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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不相信,”沈默微笑道:“徐阁老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就算心里把我们怨**,也不会马上发作。相反,他还会想法升我们的官。好让人们看到,他是多么以得报怨,公私分明。”

    “这样啊?”海瑞道:“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论起对上层人物的认识,他显然还是太嫩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祸’。升了官,也不见得是好事。”

    “大人的意思是?”海瑞毕竟是个聪明人,转念便明白道:“他会对我们明升暗降,或者先升后降?”

    “不说这个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就是。”沈默摆手示意道:“你是我的手下,既然没有犯错,我自然会保住你。如果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也不配当这个上司。”

    “那祝县令呢”海瑞轻声问道。

    “他的问题,你不必操心。”沈**恢复了上司的威仪,淡淡道:“还有昆山的案子,截止到五虎即可,不能再往上追究了。”

    “可是,条条证据都指向徐家,他们才是背后的罪魁祸首!”海瑞神情间尽是不满道。

    “跟你明说吧!徐家退出苏州府,我们也不再拿此事作文章,这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沈默沉声道:“如果我们还要得寸进尺,徐阁老也不会再忍让了!”说着深深望向海瑞道:“刚峰兄,徐阁老为官几十年,身居内阁次辅,门生故吏满天下!我俩就是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无所畏惧!”海瑞昂然道。

    真是个犟驴子,沈默心中轻叹一声,只好拿出撒手锏道:“咱俩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还想不想让我把市舶司搞下去了?”

    海瑞终于泄了气,默不作声的寻思一会儿,还是妥协道:“那五虎都要绳之以法。”

    “这个你放心,我会亲自跟徐家交涉。”沈默颌首道:“海大人。”

    “下官在。”海瑞应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归大人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沈默微微笑道:“要是再没人去帮他分担一下,真要殉职在吴淞江上了。”

    “下官明白。”海瑞道:“我这就去吴淞江,把归大人替下来。”

    “好的,”沈默颌首道:“就拜托你们两个了。工期只有十个月,一定要按时修好它!”

    “知道了。”海瑞拿起官帽道:“下官告辞。”

    “我送你。”沈默起身相送道。

    送走了海刚峰,沈默回到签押房,铁柱也将软禁多日的祝乾寿带到了,看起来祝大人的日子不太难过,竟然还胖了一些。

    进屋后,他望向沈默,沈默也不跟他废话,沉声道:“徐五的案子已经了解,海瑞甚至把五虎哦,他称之为‘五鼠’,全部给挖了出来。”说着瞥他一眼道:“一应人等都领罪了,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办?”

    “大人的手腕出乎在下意料。”祝乾寿倒也光棍,掸掸衣领道:“想不到朝廷始终没有派员下来,那在下也就有口莫辩,只能任由大人宰割了。”

    “你太天真了。”沈默冷笑道:“也不想想徐阁老是什么人?他能让上面下来人,翻查他的老巢吗?”

    “我大明最大的是皇上,就算朝廷中,还有严阁老呢!”祝乾寿不服道。

    “要不怎么说你一个七品芝麻官,”对于这个偷偷使绊子,险些让自己摔倒的家伙,沈默是一肚子的邪火,伸出俩指头比划道:“眼界就跟芝麻一样大呢!”

    “大人可以治在下的罪,但请不要侮辱我。”祝乾寿面色不豫道。显然是个很自尊的人儿。

    沈默冷笑道:“不服?”

    “不敢。”祝乾寿把头一歪道。

    “那还是不服。”沈默笑道:“好吧說閱讀,盡在,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便发问道:“你可知天字一号大贪官是谁?徐阁老么?”

    “严阁老。”祝乾寿低声道。

    “多少年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装满了一屋子,陛下为什么视而不见?你想过没有?”沈默问道:“难道一句‘**臣蒙蔽圣听’,就能解释的了吗?”

    “这个”祝乾寿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告诉你,陛下不怕他的臣子贪,反而认为贪官比清官好用。”沈默冷笑道:“因为清官一身是刺,却把柄全无;而贪官却恰恰相反,一身把柄,且光滑无刺,用起来顺心舒心,不想用时又随时可以抓住他的把柄,用起来真是妙不可言。”

    祝乾寿听这说法着实荒谬,细想却真是这么回事儿,至少在嘉靖一朝,清官很少被重用,反倒是善于逢迎拍马的严嵩之流,屡屡被提拔高升,甚至把持了朝政。

    “所以你把徐家纵容恶奴,强占民田的事情捅上去,严阁老也会说一声‘吾道不孤’,不可能真拿这件事发难因为谁都不比谁干净,非得较真的话,只能一起被拖下水!”沈默接着道:“至于陛下那里,也只会更加放心,让徐阁老接班严阁老,你明白吗?”

    祝乾寿眼里的神采开始涣散,轻声呢喃得到:“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跟陆家人说的不一样吗?”沈默语调平缓的问道。

    “是的,他们”说到一半,祝乾寿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诈了,虽然立即止住话头,却也已经了馅。

    沈默先用一连串耸人听闻的说法,动摇祝乾寿的意志,然后趁他心旌摇动之时,突然发问,果然攻破了他的心防,一下揪出了幕后的元凶。

    “果然是陆绩在搞鬼!”不管面色惨白的祝乾寿。沈默冷笑道:“被严禁跟我作对,便暗中使坏,看来还真不悔改啊!”

    好半天,祝乾寿才回过神来道:“大人怎么猜到是陆家的?”

    “据说你是应城人,距离安陆不过百里吧?跟陆家可是能论上老乡的,你不会不知道我跟陆家的龌龊,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马就会往他们家想。”沈默微笑着解释道。

    “大人为什么会起疑呢?”祝乾寿不解的问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气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能知道多少事儿”朝中大人们的龌龊不说,单说你对海瑞说的那些数宗室藩王多少。官吏军队多少,每年所耗的粮米多少,导致国库亏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说着晒然一笑道:“这些都是大明的机密,不少数字,我这个在内阁当过差的都不清楚,你和海瑞两个七品县令,从那里知道的?”

    “原来刚峰兄全都对大人讲了”祝乾寿轻叹一声道:“看来他始终是与大人近一些。”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海瑞的慷慨陈词中,听出了端倪觉着那些数字应该是他告诉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试,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难道大人就凭这一点,便断定是陆家在背后支招吗?”祝乾寿轻声问道。

    “这个只是条件,当然还有动加可疑。如果没人在后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过是ao|到省里吧?可你却直|接|绕|过巡抚.总|督。想把事情往chao中||捅,这哪是为人平|反|冤|狱?分明是想把我赶|下|台去嘛。”说着揶揄的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诺你,我下去。这个苏州府就由你接|班?”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寿黑着脸道:“虽然他们确实说过,但我不会答应的。”既然人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捂着盖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沈默反问道。

    “因为,陆绩把那些数字给我看。”祝乾寿激动的瞪起眼睛道:“让我终于知道,堂堂大明已经是败絮其中了,如果不打|击豪强贪|官,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亡||国之日不远矣!”只听他提高嗓门道:“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打|倒苏松最大的地主!继而让大户们把吞没的田地退回来!”

    沈默对陆绩那家伙的蛊惑能力佩服极了,心说怎么就能把挺精明的大户,官员都忽悠成傻子,让干啥就干啥?单从这一点看,这家伙还真比自己强。

    沈默将陆绩与自己的恩怨,尤其是他们的背|景,讲给祝乾寿听后道:“现在知道了吧,他只是利用你来对付我。”祝乾寿面色一阵纠结道:“难道陆家真的勾|结倭寇吗?”

    “对,陆家和他们的合伙人,依仗着朝中的贵人横|行霸|道,铲除他们的对手。”沈默面色严肃道:“你真准备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吗?”

    祝乾寿颓然摇摇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责罚。”

    “哎”沈默起身走到他身边,轻叹道:“我看过你的履历。清|清|白|白,勤政爱民,其实是个好官。据说当年你的成绩不错,原本不必外放,可以任京官的。但是在京里观政时,曾与投附于严|党||门下的同榜徐从龙对弈。适棋子争路,你便戏之曰:“想依仗冰山倾轧我?”徐从龙怀恨在心,告之于严世蕃。严便授意吏部镗|铨|选|时,将你派往经常遭受水灾,城垣残缺,民生困苦的昆山县,是这样吗?”

