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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就有人来叫,说是村长招呼大伙去祠堂。

    槐子“哼”了一声,去隔壁邀了青木一块,往村里去了。

    其实,大凡村里有事,都是在晚上聚众商议,但眼下才二月底,农活也不多,也就张家和郑家因为伺弄荒地,要忙一些,可是旁人哪会管他们?所以见昨儿下午郑家等人有事耽搁了,就定了今天上午继续商讨这事。

    本来他们想不管郑家的——只要村里定下了这事,还怕他郑长河不依?只是郑家没来,张家也没来,然后赵三家、刘家都没来,他们就不敢随意决定这事了——这三家可都是出了秀才的。

    不知为何,人们的心情有些急切,青木和槐子到村祠堂的时候,祠堂旁边的厢房里已经坐了好些人,李耕田端坐在上方八仙桌一侧,其余人如孙金山、李耕地等一众庄稼汉散坐在下面,只有李明堂等几个村里老人,因为辈分高,被请到李耕田右手边坐了。

    李耕田见了青木和槐子,不禁一愣,里隐隐有些不安——咋不是郑长河跟张大栓来哩?

    青木微笑上前,恭敬地对李耕田道:“李叔,我爹身子不大舒坦,我就代他来了。”

    李耕田审视地打量他,轻轻地点头,转头又看向张槐。

    槐子笑嘻嘻地说道:“我爹说他昨儿吵得头疼,所以也不能来了,我做儿子的只好来了。”

    李耕田听了一滞,嘴角抽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没说话;旁边的李明堂却“哼”了一声,道:“这样的鬼话说出来谁信?是不是觉得老的不中用了,才……”

    槐子和青木正各自找了根板凳准备坐下,听了这话,青木将板凳狠狠地往地上一顿,“啪”地一声,那凳子就被摔折了腿。

    众人大惊一齐望向他,李耕田急忙道:“青木,你这是干啥?”

    李明堂被这一声响吓了一跳,又被打断了话不禁恼羞成怒,哆嗦着手指向青木:“你......你……敢对长辈这样,没家教的东西……”

    李耕田忙喝断道:“三叔!”

    众人以为青木就要发作,谁知他却微微一笑,对李明堂道:“老的中用不中用,那也是我郑家和张家的事儿,不用三爷爷操心。还有我郑家家教好的很,从不背后阴损害人,更不会干那忘恩负义的事儿。”这话把李明堂气个倒仰,他却踢了踢那折腿的板凳,对槐子笑道,“这凳子不牢实,一碰就断了腿。”

    槐子另端了板凳过来给他,无所谓地说道:“断了就换一个呗。”说完老老实实坐下。

    屋里人面面相觑不知这郎舅两个存的是个啥心思。

    李明堂就要起身怒骂,被李耕田凝目瞅了一眼,侄儿李耕地又拉了他一把将他扯坐下,方才不言语。

    这时,外面又来了人,刘大顺、刘二顺、刘三顺兄弟几个齐刷刷地走了进来。他们兄弟已经分了家,各自当家话事,所以李耕田也没奇怪,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大顺,你爹哩?”

    刘大顺没说话,刘三顺却笑着答道:“李叔,我爹今儿有些不舒坦让我代他说话。”

    李耕田一愣——也不舒坦?咋这样巧?

    刘家兄弟刚坐下,赵三大步走了进来,“哈哈”笑了一声道:“还有人没来?我还以为我来晚了哩!”一边在青木和张槐身边找了个凳子坐下了。

    槐子打趣道:“三叔,你急啥?又不是分银子,要是分银子,怕是你半夜都要往这赶。”

    刘三顺刘二顺也跟着笑闹起来一时间好像干什么似的。

    接下来,李耕田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个年轻小辈进屋,而他们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不是爹病了,就是出门了,再不就是家里来客人了。

    李长星笑嘻嘻地对他道:“大伯,我岳丈说,他亲家来了,不得闲,要我帮他说话,我说的话就是他的话。”他岳丈是老成叔,他媳妇是竹子。

    李长明和李长亮也是一块进来的,李长亮板脸道:“我爹没空,今儿我家我说了算。”他爹是李老大。

    孙金山闻言十分诧异,望向女婿李长亮,可是他根本不看他。

    李长明也道:“我岳丈崴了脚,我代他老人家说话。”他岳丈是秦老友。

    周小年道:“我爹去我大姑家了,跟我大伯一块去的。”他爹是周宝柱。

    周小满道:“我爹也去我大姑家了,跟我二叔一块去的。”他爹是周矮子,就是周宝柱大哥。

    黄小墩道:“我爹老寒腿犯了,去集上看秦大夫去了。”他爹是黄大磙子。

    其余人也都各有说辞。

    最后赵大嘴“呼哧”喘着粗气赶来,端了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往当中一坐,四顾一望,问道:“咋还不说哩?说完了好回去干活。这大忙时候,把人都弄这来,又不饭,不是耽误工夫么?”

    李耕田气得嘴角直抽,想要呵斥他,却又忍下了。他觉得今儿太古怪了——老子没来,全换儿子上场,是青木和槐子串起来的么?

    这些娃儿想干啥?不对,他们都娶了媳妇生了娃,已经不能算是娃儿了,都是汉子了。

    唉!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赵三大笑道:“大嘴,晌午去我家吃,你三婶炖了个猪蹄子,用腌菜烧的,等下回去肯定就烧透了,油润润的正好下饭。”

    李长星一听急忙道:“我也去。我家竹子回娘家去了,我娘去我外婆家了,我没地儿吃饭哩!”

    刘三顺撇撇嘴道:“你没地儿吃饭,关三叔啥事?我们要是都去了三叔家,那猪蹄子还敢出来见人么?”

    “哈哈哈!”众人都哄笑起来。

    李耕田使劲地咳嗽了一声,人们立时停止哄笑,一齐望着他,等他说话;李耕地瞧着这群年轻的庄稼汉,有些担心地扫了一眼哥哥;孙金山等人也都警惕地坐正身子。

    李耕田心里苦涩不已,沉着脸看了青木和槐子一眼,心道这肯定是他们捣鬼,弄了这么一群年轻小辈来——-居然连李家二房的人都拉过去了——今儿这事是个啥结果不用说了,也罢,他也没想为难郑家,不如顺水做个人情!

    他刚想说话,李明堂却开口了——他被这些人气坏了,这情形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瞧出来是青木和槐子串好了这帮人。

    “长明长亮,你俩想干啥?嫌你爹老了不中用了是不?你们还是李家人么?咋胳膊肘往外拐哩?”

    李长亮抢在哥哥面前,沉声道:“我哥俩孝顺我爹,让他少操些心,少烦神,省得被人挑唆了当傻子使唤出头。三爷爷说咱胳膊肘往外拐,这个侄孙子可不敢认……”

    李耕田怕他们吵起来没完,急忙打断他话道:“甭扯那些话,说正事!”

    李长亮站起身道:“大伯伯,我就是在说正事。不就一个娃儿来念书么,弄得这样不依不饶?吵了好些天,尽耽误工夫,还惹一肚子闲气,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说咱们清南村的人失了做人本分?前些年郑叔是咋对大伙的,不能都忘了吧?”

    赵大嘴立即接道:“咋能忘记哩?要不是那两个作坊,如今怕是连地都卖了哩。

    孙金山沉声道:“不是在说读书的事么,咋又扯到作坊上去了?这事也不是单单对郑家,是对所有外村人,大伙的亲戚也都一样待,定个规矩,谁也没话说不是?”

    就有不少人附和,说不是针对郑家,不过是立个规矩大伙好照着行事等语。

    谁也不会当面打脸,再说,今儿这情形有些诡异,那些人就胆怯起来。

    李长亮怒道:“规矩?这来寿是先前周夫子收下的,都念了半年书了,你们当周夫子说话是放屁么?”

    众人闻言都色变——周夫子虽然走了,可是大家对他却是不敢不敬的。

    “大伙的亲戚咋没一样待了?去年不是都把侄子外甥啥的全弄来了,不过就是周夫子没选中罢了,非要人说出来,也不嫌丢人?想找由头把青木表弟退回去,也该拍拍自己的胸脯,问问自己还有没有良心?反正我是干不出这事儿的。”

    孙金山脸色紫涨,觉得这个女婿简直疯了,当这么多人面让他没脸,一时间气得发抖。

    刘三顺道:“把青木表弟退回去,或者让他交银子,都没那个道理。已经在学堂上学的,就照老规矩;新定下的规矩只能对后来的人。不然的话,咱是不是要把几年前的事都翻出来再议定一回?”

    赵三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凡事都要讲理,要是往常的事都不作数,那不全乱套了?”

    赵大嘴眼一翻,嚷道:“我不管,咱也说不清那些道道,咱只晓得,就凭青木家往常对大伙的帮衬,别说弄一个娃儿来念书,就是弄几个娃儿来念书,大伙都不能说啥,不然就是忘恩负义。”

    周小满、周小年连声附和,刘家三兄弟纷纷点头,黄小墩等人都说不能干那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李长明年纪大一些,他站起身诚恳地对李耕田道:“大伯伯,旁人咋想、咋做咱不管,可是我们兄弟不会失了做人的本分。咱也不说要如何感谢青木——那都是现成话——只是他表弟本就在学堂念书,这些规矩根本扯不上他,完全不相干哩。”

    李明堂见李耕田点头,早就忍不住了,大怒起身道:“长明,你是在说你爹失了做人的本分么?你这个不孝子。人家给了你啥好处,就让你跟个奴仆似的往上巴结?你们都说郑家帮衬大伙,帮衬啥了?咋说得郑家跟豪门大户似的,先前不也穷得叮当响?那作坊不是大伙齐心合力,靠他自个就能办得起来?还有那橡子树本就是村里的,又不是他郑家的。”

    李长明听了他的话皱眉,可是他是长辈,倒不好发火的,正要细细跟他说,他弟弟李长亮可不管,横眉立目大声道:“我爹昨晚回家就后悔了,说是干了亏心事,所以今儿才让我跟我哥来的。三爷爷说郑家没帮衬大伙,那清北村哩?清北村如今是个啥样情形大伙都能看得见吧?清北村的山上就捡不到橡子果么?他们村人不会喂猪、不会喂鸡、不会种菜?还是说他们村的猪长得丑一些,所以猪肉卖不上价?为啥两个村就隔一条河,如今那边人家卖田地卖儿女?狗屁!要不是青木家弄出了香肠和辣白菜,又想出了点子带着大伙办了这作坊,后来作坊又卖了些银子,如今咱村的人还不是一样卖田地卖儿女。”

    赵大嘴接道:“不是那作坊,如今大伙吃屁屙风哩——早被那狗官掏空了。十里八乡的这些村子里面,也就清南村留了囫囵个儿。”

    李明堂恶狠狠地说道:“那是咱家长风能耐,衙门里的人才不敢来搅扰。”

    刘三顺讥讽地问道:“三爷爷,你家少交税了?我家可是一文钱都没少。要不是卖作坊得了点银子,早就垮了。”

    李长星冷冷地说道:“长风中了举人,咱老李家人都高兴,可也别给他惹祸才好。三爷爷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吹过了头还不晓得会咋样哩。当年小燕不就被带走了?”

    李明堂顿时脸色紫涨,李耕田脸色也变了。

    从开始到现在,李耕田还没说一句话哩,屋里已经吵翻了天,青木和槐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冷冷瞧着大伙。

    他心里那股不安更重了,忽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甭吵了!”

    老老少少都停了下来,一齐看向他。

    他却盯着青木和槐子,沉声问道:“青木,槐子,你俩咋说?青木,这事儿毕竟牵扯到你家表弟,你是咋想的?”

    青木面无表情地对他道:“我是咋想的,又有什么相干?大伙要是肯听我的,还会吵起来么?我们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一切都听村长和夫子的——村长跟夫子咋安排,我们就咋做。李叔是清南村的村长,就好比清南村的父母官一样。要是清辉县的县令一遇到事儿,就召集全县的百姓聚集商议,那不知是个啥情形?这事从昨天吵到现在,李叔一句话还没说哩,到底是咋想的、咋定的,也跟我们大伙说说吧!”

