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对那些表叔道:“多大点事,要这样吵?叫外人看笑话。大姑奶奶还没下葬,表叔们就不怕她老人家寒心?那些东西咋分,我不信大姑奶奶往常没说,就算老人家走得急了些,没交代,表叔们按姑奶奶往常说的分就是了,吵啥哩?吵了这么久,表叔们就没发现有人挑唆,巴不得你们越吵越厉害么?我不信姑奶奶在的时候,旁人也敢这样对表叔家的事插嘴。”
一众老实巴交的汉子这才醒悟过来,羞愧地对视一眼,心道,要是娘在,谁敢放个屁?如今余家连个长辈也没有,娘是余家最高的长辈,这么去了,不就乱了?
又有人大骂道:“你两个小崽子是在指桑骂槐么?谁是旁人?你们才是旁人,咱老余家的事啥时候……”
张槐大声道:“余家的事外人当然不能插嘴,我们不过是劝他们不要吵。你哩?就算你姓余,也跟他们不是一家,你在这指手画脚,难不成这家里的东西也有你一份?”
青木盯着人群中一个矮汉子道:“你不安好心,到底想干啥?有你这么劝架的么?分明就是找事的。”
有余家的孙子辈,跟青木一般大,怒道:“早瞧二叔六叔不安好心了,挑唆着我二叔三叔跟我爹吵,欺负我奶不在了,就搅风搅雨,是不?”
这话听得菊花头晕——好几门的叔叔哩!
那矮汉子还没说话,槐子就道:“这中间有啥弯弯绕,咱也不大明白。可是表叔们就不晓得想想,往常这人是咋样的?姑奶奶又是咋对他的?表叔们只顾吵,姑奶奶发怒了哩,灵堂里的油灯都被砸了。”
郑长河等人听了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青木道:“我看表叔们直接去灵堂,当着姑奶奶的面,该咋分就咋分,旁人不得插嘴,谁插嘴谁就是故意在余家挑事,想害表叔们兄弟姊妹不和。”
这下那些人都不敢吱声了,不过有人道:“油灯倒了,咋能说是三婶发怒哩?你就在这胡扯。”
槐子是很信菊花的,便盯着他道:“是不是,大伙去瞧瞧不就晓得了。”
青木的表叔们都清醒过来,心里害怕,急忙赶到灵堂,在棺木前跪了一排,嘴里不停地唠叨请罪的话。
菊花跟了过来,见灵堂里安静如常,只有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那个睡觉的人已经醒了过来,是个青年,想必也是大姑奶奶孙子辈的。
人们见他们兄弟磕了无数头,也没啥异常,就嗤笑道:“还说三婶显灵,拿你们当娃儿哄哩,这话也信?”
话未说完,一阵阴凄凄的风儿就吹了进来,众人寒毛倒竖,紧张地东张西望,那说话的人就哆嗦道:“门……门没……没关好!”
菊花灵机一动,心道今儿非得吓吓他们不可,于是跪下大声道:“大姑奶奶,我按你老人家吩咐的,把人都带来了,可是表叔们气还没消,挑事的人也不甘心,他们都不把你老人家当数哩!”
说完,就等着吹风。
谁知,等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疑惑地瞧着她。
那个余家老大皱眉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儿,瞎说啥?我娘啥时候吩咐你事了?”
菊花干瞪眼,说不出话来;槐子忙上前拉了她的手,跟她一块跪下。
郑长河和青木也同时上前,郑长河道:“大表兄,这是我闺女菊花,想是……是太想她姑奶奶了……”
“哈哈哈……你就鬼扯吧!就听你们一家人胡说,还说我们挑事,我看是你们郑家人挑事吧……”
他刚说到这,又一阵阴风吹起,顿时那话就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这还不算,上方条台上的另一盏孤灯也被风吹倒,“哐啷”一声摔在棺盖上,又滚落地下,最后火光熄灭,灵堂陷入一片黑暗。
这下可就乱了。
“娘啊!娘发怒了哩!娘啊,我错了……”这是余家兄弟们在磕头哭喊。
还有人牙齿打颤,碰得“咯咯”响:“三婶……三……婶……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挑事,你老人家不要找我……三……婶。”
最后声音戛然而止,想是晕过去了。
槐子慌忙将菊花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莫怕!大姑奶奶不会害你的,咱帮了表叔他们哩。”
菊花哪里会害怕,她差点笑出声来。
真是怪了,同样的事,刚才她吓得浑身僵硬,而眼下却跟着旁观者似的,听着那些人哭喊求饶、忏悔赔罪,觉得好笑不已。
她想趁势加一把火,于是细细地拉长声音哭诉道:“姑奶奶——你老人家可来了,瞧瞧他们,胆儿大的很哩……”一边捏捏槐子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
槐子忙大声道:“表叔,赶紧跟大姑奶奶说,你们会和和气气地分家……”
黑暗中,也不知是哪个表叔哭道:“我们不分家了,我们还在一块过……娘,你甭生气……”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菊花一听,不分家哪成哩?没有大姑奶奶镇着,这家迟早要出事,于是忙道:“不成哩,姑奶奶跟我说,她不在了,表叔们肯定拢不到一块儿,还是趁早分了好。她有事走的急,不然的话,肯定帮你们分好了才走。不过她说了,就按她往常说的办,谁也不许争,谁争她就找谁。”
这谎话扯得忒顺溜,因为刚才她就听出来了,大姑奶奶以往怕是提过如何分家,所以顺嘴就这么说了。
槐子见菊花越发扯远了,慌忙凑她耳边小声问道:“你能编的圆乎么?可别叫人问出来,说漏了嘴,要坏事哩。”
菊花不吱声,只是捏捏他手心,让他放心。
于是又一番闹腾,最后决定在灵堂里分家。有人重新点上了油灯,外人都退了出去,任由他们兄弟姊妹对着棺材掰扯。
菊花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个矮汉子是被人抬出去的,居然还昏迷不醒,看样子真吓坏了。
她心里抹了把汗,暗想谁再跟她说世上没鬼魂,她肯定跟他急,今晚的经历彻底颠覆了她对鬼神的看法。
刚这么想着,忽然左手被一只小手抓住:“少奶奶!你刚才吓着没有?”
原来是葡萄。
她忙问道:“葡萄,刚才我没顾上你,你去了哪儿?吓着没有?”她把这话反问葡萄。
葡萄嘻嘻地笑着,缩了缩脖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拉着菊花跟槐子,往人少的地方去,一边小声道:“我就在灵堂里。我见姑太太没吹风,少奶奶着急,大家都望着少奶奶,我就从棺材底下钻过去,在条台下面,用那烧纸钱的拨火棍儿把油灯戳倒了……”
“什么?”菊花声音猛然提高八度,惹得周围人都对这边瞧过来,她慌忙捂住嘴。
瞧瞧这都是啥事?她刚觉得世上是有鬼魂的,立马葡萄就来跟她说,刚才的油灯是她推倒的,那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哩?
大姑奶奶这算不算显灵?若不算,那风为啥吹得那么怪?
槐子听了葡萄的话呵呵轻笑起来。
菊花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服气,主要是她觉得先前那盏油灯可没人推,那时候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灵堂里。
于是她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还吓得直哆嗦,咋进了灵堂就敢往棺材底下钻?推倒了油灯你也不害怕?”
葡萄兴奋地说道:“不晓得为啥,我那会儿一点都不怕,见他们吓得鬼叫,我觉得怪好玩的。后来趁黑我就偷偷地溜出来了。”
菊花怪异地瞧着她,断定是大姑奶奶借着她的手教训儿孙,不然的话,这么小的女娃,对着棺材,哪能不害怕哩?先前可是怕的直发抖。
这时青木过来叫他们去吃饭,菊花摇头道:“哥,我不去上席了。我去厨房里随便弄些吃的,槐子哥你跟哥哥一块去坐席吧。”
槐子对青木说他要陪着菊花,让他放心,他们就去厨房弄些热菜饭吃,于是青木自去吃饭。
槐子、菊花和葡萄便往东边的草棚子来。原来,煮饭炒菜并不全在厨房里,而是用土坯临时搭了个草棚子,现垒起几口大锅,除了一些炒菜,其他的煮饭和焖肉等都是在这几口大锅上煮的,人们洗碗摘菜也都聚集在这里。
老姑奶奶家虽然还算宽裕,也没办丰盛的酒席,菜色还好,并不少肉,不过饭都是掺了玉米煮的。
这饭菊花吃过一年多,并不陌生,就是端上桌后,也没用东西盖,冷了实在难吃。她晌午只吞了一小口,这会儿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草棚子里只有一个黑瘦的媳妇在灶洞前坐着,见了菊花他们十分诧异。
菊花忙跟她说明来意,那媳妇抿嘴一笑,并不多问,就从旁边的箩筐里翻出几个碗、几双筷子,又在一只大木桶里舀了些热水冲洗过了,这才放到用土坯支撑的长条案板上。
她回头对菊花他们笑了笑,道:“炒个青菜。”那声音有些沙哑,又端了几根小凳子让他们坐。
菊花忙谢了她,和槐子葡萄坐下。见她从装菜的篓子里翻出一把洗净的黄心菜,切碎了,烧热一口大锅,下锅翻炒了起来。
菊花看见黄心菜,十分欢喜:晚上就着青菜吃点饭,比上吃那些冷荤菜好多了。
因没见她放油,有点可惜,想着是不是缺油,却见那媳妇炒了一会,便转身掀开案板上的一个瓦钵子,里面的红烧肉已经冻硬了,面上一层白花花的肉油,她用锅铲挨着边沿剜了一大块,丢进锅里接着翻炒。
炒好了,用个大瓦盆盛了放在小凳子上,端到菊花槐子面前;再掀开煮饭的锅,铲了几大块锅巴,对折后装了三碗,端过来歉意地对他们道:“饭没了,那一锅还没煮好。先吃点锅巴,等会饭好了再吃一碗饭吧。”
菊花和槐子却欢喜不已,菊花笑道:“多谢嫂子。我们都喜欢吃锅巴哩,这么就着青菜吃也香的很。”
她是真的欢喜,闻着那锅巴的焦香味儿,用大木勺舀了一大勺青菜,连汤浇在锅巴上面,舀了两勺才罢休,将勺子递给葡萄。黄绿夹杂的黄心菜叶,白色的菜梗,堆在黄亮亮的锅巴上,吃了一口,对那媳妇赞道:“嫂子炒的青菜好好吃哩。”
那媳妇就抿嘴笑了,又四处巡梭了一番,忽然想起啥,用个粗瓷碗装了些辣酱过来,槐子和葡萄见了立即眉开眼笑,菊花则苦着脸——她不能吃哩。
那媳妇坐在灶洞前,一边烧火,一边看他们吃饭,见他们吃得香,高兴的同时,又不好意思地跟他们说,那肉她不能动·不是不烧给他们吃。
槐子忙道:“我们不要吃肉,不然就上桌去吃了。嫂子不用说这话。”
菊花感激地看着她,她不好动那肉,却偷偷地舀了一勺肉油炒青菜给他们吃,这个媳妇人真的很不错,也没盘问他们是谁,也不多话问其他,总是抿嘴笑,居然有些腼腆·一副贤惠的样子。
这草棚子里很暖和,他们几个吃了饭,便跟那媳妇闲话,言谈间得知她是余家大房的老三家的小儿媳,人都称她住儿媳妇,“三奶奶是好人。她老人家一走,余家少了说话顶事的长辈,咱们都不舍得哩!”她幽幽地叹口气道。
不一会,有人过来盛饭往东边屋子里送—酒席摆在那里面,看见菊花他们很奇怪·不过也没来得及问,打了新煮好的饭匆匆进屋去了。
接着,就有人吃过饭来到院子里,慢慢地四周人就多了起来,告辞声、招呼干活的人收碗筷的声音、喊未坐席的人去坐第二轮等等,嘈杂喧闹。
杨氏提着一篮子菜汁淋漓的碗筷出来,菊花忙上前帮忙,跟她一块蹲在井边清洗。
杨氏心疼闺女,小声对她道:“有我在这忙就够了,你去歇着吧。你嫂子带葫芦去后边睡了哩·我让春桃也带你们过去。”说着就喊春桃。
菊花瞧着有些小私心的娘,心里暖暖的,只得和葡萄跟着春桃去了·槐子自然是另外安排。
晚上,菊花和刘云岚歇在后院东厢房,带着葡萄、葫芦挤一张床。也许是经过了灵堂的闹剧,先前呆在人多的地方还不觉得,这会儿睡在床上,周围很安静,前面院子的喧闹和隔壁的私语,都显得那样悠远·菊花睁眼瞧着黑咕隆咚的屋子·觉得汗毛乍起,总疑心屋里有人。
她睡不着·便使劲抱住刘云岚;最好笑的是葡萄,先前那样大胆·钻棺材底,这会儿也缩在菊花身边,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少奶奶,我害怕哩,睡不着!”