    “是的”听大人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徐从龙颓然:“当年年轻气盛,春风得意,着实孟浪了些,想不到祸从|口|出,被自己的一句话改变了命运。”

    “当官的因一言|获|罪,并不算希奇。”沈默轻声道:“但难能可贵的是,你没有就此消沉,而是兢兢业业的操持政务,断狱平讼,修葺城墙,编练乡勇。从这点来看,你就比大多数官员要强。”

    “下官在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祝乾寿面上的表情柔和许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次却是逾越了本分,冒犯了上官,请大人责罚。”

    “跟你说实话吧。”沈默走回大案后坐下,没好气道:“如果从我个人论,你确实冒犯,甚至欺骗了我,我恨不得让你扒了官服g蛋。有多远g|多远。一辈子见不到才好。”说着正色看一眼祝乾寿,句道:“但是从苏州府的角度,你确实是个好县令这年头好官不多,尤其是县令,能保持节操,让百姓少吃点苦头的,就更是少见了。”

    “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好恶,就让昆山县十几万父老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官。”望着难以置信的祝乾寿,沈默沉声道:“托了好官紧俏的福。你逃过这一劫,但如果再敢自做主张,或改弦更张,咱们就新帐旧帐一块算!”说着一拍桌上的卷宗道:“给你提个醒,这里面的东西,便足以将你送入牢房了!”

    当初祝乾寿与徐五一干人虚与委蛇,可着实装了一把‘官|f**’。原本他的打算,等钦差来了,必会询问自己,到时候交出魏家二兄弟。再将事情的真相一揭发,自然可以将自己洗干净。但现在天使没来,事情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再调查下去了,如此谁也没法证明他是装的。

    祝乾寿嘴角一阵嗫嚅,但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算是被沈默彻底捏扁了,竟然从骨子里对这位大人萌生出畏惧来。

    “退下吧。”沈默一挥手道:“是要我不计前嫌,还是变本加厉,全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祝乾寿点点头,给沈默磕了三个头,便拖着沉重的步子退下,回到昆山县,去接替海瑞那一摊子了。

    “大人真的就这样放过他了?”将祝乾寿送走,三尺回来不甘心的问道。

    “既然成了徐阁老的学生。”对着自己的心腹,沈默自然无所顾忌道:“就得好好学学他的手段。”

    “徐阁老的手段?”三尺道。“先隐而后发,沈默轻声道,见三尺一脸茫然,只好白话解释道:“俗语又叫秋后算帐,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哦。”三尺悟**很高,恍然道:“大人的意思是,现在风头正紧,若是对付他,对我们的名声不利,所以得先等等,过的一点时间,外界对这事儿不再关注了,到时候再跟姓祝的算帐,对不对?”

    “那是徐阁老的选择。”沈默摇头笑道:“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得比他还强点才行。”说着双目微眯道:“欠了我的债,就得连本带利的还,还不清就分期付款,休想一了百了!”说着重重一捶桌面道:“徐家也不例外!”

    沈默说到做到,三天后,他便再次莅临松江府,与前两次的便装简行不同,这次他穿着官服,坐着官船,到了松江码头后,便换乘八抬大轿。带着全副仪仗,鸣锣开道。浩浩荡荡便到了徐家门口。

    看见徐家仅开着侧门,一身戎装的铁柱大声道:“开正门!”

    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也不能怪官员们出门爱摆谱,因为官威这东西,八成要靠这些仪仗体现出来。沈默上两次来,徐家的门子**眼看人低,明知道自己是五品官员,依然十分怠慢,但今天被他的仪仗所震慑,全都跪在地上,只有一个屁滚**流的进去通禀,不一时便中门大开,徐家兄弟俩迎了出来。

    这也不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了,只是望着那不怒自威的官员,徐家兄弟不由感到十分陌生,心说这还是那个沈拙言吗?

    只好压下心中的疑窦,恭恭敬敬请沈大人进去,在前厅就坐。

    徐老夫人出来相见,沈默以晚辈礼参拜后,废话未几,便单刀直入道:“前日老夫人说,如果有歹人冒充贵府家人,当按律而断。严惩不贷!现在学生已经查明,特来将名单给老夫人看。”[(m)無彈窗閱讀]

    .沈默接过酒杯,玩味的望着那苏雪姑娘,心说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好还是无意吧,如果有意的话,那……也挺好的。”说着便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握住桌上白玉酒壶,向那桌上的两个杯子斟酒……一个是沈默用的,另一个则是好坏个带着唇印的。

    “大人请。”苏雪轻声道。

    “哦,哦……”沈默回过神来,往桌上看去,但见两个杯子并排搁在桌上,唇印已经被酒水所溶解,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他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端哪一个了……万一要是端错了,那该多暧昧啊?岂不是在众人面前失仪?让人瞧了笑话?

    他这一僵持,那边的苏雪姑娘便尴尬了,只好小声道:“大人,莫非嫌弃贱妾?”

    “不是,不是……”沈默心说,得了,二选一,蒙一个吧,便抄起靠近自已的那个酒杯,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便感到清冽的酒液入喉,除了令人陶的醇馥幽郁,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味……更加令人陶。

    望一眼饮后空杯,似乎还留有余香,沈默意犹未尽的暗叹一声,心说运气不错。

    再看那苏雪,已经垂下蝽首,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

    “苏大家,不向咱们敬个酒?”黄锦虽然没有卵,却十分爱热闹,笑道:“不敬酒可没有金花洒。”

    苏雪还没说话,边上人先替她打圆场道:“公公有所不知,苏大家一次只奏一曲,唱一支,敬一杯酒,这次能出来见一见,已经是很大的客气了。”

    “呵呵,这样啊,下次再补上吧。”黄锦笑呵呵的倒好说话。

    “都是大家开玩笑的,其实子虚乌有,”却听苏雪道:“小女子敬公公一杯。”便给黄锦的杯子斟满酒,轻轻端到他面前。

    黄锦抽抽鼻子,心说这小娘挺给面子,接过酒杯却笑道:“哎,规矩不废,不然以后麻烦就大了。”说着便将那杯酒搁在桌上,就真的没有喝。

    青楼女子要想在风尘中独善其身,非得有些不可理喻的规矩不可,时间长了就能形成一种保护,一旦破了,距离**也就不远了。

    众人心说,想不到黄公公还是怜香惜玉的主,可惜啊,可惜……

    苏雪也很意外,感激的笑笑道:“多谢公公体谅。”

    “嘿嘿。”黄锦突然来劲了,笑道:“苏姑娘,我有个主意,你要是听我的,这次的花魁就非佻莫属了。”

    “不知公公要苏雪干什么?”苏雪清冷中带着一些戒备道。

    “莫担心,我不让你干什么。”黄锦呵呵笑道:“我们这些没了根的,最愿意看着别人好,现在咱们相见是缘,自要点化你一下了。”

    苏雪没见过这么好心的太监,向他福一福道:“请公公指教。”众人也十分好奇,都望向黄锦,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说好说,”黄锦笑逐颜开的指指沈默道:“你选个拿手的曲子,请府尊大人为你填个词,到时候唱出来,谁还能跟你抢这个第一?”

    众人恍然,哈哈大笑道:“黄公公果然老谋深算,如此一来,苏大家的第一就拿定了。”

    彭玺也笑道:“是啊,苏大家拿了花魁,还能留一段佳话,此等雅事大人不要推辞啊!”众人附和道:“就是,大人就是六甲状元,苏州太守,岂能让杭州的苏太守,白太守专美于前,怎么也得给咱们苏州扳回这一局来。”

    虽然当事人还没表态,但经他们这一说,不答应都不行了。

    沈默只好苦笑道:“你们休要起哄,苏大家神仙中人,唱的词清丽婉约,不带人间烟火气,我这种俗世索怀之人可写不了。”

    众人都望向苏雪,便见她落落大方道:“除非大人嫌弃贱妾了。”“哪里哪里。”沈默摇头笑道,只好接下来这个差事,问道:“请苏大家点个曲牌吧?”虽然不算擅长此道,但八股文做得好,要诗得诗,要赋得赋,填个曲儿啥的,还不至于贻笑大方。

    苏雪微微笑道:“什么曲子都可以,大人也不急于一时,什么时候写好了给小女子就行。”

    “那……好吧。”沈默颔首道:“容我回去想想,至少要配得上大家的歌喉才是。”

    “那小女子就行先谢过了。”苏雪福一福,又给沈默斟一杯酒道:“多谢大人。”

    “这个,不算是坏规矩了?”沈默接过那酒杯,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触,竟然让他心里毛毛的。

    “这不是敬酒,是谢酒。”苏雪微笑道:“与规矩无关。”

    回到家里,沈默便把苏雪与填词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对于成年人来说,逢场作戏是难免的,但入戏太深可以是大忌了。

    过了两天,正是衙门休沐之期,因着大热,两口子也没出去,就呆在屋子里,肩并肩坐在地毯上,左手边搁着个什锦果盘,各色水果十几样,右手边搁着稍显散乱的几摞书,都是最适合休息时看的。

    沈默拿一本柳三变的《乐章集》在随意翻弄,若菡则拿着本《笑林谐史》,一边看,一边轻笑看到极好笑的地方,便伏在沈默肩头,咯咯笑成一团。

    每当此时,沈默便忍不住问道:“有那么好笑?”

