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菊花外婆汪氏牵着小葫芦和二舅母林氏一起来看她,刘云岚捧着一只瓦罐子跟在后面。
葡萄在厨房门口看见她们,忙对着菊花窗户叫道:“少奶奶,外婆带小葫芦来看你哩,还有二舅奶奶也来了。”
何氏在厨房里忙叫道:“外婆来了?先去屋里坐,我把这包子蒸上就来。”
汪氏乐呵呵道:“你忙,我们自己进去,不用你张罗,省得耽误你干活。”
刘云岚对葡萄道:“葡萄,去拿两个干净的碗和勺子来,我给你少奶奶炖了鱼汤,趁热让她跟你娘都喝一碗。”
葡萄忙喜悦地答应了,转身进了厨房。
菊花闻声从房间里迎出来,对着满头白发的汪氏叫道:“外婆!”又转脸对林氏叫了一声“二舅母”。
汪氏笑眯眯地上前道:“嗳!你刚睡起来?我们准备早些来的,云岚说你要睡晌午觉,就这会子才来了。你嫂子炖了鱼汤来哩,你快来喝一碗。”
她九月初就带着来寿来清南村学堂上学,不过菊花月子里不容易见人,所以不大过来;林氏则是趁着板栗和小葱满月,来送满月礼,顺便探望小儿子来寿。
菊花刚想对刘云岚道谢,就听小葫芦脆生生地叫道:“菊花——”
这下把大伙都听愣住了,紧跟着又听他接道“姑姑!”
菊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娃儿,四个字分两段叫,咋听了这么别扭哩!
汪氏等人都哈哈笑了,刘云岚嗔怪地对儿子道:“葫芦,不要分开叫,要连起来叫‘菊花姑姑’,晓得么?”
葫芦听了似懂非懂,有些莫名其妙。他其实并不像大家预计的那样闷,虽然大多时候不吱声,可是有时候对着熟悉的人嘴巴却甜的很,让人猝不及防,就像眼下主动叫菊花。见大伙都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便又对菊花叫了一声:“菊花——姑姑!”
菊花忍住,不敢大笑,对刘云岚道:“随他吧,这么小,能叫这么清楚都不容易哩。外婆,二舅母坐。葡萄,帮忙装一碗汤送给你娘。”
葡萄忙上前接过刘云岚手中的罐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舀了两碗汤,一碗端给坐在木椅上的菊花,然后端着另外一碗去西屋送给她娘。
这里菊花就着碗里奶白色的鱼汤喝了一小口,赞道:“云岚姐姐这黑鱼汤熬得浓浓的,喷喷香。还有这么多哩,外婆你们都喝一碗吧?葫芦,过来姑姑喂你喝汤。”
葫芦听了使劲摇头道:“不喝,姑姑喝。”
刘云岚便赞道:“咱葫芦最听话懂事了,不跟姑姑抢东西吃。姑姑要养奶哩,好喂弟弟妹妹。”葫芦嘻嘻笑着靠在娘身边,看着菊花喝汤。
汪氏慈祥地笑道:“晌午我们都吃了鱼,是红烧的,这个是专门炖把你喝的。”
林氏眼睛骨碌转,对菊花道:“啧啧!菊花你们真大方,那个刘黑子一家,管吃管住还管给工钱,你连喝汤也不落下他媳妇,也不知她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找到你们这样的东家。”
菊花轻皱了下眉头道:“她在帮我奶板栗哩,我奶水不多,不够两娃儿吃的。”
林氏笑道:“那住处和工钱哩?听说你们还要另外盖房子让他们住?菊花,要不我跟你二舅也来帮你干活吧,反正家里那十几亩田也赚不了啥钱,你这边肥水省得流了外人田,我还能就近照看来寿。”
汪氏惊怒不已,狠瞪了她一眼道:“眼皮子浅的东西!肥水,哪来的肥水?人家不干活,就靠槐子跟菊花养?他们就这么蠢?”
菊花好笑地看着林氏,慢悠悠地说道:“二舅母,刘叔一家干活可是起早摸黑,哪怕半夜有事,也是随叫随到,连葡萄都要烧火做饭带娃儿,你也想干这活?这还不算啥,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犯了错,我打得也骂得,或者转手就能将他们卖了,你愿意跟他们一样?”
林氏听了傻眼,她当然不愿意了,她不过是眼馋刘家好吃好住的。不过,要是不付出,就想好吃好住,菊花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干。就是开善堂,那也不过是给人一碗稀饭吃罢了。
汪氏恨铁不成钢地对儿媳道:“人家是没了活路,才卖儿女,卖田地;你好好的家里有十几亩田,还不知足,还嫌赚钱少,想做奴仆,脑子进水了?谁家赚钱容易,青木、槐子,他大姑和姑爷,哪个不是起早贪黑地忙,不然坐家里那钱从天上掉下来?”
刘云岚在一旁听了抿嘴笑,也不吱声。
一时菊花吃完,葡萄进来将碗筷收拾了,然后偷偷地瞥了林氏一眼,匆匆低头出去了,显然刚才她听见了林氏的话。
这里祖孙几人说了会话,汪氏就催促林氏回去,“他爷俩在家没人照应,吃饭还不知咋糊弄哩。你趁早走,也省得到家天黑了,赶不上做晚饭。”
林氏不情愿地小声道:“等晚点让青木赶马车送我呗!”
汪氏瞪她道:“送你?送你到了家,他再摸黑回来?你咋从来就不能为旁人想想哩?你外甥还在地里干活哩,你多走几步路也不会死。”
林氏见老太太发怒,急忙道:“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娘,那来寿就费事你照看了。他大姑忙得整天不得闲,他表嫂还要照看葫芦,你老人家好歹多用心些,要记得帮他添衣裳鞋袜,缺啥东西就托人带信给我,我让人送来。”
菊花听了这话诧异——咋转眼这么懂事了哩?
汪氏面色缓和了些,点头道:“这我都晓得。他是我从小带大的,我比你知道。回去好生伺候他爷俩,门户要看紧些,来财也要拘着点,没事不要让他去下塘集——那地儿事多。”
林氏连连点头答应,又跟菊花刘云岚打过招呼,叮嘱了好几句,才出去了。
刘云岚跟上去道:“我送送二舅母。葫芦就呆在姑姑这,跟老太太一块,娘马上回来。”
葫芦点头,趴在汪氏腿上揉搓。
两人在门口碰见何氏,又是一番寒暄客气,然后林氏才走了。
何氏端了一碟包子进来,笑着让汪氏,葡萄另拿了干净的碗筷来,让她们吃包子。
菊花用筷子将一只包子分开,搛了小小的一块喂葫芦,一边纳闷地问汪氏道:“外婆,我咋觉得二舅母变了,虽然有时候说话还跟先前一样,可是刚刚那话说的,我就觉得不像她说出来的。”
汪氏看了何氏一眼,有些尴尬,讪笑道:“你这娃儿,看让你婆婆笑话。亲家,我这个二媳妇是有些不省心,要人盯紧了。不过她就是嘴碎,喜欢叨咕,身子重,眼皮子……也有些浅……”
她越说越羞愧——这缺点还少了?嗯,她还算怕自己,不敢不敬长辈。
何氏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忙笑着圆场道:“我听青木娘说过。要说她也没啥大坏,有些媳妇不孝敬婆婆,那才叫人恨哩。你老人家多操些心,常管教她些,不就成了?其实我们也都是毛毛躁躁的,我婆婆在世的时候,也常教我些话,我娘昨儿还说了我一顿哩!”
汪氏听了她的话,喜笑颜开,道:“就是这个话。”转头又对菊花道,“你说刚才的话不像她说的,那是因为你不常见她,她如今可是变好多了,在家干活也还算勤快,对来财来寿照看也精心。这回带了好些衣裳鞋袜来,都是她晚上点灯帮来寿做的。就是有时候还犯老毛病,不过说了她也能听到心里去,不像以往,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菊花笑道:“这就不错了,得慢慢来么。”
她看着外婆花白的头发,有些心酸,林氏一点改变就让她这么高兴,真是“望媳成材”。也不知这对婆媳上辈子有什么恩怨纠缠,这辈子不像婆媳,更像母女。对,她觉得汪氏待林氏更像母亲待闺女,管起来也严厉,对她的不贤惠又一再宽容。
说笑一会,何氏仍旧出去忙,汪氏又高兴地对菊花道:“来寿读书很用功哩,晚上下学了,哪儿也不去,就趴在桌上写大字,写完了才跟小葫芦玩一会。听青木说,夫子也夸他聪明哩。”
菊花笑道:“来寿小时候就是个乖巧灵泛的。指不定能挣个秀才回来哩,那时候外婆可不就长脸了。”
这话挠到汪氏的痒痒肉上,笑得眉眼舒展。要是以往,她不定还会谦虚一番,可是清南村一下子中了三个秀才,她孙子为啥不能?那个小石头她是见过的,她觉得自己的孙子不比他差。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拉下脸亲自开口跟杨氏说,把来寿送过来念书。
她私心里有些惭愧,毕竟勉强闺女这么帮儿子不太合情理,手心手背都是肉,闺女家事情也多,小葫芦又小,可是为了来寿能成材,她也只好舍了老脸,又亲自过来照顾来寿,也好帮衬杨氏一把。
她在郑家整日也是忙前忙后的,总想多干些活计,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些把来寿送来读书的愧疚。杨氏苦劝了几回,她也不听。来寿上学去了,她就眼不错地盯着小葫芦,照看鸡鸭,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坐在廊檐下做针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菊花看着外婆一副憧憬的模样,便又叮嘱了她几句。心想让她对来寿有些期盼也好,这日子过的就有奔头,心里憋着一股劲,人就有精神。
送走了外婆,她又迎来了云影。
云影帮她诊脉换药后,又重新开了一张方子,一边起身回去替她抓药一边笑道:“基本没有大碍了,以后就是慢慢调养。啧啧,你家这院子实在是太干净了,这鸡都被赶哪去了?你这一回把它们可害惨了,连院子也不让进,弄得这院子都不像农家院子了。”
菊花不理她这话,微笑道:“你快去快回,我娘做了好吃的等你哩。”
云影忙高兴地去了。
菊花扫了一眼院子,的确干净极了。为了她和刘婶养病,不但屋里总是洁净明亮,家什擦得纤尘不染;那院子里也是常撒水清扫,鸡鸭不到晚上不准进院子,连猫狗也赶到院外呆着;后院的猪栏和鸡栏,刘叔恨不得一天冲洗两次,这真是卫生检查月,连全家洗澡洗头都特别勤。
就要收晚稻了,槐子说,到时候将稻子全搁在郑家院子里晒、扬灰清理,不让这边院子撒满灰尘和汗水,还像以前那般清爽。
葡萄拎了个小木桶出来,见她站在台阶下,忙道:“少奶奶,你快进去吧,我要撒水扫地了哩,这菊花也要撒水,叶子上都落了好些灰。”
菊花失笑——这也太谨慎了,想要一点灰没有怎么成,风一吹不就来了?不过她也没打击小女娃的积极性,对她赞道:“葡萄真勤快。你撒水吧,我看看这菊花。你早上按我说的剪了花朵儿么?”