菊花越发觉得先前在灵堂里她那样大胆有些莫名其妙-和诡异,也不好多说,干咽了下口水,道:“不怕,你帮了姑奶奶,她好感谢你哩!”
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葡萄一头扎进被窝,哆嗦着闷声道:“我……不用……感谢。”
菊花又好笑又害怕,忙翻身将她抱在怀里安慰。
刘云岚本来朦胧睡了,被两人又折腾醒来,轻声问道:“咋了,菊花?睡不着哩?”
菊花见闹醒了她,十分抱歉,忙道:“云岚姐姐,对不住。我……我有些害怕,就过来跟你睡一头了。”
刘云岚不禁笑了,以为她是因为前面停了棺木才害怕,便安慰道:“也没啥好怕的,有守夜的人在哩。再说,大姑奶奶最是心疼咱们了,肯定不能吓唬咱们的。”
菊花不敢将先前的事告诉她,怕带累她也吓得睡不着,只问她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鬼魂。
刘云岚见问,索性转身,仰面躺着,叹口气道:“自然是有的。人死了,头几天那魂都走不远,绕着自家屋子转。我奶奶死的时候……”
菊花本是随便问问的,没想到招出她这样一番话,看样子她奶奶当时也是显灵了,于是忙打断她话道:“云岚姐姐,不要说了,等明儿回去路上再说,这么黑乎乎的夜里,我听了害怕哩,本就睡不着了,再害怕不是更睡不成了?”
葡萄在被窝一个劲地点头,也不想想谁能看得见她点头。
于是刘云岚就不再说,让菊花和葡萄挤紧些,这么靠在一块,听着外面模糊的声音,好容易睡过去了。
天明,睁开眼睛,看着满屋子的亮光,只觉昨晚的一切好似一个梦,那种害怕实在是可笑,便是想着前面的灵堂,心里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
葡萄笑嘻嘻地起床,先出去张望了一番,跑进来跟她们道:“少奶奶,这边也有灶,我就在这烧了些水,咱们洗了再去前边。”
菊花见她活泼泼的样子,忍笑道:“不害怕了?”
葡萄不好意思地笑道:“大白天,有啥好怕的?太阳都出来了哩,红通通的一颗。”
刘云岚打趣道:“昨晚也不晓得是谁,头埋在被窝里,也不嫌闷,要是我家葫芦放个屁,那也叫你给吃了。”
葡萄忙跺脚扭着身子跑出去了。
这日果然是个大晴天,阳光照耀下,虽然还有些寒凉,但也让人感觉到了春意。上午很忙乱,一直到八个壮汉抬着棺木往山上去,后面跟一条白色长龙,余家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将大姑奶奶送上山,这丧礼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是一些近亲留下来张罗杂事,其他的亲戚则纷纷告辞。
菊花和刘云岚见没啥事了,就跟杨氏说要先回去。杨氏也怕葫芦在外呆久了不惯,因此索性让青木槐子等人一起回去。
晌午草草地吃了些东西,一一跟表婶们辞别,可是还没出院子,就被那个小春桃喊回去了,说是她大伯父找菊花姐姐,有事要问。
菊花心想,多半是问她大姑奶奶显灵的事。见槐子担心地望着自己,对他点点头道:“不碍事。我去去就来,你们等会儿。”
表叔表婶们都聚集在原先停灵的屋子里,坐的坐,站的站,郑长河也在。见菊花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子和气地对她笑道:“菊花吧?大表叔还是几年前见的你,这都嫁人生娃了。呵呵······”
菊花想着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赶,忙挨个地对屋里人问了好,然后不好意思地对那人道:“大表叔,我还要赶回去,有好远路要走。大表叔想问啥,就问我好了。”
大表叔有些尴尬地笑道:“是这么回事:咳咳!菊花,你大姑奶奶昨儿都跟你说了些啥?你是咋见到她的?”
众人都盯着她,连郑长河也一样。
菊花心里直抽,暗道我可没见到她,我要真见到她,还不晓得会怎样哩!
她故意懵懂地对众人道:“我也不晓得哩。我稀里糊涂就进了灵堂,当时那个哥哥睡着了—”她指着昨天趴在棺材边睡觉的青年道——“我就听见姑奶奶骂‘不争气的东西,这么点事也吵!都交代过了要咋分,还这么拎不清。全都没出息,没一个能担起事的。人家挑唆你们兄弟闹事,也看不出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死了还没埋哩,这就吵上了……”
她一边胡诌一边使劲想下面该咋说。
屋里人都面红耳赤,羞愧不已,都没发现她说的断断续续,不过菊花有法子,她颓丧地说道:“怪哩,好些话昨儿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大表叔急忙道:“这事儿当然……当然是这个样子的——你当时肯定就跟做梦一样,要是你清醒着,那还不吓晕过去了。”众人纷纷点头。
菊花打了个冷战,故意四处望了望,畏惧地说道:“表叔,甭说了。我还奇怪哩,当时我一点也不怕,就算姑奶奶打翻了灯,屋里一片漆黑,你们都害怕,我也不害怕。可是你猜怎么着?我睡觉的时候,忽然就害怕起来。”
大伙儿一副了然的样子,都道你回过神来了,当然就害怕了。
不过,大表叔还有事问菊花,便安慰她道:“你姑奶奶最喜欢你,甭怕。菊花,那个······你姑奶奶还有些私房钱,我们先也没发现,这会儿收拾东西,才发现——有七八十两银子。呵呵!我晓得,这里面有一大半都是你爹这些年给她老人家的,按理说该还给你爹······”
郑长河急忙摇手道:“我给大姑的,是我一片孝心,那就是大姑自个的了。哪能还给我哩?菊花,你姑奶奶可说了,这银子要咋分?”
菊花恍然大悟,原来叫她回来是为了这个!。
她看看大表叔,很紧张地瞧着她,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这样子像是要把钱还给她爹么?也就她爹老实,不等他说完就自己表态,遇上那奸猾的,顺着你的话接下来,让你吃个哑巴亏,那时要怎么样哩?
再看看屋里其他人,男男女女都很紧张,心里叹了口气,也是,七八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买荒地都能买几十亩哩。
她便皱眉苦思——刚才还说想不起来的,如果张口就说了出来,那不就露陷了?
好一会,她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姑奶奶说——”众人都精神一振,凝神听她细说——“这银子大多是她侄儿孝敬的,是她私房钱。不像房子田地,只能是余家的儿子分,——闺女嫁出去了,是没的分的——这个钱,凡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都有份!娃儿多的多分些,娃儿少的少分些。”
众人松了口气,二表叔道:“这话像咱娘说的,她老人家最是明白事理,样样事都清楚。”
菊花撇撇嘴,心道,你们干嘛不自个商议了这么分哩?说到底,还是有些贪心,想要多一些。
于是她故意叫道:“甭吵……我又想起来些话,就是……就是……哦,是这样的,‘兄弟姊妹们就该和气帮衬着,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要不是惦记娘家哥哥,哪来侄儿孝敬银子?成天吵闹,一分不让,这家就败了。有了烦难事情,兄弟们也都不来帮忙,闹得跟仇人似的,白让人笑话……’其他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表叔们都抹着眼泪无声哭了起来,大表叔对菊花道:“多谢你,菊花。娃他娘,把咱娘用的梳子给菊花,做个念想,她老人家托菊花转话,可见是很喜欢她的。”
一个暗黄皮肤的媳妇急忙转身,从一个老旧的针线簸箩里拣出一把断了一根齿的黄色木梳,已经磨得十分光滑油亮,也不知是啥木头做的,递给菊花。
菊花忙恭敬地接了,再跟他们告辞,又叮嘱了郑长河几句,这才出了内堂,到了外面的阳光下,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混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自然不同。人老了总要死的,除了亲近的人会伤心怀念一段日子,其余的人则很快会忘记。菊花和青木跟大姑奶奶不算亲,槐子和刘云岚更不用说了,因此,这一路就说说笑笑的。
刘云岚和青木听菊花说了昨晚的事,都大吃一惊。
刘云岚十分肯定地说道:“准是大姑奶奶生气显魂了。你也不想想,从门外吹来的风,能有多大?就能把油灯给吹倒了?大姑奶奶的棺材可是停在内堂,隔着大门好远哩!还有,葡萄那么点大,昨晚睡觉怕成那样,她咋就敢从棺材底下钻过去哩?”
饶是大太阳底下,菊花也打了个寒颤道:“我忘了,那风确实古怪的很——不应当吹进灵堂的。嗳哟,不要说这个了,不然我晚上该睡不着了。昨晚我眼一闭,总觉得古奶奶站在床前瞧我。”
说完抓着槐子胳膊不放。
葡萄连连点头道:“我没见过姑太太,可我总能看见一个老婆婆在跟前晃哩!”
青木和槐子便不停地找话安慰她们,怕她们心里膈应。
刘云岚笑道:“回去了就好了。听说阴魂也不是谁都能瞧见的,要不然大姑奶奶干啥不直接显灵骂表叔们一顿?阳气重的地方阴魂就不敢靠近,所以只要槐子在你身边儿,你就不用害怕。我想你头一回进灵堂时,姑奶奶的阴魂没准真在,那油灯就是她发怒弄倒的;第二回等大家伙都进去了,她就没法子了,所以借了葡萄的手干这事,葡萄又小……”
青木连连点头道:“有些道理。自古人鬼殊途,若没个节制,岂不都乱了?”
菊花点头道:“我也奇怪,虽然明晓得第二回是葡萄弄的鬼,可第一回的事情确实不一样,咋说哩?那会儿我真是觉得阴风直吹,汗毛乍起,想走还动不了,老觉得姑奶奶在身边……”
正说着,坐在青木肩头上的葫芦忽然开口道:“爹,姑太太怕人!”
青木忙道:“葫芦不怕,姑太太最好了,最喜欢葫芦哩,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抱了你。”
葫芦撅着嘴道:“没喜欢葫芦,姑太太不笑,老太太笑。”
刘云岚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道:“葫芦,你在哪瞧见姑太太了?”
众人这才觉得葫芦的话有些怪,他嘴里的老太太是外婆汪氏——汪氏总是笑眯眯的——这大家是知道的,可是从会记事起,他还没见过自个的姑太太哩!
葫芦道:“姑太太在……大箱子上面……”
这下众人可惊呆了,菊花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葫芦真看见了大姑奶奶,在棺材上面。这可不是误撞或巧合了,这么点大的娃儿根本不会撒谎哩。
她牙齿打颤,拉着槐子道:“葫芦……芦咋能看见哩?”