    若菡擦擦眼角的泪花,指给沈默看道:“这个极好笑。”顺着若菡所指,沈默见那条笑话说的是,阮文达打了胜伏获得许多兵器,将它们回炉熔解,铸成秦桧夫妇的塑像,让他们双双跪在岳飞庙前面,任由凭吊者唾弃。

    秦桧整天弄得满脸是痰,心里自然郁闷,一日趁着没人,骂他老婆道:“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到若是?”谁知王氏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回嘴道:“啐,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

    沈默不禁莞尔,笑道:“却也算是一对患难夫妻了。”说着突然冒出一句道:“若是将来我也被人铸成铜像,任由十万人唾弃,你可千万别陪着。”

    “为什么?”若菡仰望着他问道:“不陪着你,我还能做什么呢?”

    沈默轻抚下她吹弹得破的脸蛋,微笑道:“你最爱干净了,我可不尽心让你那样。”

    “那……”若菡支着下巴,闪着双眸道:“那我就背对他们。”想一想又道:“对,背对他们抱着你。”

    “抱着我干什么?不怕羞吗?”沈默好笑道。

    “给你挡住口水!”若菡紧紧攥拳道:“我夫君是大好人,谁也不许吐口水……”说着突然醒悟过来,小拳头捶着他的胸膛道:“你坏**了,学谁不好,非要学那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秦桧。”

    “我是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的沈默……”沈默轻轻摇头道:“秦桧也不一定能比得了。”

    “好好的,干嘛说这些啊?”若菡撅起小嘴道:“你赔我好心情。”

    “好好的,我赔给你。”沈默赶紧翻几页,随便找一个笑话,便读起来道:“某老翁高龄续弦,其子夜往窍听,但闻连呼‘快活’,频叫‘爽利’。子大喜曰:“吾父高年,尚有如此精力,此寿征也。”

    沈默一边翻页一边由衷赞道:“真让人羡慕啊!”也不知是羡慕老者精力过人,还是羡慕儿子能有个健康的爹。

    若菡听得小脸通红,掩住耳朵道:“这算什么笑话?”

    这时沈默已经看到下一页,但见这个笑话,还有最后十个字,便读道:“再细察之,乃是命妻抓背。”

    若菡先是一愣,旋即便笑跌在沈默怀里,笑着笑着,竟然干呕起来。

    沈默赶紧轻轻拍打妻子的背,笑道:“从来只听笑出泪来,却还没听说能笑得干呕起来呢。”

    若菡却没心情跟他笑闹,捂着嘴巴便起身,朝着边上乘果皮的白瓷净桶,便一个劲儿的呕吐起来。

    这下可把沈默吓坏了,手足无措道:“这是怎么了?”

    若菡这时也吐完了,擦擦泪,指指的茶具,沈默赶紧拿过来,一边让若菡漱口,一边轻抚着她的背。

    见她恢复了正常,沈默不由叹道:“你看你,整天光吃水果不吃饭,这下肠胃都给凉出毛病了吧?”

    若菡白他一眼,实在没力气反驳。

    这时柔娘也闻声进来,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沈默道:“可能是吃坏肚子了,你让三尺去把慈云庵的小静大师请来,给夫人号号脉,不是这么回事儿。”归根结底,他还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

    “不用,我吃点消食片就行了。”若菡也觉着沈默说的有道理,摇头道:“怪丢人的。”

    “还吧,看看放心。”沈默摇头道,便把她抱到床上,盖上丝被,柔声道:“休息一下,乖乖听话。”

    “嗯……”若菡发出幸福的小鼻音道。

    柔娘和三尺去请会医术的尼姑,沈默则坐在床边陪着妻子。

    若菡小声歉意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犯困,提不起精神来,原来半天能干完的活,现在多搭上一个时辰还干不好。”

    沈默轻轻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没听人说春乏秋困吗?那就先不干了,养足了精神再说。”

    若菡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便听外面有轻微的敲声。

    沈默皱皱眉,柔声对她道:“你睡会吧,我出去看看。”

    “嗯。”若菡乖乖的闭上了眼。

    又坐了一会儿,沈默才起身出去,开门铁柱。

    “什么事儿?”两人走远了,沈默才问道。

    “毛海峰来了”铁柱小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沈默眼前一亮道,心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小毛你盼来了。

    “刚刚听到消息。”铁柱道:“这小子倒也识相,直接住在上次的那间客栈里,也没亲自上门,而是派了个随从来送信。”

    “他这不是识相,是试探。”沈默摇头道:“他不放心我们。”

    “那大人……要不要见他?”铁柱问道。

    “见,”沈默寻思片刻,狠狠点头道:“不仅要见,还得大张旗鼓的见,毫不避嫌的见!”

    “这样……不合适吧?”铁柱小声道:“他是倭寇哎。”“错,他现在是大明朝百户军官,为什么不能见?”沈默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放心吧,这次的计划我早已经与胡宗宪商量且跟陛下汇报了,有这两位的首肯,还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双手一拍道:“这种一石三鸟之计,也只有我这种天才才能想出来!”

    “哦……”铁柱向来问题不多,便点头表示知道了。听众好奇心的匮乏,大大的打击了表演者的积极**,沈默气道:“你不问问哪三鸟?”

    “哪三鸟?”铁柱憨笑道。

    “偏不告诉你。”沈默翻翻白眼,便一拍他的肩膀道:“去准备仪仗吗,让毛海峰也见识见识咱们大明朝的威严。”

    “嗯,知道了。”铁柱点头就走,果真没什么好奇心。

    当沈默全副仪仗,敲敲打打来到那家客栈时,遍寻里外,却找不见毛海峰问店家也说不知道,真真好生奇怪。

    那这家伙却了哪呢?答案是在屋顶话说方才,一听到外面的动静,毛海峰的手下便冲进来禀报道:“当家的,官兵打着旗,拿着老长的兵刃,大队人马已经杀到门口了!”

    “,这世道,我这种实在人没法混了!”毛海峰气急败坏的骂一声,便准备从后门逃走,却见后门也有官军,深恐陷入了重围,毛海峰也不敢冲出去,便带着跟班爬到房上,紧紧贴屋顶趴着,无比紧张的盯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见墙外那么多的旗子牌匾,还有明晃晃的斧铖金瓜,毛海峰的跟班小声道:“当家的,我说咱们是自投罗吧……”

    “自投个屁!”毛海峰看清了外面的队伍,他不像手下那么有头无脑,心说这哪是来抓人的军队?气得狠狠拍一下手下的猪脑袋道:“这是迎接我的仪仗队!”

    “啊,是吗?”手下一脸痴呆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过见猪跑,我爹每次出行的仪仗,不就这个样子?”毛海峰气坏了,心说现在下海的,素质太差了,哪像我们那会儿,都顶半个先生……他这话倒也不全是吹牛,当年下海谋生的,是干海上走私。要算帐,要航海,带要做买卖,肚子里没点墨水可不行,但现在下海讨生活的,都是冲着海盗去的,追求上首先就低级了,自然也不会严格要求自已了,更别提学习文知识了。

    ‘要不怎么说格局决定成就呢!’毛海峰暗暗自豪道。

    抱怨完手下的人头猪脑,毛海峰便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问题……我到底是继续趴道,还是现在下去呢?