葡萄从井里提了半桶水上来,倒在自己的小木桶里,提到墙根边,舀起一瓢水一边用手往野菊花上泼洒,一边笑道:“剪了好些哩,张奶奶蒸了晒上了。我还去外边采了不少,等晒干了好装几个枕头。”
菊花点头,见那些野菊撒了水后,叶片更绿,花儿黄灿灿的更明艳,正看着,刘婶抱了板栗出来,笑呵呵地说道:“少奶奶,板栗醒了哩,我给他喂了奶。”
菊花忙上去接了过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刘婶,你不要总抱他,你身子还没长好,要当心了。”
刘婶跟在她身后,感激地说道:“我觉得长好了哩,一点事也没了。天天吃闲饭,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少奶奶你比我晚些生的,还是我来抱吧。”
菊花走进房间,将板栗放到小床上,挨着小葱的身边躺好,回头认真地对她道:“你可不要大意了,那伤口看着不碍事,却是不能用力挣扎的,不然裂开就麻烦了。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看在云大夫整天诊脉、记录,用药帮你调理的份上,好歹精心些。你在我们家也不算是吃闲饭,你不是在帮我奶板栗么?我就是请个奶妈也是要花银子的。再说,多养几个月,把身子养好了,我还有好些事要让你帮着做哩,你急啥?”
刘婶听了急忙点头,惭愧地说道:“我听少奶奶的。我已经给云大夫添了好些麻烦哩,可不能再把伤口挣裂了害她。”
菊花微笑道:“你好好养。等身子养好了,帮着多照顾些云大夫,她一个女娃儿,也没爹娘在身边,整天帮人瞧病,咱们多关心她些,也算一份心。”
这话更说到刘婶心坎上了,她用力地点头,跟菊花唠叨了一堆对秦枫和云影感激不尽的话,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菊花好不容易劝住了她,等云影配了药回来,刘婶便自告奋勇地接过煎药的活计,说这个并不累人,她全当活动身子。
云影倒没反对,只是跟她说了如何煎,煎多久等,然后让她去了。
何氏听说云影来了,便用盘子托了两截糯米藕进来让她和菊花一起吃,说是刚煮好的。
云影欢喜地笑着谢过她,跟菊花一人一双筷子,插在莲藕上,举着啃。
因为干旱的原因,菊花家的鱼塘见了底,虽然塘底子没被晒裂开那么夸张,但鱼儿却是一锅端——全捉起来了,连小鱼也没放过。大鱼卖了,小鱼儿则都晒成了鱼干。只是这莲藕埋在软泥里,保留了一部分,等下雨后,塘里慢慢地又积了些水,总算没将藕种都挖断绝。
云影吃着藕,忽地想起什么,乐呵呵地对菊花道:“我看你们明年怎么办,这鱼叫你们一锅端,连儿子孙子都逮起来,那鱼塘都空了。呵呵,反正我是喜欢的,那干泥鳅可真好吃,炕了特别香。”
菊花瞪了她一眼,因为她不能吃这些,听了心里嘴里都难受,便转移话题,笑着对她说了刘婶的事,又道:“我想好多人家都在家里给你跟你师兄供长生牌位哩。”
云影吃了一截糯米藕,斜眼瞥她道:“那你呢,怎不见你给我供长生牌位?”
菊花笑盈盈地说道:“你这样子一看就是个长命百岁的,再说,我比他们有条件些,多帮你干点事不是更好?槐子将集上的院子收拾出来了——你见过的——前面的铺面给你们开医馆,后面住人。那院子比上回给你的那间药铺要大多了,里面果树花草也齐全,住着也舒坦。”
云影吓了一跳道:“那不是你的陪嫁么?要当别院住的,给我们开了医馆,你们不住了?”
菊花笑道:“那后面的房子有三进呢,你跟你师兄就是打滚也住不过来,我们一般不去集上住,要是偶尔去一次,也不会打扰到你们。我家另外还有个院子,小一些,是槐子买的,离那地方远一点,就是不适合开医馆,我们要去集上小住的话,就住那好了。”
云影犹豫地说道:“那我租你的吧,那院子太大了,你租给人能收不少钱呢。”
菊花忙摇手道:“你就当我是给板栗和小葱积德行善好了——我出房子,你们帮人看病。再说了,你救了我的命,这个账细算起来,我还不知要付给你多少银子呢?一时也没那么多钱,慢慢还吧。往后我说不定会折腾些生意,就算不亲自去张罗,也会常常地去集上,顺便瞧你。”
云影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客气,接受了菊花的好意。因为她上次去下塘集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菊花家早年盖的院子位置最好,那地方被菊花和青木兄妹俩分了,如今羡煞多少人。
菊花忽然道:“云影,你在外边就跟人说,帮我把脸上的癞皮治好了,如今还剩一点疤痕,再过几个月,就会消失了。”
云影诧异地问道:“这是……你要把面巾拿下来了?”
菊花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五奶奶要帮槐子纳妾的事说了出来,“老是丑女丑女的,让人听了气闷。虽然不担心槐子会咋样,可是那些三姑六婆以为有空子可钻,经常来聒噪,这日子也过不安生。这两天都来了好几拨人了,我估计还会来人,因为……”
她尚未说完,就听云影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菊花无奈地瞧着她——就晓得她会笑话她!
云影一边笑一边揉着肚子,好容易才停下来,道:“这就叫有得必有失!上回那贪官挑民女的时候,听说你连名字也没被录上,这就是丑的好处;如今可不就报应了?总不能你老是好运气。”
菊花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拿下这面巾,也不光是因为这个,还有个缘故……”
云影摆手道:“你不说我也晓得,不过就是贪官走了,张杨也中了秀才,你们好歹有了些自保的能力。”
菊花点头道:“我又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比你差远了,如今又成亲生了娃,只要不是倒大霉,就没事。”
云影却调笑道:“要我说,你这生了娃,养得比先更好了些……”
菊花郁闷地打断她话道:“你可别在外瞎说。人们的好奇心很重的,传来传去跟事实全变了样。”
云影笑着点头道:“我不说就是。你不是说过,聪明的女人只对付男人嘛?你只要把槐子心抓紧了,什么纳妾,他自然会替你挡在门外的。”
菊花见她满脸兴味地告诫自己,哭笑不得,看来女人的八卦心理在哪都一样。她没好气地说道:“不挡在门外,弄进来他有那个能耐管么?种田都忙不过来哩!”
云影又是一阵笑,然后神秘地低声说道:“就算他真的纳了妾,你也不要怕,那些大宅门的斗争手段,用药下药我全知道,怎样防备我也清楚的很——我在云州城见的多了,有我教你,肯定吃不了亏。”
菊花满脸黑线地看着她,气道:“不用教。我一定不会让他纳妾的!真要阻止不住,在他纳妾进门前,我先走,他爱怎么折腾随他去。”
云影听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道:“走?去哪?”
她自小随着云真人四处行走,后又隐在云雾山云州城,虽然没被那些规矩礼法束缚,但也没有什么标新立异的想法。她见惯了豪门官绅的妻妾成群,还真没见过夫君纳妾就要走的媳妇,况且她想着,一个女子嫁了人,又生了孩子,还能往哪走呢?
菊花不理她的八卦眼神,心道,如今自己可不是初临异世那会儿,两眼一抹黑了,如今也有了些自立的资本,也长大了,还怕生存不下去吗?不过眼下这些都不必说,也不必想,否则的话,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云影一个劲地缠着菊花问要是槐子纳妾,她会去哪。
菊花白了她一眼道:“要是秦大夫纳妾,你会如何?”
云影顿时愣住了,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菊花好笑地看着她道:“别瞎想,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使你体会一番那决绝的心态,去哪都不重要。秦大夫那样的人是不会有闲心调脂弄粉的。”
云影连连点头,正闹着,何氏进来叫她们吃饭,问云影秦大夫在不在,要不然也叫他来吃饭。
云影道师兄进山采药去了,何氏这才作罢,说槐子跟他爹正在洗澡,等他们洗好了就端饭菜,让她们待会出来吃饭,然后就出去了。
菊花诧异地问道:“这都深秋了,还进山采药?你们不是开了药铺么,为何还要亲自去采药,这不是耽误工夫么?”
云影瞅了她一眼道:“药铺只能收一些常见的药材,有些药材不是随便就能碰见的。不去山野里多走走,也不容易发现好的药材。多采药、配药、制药,也能发现一些药草的药性。师兄是对你和刘婶的剖腹产不满意,誓要有所突破,所以最近都在琢磨苦思这个问题。”
菊花更诧异了:“我跟刘婶不都好的很么,你们为何还不满意?”
云影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着她道:“你也不想想是谁帮你们做的手术。我跟师兄的医术就算比不上我爹,说句不自夸的话,那在靖国也是有数的。这剖腹手术要是一般大夫来做,只怕顶多只有四五成的把握能保产妇无虞,那还要产妇的身子健壮,才能扛得过去。我跟师兄的医术可增加两成把握;我们用的药也不是一般大夫能有的,再增一成把握;术后我跟师兄守在你们家,须臾不离,随时诊治,这又增一成把握;你们家也是细心的,诸般吃穿用都十分精心,这不就成了?可是你想,再有几个这样的手术,我跟师兄将要如何?但我们要是不亲自看护的话,若是城里有钱人家还好一些,但这乡下的农户,十有八九会伤口溃烂化脓,或是邪气入体,引发重症。”
菊花震惊地问道:“所以你们……”
云影叹气道:“所以我们要想法子配出更好的药来。其实我爹配制的伤药已经很好了,若是一般的外伤,哪怕伤口极深,都十分见效。只不过师兄说还不够,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外伤,产妇的子宫也剖开了,所以……算了,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菊花带着崇敬的心情看着她,这可真是伟大的期盼了,他们要是研制出更好的药,意味着这剖腹产就能普及。眼下么?菊花不禁为那些难产的孕妇担心起来。
她幽幽地问道:“是不是又有人死了,你师兄才……”
云影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道:“师兄去晚了。你知道,他们总是先找稳婆,生不下来才会找大夫的。”
菊花不语,暗自出神。
云影忽然打起精神笑道:“我收赵清做徒弟了——她真的很有天分,记性好,有灵性,尤其号脉的感觉极灵敏。”
菊花听了这消息果然高兴极了,不仅是为了赵清高兴,更因为云影找到了合心意的徒弟。她忙问道:“赵三叔也答应了?”
想想问的真蠢,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赵三两口子怎会不答应呢?
云影点头道:“赵三叔让她好好跟我学,不要惦记家里。”
正说着,槐子在外叫道:“菊花,吃饭了。板栗和小葱没醒吧?”