    李耕田霎时脸涨得通红,又见一众年轻小辈看他异样的目光,跟着脸色煞白!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槐子看着脸色阵红阵白的李耕田,轻笑道:“我们是实诚本分人家,凡事都按规矩来,并不会挑刺头惹事儿,可是,要是有人想欺负咱,那可不成。”说完有意无意地瞥了孙金山一眼。

    李耕地见哥哥尴尬,忙道:“村长是让大伙先商议,然后他再拿主意。”

    可是没人理他——大伙都商议这么久了哩,也该听听村长的想法了。

    李耕田心里后悔万分,为何要依着三叔和孙金山闹?现在不好收拾哩!青木的一番话,令他攒了多少年的声望受损,那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他刚想宣布来寿仍旧在学堂念书,再找个借口跟青木等人解释一下,好把这事的影响降低,就见周举人从外边进来了,于是只好停下话头,迎进周举人。

    大家都恭敬地对周举人施礼、让座。

    周举人摆摆手道:“无需多礼。老朽来交代一声:杨来寿乃周夫子亲自考较收录,他老人家慧眼识人,自然不差,留下继续学业。其他附学者须经考核细察,方可留下。若是十分人多,只好取前几位。”

    说完就对李耕田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大家呆呆地互相望着,这不是白争论一场?早这样说,哪有这些事哩!

    李耕田神情复杂地瞧着青木和槐子,好一会,才无力地挥挥手,道:“都散了吧!”

    孙金山不等别人起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青木和槐子微笑跟大伙一块出门,一边诚心谢道:“今儿多谢大伙了。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我郑青木不会忘记的。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寸光’,晓得不是所有人都背弃咱,我娘听了肯定高兴——昨儿她给气倒了两回哩,我送她去集上瞧秦大夫,天黑才回来。”

    赵三一听,大惊道:“哎呀!你咋才说?郑嫂子要不要紧?”

    众人也都停住了脚步,关切地望着青木。

    李长亮忍不住气血上涌,满脸紫涨:杨氏为何会被气倒,十有八九是因为柳儿娘。他想起郑家跟孙家积年的恩怨,可是人家为人就是厚道,并没有因为这个就对柳儿也踩一脚,还好心劝慰,让她打起精神来过活;再看柳儿娘,不但不感激,反怪菊花多事,到处乱说。

    这话说的,他身为女婿,也觉羞死了,一时间简直抬不起头来。

    众人并未注意到他,只有李长明拍拍弟弟的肩膀,叹了口气。

    青木笑道:“昨儿我们都吓坏了,谁料是桩大喜事——我娘怀了身子哩。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众人一呆,然后就哄闹起来,说要去恭贺,还要讨顿酒喝。

    青木跟槐子相视一笑道:“都来吧,腌菜烧猪蹄,大盆装满,敞开了吃!”

    众人不过是玩笑罢了,并不会真的去吃饭,主要是家里都有些活计,于是说笑一回,方才散了。

    李耕田在后面看着他们,神色淡漠;李明堂则怒道:“耕田,郑青木这小子是在打你脸哩!”

    李耕地急忙劝慰:“我看青木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说凡事都听哥哥的么?”

    说老实话,他对哥哥这个村长和稀泥的行为很不赞同,对三爷爷跟孙金山的挑事更看不顺眼,可是谁让他姓李哩?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只能不吱声了。

    还是长亮那小子活得痛快,想说啥就说啥,他如是想道。

    李耕田冷冷地瞧了李明堂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张家,菊花正带着葡萄在园子里割嫩韭菜,准备包些饺子,送给杨氏吃。

    铲了老苗的韭菜刚过没多少日子,还没长齐全,油嫩的韭菜叶才抽了小半尺长,她用把旧镰刀割了三小簇。

    “少奶奶,这韭菜还没长起来哩,割了可惜了。”葡萄有些不舍地说道,一边拿篮子将割下的韭菜装上。

    菊花看看那半畦韭菜地,微笑道:“这样才嫩么。我不过是割一点拌饺子馅儿,搭些香气,还要放其他东西的。”

    杨氏这么大年纪怀孕,吃亏是必然的,日常饮食肯定要精心。如今刘云岚也怀上了,只好她这个闺女多费些心思伺候她们了。

    葡萄忙问道:“还要放啥?少奶奶教我,我来弄。”她正学做茶饭哩,很是兴头。

    菊花让她将镰刀送进鸡栏,这才往前院去,边走边道:“放些鸡蛋,再放些腌菜梗——不要腌菜叶子,菜梗爽脆,酸酸的,这样调拌的馅儿开胃。”想了想又道,“再切些腊肉丁放在里面也成。”

    回去前院,见两个小的睡着还没醒,遂带着葡萄洗韭菜和腌菜、切菜、炒鸡蛋糊,调拌饺子馅儿,面皮则是何氏擀的。

    包好的饺子上蒸笼蒸出来,再调了些汤汁蘸着吃干的。

    菊花先搛了一盘让葡萄送回去给她奶奶吃,然后又装了两盘准备送去隔壁娘家。

    何氏皱眉道:“这么一点?总不能只让你娘和你嫂子吃吧?葫芦、来寿和你外婆,老老小小肯定都喜欢吃。要我说,你干脆把这剩下的饺子馅和饺子皮拿过去,就在那边包,然后就在那边厨房蒸,省得在这边蒸了不好端过去的。”

    菊花瞧瞧案板上包好的饺子,问道:“咱家够吃么?”

    何氏笑道:“不够吃,我再跟刘婶弄就是了,我又没怀了身子不方便干活。”

    菊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等葡萄回来,两人捧了东西一起去了隔壁。

    娘儿们忙碌着,青木跟槐子就回来了。

    菊花一见他们神态轻松,就笑对汪氏道:“外婆,来寿那事儿成了。你老人家可放心了?再不要愁眉苦脸的,要欢欢喜喜的,这不又要添外孙,又要添重外孙,福气大着哩!”

    汪氏连声应着,笑眯了眼睛,到底还是听青木亲口说了一遍大家商议的情形和周举人的话,这才高兴地撩起衣襟擦泪水,刘云岚慌忙劝她。

    杨氏让儿子和女婿在小方桌边坐下,唤刘云岚端饺子给他们吃,一边道:“要是全村的人都向着孙家婆娘,我非气死不可,到底还是有良心的人多哩。”

    菊花就温声劝道:“娘,你跟咱爹为人厚道,村里人都明白的很。昨儿上午那情形,不过是他们习惯了不出头,乡下人老实,不都是这样?我爹和我公爹往常也是这样——大伙咋说他们就跟着。”

    青木和槐子忙也跟着劝了一番。

    杨氏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往常村里议事,你爹跟大栓兄弟也是不多话的——村长咋说就咋办。”

    正吃着,郑长河肩上架着小葫芦,跟张大栓从荒地那边回来,一进院子,葫芦就大喊道:“娘,葫芦饿!”

    郑长河嘿嘿笑着,把他放下来,看着他跟大黑狗一道往厨房跑,一边跑还一边扯狗耳朵,对张大栓道:“这娃儿,疯玩了一上午,能不饿么?我都饿了哩。”

    来寿念书的事解决后,郑家和孙家之间的仇恨越发深了,两家人在路上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

    这亏得杨氏怀孕了,不然的话,她要是在田间地头一转悠,跟柳儿娘撞在一起,两婆娘肯定要打死架。

    娘们不会碰头,郑长河偶尔在田埂上碰见孙金山,会“哼”一声,脖颈一扭,看都不看他——典型的耿直人生气表现,有些傻气;青木碰见孙家父子,则是冷着脸,不言不语、不避不让,只当他们是空气,反正他在外本来话就不多。

    柳儿娘因为来寿念书的事,落在下风,又听说村里那么多年轻小辈都向着青木和槐子,连女婿李长亮都帮他们,几乎不曾跟杨氏一样气晕过去。可是,她没怀孕,身子骨也结实,因此就没那么容易晕过去,不过却失眠了,因为她听说杨氏怀孕了,连刘云岚也怀孕了。

    这真是旧事未了,又添新愁!

    要不是孙金山告诫过她,让她不要惹事,她非骂上门去不可,理由就是她女婿和闺女都不待见她了,肯定是郑家人挑拨的。

    菊花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乡村日子,要想一点磕磕碰碰的糟心事都没有,那不可能,就算前世生活在城市的文明人中间,还不是照样勾心斗角?

    可是她却防备着孙家人,特别是柳儿娘。坏人从来就不是天生是坏人,小人物的嫉恨和性格扭曲,加上无知愚昧,随意的一次冲动,也不是农家人能承受起的,比起对面冲突,她更喜欢防患于未然。

    因此,她慎重地跟槐子、青木细谈了这事,甚至让他们叮嘱雇工帮佣,防备孙家。

    三月桃李芳菲,柳丝垂落,一场绵绵的春雨过后,山川田野便又绿了几分。阳光下,翠绿的草色滋润着人们的眼,也融化了人们的心。

    菊花坐在山腰的一块山石上,怀里抱着小葱,看着山脚那一大片黄褐色土地,觉得格外亲切。草树都绿了,各样作物也到了播种的时候,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山脚下,槐子安排刘黑子等人将五十亩荒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其中二十亩准备点花生,已经掏出了垄沟,土壤也翻松了;其他的几块地,则种黄豆、玉米,再插种些葵花。

    他看着忙碌的雇工,满意地点头,又朝远处的山坡上的菊花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遂丢下手中的锄头,朝那边走过去。

    来到菊花身边,先凑上去瞅了一眼小葱,然后有些急切地对她笑道:“先去洗把脸。闺女,等会爹就来抱你。”说完匆匆地往另一边跑去。

    菊花身后有一条几尺宽的山沟,沟底的溪水也就一尺多宽。两边不少青灰色的山石,有些突兀耸起,有些平坦光滑,他寻了一处比较好下脚的地方,慢慢地滑下去,蹲在沟边,就着欢快流动的山溪水,鞠起一捧洗脸。

    清亮的山泉淋在脸上格外舒坦,似乎能闻见那甘甜的滋味,可是他却不敢喝——菊花不让他喝生水哩。

    洗去脸上手上的尘土,扯下脖子上的棉巾擦干了水,他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山壑石壁的罅隙中透出的青草野菜,还有挂下的葛藤,全都葱郁翠绿,这地方阴湿滋润,有灵气的很!

    回到菊花身边,抱过小葱,他戏笑道:“在家呆不住了?”

    一旁的葡萄瞥了菊花一眼,见她微笑,并未回答少爷的话,便道:“少奶奶说呆在外边她心里敞亮。我就没觉得这儿有啥好,还不如呆在咱家园子里哩——又有桃树又有李树,都开花了,樱桃都结果了。园子里也干净,不像这山上——坑坑洼洼的也没条路,一点也不好走。要是少奶奶摔倒了,可咋办哩?少奶奶,你也看过少爷了,咱过一会就家去吧?”

    菊花听了她的话,哭笑不得——原来这小女娃以为自己是想槐子了,才往这地头跑的?她就那么轻狂么?

    转头看向槐子,正望着自己呵呵笑,一副舒心满足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地捶了他一下,道:“我才不是来看他的哩,我是来看这块地的。葡萄,你不想种点啥?回头咱把园子里那些小果树苗挖了栽过来,反正在大树底下它们也长不大。”那些果树苗都是随手扔了果核长起来的,有些是她特意种的。

    葡萄当丫鬟的自觉性越来越高,蹙眉对着菊花劝道:“少奶奶,家里有那么些果树,门前河边也有好些桃树,还不够你吃的?山上草深的很,草棵子里有蛇哩,你还是不要自己种了。实在想种的话,就让我哥跟我爹来种好了。”

    见她担忧的样子,这回连槐子也忍不住笑了,道:“葡萄,你少奶奶就喜欢自己种一些东西,还喜欢在外边晃荡,特别是这春天,不让她出来逛几回,她可是浑身不得劲儿哩。”

    菊花见葡萄瞪大眼睛看自己,忙道:“你别听他瞎说,我哪有喜欢在外晃了……”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笑了——她可不就是喜欢在外晃么?