    好在沈默没让他继续饱受选择的痛苦,不一会儿便发现了趴在房顶上的毛海峰几个。

    “海峰兄,怎么跑到房顶上去了?”沈默手搭凉棚,仰头笑道。

    “这个嘛,哈哈……”毛海峰尴尬笑道:“屋里太闷了,房顶上敞亮,还可以晒晒太阳。”天可怜见,虽然已经是八月,可中午头的太阳依旧能把人皮晒黑。

    “哦,海峰兄果然非同常人。”沈默颔首笑道:“不琮咱俩这么对视也不是个事儿,你看是我上去呢,还是你下来呢?”

    “还是我下来吧。”毛海峰笑道:“客随主便嘛。”这词用得倒恰当。

    毛海峰无限尴尬的下来,进去换了身衣服,才出来与沈默见礼。

    寒暄之后,沈默便邀他共乘一轿,去府衙赴宴。

    毛海峰受宠若惊,这次的待遇,比起上次来时的偷偷,差别简直太大了!

    只听沈默无比亲热道:“上次海峰兄来,这时正要发生大事,也没法留你,兄弟我心里一直愧疚得很啊。”说完便拉着毛海峰的手,继续道:“这次海峰兄又来,说什么也得多住两天,让兄弟好好陪陪你,不把苏州城吃遍,于遍,我是绝计不放你走的!”[(m)無彈窗閱讀]

    .所毛海峰安顿好,又给他接风洗尘,沈默惦记着妻子,便在席上准备了最烈的酒,稍稍耍了个障眼法,便把毛海峰喝趴下了,让人把喝高了的客人送去客房,自己则急匆匆赶回后院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屋还亮着灯,沈默心中发紧,便急匆匆的进付出,一掀帘子,就看见若菡与柔娘坐在床边,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一见他进来,柔娘便站起来,若菡也要起来,却被柔娘按住道:“夫人,小心身子。”

    一听这话,沈默本来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道:“怎么了,请水静大师看过了么?她说什么来着?”

    柔娘看看若菡吐吐舌头道:“奴婢不知道,您还是问夫人吧。”便掩嘴笑着离开了,只是谁都没看见,她笑容里那一丝丝酸涩,走到门口时,借着掀门帘的机会,偷偷回头望一眼,只见沈默已经坐在床边,对若菡问长问短,她的眼圈终于红了。

    赶紧放下帘子,深吸口气,她便已经面色如常,不让任何人看到眼里的羡慕。

    屋里的小夫妻,两耳不闻帘外事,一心只在彼此身。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沈默如何追问,若菡总是笑而不答,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只好亮出绝招,双手成爪道:“再不招来,就大刑伺候!”若菡是最怕痒的,每到此时总会投降。

    这次也不例外,她紧张的缩缩身子,护住小腹道:“我招了,我招了,千万别呵痒……”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沈默嘿嘿笑道:“快说吧!”

    若菡红着脸嗫喏半天,如蚊鸣般哼哼出三个字来,沈默听得糊涂道:“你怎么了?”便将耳朵凑在她的香唇边,道:“大声点。”

    若菡又说一遍,这下他听明白了,还傻咧咧的重复道:“你有了?有什么了?”

    “傻样……”若菡伸出纤纤玉指戳一下他的脑门道:“还状元呢?”

    沈默没有被戳醒,反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木呆呆的不动一动。

    过了许久,静谧的夜空,被一声狼嚎划破道:“你有了,你是说你有了吗?”

    经过那水静大师看过,若菡不是害病,而是害喜,换言之,再过九个月,沈默就要当爹了!

    沈默快要兴奋坏了,他上辈子三十了还没结婚,所以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现在最爱的人儿,要给他生一个他的娃,那种幸福的感觉可以让他忘记尊严,不分时间场合的傻笑,甚至比连中六元还兴奋。

    兴奋过后,便是数倍的紧张,因为若菡去年才害过一场大病,虽然现在似乎已经痊愈,但怀胎十月可是件极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若菡这种第一次的,在最初几个月,就好比上刑一般难受,且十分危险。

    听那水静师太如是说,沈默唬的手心直冒汗,往常的从容淡定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抓着老尼姑的胳膊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水静师太红着脸道:“施主先放开则个。”

    沈默手赶紧松开,在袍上擦擦手道:“不好意思,激动过度了。”

    水静大师对他擦手的动作很感冒,心说:“我有那么脏么?”不过出家人总是慈悲为怀,能体谅他现在的欣喜若狂,四六不靠,单掌一竖道:“阿弥陀佛,施主无需太过紧张,贫尼会时刻关注夫人的。”“那,那要准备什么吗?”沈默紧张兮兮道:“补品肯定是要吧?燕窝、鹿茸,雪莲,虫草,鱼胶,虎鞭?”

    “……”水静大师这个汗啊,心里默念数遍:‘众生皆色想,万般皆幻想……’面上勉强笑道:“现在补还太早,保持静养,有个好心情,切忌不要太操劳,别生病即可。”

    送走了水清师太,沈默便谨遵医嘱,暂时免去若菡汇联票号实际董事长,苏州政权交易所幕后所长等一切职务,命她静养安胎。

    “这才一个多月就歇着。”若菡笑道:“是不是早了点?我见身怀六甲还有下地干活的呢。”

    “人家生了多少个了?”沈默大摇其头道:“咱们第一回,还是谨慎点好。”

    “可是,人家会闷的。”若菡不依的撅着小嘴道:“**个月哩。”

    “那,总得先稳几个月吧?”沈默为难道:“师太说一开始是很危险的。”

    “那就,一个月吧。”若菡轻咬着下唇道。

    “最少三个月!”沈默气势十足道,见她苦着小脸,只好妥协道:“两个月不能再商量了。”

    “一个半月,不能再多了!”若菡坚决道。

    “好吧,成交……”沈默投降道。

    都说怀了孕的女人像立了大功似的,天仙般的若菡也不能免俗。

    幸福的女人都是一个样,这话太精辟了。

    ~

    沈默这时候,已经不把若菡当老婆看了,而是当成……菩萨!诚心奉承,还得小心供着,除了‘好好好’就是‘’。原先丰富多彩的工作生活,一下变成前厅和后宅两点一线来回跑,偏偏他还乐在其中,甘之若饴。

    只是这样一来,对其它人和事的关注,难免就少一些,好在苏州城的政务已经上了正规,海瑞,归有光,王用汲这些人各自负责一摊,至少维持日常运转没问题。

    所以日前一切还算正常,只有一个人,急得成了热锅里的蚂蚁,那就是毛海峰。

    毛海峰其实是写好遗嘱,带着悲观情绪来的,他十分担心万一被官府永远留下回不去了,自己的儿子,老婆,财产就全成了别人的。

    但现实比预想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受到了最热情的招待,沈默将他接到府中,安排最好的客房……跨院带池塘那种,里面雕梁画栋,摆设奢华,还熏了香,软软的床,暖暖的被,让常处漂泊在海上,只能睡在狭窄潮湿的船舱中的毛海峰恍若天天住住在皇宫中一般。

    若是在住处呆得闷了,便有人陪着他,虎丘塔,寒山寺,狮子林,沧浪亭,想往哪转往哪转,让毛海峰感动的不知说啥好。

    不过他并没有乐不思蜀,因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按照他干爹的指示,他要跟沈默进行深入谈判,以确定对方的态度,到底有没有和谈的可能。

    但沈默似乎不愿谈正事儿,他让人带着毛海峰去参加一个又一个宴会,让他终于见识了上流人的生活,还出钱让他去赌馆,妓院消遣,让他知道苏州被称为人间天堂,不只是因为冠绝天下的园林!

    毛海峰对沈默感情,可以说是与日俱增,只是总不见着人,让他心里忐忑的不行,终于忍不住到签押房求见。卫士倒没有拦他,毛海峰顺利见到了正在批阅文件的沈默。

    “哎呦,海峰兄,”沈默搁下手头的文件,起身相迎道:“快请坐。”又吩咐卫士道:“把我的那点大红袍拿来。”话说那还是当日陆鼎送给他的呢,茶叶还没喝完,苏州的陆家却已如明日黄花,真叫人不胜唏嘘。

    毛海峰原先打算单刀直入,质问沈默何是能开启谈判,现在却被沈默的抒情所感动,又想起人家对自己的盛情款待,觉着自己说话不能太生硬,便搜肠刮肚的想找个委婉的说法。

    沈默看他吭吭哧哧,仿佛便秘一般,真诚关切道:“怎么了,海峰兄,可是住的不舒坦,还是谁胆敢怠慢了你?”说着一摆手道:“你只管说我给你出气!”

