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小燕娘说道:“燕她娘,我家杨子还小哩,你家的小燕也小,他们就是成了亲也没用——圆不了房有啥用哩?那些人……那些人一瞧就晓得有假,糊弄不了他们。”
李老大的弟弟李老二皱眉苦脸,不停地搓手掌,恳求地望着张大栓;小燕娘则哭着求何氏道:“槐子娘,我也晓得这事难办,可是我没法子哩,要是一点准备不做,我心也难安;若是嫁给你家的杨子,还被他们带走了,那我也只能怨老天爷了!”
何氏真的很为难,她不是不想帮,可是就算是紧急配对,那也要看两人合适不合适哩,也不是胡乱就嫁娶的。她家的张杨年纪小不说,那心思如今全在读书上,怕是不会乐意娶小燕。她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小燕娘,不知如何是好。
张大栓沉声对李老二说道:“耕耘(李老二的大名叫李耕耘),咱也不说那现成的好听话哄你,我家杨子是个啥样的人,你也清楚,不说他乐意不乐意这门亲,就退一万步说,真结亲了,那也要人家信才成。两个娃儿都小,这亲结了一点用都没有哩。你总要想个妥当的主意才好,像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碰,咋成哩?”
李老二苦巴巴的脸此时瞧上去比他哥李老大都显老,双目晦暗无光,哆嗦着嘴唇道:“我有啥主意哩?”
张大栓叹了口气,这拒亲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因为事关小燕的一辈子,那良心未免就受煎熬;可是,要是应了这门亲,能不能糊弄那些人暂且不说,就算糊弄过去了,他家张杨的一辈子可就要出问题了。
何氏狠狠心说道:“燕她娘,咱都是实诚人,也不能光顾眼前,还得想往后哩。杨子跟小燕这样的年纪,是没法成亲的。你就算要帮小燕找婆家,男娃最好到了成亲的年纪,才能说得过去,不然不是摆明做假么?”
这话提醒了李老二,立时觉得眼前一亮。
他跟媳妇想的不一样,他只是想帮闺女躲过这一难;她媳妇则希望把闺女嫁给张杨,这样既消了灾,又得了合心意的女婿。
李老二品味了一番何氏的话,觉得这话在理,想通后,就歉意地对张大栓两口子说对不住,然后拉着媳妇告辞了。
出了张家,小燕娘先还忍着,等过了郑家院子,走上村路,她便开始埋怨男人为啥不再多求一求,再求的话,张家两口子都不忍心,就会答应了。
李老二瞪了媳妇一眼道:“你个败家的老娘们,是女婿要紧,还是闺女要紧?闺女要是没了,那女婿不也就没了?你只顾想把小燕嫁张杨,可是他还小,根本不顶事,回头闺女照样被人带走,这女婿还能认你么?”
一番话说的小燕娘哑口无言。
李老二道:“赶紧家去找耕田大哥商量,帮忙寻摸一个合适的男娃,咱也正儿八经地将小燕嫁了。”
两人便匆匆地去了。
菊花再也没想到,自己会是在这样一种仓促的情况下出嫁,不但没推迟两年成亲,反而提前成亲了,而且是糊里糊涂地成亲的。
来不及憧憬,没空闲甜蜜,更甭提羞涩了——还羞涩啥呀,依她的想法,也不用拜堂,直接住一块就完了。不过那样也有弊端,无声无息的,人家就不晓得她跟槐子成亲了。
因此就算一切简便从事,也要请媒人、置办几桌酒席请亲朋邻里,正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青木和张槐又被村长李耕田找去商议事情,至晚才归。
杨氏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突然就要嫁闺女了,尽管这是她以往心心念念盼望的事,事到临头,那也是万般不舍。这天晚上,她挤到闺女的床上,抚着她的后背,跟她说了半夜的悄悄话儿。
菊花被娘搂在怀里,感动之余,有些私密的话儿,纵然她觉得自己很皮厚,听了也是十分尴尬,只一味地“嗯、嗯”不停。
第二天就是成亲的日子,忙乱更甚。
菊花的房间里,村长媳妇方氏用棉线将她额头鬓角上的汗毛弄干净了,正准备帮她梳个式样繁杂好看的发髻,菊花却有些心烦气躁,心道整那些名堂干啥哩?早些成亲早完事,好去忙别的——田里的秧苗还没栽完,地里还有好些活计,更有即将到来的灾难要应付,谁有闲心慢慢地梳妆打扮?
她便对方氏说道:“婶子,我本就是这副容貌,也甭弄一头的花样了——那不是‘丑人多作怪’么?再说,如今可是忙的很,弄那些没用的东西不是耽误工夫么?”
她如今越发要掩饰脸上癞皮好了的事实,因此即便是梳妆这样的时刻,那面巾也紧紧地系在脖子上,没拿下来。
方氏听了这话和杨氏相视苦笑,又嗔怪地对菊花说道:“你这闺女,就算是这样,那也要梳头哩,总不能还拖个大辫子就嫁过去吧?”
一旁的刘云岚听了菊花的话觉得心酸,心道,要不是因为这事,菊花肯定会风光热闹地出嫁,哪会像眼下这样匆忙,她出嫁的时候都比这热闹好多哩。
她却不知道菊花心里是并不在乎这些的,就听她对方氏说道:“婶子就帮我编几根辫子,然后想法儿盘起来就成。娘,你去掐几朵半开的月月红来,戴在头上,比啥都好;也不要那些簪环了,就用这只木簪子吧。”
说起这个她就心疼,杨氏昨天到下塘集买了些银簪环首饰回来,真倒是真的,就是俗气的要死,不提也罢,所以她还是用槐子帮自己买的木簪固发。
刘云岚听了这话急忙对杨氏道:“娘,等我去掐吧。”说着便出去了。
方氏没有办法,遂帮菊花梳了个简便爽利的发式。
菊花对着水盆照了照,十分满意。编辫子后再挽发髻,也不容易散,一根木簪固发就够了。她接过刘云岚递过来的玫红月季,簪在发髻的根部,连戴了三朵,衬着黑压压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和乌亮的眼珠,看起来简单却又充满活力,十分符合乡下新娘的形象。
方氏不禁赞道:“真是好看哩!”心中却对那面巾下的脸惋惜不已,又想到自己小儿子可是喜欢这闺女的,不由得对她多了一份怜惜。
菊花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啥,也不理会,自去床后换上挑好的红色衣裙。本来她是要穿寻常衣裤出嫁的——也来不及做嫁衣呀——后来刘云岚比着她一件上衣,连夜赶做了一条颜色相近的红裙子,这才没穿裤子出嫁。
接下来,迎亲、拜堂等等都是走过场,也无甚趣味热闹可言。直到入了洞房,揭了盖头,槐子冲她灿烂地一笑,菊花才松了口气,心道终于忙完了,也好,往后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吧。
两人相视微笑,同有尘埃落定的感觉,一点也没生疏紧张羞涩——昨儿刚见面哩。
槐子身上穿着他娘昨晚赶出来的喜服——其实就是一件红色的长袍——头上扎着红色的头巾,两眼神采灿然,眉梢眼角都是欢喜。
他瞅着菊花,觉得她今儿格外清新活泼,嗯,就跟头上戴的红色月季一样。他想要跟她说几句悄悄话儿,房里却有好些人,只得对着她傻笑了一阵,又被人拉出去支应酒席去了。
梅子、石头娘、方氏、赵大嘴的媳妇桂枝等围着菊花说一些吉祥的话儿,连刘云岚也不放心,跟了过来,陪着菊花说话;小石头兄妹更是嬉笑不停,一时新房里倒也喜庆热闹。
要说菊花那么多闺蜜,咋没有小女娃来恭贺哩?
都在忙着出嫁哩!
刘小妹出嫁了,小秀出嫁了,竹子出嫁了,金香出嫁了,那没出嫁的也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等爹娘帮着找婆家,或是已经找好了正在待嫁。
非常时期,菊花也不怪她们,自己不也是没空去恭贺她们么?刘小妹还是嫁给来喜表哥哩,她也没空过去,连爹娘都没空过去;大舅舅一家更是没空过来,只有外婆和小舅舅过来了一趟,等她被送到张家,就立即又赶回去了。
忙了半晌,菊花觉得有些累,松垮垮地坐在床上,四下打量这房间——跟以前见过的一样,没啥改变,不过就是窗户上、门上、床上贴了红喜字,证明这是间新房而已。
也是,就算再赶,也是赶不及置办那些家什的,因此新房也就没新气象;菊花家也没办嫁妆,爹娘哥哥直接让她揣着房契、地契和银票就过来了,比梅子当初还要简便。哦,还把她日常用的枕头、靠枕、被褥等物带过来了——她坚持不要娘随意买些充数,免得花了钱还不合心意。
又折腾了一会,天擦黑的时候,来贺喜的人都匆匆散去,张槐、青木、李长明等人,同村长李耕田凑一块又仔细地合计了一番,方才满心疲惫地回到房间。
一进门,就见昏黄的灯光下,菊花全没有新娘的斯文样儿,大腿翘二腿——看裙子能看出来——扭转身子在他枕头底下翻摸着,摸出一本书来,伏在床上翻了翻,又丢下,转身再摸。
他忍笑咳嗽了一声,等菊花回头,方问道:“你找啥?”
菊花见他来了,便笑道:“我摸着这枕头底下硬硬的,想瞧瞧你藏了啥,别是藏了私房钱吧?”
张槐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好笑地说道:“谁这么傻,把私房钱藏枕头底下哩?我不过是嫌枕头矮,顺手把看过的书塞在下面垫着。”
说话间,他看着菊花娇俏的模样,又是欣喜又是心疼,满心柔情,忽地想起青木对他说的话“要是他们就喜欢瞧菊花戴着面巾的样子哩”,那心就猛地紧缩了起来。
他决然地伸出双臂环住菊花的肩头,手伸到她的脑后去解那面巾,一边嘴里温柔地哄劝道:“菊花,咱不戴这面巾了好么?往后就这么的,人瞧习惯了也就好了。再说,这回那狗官来……”
他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呆呆地拎着那面巾,瞧着眼前的人儿!
一时间,张槐如在梦中,看着自己的新娘:那意料中的癞皮不见了!若不是那双眼睛是自己熟悉的,他都要怀疑这人不是菊花。
他大脑陷入停顿中,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犹觉不真实,眨一下眼睛,再仔细地瞧面前的这张脸——还是没有癞皮!
菊花笑吟吟地望着他,见他发呆也不言语——她想逗逗他,便等着他露出狂喜的表情。可是,忽然她发现不对劲起来:槐子没有狂喜,发了一阵呆后,那脸上渐渐流露出恐惧的表情,对,就是恐惧!
他忽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过大,捏得她细细的肩胛骨生疼——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脸好了?”
菊花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反应,难道是生气了?因为前年试探他生气?她点点头解释道:“好了哩。槐子哥,我也不是不相信你,我那年试探你是想瞧瞧你拿定主意没有……”
她话未说完,就被槐子打断,就听他喃喃地说道:“怪不得哩!这可咋办哩?”一边将菊花揽在胸前紧紧扣住,那渴望过好些回的身子抱在怀里,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悸动,有的只是惊惶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青木为何那么着了,还有郑叔郑婶,每个人都很着急,就他自己不是很急。这一刻,他忽然恨不得菊花再把那癞皮长回
菊花也明白槐子在担心啥了,忙从他怀里使劲地仰起头——他勒得她死紧害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他说道:“槐子哥,你甭着急,我这丑女的名声在外,人家未必会留心我哩,何况我如今又嫁人了;再说脸上的癞皮掉了还能让它长回去嘛!”