    要说她真是个奇怪的人,十分耐得住寂寞——一个人呆着,没有玩伴她也无所谓,也不喜串门;可也耐不住寂寞——她就喜欢在山野活动。

    她种菜种树,初衷当然是为了收获赚钱,但更多的是喜欢看那种子发芽,变成小苗,慢慢长大、成熟结果,那种感觉真的无法言说,就好像人们面对可爱的小娃儿,总会不自禁地喜欢,她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自然魅力!

    为了不让葡萄误以为自己是个心野的,她笑眯眯地问道:“葡萄,你在家的时候,不想跟你哥出去兜虾、捡蘑菇?”

    葡萄忙点头道:“当然想了。可奶奶说,女娃儿大了就不要到处乱跑,不然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菊花微微一笑:从闺秀的角度来说,自己实在不能算合格,不过这是她有意为之——纵容自己率性自然,她甚至不打算将小葱教的循规蹈矩,也不是说她不重视女儿家的教养,只是不想她失了灵性而已。

    “也不是这么说,咱们乡下女娃,捡蘑菇、挖野菜、掰野笋,那不是常见的?又不是整天在外疯,总比扎堆说人闲话好吧?可是该学的规矩一样要学,你记着,在人面前要规矩有礼,不要多嘴饶舌,多听少说;在自己家,自然大方就好了,不要学得装模作样,看着还难受。”

    葡萄听了菊花的话,先是点点头,然后道:“我就是想,这些粗笨的活计让我们来做就好了,少奶奶只要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家里绣花做针线,不然容易把手弄粗了。”

    说完瞅了瞅菊花的一双手,十分心疼惋惜的样子。早上少奶奶带她去掐荠菜和马兰头,把指甲都弄断了,于是用剪子把几个指头都修得光秃秃的,她瞧了难受极了——原先那手留着圆圆的指甲好看的很,偏少奶奶一点也不爱惜。

    菊花听了这话跟槐子对视一眼,抿嘴偷笑起来。她伸手捏了捏葡萄的脸蛋——嗯,滑腻腻的,比刚来张家时圆润了许多——道:“葡萄是想把我调教得跟大户人家奶奶一样端庄温婉吗?你觉得我往常衣裳穿得不整齐?”

    葡萄忙摇头道:“才不是。我就是觉得少奶奶不比那些人差,要是不种菜,不喂鸡,穿上绸缎衣裳,还不晓得多美哩。”

    槐子呵呵地笑道:“葡萄,让你少奶奶不种菜,不喂鸡还没啥,你要她不出门,穿着绸缎衣裳整天坐那绣花,那可不是要把她憋出病来?”

    葡萄不相信地说道:“少奶奶最能坐得住了,做针线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也没见她着急,我在旁边都觉得闷哩;少奶奶又不喜欢串门子——总是人家来找她说话,这性子咋能憋出病来哩?”

    槐子无法解释,只是摇头道:“那不一样哩。”

    菊花能理解葡萄对富贵的看法。前世小时候,她在农村,对城市也是这样渴望的,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努力读书,脱离农村,坐在明窗净几的办公室里办公务。等她真的成了城里人,转了一圈,却怀念起乡村生活来,这其中的滋味,不是经历过的人,是不能体会出来的。

    也不对,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转了一圈后,选择原先的生活——有些人只嫌爬得不够高、身家不够富,又或者喜欢那不停角逐和争斗的感觉。

    她一手撑在大石上,目光没有焦距地瞧着山腰那片刚栽下的稀稀拉拉的老竹子,懒洋洋地微笑着,身后山壑中溪水叮咚轻响,迎面微风轻拂,说不出的惬意!

    斜眼瞄见槐子抱着他们的闺女不停逗弄,一副舐犊情深的画面,她忽地想道,槐子对这生活满意吗?他是男儿,才二十二岁,是否也曾心怀壮志,却因生活所迫,黯然收敛?

    “槐子哥,你喜欢这日子么?有没有不甘心,希望像杨子那样读书出仕?”菊花轻声问道。

    张槐听了一愣,脸上开心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消散,傻傻地问道:“啥不甘心?”

    菊花看着他道:“你可曾渴望过功名富贵?如今这日子你喜欢么?”

    槐子听了呵呵地笑道:“当然想过。不过各人机缘不同,也没啥不甘心的。这日子我喜欢不喜欢,你还瞧不出来么?”

    菊花点头道:“我晓得。可是你跟我哥都是聪明的,真要跟杨子似的勤勉苦学,未必就不能取得功名,你真的一点都不惋惜?”

    槐子忍不住笑道:“哪能整天想那么些有的没的?这日子还不都是走到哪算哪!”说完见她困惑的样子,又补充道,“甭管是谁,心里头肯定有许多的想法,不过那也要有用才成——想那些没用的,不是白费工夫么?说句笑话,我还想当宰相哩,可若不是周夫子来咱村,只怕连那两年书我也念不成,想当宰相,不是白日做梦么?”

    菊花幽幽地问道:“如今咱家日子也过好了,你就没想过奋力拼搏一回?”

    槐子打断她话,失笑道:“爹常说,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后来我进了学堂,又听夫子告诫,为人行事切莫得陇望蜀,要脚踏实地才是。瞧,爹虽然不认得字,说的话跟夫子教的一个道理。所以哩,不管心里头咋想,这日子都是走到哪算哪,到了跟前,该如何行事取舍,各人自有定论。”

    菊花点头,很满意他并不好高骛远,“走到哪算哪”,很粗糙的话,跟“随遇而安”有异曲同工之妙!

    槐子似乎被勾起了兴致,又对菊花道:“小时候,我跟你哥就盼着挣大钱,吃好的,穿好的;后来进了学堂,也想过博取功名,可我要是一直读书,咱家肯定养不起;再后来村里办了作坊,我跟你哥用心筹划,本指望挣出一份富贵家业来,让清南村也名声在外,可是贪官来了,作坊卖了,人心也散了,又过回原来的日子。不过如今日子不一样了,有你陪着我,咱们种田养猪,再把小葱板栗教导出来,这可不就是小时候盼的好日子么?”

    菊花抿嘴微笑,好一会才打趣道:“我这么问你,也是怕你不甘心——男人大多都想立一番功名事业,以前咱家穷,如今也有些本钱,你又念了书,我以为你更喜欢去外边拼搏,将来又有杨子照应,更容易了。”

    槐子神色却肃穆起来,郑重地对她道:“我说这日子是走到哪算哪,并非我胸无大志,而是得失之间,必有取舍!旁的不说,出外经商,将你丢在家里,我就不舍得——就算我挣回再大的家业,不能与妻儿朝夕共处,那有何趣味?再说了,如今咱们夫妻同心,未必就不能攒一份大家业出来,为何要走那弯路哩?走到哪算哪,强于志大才疏。”

    菊花看着他粗糙的下巴,一时间有些晃神:这个庄稼汉子,她看着他从男娃一步步成长,褪去憨实和青涩,如今越发沉稳,而随着他的蜕变,她觉得自己也变了——变得依恋他。

    是的,随着他日渐成熟,她好似变小了一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对着他撒娇,而他也越发地娇宠她。这种情形往常可是很少的,她总不习惯对他撒娇,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温良贤妻的模样。

    比如眼下,她听了他这番朴实的话——并无多少甜言蜜语,却让她心里安定踏实,忍不住就很想凑过去亲他一下,然后靠在他身上腻一会,可是葡萄还坐在一边呢!看,被人伺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自由就要打折扣了。

    槐子瞧着小媳妇傻傻的样子,呵呵笑道:“菊花,你不会是嫌弃我‘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吧?”

    菊花白了他一眼,没接话茬。

    说笑一会,槐子看看日头,对菊花道:“走,家去吃饭吧。”一边起身,顺手拉了她一把。

    葡萄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闻言急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伸出双臂,对槐子道:“少爷,我来抱小葱吧。”

    槐子道:“不用,这山上不好走,你只管走自己的好了,我和你少奶奶在后边跟着。”

    葡萄方才不再言语,领头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了。

    槐子单手抱着小葱,另一手牵着菊花,悠闲地边走边聊。

    菊花看着那些刚种的竹子,道:“山上还是种树种竹最稳妥,不然下雨容易冲塌了。反正竹林里养鸡也能多不少收入,不比种花生差。槐子哥,咱是不是再多逮几只狗喂养?到时候竹林里养鸡容易招黄鼠狼哩!”

    槐子点头道:“那就多逮几只狗喂着。你不用操心,我正要在这山坡两边各盖一间院子,让吴家跟王家各自住一边,守着这片树林。”

    菊花答应了一声,看着在山下地里忙碌的两家雇工,又轻笑着对槐子道:“过些日子,等花生黄豆长起来了,再过来坐在这,一眼望下去,绿油油的一大片,那该多喜人!”

    槐子转头温柔地对她道:“等我把这路收拾平坦干净了,到时候你再来就好走了,上山也不怕。”

    山腰上的一百亩荒地收拾出来后,当中开出一条两米宽的山道,西边五十亩种竹子,竹林里养鸡;东边五十亩种竹子和橡树,将来在林子里盖园子。

    菊花瞧着荒地一天天变化,很夸了槐子几句。

    槐子听了欢喜,看着身边的小媳妇,满心柔软。想起那一年帮郑家挖鱼塘时,他是多么渴望她有一天能牵着他们的娃儿,到地头来给他送水送饭。如今,他终于娶到了菊花,她甚至都没有等娃儿会走牵着他们来,才几个月就这么抱着来地头瞧他了!

    菊花见他偷笑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你笑啥?”

    槐子瞥了她一眼,咳嗽了一声,将当年他的心思跟她说了,又小声道:“我心里想不出那娃儿应该长啥样,就比着杨子小时候的模样搬了过来,不过咱板栗长得跟他二叔也有点像。”

    菊花听了又是笑又是气道:“那时候咱俩还啥事都没有哩,你都想到娃儿头上了?”

    槐子就抿嘴笑,不好意思接这话茬。

    两口子手拉手,只顾亲密说话,不妨闺女小葱见爹目视前方,偶尔低头看一眼娘亲,就是不看她,便伸出小手摸摸他脸颊,讨好地对爹笑,笑得口水直流,从自己的胸口滴到亲爹的前襟上。

    菊花抬头见了,忙道:“闺女,咋这么多口水哩?”

    槐子这才发现,随手扯过她身上的帕子帮她擦了,笑道:“小葱要长牙了。等咱小葱长牙了,就有炒花生吃哩。”

    一时到了山下,槐子跟刘黑子他们打了招呼,带着菊花先回去了。菊花在心里感叹,他们终于也享受到小地主的待遇了,不用事必躬亲。

    说说笑笑的,经过李长亮门口时,正好柳儿娘从院子里匆匆出来,她脸色阴沉地打量了小俩口一眼,那一副亲密恩爱的样子刺得她眼生疼,不禁冷哼了一身,转身就走。

    如今她看见郑家人就生气,要是槐子不在菊花身边,她说不定就要指桑骂槐一番;可是槐子冷冷瞧着她,让她心里很不爽快,但也不敢找事乱说话。

    槐子见她不甘地离去,沉脸叮嘱菊花道:“往后你一个人可不要随便到处走,这婆娘疯着哩。”

    菊花点头道:“我晓得。”

    正走着,忽见前边一人匆匆赶过来,对着各家院子大声喊道声:“去祠堂。村长召集去祠堂,衙门有事宣告。”

    槐子诧异地问道:“金叔,出了啥事?”