    “不是,都不是。”毛海峰赶紧摇头道:“我住得很好,吃喝玩乐,都跟进了天堂似的。”

    “那你是?”沈默奇怪问道。

    “是这样的。”毛海峰心里有了定计,挠挠脖子道:“你看兄弟来了这么多天,承您盛情款待,我多不好意思啊,说什么也得回请大人一次!”在酒桌上谈事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了,毛海峰心说,我请你吃饭,三杯酒下肚,然后再把这事儿挑明了说,就算谈不成,也不会伤感情了吧?

    怕沈默不答应,毛海峰还加一句道:“当我是兄弟,就务必赴我这个局!”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好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说时间地点吧。”

    “择日不如撞日吧,就今天吧。”毛海峰大喜道:“我先出去定个包间,完事儿天擦黑就在前院等着大人……我得走了,苏州有钱人太多了,晚了就订不到地儿了。”说完便风风火火的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苦笑道摇摇头,便继续批阅他的文书。

    待日头西斜,光线开始暗淡时,沈默便放下笔,伸个懒腰,对铁柱道:“提前结束一会吧,我去后面换身衣服,你给我把这些收拾起来,完事儿就歇了吧。”现在铁柱与三尽已经分班,前者负责内院的安全,后者专门跟着大人。

    走到后院,只见在外面晒衣服的柔娘,蹭一下钻进里屋,沈默紧赶几步,跟了进付出,掀开门帘一看,却见柔娘和若菡正慌里慌张的收拾账册,见他进来,若菡仿佛偷嘴吃被抓住的小孩,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干嘛呢?”沈默问道。

    “看……看书啊。”若菡心虚的笑道:“你不是让我闷了就看书吗?”

    沈默叹口气道:“账册也是书吗?”

    “差不多吧,都是白纸黑字的。”若菡小心赔笑道:“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找点事儿解闷。”

    沈默又不敢真训她,瞪一眼柔娘道:“你也是,让你看好夫人,结果直接叛变了。”柔娘吐吐舌头,小声道:“奴隶给老爷准备晚饭去。”

    “不用了,”沈默摇头道:“给我换身衣服吧,晚上有个应酬,就不在家里吃了。”

    “哦,”柔娘便打开衣柜,寻找合适的衣服。

    见沈默还气呼呼的,若菡也撅起小嘴道:“人家真的闷坏了么。”

    一见她撅嘴,沈默马上想起师太的嘱咐,‘要让他保持心情平和,’只好强笑道:“没事儿。”见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不听话,他确实有些不开心了。

    “哦……”若菡小声道。

    当沈默出现在前院毛海峰已经等在那了,没废话,便上车出府,直奔东南城而去。行了一阵,沈默奇怪道:“这似乎是往那些地方去的。”就像所有男人一样,虽然不一定去过声乐场所,却一定对其位置如数家珍。

    “哎,你这地方有钱人太多了。”毛海峰抱怨道:“我跑了七八个酒楼,人家都跟我说,晚上的包厢至少得提前两天预定,”说着一摊手道:“请大人吃饭,也不能去大厅啊,我落得下这寒碜,大人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佻就?”沈默苦笑问道。

    “是啊,他们说青楼里当日订地方!”毛海峰理所当然道:“我一想正好,咱们先吃,吃完了再玩,一条龙不用再换地方了!”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小毛你怎么能带我来这种地方呢?至少也得早说……让我化个妆再来吧。

    见他面露难色,毛海峰赶紧问道:“怎么了大人?”

    “我,你……”沈默哭笑不得道:“我这个父母官,去那种地方……”

    :“哦……”毛海峰一拍脑门道:“你看我,忘了大人的体面。”说着有些郁卒道:“那咱们回去吧……”

    “那倒不用。”沈默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那种地方对所有男人都极具诱惑力,尤其是从没去过的,所以他不忍拒绝毛海峰的好意,便轻声道:“扫兴的事情我是不干的,不过海峰兄弟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你说。”见又有转机,毛海峰兴奋道:“我全答应。”

    “第一,得想办法不和那些客人朝面。”沈默轻声道:“他们中难免有认识我的。”

    “嗨,这个肯定没问题。”毛海峰笑道:“咱们从后门坐车进去,可以直接开到我包的小院。”

    “小院?”沈默顾不得面子,轻声问道。

    “原来大人不常去过那种地方。”毛海峰这人太直,想到就说,让沈默好不尴尬,笑笑点头道:“我十六岁就当官……”

    毛海峰只是随口感叹,便将妓院的格局讲给沈默,一般前面是楼,后面是一个个小跨院,可以理解成,前面是大厅,后面是包厢就行。

    沈默这才放了心,又笑道:“第二,你可不能再叫我大人了。”

    “那是当然,”毛海峰呵呵笑道:“您说叫吧?”

    “叫我文清兄吧”沈默想一想,便把徐渭的曾用字拿出来,废物利用一下,又道:“沈文清。”

    “哎,好。”毛海峰默念几遍,确信记住了,才道:“第三呢?”

    “第三啊,”沈默咳嗽几声道:“咱们吃完饭就回去,可不能留宿。”

    “这个可不能答应,”毛海峰摇头笑道:“去那种地方光吃饭不玩,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哎,海峰兄有所不知,”沈默只好实话实说道:“你弟妹刚有身孕,我可不能惹她生气。”

    “是吗,恭喜恭喜!”毛海峰一下恍然大悟,心有戚戚道:“我去年刚生了儿子,知道这时候的女人最难弄!你还打不得骂不得。”好丈夫二号毛海峰便道:“好吧,咱们今就破回规矩,只吃饭,不睡觉。”

    沈默觉得很没面子,便道:“下次哈,下次……”

    说话间,马车停了,沈默把车窗开个缝一看,已经是在后门了,便见一溜接送客人的马车轿子都停在门口,一排风磨铜气死风灯由院门笔直的延伸到中厅,照得院子里恍如白昼,树木掩映中的几座小楼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间杂着盈盈笑语,空气中飘荡着脂粉香气,勾魂摄魄,让人**。

    便听外面龟公热情道:“客官,欢迎来我们潇湘楼!您是有约还是随缘?”[(m)無彈窗閱讀]

    .“在这里。”三尺走到墙角,拎起一把铜水壶道:“把碗拿来。”

    “哦,哦”毛海峰四下看看。有些慌乱道:“碗也找不到啊。”

    “在桌上。”三尺自己走到大案边,看一眼凌乱的桌子道:“不是我防着你,这里事关机要,最好不要乱走动”

    “是你让我送人来的!”毛海峰委屈道:“怎么到头来又这样说我?怎么象林教头误入白虎堂啊。”

    “没怨你,”三尺只好道:“我是一时思虑不周,咱们赶紧给大人喂水。然后就出去吧”说着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事儿,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为了……”

    “避嫌,我知道”毛海峰因为去了大心病,心情大好,自然不跟他计较。

    两人服侍着沈默喝了水,便将那灯摆在内室的桌上,然后退出去,三尺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得在这守着,值夜的家伙偷懒,不知道跑哪眯着去了。”

    “哎,我们船上值夜的,也是老溜号,真是烦人”毛海峰感同身受,说完便回去睡觉了。

    毛海峰彻底放心了,他回到屋里,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没办法,实在太兴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坐到桌前,将今天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以免忘记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那间签押房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三尺站在签押房门外,听到有沉稳的脚步声,从毛海峰消失的方向传来,他没有问是谁,只是一脸笑意的迎着那个方向。

    黑暗中浮现出了铁柱的面孔,从毛海峰背着沈默进去签押房开始,他便在暗处观察其一举一动,事实上,他**海峰还要紧张——如果这家伙笨的翻不到,大家折腾这一晚上,大人还喝的烂如泥,就全都白瞎了。

    好在傍晚布置现场时,他认真琢磨了那两封信摆放位置,毛海峰虽然有些二,却已然不费力找到了。待其一将两封信看完,便通知三尺出场,以免毛海峰再胡乱翻…虽然已经将机密收藏起来,桌些寻常文件,但谁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不该看到的。

    “那小子睡了?”三尺笑问道、

    “兴奋过头了,正在奋笔疾书呢。”铁柱站在他身边轻声道:“去给大人解酒吧”

    “好”三尺应了一声,便转身进去,将一年多以前,李时珍给的丹药化在水里送给大人服下。

    可能时间太久了,药有些失效,沈默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醒来,且头疼无比,浑没有原先那种醒了就是醒了的感觉。

    喝了几口水,清清火烧似的喉咙,沈默用手支着突突直跳的太阳*,低声骂道:“,早知道这么难受,就不喝这么多了、。”

    三尺听大人难得骂人,便知道他肯定是难受坏了,赶紧报喜道:“大人神机妙算,那毛海峰果然是上当了”说着不无后怕道:“当时毛海峰说出‘林教头误入白虎堂’,吓得我一脑门子冷汗,心说这小子都知道《水浒》大概也看过《三国演义》万一想起‘蒋干盗书’的典故,我们该怎么办?”