说了两遍,张槐才被惊醒,将她松开些,怔怔地问道:“让癞皮长回去?咋长?”一边神情复杂地用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脸颊,像是怕碰疼了她似的,又仔细地凑近瞧了瞧,轻声自语道:“还剩一点印子了,就快瞧不见了哩——不仔细瞧都看不出来。”
菊花笑道:“我做个假的癞皮在脸上就跟上回那样。连你也没瞧出来旁人更不一定能瞧出来了。”
槐子听后想了想犹豫地说道:“上回我是不晓得你脸上的癞皮掉,自然不会起疑,也没仔细盯着瞧。可是要是没见过你的人见了这癞皮的话,会不会死盯着看哩?”
菊花摇头叹息道:“你不要担心,我自然有法子。你们都是关心则乱。你想想,人家是来挑美女的,没事看我一个丑女干啥哩?吃饱了饭没事干么?除非我自个在外人跟前露脸,不然是不要紧的。”
张槐一听果然如此,不觉稍稍放下了心但精神还是绷紧的,他不敢想象,要是菊花被人带走,往后的日子咋过。他拥着菊花,眼睛不停地转着,想着怎样能得个万全的主意,让菊花一点危险也没有哩?
菊花见他出神,一时间心里酸楚:果然世事无常,脸上有癞皮的时候生活因这癞皮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不愉快;如今癞皮掉了,也照样有不愉快,而且这不愉快是灾难性的,正应了《庄子》中“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之论。
她静静地靠在槐子身上,思绪任意遨游,从前世想到今生,就没有一种情境是绝对无忧的,凡事顺其自然,不怨天,不尤人,心中方能自得。
好一会,她柔声唤醒槐子,对他笑道:“以前的时候,咱穷,有好些不遂心的事;如今日子过好了,也有好些烦心事。你信不信,等杨子做了官,就算是做了大官,那烦恼也不会少,只有比眼下多的。”
槐子听了眨眨眼,凝视着她道:“你想跟我说啥?直说么,我笨的很,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哩。”
菊花白了他一眼道:“我是说,咱不要老是陷于那些忧患中,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槐子听了默然,拥紧她并不言语,好一会,才柔声问道:“你累了么?要不要吃些东西?娘做了好些吃的,我去拿来?”
菊花吐了口气道:“怎么不累?我就等人散了,你好弄些热饭菜来咱俩吃的。他们都走了么?要说这么赶着成亲,有一桩好处——不用烦那么些事,简单多了,两天就忙完,人也来的少,咱少受了许多罪哩。”
槐子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不觉失笑,暂把心头的阴霾丢开,出去端了三碗菜、一碗汤,并两碗饭进来,摆在小方桌上,那里有两小盘枣儿、花生以及夹生的饺子一盘,被菊花嫌弃地推到一旁。
菊花看到鲜艳的红烧鲤鱼、青绿的炒苋菜、粉红的蒸腊肉,以及清冽的火腿小白菜汤,不禁大喜——都是自己爱吃的,何氏这个婆婆真的很疼自己哩。
两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一饱,菊花意犹未尽地嚼了一块腊肉,吃完问张槐道:“你在外边折腾那么久,也没吃饱?”
张槐瞧着她笑道:“哪有心思吃,光忙去了。再说,这几样菜做得这么好吃,比酒席上的大锅菜好吃多了,你又吃得那么香,我瞧了忍不住也觉得饿。”
菊花听了好笑不已,一时收走碗筷,洗漱一番,外面犹有噪杂的人声,想是在收拾残局;一阵阵的蛙鸣声传来,透过窗户,能瞧见一轮圆月挂在碧空。
菊花吃得很饱,很想跟槐子去院子里转转,不过想想洞房花烛夜去散步,怕是没人会这么干,槐子也未必会答应,便不折腾他了。
槐子见她瞅着窗外,想起月夜她最喜欢在院子里、小河边转悠的,过来牵着她的手,笑对她道:“你想出去?明晚我再陪你出去逛吧,今晚你就别乱跑了,外边还有人哩——舅母她们还没睡。先靠一会,咱俩说说话儿,待会再睡。”
于是俩人靠在床上,在摇曳的灯光下轻声地低语。槐子把菊花往怀里紧了紧,一边问她脸上的癞皮是啥时候掉的,一边凑近细看,好似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东西掉了一般。
菊花一边说,槐子不停地问,又听说自己那一回吃掉她做面膜的黄瓜片,失笑了好半天。
他环住菊花的肩头,大手摩挲着她的脖颈,只觉得触手滑腻一片,便不自觉地低头轻吻她的前额。一时觉得有些心痒痒的,停不下来,便又往下轻触她的脸颊,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仿佛口渴的人喝了一小口水,却觉得更加渴了,他便对着那红唇轻啄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菊花,似乎想瞧她的反应。见她傻傻地望着自己,黑色眼眸在灯光下波光闪闪,不觉心里越发躁动起来,忍不住就张口咬住那红唇,用牙齿不停地啃磨。
菊花靠在槐子宽阔的胸膛上,跟他轻声说着过往的事,感觉惬意的很;待槐子亲吻她,她觉得很有趣,瞧着他很小心地碰触,心里柔柔的、甜甜的,便任由他施为,可是,当他含住自己的嘴唇,不停啃咬的时候,不禁心里郁闷死!
这是亲吻么?这是啃骨头好不好!
你就算用咬的,也该动作轻点呀!
这家伙啃了半天,方才抬头喘口气,含笑瞧着菊花,一副小娃儿吃了好东西的样子。
菊花忽地心里就柔软起来,对他甜甜地一笑,一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裳,一手攀着他的颈肩,凑上去吻住那憨厚的嘴唇,轻轻地吸吮……
好一会,菊花停下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笑着凝视他的眼睛。
槐子先是如傻了般,接着就跟受了鼓励似的,眼神明亮,双臂搂住她的腰,低头吻住那红唇。
菊花张开嘴,他只觉得甜美无比,仿佛尝到了晶莹的晨露;弊端嗅着菊花身上细柔的气息,又似乎闻见了田野里花儿的清香。
他恍惚渐不能自持,如同被春风缠绕住腰肩——让温暖和煦的气息包围;又似乎沐浴着初夏的月色——在柔情中迷失;心情激荡中,满怀都是柔软,仿若盛夏季节潜入小清河,那清柔的水流裹挟着他,不知所往!
窗外的月色如水,蛙鸣如雷,和着屋里这激情演绎灿烂的篇章!
清晨,槐子在后山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屋外半大的小鸡娃也“啾啾”叫个不停,他家的大黄狗在院门口狂叫着,也不知是来了谁
他手臂被菊花枕得酸麻,略动了动,怀里的人儿跟着往前贴近一些,一手揪住他的衣襟,脑袋往他胸前直钻,似乎要钻入他的胸膛,令他好笑不已。
他便不再动,静等她醒来,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的睡颜。
菊花最是讨厌早晨起床那会儿了,她总要赖在床上眯一会,把头埋在枕头上,抱着抱枕,挣扎半天才起床。今儿奇怪,她使劲把脸往枕头里埋——咦,这枕头咋这么硬哩?抱枕也不软。睁开迷蒙的双眼,便看见槐子嘴角含笑,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她总算还明白,记起自己已经成亲了,并没有尖叫,问些你咋睡在这之类的蠢话,只是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嘟哝道:“你先起,我再睡会。”说完便闭上眼睛。
槐子见她慵懒的样子,双目似睁非睁,心里一软,抱着她不撒手,挨着她的颈窝吻她的耳垂。
菊花一激灵,清醒大半,忙问道:“你说那个李县令啥时候会来哩?”
这话成功地制止了槐子的动作,他脸上立即晴转多云,将菊花紧紧地按在胸前,一手轻轻地摩挲她的后背,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们商议定了,这段日子让李长亮带人在村子的入口守着,有生人来了立即告诉村里;山这边也派了人;女娃们都不准出门乱逛。”
打扰了他的好兴致,菊花十分歉意,柔声道:“咱们起来吧。你娘怕是在忙了哩。昨晚还有几个亲戚没走吧?”
槐子点点头,爬起床一边穿衣一边回头对她道:“你再睡一会!头一天来这,肯定是不惯的,又没啥事让你做,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哩。待会起来,记得要把面巾系好了。”
菊花摇头,抿嘴笑道:“我最是讨厌起床的时候,不过过了时候不起来,躺在那又觉得浑身难受。”心道昨晚也不知是谁,要自己拿下面巾的。
槐子见她笑意盈盈的样子,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并不辩解,穿好了衣裳,便坐在床沿上温柔地望着她,想想又凑近她耳边小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菊花尴尬地白了他一眼,先点头,又摇头,让他纳闷不已。菊花穿好了衣裳,编好辫子,又亲自帮张槐束好头发,两人才一道出了房间。
清晨的空气最是怡人,菊花走出大门,先上了趟茅厕,然后就有些茫然——这儿是张家,就算她以前来过很多回,此时作为家庭的新成员,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在娘家的时候,她早晨是活跃的,这会儿却不晓得该干啥。
这鸡不是她家的,狗也跟她不太熟,鸭子也不往她身边凑。她晃悠了半天,院子里的花草倒是不觉得陌生——草木都是一般的茂盛,可是她不能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就能摸到她的小锄头和镰刀,然后去菜园锄草、修剪树枝——她都不晓得这些东西搁哪哩。厨房更觉得陌生,她一点也不想进。
她望着隔壁郑家方向,心想娘这会儿在干啥哩?不知不觉,她就来到院门跟前,想出院子往郑家去。
何氏从厨房里出来,见她往院子门口走,慌忙过来拉住她,说道:“菊花,今儿不能回去哩。你忍忍,等明儿再回去好么?来,洗洗脸,一会就吃饭了。娘煨了老母鸡哩,喷喷香。”
槐子洗完脸出来,见菊花这副样子,忙赶过来牵起她的手道:“咱先去洗洗脸,回头去瞧咱家的菜园子。”
他本就怕她不熟惯,要陪着她的,刚才菊花去茅厕,他就去厨房先洗漱,不料转眼她就想要回娘家。他想她是喜欢菜园子的,去看看没准能让她感觉好些。
槐子的大舅母站在厨房门口,笑得满脸开花:“这是不习惯哩!刚成亲时都一样。菊花娘家就在门口,才想着要回家;那隔得远的,嫁过来头一天,简直憋手蹩脚,不晓得往哪钻。”
何氏忙道:“你小声点。菊花娘要是听见了,该一整天都过不安了。等明早不就好了,想啥时候回娘家就啥时候回娘家。”
菊花很不好意思地对何氏笑笑,说道:“婶子——”刚叫出口就觉得不对,忙改口——“不是,娘!我也没想回家,不过是到处转转,还有就是不晓得该干啥。”
何氏笑眯眯地说道:“这两天你就啥也甭干,咱家早上也没多少活计。你好好地歇两天,等熟惯了,不就好了?”
说着话几人就进了厨房,何氏递过一条白布巾对菊花道:“这是新的,专给你用的。你用那个盆洗,那是槐子洗的。”
她跟郑家走得近,算是了解这个儿媳妇一些生活习惯:手巾和脸盆、脚盆都是单用的,后来日子过好了,连冬天洗澡的木桶也是男女分开的。她想着,准是因为原先菊花脸上有癞皮,所以习惯了单独用。
这也没啥,又不费啥东西,再说,她就是喜欢菊花这样又干净又斯文,还不假讲究——该干的活计从不会嫌脏不干,所以,她也打算帮她单独准备一套,眼下就先用槐子的吧。
菊花感动地对她笑笑,道了声谢谢。
何氏听了觉得很舒心,笑得眯缝了眼睛。
待菊花洗漱完毕,槐子也调拌好了一桶猪食,对她道:“走,去瞧我喂猪。咱家的猪长得可欢实了。”说完提起猪食桶,就往后院去了,菊花跟在他身后。
后院的猪栏是一间茅草棚子,被隔成了三小间,前两间里面各有两头大肥猪,有百来斤了;第三间里面有三头,要小一些。
看到槐子过来,那猪都哼哼地叫了起来,用嘴拱那木栅栏,想是经过一晚上的消耗,这会儿都饿了。
槐子先喂前面的,那后面两间猪栏里的猪立时就嚎叫起来,把木栅栏顶得一晃一晃的,果然欢实。
槐子横眉喝道:“急啥?不都有的吃么?”