菊花忙应了一声,拉云影出去吃饭不提。
几天后,云影和秦枫去下塘集开了间“济世堂”,就用了菊花的陪嫁园子。因为菊花说他们就算不用,这园子她也不会对外租的,为免荒废,还要请人照看打扫,不如就当帮她看房子好了。
园子里的树是早就种了的,房子则是四五月的时候,青木自己建房子,顺便帮妹妹也建了起来。他觉得菊花出嫁匆匆忙忙,陪嫁的东西少了,再说,这笔钱细究起来也算是菊花挣的,所以他就又出钱帮菊花将园子里房子盖了。临街自然是盖的铺面,如今正好用作医馆。
云影过几天回来一次帮菊花和刘婶诊脉、调整药方,两人渐次痊愈,刘婶已经能帮着干些杂活了,整天欢喜的很。
正是割晚稻的时候,张家父子和刘黑子白天都忙得不着家,连小黑皮也跟在稻田里帮忙打下手。稻子收回来先弄到隔壁郑家晒,晒干了才搬进地下储藏室。郑家自己也有不少晚稻,于是院子里堆了好大两堆谷子,一直晒到十月底,才算完。
这日晚间收工清洗后,槐子不顾疲累,抱着儿子板栗坐在椅子上逗弄,菊花站在他身后,用块布巾帮他擦湿漉漉的头发。
“菊花,我想明年多喂些猪,反正咱家有两头母猪,下的小猪就全自个养了,慢慢地增多,在外边另外盖猪栏屋,让刘叔看着。”
菊花手顿了一下,继续帮他擦头发,问道:“可想好了喂啥?猪养多了的话,橡子果儿肯定不够吃的。再说,如今人们都是洗了橡子面粉来卖,或是自己吃,这两年光景不好,用橡子果儿喂猪招人骂哩,也不划算——还不如卖橡子面粉来钱快。”
槐子道:“这个我晓得。今年我就特意用玉米渣掺了青草、水浮萍、山芋藤、山芋渣、黄豆杆来喂猪,反正逢到季节有啥就掺啥。你瞧,喂得也不错。等冬天才用橡子果儿掺红萝卜喂。猪喂的多了,肥料也就有了。”
菊花点头道:“嗯,这样成。我正准备要再买些荒地,到时候种啥都成;把鱼塘也扩大些——挖出三亩大小来;木耳也多种些,虽说产量低,好过在山上捡野生的。”
槐子喜悦地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买地就不用你掏钱了——你的钱自个留着吧——我从今年的收入里掰几十两银子出来买荒地。往后种地、喂猪、种木耳和养鱼,咱雇几个人帮忙,就能转得开了。家里这些收成,加上从佃户那收的租子,一年也有不少收入,往后再慢慢地置办些产业。”
如今家里一年拉拉杂杂也有七八十两银子的收入,大头当然是养猪卖的钱,另外鸡鸭、蛋、木耳、鱼、藕、橡子面粉、山芋粉丝、黄豆白菜等等,也能卖些零碎银子,加起来也不少。粮食还真卖的不多,主要是心里没有安全感,全收藏起来了。
菊花道:“钱留着又不发芽,还不如买些田地。你买你的,我自有主意。”
槐子听了回头好笑地对她道:“啥叫我买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么。你自个想买田地也成,到时候找人来种,如今没田地的人多着哩,不比往常,一般人总有一亩两亩田地在手上,不至于饿死。”
菊花点头,她是要置办私产了。
两口子仔细地筹划了一番,看着儿子和闺女,心里充满了干劲。
可是,菊花和槐子显然低估了张杨中秀才、张家发家带来的影响,他们还没安静几天呢,晚稻也没收完,就有本家的大爷爷,也就是张大栓的大伯——也是远房的——上门来了,端着长辈的架子,一副公平处事的模样,问张大栓为何要撵走五爷爷,这么不尊长辈,不是秀才家该有的行径。
家里正忙,还被这些亲戚上门胡搅蛮缠,何氏恼怒万分,也不去叫张大栓父子,就跟那个大爷爷吵了起来,差点拿大扫把赶人。
菊花在房里听了几句,见何氏就要暴怒,忙让葡萄唤何氏进房间,对她说不可太莽撞,还是去叫槐子回来应付他们。又细细地跟她说,要是杨子不是秀才,往后不做官,那咋闹都没事;可是杨子是读书人,要走科举途径入仕,这名声操守就格外重要,若被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文人的嘴是最歹毒的。
她说完了,见何氏似懂非懂的样子,便叹口气道:“娘,读书人对名声比咱老百姓看重多了,要是有那不孝顺的,就算当了官,若是被人揪住这一点,那肯定会丢官的。咱家这事,虽然亲戚隔得远一点,好歹也算本家长辈,你要是拿扫帚把人撵出去了,没准哪天就会让杨子吃亏。”
何氏呆了,她撵人会让杨子倒霉?明明是这些人不讲理好不好?
不管咋说,她还是不敢再撵人了,于是让葡萄去田里叫张大栓父子回来。
过了一会,张槐独自回来了,不见张大栓。他裤腿卷得高高的,在院外使劲拍打了一番身上的灰尘,又去井边打水冲了一遍腿脚,洗了把脸,这才进屋。
大爷爷端坐在四方桌的上方,五爷爷和七爷爷分坐两旁,大爷爷见了他威严地问道:“槐子,你爹哩?”
张槐垂手站在地下,平静地答道:“我爹在田里忙哩,让我家来问大爷爷有啥吩咐。还请大爷爷担待咱们小辈些,这霜降下来了,可不敢耽搁,粮食不收进仓,一大家子人吃啥?杨子读书也是要钱的。咱家又添了人口,越发难了,比不得几位爷爷福气,这时候还有空闲出来。”
大爷爷闻言气闷,他家没种晚稻,想割也没有哩!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眼瞥见五爷爷对自己眨眼,便干咳了一声,端着架子道:“说一会事能耽搁多少时候?你快去叫他家来,我有话问他。”
槐子道:“大爷爷有话就问我吧,这么来回折腾,等我去田里叫人的工夫,大爷爷都能说好几遍了。我就算不成器,好歹也读了两年书,如今也帮我爹分担家里的活计,没事出个主意啥的,大爷爷问我也是一样的。”
五爷爷见他全不似那天气怒的样子,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眼瞅着上方的老头,询问咋办。
大爷爷本想等到吃晌午饭的时候,那时张大栓该回来了吧?又一想,还不如跟槐子说,张大栓虽然是爹,可是两儿子都出息了,一个在外读书,一个在家当家,就算他真回来了,只怕还是这个槐子跟他们应答。
于是整理了一番言辞,严肃地问道:“我听说你们那天把你五爷爷和七爷爷赶出门了?可有这事?你既是读书识字的,也该懂得尊敬长辈,不说长辈教导是为你们好,就算他说的有啥不对的地方,你也该听着,撵人出门是你小辈能干的么?你就不怕坏了杨子的名声?”
张槐面无表情地问道:“打从我爷爷死后,各位爷爷可曾上门教导过我们?”
几人听了一滞,五爷爷急忙道:“我们这不是来了嘛!”
槐子讥讽地看着他们道:“便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不见多来往,为何现在上门端长辈架子?还对我家的事指手画脚的?”
大爷爷有些尴尬,强自镇定道:“就因为你爷爷不在了,我们才要多照看你们些,咱们亲不亲,都是张家人……”
张槐不跟他扯那些,继续问道:“我爷爷早就不在了,为何这么些年也不见各位爷爷上门照看?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不见上门照看,单门独户被人欺的时候也不见上门照看,老实说,我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些远亲哩,听我爹说才晓得,原来我们家不是外来杂姓,也是有族亲的。”
大爷爷本是理直气壮地训斥,被他绕到这话题上来,不由得就气短了,于是再绕回去:“不管咋说,长辈们教导,也是为你好,你撵人就是不对,你读书……”
槐子打断他话道:“我读书才明白义理二字。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本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人大多这副嘴脸,这也就罢了,可是对我家的事指手画脚,这任谁也不能容忍。是不是见杨子中了秀才,就想拿捏住我们?”
几位老人被戳中心病,有些恼羞成怒,五爷爷紫涨面皮,道:“不是当你至亲,谁会管你的事?你不知感激,还……”
槐子不紧不慢地又打断他的话:“打从我爷爷死后,十几年来几位爷爷也从来就没管过我们,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是不大上门的,所以我们从不敢指望。”
他死咬住这话,气得大爷爷无计可施。
本来也是,类似他们这样的远亲谁家没有?穷的时候当然没人理,发家了就亲近起来,这不是很常见的么?如今这死小子抓住这点,想不认他们,哼!
他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个小辈全不知好歹,我不跟你说,去叫你爹家来。”
槐子见他们全不识进退,也冷下脸道:“大爷爷好清闲,那就可怜我们一些,累死累活的,还要从田里被人叫上来挨训。我爷爷见了,怕是在地下也睡不安生哩。要不是他去得早了,我们也不会被人这样欺上门来,就算家里中了个秀才,也没被人放在眼里,想咋捏掰就咋捏掰,动不动就让人休妻纳妾。不晓得十里八乡的人听了这事会咋想。”
三人听了这话有些心惊,他们可不想担个不尊秀才老爷的名声,可又不想放弃,究竟现在为啥争论,连他们自己也糊涂了。
大爷爷仔细思虑了一番,道:“你五奶奶那天说话是糊涂了些,不过本心也是为你好,你既不乐意,这事不提了就是,吵吵嚷嚷的,倒叫外人看了笑话。你就算生气,也不该对你五爷爷发脾气……”
槐子简直是忍无可忍,觉得跟这些人说事实在受罪,完全的颠倒黑白,一不小心就让他绕糊涂了。
他再次打断大爷爷的话道:“不是我们想提,是你们一直不放手。娃儿满月那天,五奶奶说了这事,被我娘回了;五爷爷跟七爷爷第二天又赶上门来重提,我们也没理会;今儿大爷爷又带人来重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长辈就是这样教导我们小辈的?”
大爷爷看着他干瞪眼,也觉得跟这小子说不通,就算槐子说的句句实情,他也是忍无可忍的——他在家说话,孙子孙女哪敢这样顶嘴?对又咋了,错又咋了,根本不用管对错,长辈说话好好听着就是了,他可是爷爷哩!
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都看怪物一样看着对方,屋里静默下来。
菊花在房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对话,也见识到了这封建大家长作风,话说她以往都没机会见到哩。她也纳闷:她自己家就不说了,咋她外婆家、槐子外婆家都不是这样的?算了算亲戚里面,也就她老姑奶奶有点这派头,不过好歹还算讲理,外边这几个,根本就不讲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见葡萄正在井边洗尿布,遂小声叫道:“葡萄!”
喊了好几声,葡萄才听见,忙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到窗子根下,踮起脚攀着窗沿,小声问道:“少奶奶,啥事?”
菊花轻声道:“你去厨房跟我娘说,把饭装了送田畈里给爹他们吃,让他们不用回来了。你也把饭端西屋去吃,甭进堂屋张罗,不要理他们。我待会再出去吃。”
葡萄点点头,转身去厨房跟何氏说。
这些人就不能给他们好脸,吃了她家的饭还给她家添堵,那粮食留着也不会发霉,干嘛要请他们吃饭?
堂屋里,槐子静了一会,率先开口道:“大爷爷要是没啥事,我就去田里忙了,一天天的冷了起来,粮食可是耽搁不起。家里忙,我就不留几位爷爷吃饭了……”
大爷爷怫然瞪眼道:“你这是赶我们走?”
槐子绷着脸道:“大爷爷觉得我们该丢下田里的活计,让粮食烂在田里,然后陪你们坐这闲磕牙?就是我家老祖宗这会子从地下爬起来,遇上这农忙的时候,怕也是要叮嘱我们先收粮食哩!”
五爷爷静了这么久,见张槐有气怒的迹象,便插话道:“那也不能这么对长辈哩!”
张槐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称长辈,那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才会让人敬重。十几年不管不问,一上来就让人休妻纳妾,几次三番上门吵闹,全不顾人家辛苦劳作,田里庄稼等着往回收,只顾自己出气,这是一个长辈该做的?咱庄稼人就怕没收成,既然种了粮食,临了还这么不当数,只怕老天也不容!”
几人哑然,谁敢拿庄稼不当数?谁敢说粮食不收不要紧?怕是要被唾沫给淹死。
大爷爷静了半响才挥手道:“你去忙吧,我们不用你陪,就坐这等你爹。”
张槐大怒,回身端了根小板凳,往堂屋当中一放,钉子似的扎根坐下,森然道:“既然大爷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定要闹事,那我就奉陪。有啥话大爷爷就说吧,让我听听还有啥新鲜的。”
大爷爷一呆,道:“哪个想闹事了?”
槐子道:“不闹事呆这等我爹干啥?大爷爷还有啥话不能跟我说,一定要跟我爹说的?我们一家人忙得脚打后跟,连饭也没空吃,你们坐这专门给我们添堵来了?”
七爷爷哼了一声道:“忙得脚打后跟?那房里躲一个,西屋里还养一个外姓人,你爷俩可真会安排家计!”
槐子转头怒视他道:“又对我家的事指手画脚!七爷爷是觉得该请你们来管家?那往常咋鬼毛也不见一根上门?如今这么贴着为哪般?”
为哪般?这还用问嘛!