葡萄早吓得面无人色,挤到几人中间,不敢超前也不敢落后。
槐子忙揽着菊花安慰道:“小娃儿不一样哩。”
刘云岚还在一个劲地盘问葫芦,是不是灵堂里的那个长长的大黑箱子,姑太太是坐着还是站着等,不过葫芦也说不清,只说姑太太在大箱子上面,他对她笑,她也没笑。
青木叹口气道:“大姑奶奶肯定是对葫芦笑的,不过她对小辈笑的时候,也就咧下嘴巴,不像外婆和二姑奶奶,笑得满脸开花。葫芦想是见姑奶奶不睬他,他就记上了。”
刘云岚对菊花解释道:“小娃儿眼睛干净,容易瞧见这些阴魂。不过咱葫芦身子骨结实,也是个阳气重的,要不然昨儿怕是要受惊,不过,咱家去还是要买些纸钱烧给大姑奶奶,保佑咱葫芦。”
菊花纳闷地问道:“大姑奶奶阴魂就算被葫芦瞧见了,应该也不会吓他吧?”
刘云岚道:“不是大姑奶奶吓葫芦,是……那阴气,一般人受不住。你不也说,昨晚上刚进灵堂时,觉着阴凄凄的么?”
菊花点头,看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撞了邪气!
又说了些表叔们的事,青木叹气道:“这门亲差不多就这样了,大姑奶奶一去,情分就差了一层。表叔们要是不跟爹亲近,这门亲就要断了。”
他有些郁郁不闷,倒不是说有多舍不得这门亲,而是为了他爹郑长河,爹少了个长辈关爱,本家又没有兄弟姐妹等至亲,怕是要难过好久。二姑奶奶怕也是不成了,要不然姐姐死了都没来奔丧哩。
菊花也理解哥哥话的意思,对他道:“咱做儿女的多孝顺些。我看爹心里难过的很,怕是要好久才能缓过来哩!”
槐子却道:“不怕,一个葫芦,再加上板栗和小葱,让爹开心也容易的很。”
菊花等人回到家,日子又恢复平静,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过。过了十五,送走张杨后,张槐便召集佃户吴家父子和王家父子在菊花买的荒地里忙活。
山下挖池塘、打井,山上开荒种竹,吴老头和王老头带着儿子们干劲十足。东家只雇了他们两家来帮忙,本来是淡季,他们却一天能挣十五文钱,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因此干活也是实打实的,并不偷工减料混日子,不然下回东家有事怕是不会让他们干了。
因种竹不能耽搁,所以安排吴家和王家在山上开荒,连两家的媳妇也上山帮忙;张大栓父子带着刘黑子在山下挖池塘。
菊花带着葡萄去地头看过一次,又更改了规划——将那鱼塘改成五亩大小。这样一来,光靠这几个人挖就太慢了,她便又让刘黑子回村找了几户人家来帮忙,索性花些钱一口气将这鱼塘挖好,也省得公爹和槐子跟着受累。
她一边忙荒地的事,一边还要惦记娘家,因为郑长河帮大姑奶奶烧了头七回来后,就病倒了。
“爹,你先喝些玉米糊,回头我再下碗面给你吃。”菊花对有些消瘦的郑长河劝道。
她手里端了碗玉米糊,坐在床沿上,看着头上缠道白布的爹,背后垫着枕头,懒懒地靠在床上,跟做月子似的,有些想笑。
郑长河心情不好,便耍赖不吃玉米糊,说想吃酱焖黄豆,还要泡一大碗锅巴。菊花当然不会答应他,于是便哄小娃儿般哄他。
她用小木勺子舀了一勺玉米糊,端得高高的往下倒,那浓稠的玉米糊便连成一道线往下泻,“瞧这玉米糊熬得多粘糊,我还放了些肉沫在里面,好吃的很。就着这酸笋,热热的喝一大碗,出一身汗,人就舒坦了。难不成爹想一直在床上躺着?是不是爹怕干活,嫌荒地买多了,所以装病在家躲着?”
正说着,杨氏进房来白了郑长河一眼,对菊花道:“不吃就算了,你甭哄他。还娇气起来了。他乐意在床上躺着就随他去,咱明儿下地,少了他照样种田过日子。”
郑长河抱怨地瞅了杨氏一眼,无奈地接过菊花手中的碗,“呼噜噜”喝了起来,许是饿了,那酸笋又是开胃的,他吃得很香。
不过郑长河心里还是不大顺,喝了大半碗玉米糊后,抬头对菊花道:“你说,你大姑奶奶咋没找我哩?连个梦也没托给我,枉我还哭得那么伤心。她跟你一个小娃儿说话,也不跟我说话,真是的……”
杨氏气得笑了:“哟!这是眼气菊花了?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咋没脑子哩?大姑跟菊花说事,那不就是跟你说一个样么?她一个晚辈,也不好出面的,还不是要跟你说?再不就是跟青木说。大姑找菊花,那是因为她容易接近——咱葫芦还瞧见他姑太太了哩——要不然她直接找自个的儿孙不就好了?你一个大男人,阴魂咋敢靠近哩?”
郑长河听了恍然大悟,将勺子往碗里一丢,大声道:“我就说么,大姑是最喜欢我的,咋能不跟我说话哩?也是,她跟菊花说不就等于跟我说了一样?”
菊花哭笑不得地瞧着爹,很是无语,他竟是为了这事心里不痛快?她本想跟他说是她胡诌的,可又怕爹那实心眼,哪回要是说漏了嘴,没准被那些表叔埋怨,因此就瞒下了。
杨氏瞪了他一眼,找了件半旧的夹袄出来递给他道:“换上这件,把身上那件脱了,让我洗。”
郑长河忙将剩下的玉米糊喝完,把碗递给菊花,笑道:“闺女,这玉米糊叫你熬得变了味,吃了多少年的玉米糊,从没这味儿香。再帮爹盛一碗来,多搛些酸笋。”
菊花接过碗抿嘴笑了,起身去厨房。
杨氏撇撇嘴对他道:“吃了多少年?再吃二十年还是那个味儿。这玉米糊味儿不同,那是菊花放了好些东西在里面,你以为光是用玉米糁熬的?哼,先前还挑三拣四地不吃,白费了闺女一片心。不是瞧你这糟老头子可怜,谁会将就你?丢下家里两个小的,来伺候你这老的,你也好意思?”
郑长河一边换夹袄,一边呵呵笑道:“咱闺女就是这贴身的小棉袄。”
又问道:“葫芦啥时候回来哩?这娃儿在大姑太太家看见了阴魂,不该再带他出去才是。”
杨氏道:“没事,咱孙子皮实的很。农家的娃儿生下来,哪个不是野坟地乱草岗子里乱钻?越是娇气越容易出事。他舅舅今儿定亲,要是不带他去,他外婆该念叨了。你天天见孙子,人家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外孙子,甭那么不通情理。”
郑长河这才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杨氏,荒地弄得咋样了。
杨氏白了他一眼道:“急了?你再躺些日子,那地里庄稼都长起来了。”见他有些焦急的样子,又不忍心让他着急,“放心好了,都请了雇工哩。你别瞎操心,青木和菊花都说了,如今可不比往常——只有几十亩地,咱自家人累一些,也就种了,如今这么些田地,肯定要好好筹划,往后说不定还要买,自己种哪能种过来哩?他们都比你有见识,你听儿子的没错,不然,累死你这把老骨头,也不能把那么些田地种完。”
郑长河叹了口气,点点头,待菊花盛了玉米糊进来后,又问了菊花许多事。
他原本也没啥大病,不过是累很了,又遭逢亲人离世,挺爽快一个人,心里积了忧伤悲痛,才倒下的,让家里人细心调理了些日子,连药也没吃,就慢慢地好了。
正月将完,清南村的人都着急起来。自周夫子走后,这村学堂没人教书了,可把一帮望子成龙的爹娘们给急坏了,下塘集那边也不时过来人问。
正无可奈何之际,这日清南村忽地来了一辆马车,送来了另一位周夫子,是位举人,五十多岁,还带着家眷——妻子和女儿,另有一房下人,也是两口子带一个丫头。
李耕田大喜,迎贵客似的将那周举人迎进了学堂,自此,清南村的学堂又开张了。
人们听说这夫子是位举人,简直心花怒放。这两年,大家算是弄清了秀才、举人、进士等的区别,这位周夫子是举人,比先前那位周秀才要高一截,那自己的娃儿由他来教,不是更容易考中秀才?
菊花的外婆汪氏,接到杨氏的送信,急火火地带着来寿又赶到闺女家,让来寿继续学业。
关于这夫子的为人行事,槐子是这么跟菊花说的:“架子端得比周夫子足,不容易跟咱乡里人亲近。可是,我老觉得他……”
他端着个茶杯一边喝水,一边皱眉苦思措辞:“咋说哩?他虽然是个举人,可我老觉着他不如周夫子——是先前的周夫子——那气度要差远了。对,就是气度!呵呵!这是背着他说,打个比方,就像咱乡下人常说的‘满灌子水不响半罐子水晃’”
菊花微笑道:“先前的周夫子怕不是一般人,他不拘小节,既能教出杨子他们那样的学生,也随时能跟咱爹喝酒闲话半天,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是大智慧的人,不会这样率性洒脱。”
槐子点头赞同,叹了口气道:“往常夫子对咱们农耕家事,也时常关注询问,如今这位夫子,则一副清高的模样。村长叔还叮嘱大家,不要再往夫子家送吃的——好似他娘子不喜。我估摸着是嫌弃乡里人脏,怕东西弄得不干净。”
菊花眼光一闪道:“那不送就是,总得尊重人家,读书人清高些也是有的,不是随便一个人都有周夫子那样的胸襟和气度。”
说到周夫子,她就别扭,两人都姓周,都分不清称呼了。他们有什么关系吗?杨子说夫子走的时候,让他们不要为学堂的事担心,说他自有安排,那这个周举人是他找来的喽?
周举人性子如何,本来跟张家关联不大的,可是因为一些人和事,居然关联上了,弄得菊花也不得不动些小心思去交接他们。
原来,自这周举人来了后,将娃儿送到清南村学堂来附读的人更多了,他架子端得越足,人们越是敬畏——坚信他比原先的夫子更厉害。
人多了,问题就来了,到底收谁哩?要说考核,小娃儿聪明的也多,那学堂也坐不下;就算坐得下,老夫子也不乐意教那么多人——他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于是,村里就有人道,除了清南村本村的人,外面的人想要来附读?成,出银子吧。就算是亲戚家的娃儿都不能借光。银子少了也不成——照样有好多人,于是就给定了五十两银子的底线,还有人说要八十两、一百两银子等。
这么一来,就没几户人家能上得起这学了。
吵吵嚷嚷,虽然不知这周举人到底是如何想的,也没定下个规矩,但也闹得人心不宁,矛头更是直指郑家的外甥——杨来寿。
原本这些都是针对新进的学生,像来寿是经过前面的周夫子考核收下的,根本不关他的事,但就有人见不得郑家发达。
嚷得最凶的当然是孙家了。柳儿娘到处说,她家没有娃儿来念书,要是也跟人家一样,把娘家的侄子都弄来,那这学堂非挤破不可,还有她儿媳妇娘家哩,又咋算?