    “噢…”沈默缓缓点头道:“正因为担心弄巧成拙,我才一直没发动,非得等他请客…”今日的约会是毛海峰主动提起的,且行程由他安排,沉默也是被他灌的,其警惕**自然一降再降,再拿出这道道,他才能上当。

    “放心吧,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周瑜,却不会发觉其实成了蒋干的。”沉默缓缓合上眼道:“他是连赵文华都能阴**的阴谋家,摆弄个直脾气的小毛,简直是太安逸了。

    当天夜里,沈默便睡在了签押房,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摇一摇快要裂开的脑袋,不由叹气道:“以后要少喝了。”便撑着床沿其神,摇摇晃晃的去拿被子喝水。

    待将满满一杯凉水喝下肚子,再用袖子一擦嘴,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这令体面惯了的沈大人颇为不悦,四下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污染源,最后才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污渍…那是昨天的呕吐留在他身上的纪念品。

    “哎,指望男人照顾…”沈默无奈的摇摇头,往常宿之后,他醒来必然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只因为昨日i是三尺服侍,自己便落到这般天地。

    “看来男人的一般是女人,这话真正确。”沈默跟自己说了一句,便出了签押房,朝通向后院的垂花门去了。

    远远便看见柔娘在月门洞下张望,一看到沈默:Κ她竟如释重负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女眷不能迈出垂花门,到衙门的办公区域,这规矩。

    见柔娘两眼眼圈发乌,似乎一夜未睡一般,沈默心里一紧道:“怎么了?”

    “夫人等了您一夜,到现在还没合眼呢。”柔娘小声道:“您就别跟她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了?”沈默奇怪道:“莫名其妙”便加紧脚步,走进去屋里,掀开门帘。

    若菡坐在床边,听到响动,便飞快的望去,沈默,眼圈就红了,赶紧扭过身去,别着劲不去看他。

    “嘿嘿…”沈默嬉皮笑脸的过去,把她的头发道:“夫人这是跟谁生气呢?”

    若菡紧绷着小脸,不跟他说话。

    “哎呀呀,看来本人不受欢迎啊”沈默笑道:“那我只好回避了”

    若菡还是不说话。

    “真的走了啊”沈默重重的倒退几步,见若菡的娇躯明显一紧,他便站住不动,一声也不出。

    双方就这样可笑的对峙了一会,若菡终于忍不住道:“不是说要走吗?”沈默不吱声。

    “哼哼,你唬不了我!”若菡冷笑道:“身上那么重的味。闻的清清楚楚,”说着便转回头去,要看看他尴尬的模样。

    却见沈默一脸痛苦的捂着心脏,垂手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若菡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两步过去,看沈默的脸色。

    之间他使劲揉着胸口,一脸痛苦道“心痛”

    “怎么会心痛呢?”若菡赶紧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便要叫柔娘去喊大夫。

    “不用”沈默叹口气道:“我这是心病”

    “心病……”若菡奇怪道、

    “对,心病还需心药医”沈默终于绷不住,咧嘴笑道:“你理我了,我就不疼了”

    “讨厌…”若菡扭着小身子,就要不理他,却被沈默一下子拦住腰肢道:“不要让儿子看到咱们闹别扭”

    若菡的脸一下子红了,拧了他一把道:“才两个月呢,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是个闺女呢?”

    “闺女就更不应该了”沈默笑道:“你要教她做淑女嘛。”

    “坏**了”若菡扭他一把道:“我问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嘿嘿,没去哪,”沈默笑道:“毛海峰请我吃饭,不是跟你说过吗quo;

    “吃饭就去酒楼,去青楼赶什么?”若菡撅起小嘴道。

    “你怎么知道的?”沈默吃惊道

    “苏州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若菡眯眼笑道。

    沈默不禁毛骨悚然,他终于体会到一个掌控‘汇联’和交易所的女强人的手段。

    看他面骇然,若菡给他轻轻除下外衣,道:“也不是我问的,是他们告诉我的。”含糊的说法,有利的保持了对坏分子的震慑力。

    沈默知道他决计不会说的,不由呵呵道:“那你也该知道,我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吧?”说着挠挠头道:“昨晚不到亥时就回来了。”

    便如一阵春风吹过,若菡的消融绽放开来,在他腮边印下一吻道:“那位苏雪姑娘都没把相公留下,可见相公是真君子。”

    沈默心说这监控太有力了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把我去了哪见了谁搞得清清楚楚,这以后想要偷个情,养个小啥的,岂不是随时都会被抄了窝?

    这时,外面传来了柔娘的声音道:“夫人,水烧好了。”

    “去洗洗吧。”若菡拉拉沈默的衣袖,沈默赶紧诚惶诚恐的起身道:“遵命…”

    这一个动作,就让若菡的心沉下来。他轻咬下唇道:“真的不是要查你,只是昨天你也没带护卫,就和三尺两个去赴宴,我怕那毛海峰终究是海盗出身,会对你不利。又怕那陆家阴魂不散,除了什么意外,便让人打听你在哪…”

    “不用解释了,”沈默呵呵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若菡的小脸却更苦了,眼圈通红道::Κ还是怪我…?”

    “没有”沈默苦笑道:“让我怎么说你才相信?”

    “看,不耐烦了…”若菡憋着小嘴,竟然吧嗒吧嗒的掉下眼泪来,揪着衣襟,抽泣道:“我是对你有信心的,可听说那苏雪是江南第一名**,那种女人最会**男人,没有把持得住的,呜呜…她现在主动找你,就是要对你下手了…”说着竟呜呜的哭起来。

    沈默这个晕啊,赶紧揽住若菡的肩膀,让她坐在腿上,家装打自己两下道:“夫人啊,你可是我三媒六聘的结发妻子,吏部在册,跟我同级同俸的五品宜人,那真好比是铁打的江山,铜铸的天,这天下谁能耐你何?”说着刮刮她的鼻子道:“这么大个领导,还跟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女吃醋,真是太掉价了”

    “别瞎说,人家……”虽然这样说,若菡脸上分明已经浮现笑意。“不过是个噱头罢了”沈默笑笑道:“生张熟魏,朝秦暮楚,有什么真感情?”说着拍胸脯保证道:“既然夫人不喜欢,那我就不见她了。”

    “见倒无妨,只是别来真的。”若菡小声道,说着又赶紧解释道:“不是我嫉妒,只是公公嘱咐过,咱们沈家书香门第,什么时候都是名声最重要…你要是找个良家女子,我一点都不反对,只是要别苏姑娘那样的。”

    怀孕的女人真是的,没办法…沈默苦笑道:“你放心吧,我沈默说过的话,是万万不会反悔的,当初在山神庙底下,既然对你允诺,除了柔娘,我不会再收任何妾室,那就一辈子都不会反悔。”

    若菡舒服的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那倒无所谓,你看着谁好只要愿意就收了呗,也省得人家说我不容人。”却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小意思。

    “要那么多媳妇干嘛”沈默大摇其头道:“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我要是再弄一个,你们正好凑一台戏,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还让我清静不?我才不那么傻呢”他这话是真的,在外面逢场作戏已经足够爽了,干嘛还要弄回家管饭呢。

    “那,把柔娘收了吧…”若菡小声道:“等过一阵子,我身子沉了,就不能那个了…”

    “这个嘛,?”沈默寻思一下道:“再等等吧,我还没有做好分心的准备。”但其实,他对柔娘的身份始终存着顾虑,这才是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衫,吃一顿美味的早餐,或者说是午饭,然后端着柔娘沏的茶,沈默舒服的哼哼道:“生活啊,怎么就怎么美…”

    柔娘掩嘴轻笑道:“爷,您也太容易满足了”

    “知足常乐”沈默呵呵一笑:“这样才能进退自如,宠辱不惊。”

    说话间,外面传来三尺的声音道:“大人,毛海峰求见”

    “哎,这个小毛,真是沉不住气”沈默苦笑一声:“我这就过去。”

    回到签押房,便见到满面春风的毛海峰:“大人,您没事了吧?”