大爷爷就是再拿大也觉得受不住了。他其实就是不想断了这门亲,又想张大栓父子敬他们为长辈,谁知越说越僵,这长辈的面子也丢光了,再端架子也没意思,遂怒而起身道:“走!如今人家家里出了个秀才老爷,咱高攀不起,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张槐却不容他颠倒黑白:“我们倒是按理尊敬,就算人家十几年不管不问,满月的时候,还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偏人家不把秀才家人放在眼里,让人休妻纳妾,人不答应还端着长辈的架子压人,连农活也干不安生。”
气得大爷爷也不接话,闷头往院外走。
他觉得说不过这小子,到底念了两年书,肚子里装了些墨水,说话都不一样,处处压着他,哪像他家的几个孙子,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屁也不敢放一个。只是他也没想想,是谁让孙子变成这样的。
他一走,五爷爷和七爷爷只好偃旗息鼓地跟上去,张槐板脸在后,送他们出了院子,一直看着去远了,才回头。
大爷爷出了门走出老远,直到柳林遮住了张家院子,才转身训斥五爷爷道:“都是你家的老婆娘,好好的让人休妻纳妾,那是一个长辈该说的话么?想嫁外孙女儿,早干啥去了?”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对着五爷爷就发了过去,又想是老五两口子得罪了这侄儿家,干自己啥事?跑过来白受了一场气。
五爷爷气恼地说道:“他不休就不休,又没说一定要休?不过是老婆子吓唬那郑家人罢了。这癞皮女生娃亏了身子,咱白送个闺女来帮他生儿子还错了?哼,我就不信他不想,整天对着那丑女就不厌烦,装给谁瞧哩?”
大爷爷心中一动,瞪了他一眼道:“那也是人家自家的事。你没瞧出来,这槐子是极讨厌旁人管他家的事么?”
他忽然觉得五奶奶很蠢,这事能直接说么?若是带着外孙女儿多往张家走几趟,最好找空住些日子,那槐子正当年轻,就算本来不嫌弃丑女的,架不住一好看的闺女在旁边晃悠,这事说不定不用他们操心,他自己就求上门来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决定回去让自家老婆子找个空闲来跟何氏拉扯拉扯,一来转圜一下,不能将这门亲给断了;二来老五没算计成的事没准他不费力气就办成了哩。
想到这他脚步轻快不少,刚才受的闲气忽地消散了,瞟了一眼旁边的五爷爷和七爷爷,也不吱声就大步去了。
槐子回到屋里,菊花从房里出来,问道:“走了?”
槐子点头道:“走了。跟他们说话真是比割两亩稻子还累人。幸好他们以往对咱不管不问,不然的话,如今肯定跟祖宗一样拿班做势。”
菊花微微一笑道:“他们本来就当自己是张家祖宗,你看那架势摆的?那说话的口气,就算咱亲爷爷在世怕是都没这派头。”
两人正说着,何氏从外边进来,接过话茬道:“你亲爷爷才不会摆那个架子哩,瞧瞧你爹是啥性子就晓得了——跟你爷爷一个样。吃饭吧!要是他们不走,我还准备去田里送饭哩。”
张槐忙道:“我去叫爹他们!”
何氏道:“不用了,我已经让葡萄去叫了。这会儿该回来了。”
槐子这才作罢,又跟菊花说起刚才的事,也不知这事算不算完。虽然并不怕他们,可是他们要是回去乱说一气,谁有闲心老是跟他们掰扯这些?
菊花夸他道:“你今儿就说的不错,比发火赶人好。我都没料到你竟然能把他们说走了,我还以为他们要赖到下午哩。”
槐子拧眉道:“再发火不是更让他们有理由上门?真是倒霉,这叫啥事?白费了半天工夫。”
他看看菊花,想起这事是从五奶奶要他纳妾开始的,就因为他娘说漏了嘴,让人以为菊花可能亏了身子,不能生养了,才使得他们打起了小算盘,忍不住又是一阵气怒交集。哼!就算菊花真的不能生了,他们也休想往他身边塞人,他才不要娶那些人哩!
待张大栓回来,在饭桌上细问了槐子事情经过,板脸道:“下回再来还这么说,也别发火,也别让步,省得他们蹬鼻子上脸。”
槐子沉着脸点头。
何氏恨恨地说道:“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总想拿大扫帚把他们扫地出门。就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亲戚,难怪咱爹娘那时候跟他们断了来往。”
张大栓道:“可不是咱爹娘跟他们断了来往,是因为咱家穷,人家看不上眼,才懒得走动的。那边有事也不请咱,咱家有事也请不动他们,这不就断了!”
槐子道:“亏得断了,不然就他们那行事做派,咱家能过安生日子?眼下就算贴上来,因为往常也没沾了他们便宜,就不用瞧他们的脸色了。”
张大栓吃了一大碗饭,吁了口气,道:“就是这个理。”
可是他们都打错了算盘,这事过不了几天,大爷爷媳妇大奶奶上门了。倒没吵闹,只是歉意地对何氏说了好些话,又说大爷爷是族亲里年纪最长的,如何的不容易,那天不是来闹的,不过是想来帮两方说合的,语气诚恳,颇有些低声下气的味道。
要说张家跟郑家人都有个特点:平常待人最是实诚了,可若是遇见不讲理欺负人的,吵嘴打架也不含糊;但人要是跟他们矮着身子陪笑脸,他们反而不好意思计较了,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所以何氏见大奶奶一把年纪了,陪着小心跟自己说了半天话,想板着脸不理她也不好意思,晌午也留了饭——赶人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更使她憋屈,因为她打心眼里不想跟他们来往,觉得那天跟大爷爷吵架,才是最爽快的。
只有槐子跟菊花对大奶奶不咸不淡的。菊花根本不理她,但她也不好怂恿婆婆赶人走——依何氏的性子那是不可能的——也不好越俎代庖,要是她以儿媳妇的身份气走了人,那往后也别想在外抬头了,所以只好暗叹了口气,心想往后留心些吧。
就这么的,两家算是和好了,而其他人家,也找机会凑了上来,连五爷爷家也装作没事人一样,亲热地跟张家走动不停。
这回张大栓两口子和槐子都很坚决,虽然没有宣布跟他们断绝关系,但人来了根本不搭理。
可是一样水养百样人,就有那皮厚的人对他们的冷淡视而不见,让菊花大开眼界的同时,也十分的警惕——这种人最是难缠了,“人不要脸则无敌”,沾上就甩不掉,而且这种手段对付张大栓和郑长河这样人最见效了。她便细想如何给他们一个震慑,打消那点粗鄙的小心思。
有了娃儿的日子是忙碌和充实的,这个冬季,菊花不再跟往常一样清闲。往常,她可以一边缩在火桶里烤火,一边做针线,旁边还放些零嘴儿。如今倒好,总是安静不一会,不是要帮板栗和小葱换尿布,就是要喂奶,只能忙里偷闲地做些针线,并教葡萄一些家务活计和自己的行事习惯。
十一月,张家和郑家都买了几十亩荒地,趁着天刚转冷雇人开了出来,翻开土壤,好将深土中的虫子冻死,等明春的时候再翻一遍,施些肥料,就可种一季山芋或者玉米了。
菊花跟着也买了五十亩荒地,深翻后冻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不停地从集上碓房里买来稻壳,慢慢积攒着,堆了好几座小山包,准备开春种竹子用。
槐子奇怪极了,见菊花神秘兮兮的,也不跟自己说,便不问她,只是帮她张罗这些事。张大栓两口子见菊花置办私产,却很高兴,反正菊花挣再多的钱,将来还不是留给孙子孙女?因此不但不眼红,张大栓还乐颠颠地跟着槐子帮忙打理。
增加了这些田地,槐子从佃户里挑了两家实诚的,跟着刘黑子一块干活。一家姓吴,家里有父子三个壮劳力;一家姓王,则有父子五个壮劳力。这样,固定用这两家人,农忙的时候就不用另外雇人了,都是附近村子的,用起来也放心。
腊月里,这日外面寒风萧瑟,地面泼水凝冰,院子里两棵梅树也打了花骨朵,就要开花了,张家请来了屠户,杀了五头猪,留下猪头猪尾和内脏,还留了几十斤肉,其余全卖给了方家作坊。
杀猪的日子,自然是要请菊花娘家人来喝杀猪汤的,这是个习俗。因就在隔壁,双方又是儿女亲家,郑家也不客气,就没做晌午饭,全家过来张家吃饭。
外面猪的惨嚎声响个不停,槐子青木等人都忙忙碌碌地帮着打下手,分猪肉;屋里,菊花带着葡萄照看几个奶娃儿顺便做针线,何氏则和刘婶在厨房里做饭,杨氏过了一会也来帮忙。
“菊花——”
院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葡萄听了低头抿嘴儿笑,菊花也是好笑不已,这是她小侄儿葫芦的特色称呼,跟着就会叫姑姑了。
果然,小葫芦穿得跟个圆球似的,头上还戴着顶小红帽子,脚下是崭新的黑棉鞋,颠颠地跑进屋,跨过门槛的时候,手扶着那门槛,先跨过一条腿,屁股磨转,把另一条腿也收进来,才松开两手,转身对着菊花叫道:“姑姑!”
菊花听着这声迟来的“姑姑”微笑,见他飞扑过来,摇摇晃晃的,十分担心地叫道:“慢点,当心摔着了。”
话音未落,果然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乡下的娃儿就是皮实,这冬天里衣裳也穿的多,因此小葫芦对这一跤根本无所谓,他双手撑地,撅着屁股爬起来,凑到双胞胎的小床边叫道:“妹妹,弟弟!”
菊花忙道:“葫芦,弟弟跟妹妹还睡着,待会醒了再跟他们玩,先不要吵他们。过来,到姑姑这来。老太太和娘咋没来哩,奶奶哩?”
葫芦就不说话了,跑到她身边,转头向外张望。
菊花抬头,就见汪氏和刘云岚从外边进来,各人手上都挽了个小篮子,里面是针线活计,便起身招呼她们坐下。
刘云岚不大怕冷的,只在小木椅上搭了块棉垫坐了;汪氏则坐在长板凳上,将双腿都放进火桶里,菊花又在她腿上盖了块小棉被。
老人家坐稳后,看着趴在菊花身边的葫芦,笑对她道:“葫芦在家就一直念叨,要妹妹。他奶奶就带他先过来了。”
菊花道:“我娘哩?”
刘云岚笑道:“在厨房帮何婶。我要帮手,她们不让,说厨房人多了转不开,赶我出来了。”
葡萄机灵的很,早起身去倒了两杯温热的白水过来,递给汪氏和刘云岚。少奶奶说冬天不好放菊花的,喝白开水就很好,所以她就没泡茶了。
汪氏接过茶杯夸赞道:“葡萄越来越出息了哩,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葡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地转身跑向小床边,一边道:“小葱醒了哩!嗳哟!板栗也醒了,我弟弟还睡着。怪不得我娘说他跟小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
葫芦听了急忙跑过去,嘴里嚷道:“弟弟,妹妹!”
迎接他的却是板栗的笑声。
菊花摇头失笑,也不知这小哥俩是不是遗传了青木和槐子的友谊因子,这板栗打从会笑开始,只要葫芦往他身边一站,还没逗他哩,就裂开无齿的小嘴儿,对着他露出大大的笑脸;要是葫芦伸出小手,戳戳他的腮帮子,或者勾勾他的嘴唇,那可不得了,满屋里都是他的笑声。
小葱却文静多了,但显然也是喜欢葫芦跟她玩的,总是对着他微笑,只不像哥哥那样笑得那么大声。
葡萄熟练地帮两个小人换了尿布,收拾干净后,先抱小葱给菊花喂奶。她也是发现了,少奶奶宠闺女一些,总是先喂小葱,然后再喂板栗。板栗吃不饱,才抱去喝她娘的奶。
本来都是她娘直接喂板栗的,反正她娘的奶也够两个娃儿吃,可是少奶奶说,她要是老不给板栗喂奶,儿子回头不跟她亲,所以喂还是要喂一些的,不过她却总是先喂闺女,然后才喂儿子,可不是偏心是啥?