菊花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槐子提着空桶,转头微笑对她道:“你先去瞧瞧那些菜,我再拎两桶过来喂它们。小锄头和镰刀在鸡栏上的鸡窝旁边,你要用的话就去拿。放在地里,要是落雨淋了水就容易上锈。”
菊花忙道:“你去吧,不把猪祖宗伺候好是不成的。我先去看看菜。”说着就往菜地那边走。
这后院东边是菜园,西边是果树,靠山的院墙边也种了不少果树,桃、李、杏、桑树都有,还有两棵樱桃树,就是还没挂果,菊花娘家的果树则大多开始结果了。
菜园子里的蔬菜跟菊花娘家差不多,大家什么季节种什么菜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伺候的不同罢了。这菜园很明显不如郑家的整齐、清爽,因为郑家的菜园菊花有空就蹲在里面忙活,伺候得可精心了。
她看着这片菜地,心道,往后要在这边忙活了,果然养闺女是吃亏的,长大了就白送人干活。
她从鸡栏上拎起小锄头,看看自己脚上的新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在垄沟里,先帮辣椒锄草。辣椒秧子一尺多高,顶上已经开了些白色的小花,看着这花儿,就能想象尖尖的青辣椒、红辣椒挂在枝叶间的情景。
这菜地想是刚清理过,杂草并不多,她快速地将那些纤细的嫩草锄去,就来到黄瓜架旁,丢下锄头,将那些爬歪了的藤蔓扶正,好让它们往架子上缠绕。
正忙着,鼻端闻见一股熟悉的气息,回头一看,果然是槐子来了。他眼神清亮,含笑捡起菊花丢下的锄头,来到她身边,温声说道:“你歇着,我来。”又问道:“饿了没?”
菊花摇头道:“昨晚吃了好多,还不觉得饿哩。”
槐子就微笑瞥她一眼,含情脉脉的样子大有深意,她红了脸,转头不看这人。
两人一边忙着一边闲话,槐子道:“菊花,这些日子你不要随便出去,就在家呆着;我们出去把院门也关好,回来叫你你才开,晓得么?你要掐啥样的野菜就跟我说,我们去掐了来。”
听着他不停地叮嘱,菊花也不停地点头应答,又安慰他不要担心,她机灵着哩,定会小心的。
槐子丢下锄头,直接用手扯草,一边问道:“菊花,你咋这么喜欢弄菜园子哩?”
菊花微笑道:“这早上起来,看着菜园里一片整齐的绿,你不觉得心里好舒坦么?常常的看绿色对眼睛也好,读书人最应该这么保养眼睛了,而且,那些菜都是能吃的,瞧着它们长得这么好,打心眼里觉得开心。这就跟我爹看见稻子和麦子黄了一样高兴。我就喜欢瞧瓜菜丰收的情景,比我爹收稻子还开心。”
说完忽地想起啥,说道:“待会咱们掐些南瓜苗。算了,等中午再掐吧——现掐的炒了才好吃。”
槐子纳闷地转头瞧着她问道:“南瓜苗?如今正要开花长南瓜的时候,掐了咋办哩?再说,那东西毛糙得很,用来喂猪还差不多,吃了扎嗓子眼哩。”
菊花得意地说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南瓜藤蔓长的太多了,也不好,结的南瓜就小得很;要是掐掉一些嫩头,剩下的就能长得大些。主要是肥料不够分么!掐下来的嫩头,撕去外面一层带毛的筋皮,里面一点也不毛糙,炒了可好吃了。”
槐子见她说得高兴,便眼含微笑道:“我不做饭,没你想那么多。不过我喜欢看果树挂满果子的样子;嗯,还有,门前跟河边的柳树、桃树是我们亲手种的,我瞧了也欢喜;稻子黄了我也开心,不过我更喜欢瞧秧苗栽下去长了十几天后,都扎根长硬实了,那绿油油的一片,看了格外舒坦!”
菊花忙仰脸惊喜地笑道:“我也是。那会儿秧田里还有好些小鱼儿、小虾和青蛙,我好喜欢到田沟里兜小鱼哩,可我爹不让我一个人去,他又老是没空。”
槐子就对她道:“往后推秧草的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嗳!”菊花欢喜地应着。
忙了一会,屋里何氏高声叫吃饭,两人才从菜地里出来,往前边去了。
到井边打水洗了手,小两口不自觉地又手拉手说笑着一块进了堂屋,看得屋里众人一齐脸上带笑。菊花犹未知觉,槐子不好意思地拉着她来到桌前坐下,问何氏道:“早上吃面么?”
何氏心里那个开心啊,真是欢喜地直冒泡!
瞧,娶谁做媳妇真的很重要,儿子跟菊花这样亲密,那往后的日子肯定好过;要是那小两口相处不亲的,日后就难免起疙瘩。
她招呼菊花:“嗳!今儿早上用鸡汤下面。菊花,这是你的。放心,一点也不腻,娘特地把鸡油割下来炼油了,这汤清爽的很。”
菊花闻见那香味,觉得味蕾活跃起来,赞道:“真的很香哩!”又对张大栓叫道:“张叔早上下田去了么?没瞧见你哩!”
众人听了一齐发笑,张杨笑得最大声,一边嘴里嚷道:“菊花姐姐,你咋还叫张叔哩?该叫爹了”
菊花方才醒悟过来,如今该叫人家爹了,忙不好意思地说道:“爹,我还不惯哩。”
张大栓乐呵呵地说道:“不要紧。菊花,往后哩,你要叫公爹,不然我跟你爹站一块,你叫一声爹,我俩要抢着应哩。”又转头瞪了一眼张杨道:“那你哩?咋还叫菊花姐姐?”
张杨不在意地笑道:“叫姐姐比叫嫂子好。是吧,菊花姐姐?”
菊花忙点头道:“就叫姐姐,这样显得亲一些。我都叫我嫂子‘云岚姐姐’的。”
张杨听了得意地对老爹笑。
张槐见桌上只剩下外婆和大舅母,问道:“舅舅他们哩?”
何氏道:“这大忙的时候,哪能老呆在这哩。他们恨不得昨晚就要走,说了半天,才歇了一晚上。今天早上一起床就赶回去了。”
大舅母就说道:“家里正栽秧哩,可不敢耽搁,我吃了饭也是要走的,等闲了再来。”
虽然因故仓促成亲,到底是添了新人,那桌上的气氛是欢畅热烈的,个个脸上含笑,和着鸡汤的香味,一副幸福日子的画面。
菊花看着眼前一大海碗手擀面,鸡汤上飘着黄亮亮的油星,衬着碧绿的葱花,鸡翅、鸡脚、鸡小腿都在她的碗里,还有一半带着黄澄澄红心的咸鸭蛋,不由得微笑着对何氏道:“多谢娘!我就喜欢吃这个哩。”
也不知是早上活动了一会,还是咋的,反正这会儿她觉得食欲旺盛,那鸡汤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先喝了一口汤,嗯!一个字——鲜!她也不忸怩,抄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何氏见她一副喜欢的样子,笑对众人道:“瞧这娃儿,吃点东西还这么客气。你说你也真是怪,人家都是喜欢吃鸡大腿,你偏喜欢吃这杂七杂八的东西,一点肉也没有,全是皮,有啥吃头哩。瞧杨子吃鸡腿吃得多高兴。”
槐子外婆笑道:“我刚刚还吓了一跳,以为你要给刚进门的儿媳妇一个下马威,专门把不好的挑给她吃,把好肉都留给小儿子哩,原来菊花喜欢吃这个哟!”
“哈哈哈……”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何氏无奈地瞧着自己老娘,嗔怪地说道:“你老人家尽会说笑,你闺女是那样人么?”
槐子喷笑了一声,瞅着菊花直乐,心道,娘才不会这么对菊花哩,只怕不让儿子吃,也会让菊花吃;菊花也好笑不已,心道有这么给下马威的么?能把鸡翅膀和鸡脚给儿媳妇吃,这个婆婆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张杨正吃一口面条,闻言差点把面条吸进鼻子,咳嗽了半天——何氏用手在他后背上拍着——才对外婆道:“瞧外婆说的,谁第一天就给儿媳妇下马威哩,那不是找事么?”
老外婆见逗笑了大伙,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鸡汤,笑道:“咋没有哩?你是没见过,以为人家都跟你家似的。有那讲究的人家,婆婆凶得很,规矩也大得很,儿媳妇哪敢在她跟前说半个不字。要不咋说媳妇不好当哩,不是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么,那是说非得等她自个的儿子也娶了媳妇,她才松泛些。”
槐子大舅母笑着奉承道:“我们嫁到何家都沾光了,做媳妇这么些年,娘也没苛待我们几个。”
槐子外婆正夹起一筷子面条要往嘴里送,闻言停下来说道:“那是,我待你们几个算是没话说。不说远的,只说咱村的金奶奶,你瞧她那派头,她儿媳妇伺候她跟伺候祖宗似的。像这样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那桌上的菜她不伸筷子,旁人就不敢先搛,非得等她吃了,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才敢搛了吃。”
菊花正吃得欢畅,听了这话心道,还好,自己没遇见那样的老妖婆,不然非得活活给憋死。
槐子听了凑近菊花,小声对她道:“我瞧那人脑子有毛病,自家人一桌吃饭还这么折腾人,她自个端着架子就不难受么?都是一家人,又不是仇人。”
菊花听了,丢给他一个赞同的眼神,也小声道:“我看她就是闲得慌,要是忙得脚不沾地,瞧她还有没有空摆谱。”说着这话,忍不住感激地瞧了何氏一眼。
何氏也笑着回应,用大木勺在煨罐里舀了几下,找到鸡肝鸡肫,舀到她碗里,又舀出一串未见天的蛋黄,送给老外婆,再舀些鸡肉给槐子大舅母。
老人家忙道:“这个没见天的鸡蛋,让菊花吃吧,我不是吃了好些肉么?菊花又不吃好肉,再不吃些鸡蛋,那不是太亏本了。”
一句话说的大伙又笑了起来。
菊花忙道:“外婆难得来一回,又是长辈,自然要让外婆吃,我吃这个咸鸭蛋是一样的。”
何氏笑道:“过两天咱再杀一只就是了。唉,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日子能过得去,还是不要太节省,不然累死累活的,活着也没劲儿。”
她这几天被刺激到了,想着世事无常,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啥事。自个养的鸡鸭,自个种的菜,自个种的麦子,要是一直舍不得吃,活着真的没劲了。如今又不比往常,往常是没的吃,没法子。
张杨大声赞同道:“嗳!就该这样。娘,那咱们今儿包饺子吃吧?”