    那个姓金的庄稼汉忙道:“我也不晓得哩,是村长让来叫的。我已经跟你爹说过了,你家去再催着点儿,叫他先去祠堂,等回来再吃晌午饭。”说毕匆匆走了。

    菊花心中一动,等那汉子走了,才小声对槐子道:“怕是上边那啥了!”说着用手对天上指了指。

    槐子拧眉一想,恍然大悟,忙扯着菊花加快脚步回家。

    在郑家院门口,遇见郑长河跟张大栓,正要往老村那边去。

    郑长河见了他们便停住脚步,等他们来到近前,冲小葱咧嘴笑道:“葱儿,叫声外公来听听!”

    张大栓拽他胳膊,拖着他往村路上走,一边道:“快走吧,早去早回,还没吃晌午饭哩。小葱要叫也是先叫我,我天天抱她,你才抱了几回?”转头又对菊花道,“快点回家,板栗在哭哩,你娘哄不歇他。”

    菊花早听见自家院子里有小娃儿哭,只不知是小井儿还是板栗,听了公爹的话,忙丢下槐子,小跑着进院去了。

    进了院子,那哭声越发大了。

    廊檐下,何氏正弯腰在一只破篮子里不知捣腾啥,旁边的小木车里,板栗哭得伤心无比,不时还对着她尖声大叫,企图引起奶奶的注意;小井儿坐在另一辆车里,傻傻地瞧着哭闹不休的板栗,有些不知所措;刘奶奶和葡萄则围在板栗身边哄他,却被那哭声压得根本听不见说啥。

    菊花快步走上台阶,问道:“板栗哭啥?”

    也不怪她这么问,她这个儿子虽然比不上葫芦乖,可是很少哭的,这么大哭更是少有。

    葡萄抢着说道:“他要小猫。张奶奶不让抓,他就哭了。”

    菊花一愣,扭头见何氏面前的篮子里,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垫了块破裤腿,几只小老鼠般大小的小猫咪挤在一块蠕动着,纤弱柔软,很是让人心疼,显然是刚生下来不久。

    她顾不得哭闹的儿子,欢喜地问道:“啥时候生的?”

    何氏将破篮子搬到一边,对她道:“你瞧这算啥事?那老猫人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咱条桌的抽屉里下了四只小猫。我还在想,这猫怀了身子,好几天都没见了,莫不是跑外边生去了?谁料今儿开抽屉找东西,才晓得已经生了。它倒是会找地儿,我在那抽屉里放了好几包菜种子,它叼了块破布进去垫着,就把小猫生那了。”

    看看还在哭泣的孙子,又道:“这娃儿忒皮了,啥东西都想要,瞧我把小猫弄出来,他就要抓着玩,你说,我能给他么?这不就哭上了,哭起来还没完哩。”

    菊花在板栗面前蹲下身子,皱眉瞧着这小子,挣得满脸通红,抽噎不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甚是可怜。

    这时槐子也回来了,将小葱交给葡萄,就要伸手抱板栗,一边还道:“板栗想要啥?甭哭了,爹来抱抱!”

    菊花忙制止道:“你别理他,可不能惯了他这脾气,回头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了给他不成?你别以为他不懂,今儿迁就了他,下回遇上想要的,更要哭了。”

    何氏急忙道:“懂,咋不懂了?他一直对着我哭,就不理刘奶奶,也不理葡萄,你说这娃儿可不是鬼的很?”

    菊花瞪着小人儿沉着脸道:“啥都想抓,跟来财表叔小时候一个样儿。那猫才生的,你要是真抓了,还不得捏死它?瞧井儿哥哥,咋不跟你这么好哭哩?”

    她心里有不妙的感觉:这个儿子将来肯定不会让她省心,等会走会跑了,还不晓得要给她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哩,将来有的是操心日子。

    小井儿大一个多月,想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对着菊花呵呵地笑了。这小子实在长得好,比葫芦也就矮一点儿,后脑勺扁扁的,方脸有点黑,可爱的很。

    刘奶奶听了菊花的话,慢声笑道:“他再淘气,也就是个小奶娃,可不就是想啥就抓啥么?少奶奶骂了他也听不懂,不过看眼色还是会的,瞧,委屈了哩,瘪嘴不敢哭了。嗳哟!他怕你哩!”

    果然,板栗瘪嘴伤心地看着菊花,那委屈的小模样让葡萄等人都大笑起来。

    槐子也忍不住笑了,又心疼儿子,忙让葡萄将小葱也放进车里,跟板栗挨着,对小葱道:“闺女,摸摸哥哥,叫他不要哭了,男娃子哭成这样多难为情哩!瞧井儿哥哥就没哭。”

    小葱当然听不懂爹的话,不过她生下来就跟哥哥在一块吃睡,也是认得的,见板栗哭泣,许是好奇,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脸,摸一手泪水,滑下来,又攥住板栗的手。

    板栗倒不哭了,两手抱住妹妹的小手,兄妹俩纠结在一块,咿呀呵呵,转脸就破涕为笑。

    菊花忙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泪,小声嘀咕道:“丢人现眼!”

    槐子含笑瞅了她一眼,温声劝道:“他不是还小么?长大了要是还这么调皮,我来管教他。”

    菊花也失笑起来,觉得自己也跟个娃儿似的,实在是太没当娘的自觉性了,于是叹道:“还不都是葫芦——太听话太省事了,弄得我看见咱板栗闹,忍不住就要跟他比。”

    刘奶奶手伸进小井儿后背,帮他挠痒痒。小娃儿一动不动地坐着,咧嘴嬉笑,脸上一副舒坦享受的表情。

    她知道菊花对娃儿很耐心,照顾也很细心,说这些不过是顺嘴抱怨罢了,于是慈爱地对她道:“这娃儿各有各的好,可不是这么比的。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他们,这日子就活泛起来了。要是那没娃儿的人家,死气沉沉的也没个趣儿。瞧咱这院子,有了三个娃儿,大人干啥都有劲儿。少奶奶瞧好了,等他们几个会跑了,更加热闹哩!”

    菊花听了这话则打了个寒颤,头皮有些发麻——有娃儿当然热闹,可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爹娘跟老牛似的,在一帮小屁孩身后转悠。

    刘婶从厨房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笑道:“吹喇叭的停了?老听他笑,乍不乍这么大哭一回,还真有些不惯哩。我家井儿倒好,没跟着哭,要是他俩都哭了,那可就热闹了。”

    何氏玩笑道:“井儿大一点,吃的奶多一些,不就懂事多了?”众人大笑。

    刘婶笑完问道:“东家奶奶,是等会吃饭,还是马上吃饭哩?”

    何氏道:“等一会吧,他爹就要回来了。”

    于是刘婶和菊花先帮几个娃儿喂奶,打发他们睡了,张大栓等人才从老村祠堂回来。

    果然,村长召集他们是为了公布衙门告示:靖国老皇帝驾崩,皇三子继位,改年号为永平,是年为永平元年。民间百姓需为老皇帝居丧守孝三月,三月内不得行嫁娶、寿宴等喜庆活动。

    菊花听了长出一口气,心道,终于死了。也不知这新皇帝执政能力如何,可千万不要是昏庸无能之辈,不然她的安逸日子就到头了。

    槐子则担心杨子的考试,要是加恩科,他能否来得及准备?

    皇帝死了,对于这偏远地方的乡民来说,影响并不大,不过就是有喜事的人家要再等几个月。

    下午,菊花带着刘婶、葡萄清理厨房,将碗柜、案板仔细地擦拭,装腌菜的坛坛罐罐也抹干净灰尘,砧板、蒸笼、锅盖等物也拿去井边洗刷了放在太阳下暴晒。

    葡萄一边干活一边抱怨道:“娘,为啥这屋子我天天扫,还有这么些灰哩?”

    刘婶正擦拭装辣酱的大瓦罐子,闻言笑道:“那你咋还天天吃饭哩?一天还要吃三顿?”

    菊花扑哧一声笑道:“葡萄,这灰尘有些是从外边吹进来的,有些是从灶洞里扬起来的,还有些是墙角旮旯里扬起来的,所以才要隔些日子就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一回,这样才清爽,不然你每天扫几遍地也没用。我娘说‘扫地不扫边,一天扫一千’哩,就是怕墙角旮旯里积了灰尘,等天晴的时候,自己蓬起来飘的到处都是。”

    刘婶道:“葡萄要听好了,这可是会过日子人说的话。有些人扫地就扫房子正中间一块,那床底下、柜子底下都不伸笤帚,碰见家什杂物也不搬开,你说,就这样的,一天扫再多遍又有啥用?这样闺女嫁出去做了人家媳妇,那当婆婆的就不喜欢。”

    葡萄见说到嫁人上去了,红脸不吱声,只是扫地的时候,将大小凳子全挪到中间空地,将边角都清扫了一边,怕扬灰,还洒了些水,刘婶便点头赞了她几句。

    正忙着,梅子胸前兜抱着小儿子,挽着针线篮子过来了,扬声问道:“菊花,在忙哩?”

    菊花到门口张望了一眼,笑道:“你可真是稀客。今儿咋有工夫上门来找我闲话哩?”

    无怪她这么说,两人都添了两个娃,那日子越发忙了,自然不比以往清闲,虽然住在隔壁,也不过是在门口碰见了说上几句话,像往常那样坐在一块闲话的时候少。

    梅子笑眯眯地来到她跟前,撇撇嘴道:“我哪有空?家里忙着哩。可是柳儿娘跑去跟我婆婆说话,扯些乱七八糟的,我不乐意听,烦不过,就过来找你了,反正敬文这鞋子我也是要抽空赶出来的。”

    她见菊花等人头上包着头巾,再伸头一看厨房,“你们在大清扫?嗳哟,我来的不是时候哩。”

    刘婶急忙道:“就要扫好了。少奶奶,你只管去忙你的吧,我跟葡萄把这垃圾撮出去就完事了。”

    菊花四处一看,确实快完了,于是带着梅子去了院子,到井边打水洗脸洗手,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

    梅子找了根凳子坐下,一边拍着儿子,一边念叨道:“唉!当了娘就是忙,要不然,就这天气,不冷不热的,咱俩在一块做针线,说说话,再不就上山捡蘑菇,多自在。”

    菊花听了她的话,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一群女娃上山掰野笋的情形,怀念地说道:“可不是么,别的季节都还好,就这春天,我就喜欢在外边玩。”接着又宽慰梅子,“等这些小的长大了,咱们带着他们一块玩,不是更热闹?”

    梅子已经拿出一只小鞋子在上鞋帮,闻言满脸是笑地白了她一眼道:“说的好轻巧。大的会跑了,小的又生出来了,也不晓得哪天是个头。”

    菊花见她用一大块布包袱将小儿子兜在胸前,手里还在做鞋子,那利索劲儿半点不含糊。曾经娇憨的少女,如今终于蜕变成出色的人妻。她走过去,端根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对她道:“把你儿子放在车里吧,你也松快些,反正板栗还没醒。这么抱着他做活计太受罪了。”

    梅子点头,一边解包袱一边道:“本来让他奶奶带的,我喂了奶,懒得送过去,抱着就出来了。”将小娃儿放进车里坐着,伸伸胳膊又揉了揉肩膀,长长地舒了口气,再坐下。

    菊花也找了小衣裳出来做,两人好久没聚了,便低声说些私密话。

    梅子告诉菊花,她是被气出家门的。

    “柳儿娘有事没事就跑来坐着,你晓得我婆婆的脾性,这几年才好些,哪里搁得住她来勾引?两人在一块啥闲话都说。长明哥气得要命,也没法子,又不好赶她走——谁让她是长亮的丈母娘哩。只好等晚上的时候,劝我婆婆甭跟她扯那些闲话。可是我婆婆哪赶得上她一半厉害,隔天叫她三句话一哄,又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说闲话不算,还耽误事儿。我叫婆婆帮手干活,她就话里话外说我厉害,把婆婆指使得团团转。菊花你说,我婆婆是个啥性情?那就跟磨子似的——不推不转,我要是不叫她,她自己根本不会找事做的。”

    梅子愤愤地用力扎了一针,“嗤啦”一声拽出针线,接着道:“我就是个直脾气。我婆婆虽然嘴巴碎,她也是个直脾气。我俩这几年相处挺好,她也蛮喜欢我的。本来好好的日子,叫这婆娘一挑拨,就多事了,要不是长明哥拦在头里,还不晓得会咋样哩。”

    菊花无奈地笑笑,这种家长里短,她也不好插话的,就算她再讨厌柳儿娘,也不好火上浇油,不然闹出事来就是她惹口舌是非了。

    只是柳儿娘真的很可恶,花婆子那样人,能跟梅子处好多不容易,被她这么一搅和,那日子就不安生了,难怪梅子生气,眼睛都红了。

    “刚刚柳儿娘跟我婆婆说,柳儿就要生了,要我婆婆不能偏心眼,只顾帮老大带娃,也要帮老二。这事还用她说么?我跟婆婆到时候肯定是要去照顾柳儿的,明明是桩喜事,到她嘴里就变味了,倒像我跟长明哥抢了老的来当雇工使唤一样。也不想想,我出嫁那会儿,我娘怕我受气,还特地要李家答应把我跟长明哥分出来过,不然就不让我嫁哩,如今叫她说得像谁多稀罕他们似的。要不是长明哥孝顺,干啥接了两老过来?好好的一件事,叫她掰扯成这样,你说我能不气么?”