菊花接过小葱,等葡萄从厨房端来早准备好的温热开水,方才解开衣襟,用细棉布清洗了乳头,才开始喂小闺女吃奶。
葫芦一见姑姑给妹妹喂奶,急忙也凑了过来瞧。可是他一转身走开,躺在床上的板栗侧脸看不见他的身影,顿时就不干了,挥舞着手臂嗷嗷地叫了起来。
菊花忙对葫芦道:“葫芦宝宝,你去跟弟弟玩,不然他该哭了。等妹妹吃了奶,再放到床上让你瞧。”
刘云岚起身,从汪氏手中接过杯子,连同自己的一块送到桌上,转身弯腰对儿子道:“葫芦,你去站在弟弟的床边,他好喜欢你哩,一会不见你都想。瞧,快要哭了哩!”
葡萄便过来牵起葫芦的手,将他往床边拽,道:“板栗想哥哥了,哥哥快来哄哄他!”
小葫芦满心里想看妹妹,可是大家都让他去哄弟弟,他没法子,只好回到床边,板栗一见他立即笑了。
葫芦大概也觉得有趣,趴在小床边沿的栏杆上,伸出小手摸摸他的脸,顿时小奶娃笑得更大声,嘴里咿呀不停,还努力用手去挠葫芦的手,只是冬天穿的太多,那小胳膊根本抬不起来,徒劳地挥舞着。
众人对这情形显然很熟悉,都见怪不怪。
菊花郁闷地说道:“这板栗咋不像我,也不像他爹哩?瞧这活泼劲儿,根本应该叫黄豆。”
汪氏抬头看她,笑得慈眉善目:“咋不像你们了?那眉毛眼睛都跟槐子一个样,那鼻子嘴巴也像你。就是这性子,其实也像。他不过就是跟葫芦熟络些,旁人逗他也不这样笑。小娃儿也认人哩,他心里喜欢葫芦,就老是想看见他。”
刘云岚正帮葫芦做一件小棉背心,铺好了棉花,细细地缝着,闻言抬头道:“小娃儿都是喜欢小娃儿的。瞧那个李敬文,就喜欢来我家找小葫芦玩,我葫芦也喜欢跟他玩。”
话音刚落,就听外边有童声叫道:“葫芦,我来了!”
汪氏乐道:“这人真不经念,你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这小娃儿也讨人喜的很,跟他娘梅子一样,是个性子直爽的。”
李敬文一身蓝——这颜色耐脏,他正是好动的年纪,所以梅子就专挑耐脏的布为他做衣裳——也裹得跟个球似的,戴着顶小红帽,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笑呵呵地跑进来,嘴里喷出一团团的热气。
他见了葫芦,对着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大篇话:“我去你家,没见人,看见你爹在板栗这边,就来找你了。葫芦,你不怕杀猪么?哎呦,装了好几盆子血哩,猪毛都刮光溜溜的,黑猪变白了,好看多了,就是不能跑了。我在家听猪叫得怪可怜的,猪肉好吃,不杀它们杀谁哩,也是没法子的事。”说完还叹了口气。
菊花跟刘云岚听了一愣,跟着就笑起来;汪氏也瞅着小娃儿乐了;葡萄更是捂嘴偷笑不停。
葫芦还不能懂那么多话,也不吱声,只是满脸兴奋地看着门外,不懂怕为何物。
李敬文对于葫芦的寡言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并不需要葫芦的回答,跟他一起趴在小床边,一边对他叽咕不停,一边还逗着板栗。
板栗见床边沾了两个小人,更欢喜了,一直咿呀叫个不停,口水都流了出来,葡萄慌忙撩起他衣襟上的帕子帮他擦拭。
菊花听着这两个小不点的交流,新鲜的很,啥“我家的猫捉了一只老鼠”,“我弟弟会爬了,比板栗能干”等等,
她故意对李敬文道:“敬文,我家板栗还小哩,等他大一些,就比你弟弟能干了。”
李敬文忙大声道:“才不是哩!我三太爷说了,李家的娃儿就是比张家的能干。”他看看小葫芦,又道,“也比郑家的聪明。我三太爷说,葫芦不会说话,三棒子敲……敲不出一个屁,没出息。”
刘云岚听了脸色一变,停下手中的活计,可是瞧着李敬文那么个小不点,又不知该说啥,便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低头继续缝衣裳。菊花猜她大概是骂李明堂那个老头吧。
汪氏淡笑道:“云岚,甭往心里去。娃儿咋样,是他一句话就能定的么?咱葫芦聪明不聪明,你自个心里有数,管人家咋说哩。他要不是个聪明的,就算人人都夸,也不能把他夸聪明了;要是个聪明的,就算人再贬他也没用——长大照样成材。他这么教娃儿,教坏了才自作自受哩。”
刘云岚点头道:“我晓得。就是听了心里气的很。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跟个小娃儿扯瞎话,真没见过这样的。”
菊花也很无语,问李敬文道:“这话跟你爹娘说了么?”
李敬文眨巴了几下眼睛,点点头道:“我娘说,三太爷说的不对,我爹说,葫芦也聪明。”
菊花奇怪地问道:“那你咋还这么说?你不听你爹娘的话?”她将吃饱的小葱竖起来,掩上袄襟。
葡萄忙上来将小葱接了过去,在屋里来回晃悠,并不停地轻拍她后背,以防她吐奶。
李敬文不吱声,掰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才抬眼望着菊花道:“我本来就比葫芦聪明,我弟弟也比板栗能干。”说完还一挺小胸脯,表明自己不听娘的话,是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菊花扑哧一声笑了,这小子,还真自信哩!
这时,青木和槐子从外边忙完进来,青木对李敬文道:“你比我家葫芦聪明?我咋没觉得哩?葫芦过来,爹写个字让你认。李敬文,要是你也认出来了,我就承认你比葫芦聪明;要是你认不出来,哼,哼,那肯定是笨了。”
说完,见槐子从葡萄手里将小葱抱了过去,便让葡萄去厨房拿一截细木炭来,他在地上写了个“郑”字,先问李敬文:“晓得这字咋读么?”
李敬文傻眼,他还没去上学哩,他爹娘只会认自己的名字,当然不会教他认“郑”,要认也只会认“李”。
小葫芦经常跟爹玩这个猜字活动,青木一写字,他就凑了上去。待写完,张口就想叫出来,却被青木给制止了,先问李敬文。
李敬文答不上来,他才转头问儿子:“葫芦,你说这是啥字?”
小葫芦立即得意洋洋地叫道:“郑。爹,郑青木。”又转头对着菊花,“姑姑,郑菊花。”再转向大门,对着院子,“爷爷,郑长河。”
瞧,多便宜!
他常干这事儿,都念顺口了。青木要是再写个“刘”字,他马上就会叫“娘,刘云岚。”一点都不含糊。那些字他当然不会写,但长得啥样他却能认得出,就像认狗和猫一样容易。
青木蹲在地上,对李敬文胜利地笑:“咋样?我葫芦聪明吧?”
李敬文站在那,跟蹲着的青木一般高,两人大眼对小眼,他委屈地看着葫芦爹跟他显摆,总觉得哪不对,却又不晓得咋说,便很不服气地撅着嘴,闷声不吭。
槐子跟菊花等人笑不可仰,刘云岚白了青木一眼,觉得他这么大人了,跟个娃儿似的闹,都不像他了。
槐子笑道:“你爷俩就欺负人家李敬文吧。要是长明哥来了,也问他儿子熟悉的东西,看你咋办!”
李敬文到底要大一些,闻言立即道:“我去叫我爹,我爹可厉害了,他昨晚还帮我抓了小雀儿哩。”
青木不屑地斜了他一眼道:“抓小雀儿谁不会?我跟你槐子叔都会。”
李敬文急了,也不比爹了,还是比儿子吧——他总觉得自己比葫芦强,于是强辩道:“葫芦还在床上撒尿哩,我早就不尿床了。”
青木见小娃儿着急,强忍笑意道:“瞎说!我家葫芦老早就不尿床了。把一泡尿要管好久,连尿布都不用换的。不像板栗这小子,一天要换无数块尿布,整个漏肚子——吃的全撒了。你像葫芦这么小的时候肯定还在尿床,不信你回去问你爹娘。”
李敬文最近才摆脱尿床的习惯,当然不用去问他娘,所以他小脸涨红了,低头不语。
槐子抱着闺女叫道:“喂,我家板栗可没惹你,干嘛揭人老底?咱板栗多乖,笑得多讨喜,撒几泡尿有啥要紧的?有尿就要撒,活人哪能让尿给憋死哩?”
菊花好笑地看着这对郎舅,忽地玩心大起,对青木道:“这说明板栗比葫芦勤快。”
青木见她一本正经地替儿子出头,诧异地问道:“板栗咋就勤快了?哦,也是,撒尿勤快哩!”
菊花不理哥哥嘲笑的眼神,继续道:“这屎尿都是废物,就跟屋里有了垃圾一样,见天都要拿扫帚清扫几遍,不然没法进人。葫芦图省事,总是忍着,一天只扫三遍;咱板栗一天扫六遍,你说,谁勤快?”