她当然不会提,去年她娘家的侄儿倒是来了好几个,可惜周夫子一个也没瞧上。
要说孙家和郑家也没啥大仇恨。
当年吵了一架,孙柳儿嫁到唐家后,郑家人并未在外说一点关于柳儿的闲话;后来柳儿被休回来,差点死了,更是多亏了菊花劝慰。
但人的心理是很微妙的,若是郑家贫穷如旧,只怕柳儿娘也没这么恨他们,可是郑家一路发达,仿佛照她脸打了一巴掌——证明她当年多么有眼无珠;柳儿明明不成了,菊花就挑拨了几句话,竟然又活过来了,这更是让她这个当娘的不堪,母女离心都赖菊花;她当年骂菊花癞皮女没人要,结果不仅嫁了槐子,如今脸也好了,小叔子还中了秀才,活得不知多么滋润;同样是亲戚,她娘家侄子一个也没被周夫子瞧上,杨氏的侄子却被周夫子瞧上了,眼看过几年又是一个秀才。
这桩桩件件都让生性好强的她咽不下这口气,觉得处处被郑家踩。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自己忘恩负义的,在她看来,柳儿当初根本没啥要紧,都是她心慌害怕,才让菊花钻了个空子,白送了人情。
于是,她在村里到处煽动;她儿媳妇王氏却精明的很,总是淡淡的不经意地跟人说,不管咋样,都要让本村人靠先,没的为了旁人委屈自个村里娃儿等语。
村里好些人家本就眼气郑家,难免会心生嫉妒。
张杨中了秀才,也就不说了,如今这来寿听说也是个聪明的,很得先前的周夫子喜欢,要是连他也中了秀才,那好事不是全堆他们两家去了?虽然来寿走了,他们家的娃儿也未必就能念好书,但有私心的爹娘总不喜欢瞧见别人的娃儿比自己的娃儿强。
对于外面的传言纷争,郑长河和杨氏虽然气怒,但在青木和菊花的劝慰下,也没理会,反正只要夫子不赶来寿走,旁人再说也没用。
菊花则好笑不已,这些人全不知天高地厚,周夫子难道欠了清南村债不成?也不想想,人家要是离了这里,到下塘集去办个私塾,那时候清南村好些娃儿怕是都念不成。
二月中,菊花的鱼塘先挖好了,慢慢引水灌满,一边从老池塘里移栽藕种过来。就是鱼苗不容易弄,于是跟下塘集的打鱼人家打了招呼,有鲜活的鱼苗就送来。
山上的荒地也开出五十亩,开始移栽老竹,又将买回来的稻壳麦壳等在地表覆盖了浅浅一层。
忙碌中,学堂的事终于被吵出来,于是周举人和李耕田并一些村老聚集各家话事人在村祠堂商议这事,郑长河和张大栓去了。
晌午的时候,两人回来,均黑着一张脸,往郑家院子一坐,接过刘云岚送上来的茶水灌了两口,也不吭声。
“爹,周举人咋说?”青木问郑长河。他本来想亲自去的,可总不能让人说郑家儿子越过老子当话事人,因此只得让爹去了。
汪氏坐在廊檐下,手里攥着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眼巴巴地瞧着女婿——这事可是关乎她孙子来寿的前程,她这几天心神不宁,连觉也睡不好,就怕来寿被挤出学堂。
郑长河“呸”了一声道:“都是一帮没良心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咱家哪点对不起村里?如今就一个娃儿上学还被人嫌弃。忘恩负义的东西!”
青木皱眉,爹只顾发脾气,正事也不说,这不耽误事么?
菊花也关注这事,早等在郑家,一看这情形,便将目光投向张大栓:“公爹,甭说那些有的没的,周举人是个啥意思?”
她和青木想的一样:旁人说的都不作数,只有周举人说的才算数。要她说,这事根本就不该让村民掺和。当初周夫子可是极有主张,看中谁就收谁,看不中的出再多钱也没用。
张大栓叹了口气道:“周举人老爷没说啥,让大伙再好好商量,拿个准话出来,他也好照着行事。”
青木和菊花对视一眼,不禁同时皱眉。
张大栓又道:“哪里能商量好?吵成一团,全都不乐意外村的人来念书,连村长也不好说话了。也就赵三、刘大胖子帮咱说话,其他的人,有点良心的不敢吭声,那没良心的就说不该肥水流了外人田,跟孙家和李明堂一个鼻孔出气。”
杨氏咬牙切齿地骂道:“黑心烂肝的婆娘,要遭报应哩,就该让她闺女死了好……”
她看了看菊花,终究把话吞了回去,没埋怨她!
菊花怎会不知娘的怨念?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对青木道:“哥,下午你跟槐子去,就说咱爹气病了——反正他刚好没两天,身子还有些弱;说槐子外婆家有事,公爹被叫过去帮忙了。”她转头又对张大栓道,“爹,你去咱舅家住一晚上,跟三舅他们喝酒说些闲话,就当走亲戚吧。”
郑长河跟张大栓见她三言两语就把两人打发了,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郑长河笑道:“菊花,爹是不会说话的,你让爹装病也没啥,咋对你公爹也这样哩?也不怕他生气心里膈应?”
张大栓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啥话,我有啥好膈应的?我儿子代我去又不是旁人代我去?不服气是不成的,再说,老子不如儿子也不丢人。”
菊花笑道:“谁说老子不如儿子了?他们不是你们生养出来、教导出来的?一代胜似一代,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哩。不让你们去,那是怕爹太实诚了,叫人气坏了身子,再说这事也不是吵架能解决的。哥,你跟槐子去了,不要跟人争那些村里村外的话——说那些都没用——就跟周举人说,你们一切听夫子安排。晚上我跟槐子去他家拜访。”
青木点头道:“本就该周夫子说了算。只是这位夫子……”他觉得这周举人居然让一帮庄稼汉子吵吵嚷嚷,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菊花何尝不这样想,对这周举人的印象大打折扣。但她还是叮嘱青木:“不管怎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跟人吵,说话要有理有据——这事咱另辟蹊径,不能靠吵闹解决。”
青木轻轻点头,目光炯炯。
钱,也不是拿不出,可是这么被逼拿钱实在让人不爽快,被受过恩惠的人挤兑更是让人心寒。自家对村里人那可是没话说,别说弄个娃儿来附学,就是弄两三个来,也能说得过去。
汪氏早就在不停地抹泪了,盘算着实在不成要回去卖地。
最少也要五十两银子哩,她哪来这么多钱?不管闺女家和大儿子家多有钱,那也是他们自己挣的,各人都有孙子了,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她咋能张开这个嘴?再说,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媳妇,要是贤惠一些,不那么讨人嫌,还好说,偏偏闹得人嫌狗厌的,兄弟姐妹都不待见她,这不就遭报应了?
菊花见外婆伤心,安慰她道:“外婆别担心,这事儿哪那么容易就定下了?不管咋说,来寿这书是一定要念的。”
杨氏一口气积压在胸口,闷得难受,忽然站起身怒道:“等老娘上门去骂她祖宗八代。她不让咱好过,咱就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露出来,看哪个丢脸?”
青木跟菊花同时出声阻止道:“娘,这样不成哩。”
青木劝道:“娘,你先消消气,等下午我跟槐子先去瞧瞧再说。晚上咱再上周举人家,私下跟他说说。我跟菊花办事儿你还不放心么?”
菊花也道:“眼下不是跟她斗气的时候,得先把来寿念书的事儿弄成了。你要是这么上门去骂,就算骂赢了,还不是没解决念书的事儿?反叫那周举人瞧不起,说咱乡下人粗鄙不堪,哥哥好歹念了些书,可不能让人这么说。”
杨氏被劝住,无话可回,只觉胸口堵得难受,一阵头晕,眼睛发花,摇摇晃晃地就站不稳了,可是众人都在商议下午去学堂的事,竟然都没瞧见。
在厨房烧好饭,喊大家吃饭的刘云岚刚来到外面,就见婆婆手扶额头,摇摇摆摆站不稳的样子,惊叫一声,急忙猛跨几大步,抢上前扶住她,一边问道:“娘,你咋了?”
大家转头,这才发现杨氏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顿时吓坏了,遂蜂拥上前,围住询问。
郑长河更是心慌,抓住杨氏胳膊一叠声地问道:“娃他娘,你咋了?你甭生气,等来寿念书的事弄好了,老子跟孙金山没完……”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杨氏猛地推开他手,忽然转头,“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菊花紧张极了,急忙叫道:“哥,快端椅子来,让娘靠着喘口气。先别挪动她。”她知道娘这是被气狠了,一时间也是难过不已。
汪氏见来寿也回来了,一把搂住哭道:“造孽哟,都是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害得你。你本来过得好好的,我要不带来寿过来念书,也不能这样。呜呜!来寿哇,这书咱不念了,省得你大姑落人褒贬,瞧她给人气得……”
来寿不吱声,眼泪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刘云岚急忙打断她话道:“外婆,可不能这么说,要是来寿就这么回去了——那可是被人逼回去的,我娘不是更气?”
菊花正给杨氏喂水,青木拍着她后背帮着顺气,郑长河拉着杨氏一只手,眼睛都红了,张大栓早飞奔回去叫何氏和槐子。
菊花听了嫂子的话,对汪氏道:“外婆,我娘正难受哩,你老人家就甭添乱了。这事有我爹跟我哥做主,我家槐子也不会干看着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劝我娘几句,只怕她还好过些。”
汪氏也觉得自己失了态,便擦了眼泪,上前看杨氏。
杨氏漱了口,觉得好过些了,只是还不大得劲儿,靠在椅子上,轻声对众人道:“甭急,我没事儿。就是心里有些难受。云岚,我嘴里发苦,去搛点酸笋来让我过过嘴。”
刘云岚答应一声,忙去厨房张罗。
一时何氏和张槐也过来了,又是一番询问,然后何氏咒骂不绝,槐子跟青木低声私语,刘云岚和菊花围着杨氏,一边劝解一边喂些酸笋,又让她喝水,汪氏也在一旁劝慰,郑长河则去灶洞里撮了些草灰,将杨氏吐的赃物清扫了。
小葫芦挤到奶奶跟前站着,摸摸她的手,忽然道:“奶奶,不气,葫芦打她!”
他刚才听娘和姑姑劝奶奶不要生气之类的话,才这么说的。
杨氏听了这话,那心就软了,拉着他小手道:“嗳!奶奶听葫芦的,不生气。跟那个婆娘生气不值当。那婆娘迟早要遭报应的。”
汪氏连连点头,摸着来寿的脑袋道:“来寿,你长大了可要孝敬你大姑,瞧你大姑为了你念书的事,都弄成这样了。你要是中了秀才……”
她正说着,忽然发现来寿一边脸颊上青了好大一块,耳朵门子那里还有两道血棱子,急忙问道:“这是……这是谁打的你?来寿,你在学堂跟人打架了?”
这一叫,众人视线又转向来寿身上。
来寿才七岁,跟他哥哥来财完全两个性子,斯斯文文的,这时见问,便一手捂着脸,偏头躲开奶奶的细查,小声道:“没跟人打架,是我不小心碰的。”
他这一举起手臂,杨氏等人早又发现他手腕上也是一圈青紫。
菊花见杨氏又在喘气,慌忙对她道:“娘,你千万别气,小娃儿在一块哪有不打架的?这事让爹跟哥哥去出面,管他谁打的,肯定要上门找他爹娘。”
青木忙点头,又拉过来寿细问详情。
菊花想要劝杨氏进屋去—怕她听了内情发怒,再气出个好歹来,可是见她盯着来寿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却时时注意着她。
来寿眼含泪水道,学堂里的娃儿骂他不要脸,不是清南村的人,还赖在这念。上午夫子去祠堂那边,让他们自己临帖练字,他的砚台就被人打翻了,毛笔也被折断了,还被他们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杨氏听了“噌”地一声从椅子上站来,气得直哆嗦——这些人家,不让人念就罢了,还在小娃儿跟前说三道四,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起得太猛,再次眼冒金星,然后又是呕吐,以至于晕厥过去了。
来寿见大姑晕过去了,吓得哭了起来;葫芦从不闹人,这会儿也紧紧地拽着娘的衣襟,神色慌张。
众人围着杨氏又是一阵忙乱。
等把她弄醒,青木忍无可忍,冷声对菊花道:“下午不去祠堂了,先撂下这事。我跟云岚送娘去集上,找秦大夫给瞧瞧,娘这样子怕是不大好。槐子,你……”
杨氏却不依,挣扎着叫道:“你……你马上就带来寿去找他们,下午再送我去集上瞧大夫。我也没啥要紧……就是气得这样,要是不出了这口气,就是秦大夫师傅活过来帮我瞧也没用。”
她又转向来寿,问道:“来寿,你跟大姑说,是哪个打得你?都说出来,不许哭。男娃子不能没出息,谁打了咱·就要找他算账,哭有啥用?”