    菊花劝道:“你只要做自己本分就好了,管人家咋说。”

    梅子道:“我娘也这么跟我说。我刚才心里生气,就去地里找她说话,她叫我甭理她们,带了娃儿上你这来做针线,随她们在家鬼扯。她还说,我公公婆婆要是跟长亮过正好,家里还清静。柳儿娘争这个就让她争去好了,没准过几年她又会说‘二老跟长亮他们过,吃住花费一大笔,太便宜长明梅子了’,那时候怕是还要送回来。”

    菊花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个柳儿娘,实在是太喜欢争强好胜了,闺女婆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啥?这不是吃力不讨好么。瞧人家梅子娘,那才是真厉害。

    说实在的,菊花很佩服梅子娘,比一般的乡村农妇都有见识,在待人处事上比杨氏和何氏都要胜一层,她们不够她机变圆滑。

    她想着柳儿的性子,摇头道:“只怕她又要好心办坏事了。柳儿的性子跟你不一样,你婆婆过去了,还不知是谁伺候谁哩,到时候柳儿有的气受。你说,她不是好心办坏事么?”

    梅子瞪大眼睛道:“肯定会这样。不过也不一定哩,我小叔长亮很厉害的。”

    菊花心道,李长亮是厉害,但他不可能老呆在家里,总得出去干活吧,再说,家务事的安排他也不大懂,到时候肯定要闹得鸡飞狗跳。

    这时葡萄在屋里叫道:“少奶奶,板栗和小葱醒来了。”

    菊花便丢下针线,去伺候两个娃儿。

    一番忙碌后,她抱着小葱,葡萄抱着板栗出来,笑对梅子道:“我眼下就盼着他俩跟李敬文似的,能到处跑就好了。咦,你家敬文哩?”

    梅子本来见菊花抱娃儿出来,想换上笑脸逗弄几句的,闻言又垮下脸道:“长明哥带他到地头去了。他也怕两婆娘说闲话叫娃儿听了不好,所以这些日子都把他带在身边干活。”

    她看了看葡萄和在廊檐下忙碌的刘婶,神色有些黯然地说道:“你们家越过越好,可我家也就能过得去、饿不死人罢了,连我娘家都比我家过得好哩。我娘家不就我爹跟我娘干活么?狗蛋还小,我奶奶年纪也大了。我娘说,一家人要是不齐心,不算计,是咋也不能把日子过红火的。我跟长明哥攒了这些年,开春的时候才凑钱买了二十亩荒地,柳儿娘就说这是两个老的帮衬我们,不然我们不能有这些钱。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公婆要是有那本事,当年带两儿子,四个大劳力,家里还能那样穷?连长明哥过日子也是不大会算计的,要不是我安排筹划,哪能省下这些钱?”

    菊花见她说着说着又说到柳儿娘身上去了,忍不住苦笑,心里也万分同情她:就李老大和花婆子那副德性,能帮儿子挣钱?真是笑话!要是没他们,只怕梅子和李长明还能多攒些钱哩。

    这真是人嘴两张皮——翻过来搭过去,想咋说就咋说,接了老的过来,那钱都是老的帮挣的;不接过来,说你不孝顺,只顾小两口过自在日子。

    可是她也不知如何劝她,半响才叹了口气道:“才几年工夫,你就添了二十亩荒地,这就很好了。跟长明哥把荒地开出来,猪、鸡鸭、木耳当置好,往后就会越攒越多的。你一向爽快,人家的话你甭放在心上,该咋办就咋办。”

    梅子点点头,道:“可是最近都气糊涂了。唉,真不晓得咋会弄成这样?”

    菊花也有些奇怪,梅子不是从不管人家咋想,有啥说啥的么?于是她问道:“你以前咋跟你婆婆说话行事的,如今还那么做就是了。”

    菊花一说这个,梅子更生气了,道:“我可不就是跟往常一样行事么?可是柳儿娘在那的时候就说我不该这样指使婆婆干活。我就说不干活吃啥?我们又不是很有钱人家。她就又扯一堆孝顺的话。我又说我也没慢待婆婆,我奶奶那么大年纪还干活哩。可是菊花你瞧,我跟她这么扯来扯去的,不但我婆婆没干活,连我自己的活计也耽误了,我还气个半死哩。”

    人都说她拿捏住了花婆子,其实不过是她的性子正好克制花婆子罢了,但同样的行事方式面对柳儿娘的时候,则完全无效,再说柳儿娘也不是她家人,根本不理会她的说辞,所以她就束手无策了。

    菊花也听得十分愤怒,同时又纳闷,柳儿娘咋那么多空闲工夫哩?看看梅子,还是别问了,转移话题比较好。

    “我发了米粉糕,待会蒸了你带些回去给李敬文吃。”

    梅子这才欢喜地笑道:“嗳!我也喜欢吃那个。你放了糖没有?我最喜欢吃甜的了,上回我娘做了,送了好些把我。我婆婆也爱吃,大伙一分,我就没吃够。”

    菊花见她还是那副可爱脾气,忍笑道:“放了糖。我也做了不少,准备送些回娘家。你说得那样馋,我就多分你几块吧。”

    梅子猛点头道:“嗳!等我做了好吃的,也忘不了你。”

    于是把娃儿们丢在一旁,让葡萄看着他们,两人自去做针线,又说些种菜种地之类的话。

    这时,何氏肩上扛着锄头,胳膊上挽着篮子走进院门,老远就冲车里的孙女笑道:“小葱,奶奶家来了,捡了好些蘑菇哩。哟!梅子来了?”

    梅子笑着答应了一声,喊“婶子”。

    菊花忙站起来迎上去,一边看篮子里的新鲜蘑菇,一边笑问道:“娘,这是山边捡的?你运气咋这么好哩?我上午在山上就没找到几个。”

    何氏嗔道:“你那块地都开出来了,全是土坷垃,上哪找蘑菇?我这是在山上捡的。你爹说麦地里的草都锄得差不多了,不用我插手,让我去捡蘑菇,叫晚上用腊肉炒了吃。”

    菊花便将蘑菇倒在地上收拾,又笑对何氏道:“明儿是爹生日,咱用这蘑菇做馅儿包饺子吃。”

    何氏点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唉!过啥生日哩,又老了一岁,想起来就不爽快。明早先擀面,下碗长寿面给他吃,只怕他听了心里还高兴些。”

    菊花不好意思地说道:“是该吃面的。长寿面,听着就喜气,又吉祥。明早我跟槐子起来做,尽一份孝心。”

    何氏听了十分高兴,道:“你们不是天天在尽孝么!”

    说着话,又逗弄了一会孙子,转头去了后院忙事。刘婶开始蒸米粉发糕。

    梅子见人家都忙着,有些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况她还惦记家里,于是等头一锅米粉发糕蒸好了,菊花让刘婶搛了一大盘子给她,她便起身告辞,说要家去准备晚饭了。

    菊花晓得她家里忙,若不是为了躲柳儿娘,也不会过来闲坐,因此并不挽留。

    梅子抱着儿子刚出张家院子,顶头碰见柳儿娘从自己家出来,勉强笑着招呼了一声“婶子”。

    柳儿娘见她从张家出来,忍不住气怒,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梅子,在哪玩来哩?你婆婆在家忙得直旋,我就不好意思耽误她,才回来了。”

    梅子本就是被她气出家门的,听了这话大怒:“忙得直旋?忙着跟婶子扯闲话扯得唾沫星子直溅吧?我要不出门,婶子这闲话也说不自在;出门了,不正是如了婶子的意么——想咋说就咋说。”

    板脸说完转身就走了。

    柳儿娘气得变脸,看着她背影心道,咋这么呛人哩?先前不是这样的呀?

    再望望张家院门,暗恨道,肯定又是菊花捣鬼的。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她又到处跟人说菊花如何爱挑事,梅子本来对她好的很,只去了她家一趟,转头就骂她等等。

    菊花听了这事目瞪口呆——还有比这更无辜的么?

    梅子忍无可忍,那天菊花根本没说两句话,都是她在说,咋能把账算到菊花头上哩?这让她往后如何有脸再去找菊花?

    她因此跟李长明道:“长明哥,你能想个主意,不让柳儿娘上门么?我受不了哩。再这么的,我才不管她是柳儿娘,就要跟她吵架了,再不然,我就找我娘来收拾她。”

    李家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最后李老大两口子搬去跟小儿子李长亮住,这中间的曲折也是山道十八弯,菊花一点探知的兴趣也没有。虽然听故事挺有趣,可要是把自己也攀扯进去,那就一点都没趣了。

    但花婆子去了小儿子家,她的脾性摆在那儿,柳儿又不像梅子直脾气,结果可想而知,每日的故事能写一长篇,夹着柳儿娘的聒噪吵闹、李长亮的怒吼,比在梅子家热闹多了,这也不必一一叙述。

    三四月份,陆陆续续各种蔬菜、杂粮等都开始播种,鸡鸭也孵化越来越多,菊花还要时不时地关心娘家嫂子和老娘,天天都忙得很。

    “少奶奶,这猫要不要送人几只?太多了哩,觉得满屋子都是猫,又怕它们不小心挠了弟弟和板栗小葱。”葡萄问道。

    菊花瞧着刚窜进屋子的小花猫,毛绒绒的,眼睛似琥珀般闪亮,对着她撒娇地喵喵叫。几只小猫都非常可爱,有时打着滚儿用爪子抹脸,或是转圈撵自己的尾巴。虽然她很舍不得,但确实如葡萄所说,太多了些,很容易伤了小娃儿。毕竟猫儿小,不比老猫和狗,都是喂熟了的。

    她正帮板栗换衣裳,想了想便点头道:“找个篮子装两只,让你哥哥送给王家和吴家,每家一只——山地边也有老鼠哩。再送一只给赵三婶,她上回跟我打了招呼,说要一只小猫。”

    山上盖了两栋农家小院,都是石头土坯房,吴家和王家都搬进去了,就近照管那两百多亩荒地,其中一百五十亩是菊花的私产。

    葡萄答应了一声,忙出去到厨房找篮子。

    菊花将板栗和小葱挪到梅树下,刘奶奶也把小井儿弄了过来,老人家对菊花慈和地笑道:“少奶奶有啥事就去忙好了,我在这看着猫儿狗儿。”

    菊花忙道:“那多谢你老人家了。有事叫我们一声,我去厨房看看。”说着从小篮子里挑出几个粗布缝制的小猪,分给几个小娃儿。

    刘奶奶应了一声,待菊花走后,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小娃儿拽扯手上的小猪,互相嬉笑!

    菊花进了厨房,见何氏正在洗手,忙问道:“娘,你不是在园子里给莴笋锄草么?我还说一会也去帮忙哩。”

    何氏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渍,一边笑道:“锄好了。你刘婶帮了手,她干活快。那莴笋长的才好哩,莴笋叶子又嫩又肥,我最喜欢吃莴笋叶子,过两天捋些回来炒了吃,眼下还没长大,捋了可惜。黄瓜辣椒上市前就吃这菜了。菊花,你拌的这馅儿要做果子饼么?”