青木先是瞪大眼睛,然后绷不住大笑,一屁股坐在地上。葫芦见了有些莫名其妙,忙上前双手攥住青木一只大手,使劲地把他爹往起拽。
槐子也哈哈笑了起来,惹得怀里小葱以为爹在逗自己哩,也跟着脆笑出声。这可是很少见的,因此槐子乐得合不拢嘴,笑得越发厉害了。
刘云岚和汪氏忍俊不禁,李敬文虽然不知大家为何笑,却明白不是笑自己的,因此也跟着傻笑起来。
说笑玩闹一阵,就听隔壁梅子的声音穿墙越院进来:“李——敬——文,回来吃饭哩——”
菊花忙道:“敬文,就在我家喝杀猪汤,我让板栗爹去跟你娘说一声。”
李敬文却使劲摇头道:“不哩,我家有肉肉。”说完转身蹬蹬地跑了,边跑边喊道,“葫芦,吃过饭去我家玩,看我的小雀儿。”
日子过好了,小娃儿说话都硬气起来。
葫芦瞧着他的背影,对青木道:“哥哥,走了。”
青木道:“哥哥走了爹陪你玩。来,葫芦,咱再来认字。”爷俩便在地上忙活起来。
菊花见屋里人多了,便抱起板栗去房里喂奶,汪氏和刘云岚也去了厨房。
槐子抱着闺女跟进来,菊花问道:“都称好了?有多少?”她是问下午送去集上的猪肉。
槐子回身掩上房门,在桌边坐下道:“总共九百五十斤,家里留了七十多斤肉,再有就是猪头猪蹄和猪下水了。”
菊花点头,如今这猪都是二百多斤出栏,去掉头、内脏,一头猪差不多得二百斤左右的肉。
她又问道:“干啥不把那零头抹了,索性家里多留些猪肉腌了,明年农忙总是要吃的。”
槐子微笑道:“留七十多斤不少了,还有那么多猪头猪蹄哩!爹和娘都说,你又不能吃太咸的,叫少腌些腊肉。等吃完了,咱买新鲜的猪肉吃,你也能跟着吃。”
菊花轻轻抿嘴一笑,看得槐子心里一动。她已经拿下面巾,宣布脸上的疤痕治好了,因此每一点神情都纤毫毕现,这让很少在白天见她脸的槐子极不习惯,常常对着她的浅笑发愣。
菊花叹口气,一手托着板栗,另一手无意识地摩挲他的头发,苦着脸道:“再过一年就好了。槐子哥,我好想吃腌菜烧猪肚、干焖泥鳅、红烧鱼哩,今儿晌午娘肯定烧了猪血炖酸菜,我又不能吃,我嘴里好没味儿哩。”
槐子忙安慰道:“你忍忍。娘烧了猪肝汤,你不是最爱吃么?等晚上炼了猪油,咱用猪油渣烧黄心菜,搁些豆腐,这个你也最爱吃的。”
他一个劲地找菊花爱吃的清淡菜转移她的心思,并不敢为了遂她心意,让她不忌口,吃那些味重的菜肴。
菊花也不过是为了过嘴瘾罢了,她当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于是转而对他道:“让娘挑两副猪下水洗干净焯过水,再带去给云大夫,再捞些腌菜配上,让她自己烧,她喜欢吃这个。”
想起这事她就心里直抽。
原来,云影一直不乐意洗猪下水,菊花觉得很奇怪——她并不是那娇气的人,她帮人看病有时见到的比这恶心多了,于是问她咋回事。
云影本是个直性子,跟菊花做了朋友,也不再觉得丢脸,就把自己当初因为猪下水嫉妒她的事说了,末了还说,想是当初折腾狠了,如今她一闻见生猪下水的味儿,就心里难受,就算洗干净了,烧出来也不想吃,所以她坚决不洗,每次想吃了就来找菊花。
菊花听了简直无语,看看她一副天真的模样,摇摇头也没说她,过后却再也不让她洗猪下水了,家里做了这道菜也总会送些给她,或者直接洗干净了让她下锅就烧,连焯水这道程序都帮她省了。
槐子听了菊花的话,点头答应,他还以为菊花担心云影是太忙,所以才这么做的,便对她道:“秦大夫他们如今可忙了,济世堂天天看病的人都排得满满的,听说好些清辉的人也过来哩。因为有豪绅请秦大夫去清辉,秦大夫不去,为此得罪了人,后来方家出面,秦大夫又搬出了五皇子,才使那人不敢逞强。”
菊花点头,云影回来也跟她说过这事,他们兄妹其实是有倚仗的,不过不喜欢滞留在达官贵人群中罢了。
只是这样一来,人们知道他二人是云真人的弟子,而云真人又不在了,那些官绅家有积年久病的,为了能得名医调治,竟然在下塘集附近买地盖园子,反正这地方风景优美,如今下塘集也算繁荣,各样设施都是齐全的,生活也便利。
首先就是方家的一位老太爷,他家有产业在这边,自然更方便了。早几个月宋掌柜就认识了秦枫,便在方靖宇的指示下张罗开来,在下塘集修了座雅苑,方老太爷九月份就住过来了,恭请秦枫调治身子。
其他人是在秦枫开了济世堂后才动念在这边盖园子的,及至园子盖好了亲住过来,更觉满意,于是知会亲友,来的人越发多了,直推得下塘集附近的田地价格不断上扬。云影笑道,前儿还有人出高价问菊花的铺子卖不卖哩。
也因为这个,菊花这次买荒地毫不手软,买了五十亩后,听了云影的话,立即又买了一百亩,又怂恿青木槐子凑钱也买了些。就算这次买的荒地是坡地,只有三两银子一亩,但也把她的私房积蓄花得差不多了。
这么下血本,乃是她有预感,下塘集虽然不错,到底不靠小青山,而清南村背靠小青山,又临小清河,离下塘集也只有几里路,并不算远,那边的地价涨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将主意打到这边来。
两口子商量着事情,忽地菊花轻皱眉头,槐子忙问道:“咋了?是这小子,又咬你了?”
菊花低头,将乳头从板栗小嘴里拽出来,苦笑道:“他吃不饱,当然着急了。这吃奶的劲儿还真大,亏得没长牙,不然非得咬伤不可。”
说着叹了口气,掩好衣襟,将这小子竖起来,瞪他道:“吃不着就不吃了,娘自然会送你去刘婶那里,你咬我干啥?”
板栗当然听不懂,不过还是努力往菊花怀里扑——天大地大,吃饭事最大,不让人吃饱当然不干了。
槐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想训儿子,可是看看太小了,说也白说,便道:“送去给刘婶吧。依我说,全让刘婶喂就是了,这么的你还受罪。他长大敢不亲你,瞧我不揍他。”
菊花忍笑道:“好了,也没几个月了。”说着两人出去吃饭。
因有屠户在场,女人们便窝在厨房里吃饭。
何氏虽然忙了半天,却兴致不减地抱着小葱逗弄,笑眯眯地对菊花道:“你先吃,吃完了抱她,我再吃。”
杨氏忙道:“我吃饭快,我吃完就接你。菊花不急,慢慢吃不要紧。”
菊花正将两根蒸熟的胡萝卜用勺子压碎,调成糊状,拌在细米粥里,听了她们的话,不赞同地说道:“娘,不要惯她,把她放在小床上,又不会哭,吃完了再抱就是了。”
何氏嗔怪地说道:“咱可没惯着小葱,是小葱乖,奶奶想抱一会儿,不成么?她外婆刚才还跟我抢哩。两家子才这么个闺女,可是金贵的很。”
刘云岚和汪氏都笑了起来。杨氏特意对刘云岚道:“照说生儿子是让人喜欢,谁也不会嫌弃儿子多。可是云岚哪,你要是生了闺女,娘肯定也喜欢,娘就想要个孙女哩!孙子外孙子一大堆才好。”
刘云岚微红了脸,看着菊花抿嘴笑,婆婆喜欢小姑,自她出嫁了,心里一直想要个孙女,这她是知道的,可是生男生女可不由她说了算。
她摸摸肚子,咋还没怀上哩?那个梅子一年生一个,她可不能给比下去了。虽然说等葫芦会走了再怀孕比较好,大人也轻省些,但是郑家好几代都是独苗了,这一代可不能再这样,该找云影帮着瞧瞧。
菊花将调好的胡萝卜粥倒了些在一只毛竹根抠出来的竹碗里,再放上一根小木勺,对葫芦道:“葫芦,姑姑分些红色的稀饭给你吃。瞧多好看哪!这个吃了能快快长大,长得跟爹一样高。”
葫芦果然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他刚吃了一碗猪肝汤拌饭,见了这一小碗稀饭颜色鲜艳,他贪新鲜,趴在桌上抱着碗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虽然洒了一些在桌面上,也没人在意,反正待会用抹布收拾了喂鸡,也不会浪费,主要是这样锻炼一些日子后,他拿勺子的手就稳当了,要是大人喂的话,则要很久才学会自己吃饭。
刘云岚见儿子吃完了还盯着姑姑,忙问道:“菊花,还有红萝卜么?我再弄些,葫芦还想吃哩。”
菊花将自己的粥喝完,摇头道:“这东西每回不要让他吃多,不然脸上发黄。你明儿再蒸了弄给他吃吧。”
刘云岚听了便把葫芦拉到身边,轻声跟他细说。
杨氏边吃边问何氏道:“杨子可说了啥时候回来?”
何氏高兴地说道:“怕是快要回来了。上回托人带信来,说是腊月十五就来家的,今儿都十二了哩,这不是快了?他可是心急的很,说侄儿侄女的名字早就准备好了,一准要用他的。”
菊花听了轻笑,顶多让他取一个,闺女的大名她早想好了,哪里会让他插手?
张杨是腊月十六傍晚到家的。
他带着一身的风雪进门后,何氏拉着他胳膊,眼睛立即湿润了,连声责怪道:“咋走回来哩?你哥特地借了青木哥的马车,放在秦大夫的医馆里,让来喜盯着道上,要是看见你们,就让去医馆坐车回来的。”
张杨笑道:“怕是凑巧错过了。我们经过福喜杂货铺,没看见来喜和小妹姐。坐船也憋屈了好几天,石头就说走回来正好活动活动腿脚,所以就走回来了。”
何氏喜悦地唠叨着,啥路远的很,雪大的很,天冷的很,冻坏了等等,张大栓不耐地打断她的话道:“他这么大人,还能冻坏了?你啰嗦没完,不让我跟儿子说话咋地?你有那空唠叨,还不如张罗些吃的端来,有热汤让儿子喝一口也好。”
何氏如梦初醒,急忙就要去厨房。
菊花跟槐子忍俊不禁,笑道:“娘,我让刘婶去弄了,你就坐着跟你小儿子说说话吧。杨子,你可把爹跟娘折腾狠了,也不给个准信,说是十五回来,又拖到十六,害得你哥昨儿白跑一趟,没接到你。娘他们昨晚一夜都没合眼,就怕你遇到啥事,今儿也是从早望到晚,瞧这眼底还黑着哩。”
张杨面色惭愧地对张大栓跟何氏解释,有些事耽搁了,所以才误了归期。
老两口见他回来,欢喜的很,哪会再提这茬,只一个劲地问他在外过得如何,无非是吃的穿的咋样,学业累不累等问题。张杨也细细地跟他们说了,有些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津津有味。
等刘婶端来两菜一汤,张杨吃了饭后,见小侄儿正好醒来,便急忙抢过去,随便地抱起一个,嘴里呵呵笑道:“这个是……板栗!好小子,对二叔笑哩!二叔可是翻了好多的书,才帮你挑了个好名儿,你可一定要用。”
菊花见他扒开包裹娃儿的小棉被,直接去看宝宝的下面,然后确定板栗的身份,不禁眉头直跳,张家等人却哈哈笑了起来。
又听见帮儿子取了个名字,刚想说话,槐子问弟弟道:“是个啥名?先说好了,不好不要,我跟你菊花姐姐也找了不少,择优录用。”
十五岁的张杨个头长高了不少,少年本来浑身透着书卷气,这会儿却有些跳脱,显见得跟家人久别重逢很让他高兴。
他见哥哥这么说,便扬眉道:“《易经》乾卦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个乾字就很好!张乾。终日乾乾,与时偕行;居上位而不骄,居下位而不忧……”
张槐急忙叫道:“你甭拽文了。这个字好是好,就是太打眼了,乾可是还代表天,代表君……”他读书时,夫子也是大略讲过易经的,所以他也知道。
张杨道:“那倒无妨,意思多着呢,乾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咱只取其自强发奋之意即可。”
张大栓张大嘴巴听他们兄弟说了半天,没听懂,但他听见了“张乾”这两个字,因此发表意见道:“就按他二叔说的,叫张乾!他二叔好歹是秀才,想出来的还能错了?”
张大栓崇拜地看着小儿子:就这一个字,他说了那么一篇话,这个字肯定不简单,因此乐呵呵地一锤定音,板栗大名叫张乾!
槐子和菊花只好眼睁睁地瞧着儿子的大名被经学之首的古书中挑出来的字占领。
菊花见张杨眼睛又瞄向小床上的另一个,急忙叫道:“小葱的名字我跟你哥都想好了。你帮板栗取了个意义深远的名字,那是期望他以后有所作为。可小葱是闺女,你这个二叔就不要拿书袋子砸她了,女儿家的名字还是离那些浩瀚如海的经学远一些,别咬文嚼字地扯一堆,简单自然就好,何必附庸风雅!”
杨子见菊花阻拦,晓得侄女的名字自己是别想插手了,遂悻悻地说道:“菊花姐姐,你还没听我说呢,咋就知道不好了?”
菊花道:“我不管,我已经想好了,小葱就叫张灵儿。这名字简单、灵透,叫着也舒坦,跟细巧清香的小葱也相符。你想的好名还是留着将来给侄女们用吧。”
张杨干笑了一声道:“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像菊花姐姐行事的风格,那就叫张灵儿吧。”
张大栓跟何氏也十分的满意,板栗的名字完全将他们震住了,也不知好坏,本着信任小儿子的缘故才定下的;但小葱的这个名字确实如菊花所说,听着就很舒坦,他孙女一瞧就是个有灵性的,叫灵儿蛮好。
张杨不顾板栗对他笑,将他塞给槐子,然后俯身抱起小葱,兴奋地说道:“咱家可是多少年都没女子了。侄女,你可真是宝贝哩!”