郑长河见往日那么爽利的媳妇,今儿被气倒两次,那真是怒发冲冠——不过头上没有冠就是了——圆睁双目咬牙道:“对·咱先上门找他们算账。不出了这口气,咱就不是姓郑的—”低头小声问杨氏——“娃她娘,你可撑得住么?”
杨氏瞪他道:“我撑不住?我一肚子气哩!你要让我这口气消了,我晚上保管吃三碗饭,也不用去瞧秦大夫了。”
郑长河连声道:“出气,一准让你出这口气。”
张大栓两口子一边忍笑,一边不停劝解。
菊花见杨氏这样子·不先解决了这事怕是不行,因而对青木道:“哥,你跟槐子赶快吃饭,吃过了带来寿去学堂;我们在家看着娘,要是娘不舒坦,就让刘叔赶车送我们去集上。”
青木绷着脸点头,他也被勾起了怒火,这些人·还当他家是先前那么好欺负么?这回定要让他们盘算落空。
槐子早将来寿拉到一边,细问都是谁打了他。
来寿说是李敬霆打的,又说了几个人名·槐子虽然不认识,但都是李家的。
他对来寿道:“下午去了学堂不要怕,有啥说啥。咱男娃子,被人打了不要紧,可不能服软,要找回场子,不然下回他们还打你。遇上这样人,要狠一些,再不然,就要跟小石头一样机灵·想点子揍他。”
来寿听了认真地点头。
刘云岚见他们计议定了,忙和汪氏端上饭菜,催促他们吃了好去办正事,张大栓两口子则回去了。
饭后,青木和槐子带着来寿去了学堂,郑长河想去·又放不下杨氏,便在家里守着。
菊花见杨氏暂时无事,服伺她睡下了,又叮嘱了外婆一番话,让她不要瞎想,这事很快就有眉目,再跟刘云岚说了一声,这才回去张家看儿子闺女。
她想着杨氏的情形,十分忧心,今天连着晕了两次,吐了两次,就算生气也不该这样,实在是反常,一定要送去集上找云影瞧瞧才放心。
再一想这事都是来寿念引起的,来寿挨打其实也是因为念的事引起的,只要先解决了来寿念的问题,那其他问题都好说。
这事要如何办呢?
她因为杨氏的病和来寿念的事,无暇顾及板栗和小葱,便托刘婶帮忙何氏一起好生照看。
刘婶也知道了杨氏生病的事,忙跟菊花保证,自己一定带好板栗和小葱,说她婆婆也是能帮着照看的,又让葡萄跟着少奶奶,有啥要帮忙的机灵点。
菊花交代好家事,又跟婆婆何氏打了招呼,便带着葡萄去娘家,她边走边想着主意,不知不觉地就走过了郑家,往荒地方向去了。
葡萄见少奶奶到了娘家却不进去,也不知她要去哪,只得纳闷地跟在后边,不敢出声打断她—少奶奶在想事情哩。
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时节,道路两旁、屋角旮旯、院墙根下,小草纷纷冒头,吐出浅绿的新芽,杨柳枝条也染了一层绿,在风中轻轻飘荡,极柔极软。
她经过一个院子的时候,忽听有人唤道:“菊花!”
菊花停住脚步,转头往院里一看,原来是柳儿,她已经走到李长亮家门口了。
柳儿怀孕了,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膝盖上放着个针线簸箩,正在缝一件衣裳,见了菊花,一边叫她一边站起身,招呼她进来坐。
菊花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还有事,要去地里瞧瞧,家里也忙,改天再跟你闲话。”她很怕在这碰见柳儿娘——这婆娘最近往女婿家跑得很勤快。
柳儿忙将手中的针线簸箩放下,快步往院门口走,待到了菊花面前,才神色黯然地对她道:“菊花,你……生气了么?我娘又给你家惹事了。我劝了她,她也不听,我也没法子,又不能对她咋样,谁让她是我娘哩!”
菊花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很生气!柳儿,你可知道,刚才我娘气得晕倒了——”柳儿吃惊地用手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菊花——“还晕倒两回哩。我爹娘虽然没说我,可我晓得他们心里是有些埋怨我的。你好了,还嫁了长亮,你娘仗着李家的势越发得意,处处跟我家作对,听说她还拦住我家的水路,不让我家往鱼塘里放水——往常她可没胆子这么猖狂哩。”
柳儿呆呆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菊花,你后悔么?后悔帮了我么?要是再来一回,你还会不会劝我那些话?”
菊花垂下眼睑道:“不晓得!”
过了一会,复又抬眼看着柳儿道:“要依我眼下的心情,是肯定不会管你的——我都有些后悔哩——你娘到处说我多管闲事,害得你们娘俩不和,还说你本来就没病,是我瞎蒙才白捡了一个人情。不过,这事也难说的很,我也不是因为人情和好心才劝你那些话——你晓得我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过是我自己一时心软,看不过去罢了。再来一回,谁知我能不能看得过去哩?看得过去,就随你自生自灭;看不过去,还是会劝你。”
虽然这回答不太确定,柳儿还是十分难过,因为菊花说她后悔了哩。可是,她又能咋办哩?那是她娘,她不能真的不认娘,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菊花微笑道:“我不过是把心里话告诉你,要我假模假式地跟你说,我一点也不生气,那可不成。不过我也没怪你就是了,谁让你娘难缠哩!按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你娘的坏话,不过,也不用我多说,她有多难缠,你自己心里明白,老实说,我都没见过她那样不讲理的。”
柳儿脸色阵红阵白,嗫嚅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词儿。
菊花不再多说,跟她点点头,带着葡萄走了。
到了荒地,刘黑子正带着黑皮在池塘边修整塘埂,吴家和王家,男女共十几个人在山坡上栽竹。
刘黑子见她来了,忙拄着锄头招呼道:“少奶奶,来瞧鱼塘哩?今儿水放进来不少,瞧,都这么深了,怕是有两尺深哩。”
菊花站在新修的塘埂上,看着白漫漫一片水域,这面积都快赶上镜湖了,忽地心情就开朗起来,微笑对葡萄道:“再过一个月,我带你去河里兜鱼虾,然后放到这鱼塘里来,可好玩了。你多放些,回头年底我多分些鱼让你拿回去孝敬你爹娘。”
葡萄兴奋地道:“真的?少奶奶你真会带我去兜鱼虾?”
菊花笑眯眯地点头道:“嗳!三四五月份,小鱼虾最多了。黑皮,到时候你可要来帮忙。还有,你在田里抓到黄鳝泥鳅啥的,只管往这鱼塘里放,不要紧。”
黑皮憨笑道:“嗳!我最会逮泥鳅了。”
刘黑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觉得少奶奶待两娃儿一点不像待下人,就跟一家人似的,他看着菊花,关切地问道:“少奶奶,亲家奶奶没事了吧?”
菊花道:“没事了。准备下午带她去下塘集请秦大夫瞧瞧。刘叔,那竹子够栽么?”
刘黑子道:“不大够。看样子还要买一些,也不能把家里那片竹林子挖狠了哩。”
菊花点头道:“刘叔自己瞧着办吧。这两天精心些,家里事多,槐子跟我公爹都顾不上这边。早些把这活计干完了,该种黄豆玉米山芋了,今年可是多出两百多亩田地哩,都要靠你帮着槐子张罗。”
刘黑子忙道:“少奶奶就放心好了,鱼塘和竹林的事完了,就挖井,然后种地、栽秧割麦。”
菊花点头,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才带着葡萄回头。
郑家,青木和槐子已经回来了。
原来,带头打来寿的是李明堂的重孙子,也就是李耕牛的孙子。小娃儿听他太爷爷在家念叨多了,就在学堂里邀了一帮李家顽童,趁夫子不在的时候闹事。
夫子已经惩罚了那几个娃儿,李耕牛的儿子也向青木赔了小情,李明堂当然不服气,于是两家的仇越发的深了。
交代了这事,青木和槐子、菊花凑一块嘀咕了一阵,然后不顾杨氏反对,将她弄上马车,去了下塘集。郑长河、刘云岚自然是跟着去了,汪氏留在家照看葫芦。
菊花则和槐子准备了一番,等下晚放学后,两人带着葡萄和黑皮,提着些腊肉腊鱼、蘑菇木耳干笋等土产,往学堂里去拜访周举人。
菊花不仅自己换上淡绿的袄儿、月白色的长裙,还让槐子也换上件银灰新短褐及同色的裤子,连葡萄和黑皮也穿着新衣,很是整洁清爽。
一行人到了老祠堂改建的学堂,望着院中靠窗的那株老梅树,菊花有些愣神,寒冬吐蕊的时节已过,如今满树细小的嫩叶,似乎周夫子正捻着胡须在一旁打量那树。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问明来意,进去回了周举人,然后将他们让进厅堂。黑皮和葡萄将东西交给那下人,随即在外等候,并未跟着槐子菊花进屋,后来被那下人引进西边的厢房坐了。
槐子见了周举人,恭敬地施礼,言说早该来拜访,又怕搅扰了夫子清静等语,菊花也跟着拜见。
周举人年纪跟先前的周秀才差不多,只是神色有些倨傲,他端坐在厅堂上方的椅子上,等槐子和菊花施礼拜见完了,方才淡淡地点头,伸手让槐子去桌子另一边就坐,又看了菊花一眼,唤道:“霞儿,带这位客人去见你奶奶!”
旁边的房间里应声出来一个小丫头,对菊花蹲身施礼,微笑道:“请跟我来!”
槐子见菊花跟那小丫头进去了,复转头,在下首寻了个板凳规规矩矩地坐了,并未去上方跟周举人相对而坐。
这让周举人很满意,遂问些张杨读书的事,何时回来,何时又离开等。
是的,他接待张槐完全看的是张杨的面子,要是一般乡民来,肯定是让老金招呼打发了。
说些闲话,周举人发现张槐言谈并不像他近些日子见过的那些粗俗乡民,遂好奇地问道:“张小兄弟也曾读过书?”
张槐忙道:“前些年,跟着夫子念了两年书。只是家务繁重,也没念下去,倒辜负了夫子一片苦心教导,如今也不敢称‘师傅’,实在怕坏了夫子的名声。”
周举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看槐子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哪怕他只念了两年书,可是先前的周夫子教的,那也跟愚昧乡民不能比,遂笑道:“老朽也听李村长说过,周夫子的确不凡,你能得他教导两年,那是天大的福气和机缘。呃——老朽是说,周夫子能在这小小的乡村,教出三个秀才,那学识才华自不必说,实在令我等仰望钦佩!”
不待槐子说话,又惋惜地说道:“可惜你家贫,如若不然,跟着他老人家多学几年,那张家可能就要出两个秀才了。”
张槐急忙站起身,连声道不敢当周夫子夸赞!
周举人抬起双手,轻轻下压,笑道:“坐下,坐下说!你也不用过谦,俗话说‘名师出高徒’,我观你资质不俗,若再得周夫子亲自言传身教,取个秀才功名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只看令弟就能知晓,他和那个赵耘,这秀才可是取得很轻松啊!呵呵!”