    她指着案板上大砂锅问道。

    菊花点头道:“我想着好久没做这东西了,就做些让大伙换换口味,槐子哥早上也说想吃,我就调了一大盆馅儿。”

    何氏急忙挽了挽袖子道:“剩下的事让我来吧,跟刘婶一块做,你去看着板栗他们。”

    菊花点头,坐到灶门口,从里边靠墙的灶洞里掏出个煨罐,用草扎的刷把子轻轻地拂去上面的草灰,又用块湿布擦过了,捧到案板上,掀开盖子,再揭了上面一层草纸,浓郁的肉香就散发出来。

    她对何氏道:“娘,这是用腊肉骨头煨出来的,汤怕是有些咸,我想着用这个煮霉豆渣吃。”

    何氏道:“嗳!娘晓得。菊花,你没回娘家瞧瞧你娘她们?再不做些吃的送过去?”

    菊花道:“昨儿刚去过了,帮着做了几个菜。我嫂子她娘过来了,怕是要住几天;马叔和马婶,还有妞妞,也都摸熟惯了,家里活计安排挺有条理。对了,马婶茶饭不错,人又干净,妞妞也机灵,我就放心多了。再说,云岚姐姐也是个利索的,样样事都安排妥当的很。”马家三人是郑家新买的下人。

    何氏舀了玉米粉揉面,一边笑道:“你嫂子娘亲怕是不放心闺女,才过来看看的。”

    菊花点头道:“她闺女怀孕了,来看看,也是常情。”

    何氏见她没体会自己的意思,笑着白了她一眼道:“她可不是为常情,怕是担心闺女跟婆婆一块怀孕,当婆婆的,肯定是要尊贵些,那闺女不就要带着身子伺候婆婆?她心里如何能放心?”

    菊花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合上,道:“怪不得昨儿不管云岚姐姐做啥事,她都拦在头里。我还只当她是心疼闺女,还笑着跟她说,怀孕了,老是不动也不好哩。哎呀!她会不会以为我这个小姑子故意刁难云岚姐姐?我娘刚好有些不舒坦,那会儿正躺着哩!”

    何氏使劲地揉面,一面摇头道:“多心么?这就要看云岚咋说了。云岚是个明理的,肯定不能让她娘多心。不过,你这两天也该过去帮帮手,顺带说些话让她放宽心。照说她不该担心的,一来你娘家的口碑摆在那儿,二来你嫂子怀的可也是郑家子孙,没的为了老的就不疼小的了。可是你嫂子娘是个老实人,这话还是要说明了,她才能放心。”

    菊花忙道:“待会果子饼炕好了,我就送些过去,顺带瞧瞧她们。”

    她忽然心有所感,也不干活了,站在灶边看何氏揉面,一边诚心对她道:“娘!亏得我好福气,嫁给槐子哥,做了你的儿媳妇。婆家没那么多人口,不复杂,娘又是个不耍心眼的,杨子肯定是要当官的,就算往后娶了弟妹,那也是不跟咱们在一块过的,省了妯娌间起是非。要是婆家一大家子人,我可就难受了——我不习惯一大家子人过日子哩。有些人家是不作兴分家的,要是一堆兄弟妯娌挤在一个屋檐下,那还不如杀了我。”

    她说着说着冒出前世常用的夸张语气,倒把何氏给听呆了。她瞪了菊花一眼,好笑不已:这个儿媳妇,有时候不言语,看起来心思深的很;有时候说话却又直来直去,叫人听了不知如何是好。

    她叮嘱道:“这话就算心里想,也不该这么说。杨子要是娶了媳妇,你可不能说不想跟她一块过。人家就算本来也不想跟你一块过的,听了这话也不能高兴。”

    菊花忙点头,笑道:“我这不是跟娘说么。再说了,等杨子成家立业了,他要是接爹跟娘去享福,我跟槐子哥也是不能跟着去的,就留在乡下看房子。我想着,凡事还是要靠自己比较好,哪能都指望兄弟哩。”

    何氏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杨子出息了,娘当然高兴。要说跟着他去享福,还是算了吧,估摸着我跟你爹也是享不惯那福的,还得在这清南村住着舒坦。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娘老了吃闲饭碍事。”

    菊花扑哧一声笑了,故意道:“哪能让娘吃闲饭哩!咱还要生好多娃,爹跟娘老了就带孙子,有的忙。到时候,娘可不能嫌弃孙子多了烦。”

    这话说得何氏心花怒放,用力一摔盆里的面团,摔得那木盆“咣啷”一声闷响,嘴里笑道:“甭瞧我才生了两个,我带娃儿那可是不含糊。你外婆生了那么多,除了中间丢掉的,你二舅、三舅、四舅他们,不都是我带大的?”

    婆媳俩正展望未来,说得兴高采烈,外面忽然闹了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娃儿哭了,菊花急忙道:“我去瞧瞧!”转头就跑出去了。

    何氏在后边大声叮嘱道:“娃儿还小,哭两声不算啥,多哄哄他,甭发火。”

    菊花脆声应了。

    原来又是板栗在哭,葡萄不让他扯狗耳朵,他就不干了,瘪嘴干嚎。

    菊花无奈地心想,这娃儿咋那么喜欢狗哩?这毛病可要纠正过来。

    想起婆婆的叮嘱,再看儿子哭的可怜样,当娘的就算心里烦,也是不能用巴掌招待他的,于是抱起他,对他道:“不哭了,咱去外边瞧瞧桃子长大点没有,再去河里瞧鸭子。葡萄,我出去转转就来,你陪奶奶看着弟弟和小葱。”

    交代了几句,她便抱着板栗出去了。

    小葱虽然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背影,却也没哭。菊花不让葡萄抱小葱跟来,是怕她人小力气不够,抱一会就抱不动了。

    院外,路边草丛落红散乱,有好些树上桃花都落干净了,结了小小的青桃,只有几棵桃树上还开着花,柳丝随风飘荡,舒展柔美的身姿。

    她抱着儿子在树林里漫步,指着桃树跟他唠叨不停,啥桃树、桃花、桃子,又念桃花诗“……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板栗听了自然是一派懵懂,却十分高兴,难得娘亲自抱他,还念叨这么些话,他一直呵呵笑,小胳膊搂着菊花脖子,母子脸挨着脸,不叫不嚷,乖得很。

    菊花见了板栗这样子,有些心虚地想,自己是不是太偏心了?老是抱小葱,这娃儿缺少母爱?

    她这么想着,越发搂紧儿子,顺着小路来到河边,坐在一棵大柳树下,指着河里的鸭子对儿子道:“这是鸭子。春江水暖鸭先知——”转头四处张望,果见前面河边的草地上,自家几只小鹅正在吃草,又将板栗脑袋转过去,指着那鹅碎碎念——“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娘俩正叨咕着,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板栗,娘教你念诗哩?来,叫舅舅!”

    菊花回头一看,是青木,扛着个大扁筛子正往河边来。

    她笑问道:“哥,洗筛子干啥?”

    青木笑道:“晒霉豆渣。你咋一个人抱他出来了?”

    菊花便将板栗扯狗耳朵的事说了。板栗丝毫不觉得娘在说自己,犹在对着青木咧嘴傻笑,这个舅舅也是常逗他玩的。

    青木听了呵呵笑道:“这娃儿就不是个省心的,你往后可有的操心烦神了,我瞧他比葫芦好动多了。菊花,你不要动不动就抱他们,如今他们可都不轻哩。你那伤口虽然长好了,还是要当心些,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干重活,这抱娃儿可不就是个重活计么?”

    菊花点头道:“我晓得。每回都没抱久,再不就是坐着的。瞧我一来这不就坐下了么!”

    青木点头,扛着筛子走下河岸,蹲在洗衣的青石板上,用竹丝刷子使劲刷筛子,一边不停转动,让刷下的污水随水流淌走。

    板栗见舅舅不理自己,咿呀叫唤起来。

    菊花亲了他一下,笑道:“舅舅忙,洗筛子哩。回头再抱你。哥,你把那菖蒲扯两根,洗干净了给他玩。”

    青木听了,忙将筛子靠在青石上,在河边水草丛中挑那又直又绿的菖蒲扯了三根,在河里洗干净了,送上去,递给菊花,一边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玩意,笔直,跟剑似的,还不容易伤手。待会我也扯几根带回去给葫芦玩。往常就没想起来。”

    菊花笑道:“往常咱家也没小娃子,谁想起来玩这个?我喜欢这东西,是觉得它笔直、绿油油的,挺好看。云影说这东西下边的根能做药材,我让槐子在池塘边栽了好些哩。既好看,还能挖了送给云影做药用,夏天把叶子晒干了跟艾蒿一块熏蚊子也好。”

    青木点头,见板栗小手攥着一根绿剑挥舞,乐呵呵的,又道:“你当心些,不要让他塞嘴里去了,这东西不能吃的。”

    菊花点头,说让他玩一会就扔了,不带回去。

    她见青木又下河去洗筛子,想起先前何氏跟自己说的话,便抱着板栗也下了河沿,蹲在青木旁边,想跟他说说这事。

    青木却不在意,以为妹妹是想下来玩——她一向喜欢这河水——他边洗筛子边对菊花道:“瞧这柳树都这么粗了,这还是那一年爹带咱俩栽的哩。”

    他想起那一年——也是春天,郑长河带着他栽柳树,菊花在一旁掐水芹。他温柔地看了看菊花,转眼几年过去了,妹妹都嫁人了,生娃了。那时候,他就担心她不能嫁个好人家,后来幸亏槐子想通了,他才没有再对妹妹的终身大事牵肠挂肚。

    菊花听他说起这事,高兴地接道:“可不是么,爹特意栽的,为了我在这洗衣裳不晒太阳。这几棵柳树比其他的要粗不少,我记得你说在下边埋了大粪。可惜那棵树叫水冲歪了。”

    她指着青石板下方一棵柳树,因为有一年发大水,把树差点冲走,后来就歪在河边,朝河面方向生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由于靠近水面,那树干潮湿泛黑,几只麻鸭蹲在树干上,正用扁嘴巴梳理身上的毛;纤柔的柳条垂落水面,被水流带动,往下游拉扯,却总也扯不断,如河底的水草般来回摇摆。

    青木含笑道:“这是大粪得力了。这歪脖子柳树长成这样其实也不错,树荫下边容易藏鱼吓哩。”

    说笑一会,菊花见板栗不停地挣扎,她抱着十分吃力,便呵斥道:“再动就不带你玩了。一刻不得闲。瞧那树上的鸭子,多自在。你就不能安静会,让我跟舅舅好好说话么?”

    青木忍笑道:“你说这么多,他听得懂?白费口水。”

    菊花道:“虽然听不懂,也晓得我骂他了。瞧,这不乖多了?”这也是她比较得意的一件事——儿子好像怕她生气,对槐子就不怕。

    青木转头一看,果然板栗不动了,看着树上的鸭子笑,见青木看他,又对青木笑。

    青木就笑道:“还好,晓得怕人就好。就怕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服爹娘管教就麻烦了。”

    菊花说笑了几句,转而对哥哥道:“哥,你岳母怕是有些担心云岚姐姐哩。嗯,就是怕咱家偏心,只顾把咱娘捧着,让她闺女带身子伺候娘。你找个空跟她说说,也好让她安心。”

    刷筛子“嚓嚓”响,说话声音不容易听清,青木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拧眉问道:“她说啥了?”

    菊花摇头道:“没说啥。就是见云岚姐姐忙事,心疼的很,总拦着。我也没想那么多,还跟她说,怀孕了也要多活动,不动可不好,偏偏娘那会儿不舒坦,躺在床上哩,这可不是容易让她误会么?指不定她就会想,你娘不就躺着么,光让我闺女干活?你好好跟她说,娘年纪大了,跟云岚姐姐不一样哩。再说,家里一下子多了三个下人,也没多少活计让云岚姐姐做,不过是让她安排事——云岚姐姐如今可不就跟大户人家的内宅主事人一样么!”