一言未了,何氏笑骂道:“你这说的是啥话?你娘不是女子?你嫂子不是女子?当我们不作数么?”
张杨忙笑道:“我说的是女娃。我老早就想要个妹妹了,一直也没盼到,如今添了侄女也是一样的。”
小葱刚睡醒,心情好的很,居然也不认生。因屋里暖和,又是刚起来,菊花也没帮她套上小袄儿,那小胳膊就不停地划拉,不知怎的,一把揪住了张杨头上的方巾,扯得她二叔一咧嘴,高叫道:“嗳哟!小葱,那个不能拽,二叔的头发都叫你拽散了。”
小女娃那里听得懂,死不松手,脆蹦蹦的笑声满屋撒落,引得板栗也跟着笑了起来。
何氏便上前掰孙女的手,嘴里不停地对张杨唠叨,她手快得很哩,往后抓钱抓事儿都不含糊等语,张槐也得意地看着闺女笑。
杨子不但不狼狈,还乐呵呵地跟小葱逗乐起来,屋里笑语喧哗。
菊花见他们都围着小葱,便抱了板栗回房去喂奶。这小子因为二叔的偏心,终于饱饱地吃了一顿亲娘的奶水,小葱则由刘婶去喂了。
因说晚上要喊郑家人过来吃饭,菊花就带着刘婶、葡萄在厨房忙碌,让何氏跟小儿子说话。何氏心里熨帖,推辞了一番就留在了堂屋,扎在儿孙堆里,安享天伦。
小儿子回来了,今年又添了人丁,张家院子热闹非凡,连狗都叫的欢畅无比,满院子飘肉香的气氛,好似过年一般,又叫了郑长河父子等人过来,跟杨子说笑,堂屋里闹哄哄的。
谁知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就有李长雨身边的长随五子满头大汗地来请,说是周夫子让张杨赶快去村学堂,有急事要说。
张大栓道:“我刚刚才要说,请夫子晚上来吃饭哩。杨子,你去了就请夫子一块来,省得你哥再跑一趟。”
张杨点头,将手中的小葱递给何氏——他一直抱着侄女,还真是偏心——转头问五子道:“夫子未说有何事?”
五子摇头道:“没哩。是二少爷让小的来的,说是夫子立等张秀才、赵秀才、刘秀才等几位秀才老爷说话。张老爷先过去,小的还要去赵秀才家跑一趟。”说完匆匆施了个礼又出去了。
张杨皱眉,觉得有些不安,回身对家人道:“若是我回来晚了,爹跟郑叔就先吃,不用等我。都是一家人,不讲那些虚套,给我留些菜也就是了。我刚吃了,还不太饿呢!”
青木笑道:“谁饿了?不过是有你热闹些。你快去吧,请了夫子一块过来,我也好几天没见他老人家了,还是杀猪那天喊他来吃了顿饭。”
张大栓点头,也催促儿子快去快回。
于是张杨转身就走,何氏却从房里撵出来,手里拿了件新夹衣,让他脱了外衫,穿在里面,这才放他出去了。
张杨这一去,却并未耽搁久,也就半个时辰后就回来了。他面色不太好,李家一个下人跟在他身后,帮他抱着一个小木箱子,进屋放下,张杨示意张槐给了他几文钱,然后打发他走了。
槐子瞧着弟弟的脸色,诧异地问道:“咋了?杨子,夫子咋没来哩?”
青木等人也都望着他。
张杨叹了口气道:“夫子走了。”
一屋子人顿时都呆住了——这消息太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所以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青木才问道:“夫子去哪了?他不是没亲人了么,还能去哪?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这腊月荒天的,外边又冷,他老人家年纪又大了,回头折腾出病来可咋办?再说,外边天都快黑了,他就算有急事要走,也该等明儿一早再走才是,我们也好送他。”
张大栓等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询问,埋怨杨子不该让周夫子寒夜出门。
张杨自己正心烦意乱呢,见他们一拥而上,急忙摇手,嘴里含糊道:“夫子……家里还是有亲人的,他有急事要马上动身,我们也不便拦着。放心好了,有马车来接,去了下塘集就换船,都安排妥了。爹你们就不要问了,我还能赶夫子走么?”
众人又是一呆——夫子家里竟然有亲人?那他孤单一人在清南村教了这么些年书,咋一个亲戚也没来探望他哩?于是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张杨。
张杨急于将他们打发,自己好腾出空来思索一些事,便正色道:“这事你们就不要再问了,夫子有自个的想法,哪能都跟你们一一说明白?就是我们几个,也是不大明白,也没敢多问。总之,若是有人问你们这事,就说夫子回家去了,其余不必多言。”
郑长河失落地问道:“那他还回来不?”
他们可是对周夫子无比敬仰的,并非因为他教出了三个秀才才这样,而是一开始的时候,清南村的人就把周夫子当圣贤一般敬着。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周夫子这个秀才在他们眼里就是圣贤一般的人物。
杨氏也道:“是哩,我们都舍不得他。要是他不回来了,这学堂可咋办哩?”她想起来寿,忧心忡忡起来。
张杨摇手道:“学堂不必担心,明年自会有人来接着教。只是眼下本来要提前放假的,夫子让我跟石头、四顺教他们几天,到腊月二十学堂再关门。”
青木和张槐对视了一眼,便岔开话题,重新说笑起来。
只是这以后张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地吃过晚饭,就有小石头赵耘、刘四顺上门来找他,几人遂连同青木、张槐一块,关起门来在张杨的书房里嘀咕了半天,夜深了,赵耘和刘四顺才告辞出去。
槐子回房洗漱,菊花问道:“周夫子是朝廷中人吧,怎么忽然就走了?”
槐子惊讶地抬头,看了菊花半响才摇头笑道:“你倒是说话直接,连问也不问,就这么肯定。唉!他走的原因跟杨子他们也没说,不过肯定脱不开那些事,不说也是怕杨子他们几个担心。”
菊花不说话,这个周夫子她早就觉得不是普通人了。她成亲的时候,他赠送的那幅“天作之合”,饶是她对书法并不精通,但也看出那幅字不一般,因此特地让槐子送去集上裱糊后,精心收藏了起来。
只是这人一牵扯到朝廷,怕是往后就难清静了。想他往年在这山村教书,何等逍遥自在。不过各人想法不同,也许他早就在等这个机会呢,男人,大多是不甘心沉寂的。
因周夫子离去,张杨归家的喜悦打了个折扣,亏得有一对小侄儿女让他逗弄,心情才好些。
第二天开始,他又去学堂教了几天书,每日回来不是温书就是抱着侄女玩。小石头也常带了弟弟妹妹过来闹,日子仿佛退回到从前,大家都是孩提时候,无忧无虑,嬉笑烂漫!
菊花身子痊愈,也出来帮忙家务,只不做重活就是了,每日带着刘婶和葡萄,在厨房里忙个不停。随着年关的临近,洗刷打扫家什,收捡归整房屋院落;厨房里,做过炒米芝麻糖和花生糖后,或蒸或煮或炸,将其他各样吃食也都色色预备妥当,单等过年。
腊月二十九傍晚,随着太阳落山,那一丝的温暖也被带走,寒气重又逼近,人们均缩在家里烤火,外面人影寥寥。
一架马车停在张家院子门口,刘黑子先跳下来,不等他到后边打开车门,云影就掀开垂帘,从车里轻盈地跳下来。先跟刘黑子道了谢,就去了郑家。刘黑子自去卸车牵马,交还给青木。
云影在郑家打了个转,跟杨氏、刘云岚等人寒暄了几句,推辞了她们的留饭,说是要去跟菊花闹,临走还牵着小葫芦。
杨氏知道她跟菊花话多一些,便不客气,只是叮嘱道:“你们的房子我跟云岚去收拾过了,就是好久没住人,冷清清的。菊花那边杨子又回来了,怕是挤不下,晚上你还过这边来,就住菊花原先的屋子,那屋子我都天天收拾,干净的很。”
云影感动地答应了,又见她问起师兄,便说师兄要到明天才能过来,医馆里还有病人呢。
杨氏感叹他们兄妹真是活菩萨,过年也没个清闲的,又说让青木明儿一早就去接秦大夫。
云影应付了几句,便牵着葫芦过来张家,就听厨房里笑声不绝,在门口探头一看,也就何氏跟刘婶还有菊花,葡萄也在帮着打下手,她纳闷地想,刚才怎么觉得像一屋子人呢?
刘婶见了她,喜出望外地迎过来,连声问冷不冷、累不累之类的话,何氏也开心的嘘寒问暖,菊花正在拆一只烧鸡,举起一只鸡翅问她要不要吃。
云影拉着小葫芦走进厨房,笑吟吟地说道:“瞧这热闹劲儿,人心里就暖哄哄的,过年的味道十足。这香味都飘到院子外边去了,我在门口闻见,那肚子就咕咕叫。我可不客气了,先吃点东西再说。”
何氏一叠声地叫道:“你吃,你吃!做出来就是吃的。我拿双筷子和碗给你,想吃啥你就搛啥。咱穷人家不讲究,不用非得等上桌子才能动。”
她这么说着,刘婶则早就冲到碗柜跟前,拿出干净的碗筷,又从灶上的炉子里舀了些开水烫了一遍,方才递给云影。
小葫芦一进来就凑到菊花身边去了。
云影本是说笑的,见她们这么热心,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高兴,只觉得百无禁忌,轻松自在极了,便接过碗筷,吃了两块粉蒸肉,又吃了一只鸡翅,才放下碗。
这忙碌的喜气让她心痒痒的,不禁兴奋地挽挽袖子,自告奋勇地说道:“我也来帮忙做几道菜。往常过年就我一个人在厨房忙,我爹跟师兄就等着吃,所以没这份热闹劲儿。”
何氏急忙道:“哪能叫你帮忙哩,你整天在医馆累的很,这两天就好好歇着。厨房里油烟重,你还是出去吧。菊花,你也别忙了,带云影出去,不然她也是不会走的,正好你俩去看着几个奶娃。”
菊花忍笑让葡萄打水洗手,一边对云影道:“你一来,我也沾光了。咱们还是出去吧,不然你这么个娇人儿呆在厨房里,她们干活也不松快。我做了鸡鸭,搛些给你尝尝,你厨艺好,帮着参详,看看有啥改进的没有。”
云影只得跟她一起出去了。
菊花牵着葫芦,两人一起回到堂屋,只有张扬在堂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守着睡熟的侄儿们。
小葫芦直扑向板栗和小葱的小床边,菊花忙嘱咐他,先不要吱声,等弟弟妹妹醒来,再跟他一块玩。葫芦只好窝在姑姑的身边,反正他话也不多,这么靠半天不出声也没有不耐烦。
见了云影,杨子急忙站起身,笑嘻嘻地叫道:“云影姐姐。秦大夫怎么没来?”
云影将秦枫还要迟一天才能回来的事说了,然后坐进火桶里,跟菊花闲话。
随后刘婶进来,送上一杯茶水给云影,葡萄又托了一只竹编的盘子,几只小茶碗,里面各装有鸭脖子、鸡脚、鸭脚、鸡翅等,并几双筷子送了过来,放在火桶边的高几上。
菊花便招呼云影帮忙品尝,这是她做的盗版久久鸭脖子、鸡鸭脚。前两年因为鸡鸭少,而且这东西她没本事做的好,还能长时间存放,根本不能往远处运;若是在下塘集卖的话,客流量少,也不容易卖出去,于是这项计划就搁下了。
如今下塘集比先扩大了好多,还在不断发展中,她就想再将这项计划捡起来,主要还是为了卖自家养的鸡。
云影各样都尝了一点,点点头道:“味儿倒是不错,可是太重了。菊花,这鸡鸭你平日随便用大蒜子和姜烧出来,那味儿都很鲜美,是吧?所以你不必放这么多香料的,这样不仅浪费,还遮盖了鸡鸭原本的美味,满嘴里都是香料的味道。”
菊花听了连连点头,她可是正想这个问题呢!