何氏立即答应道:“成,就包饺子。”说着又去劝槐子外婆和大舅母留下来再住一天,几人不停地推拒和挽留起来。
张槐吃完一大碗,见菊花才吃半碗,低头轻声问道:“咋样?可吃得惯?要是觉得腻,就吃点酱黄瓜。”
菊花忙笑道:“好吃,香得很哩,也不腻。我要啃鸡脚,所以才吃的慢。你瞧,这么大一碗,我都吃了一大半哩。”她是说真的,这手擀面味道确实不错,觉得何氏做饭的手艺进步不少。
一时吃完早饭,老外婆和大舅母不顾何氏挽留,急急忙忙地走了。
菊花帮何氏收拾碗筷,一边问道:“娘,咱家秧还没栽完吧?今儿栽一天该差不多了。”
何氏叹了口气,说道:“剩下的田不栽了,就栽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两亩。等早稻割完了,要是不太忙,就多种几亩晚稻。他们爷俩今儿都不出去,在家歇两天。”
菊花听了奇怪,但也没问为啥。
何氏主动跟菊花解释道:“主要是那破事搅得人心里不安,在家歇两天也好琢磨个主意。你爹也说剩下的田不栽了哩。菊花,你想吃啥?娘晌午就做。”
菊花见那新上任的李县令搅得人心惶惶,不由得叹气,心想,三年的工夫,能不能撑过去哩?千万别出啥事才好。
忽听何氏问她想吃啥,便道:“杨子不是想吃饺子么,咱就包韭菜鸡蛋饺子吃好了。再炸些肥肉油放在里面添味儿。”
何氏听了忙点头。又赶她去歇着,说厨房有她忙哩。
菊花刚想离开,忽地想起一事来,忙叫道:“嗳哟!我不是还没敬茶么?”
何氏见她一副尴尬失悔的样子,笑道:“敬啥茶哩?往常我们也没少喝你泡的茶,难道非得今早再敬一回么?都是些虚名儿,咱不理它。”
菊花见这婆婆果然随和,忍不住乐得捧了她一句:“嗳!多谢娘。我咋觉得你就跟我娘一样哩?我都不觉得是出嫁了,还跟在家一样,就是这屋里屋外还不太熟。”
听了这话何氏真是浑身舒坦——十万毛孔齐齐熨帖,她咧着嘴巴笑道:“你本来就跟我闺女一样么。要不是我想娶你做儿媳妇,没准就认作干闺女哩。你没事到处瞅瞅,过几天这房前院后就跟娘家一样熟悉了。”
菊花笑嘻嘻地答应着出去了。
就见小石头带着妹妹赵清,从院外跑进来,高声喊道:“菊花姐姐,我们来了!”
赵家年初的时候也搬到山边来了。那小赵清经常呆在郑家,成了菊花的小尾巴。她昨天刚看的新娘子,十分羡慕,惦记了一晚上,今儿一大早就赶去郑家,想再看新娘子,没想到郑婶子说菊花姐姐出嫁了,就不住在这边了——往后都住在槐子哥哥家哩,因此才急忙过来。
小石头也暗自骂自己糊涂——菊花姐姐出嫁了,自然是住张家的,哪能还住郑家哩?
赵清嬉笑着扑向菊花,抱住她的腿不撒手,软绵绵的小身子撞得她心里也跟着一软。小女娃早上才换的半新紫色小衣裤,暂时还算干净,婴儿肥的小脸晒得有些黑——这个天到处窜,能不黑嘛——头顶上两根小辫编得七歪八扭。
她见了不禁叹口气——赵三婶子忙起来就顾不上管她了,这头梳得简直是糊鬼哩,还不如不梳。
跟所有年轻女人一样,菊花对于可爱的小娃儿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的。她眼下正闲着,见了赵清这样子,那是心痒痒,手也痒痒,于是,进屋搬了两根小板凳出来,又拿了自己的杨木梳子,让赵清坐在自己的面前,两腿夹着她,帮她重新梳头。
小石头也搬了根板凳坐在一边瞧着,菊花纳闷地问道:“石头,你今儿不上学么?”
小石头忙道:“今儿放假哩,都忙着栽秧,夫子说放几天假。杨子哥哥不也没去?菊花姐姐没听他说么?”
菊花摇头道:“吃了饭我就没瞧见他,想是在看书。你玩一会也去看书吧,要用功哩。明年你虽然不用下场考试,不过往后总要考的。”
小石头点点头道:“我一会就去跟杨子哥哥一道看书。”
赵清仰头问菊花道:“菊花姐姐,你今儿咋不戴花哩?是不是今儿不当新娘子了?”昨天她见菊花打扮得全身红,还戴了花,问她娘,她娘就跟她说,新娘子都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菊花微笑着将她的小脑袋扳正,嘴里答道:“姐姐今儿还是新娘子。不过嫌烦,才没掐花儿戴。”
赵清忙问道:“那明儿还当新娘子么?”
菊花道:“明儿还当,这一个月姐姐都是新娘子哩。往后就不是了。”
赵清点点头,想了想道:“那姐姐掐朵花儿帮我戴上吧——我不嫌烦哩。我也想当新娘子。”
菊花偷笑起来,故意问道:“那清儿想给哪个当新娘子哩?只有嫁了人才是新娘子哦!”
赵清听了有些发懵,踌躇了一会才说道:“给我哥哥当新娘子。”说着转头对小石头笑。
菊花乐道:“这不成哩,不能嫁给自家人,得嫁给旁人。你瞧我嫁给你槐子哥哥了;云岚姐姐也是从老远的地方嫁到我家来,给青木哥哥当新娘;你娘也是从你外婆家嫁过来,给你爹当新娘子的。”
小石头也教导妹妹:“我是你哥哥,咋能娶你哩?要是狗蛋娶你就不要紧了。不过那小子太不成器,我是不会把你嫁他的。”
菊花实在是被这一对兄妹给弄得无语,又十分的好笑,便故意逗她道:“清儿,要不你给李敬文当新娘吧?”李敬文是梅子的儿子,这名儿是李耕田帮着起的。
赵清急忙大叫道:“不要。李敬文还在床上撒尿哩!真丢死人了。”正说着,忽一眼瞥见张杨从屋里出来,灵光一闪,遂喜悦地叫道:“我给杨子哥哥当新娘。就这么定了。”
菊花先是一愣,再看看张杨愣住发红的小脸,忍不住大笑,手一抖,刚编好的小辫子又碰松了。
小石头还记得当年跟菊花说要娶她,她对自己说年纪不对的问题,便对妹妹说道:“那也不成哩。杨子哥哥大你这么多,等你长大了,他都成老头子了。你还小哩,不着急,咱慢慢找。”
赵清将信将疑地看着张杨,心道等自己长大了,杨子哥哥难道会变得跟李爷爷那么老么?那确实不成哩。
张杨被这两人弄得哭笑不得,又尴尬,便气恼地对小石头道:“你妹妹年纪小,你还当自己也年纪小哩?就算是年纪小,好歹在学堂里念了这么几年的书,还净说些不着调的话,要是夫子听见了又该训你了。”
小石头张嘴就要反驳,瞧瞧菊花又把话吞了下去,咕哝了一句啥也没人听清。
菊花见这两人都在眼前,忽地想起一番话,便对两人道:“你俩也晓得要发生啥事了吧?想好往后要咋办了么?”
张杨和小石头都不吱声,不过脸上气愤的表情还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平。
菊花笑道:“那些坏人是奸诈狡猾的,要是你们往后得了功名,真做了官,若是行事太过方正,不知变通的话,没准就被人给收拾了。我也不是教你们学得奸猾,只是凡事都要讲究策略,一味的横冲直撞,只知博取虚名,必定会坏事;有时不妨忍一时之辱,暂时妥协,低调行事,日后总有崛起的时候。”
张杨瞧瞧小石头,撇嘴道:“我往后要跟这小子多学学——滑得跟泥鳅似的,谁也抓不住他。夫子总是被他气得直瞪眼。”
菊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应该学他,不过也不要一味地模仿他行事,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你这性子,再加一点点小石头的机灵活络,往后定能大有作为。小石头么,你可不要滑过了头,那就好事变坏事了。”
小石头骨碌转着眼珠,好一会,才道:“菊花姐姐,你放心,等我当了大官,第一个就把这李县令给收拾了。哼,该死的王八蛋,咋就把他安排到咱清辉县来了哩?”
张杨道:“这样的贪官多着哩,你没听夫子说么?”
他有些佩服地瞧着菊花,觉得她只念了几本书——还是青木哥哥教的——居然也能说出一番道理,要是夫子晓得了,定会夸她聪明,说不定会收她做女弟子。不过菊花姐姐不让他在外边说她念书的事。
他想起先前菊花说过的话,又道:“等咱们自己先当上官再说;当了官还要在官场站稳了——小官儿是不管用的。”
菊花听了赞赏地瞧着他微笑!
说笑了一会,菊花将清儿的头发梳好了,又让小石头去墙角掐了两朵鲜艳的月月红,簪在清儿小辫子根部,一边一朵。立时这娃儿就鲜亮起来。
小石头高兴地瞧着妹妹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觉得比他娘梳得好多了,喜悦地说道:“好好看哩!”
赵清一蹦起来,咧着小嘴仰头问她哥哥道:“真的么?跟菊花姐姐昨儿一样好看么?”
小石头点头笑道:“都好看。”
这时槐子拎着一篮子竹笋走进来,搭嘴问道:“啥东西好看哩?”一边将篮子放在菊花的跟前,一矮身子就坐在刚才赵清坐的板凳上,笑对她道:“我把竹林修整了一遍,把那长得密的竹笋掰了不少,省得堆一块儿捂住了风。今年发了好些竹笋哩,这竹林子是越来越大了。”
菊花见了欣喜地说道:“正好,娘说晌午包饺子吃哩。饺子馅儿里放些嫩笋,吃着也爽口。”
赵清见槐子坐了她的板凳,忙挤到他跟前皱着小眉头不满地说道:“槐子哥哥,这板凳是我刚才坐的。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你哪能不声不响就坐下哩?”
菊花见槐子一呆,跟这小女娃大眼瞪小眼对峙的样子,笑得直跌脚——这个赵清,被小石头教得跟他自个一样伶牙俐齿,不过那童言稚语她最是爱听了,总是被她逗得笑到肚子疼。
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要说话,就见小石头飞奔进屋,另外端了根小板凳来,放在菊花另一边让妹妹坐,一边对她道:“你得先瞧好是在啥地方,再说这样话。这是槐子哥哥家,这板凳也是槐子哥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咋能跟槐子哥哥抢板凳哩?”
菊花再次大笑,几乎坐不稳,靠在槐子的肩膀上不停地抖动;连槐子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张杨瞪了小石头一眼,说道:“你就这么教她?我瞧你明儿要把她教成一个女侠,还‘强龙不压地头蛇’哩!你不如好好教她认几个字是正理。”
小石头龇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天天晚上教妹妹认字哩。都认得好多字了,比我爹认的还多。”
赵清听了一挺小胸脯,自豪地说道:“嗳!我认得好些字了哩。我自己的名儿、我爹娘的名儿我都会写。”说完得意地笑,婴儿肥的腮颊鼓鼓的,粉嫩的嘴唇裂开,那一排细密的牙齿在微黑皮肤的衬托下格外的白。
菊花笑完了,瞅着她爱得不行,拖过那装竹笋的篮子,对她道:“来,清儿,帮姐姐剥笋皮,这样你也算帮姐姐干了活,晌午姐姐好请你吃饺子。”
赵清听了捞起一根竹笋,用小手费劲地剥着,不过嘴里却细细地叹了口气道:“不成哩——我晌午不能在这吃饺子。我家忙得很,我跟哥哥待会儿就要家去了。我要帮我娘择菜、递东西,家里离不开哩!”
菊花见她跟大人似的蹙眉感叹,一副过日子的小模样,自觉在家里能干好些事,家里离了她就不行。她实在忍不住,又是一阵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嗳哟!这么笑也很伤人哩!