    青木认真听着,点点头道:“回头我跟她说。只怕你云岚姐姐不晓得她心思,要是晓得的话,也会跟她说明白的。她怀的也是我郑家骨肉,难不成咱还能重一个轻一个?那会儿,爹娘晓得云岚也怀上了,不知多高兴哩,还说这几代单传的例就要破了。”

    菊花道:“你跟云岚姐姐一块对她说更好。她总算是外人,哪能跟咱自家人一样贴心,能体会你跟爹娘的心思哩。”

    青木点头,道:“云岚身子骨好,怀孕也没啥反应,能吃能喝,不像娘,带点油腥气的东西吃了就吐。就像你说的,她本来活蹦乱跳的,让她闲着不动,说不定对肚子里的娃儿不好。但凡能动的,谁也不乐意躺着。”

    菊花笑道:“云岚姐姐真是好福气,怀孕生娃都顺心,像她这样的可不多见,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青木脸上就漾起温柔的笑,道:“她在家是老大,小时候身子骨养的还算不错;后来有了她弟弟,她又担起家里的事,啥活都干,比一般女娃都结实。”

    说着又刷洗了几下,觉得干净了,便站起身道:“上去吧。我走了,你别一个人呆这河边。”又扯了几根菖蒲洗净,带家去给葫芦玩。

    菊花点头,抱着板栗跟他一块走上河岸。

    那几只半大的小鹅晃悠到了近前,正横着扁嘴巴努力扯草吃。避开野菜野菊,专挑细嫩的青草扯,吃得嗉囊鼓鼓的,连脖子旁边都是鼓鼓的,好像有两根脖子并列一样,看起来可笑的很,那是吃的草还没有及时进入嗉囊,在食道里堵着。

    菊花冲它们叫道:“鹅!大白鹅!不对,还是小黄鹅。”跟着又改口道,“呆头鹅!我叫这么大声也不晓得跑哩。”

    这鹅真的很好玩,通常人对动物猛一呵斥,不管是鸡鸭还是狗,肯定都四散跑开,偏偏这鹅不一样,总是歪着脑袋作仔细聆听状,待确定人是在呵斥驱赶它们,才后知后觉地迈着大脚丫子跑开。

    青木见她跟板栗对着鹅大呼小叫,含笑看了一会,觉得板栗笑得招人爱,便想要抱一会,偏又扛着筛子,腾不出手来,只得作罢。

    等母子俩闹够了,才问道:“又喂了鹅,能忙得过来么?这鹅是谁在伺候?”

    菊花道:“是黑皮在管着。也跟鸭子似的,早上放出来,晚上赶回去,没人看着它们。”

    青木道:“这是还小,等大了怕是不成,得让人看着点。我听黄小墩说,他家的鸭子丢了两只哩。咱们住在村中间,生人进来容易被人瞧见,不然的话,这河边鸭子这么多,怕是保不住。”

    菊花惊讶地问道:“真的?有人偷畜生么?”

    青木叹口气道:“穷狠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咱村都过的不错,那些人当然惦记了。所以大伙要多留心些,常叫人出来河边晃一趟,人来人往的,偷鸡摸狗的人也不容易得手。”

    菊花点头,跟着他往回走,一边问道:“这新来的县令咋样?”

    青木道:“还未露出端倪,不过怕是也不大好,因为那些铺面的商税还有去年的秋税,可是都没降过。衙门里的人说是县太爷尚未规整好,暂按旧例。等麦收过后就晓得他是个啥样的官了。”

    菊花皱眉,想说啥又没说出来,兄妹俩在院门口分开,各自回家。

    厨房里,何氏跟刘婶正炕果子饼,做了好几锅了,听见菊花说话的声音,便叫道:“菊花,捡些饼子给你娘送过去。”

    菊花将板栗放进车里,让葡萄守着,自己甩了甩胳膊,走进厨房,问道:“这么快就炕好了?”

    何氏端起案板上的小筲箕,里面装的满满的,大概有二十个饼,递给菊花道:“还有好些没炕哩,这个先让你送过去,让你外婆他们趁热吃。”

    菊花点头,又问道:“捡几个送给刘奶奶吃吧。”

    何氏笑道:“我还用你说?头一锅就送了。”八十多的老人,总是让人尊敬的,张家从不当她是下人待,倒像是待长辈一样。

    刘婶在灶下烧火,闻言感激地说道:“东家总是这样细心体贴人。我娘常说,就是她自个儿子待她也不能更好了。”

    何氏提着锅铲,一边给锅里的饼子翻个儿,一边笑道:“可别说的我怪不好意思的,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能吃多少哩?她还总帮我照看孙子哩!往常穷,我就想做好人也做不成,如今好多了。”

    刘婶又谢了几句,说不是所有的东家都这样厚道的,他们家能遇上张家这样的,算是好福气!

    菊花见二人客气吹捧,也不插话,自端着一筲箕饼,出来问葡萄:“你弟弟哩?这么快就睡觉了?”

    葡萄点头道:“我奶奶陪他回去睡了。”

    菊花道:“那咱俩带板栗小葱去他们外婆家吧,顺便送饼。”

    于是两人各抱一个,菊花还吃力地将筲箕揽在左侧,往郑家去了。

    不料那饼还热乎着,这么抱在怀里,不一会就觉得热气灼人,急忙加快脚步,还不到郑家院门口,就大叫道:“哥,哥,快来接一把。”

    葡萄见了,知她烫了,想过来帮忙,可是她抱着小葱就已经吃力了,哪里还能再端一筲箕饼?那可是有二十个哩。

    好在青木就在院里,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赶出来,先接过筲箕,然后再抱过板栗,掂了掂筲箕的重量,责备道:“你咋这么大意哩?这么多饼,有好几斤了,还热乎着,你不晓得分两趟?再不先过来叫我一声,我过去接你也好。可烫到了?”

    菊花甩了甩胳膊,不好意思地笑道:“还好。我不是觉得就在跟前么?这么点路,还以为一下就能到哩。快进去吧,站久了葡萄该抱不动了。”

    几人进了院子,只见刘云岚坐在青木刚洗好的筛子旁边,筛子用两根大板凳支撑着,里面放了块砧板,她手里拿个圆滚滚的灰色的霉豆渣正在切。

    见了菊花,关切地问道:“菊花咋了?”

    青木跟她说了,她也责备了菊花几句,又让青木搬来葫芦的小车,把板栗放进去,小葱则抱在手上。

    杨氏闻声牵着葫芦从东屋里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同葡萄差不多大的小女娃,清秀的脸蛋,就是有些面黄肌瘦。

    葡萄见了她欣喜地叫道:“妞妞!”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杨氏,“郑奶奶!”

    杨氏笑道:“你们两个好容易到一块,去说话吧。顺便看着点板栗和小葱。”

    两个小女娃闻言喜不自禁,还是葡萄跟菊花久一些,先对着杨氏规矩地谢了,然后才拉着妞妞来到板栗的身边,端了两根小凳子,两人坐了,叽叽咕咕说起话来,又招手叫葫芦,“过来跟弟弟玩,瞧弟弟对你笑哩。”

    葫芦却扑到菊花身边,刚叫了一声“姑姑”,那边板栗就大叫起来,他只好松开菊花的手,认命地去哄弟弟——不睬他可不成,板栗会一直叫嚷,他都有经验了。

    不过,他更喜欢跟妹妹玩,于是缠着青木将小葱放下来。先抱她一下,又亲了她一下,然后拉着她的小手呵呵笑。为了表示公平,照样对板栗也做了一遍这套动作,看得青木跟刘云岚呵呵乐。

    菊花扶着杨氏,笑道:“娘,做了些果子饼,馅儿咸咸的,也不腻,你吃两个看看好不好?云岚姐姐,你也歇会儿,等会我帮你切。”又道,“外婆在做饭么?我去厨房拿筷子,叫外婆也来吃。”说毕便往厨房去了。

    还没到厨房门口,就闻见一股焦香,有些像煎鸡蛋的味道。

    “外婆,这是在做啥好吃的?”

    汪氏正站在案板边,用筷子拢一盘煎得焦黄的东西。闻声抬头,见是菊花,笑道:“菊花,你可来着了,瞧马婶煎的好东西,你指定爱吃。我正要送出去让他们尝哩。”

    马婶是个四十多岁的农妇,面容有些沧桑,头上包着头巾,衣裳也干净整齐——菊花认出那是杨氏的旧衣裳——一看就是个清爽人物。

    她见了菊花,有些腼腆地微笑,并不吱声。这是个不爱说话的,跟刘婶的热心不同。

    她将锅里的东西翻了一下,用锅铲轻轻地拍了拍,才对外婆道:“成了,老太太。”又对灶下烧火的张氏——刘云岚的娘亲说道,“亲家奶奶,小小的火就好了。”

    张氏应了一声。

    菊花对张氏叫道:“婶子,咋让你烧火哩?”

    汪氏笑道:“不让她干,偏要来插手,把妞妞赶去照看葫芦,又不让我动手,你娘都不好意思哩。”

    张氏忙道:“她外婆,说这话干啥?倒叫我不好意思的。菊花,我也不光是来干活,我就是来扎堆凑热闹,坐这跟马婶和外婆说说闲话。你娘身子不大舒坦,我话多,怕她听了烦,就上厨房这来了。你可别笑话婶子。”

    菊花忙客气了几句,就被汪氏塞了一双筷子在手里,让她尝那焦黄的东西。

    菊花搛了一块,见上面还有丝丝细毛,恍然大悟道:“是毛鸡蛋。”

    她顿时就犹豫起来,夹着那东西不敢往嘴里送。

    这就是没孵出小鸡的鸡蛋,有些还是蛋黄,有些却是成型的小鸡娃。她前世小时候也吃过的,后来,被城里的朋友一顿说,什么有细菌啦,什么营养已经消耗光了啦,弄得她就不敢再吃这东西了,况且,饭店里做出来的,她潜意识就抵抗。

    所以,前些年郑家孵小鸡出了毛鸡蛋,都叫菊花给扔了,杨氏也没法子。

    这一回好几只母鸡开窝,出了不少毛鸡蛋,恰好汪氏在这,马婶也是不忌讳的,两人就炸上了。

    汪氏见菊花愣愣地看着那炸毛鸡蛋,却不吃,便殷切地催促道:“快趁热吃,冷了不好吃哩。这个东西最补了,你多吃两个。马婶会煎,煎得透透的,二面黄,还撒了些酸豇豆丁在上面,一点也不腻人。”

    菊花不愿让老人家多想,准备吃一只,反正她又不是没吃过,但还是问了句:“这能吃么?”