他对于槐子称呼自己“周夫子”十分高兴,并不计较跟前面的周夫子混淆不清。
槐子眉头直跳,心道你把考秀才说得跟嗑瓜子似的容易,杨子可是苦读了这么些年,其中的苦楚旁人自然不知,只看他中了秀才的荣耀。
他忍了好一会,才道:“夫子自然是名师,只是晚辈愚钝的很,幸而没念下去,不然辜负了夫子期望,他老人家怕是要伤心了。”
周举人见自己这番夸赞,并未让他沾沾自喜,不禁又高看了他一截,主动问道:“小兄弟跟媳妇一道登门,是否还有事相求?下午你跟那个叫青木的一块带杨来寿过来,他可是你亲戚?”
见周举人主动相询,槐子有些感激,于是老实诚恳地对他道:“有劳夫子关心。晚辈跟媳妇儿确实有事登门,但却无事相求。”
周举人诧异地问道:“哦,那是为了何事?”
槐子恭敬地说道:“自然是专程拜望夫子及大奶奶,这是一;二来也想跟夫子言明:来寿念书的事,张家和郑家一切听夫子安排,若是夫子不想收来寿这个学生,我等绝无二话。晚辈想,夫子又不是我清南村什么人,能屈尊在此教书,那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念书一事怎敢违逆相求?再者,先时的周夫子就是如此行事的,他老人家想收谁就收谁,入他眼的就收了,不入他眼的再托人也无用。在我等庄稼人眼里,对周夫子和先前的周夫子这样读书人,那是极为仰慕的,来寿若是能得夫子青眼,那是他的福气;若是不能,说明他没福。”
周举人眼神深邃,捻着胡须,看着张槐半天不语。
好一会,才又问了些农家耕种过活等语,待菊花告辞周奶奶出来,两口子方才跟周夫子辞别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暗,淡淡的星月光芒从树隙中漏下来,槐子牵着菊花手问道:“咋样?”
菊花轻声道:“该说的都说了。不管他们咋想,等会你跟哥哥再去那些人家跑一趟,这事就差不离了。”
槐子点头,回去后又忙碌起来。
原来,菊花被周家的丫头引入内室,拜见周奶奶后,即谦恭地说些周夫子屈尊到清南村来教书,早该来拜见,又恐怕打扰等语。
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样,这屋子菊花当年帮周夫子打扫过,如今不再如往常那般简朴空落,添了不少家什,看样子是才买的,收拾得温馨素雅。
周举人的妻子冯氏四十多岁,服饰简单大方,不奢华不俗气,相貌很富态,笑起来一派温和敦厚,一边让丫鬟霞儿上茶,一边亲切地问菊花些不痛不痒的日常礼节话,心里暗赞这小媳妇容颜不俗,只可惜生在了农家,只得嫁个庄稼汉。
冯氏跟菊花寒暄了几句话后,就含笑不语,似乎等她说出来意。
菊花微笑道:“乡里人家,极尊敬夫子这样读书人,上门来拜见,也没什么高雅贵重的礼物能拿得出手,不过是些自家出产的土物。周奶奶先尝试一番,若是觉得好,就说一声,咱往后就多送些;若是不喜,也不敢再拿来现眼。往常倒是经常送那位周夫子的,他老人家倒还吃得惯,只不知如今周夫子和奶奶喜欢不喜欢。”
冯氏谢了她,对一旁侍立的丫头霞儿道:“回头让你娘收拾了,做些来尝尝,也是张奶奶一番好意。”
霞儿笑着答应了。
菊花忙道:“周奶奶叫晚辈菊花好了,不敢当奶奶这么称呼。”
冯氏笑了笑,道我就托大叫你菊花好了,于是问些先前周夫子生活的一些事,如吃饭洗衣有无人伺候等。
菊花一一答了。
冯氏见她始终不提来意,似乎真的只是来拜访,再者这个菊花落落大方,谈吐有礼,听口气似乎还识得些文字,倒也没嫌烦,真心跟她闲谈起来。
菊花趁机将自己要说的吐露出来:“先时周夫子走了,我们都不舍的很,还好周举人来了,这下大伙又有指望了,只是委屈了夫子和奶奶,窝在这乡下,只怕样样都不顺手,白落个好名声。”
冯氏笑道:“有个好名声也是不错的。先时的周夫子名气很大吗?”
菊花轻笑道:“岂止是大,自从我小叔他们几个中了秀才后,老夫子被传神了。不过,要我说,夫子本就不凡,那些传言并未言过其实。听小叔说,他老人家曾道,窝在这山野之地,与耕夫村童为伍,同山川田野相伴,虽说清闲了些,不过教出了几个得意弟子,倒也不负一生所学。‘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也没白费了这些年的工夫,不然,呆在这里,所为何来?”
冯氏听了微微点头,看着菊花有些出神。
菊花忙道:“周夫子是举人老爷,自然更胜一层了,来年教出几个得意弟子,那还不是轻省的很!”
冯氏抿嘴笑道:“你倒是会说话,只是这得意弟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教出来的。”
菊花点头道:“这个晚辈可不懂了,想来夫子自有道理。怪道先前的周夫子收学生严得很,除了咱村的,外村的人想进来念书,非经他考核不得入学,就这样,一堆娃儿里面也挑不剩下几个呢!不管旁人如何说,夫子却不为所动,道是不想白费力气。”
冯氏眼光一闪,不经意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菊花又跟她闲扯了几句,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起身,道是打扰奶奶半天工夫,也该回去了,说着告辞出来。
冯氏虚应了几句,便让小丫头送了她出来。
菊花和槐子回到家,简单吃了晚饭,立即分头忙碌起来:槐子按中午和青木说好的,上门找人说事;菊花则回去娘家,等候杨氏。
何氏见这一整天,菊花都忙个不停,天黑了也没空歇息,便对她道:“你先过去,我和刘婶照应这两小的。等他们睡了,待会也去瞧瞧你娘。晚上寒气重,多套一件衣裳。葡萄,你跟少奶奶一块过去,你小娃儿机灵,眼睛亮,看着点路。”
葡萄忙脆声答应了。
菊花笑道:“娘,就在隔壁,又不是老远。倒是你走路要小心点,还是让葡萄陪着你一块过去吧。”
何氏挥手赶她走,说自己山上田里到处踩惯了,比她稳当。
菊花无奈地笑笑,因心里记挂杨氏,又惦记着要是哥哥他们还没回来的话,外婆一个老人家带着葫芦在家,会不会着急,于是跟葡萄赶紧去了郑家。
果然青木等人还没回来。
淡淡的月辉下,院门大开着,两条大狗卧在院门口,见了菊花立即爬起来,但也没出声——显然菊花一靠近,它们就认出来了——只是挨在她腿边不停地蹭。当年的小黑年纪大了,走路已经有些蹒跚,凑在菊花身边不停地嗅,似乎格外依恋她。
正屋大门也是敞开的,外婆汪氏抱着葫芦,坐在屋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院外,背后桌上莹然一盏孤灯跳跃,来寿正趴在桌上写字,他面对大门,背影映在墙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不成人形。
菊花心下后悔,该让刘婶或者刘奶奶过来陪她就好了,不该这么丢下她一个老人带着个两个小娃儿在家的。这么从院外望进去,偌大的院子一片寂静,只有当中昏黄一点灯光,老少三人均默然无语,这情形格外孤寂寥落。
“姑姑!”
到底是小娃儿,眼睛就是亮,葫芦看见院外进来两个身影,细一打量,马上就大声叫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欣喜。
他跟老太太在这坐了半天了,不知为何,心儿仿佛飘荡不定,就算窝在老太太温暖的怀里,揪着她胸前的衣襟,也是慌张的很。他固执地不肯去睡觉,一定要等爹娘爷奶回来。这会儿见了菊花,忽然心就定了下来,急忙从汪氏的怀里挣扎出来,跑到院子里迎接菊花。
菊花牵了他手进屋,葡萄端了小板凳来,放在她身后,她坐下后,将葫芦抱在怀里,摸摸他头,又亲了他一下,对汪氏歉意地说道:“外婆,丢你老人家一个人在家,着急了吧?你们还没吃饭么?不要等我娘他们,该先吃了,等他们回来才好忙事情,不然到时候吃饭还耽误工夫。”
汪氏见了她,也仿佛有了主心骨,笑眯眯地说道:“我也想让他们两个小的先吃,可是这屋里少了那么些人,连娃儿们都觉得难捱哩,来寿和葫芦都说等他们回来再吃。”
这时,来寿也放下笔,来到菊花身边,小声叫道:“菊花姐姐!”
菊花应了一声,帮他检查了下耳边的伤口,见已经结了夹子,才放下心,遂对他道:“咱先吃饭,等你大姑回来了,省得再上桌碍事。葡萄,再点一盏油灯,把屋里照得亮亮的。你跟外婆把饭菜拨一些端上来,让他们先吃。等吃过饭,我讲故事给你们听。”
她走之前已经做了好几个大菜,汪氏晚上只要煮个饭,炒些小菜就行了,因此倒也不担心无人做饭。
来寿立即兴奋地答应道:“我也去帮奶奶端菜。葫芦还小,就在这陪菊花姐姐。”
葡萄也高兴,少奶奶讲故事给葫芦听的时候,她也是听得眼睛都不眨哩,于是急忙点灯,张罗饭菜。
屋里顿时就亮堂热闹起来,不复刚才的冷清。
一时吃过饭,洗了碗,菊花见哥哥他们还没回来,强按捺下心中不安,说故事给几个小的听,汪氏则觑着眼睛缝衣裳,劝她也不听。
“……这个傻子运气还不错,娶了个媳妇。五月的时候,他媳妇怀了小宝宝,傻子就去媳妇娘家报喜。他岳丈岳母送了一篮子鸡蛋,嘱咐傻子回家煮给媳妇吃。岳母担心傻子傻劲儿犯了,干活不靠谱,于是细细地跟他说,要等锅里的水烧得‘咕嘟咕嘟’翻水花的时候,才能把鸡蛋打下去。傻子记住了。可是他回去的路上,把这事给忘了不少,心里发慌,使劲地想,丈母娘说啥时候打鸡蛋哩?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要‘咕嘟咕嘟’翻水花的时候打鸡蛋。他那会儿刚经过一道田沟,上面田高一些,水流到下面田沟里,‘咕嘟咕嘟’响——”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葡萄已经有了不妙的感觉,小手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菊花;来寿也咧嘴嘻嘻笑着,只有葫芦看着姑姑,听不大懂,但是他喜欢这样被姑姑抱着,听姑姑说话儿。
——“那个傻子见田沟里水花直翻,急忙将篮子放下,把一篮子鸡蛋都挨个敲开,打进田沟里去了。”
“哈哈哈……”来寿笑得直跌脚。
葡萄笑了一会,愁眉问道:“那可咋办哩?他回家不是啥也没有了,他媳妇肯定要骂他。”
菊花正要说话,就听汪氏欣喜地叫道:“花儿,你娘回来了。”
果然,青木赶着马车进了院子,冲屋里高声叫道:“葫芦,爹回来了。”
那两条狗也仿佛活跃起来,大声汪汪叫,跟着马车来回奔窜,等车停稳了,便对着车门口张望,狗眼在暗月下闪闪发光,盯着下车的郑长河等人,尾巴飞快地摇动着,极为欢喜,看来连它们也觉得院子里人少了不惯哩!