槐子见她如此喜欢小娃儿,又是欣喜又是忧愁。
菊花笑完了,对赵清道:“你还小哩,过两年就能帮你娘干活了。”乡下的女娃六七岁就开始做饭、洗衣裳了,有些人家的娃儿干活儿更早。
小石头很爱护妹妹,对她说道:“你要是想玩就在菊花姐姐这玩吧,我家去给娘帮忙,过一会儿我来接你。菊花姐姐说得对,你还小哩,也帮不上啥忙。”
赵清却鼓着嘴道:“菊花姐姐说我过两年就能帮娘干活了,我不得多学学么?不然到时候还不是不会干。如今我也能帮娘择菜、洗菜、喂鸡,我不是还能扫地么?”显然她对哥哥说自己在家帮不上啥忙很不满。
张槐瞧着这小女娃觉得很有趣,才四岁这么点大,愣是跟个大人似的,说话做事都机灵得很,要是男娃这个年纪就只晓得玩了,哪里会惦记帮家里干活,怪不得人们常说闺女是爹娘贴心的小棉袄哩。
他瞧瞧菊花,果然又在笑!
菊花因为赵清和小石头的缘故,说笑间,竟然忘了新嫁过来的不适,院子里也是笑声一片。可是,小赵清真的很懂事,她跟哥哥玩了一会,并没有应菊花的挽留,在张家吃饺子,而是如她自己所说,家去帮娘干活去了。
菊花笑对张槐道:“赵清比小石头都讨喜哩。怪不得赵三叔那么喜欢她,我也好喜欢她。每回她来玩,我都不舍得她走。偏偏这娃儿懂事的不得了,啥事你只要说一遍,她就记住了——刚才那些过日子的话还是我教她的哩,没想到她学得一板一眼的。”
槐子见她欣喜的样子,含笑道:“一般女娃总是比男娃要懂事早些——男娃调皮一些么,要不我娘总想要个闺女哩!”
张杨撇嘴道:“本来好好的一个女娃子,愣是叫石头教得不着调。”
菊花忍笑道:“杨子,你是不是喜欢清儿哩?怪石头教坏了她,不如你亲自教么,那样教出来就合你心意了。她今儿还说要给你当新娘哩!”
张杨红了脸,正好竹笋剥完了,他便起身进屋去了,菊花瞅着他的背影抿嘴笑。
何氏出来接过话茬道:“这小女娃简直是个小精怪,跟她哥哥一个样。赵三两口子是爽快利索的,也不晓得为啥养的两个娃都这么灵泛。”
她在厨房里揉面,就听院子里笑闹声一片,心里十分欢喜。菊花喜欢小娃儿她是晓得的,心里便多了些期盼。
张家这边热闹哄天,隔壁的郑家虽然不至于像刘富贵家嫁完闺女那样冷清,但杨氏跟郑长河也是难受的。
他们今天也没下田,在家歇着。青木坐在桃树下,埋头在磨刀石上磨镰刀——准备割麦子用;郑长河在修补稻箩;刘云岚和杨氏婆媳俩在井边洗菜。
郑长河听见隔壁的笑声,不禁抱怨道:“娃她娘,你听,是菊花在笑哩!没良心,嫁过去就忘了爹娘,今儿不得回家,不是该不习惯心里着急么,咋还能笑得出来哩?”
青木和刘云岚听了抿嘴偷笑。
杨氏虽然也想闺女,却不像男人那么憨直,她白了郑长河一眼道:“你没听见赵清和小石头的声音么?哪回那个赵清过来玩菊花不笑?她就喜欢那个小女娃。有她陪着菊花说笑也好,清早起来的时候,我听见槐子娘跟菊花说忍忍,还说过了今儿,明天就能回娘家了,想是菊花不习惯哩!”
她早上可是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何氏跟槐子大舅母说的话都叫她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庄稼人说话声音都是高门大嗓的,说小声点,那里能小得下来?菊花说话就没那么大声了,所以她也没听清闺女说啥,不过这更让她着急,当时心里就酸酸的。
郑长河听了停住手,急忙问道:“真的么?嗳哟!那可怎么好?其实干啥非要明儿回门哩,今儿就回来也不会有啥事的。”
青木也望着杨氏。
杨氏跟刘云岚相视一笑,说道:“你急啥?想是菊花早起不大顺手——她在家里的时候,早上都是忙前忙后的,乍去槐子家,不晓得干啥也是有的。这会子该好些了,不是在笑了么?”
郑长河方才点头,继续将手中的篾条穿入稻箩的破损之处,一边忙一边道:“明儿早点叫他俩回来。杀一只鸡,杀一只鸭,青木再去捞两条鱼。”
青木点头应了,心道嫁闺女确实让人不舍,怪不得人都不愿意养闺女哩——养大了就嫁人,太亏了。他瞧了瞧刘云岚,她当初回门也是掉了眼泪的;如今菊花出嫁了,就嫁在隔壁,虽然每天都能见得着,但想着往后不在家吃饭了,他心里也是不舒坦的。
过些日子就好了吧,青木想。
第二天吃过早饭,菊花让张槐提了回门礼在后面走,自己先一溜烟地跑回郑家,进门冲着郑长河叫道:“爹,我回来了。”
郑长河正在院子里团团转,见了菊花眉开眼笑:“花儿,吃过饭了没?饿不饿?要不让你娘倒碗鸡汤你喝?昨晚煨在灶洞里,这会儿酥烂。”
菊花哪里会饿,不过爹这么问了,她便急忙道:“刚吃的早饭,还不饿哩。我先啃个鸡翅吧,再吃块鸡肫。”所有的爹娘最喜欢瞧儿女能吃能喝了。
果然郑长河高兴不已;杨氏晓得菊花吃饭的习惯,闺女这么说不过是让爹高兴罢了,她牵着菊花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喜滋滋地说道:“就啃个翅膀,别吃多了,留着肚子晌午吃好的——你嫂子烧了好些菜哩。”
青木站在廊檐下,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妹妹,觉得她气色还好,然后微笑问道:“习惯不?有没有想我们哩?”
菊花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咋没想哩?昨儿差点就跑家来了——老觉得不大对劲儿。”
兄妹俩一齐笑了起来。
一家人说笑着进了屋,连刘云岚也从丢下厨房的活计,过来凑趣笑闹。话语打架声中,大伙儿竟然把槐子忘光光了,等他提着东西进来,幽怨地对菊花道:“我可是新女婿,咋都没人理我哩?”
青木哈哈大笑,狠狠地捶了他一拳道:“隔得这么近,往常天天来,你还想人家把你当娇客么?你自己不当自己是外人,我还习惯些。”
郑长河一瞪眼道:“啥娇客?还不过来帮忙编草鞋哩。”说得全家人都笑了,槐子便和青木一道坐下编草鞋,一边说笑着。
杨氏也是好笑,急忙道:“就算住得近,今儿回门他也是娇客。云岚,盛两碗鸡汤上来,帮菊花少盛点,不然晌午该吃不下饭了。”
因为住得近,就算吃了晚饭回家也是不要紧的,因此菊花跟家人尽情欢聚,闲话家常。青木和张槐则根本闲不下来,很快就被村长李耕田给叫走了,那急匆匆的样子怕是清辉又有新消息过来。
菊花想起挑选美女的事情,把刘云岚拉到一旁,郑重地叮嘱了她好一番话。
原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关注——毕竟她这丑女名声在外——可是她却很担心这个嫂子。
根据一般人的心理,那些人到乡野搜寻民女的时候,怕是要打听一下哪个村有什么样的女子,然后直接上门,而不是大海捞针似的挨家查找。刘云岚前些年名声响亮,谁知他们会不会干出掠夺人妻的事情?
杨氏听了菊花的话,真是焦灼无助——这边还在担心闺女,那边又要操心儿媳妇。她看着肚子微微隆起的刘云岚,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嘴里喃喃地念叨:“这些天打雷劈的东西,不得好死哩!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阎王爷也是要把他们丢油锅里炸的……”
郑长河沉着脸不吭一声,往常一刻不得闲的他此刻也无心管田地里的事了。
菊花笑道:“娘,这世上坏人也多,阎王爷忙得很,能管得过来么?还得靠咱自个。云岚姐姐,甭管以前你是啥样的,如今你已经嫁人了。你想想,那些嫁了人的媳妇都是啥样的?”
刘云岚愣愣地问道:“啥样的?”
她想起那些媳妇们黑漆漆的脸和粗糙的手,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那些人说话行事完全没了当闺女时的温柔样子,用菊花的话来说,就是粗俗得很,于是她迟疑地说道:“她们……她们过几年就……就不大像样了。”
菊花抿嘴笑道:“是这样。不过哩,有些人注意点儿,也不会特别难看;那不讲究的,就有些吓人了。你呀,这几天练习一番,就把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杨氏瞧着水灵灵的刘云岚——最近怀孕养护的好,脸上颜色也好得很——担忧地说道:“怕是不成哩。你嫂子这个样儿,不好装哩。”
菊花笑道:“娘,你甭急,我有法子。云岚姐姐,这两天你吃些苦,到地头上多晒晒,先把脸晒黑些,这是一;第二么,就是走路的样子,你得这样——”说着叉开两腿,走了个姿势给刘云岚看——“我怕是学得不像。你就想那些走路跟老鸭崴荡似的媳妇,挺胸凸肚、叉腿扭腰地走,反正你如今怀了身子,这么学也容易;再有就是说话——你得跟吵架似的嚷嚷,因为你在家就是‘嘴一张,手一双’的能干闺女,嫁了人自然是一副爽利的样子,要是装成胆小不敢言语的,就要被人疑心了。”
一席话说得刘云岚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好笑地问道:“这么干成么?学我倒是能学得来——村里的媳妇好多都是你说的那样哩。”
杨氏和郑长河也不大相信地看着菊花。
菊花对他们道:“那些人挑美女也讲究得很,不是说长得好看就要,也是要瞧言行举止的。要是没出嫁、年纪又小的女娃,就算这方面差一些,他们挑了去自然会有人教导;可是像云岚姐姐这样的,嫁了人又是这副形景,怕是不能入他们的眼;若是你还跟先前那样,就难说了。”
刘云岚恍然大悟,想着那些媳妇们的样子,只怕长得再好看,那些人也未必能瞧得上——就是她瞧着都不自在哩,想着自己往后也要跟她们一样,就觉得怪怪的。
她心里有了主意,立即就模仿起来,都是平常见惯了的,模仿也不甚难。菊花又帮她设计了很多的动作,一时间屋里又是笑又是叫的,连杨氏也张大嘴巴瞧着,好笑不已。
事实证明菊花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县衙的官差带人到各个村搜寻了一番,多少都找到一些姿色不俗的少女。
这世上的人是各种各样的,清南村大部分人家都不愿闺女被选中,但旁人却不这么想,有不少的人家就巴不得闺女被选中,想着要是借此机会让闺女进入高门贵户,那往后全家都会跟着发达,因此,竟是有人主动将闺女精心打扮,送到官差的面前,其中不乏家境殷实的富户。
不过下塘集清南村这一片,适龄的女子大多出嫁,就算那没出嫁的,也是歪瓜裂枣。这个地方因为消息传遍,是知道些内情的,只要不是利欲熏心的爹娘,大多都不会干那糊涂事。
新来的李县令在县衙后院,瞧着搜罗来的一批少女,虽也算是不错,但只有几个出色的,且大部分都畏畏缩缩,一副小家子气;要不就是眼神热烈,一副想要攀高枝求富贵的模样,还是要好好调教。
他跟夫人房里的刘嬷嬷交代了一声,转身就去了前面,向差役们问起搜罗少女的详情。待听说下塘集那边的情形后,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又有人上前,如此这般地告诉了他一篇话,顿时就冷笑起来。
原来告密的这个差役叫黄眼儿,最是贪心了。他前些年跟着胡县令,被管得死死的,攒了一腔怨愤,老是怀念胡县令的前任在的时候,那差事干得多风光——就算下面很穷,出去办差的时候,也能顺手牵回些鸡鸭之类的畜生,家里过的十分富足。
如今这李县令来了,他察言观色,晓得是个不安分的,心眼就活跃开了。
这回去清南村,李耕田并没亏待他,临走还送了些木耳之类的土产,就希望他放一马的意思,可是这人就是欲壑难填,早就盯着村里的两个作坊了。
他在李县令面前一番搬弄唇舌,就见县令大人冷笑不止,说道:“准备一下,老爷我要去下塘集看看。”
说完甩手去了后院,边走边想道,不过是一个举人,还能翻天?是丁学政姐夫的女婿,又不是丁学政的女婿,老爷我连丁学政也不怕,还怕他家这些牵三挂四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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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耕田看着端坐在自家厅堂上方的李县令,十分的不安——这么大热天,县令大人居然亲自到清南村来了,还带着大批的随从,这到底是为了啥?