    汪氏瞪眼道:“当然能吃了。每回孵小鸡出了毛鸡蛋,外婆就炸了给你大舅他们几个吃——自己可不舍得吃哩!就数你二舅吃的多,你娘也吃过不少。往常也没有油,都是干炕出来的。马婶听你娘说,往年你家都把毛鸡蛋扔了,她怕你们嫌弃,就特地用油煎出来。瞧,煎得多好。可不能再扔了,可惜哩。”

    菊花怕老人家唠叨,忙将那黄灿灿的东西塞进嘴,咬了一口,确实焦香,还带点酸豇豆的酸咸,很不错。

    马婶似乎明白菊花的心思,憨笑着安慰道:“姑奶奶,我狠狠地炸过了,吃了不会生病的。”

    张氏则笑呵呵地说道:“她外婆,菊花是嫌脏哩,怕这东西不干净,吃了闹肚子。菊花,你甭怕,我家云岚、云根也是吃过的,都没事。咱们做的还比不上马婶炸的这么好哩。”

    汪氏呵呵笑道:“菊花,你小时候也是吃过的,你忘了?这娃儿,长大了讲究多了。甭怕,你多吃两块,外婆保管你没事儿。人家想吃还吃不到哩,偏偏往年你们都把毛鸡蛋扔了。”

    菊花听了十分不好意思,反正这东西味道不错,索性就吃了两个,心道还能吃死人不成?乡下人都这么吃,偏偏自己进了城,忌讳一大堆。

    汪氏见她吃了,乐得眉开眼笑道:“吃了好。这个最补了,你这身子就该多吃些。走,咱把这盘送出去让他们吃。”说着拿了一把筷子,端着盘子就出来了。

    结果,院子里大的小的,个个吃得欢畅,只有杨氏根本不能闻那油香味,早站得远远的,倒是菊花拿过来的果子饼,她还吃了两个。

    菊花佩服地看着刘云岚道:“云岚姐姐,你胃口倒好,瞧我娘,根本不能闻哩。”

    刘云岚红了脸,笑道:“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老觉得饿哩,总想吃东西。”

    青木急忙道:“想吃就吃,可别忍着。多吃些东西,身上才有劲儿。云岚,你想吃啥就跟马婶说,自己家,不要想些有的没的,我娘是胃口不好,你不用随她。”

    刘云岚见他殷殷叮嘱的样子,心里甜甜的,柔顺地点头答应了。

    菊花也劝了她一番,坐下帮着切豆渣,青木自去地里忙碌。

    菊花见杨氏也过来帮忙,便问道:“娘,你今儿身上还好?”

    杨氏虽然身子疲倦,脸色却不错,笑着对她道:“还好。你也甭惦记,我没啥事。说起来还真是贫苦命,我闻见那油腥味就难受,吃些青菜豆腐倒好的很。这个霉豆渣烧小白菜,我能吃一大碗。我就跟云岚说,晒干了装起来,慢慢吃。”

    这霉豆渣切成长条晒干,装在瓦罐子里就不会坏,不然的话,发霉过了头,容易坏。

    菊花认真地听着,点头道:“这霉豆渣可是穷人家的好东西,多吃些没事,俗话说‘青菜豆腐保平安’么。娘爱吃,回头用腌雪里蕻烧豆渣,拿来送饭也是极有味儿的。不过娘,云大夫说,这些腌菜你还是少吃些,云岚姐姐也是,尽量吃清淡些。”

    本来媳妇们的生活就是围着厨房家务转,这会儿家里多了两个孕妇,言谈间几乎都是吃喝了,间杂些家长里短。

    娘几个将一篮子霉豆渣切成条,摊开晒了,便坐在桃树下做针线。不一会,张氏也从厨房出来了。

    “娘,过来做。”刘云岚忙起身招呼道。

    张氏先是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尘,才笑对杨氏道:“她外婆硬是不让我烧火,把我赶出来了。捣灶洞有啥累的哩?我也不是外人,哪能真当自己是客。”一边在刘云岚身边坐下。

    杨氏笑道:“你也晓得说自个不是外人?那还讲那些面子情的客套干啥哩?亲家,不是我说你——云岚晓得我脾气,最是爽快的——你来瞧闺女,她怀了身子,你陪她说说话就好了,咋老是忙前忙后的?我怀的这一胎有些吃亏,这娃儿尽折腾我,要不然也不能由着你干活。你不就是怕闺女累着么?我老脸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云岚怀的可是我郑家的骨血,我跟他爹把这娃儿看得不知多金贵,还能不拿她当数?我性子直,说这话是让你把心放肚子里,你要是听了生气,那可就白费我一番心意了。”

    张氏没想到杨氏会这么说,不禁涨红了脸,尴尬地说道:“亲家,瞧你说的,云岚嫁过来,吃的好穿的好,你待她跟闺女似的,我哪能不放心哩?”

    刘云岚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没看出娘的不安,只是这两天安排和交代马婶妞妞日常该做的家务事,老也抽不出空来跟她说些私密话,谁料婆婆真个爽直,就这么对面说了出来。

    杨氏瞅着张氏不自在的样儿,扑哧一声笑道:“亲家也甭不好意思,这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你担心也是常情。我说这话可不是怪你,不过说开了,好叫你心里定定的,省得家去了,还对云岚牵肠挂肚。”

    菊花看着杨氏,心道娘虽然爽直,但也不是没一点心计的人,今儿说话咋这么直白哩?

    她将小葱抱在怀里,对依偎在身边的葫芦小声道:“才教的都记得了么?回头再跟弟弟说一遍,这样弟弟听了高兴,你也记得更清楚了。”

    葫芦乖乖地点头,凑近板栗,用稚嫩的声音念叨:“燕子,小燕子,尾巴像剪刀……”一边还用手指廊檐下的燕子窝。

    菊花也没教他那些复杂的,不过是说“燕子春天飞回来了,秋天飞走”“狗儿汪汪叫,看门的;猫儿是捉老鼠的;鸡鸭下蛋蒸了葫芦吃”等等,让他熟悉生活中事物的一些习性,顺便练习语言表达能力。

    她一边教小娃儿,一边竖起耳朵听两亲家说话。

    刘云岚微笑对张氏道:“娘,我身子好的很,能吃能喝,要是不多动动,还不好哩,这可是云大夫说的。像我娘这样的,也是没法子,谁也不想好好的就躺着——躺着身上还酸哩!”

    杨氏见儿媳妇也说话了,不想张氏难堪,便岔开话题问道:“亲家,云岚小兄弟啥时候成亲?到时候咱可是要去喝一杯喜酒。”

    张氏见她不再提前面的话茬,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道:“定的是六月底的日子。本来定的是这个月二十二,赶上皇上升天了,只好改了日子。”

    杨氏安慰道:“晚几个月也不算啥。等儿媳妇进门,亲家就享清福了。听云岚说她弟媳妇是个能干的?”

    张氏脸上就露出喜悦的神情:“看样子是个麻溜的,跟我家云岚差不多。”闺女能干是她最自豪的事情,儿媳妇要是有闺女一半能耐,她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人前还是要装装脸面的。

    杨氏也很给面子,立即凑趣道:“那亲家可是赚了。像云岚这样的儿媳妇,谁不喜欢?我时常念叨,咱青木娶了云岚,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模样好,会生养,为人行事又大气,我这个当婆婆的挑不出一点不是来。云根要是娶个像他姐姐这么出色的媳妇,那亲家往后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婆婆毫不吝啬的一顿夸,把刘云岚闹了个大红脸,张氏则喜不自禁,同时心里叹气道,像我家云岚这样的,你当是随便就能碰上么?云根的媳妇哪能赶得上他姐姐一半?嗯,云根也比不上青木就是了。

    不过话还是要说漂亮点,她笑道:“我们两个老的是不中用了,全靠他们小辈自己过活。她能干些,跟云根把日子过好了,那是她自个挣来的福分。”

    汪氏从厨房出来,解下腰里的围裙,拍打肩背的灰尘,笑呵呵地问道:“说啥哩?”

    杨氏笑道:“说云根的亲事哩。娘,过来坐。”

    汪氏听了,神色一振,急忙过来坐下,对杨氏道:“我老惦记跟你说件事的,话到嘴边又忘了。你说云根的亲事,我就想起来了,咱来财也不小了,该四处寻摸个合适的闺女才是。他娘倒是托了娘家人张罗,我不大放心,想着跟你说一声,这周围有合适的,也相看相看。”

    杨氏听了,点头道:“成。这事咱留心点。菊花,你家去也跟你婆婆说一声,要是她娘家那边有合适的,给咱提个醒。来财小时候虽然调皮,如今可懂事不少,也算成器了。”

    张氏听了,忙恭维了几句,说来财如今可懂事不少,杨家二房有撑门户的了,只是语气有些勉强,显然是不太认同,不过在虚应情面而已。

    菊花一边答应,一边看着外婆花白的头发皱眉,心想来财的亲事还真要费些心,不为别的,就为外婆受了二舅母十几年的气,要是娶个孙子媳妇再不好,那不是要她老人家的命么?为了外婆能多活两年,来财的媳妇也要好好挑。

    葫芦忽然插话道:“表叔聪明。”

    汪氏听了大喜,摸摸小娃儿的头道:“葫芦是说来寿表叔么?老太太可就指望你来寿表叔争面子哩。”

    说笑一会,菊花看看日头,便道:“回去吃饭了。葡萄,咱们走,一会板栗奶奶该叫了。”

    汪氏慈爱地对她说道:“就在这吃了,睡一觉,起来跟外婆说说话儿。”刘云岚也跟着挽留。

    菊花忙道:“哪能老在这边吃哩?我不回去,板栗奶奶他们吃饭也没劲儿。”

    杨氏知她说的在理,不然隔得这么近,娘家和婆家分不清,总不成闺女老呆在娘家,因此倒催着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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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了秧苗,等待秧苗长成的时节,庄稼人见缝插针地安排了插山芋、栽黄豆等农活。

    不过,也不是谁家都有闲地种这些杂粮的,就有,也就半亩一亩地而已。郑家每年都要种十几亩山芋和黄豆,今年就更多了。张家新买了两百多亩荒地,自然也是忙得要命,山芋秧子全都是自己窖出来的。

    春夜,张家堂屋点着两盏油灯,张大栓、槐子、何氏和菊花都坐在屋中间剪山芋秧子。

    其实,槐子已经安排雇工吴家、王家剪山芋秧子,刘黑子一家老小晚上也在忙这事。可是,张大栓勤劳惯了,要他当甩手老爷,那可不成,于是,下午就挑了几担山芋藤回来,准备跟槐子晚上一起剪,明天好插的。

    他一折腾,何氏也是个闲不住的,当然要帮手了;菊花见一家人都忙,也不好自己去睡,再说,她也喜欢这活计,觉得怪好玩的。

    一家人坐在灯下,剪子“嘎吱”响不停,一边说笑。这活计也不累,不过是将山芋藤剪成大半尺长一截一截的,每一截上都带着山芋苗。剪好了,整整齐齐地捋顺,扎成一小捆;再将小捆堆一块,很快堆了几大堆。

    小花猫也不闲着,上窜下跳,在那堆绿垛上玩耍。嬉闹的同时,那爪子难免就将山芋叶子划破了,何氏便大声呵斥它。小东西轻巧地跃下山芋垛,挨在菊花的脚边蹭了蹭,“喵”地叫了一声,可怜兮兮的样子。

    槐子跟菊花坐在一处,见她打了个哈欠,忙劝道:“菊花,你去睡吧。要是熬狠了,明儿没精神哩。”

    何氏也嗔怪地白了她一眼道:“你这娃儿,咋喜欢凑这热闹哩?这也不是啥新鲜活计,不过就是把山芋藤剪成一截截的,我就没瞧出来这有啥好玩的。你夜里还要给两个小的喂奶,还是早些去睡是正经。”

    张大栓倒是没劝,只是呵呵笑。

    菊花将手中墨绿的山芋秧子捋顺弄整齐,再用稻草捆扎起来,山芋叶片挤在一块,葱茏一大把,她端详了一番,才丢到一旁。

    见何氏抬眼看自己,忍笑解释道:“娘,这些日子我天天都睡得早,没那么多瞌睡。陪你们一块剪,还能说说话儿。我除了不喜欢干蠢笨的活计,像种菜、摘花生、掰葵花籽、摘果子、剥黄豆、挖山芋,还有捞鱼,我都喜欢。”

    槐子摇头,一边“嘎吱”剪个不停,一边呵呵笑道:“娘还不晓得你那脾性?不过就是怕你熬狠了。”

    菊花不在意地笑着,心道哪里会熬狠,这地方晚上也没个娱乐,要是不看书不做针线的话,那真是天黑就睡了,所以,她是不担心睡眠不足的。估摸这会儿也不过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他们才吃过晚饭没一会哩。

    何氏对菊花道:“哪回让你下田打一回稻子,再不等麦子割了,就用连枷打小麦,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菊花听了忙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不喜欢!不喜欢!娘,我在家做饭把你们吃——烧饭这活计我干得可顺溜了。”

    张大栓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槐子也乐呵呵地瞧着菊花笑,何氏白了菊花一眼,也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