于是,听故事的热情立即被等到亲人的喜悦代替,葫芦率先冲向院子,嘴里大叫道:“爹,娘,爷爷,奶奶!”声音清脆欢快,葡萄忙跟在后面,防止他摔倒。
菊花也高兴极了,和汪氏迎上前去,好一番寒暄问候,只听得青木说一句“娘没事儿”,那心立时就放了下来,余者不再管了,遂喜气洋洋地张罗饭菜。
可是,等饭菜摆上桌,刘云岚扶着杨氏上桌坐下,郑长河龇着嘴巴笑得合不拢,连声道:“菊花,去弄些酸笋来,你娘吃不惯这些哩……”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氏狠狠地瞪了一眼道:“你嚷嚷啥?也不嫌难为情,看娃们笑话!”说着脸色有些尴尬。
青木和刘云岚都含笑不语,青木怕爹娘难堪,对菊花道:“今儿咱家可是双喜临门,你嫂子又怀上了。”说着跟怀里的葫芦抵头,“葫芦,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葫芦开心地搂着爹的脖子,不停地往上耸动身子,叫道:“妹妹!”
菊花和汪氏大喜,急忙道:“真的么?啥时候的事,云岚姐姐咋没点反应哩?”
刘云岚脸儿红红的,坐在桌边,羞涩地说道:“我……我本来觉得差不多是,没敢肯定,今儿正好送娘去集上,就让云大夫瞧了瞧,说是有两个多月了……”
菊花开心地笑道:“这真是喜事,好兆头哩!爹……”
郑长河不等她说完就道:“还有一桩喜事:你娘也怀上了,要给你生个弟弟哩,这可不是大喜?你快去搛些酸笋来,你娘爱吃酸的。”
要说刘云岚怀了,菊花听了这消息立马眉开眼笑,可是一听杨氏也怀了,她眨巴着眼睛瞧着老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张大嘴巴,下半截话卡在喉咙里,一脸错愕!
杨氏看着闺女和老娘那惊诧的样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头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怀孕是喜事,可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儿媳妇一块怀上了,这不是丢人么?
还是菊花反应快,眼见娘尴尬不自在,眼珠一转,惊喜地说道:“哎呀!这可真是好兆头——说明咱老郑家要发达了,要兴旺起来了。”
见爹和哥哥都望着自己,解释道:“咱郑家都几代单传了,今年不但嫂子开怀,连娘都怀上了,要晓得老生子最是聪明的,这个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那都是个不寻常的,预示着郑家要大发了。爹,这院子往后肯定不够住,还要再盖哩!”
她诌得倍儿顺溜——话说,她好像诌谎话诌上瘾了,上回是诌死人的谎话,如今是诌新生儿的谎话,她觉得自己都快成神棍了。
可是郑长河等人却十分相信——能不信么,谁媳妇怀孕不高兴?谁家不认为儿孙多是兴旺发家的好势头?
郑长河哈哈大笑道:“要盖,要盖,生再多也不怕。菊花,我觉得你说得真对,咱老郑家怕是要发了。她娘,你就甭难为情了,这儿都是咱自家人,有啥难为情的哩?菊花可是说了,老生子最聪明了,咱儿子没准将来跟杨子似的,能中秀才哩。到时候,我跟你就是秀才的爹娘了。”
汪氏也回过神,嗔怪地对杨氏道:“这么大的喜事,你还扭扭捏捏地,不晓得多少人盼都盼不到哩。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儿起,你甭整天风风火火地忙,这个家少你一人干活,饿不死人,厨房里的事有我哩。你这么大年纪了,养胎要格外精心,我说句偏心的话,云岚年轻,比你底子厚,只怕比你要好过些,不过也不能大意了,往后你俩都不要干活了,这个家就交给我。”
菊花看着外婆,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觉得她就跟前世失业好久,然后终于找到工作的人一样,说话精神许多。
杨氏见娘和闺女一副高兴的样子,神色方才好了些,不过还是白了郑长河一样,怪他人来疯,跟个娃儿似的。
青木听了外婆的话,摇头道:“外婆这么大年纪了,我们做儿孙的只有孝敬,哪能指望你老人家干活哩?我回来的时候都想好了,往后让马叔和马婶过来帮忙,在院子东边再盖几间厢房,让他们住。有他们两人在,这院子里的杂活也有人干了。”
他嘴里的马叔和马婶是郑家请的雇佣工,有三个儿子,也都在帮郑家干活。
菊花迟疑地问道:“哥,这个……马家人可靠么?”
青木点头道:“放心好了,以前都是认识的,也是清北村人。不信你问刘黑子大叔,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不过是因为家里儿子孙子一堆,田地又少,一下子就被那狗官给折腾垮了。”
葡萄在一旁扯扯菊花的衣襟,待她低头,小声对她道:“马叔是好人。她家妞妞跟我一般大,我听说她爹娘也想卖了她哩,送到集上也没人买,妞妞又哭,才又带回来了。”
菊花点头,又疑惑地问道:“她家又是为了啥要卖闺女哩?家里有人生病欠了债?”
葡萄摇头道:“没人生病,是欠了印子钱。马叔交不上税,被人哄去借了印子钱,后来越欠越多,卖了田地也不够,全家人都在外找活干,也没吃的,在山上找野食,后来秋天捡橡子果儿也糊弄了一阵,为这还跟村里人打架,说是他们捡太多了。”
菊花叹了口气,不过想想娘家这一大家子人,两个孕妇,还是狠狠心肠,对青木道,最好能跟马家签卖身契,将马叔马婶和他们的小闺女都买下来,一来能让他们有些银子周转应急,二来自家也能安心用他们。
“有些事考虑周全些没错,就是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哩。马叔和马婶就不说了——想来他们是无所谓的;至于他们的小闺女,到出嫁的时候,再把卖身契还给她就是了。”
青木点头道:“也好。其实他们有问过我,要不要买他家丫头。那会儿咱还没买这么多地,想着家里事也不多,就没应承。如今要是连两个老的都买,他们只有高兴的——咱又不是那刻薄的人家。”
于是菊花放下心,见汪氏已经搛了一小碗酸笋端上桌,忙问杨氏,除了想吃酸的,还想吃啥?又对刘云岚道:“如今我闲着,正好能多照应你们两个。”
刘云岚笑道:“我都是第二胎了,没那么娇气,比不得婆婆,年纪大一些,要当心。娘,你就好好养着,甭想那些有的没的,白气坏了身子不划算。那孙家再折腾,也挡不住咱家发达。旁的不说,就娘这般年纪了,再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让人眼气,有本事让那婆娘也生一个瞧瞧?”
菊花对刘云岚竖起大拇指,夸她说的好。
郑长河嘴角沾着一粒米饭,板脸道:“就是这个话。娃她娘,你可不能再生气了,你要是气出个好歹来,那孙家的婆娘还不乐死了?咱好好养着,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气死她。”
汪氏也跟着附和劝解。
杨氏喝了口汤,沉着地说道:“我不生气了。可是跟菊花说的,这是咱家要发达了。唉!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没大仇,咋弄成这样哩?我想来想去,觉得她就是见咱日子越来越好,她当年不想把柳儿嫁青木,还笑话咱家穷,如今这样可不是打脸?所以她心里生气,总想把咱踩下来才痛快。”
菊花不妨她说出这话来,怕刘云岚误会,忙道:“娘,说那话干啥?她嫌弃咱家穷,哥哥也没想去高攀,是她自个多心罢了。”
杨氏也醒悟过来,对刘云岚道:“我们可没打她闺女主意,是那婆娘自己心窄。”
刘云岚微笑道:“娘,咱不理她,她再折腾也就那样。”
青木飞快地吃着饭,一边问菊花道:“槐子出去了?”
菊花点头道:“早出去了。”
青木点头,三口两口吃完饭,又接过葡萄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漱了口,这才郑重对杨氏道:“娘,你好生歇着,儿子定要为你出这口气,叫他们打算落空。来寿这书不但要念,还不能出银子。哼,当我郑家真是那么好欺负的么?既然有些人不识好歹,往后走着瞧——再不要有事来求咱们。”
菊花点头道:“先把来寿这事解决了。她要是知眼色的,不出声一切都好说,要是再敢在村里戳三捣四,或者拦咱田里的水路,碰见了狠狠地教训一顿,这回不要留手,打到她怕为止。”
有的时候,庄稼汉子没啥道理可讲,凭的是一股子打架的蛮横劲儿,要不然的话,为何那兄弟多的人家一般没人敢欺负哩,在这里,族亲真的很重要。
郑长河对擦大巴掌,气势高昂地说道:“孙金山这龟孙子,好了伤疤忘了痛,他这么喜欢惹事,咱就跟他打一场。”
杨氏点头道:“娘不气。你晚上出门小心点。我们等你家来。”
青木点头,转身出去了。
李长亮家。
槐子跟李长亮对面坐着,板脸道:“长亮哥,你甭跟我说那些感谢的话,柳儿能捡回一条命,那是她自个有福气,——时来运转了,还有就是秦大夫的功劳,我跟菊花可从没在外边说过救了柳儿命这样话。有人心窄嘴臭,到处乱说,可不干我们啥事。我只问你一句,凭往常郑家为村里人做的事,值不值得让娘家侄儿来村学堂念书?何况这还是经过了周夫子考试过的,都念了半年了。”
李长亮绷着脸,满心苦涩,他从没觉得这么气短过。
槐子紧盯着他,又道:“我敬你是个汉子,就像当初在我家门口,就敢把那不讲理的人骂个狗血淋头,行事也从不管那些弯弯绕,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是那个李长亮么?你要不敢答,那好,从今后咱再不提这茬,不过,这情分也就没了,反正咱也不是拿不出那银子,不过是有些寒心罢了。还有,就是想瞧瞧村里到底有多少这样人,你是不是这样人?”
李长亮脸色迅速涨红,“霍”地站起身叫道:“老子怕个鸟!这罪老子受够了,往后谁也别想指使咱。槐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明儿就看我的吧。我李长亮这辈子算是浑到底了。”
槐子问的好,他还是那个李长亮么?他自己也时常这么问自己,这么憋屈地过日子,他迟早要疯!
柳儿怀了身子,他这日子本是顺心如意,可是柳儿娘不断上门,还指手画脚,让他心里堵得慌。柳儿再生气,也不能不认娘,而他哩,就是俗话说的“温柔乡是英雄冢”,他怜惜柳儿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因此就算再讨厌她娘,也不想让她为难,顶多她来了他就躲出去。
这柳儿娘便一点点地蹬鼻子上脸来了,最近几天更是借着他爹的名头,跟李明堂等人聚合起来为难郑家,而他爹李老大因为孙家是他岳家,也站到了那一边。
如今他被槐子这么一激,想通了一些事,又找回了耍横的感觉,顿时就轻松起来。
槐子得了他这话,给了他一拳头,然后转头就走了——他觉得没必要说那些客气话,李长亮也不爱听那些客气话。
从李长亮家出来,槐子又去了赵大嘴家。
几乎没费什么口舌,赵大嘴就拍着胸脯对他道:“槐子,你放心,今儿上午我不在家,明儿村长再召集大伙问这事,我一准帮青木说话。这些人良心都叫狗吃了,忘记郑叔那会儿是咋对大家的。他们没良心,我赵大嘴不能干这事,明儿要好好问他们,还有脸皮没脸皮?”
他媳妇桂枝正在喂儿子吃稀饭,听了这话咕哝道:“还不都是孙家搞得鬼。怪了,柳儿娘就是个好强不让人的,为啥孙金山这回也糊涂起来?”
赵大嘴板脸道:“他从来就糊涂,啥时候清醒过?要不然能让柳儿受那罪?哼,管他咋想的,反正咱不跟他穿一条裤子。”
槐子呵呵笑道:“大嘴哥,咱也不能跟你穿一条裤子哩——那可不是太寒碜了么?”
