娘家得了好东西,又不舍得拿出来让大家吃——她也不是小气,她是心疼娃儿——就晚上偷偷地煮了给娃儿吃,跟做贼似的。叫人瞧见了,就得怄一场气。”

    菊花和青木确实对这种大家庭的生活没有体验,所以听了觉得好笑有趣,不过想想要是真身处其中,怕是也笑不出来了。

    谈笑一会,郑长河催道:“洗洗歇了吧,明儿还要起早拔秧哩。”于是歇息不提。

    把插秧这一大事忙完了之后,大家的目光又转向麦田和油菜田,生怕到最后的收获时刻,这庄稼出问题。

    那插好的秧苗经过一段日子的生长,茎苗茁壮起来,由浅浅的翠绿转向乌青墨绿,在水田里扎得牢牢的,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柔弱。原先白漫漫的水田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绿,和靠近山边的金黄麦田相映成趣。

    种了油菜的人家已经在收油菜了。菊花家去年田地少,并未种多少油菜,一小块地,郑长河跟杨氏一个早晨就砍了回来,堆在院子里。晒干了也没铺开,拿棒槌砸砸,收了半石油菜籽。也就够家里换油吃罢了,卖是没有的。

    接着就是给山芋、玉米、黄豆等锄草、浇水,也是忙得脚打后跟。杨氏在家的日子就少了,跟郑长河一起下地忙农活。

    菊花却不嫌劳累。伺候自家几个人,跟烧十几或者二十几人的饭,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细心的安排,倒也安排的井井有条。

    暖风佛面,菊花带着草帽,挽着竹篮,到地头给爹娘送吃的。今儿青木休假,也在地头帮忙。

    杨氏见她来了,高兴地直起腰来,先去小溪里洗了手,然后往地头的一棵大槐树下走去;郑长河跟青木也放下了锄头,笑嘻嘻地去洗了手,过来吃东西。

    菊花拿出大碗,让爹娘哥哥喝大碗的菊花茶,吃饼子。自己则坐在一旁瞧着这荒地,想着才几个月,它就由当初的荒凉变成眼下的生机勃勃,不禁心头欣喜!

    那山芋实在是顽强和充满野性的,淋了一场雨,就长疯了。她每次来都发觉它们变了个样,藤蔓到处爬,山芋藤的藤节处生满了或白或红的细小根芽儿,挨着土就往里钻。

    那黄豆也长得很茂盛,棵棵肥壮。

    青木跟菊花说起那沟里的泥鳅:“我把两头都用篾编的网子堵起来了,还网了不少小鱼苗放在里边。不过里边本来也有不少的小鱼,如今正是鱼儿产仔的时候哩。”

    菊花笑道:“这沟还是太窄了。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谁还指望能逮好多鱼么?”

    郑长河听了忙道:“等我有空的时候就把它挖宽挖深些,占些地也不要紧。到时候再丢些藕和菱角进去。弄大些,养些鱼还是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