若说是挑选美女,上回不是已经挑选过了么?
李长雨得知这消息,也急忙赶了回来,陪在一旁。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恨得牙痒痒,心道这狗官为何没有落入清辉江哩?
李县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菊花茶,笑道:“果然是山水宝地,好茶呀!”抬眼扫视了一番厅堂,又道:“这里也凉快,不像清辉那般炎热。”
李耕田忙低头谦恭地赔笑道:“乡野之地,都是些粗糙的野玩意儿,让大人见笑了。”
李县令呵呵笑道:“李村长过谦了!本县令跟你还是同姓呢,五百年前是一家哟。你儿子李长风虽然去岁落榜,不过有丁学政的栽培,两年后定会高中,那时候我们可就同朝为官了。”
李耕田急忙赔笑道:“借大人的吉言,要真是那样,我们全家都是要感谢皇恩的。”
县令大人跟李耕田父子东扯西拉地闲聊了好一会,特别是对两个作坊详加询问。
李长雨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清南村办这个作坊,也不过是让大伙手头增加点活钱,日子好过些罢了,其实还是以种田为主的。不像那些大商家,作坊规模很大,销售也广。方家的宋掌柜都笑话我们不像做生意的样子,一年赚那几两银子,还折腾一头劲。他们家的坊子就大多了。”
李县令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腔,又问起山上的橡子树。
李耕田急忙站起身,回道:“小青山上拉拉杂杂地长了不少橡子树,要不然咱们也不能去捡了来喂猪。日子过不下去的,就弄来吃了。不过苦得很,后来用水使劲地漂,也就能吃了。”
这事根本瞒不住,当然要说了,说得越艰难越好。
李县令点点头,又丢下这个话题,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本册子,不阴不阳地问道:“李村长,这次挑人是京城来的命令,本官也是奉命行事,你也该明白。可是,为何你们村的女儿全部都在最近出嫁?还有附近的村庄也是,难道你对上面的命令心生不满?”目光刀子一般射向李长雨。
李耕田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惊慌地跪下叩头不止,嘴里说道:“大人,这事小人实在不知。小人长了几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再说又不是一家两家,那么多人家都嫁了闺女,跟小人有啥相干哩?”
李长雨心中震惊愤怒不已,也跪下朗声道:“请大人明察,如此多的人家嫁女,又不是李家的亲戚,难道我李家脑子进水了不成,跑去管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李县令斜眼瞧着李耕田父子叩头,也不叫起,好一会才道:“本来嘛,本县令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来搅扰李村长——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丁学政一个面子——不过,愚民的这种行为也太藐视朝廷……”
李耕田此时除了叩头,嘴里还一个劲地澄清道:“大人一定要明察,下塘集如今人来人往,清辉那边开始选人的时候,这边就已经传遍了,确实不是小人干的。小人难道不知道,这要是被选中的话,说不定从此全家都跟着沾光么?这是好事儿哩。那些乡下人,不识好歹……”
李县令阴阴地打断他的话:“那你侄女李金香是怎么回事?为何也是最近才出嫁?”
李耕田这才抬头,尴尬地说道:“唉!这……这要咋说哩?我当然想她嫁个好人家——我妹妹可是都嫁到清辉哩,我一点也不想把侄女嫁在这乡下——不过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是没法子哩。”
又转头恨恨地瞪了李长雨一眼,叱道:“都是你招来了那个罗三,要不然会有这事?”
李长雨低头不敢答话。
李县令只是冷笑,也不接腔,好一会才对他道:“按这份名册把人都叫来验证一番吧。若是有那蓄意欺瞒的人家,你该知道后果。还有,不要说不在家之类的托辞,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早早叫过来的好。”说着掷下手中的册子。
李耕田顿时面如死灰,捡起那册子仔细地瞧了瞧,都是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女娃名字,包括最近出嫁的,不过,里面没有菊花的名字——想是知道这是个丑女。
他十分的无奈,心道自己父子也算是尽力了,还差点惹祸上身,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也没法子,于是召集人去将这些闺女媳妇们都叫来。嫁出村的不用管,县令大人已经另行派人去查了。
一番鸡飞狗跳、惊慌骚乱之后,所有名册上的女娃都集中到了李家大院,令人意外的是,李县令并没有特别为难大家,只是随行的婆子把小燕给拎了出来,说这丫头还是处子。
院子里的女娃们听了这话都担忧不已。小燕最后嫁给了周小满,可是她根本就未成年,自然也就没圆房,当然还是处子之身。
李县令冷冷地扫了这个女娃一眼,姿色还行,不过也不算很出色,便道:“先记下,回头再处置。”他看着外面的那些小媳妇,有几个还是很不错的,可惜已经不是处子了。
哼!这些刁民,胆敢跟他玩花样,看老爷往后怎么收拾你们,今儿先办正事要紧!
就有人上前将小燕带了下去。李长雨虽然愤怒却无法可想;不过小燕脸色却十分平静,走的时候,死死地盯了李县令一眼。
外面小燕的爹娘和周矮子听了这话,都呆住了,小燕娘当时眼一翻就晕过去了;李耕田也十分的难过——小燕可是他的侄女。
他想要为她求情,还没张口,就听李县令道:“这回的选秀,连丁学政也要支持,李村长想必不会让他为难。回头跟这孩子的爹娘好好说说,能被选上,那是多大的福分。”
李耕田无力地点头,心里咒遍了他的祖宗八代。哼,屁选秀!选秀能从这乡下选?
李县令转而问李耕田道:“听说你们村有个郑家,那香肠作坊就是他家牵头建起来的?方家的农具也是他家提供的?连上一任胡县令都对他家赞不绝口,清辉县有如此能人,本县令自然要上门去看看。”
李耕田听了一愣,忙道:“大人要见郑家人,小人去叫他来就是了,怎能劳动大人亲自上门哩?”
李县令已经起身走出了院子,嘴里道:“无妨,无妨,本县令最是亲民。这等良民,上门看望也是一段佳话。”
李耕田无法,只得陪着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了郑家。
李长雨心里惊愕不已,不知这狗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底想耍什么花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决不会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去嘉奖慰劳郑家。
青木和张槐早得了消息,知道县令亲自带人来到清南村,已经凝神戒备,菊花涂上假癞皮,躲在房里老实地做针线;刘云岚也得了菊花的嘱咐,做了万全的准备。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等了一上午,却是县令大人亲自上门了。青木心里有了不妙的感觉,却还是镇定地和张槐迎出老远,由郑长河与张大栓领着,恭敬地跪接了李县令。
李县令见他们如此恭敬,心怀大畅,和颜悦色地叫起,然后在众人的陪同下,负手缓行。
他长袖飘飘,一派儒雅风度,看着散落在山脚的这些住户,背靠青山,门前临水,沿河边杨柳青青,桃树稠翠,远处田野绿意连绵,不禁赞道:“好个青山绿水的地方,怪道如此富足。”
这话听得李耕田和青木等人脸色大变。
炎炎烈日下,李县令兴致高得很,跟李耕田谈笑不绝,不停指点田地庄稼、山林池塘,一派爱民如子的风采。可是李耕田心里只有不安和惶恐,跟上一任的胡县令夸他一句,他能兴奋的一晚上睡不着完全相反。
斟酌了一番词句,他小心地赔笑道:“咱清南村的人也就这两年才缓过劲来,前些年连饭也吃不饱哩。”
一旁的郑长河心里难受极了——他家先前多穷啊——因此很想上前跟县太爷说道说道,却被张大栓死死地拉住,用眼神告诫他不可冲动,又对青木和张槐看了看,示意凡事有儿子哩,咱们不会说话,还是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他才憋屈地忍下话头。
李县令冷笑一声,并不理会李耕田的话,转身问道:“谁是郑青木?”
青木急忙上前见礼:“小人就是郑青木。”
李县令上下打量他半响,才点头道:“不错,是个人才。嗯,如今你管着香肠作坊?”
青木沉声道:“是,大人。不过眼下是淡季,坊子里已经歇业了,要到秋季才开工。”
李县令点头道:“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你们能自强不息,另辟蹊径,本官很高兴。要是清辉的所有村子都能像你们这样,那我这个县令在任可就轻松了。”
青木道:“县令大人说的是。可是咱乡野愚民,见识浅薄,不过是凑一块干活罢了,这坊子就混乱得很,要不总也做不大哩,只怕大人见了要笑话的。”
李县令笑道:“去看看再说嘛!”
于是一行人去了香肠作坊。作坊果然歇业了,这时候只有林大爷在看门。
青木等人陪着李县令在作坊里到处转了一圈,并未见县令大人吩咐什么,心头纳闷,也不好开口相问,心里巴不得他对这作坊看不上眼,就此离去才好。
出了作坊,李县令等人重新回到郑家门前,乐呵呵地对青木道:“郑管事,本官想进去讨杯水喝,不知可否?”
青木一颗心直往下沉,嘴里却急忙应道:“大人光临寒舍,小人全家都是高兴的。就怕寒门小户,脏乱得很,让大人笑话。”
李县令连道无妨,带着人进了郑家大院,青木和张槐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跟进去招呼。
郑家的两条狗见来了这么多人,顿时冲着他们惊天动地地狂叫起来。青木急忙喝止,领着李县令一行人进入厅堂,让到四方桌的上方坐下,并重新见礼、上茶。
李县令随意地四下打量,心情极好,与李耕田说笑了一番,又对郑长河夸奖他的儿子有出息,一番漂亮话绕得郑长河晕晕乎乎,傻笑道:“县太爷夸奖咱可当不起。不过我这儿子反正比我强。我们家如今日子虽然过得去,能吃饱饭,不过也累得很,都靠他当家,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成了。”
李县令连连摆手道:“你有这样的儿子,就该在家享福才对,事情让他们小辈来做嘛,这也是他们该尽的孝道。”
郑长河瞪大眼睛道:“那咋成哩?我们买了几十亩地,要是不用心种,光交税就交不起了。县太爷你不晓得,一亩地收不到多少粮食哩,主要是没有肥料。不过家里养了几头猪,那猪屎攒下来也能管点用。那猪也能吃哩,要掺好些玉米秆、黄豆杆,嗳哟!不容易哩!我就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忙……”
郑长河见这县令竟然问他种田过日子的话,立即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种田喂猪来——他是最喜欢跟人说这个的,而且他永远只会算自己种田的那一本账,从不将菊花和青木挣的钱纳入日常收支范围,当成自己应该乱花的,所以,在他嘴里,这种田的日子那个苦哟,又因为生就一副憨实模样,表现的情真意切!
李县令就尴尬起来,打量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副实诚的模样,不像在说谎,他咳嗽了一声道:“你有这么能干的儿子,听说还娶了能干的儿媳妇,有何可担心的?嗯?怎么不见你家的其他人呢?”
立即就有随从喝道:“县令大人都上门了,为何不来拜见?”