这话逗得桂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张槐又跟赵大嘴说笑了几句,遂告辞出来,去了下一家。
青木出来晚,首先去了刘三顺家。
同样,刘三顺也爽快地拍胸脯对青木保证,明儿一准去给他撑腰。
“青木,上午我跟我二哥都不在,我爹跟我大哥去了。我爹倒是帮郑叔说了话,可我大哥却没吱声,回来我爹大骂了他一顿。你还要找谁尽管去,我去找大哥二哥,连我大舅子小舅子家也一块帮你串好了,明儿咱小辈一起出面去帮你。”
青木诚恳地谢道:“三顺,那咱也不跟你说啥矫情的话了,回头请你喝酒。”
刘三顺呵呵地笑道:“说啥感谢的话,那不是见外么?说起来来寿还是咱小妹的小叔子哩,不帮他帮谁?所以我爹气得踹了我大哥一脚。”
青木微笑道:“大顺哥也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样人,习惯了啥事都不出头。”
是的,这事闹成这样,并非郑家被全村人背弃,而是大多数乡村人遇事都不爱出头,习惯了随大流,那没良心的人毕竟是少数。
所以,他便和槐子菊花商量,挨个地找这些实诚敦厚的人家,直接上门摊开来讲,以郑家的人缘,肯定能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然后这事就好办了,再加上槐子菊花去周举人那敲敲边鼓,两下使力,来寿念书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青木和槐子赶晚跑了好些人家,最后,两人在老村的村尾碰上了。淡淡的月光下,桃柳林里朦胧模糊一片,不过比漆黑麻乌要好多了。
郎舅二人相视而笑,彼此看不清楚面容,只能见一嘴白牙在月下发光。青木问道:“都妥了?”一边顺着村路往前走。
槐子跟在他身边,道:“都妥了。你去了村长家?”
青木“哼”了一声道:“没去。不想求他。枉我还觉得他是个有见识的,原来也是一样糊涂。”
槐子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他可不糊涂,怕是心里有些小想法,才故意装糊涂。不过这回他可失算了,看明儿他能咋说。”
青木听了板脸不语,闷头大步往前走,四周一片寂静,这会儿整个乡村田野都陷入沉睡,鸡犬不闻,微微有一丝清风,也没有带动枝叶。
快到门口,望见郑家院子里发出的灯光,青木忽地停下脚步,对槐子笑道:“菊花怕是在娘家还没回去。有两桩喜事忘了跟你说——我娘跟云岚都怀上了哩。”
“啥?”槐子听了这消息也跟菊花一样错愕!
青木也不在意,笑着跟他又说了一遍。
槐子猛地捶了青木一拳,大笑道:“你真能憋,这会儿才跟我说。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儿,只是葫芦跟板栗往后要头疼了——有个年纪小辈分高的长辈跟着,玩起来也不自在。”
他的声音惊动了两家的狗,一齐狂叫了起来,然后槐子呵斥“叫啥?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么?”于是那汪汪声才停了下来,暗影中窜出好几只狗,围着两人“咻咻”打转,并跟着他们进了郑家院子。
槐子回身将自家的狗往外赶:“跟过来做啥?回去看门!”那狗方才恋恋不舍地夹着尾巴回到张家门口。
菊花果然没回家,不但如此,连张大栓两口子也在这里。张大栓因为郑家出了这样事,杨氏又晕倒了,所以就没去槐子外婆家,怕他们有啥要帮忙的,留在家里也好帮把手。
他正嫉妒地对郑长河道:“这是咋回事哩?要说云大夫帮菊花娘调理好了身子,所以她又开怀了,那槐子娘可也吃了不少剂药,咋就没怀上哩?”
原来他们正在猜测杨氏四十多了,还能怀孕的理由。菊花就说可能是云影帮娘调理好了身子,加上近两年日子顺心,这不就怀上了!
张大栓听了就不服气,所以对郑长河那么说。
郑长河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要着急。你勤快些,说不定哪天她就怀上了。”
杨氏和何氏听了尴尬,杨氏骂道:“你两个老家伙,满嘴胡吣些啥话?也不怕小辈们听了笑话。”
菊花跟刘云岚红脸,装做没听见,继续说故事给葫芦和来寿听。这两个小的好像错过了困头,都这么晚了,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倍儿精神,缠着大人问这问那,再无一丝先前的萎靡和不安。
等青木和槐子进屋,笑闹了一番,说了各家的话,张大栓闷笑道:“这可有好戏瞧了,明儿我还真想去看看哩。”
槐子笑道:“爹,你明儿还是老实在家歇一天吧。人家长辈都推有事,你要不躲起来,面子头上也不好看。”
青木点头道:“就算大伙心里都有数,晓得这是装的,不过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明儿张叔就跟我爹在家喝酒闲话,带孙子玩。”
说到带孙子,张大栓立即高兴地对郑长河道:“咱板栗会爬了哩!这会儿天气还冷,要是再过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了,脱了厚衣裳,肯定能爬得更快。”
何氏白了他一眼道:“再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咱孙子孙女都会走了哩,爬有啥了不起的?甭在这吵嚷了,回去睡觉。瞧这两娃儿都玩疯了,咱再不走,他们这一夜也不要睡了。他外婆,这下你老人家可放心了吧?明儿来寿念书的事一准成。”
汪氏笑眯了眼,连声道:“放心,放心!真是多谢亲家了,让你们跟着操心烦神。”
菊花忙道:“外婆,自家人,别说那话。赶紧睡去吧!娘,早让你去睡,偏要坐这劳神。这会儿哥哥跟槐子也回来了,你也得了准信,晓得大多数人都是向着咱家的,这可放心去睡了。”
杨氏连连点头,众人这才散了歇息不提。
第二天早上,菊花早早地起床,给两娃儿洗漱穿衣,动作十分麻利。因她不要葡萄早起到房里来伺候,所以都是槐子帮着打水给娃儿洗屁股啥的,两口子旋风般地忙碌,颇有些前世早晨上班的感觉。
她帮板栗小葱换上小夹袄,把他们的小胳膊解放了出来,两娃儿立即用手撑着床铺,乱爬乱滚,满屋子都是脆笑。
等收拾完毕,才一人抱一个,出至外面,一边走,槐子轻抛板栗叫道:“看大公鸡去喽!”
院子里已经一片忙碌,张大栓坐在梅树下正编鸡笼;何氏和刘婶则在厨房里张罗早饭;院子一角,葡萄正在喂鸡;刘家的小井儿也起来了,坐在木制小车里盯着那些鸡不眨眼,刘奶奶在一旁守着他。
万物生发的春季,总是让人心情跟着莫名其妙的好,这早晨,更是精神倍儿欢畅。
刘奶奶见了他们,慈祥地笑道:“板栗起来了?来跟小井儿一块瞧鸡娃子。少奶奶,正月里孵的那些,翅膀都长硬毛了。”
菊花忙快步走过去,笑道:“是么?再大些就能赶出去了,不然容易脏了院子,弄得没处下脚。”
家里这会儿已经有一百多只鸡了,除了四十多只下蛋母鸡和几只公鸡外,余下的都是小鸡娃。小鸡有好几批,有些刚孵出来,鹅黄色毛绒绒的,有些则已经长出了硬毛。
葡萄一边撒鸡食,一边“啯啯啯”地唤着鸡,脚边围了一大群,“咕咕”“啾啾”的鸡叫声响成一片。
小葱和板栗见了花花绿绿的大公鸡,兴奋地直挥胳膊,咿呀叫个不停,加上刘家的小井儿,院子里娃儿笑声闹声不断,充满勃勃生机。
这个时候,大人们也跟着开心,总是忙里偷闲地过来逗弄他们几个,或是经过他们身边时捏捏那柔软的腮颊;张大栓一边编笼子,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孙子孙女,也是满脸笑容。
抱着娃儿太累人了,菊花便将他们放在小车里坐着——这个车是不能动的,三个娃儿都有一辆。
板栗和小井儿才几个月,就显示了男娃的调皮特性,坐在车里也不安分,对于在身边晃来黄去的大狗,总是冷不丁地伸手扯一把,有时揪住了狗的皮毛,拽老长,好不容易把他手掰开,早抓了一手狗毛。
第一次发现这事,吓得菊花心“咚咚”跳,生怕狗回头咬他们一口。可是次数多了,菊花发现那狗毕竟养了好几年,真的很通人性,宝宝抓住它背上的皮毛使劲扯时,它便站那不动,也不狂暴,让菊花感动莫名。
每当这时,菊花就会帮狗揉揉脊背,拍拍它脑袋,再弄些好的把它吃,一边跟它唠叨不要咬宝宝,也不要用舌头舔宝宝脸,等等。大狗也温顺地挨在她身边,目光温和地看着车里的小娃儿。
只是抓一手狗毛也是很危险的事,要是往嘴里塞就更麻烦了,于是又叮嘱葡萄:“葡萄,看好弟弟跟板栗他们,狗儿虽然不咬人,小娃儿抓一手狗毛也不好,一定要洗干净了,不然吸进鼻子里可不得了。”
葡萄忙答应道:“我晓得。少奶奶,我不在的时候,我奶奶都看着他们哩,身边总不少人。”
槐子洗漱完,过来抱起板栗,蹲在地上看小鸡娃,一边抬头笑道:“太小了,再大些就不怕了。我们小时候都喜欢骑着狗玩,也没听说谁家娃儿叫狗咬了。”
刚说完,就见板栗身子前倾,小手揪住一只小鸡娃,呵呵直乐,口水掉老长。
他手小,没抓住身子,捏着小鸡的翅膀就提了起来。可怜的小鸡两只细小的腿儿直蹬,另一只翅膀扑扇不停,嘴里“啾啾”地叫着。
菊花皱眉,想起来财小时候抓狗撵鸡的光辉业绩,对槐子道:“我咋觉得咱儿子跟来财小时候一个样哩?才这么点大,就扯狗抓鸡,等这娃儿会走了,这满院子的鸡鸭狗,怕是要遭殃!”
没有哪个爹娘会嫌弃自己娃儿不好,槐子自然也是这样。他一手叉在板栗腋下,另一手牵起板栗肩上缝着的棉帕子,帮他擦去口水,一边抬头对菊花温柔地笑道:“板栗不是还小么,才几个月大,等他能听得懂咱说话了,好好地教他,肯定不会跟来财小时候那样。”
菊花瞧着他自信的样子,微笑提醒道:“你还是先把那鸡给放下来吧,再揉搓它就活不成了。板栗那手也要洗洗干净。唉!这么的啥东西都抓,可怎么好?还是咱小葱乖巧哩。”
槐子轻轻掰开儿子小手,放下小鸡娃,然后抱着他到井边的水桶里舀了些水,将那小手搓洗了一番,再凑到菊花跟前,笑眯眯地说道:“叫娘瞧瞧,咱板栗手洗干净了哩。”
他跟菊花生活了几年,早就习惯了她一些生活习性,比如经常洗手,洗头洗澡换衣裳也十分勤快,连带他也跟着讲究起来。
菊花看着这对父子,槐子笑容灿烂,板栗嬉皮笑脸,她忍不住心里柔柔的,伸手捏捏儿子的腮帮子,嗔怪地说道:“你这么调皮,等大了还是这样,娘一准不饶你,给我当心你那小屁股。”
板栗被她捏得直乐,小胳膊乱舞,一把揪住了槐子的头发,惹得他爹大叫起来。
一家三口玩闹嬉笑,张大栓看不过去了,把编了一半的鸡笼一推,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大声道:“不干了,抱孙子玩去。”说着洗手洗脸,抱孙子。
槐子和菊花都忍俊不禁,槐子忍笑对菊花眨眨眼睛,自去坐在爹的位置上,接着他的活计继续干。
今年因为菊花想在竹林里养鸡,所以孵了很多小鸡,只要有抱窝的母鸡,通通都让它们孵了小鸡,所以需要不少竹鸡笼,等养大些再赶进鸡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