    “哪有什么事?只是我的酒量欠佳,扰了海峰兄弟的雅兴了”沈默呵呵笑道“坐”他也没有回大案后就坐,而是与毛海峰一起坐在那一溜太师椅上。

    上茶后,沈默笑道:“海峰兄,我说话算话,咱们现在就谈正事。”

    毛海峰也笑道:“那太好了”说着肃容道:“我原先对朝廷的态度,还是存在着疑虑的,但跟大人相处下来,便彻底不再怀疑”说着一拍胸脯道:“一句话,我信你沈大人了。”

    沈默正色道:“感谢兄弟的信任”说着也轻轻一捧道:“看来感觉真是相互的,我也通过海峰兄弟,感受到了老船主的诚意拳拳,兄弟你放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能答应的都答应,解决不了的,也想办法解决”

    毛海峰几栋道:“大人,您做人,没的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我义父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沈默肃容,用白巾擦了擦双手。才郑重接过,当着毛海峰的面,撕开火漆,拿出信纸,读了起来:“带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隶徽州府县民,奏为陈悃报国,以靖边疆。以珥群凶事,窃臣觅利商海,卖货祈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贼党侵扰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徽功,蒙蔽不能上达,反遭籍没家产,举家监禁之厄,臣心实有不甘。’看到这里,沈默心中冷笑道:“这个老东西真能撇清,却与那些名**无异…’汪直的罪状,在总督衙门堆了满满一屋子,用罄竹难书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然后是对倭情的介绍,‘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明誓复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

    “有这样自相残杀的事情?”沈默问毛海峰道:“消息没有传过来”

    “这是肯定的”毛海峰斩钉截铁道:“后来那帮倭寇被本国人撵下海,成了丧家之犬,最后投到徐海门下…哦,对,他们的首领叫辛五郎”[(m)無彈窗閱讀]

    .知府衙门的签押房里,谈判仍在继续沈默接着念道:“但其间先的渡者,已至中国地方,余党乘风顺溜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丽,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此臣拊心刻骨。*插翅上达愚衷;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自相禁治。”

    接下来是叙述日本的近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其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历,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看到这,沈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下太不应该了,就连憨厚可爱的小毛也变了面色道:“大人笑什么。”

    “哦”沈默当然不能说。你干爹还真能往自个脸上抓肉,便假装笑个不停,飞快想出一条说辞道:“看了老船主的信,才知道倭国弹丸之地,其中竟有六十六国。”说着一脸好笑道:“那一国也就是咱们大明一个村那么大吧?”

    毛海风释然,也哈哈笑起来道:“确实很好笑,不过一个村倒不至于,他们大名也就是大诸侯的属地,大概有一个乡那么大,只有极厉害的几个,才跟咱们一个县差不多。”

    “现在哪个大名最大?”沈默挺后悔的,当初要是多玩玩光荣游戏。现在也能运筹帷幄一番,他最喜欢玩的是大航海时代好象也是光荣的。

    “名义上足利义辉是统领诸侯的幕府将军”这点情况毛海峰还是知道的,便对沈默道:“不过这人虽然武功高强,号称剑蒙将军,但志大才疏,大政都在豪族三好家手里,却年更是被三好长庆击败,逃往近江投奔六角氏。我来的时候,听说他与细川晴元准备再度发兵上洛,还邀请过织田信长,不过他好象兴趣不大但我义父说。三好家必不长久,因为他比较看好织田家。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沈默除了织田信长,一个都没听懂。不由暗暗自责道:“怎么能如此狂妄自大,不见邻邦呢?”其实是社会风气所致,天朝上国的官员百姓。对海上弹丸小国,一点都不关心。

    既然意识到了,沈默便暗下决心,要想法长期收集日本的情报,因为历史书告诉他。万历年间是有一场抗倭大战的,估计自己只要没病没灾,可能会赶上的,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再往下看,王直更加大言不惭道:“臣料九州诸夷,经臣抚谕,必不敢仍请攻犯。臣当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治夷!此臣之素志,事犹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江浙择一港口,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页期;宣谕诸岛。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躯报效。赎万**之罪。”

    这一段,便是王直的谈判条件;如果你答应开禁通关,我可以接受招安,学那宋江攻打方腊一般,帮你搞定倭乱不过潜台词是,我自信不会落到宋江的下场。

    看完之后,沈默却有些茫然。这封信固然暴了那个海盗头子爱吹牛.不着调的毛病,不过也不全是胡言乱语,如最后一段‘不战而屈人之兵’,显得相当动听,也许真的可以打动人主他深知嘉靖皇是个怕麻烦的老人家,但矛盾的是,他又是个**要面子的皇帝,沈默也猜不透他看到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不管话说回来,不管朝廷接不接受王直的投效,都已经开埠了,这样双方就有了合作基础,可以先赚钱再说别的嘛。

    所以沈默决定先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搁置起来,想法子拖上一拖,等着让朝廷见到真金白银,再将王直投效的事情报上去,看朝廷会不会答应。

    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有看官要问,甭管这王直是真投还是假效,只管与他虚与委蛇,些个委任状。给他个空头总兵当当,让他跟日本人斗去呗,此举惠而不费。不利用就是个傻子了。

    您还别说,大明朝的读书人跟傻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朝上国.唯我独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对外关系上,向来**无比,不服就打。打不过也要打,被打败了也不求和。不赔款。不互市,那种天下第一强国的信念,深深刻在骨头里。

    要说在对付农民起义时,招安自然没有问题,那属于内部矛盾,怎么弄都向;可现在抗倭战争,虽然明知‘真倭’不是主力,可朝廷那帮大佬,还是将‘假倭’视为数典忘祖的叛徒,开除了中国国籍,换句话说。就是不齿与其为伍。再换言之。对这些‘叛国者’,朝廷那都是下过必杀令的,虽然默认王直可以利用一下。或者苟且权宜,却几乎不可能在台面上承认这件事的。

    深谙朝廷风气的沈默,知道这时候要是呈上这封信,可能要引起轩然大波,那些闲得蛋痛的清流,定然会喊打喊杀,将他的好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果也搅黄了。

    而老江湖王直,毕竟是混江湖的。不懂朝中人心态,竟还抱着招安的想法,那只要最终的结果没出来。他就不会在与朝廷为难。

    换言之,苏州开埠的最后一个障碍,扫平了!

    将信件小心收好,沈默轻声道:“你回去告诉老船主,开埠的事情我能做主,自然绝无问题;但是给老船主什么职务,如何安排,就不是我一个市舶司的提举能说了算的。”说着啜一口清茶道:“但我会尽快上报总督大人,请朝廷定夺。”

    毛海峰是看过胡宗宪的那两封信的,‘知道’朝廷目前的态度,还是倾向于和谈招安的所以没有怀疑沈默的说法,如释重负的笑道:“没问题,我干爹说了,投效的事情并不急,等着将来立了功,也许更有利一些。”

    “看来王直同样对朝廷有疑虑。”沈默新说,这样正好,大家互相利用,一起赚钱,别的方面就先不瓜葛了。

    既然双方已经就开市达成共识。毛海峰便代表他义父,提出了实际的要求——悬挂五峰旗的船只,可以自由出入吴淞江,与苏州府的商人贸易,当然会按照朝廷的税率交税。

    刚说第一条,沈默就不愿意了。朝廷的关税税率,是五十税一。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如果按照这个税率收税,那要达成二百万两白银的水手总额,贸易量就得达到一亿两;而这还是今年的要求,从明年起,每年递增两百万两,到第五年,嘉靖要求的关税收千万。那一年的贸易额就得是五亿两白银。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是不可能。

    而且就算可能,沈默也不会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全流到富户手里他手里必须要有钱,这样才能设法引导那些富户,不再有钱就买田致地,或者埋到窖里,而是让那些钱流动起来,真正成为社会繁荣与进步的力量源泉。

    所以他无法接受这一条,无法允许自由贸易。沉吟片刻,轻声道:“请问海峰兄,按说走私不用交税,利润应该比开埠互市要高得多。为什么老船主如此执着的,想要开海禁,通关纳税呢?”