青木越发不安,上前解释道:“咱庄稼人,粗鄙不懂礼数,怕冲撞了大人;况且婆娘们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地,也不敢叫她们出来惊了贵人。”
李县令笑道:“你也太谦虚了,听说你娶了这十里八乡最美的美女,如何说她粗鄙?另一个也是你老娘,你也不当如此说她才是。”
那随从瞪眼道:“还不唤出来拜见大人?”
青木强撑到现在的伪装和恭敬终于崩溃了,他愤怒地捏紧了拳头,低头不语,只是双肩颤抖,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
李长雨和张槐也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狗官流连不去,他们还以为他是对作坊起了觊觎之心哩,原来目的在这。嗯,恐怕也在打作坊主意。两人都跟青木一样愤怒。
张槐一见青木的样子,就知道要坏事,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暗示他不要冲动,一边赔笑对县令道:“大人,在我们乡下,一般男客来了,媳妇都是不够面子上厅堂见客的;大人这样的尊客,更不该让她们出来惊扰……”
郑长河则诧异地问道:“男人家会客,婆娘们跟着搅和啥哩?”
李耕田也跟着点头附和。
话还没说完,就听那个随从大喝道:“谁要她们会客了?是拜见县令大人。难道大人还当不起她们拜见吗?”
李县令见了郑长河父子的神情,越发的不快,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盯着他们。
张槐心里十分焦急,再次使劲地捏了捏青木的胳膊,青木这才慢慢地抬起头,他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不太情愿地对李县令道:“那小人就唤她们来见大人吧。娘,云岚——”他对着外面大声叫道。
就听厨房方向传来一声应答,嗓门清脆大声:“青木,有啥事?我正要煮饭哩。”
青木急忙喊道:“还不快来拜见县令大人,饭等会再烧。”
厨房里就没了声音,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脚步声。
李县令迫不及待地抬眼一瞅,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媳妇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走进厅堂。
那年轻媳妇一双大眼睛倒是很有神采,五官也别致,不过,皮肤有点黑,想是春耕晒的;她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裤,挺着微凸的肚子,叉着两腿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截长长的嫩黄瓜,边走边啃着。
李县令心下评判,这女子美则美矣,就是太……难看了!得出这样矛盾的结论,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青木就引着娘和媳妇拜见县令大人,给县令大人磕头。
杨氏拉着刘云岚老老实实地给李县令磕了几个头。刘云岚双手撑地,那黄瓜不免也触到地上,她丝毫不以为意,等李县令一叫起,就急忙爬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张开嘴,咬了一大口黄瓜,使劲地嚼着,看得李县令直皱眉头。
他刚想开口说话,不料刘云岚一转身,看见了李耕田,不禁大叫起来:“嗳哟!亲(村)长也在?我正要找你哩。你……”
她嘴里包了太多的黄瓜,一时间来不急嚼烂吞下去,说话就有些含糊,她又急着想说话,就使劲地嚼动并往下咽,那腮帮子就一鼓一鼓的,想是内容太多,不免有些包裹不住,一条黄绿色的黄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流到胸前的衣襟上,她也不在意。
好不容易将嘴里的黄瓜吞干净了,刘云岚拿手一抹嘴角的水渍——也不管手上还沾有灶灰,在嘴角带出一条污痕——嗓门高了一大截,冲着李耕田道:“村长,我家就青木一个人在作坊干活,就拿那么点工钱,要说这香肠还是我家先做的哩,这么算起来,一年才挣那么几两银子,还不如我们自个做哩——”她忽然转头拍开杨氏扯她后襟的手,不满地说道——“娘,你扯我干啥?我说的不对么?你跟爹就是太老实了,青木也太老实了,幸亏我嫁过来了……”
青木尴尬地扫了众人一眼,对着她呵斥道:“你懂啥?甭在这瞎说。”
刘云岚又咬了一块黄瓜——这一口小了些——边吃边说话,喷得那黄瓜汁四溅:“我咋不懂了?我瞧你当那个管事又累又不讨好,最主要的是钱少,上回还被人冤枉哩。当我不晓得?村长你说是不是?”
李耕田也是傻眼,没想到刘云岚会这么跟他算账,要说她说的也十分在理,因此就有些狼狈,无奈地说道:“青木媳妇,这事是大伙商量的……”
刘云岚立即大叫起来,双臂挥舞着,一手把黄瓜举得老高,有些愤怒地说道:“大伙商量?那也不能这么欺负咱郑家哩!今儿刚好,县官大老爷也在,就让大老爷评个理,说说我家青木到底该拿多少工钱合适?大老爷可不能偏袒村长哩,我晓得他家有个举人老爷,那也不能欺负咱老百姓哩!”
她是真的是怒火冲天,两眼可怕地睁大,目光骇人!
为啥?恨呗!
那一腔怒气都是被李县令引起的——这狗官果然找上门来了,还非要见她——把这么个假想敌附在李耕田的身上,当然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才好,根本不用伪装。
李县令脸色沉沉地望着这个号称十里八乡最美的女子,凶悍地在那叫嚷着,并不言语;身边的随从揣摩着老爷的心思,上前大声喝叱刘云岚无礼。
郑长河见县太爷脸色不好,生怕儿媳妇激怒了他,那时就要吃亏——他都忘了刘云岚装悍这回事了——因此便骂她不懂事,又示意杨氏拉她出去。
刘云岚偏不出去,她双手叉腰高声叫道:“我就是要请大老爷评理。今儿可巧了,往常想见大老爷也见不着——我都没出过下塘集哩。”
正吵着,院子外边跑进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半大男娃,将一个小篮子往郑家门口一放,嚷道:“郑婶子,这是你家该得的鸭蛋,我给送来了。”说完转身就跑。
刘云岚一听,也不吵了,叉着两腿麻溜地窜出去,提起篮子一看,立即对着那男娃的背影大骂道:“咋就这几个鸭蛋哩?小石头,你是不是又捡了我家的鸭蛋昧下了?趁早给我送来,不然我把你那两个卵蛋给抠出来补上!”
小石头回头做了个鬼脸,嬉笑道:“谁捡你的蛋了?要是鸭子下到河里哩?你就会混赖人。”
刘云岚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你才有蛋哩。每回都下河里,这么巧?明儿我自己去捡。你个小砍头的,滑的跟泥鳅一样。晚上我去跟赵婶子说。”
她骂骂咧咧地提着篮子走进屋,却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看怪物一样看她·青木羞愧地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就晓得瞎嚷嚷,不就是几个鸭蛋么?”
他这神情也不是装的,平日明理柔顺的媳妇忽然化身为悍妇,简直是村里那些老婆娘形象的翻版,她装得如此逼真·刚才这一段连自己都不知道,当着李长雨等人的面,不由得真尴尬起来。
他想起菊花,心道准是妹妹干的好事,不然好好的小石头咋会送鸭蛋来哩?
刘云岚听了青木的话,马上不依道:“绡你这么过日子的么?一个鸭蛋值多少钱你晓得么?真是败家子。甭瞧家里有几十亩地,要是不手紧点,败起来快得很·等我生下几个娃,长大了吃屁屙风哩?”
张槐就算晓得刘云岚是装的·也跟青木一样,被她惊呆了——主要是前后差别太大了;李长雨则呆呆地看着她,心道这还是那个含羞带怯的新娘么?
至于李县令么,早已经坐不住了,看青木的眼光简直要杀人,在他看来,这女子变成这般模样全是因为嫁了这个粗野村夫——乡下女人沾了男人就变得不知羞耻,沦为生娃的工具了。
他便起身告辞,刘云岚见了急忙上前拦住·还要他帮着评理。她嘴里喋喋不休地嚷着,吐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
随从急忙上前挡住,大声呵斥,并凶悍地用手去推搡她。
青木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急忙上前使劲地拉住刘云岚,一边对那随从歉意地笑笑,不过心里已经把他千刀万剐了。
李县令阴阴地扫视了郑家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甩袖而去。
杨氏急忙挽留道:“大老爷不在这吃饭么?咱还杀了鸡哩?”
李县令理也不理她,脚下不停地疾步奔向院门口。
不等出院子·却听背后刘云岚跟杨氏道:“娘,你收拾那鸡的时候,不要把鸡屁股扔了,我就喜欢吃那块软软的肉——油多,还杀馋!”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到。
杨氏道:“晓得了。你这闺女哟,跟八辈子没吃过肉似的,整天咋就吃不饱哩?……”
李县令忽然心情极差,重新回到老村子那边,也不去李耕田家歇息,直接吩咐人将小燕带上马车,就要离开。
李耕田还想好好地招待他一番,然后放软身子,好言好语地恳求他将李小燕放了,可是李县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好似能将人冻住,只得将话又咽了回去。
他强忍满腔屈辱和不快,让李长明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土产——干蘑菇、干木耳和一些酱菜,送去给县令大人及随从。
他当然知道县令大人对这些东西看不上眼,但是,他却万万不能送钱财和贵重的东西——也没的送——只要开了这个头,往后不管清南村能不能拿得出,都要被这狗官照此标准勒索。
果然,李县令看着那一大堆东西,心里冷笑:拿这点东西就想把人领回去?这个李举人的爹太不知眼色了。
他今天过来本就是为了勒索钱财,再就是摸清这个黄眼儿口中有钱村庄的底细。若是表现太明显,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因此故意放过那些已经嫁女的人家,只借着小燕这事做由头,等李耕田自己上钩,谁知他根本就是个铁公鸡。
他便云淡风轻地笑道:“李村长这是为何?难道本官是那种勒索百姓的官员?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却能害本官丢掉乌纱帽呢!”
李耕田听了一滞,只得赔笑道:“不过是一些土产,大伙也是舍不得吃,攒了来卖的。今儿县太爷贵脚踏贱地,自然是要献给县太爷了。”
李县令见他句句不忘叫穷,越发恼怒,便转头对黄眼儿笑道:“既是李村长客气,也不好驳了他这面子,本官又不能违反朝廷律法收下这些东西,不如就让同来的差役们分了吧——也算是对他们幸苦办差的奖赏。”
黄眼儿大喜,一边同众人接下这些,一边还不忘对李耕田打眼色,示意他另备一份礼物送县太爷。
李耕田心中苦涩,他如何不知李县令的意思?可是他哪里能拿得出县太爷嘴里所说的“值钱”东西?
张槐眼神闪了闪,上前惋惜地问道:“县太爷不要这些么?这可是我们村眼下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不比冬天,还能拎几斤腊肉送县太爷。村长,这可怎么好?总不能让县太爷空手回去。要不我拿些虾酱过来?我娘熬的。那个最是下饭了,吃了也开胃,县太爷肯定会喜欢。”说完还热切地望着李县令·希望他能开口赏脸收下。
李县令大怒,却是怒气无处可发,遂转身上轿,挥手示意起轿,连话也懒得答了。
李耕田惴惴不安,想要求他放了小燕,又不知如何开口讨要,正惶然间·忽见小燕娘冲上来拦住轿子·大哭叩头道:“大老爷′放了我家小燕吧!她还小哩!放了她吧,我给你供长生牌位。”
顿时,现场一片混乱,差役们的呵斥声,李老二家人的哭叫声,围观人群的私语议论声,李耕田等人也一边假意劝慰一边趁机向李县令求告;李长星、李长明兄弟、张槐、青木、孙铁柱等十几个青壮汉子团团围住轿子,跟那些衙役们对峙;人群外,连狗也聚集了不少·狂叫不
李县令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忽地从轿帘缝隙中瞥见外面人群中几个高壮的乡下汉子盯着自己的轿子,那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心下一个激灵,慌忙对李耕田喝道:“李耕田,你想造反吗?还不拉开她。念在她无知的份上,本官不予计较。等她闺女日后发达了,自然会明白本官没有害她。”一边对黄眼儿使了个眼色·示意速速离
李耕田也不敢逼迫太甚——他大儿子还在清辉哩。
眼见事情无法挽回,只得拉住李老二,让他去劝媳妇,并在他耳边低声道:“老二,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忍忍吧。等我家长风有出息了再说。眼下闹事,只会搭进去更多人。”
李老二哭着拉开媳妇,心里却在叫道:“凭啥要我忍?你们的闺女都嫁了,都没事,就我的闺女被带走了哩!”