她是盗版前世的东西,不管原先的配方是什么样的,但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味道重,很重。因为前世用的都是养殖的鸡鸭,要是不放香料多的话,那股子腥味腻味根本遮盖不住。而她这么模仿制作,就如云影说的,把鸡鸭的鲜美味道都遮住了。
她道:“你说的我也吃出来了,总觉得还不如啥都不放来得味美,于是我就想着减少些配料,又担心太没特色。你对各种药材、香料都熟悉,帮我想想,要加一两样香料,让这东西既好吃又不常见,至少在家里不容易做出来。”
云影还没说话呢,张杨道:“菊花姐姐,你想那么复杂干啥?别的我不知道,就那鸡,你也别折腾了,像夏天做的那样,用荷叶包了在灶火里焖出来,一天在下塘集卖十几只、二十只都肯定能卖的完。”
云影也吃过这荷叶叫花鸡,连连点头道:“杨子说的对,鸡可以这么做了卖。人家就算能做出来,他也懒得费事,又要包扎,又要糊黄泥,再就是烧,还不如直接买你的便宜。”
菊花就笑了,她怎么忘了这个?
要是批量做的话也不算费事,就是夏天要收集荷叶了。一天卖十几只的话,她将来的养殖就不愁销路。
云影又道:“鸭脖子和鸭脚之类的,我帮你添两样香料,这东西也不贵,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减了吧。明天咱们来做。”
菊花连连点头,放下心头一桩事。
云影见张杨吃鸭脖子吃的津津有味,忽然笑道:“杨子,集上好些人家听说我跟张秀才家熟近,都向我打听你呢。他们家都有漂亮的女儿。方家来了个四小姐,长得很不错,听说是庶出的;清辉黄老爷家的二小姐也来了,她家长辈也问起你;还有陈家、林家……”
张杨不紧不慢地吃着一只鸭脚,若无其事地对云影道:“那云影姐姐就告诉他们,我如今一心攻读,不想……”
忽然他顿住了,不想怎样?云影可没说人家有求亲的意思,不过是问问他罢了。他若是这么说出来,倒显得他自作多情,若不这么说,那要怎样说呢?他微微尴尬,脸色有些发红。
云影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你要是不定一门亲事,还真让人放不下,那被人惦记的劲头,都超过我师兄了。”
菊花闻言不禁看向她,秦大夫被人惦记,那她可不就糟心了?
云影说完才觉得失言,便掩饰道:“我师兄让人惦记,那是人家找他看病,整天都没个歇的,连我也跟着忙。”
于是说些医馆里的事,又说到云真人的过往,那些带传奇色彩的“杀富济贫”故事菊花听得津津有味,便一直拽着她说,连儿子醒来也没发现,还是张杨先看见了。
他跟小葫芦急忙都围了上去,一大一小站在小床两边,盯着小葱傻笑,对板栗的笑脸却视而不见。
菊花见张杨抱起小葱,急忙从火桶里起身道:“我来,先帮她把泡尿,不然她尿到你身上就麻烦了,大冷天的还要换夹衣。”
云影也跳下火桶,笑道:“你们还是这么偏心,一家子都偏向小葱,不理板栗。嗳哟!瞧板栗笑得多开心,云姨来抱你,长大了就给云姨当徒弟,不理他们。”
说完抱起他,待菊花端来尿盆后,帮板栗把尿、换尿布,熟练无比;这边菊花刚要接过小葱,杨子已经大叫了起来,原来侄女果然赏脸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将他衣裳前襟染了一大片湿印。
菊花好笑地摇头道:“我都跟你说过了,还不小心些。你该拿尿布包住她屁股,哪能就这么光光地抱着哩!”
张杨也不恼,将小葱递给菊花,呵呵笑着回房换衣裳。
葫芦仰脸看向菊花手中的妹妹,说道:“尿尿。妹妹。”
菊花将小闺女放在床上,弯腰利落地往她屁股下垫尿布,一边答道:“妹妹在身上撒尿,好难为情哩!没咱葫芦乖,葫芦都不在身上撒尿,葫芦是乖宝宝。”
葫芦能听多了乖宝宝之类的赞扬,也晓得这是在夸他,因此靠在床边,笑嘻嘻地看菊花忙碌,也不说话。
云影抱着板栗走过来刚要说话,就见那小子使劲地歪着身子,往葫芦面前凑,云影忙叫道:“嗳哟!抱不住了,这劲儿还挺大的。葫芦快过来,板栗要跟你玩,你不理他,他要生气了。“
于是坐到小木椅子上,将板栗面朝外靠坐在怀里,葫芦也乖乖地过去站到她面前,任由板栗对他兴奋地挥手,呵呀嬉笑不停,嘴里还直吐泡泡,口水一串串地往下流,急得云影忙叫菊花赶快递块布巾过来。
菊花随手从小床的床头拿了块棉布帕子递给云影——那里叠了一摞尿布和帕子围嘴等婴儿用品,每天都要换一堆。
她看着儿子很无语:才几个月大,他到底是为何这么喜欢葫芦呢?葫芦好像也没怎么逗他玩,倒是逗小葱比较多一些。她才不信青木跟槐子的友情因子真的会遗传。小娃儿的思维实在是奇妙和神秘,你轻易不能破译他们的一些习惯和举止。
像板栗,只要葫芦在身边,他连吃奶都能忘记;若是葫芦不在身边的话,一睡醒就要喂奶,不然很快他就会不耐烦,瘪嘴要哭。
云影笑道:“葫芦和板栗长大了肯定是好兄弟,才这么点大人,瞧他们这黏糊劲儿,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小奶娃不都是爱黏着娘吗?我看在板栗眼里,你还不如葫芦来得亲呢!”
听她这么说,菊花更加郁闷了,没好气地说道:“是板栗黏着葫芦,葫芦可没像他那样。怕是我怀孕的时候,总是带小葫芦,又总是教他说话,哥俩的交情从肚子里就开始了哩。”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葫芦小的时候就不说了——她也经常去看他——从葫芦坐在学步车里开始,基本上都是菊花在一旁照看的,因为那时候她挺着大肚子,也不能干重活,只能看小孩。她就整天跟葫芦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懂,这小哥俩隔着肚皮同时接受她的教育,怕是真的起了作用,板栗也因此对葫芦亲近些。
云影听了先是愕然,然后就娇笑起来。
菊花道:“你别笑,我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理由了。”
云影戏谑地说道:“也许因为葫芦长得好看讨喜,所以板栗才喜欢他呢?”
正说着,刘婶进来道:“板栗小哥醒了么?我来喂他吃奶吧。”
云影笑道:“板栗有哥哥陪着,都忘记吃奶喽!”一边将小娃儿递给刘婶,刘婶抱回自己屋里喂奶不提。
菊花也抱小葱进房间喂奶。
一番忙碌后,好容易将双胞胎兄妹伺候好了,菊花跟云影一人抱一个逗着玩,连同葡萄抱着的小井儿,三个奶娃比赛似的笑闹,小葫芦也开心地在一旁凑趣。
院子里,张大栓、张槐和刘黑子则一担又一担地往家挑胡萝卜,都在河里洗得干干净净的,为的是多储藏一些猪粮,这样一直到正月初三,都不用再下地挖萝卜了,可以安心过年。
张杨见他们忙碌,也去后院猪栏屋帮忙堆放。
热闹地吃过晚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大年三十,竟然是个大晴天,虽然阴湿的地方还是结着冷硬的冰冻,但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让人心里觉得十分温暖,忙碌起来也格外的带劲。
从早上开始,厨房里就没停过火,锅里也始终烧着各种吃食,女人们在厨房忙碌,男人们则上坟、贴门神、迎财神,张罗柴火等一应杂物,在外忙碌。
人真是最奇怪的动物,张家今年不仅添了人丁,张杨还中了秀才,这个年自然是不同以往,喜庆热闹中还透着蓬勃兴旺之意,可是菊花虽然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怀念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一个年三十晚上。
那时候,一家四口好不容易摆脱贫困,年夜饭也不太丰盛,但菊花跟爹娘哥哥围坐在油灯下,吃喝谈笑,听爹娘讲古,那温馨的氛围,那菜肴的美味至今让她无法忘怀。
也不是说如今的菜就不好吃了——只有味道更好的——只是那年的三十晚上格外让人难忘而已。
她看着兴奋的何氏,心道,也许婆婆不是这么想的吧,今年对她和公公来说才是意义非凡的一年,这一副兴旺发家的形景,更有刘黑子一家能支应使唤,还有比这更喜人的么?
刘黑子接来了老娘,一家人暂时挤在后来加盖的西厢房里,因为槐子想明年再另外盖房给他们一家住,为的是等荒地开出来后,也好确定位置,便宜照管。
至晚,刘家虽然帮着忙了一整天,却拒绝跟张家一桌吃年夜饭。张大栓两口子也怕他们不自在,便将准备的各样东西都分了他们些,让他们一家回屋吃,
秦枫和云影本是在张家过年的,但两人哪里能安静下来?从下午开始,几乎全村的人都过来请他们,于是秦枫就跟周夫子一样,吃起百家饭来;云影则只去了赵家——赵清是她徒弟嘛,还有李长雨家,也是因为宛儿一再相请,她就过去凑了会热闹。
菊花觉得当娘了真的有很大不同,往常几个大人,说笑玩闹十分轻松自在,如今非得将两个小祖宗伺候好了,才有心思干别的,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悠闲?
好在有葫芦,菊花特意跟哥嫂打招呼,早早地接了他过来陪板栗,因此也未出现奶娃子大哭大闹煞风景的情形。当外面炮仗不停地响起的时候,板栗和小葱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仅没有被吓哭,反而十分兴奋。
年夜饭自然另有一番热闹,邻里间互相邀请喝一杯酒等,也不必一一细说。饭后,张槐和张杨抱着双胞胎,菊花跟何氏腾出手来收拾碗筷,完了再包饺子——初一早上就吃饺子了。
稍后,刘婶跟葡萄也过来帮忙。
饺子馅是早就准备好的,张大栓则亲自上阵擀饺子皮。为了说话热闹,何氏直接将这一摊子搬到堂屋来。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担心地问菊花道:“这两娃儿咋还这么精神哩,往常这个时候不都睡了么?要是他们闹过了头,不睡了咋办?”
说完看了看一旁的槐子和张杨,两人正和葫芦嬉笑逗趣,惹得板栗咿呀大叫,脆笑不断,活泼的很。
菊花含笑道:“不碍事,待会葫芦一走,他们就该睡了,眼下不过是一时开心。”
刘婶笑道:“今晚热闹,也难怪娃们都不想睡,我家小井儿也没睡,跟他奶奶在玩哩。”
正说着,就听槐子叫道:“刘奶奶,过年好!”
大家转头一看,是葡萄奶奶从外面进来,满头银发,手里攥着个小包裹,走路颤颤巍巍,笑得慈眉善目。
何氏急忙招呼道:“刘婶,你老人家好。槐子,快端板凳给刘奶奶坐。”
其他人也都纷纷招呼,刘奶奶坐下后,在屋里扫了一圈,笑道:“人多就是热闹。我家井儿睡了,我就想着过来凑凑趣,也好给东家拜个早年,就便送点针线活计给板栗小哥儿和小葱姑娘。是我做的,眼神不好,也不成个样子,东家不要嫌弃笑话才好。”
说着将膝盖上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两双红色虎头鞋和两顶红帽子,拿出一顶帽子,让槐子帮板栗试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