等人一拉开,随从们抬起那顶轿子、赶着马车就匆匆离去。黄眼儿走了好远回头一看,那边还围了好些人,不禁捏了把汗,暗道好险。
轿中的李县令也抹了一把汗,在心里大骂,发誓不再亲自过来这里。他不怕李耕田这样的——好歹懂些道理,不敢乱来,况且他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清辉呢;他就怕那些无知的乡民,要是激怒了他们,让他葬身在这里,那可就亏大了。
这地方离清辉县衙还远,离临湖州也远,出了事情也不好处置,你真要请调地方军队过来,没准他们往小青山里一躲,上哪找人去?死个县令也是白死。
不说李县令惶惶然离去,一边害怕发誓再也不来清南村,一边转着眼珠想主意,要惩治这个村庄的愚民,好出一口心头恶气,且说等他走后,清南村也是闹翻了天。
小燕娘见小燕被带走了,绝望之下,疯了一样一头撞在李耕田的怀里,脑袋顶着他的腰部,一手不停地捶打他的胸膛,嘴里哭骂不绝,鼻涕眼泪全部抹在他的衣襟上。
人们上前拉劝,只是愤怒之下,哪里能拉得开!
这时李耕田的媳妇方氏从屋里赶了出来——是李长雨见事不对,让她出来劝二婶的——对着小燕娘说道:“燕她娘,你心里难受,我也不好受,可是这事咋能怪我家耕田哩?他不过是个村长,你要他咋办?”
小燕娘听了,抬起一张泪脸,并不去理会方氏,她双手揪住李耕田胸前衣襟,直问到他脸上:“村里那么多闺女,为啥就要带走我家小燕?你不是人,你不是她大伯;你不是人哩,全村的闺女都好好的,就把自个的侄女送出去了,这下人家都要说你好了,多有面子哩!”
李耕田虽然并未怪这弟妇盛怒之下举止失措——若是这样发泄能让她出口气的话,那就让她发吧。不过,他听小燕娘说是自己把侄女送出去,就为了弄个好名声,也不禁气怒—这真是吃力不讨好哩!
他双手攥住小燕娘的手,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拉开,沉脸问李老二道:“耕耘,你也觉得是我把小燕送出去了?”
李耕耘也就是李老二虽然万分难过,却也不好跟婆娘似的撒泼,他心里明白,这事跟李耕田没有一点关系,跟村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谁让他家小燕没成年又长得好哩?
他强忍伤心,上前拉起媳妇就走,就听小燕娘一路哭泣着远去了,身后的人都脸色难看,没有人埋怨她不讲理,任谁碰见这样的事,只怕都要发疯。
周夫子这时走过来,将李耕田劝进家门,并招呼青木和张槐等人进去。
待人都坐下后,他对李耕田道:“这事也未必没有办法转圜。”
李耕田一听大喜,急忙问道:“要怎样转圜?”
李长雨等人也殷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说出妙策来。
周夫子叹了口气道:“这个李县令将要在清辉任三年父母官,跟他直面顶撞自然是下下策——就算一时能唬住他,日久终会吃亏。他搜罗的这些女子必定是要送往京城的,也会先送往湖州州府,到时候,你让长风去求恩师,找个机会将她截留下来——毕竟小燕也不是什么绝色女子,他身为州学政讨要一名村女实在不算大事。我看那李县令今天是另有所图,图谋不成就顺手将小燕带走了。”
青木和张槐对视一眼,心下雪亮,他闷闷地问道:“先生,您有没有法子对付这个李县令?看他今天的表现,往后这十里八乡别想过好日子了。不,我看整个清辉都别想安生了。”
周夫子眼神锐利地看着大伙道:“你们可不要鲁莽行事,免得祸及家人。我说句颓丧的话,只要他不太过分,加上你们村如今非往年可比,就算多加摊派也能应付,不妨暂且忍耐,否则,与其直面顶撞毫无益处。像刚才,大伙留下小燕也不难,可是往后呢?难道你们就不出门了?若是他派人将村里人或其亲友抓去牢房关押起来,你们又将如何?”
张槐感觉夫子话中有话,忙问道:“若是他很过分,让大伙没日子过哩?刚才先生想必也瞧见了,他对我们送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还指望大捞一把哩!”
周夫子微笑道:“这就要掌握一个分寸了。他若只是将摊派加多一点,大伙尽管发牢骚、甚至哭叫吵闹、拖欠,但最后该交的还是要交,要让他明白这地皮刮得并不容易;若是勒索得狠了,那就要大闹一场,摆出拼命的架势来,让他明白再逼下去就要激起民变,弄出人命。”
李耕田不明白了:“夫子到底要怎样?又让大伙不要鲁莽行事,免得祸及家人,这会儿又让大伙使劲闹?”
周夫子叹气道:“我适才在暗处观察了这李县令,觉得他是个惜命的,也是个聪明的或说狡诈的,不是那种不顾一切的贪婪之辈。刚才他应该被大伙惊住了,生怕你们蛮横地将他留下——乡下人嘛,惹急了可不管什么律法——所以他才慌忙退走。日后摊派勒索是一定的,你们若是不让他刮些地皮回去,他肯定不会干休;但若是他太过分,你们要拼命的话,他也不敢逼迫太甚。往后就跟他斗吧。”
大伙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李耕田道:“所以我刚才不敢应承他。村里两个坊子,看起来红火,几十户人家分摊,也没多少红利。眼下大伙不过是把自个养的猪换个法子卖出去罢了,说到底赚的还是养猪的钱,还有种菜的钱。”
周夫子点点头道:“你们不过是种田的,自然没有那些商家经营熟练,徐徐图之最妥。不过,眼下你们就这样吧——也不要再扩大发展了。这个李县令在这,你们赚钱越多,没准最后赔的越多。”
他心想,将田地挂在李长风的名下,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只是好好的谁也不乐意沦为佃户,他便没有多嘴,反正大部分的人都能应付。
一时间众人都寂然无语。
张槐出声道:“若是那些官差敢到村里来勒索,咱就把村里的男人都找来,拿刀扛锄头地吓唬他们——只是别闹出人命,最好让那些官差提起咱村就心里打鼓,根本不敢过来。往后去集上也要多带人才好。”
李长明“哼”了一声道:“往后他们来一回,咱撵一回,非撵得他们屁滚尿流不可。我想只要咱村敢闹,旁的村子肯定也会闹的——他们只有比咱村更穷,那日子往后更加难过。”
他紧捏着拳头,心里很是不平静——小燕是他的堂妹,他今天眼睁睁地瞧着他被带走,真想冲上去宰了这狗官,又怕给家里和村里带来灾祸,方才强忍着。
青木想了想道:“还有一点,大伙要把钱攒了藏起来,这几年就苦些,还跟前些年一样过日子吧,最起码从眼下开始,不能再做新衣裳了。”众人纷纷赞同。
周夫子沉声道:“大家莫要太过忧心,再说,你们忧心也无用。就算这个李县令走了,也不能保证下一次派来的就是跟胡县令一样公正贤明的县令。长雨,这段日子你留心点,朝廷上有什么动向,你得了消息就回来告诉我。不要让人带信——那样有风险,这个李县令可是已经注意你了。”
李长雨虽然感觉这老秀才很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晚上,周夫子回到住处,静静地坐在院中好久,如一尊雕像,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夏夜的燥热让他古井无波的心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青木和张槐回到家,老远就见小石头在郑家院子里对着他们挥手,待二人进院,就见菊花正和刘云岚坐在桃树下低声说着什么,杨氏、郑长河以及张大栓一家、赵三一家人都在。
见他俩回来,赵三忙问道:“咋样?那狗官走了么?可难为你们了?”
青木直接走到刘云岚的身边,对她笑一笑,和她挤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板凳有些短,不免有些坐不稳,他便伸臂环住她的腰部,搂住她靠紧自己。
刘云岚见他当着这么些人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不禁有些惊讶羞涩,慌忙四处一扫,见大家并未注意他俩,正在等待青木和张槐回话哩,方才松了口气。
张槐也来到菊花的面前,她赶紧将赵清屁股下的小板凳抽出来让他坐,自己把赵清抱坐在腿上。
张槐坐好后,看了青木一眼,叹了口气主动说道:“走了,还把小燕也带走了。小燕娘都哭晕了哩。”
众人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何氏更是难过——小燕娘可是求过她哩,不过就算她答应了,结果也是一样。
张槐忙安慰大家,说小燕未必就回不来,又将周夫子的话说了一遍,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菊花听了有些发怔,想着那个爱美的小姑娘,这一去还能回来吗?说实在的,这件事比贪官加税还要让她无法忍受。千思万想,不知如何。
在任何朝代、任何国家,即便是换了一个时空,都不乏这样的不平事。她前世的时候,无论怎样完善法制,领导者也竭力想让底层人得到各种保障,但是,各样不平事还是层出不穷,让人看到麻木。
因又说起李县令今天来到郑家的情形,青木立时又愤怒起来,他霍然转头紧盯刘云岚。
刘云岚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生怕他怪自己今儿害他丢脸。谁料青木看了她半响,忽然笑道:“往后你就这么说话行事好了,反正我不嫌弃你。”
菊花刚好把思绪拉回来,闻言瞪大眼睛看着哥哥;赵三哈哈大笑,小石头也是乐不可支,笑得刘云岚脸都红了。
张槐对菊花解释道:“这李县令要在任三年,谁知往后会发生啥样的事情?嫂子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才好。”
他跟青木从小玩到大,最是了解他了,青木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刘云岚这才放下心,不觉心里甜蜜,抿嘴笑对青木道:“怕是有些难哩。我今儿本来是有些害怕的,后来见了那狗官,就气得恨不得咬他一块肉,所以就想跟个泼妇似的骂人,骂了也觉得很舒坦——因为我心里是对着那狗官在骂哩。要是平日在家也这样,我……我……怕是容易忘哩。还有,走路外八字也难受的很。”
菊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确实有些让嫂子为难了。这种乡下村妇形象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且也跟本人的生活习性有关,至少她娘杨氏就没这么难看,更不要提还是新媳妇的刘云岚了。
菊花就出主意道:“也不要刻意地去装。云岚姐姐你就在外人跟前泼辣一些就成了。熬两年,就不用装了。”
那时候就算不变丑陋,怕也会“泯然众人矣”!除非她再跟菊花以前似的经常做面膜保养,否则就难恢复。
杨氏却道:“我觉得不用装——好好的在家过日子装那样干啥?云岚说的对,就是装也装不像的——心里没气哩!你们不要瞎琢磨,尽管放心好了,只要一见那些官大爷,她就自然变成泼妇了。任谁碰见那狗官都想骂人哩。骂人还斯文干啥?当然是跳着脚拍着手骂才痛快了。是不是这样,石头娘?”
石头娘跟何氏都是爽快的,闻言横眉瞪眼道:“怎么不是?要是我的话,今儿非得骂出祖宗八代来不可,哪里还要装?云岚,咱乡下媳妇,有时候就要泼辣一些,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下回再有人对你这样,也甭管他是官还是民,你就逮着他打滚撒泼地大骂,一骂就出名了。往后就没人敢惹你,也不会当你是啥美女了。”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