    “嘿”毛海峰想一想,点头道:“罢了,大人对我太够意思了。我也不能跟你藏着掖着。”说完便压低声音道:“我们五峰旗,虽然可以插遍大洋,却没法到岸上来。原先若想做买卖的话,就得跟沿海的一些大户合作,但那些人心黑得很,卖给我们东西时,漫天要价不说,还经常以次充好,缺斤少两。让我们的收入和声誉都大受损伤。”

    “确实是和问题。”沈默颌首微笑道。

    “但这个还勉强可以容忍。”毛海峰愤愤道:“令人忍无可忍的是。他们在给我们卖东西时的表现,简直是缺德加冒烟!”怕沈默不明白,他解释道:“日本的武士刀.南洋的香料.西洋的奢侈品,向来也是有销路的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他们那里代售,约好了定期结算。他们却不是说产品滞销,只能贱价出售;就是说风声太紧,查禁太严。故意拖着,不支付我们货款。变本加厉的占我们的便宜!如果强要。他们便会引来官府抓人,让我们无可奈何。”看来在九大家撑腰的闽浙海商面前,强大如忘五峰者,都自觉是弱视群体的一员。

    毛海峰说的是大实话,王直之所以反复要求开海禁,当然不是因为他忧国忧民,而是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富,被闽浙海商巧取豪夺罢了。

    “你也知道那些大家族的能量。他们势大财雄,根深叶茂。”沈默不紧不慢道:“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同知可以对抗的。如果任其自由贸易的话,难免会被他们操纵了行情,你我两方却没有什么办法到时候市舶司行同虚设,还是他们说了算。我们等于白忙了一场。”说着苦笑一声道:“海峰兄听说今春的粮食之战了吧?”

    “听说过。”毛海峰一脸钦佩道:“大人一柱擎天,力挽狂澜,将那些人的阴谋挫败,我干爹赞不绝口。说您是奇才,还想跟您见见面。探讨一下心得呢。”沈默肃容道:“少不得要向老船主讨教。”

    他对王直的尊重态度,让毛海峰十分舒服,便关切问道:“不知大人有何解决之道?”

    “这个事儿市舶司不好出面。”沈默微笑道:“但可以成立一个拍卖会,每一笔交易都在拍卖场。以暗拍的形式买进卖出,这样就不怕有人操纵行情了。”

    待沈默说完了,毛海峰两眼发直。扰扰头,尴尬笑道:“大人别介意,我听不太懂。”

    “不妨下午去拍卖场看看,让他们当场演示给你看。”沈默微笑道。

    “那敢情好!”毛海峰高兴道:“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

    “还有。”沈默轻声道:“在朝廷下明谕之前,双方只是暂时停战,吴淞江是大明的内河,往来船只若是悬挂五峰旗的话,大明水军会视为赤**的挑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大呢感船只上了海上。再挂旗也比迟。”

    “这个,没问题。”毛海峰进一步妥协道:“我可以替干爹答应。”反正只是个面子事儿,没必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商人跟政客最大的不同。

    “很好。”沈默沉声道:“那我们下午去拍卖会看看,你就尽快给老船主信吧。”说着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今年还有二百万两的关税任务呢。”

    “我当多少呢。”说到这个。毛海峰突然笑道:“虽然市舶司没有开,但您跟我们做生意,已经不算违法了吧?”

    “我说不算就不算。”沈默也笑起来道。现在海禁已经解除,市舶司却还没有立起来。正是个可以钻的空子哦,不,应该说是合理利用规则。

    “那上次跟大人说过,收购生丝的事儿。”毛海峰上次离开苏州时。曾拜托沈默尽力收购生丝,他准备这趟回去的时候带上。

    为什么是生丝,不是丝绸呢?因为丝绸是日用品,而生丝在日本,主要用途是制作盔甲和武士刀,属于军备物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对这种物资的需求无比之大。而日本生丝的产量却十分低下,连三分之一的缺口都补不上。

    且我们知道,这时候的日本处于战国时代,物资极具匮乏,又因为盛产白银,导致物价奇高。据沈默从多方面了解,此时在日本,白银一百五十两,才能买一百斤生丝;而更高级的丝锦,则需要四百两才能买到一百斤。

    而在大明,正常价位是,生丝十五两一百斤;丝锦四十两一百斤。所以同样的东西,在日本的售价。是在大明本土的十倍!如此大的差价。除了供应关系的不同,还因为日本银贱,而明朝银贵。两者存在很大的差价——日本银一两在本土能换二百五十文钱。到了中国却能换七百五十文!足足三倍的差价!

    种种因素,使生丝与更高级的丝锦成为了最赚钱的商品,所以在历次倭寇抢劫中,生丝与丝锦都是倭寇的最爱。他们甚至会掠夺人口,专门为他们缲丝,以赚取丰厚的利润。

    有人要问了,既然利润这么大。还抢劫干什么?直接拿钱跟老百姓买生丝不就得了?如果买得着,当然没问题,可有九大家和沿海大户在。就一定会让王直们买不着。

    他们垄断了生丝出口,将价格控制在国内售价的七八倍,毛海峰如果按照这个价进货,也挣不到几钱银子。所以他上次来谈判的时候,便请沈默帮着尽量收购些生丝或者生锦。

    沈默正为今年的指标发愁他现在虽然趁个七八百万两银子,却是帐上的,要是交出那么多现银。的下的营生非得瘫痪了不可。双方一拍即和,沈默便开始以织遭局的名义,默默收购生丝。

    今年因为粮食危机,引发了金融危机,使很多丝绸工场开工不足。对生丝的需求量不及往年的一半,生丝价格自然下落。沈默瞅准机会大量买入,所耗金额,仅是平时的六成就这还让那些缲丝大户趋之若骛呢!

    最后毛海峰以每百斤一百两白银的价格,收购了生丝八十万斤,以每百斤二百五十两白银的价格,收购了四十万斤丝锦。沈默抛去本金,以及各项费用,竟然一笔赚了将近一百万两。

    “好吧,陛下,您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了。”沈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如是些道‘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微臣相信一定可以完成另一半的!’当然不会说的这么白。[(m)無彈窗閱讀]

    .待所有大人物都落了座,青楼行会的会长,便宣布大会开始,这一点让沈默颇为欣赏,至少没有让人无比扫兴的领导致辞。

    取代那败兴玩意的,是湖上的一声炮响,将人们的目光,全部引向湖心处。

    正在人们还一阵茫然时,只听得一声声尖啸划破夜空,伴着阵阵的惊呼,一道道焰火射入高空,转眼便如菊花般绽放。一时间半边夜空中五彩缤纷,锦绣团团,美得令人忘记了呼吸。

    沈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焰火,心里直后悔,没有带若菡一起来。

    只是这年代,放烟花的成本极高,即使不差钱的苏州青楼界,也只能燃放半刻钟的时间,就这么短的时间,几千两银子便流水般的淌出去了……

    半刻钟后,烟花散去,望着了.无痕迹的夜空,人们久久不愿低头,仿佛在回味方才那场绚丽的春梦一般。这也是烟花的缺点,刹那的绚烂越是震撼,就越让人无限惋惜。

    但当他们低下头,把目光投效湖.面时,心头的遗憾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兴奋,无比的兴奋!

    因为湖心处那些一直刻意收.敛的花船,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一齐点亮了船上的千百盏灯火——一艘艘妆点的美仑美乱的花船,便纤毫毕现的展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江面上亮如白昼,花船上的五彩缤纷,又倒映.在水面上,伴着湖波荡漾,色彩变化莫测,让人愈加眼花缭乱。

    待那些花船开的近了,观众们才看清,这些船虽然.都是精美绚丽,却也有各自的主题。比如那艘--%138看书网%--的,便将自个的花船,装点成个大花园一般……牡丹、芍药、山茶、玉兰,各式各色的花灯,营造出一副百花齐放的景象。一个身穿鹅黄色宫装的窈窕女子,站在其中,顾盼生姿。让人不禁联想到莺歌燕舞、蜂飞洋溢的春天,一位贵妃娘娘来到御花园赏花弄春一般。

    还有将花船装点成百鸟园的,在垂柳满枝、满树.挂金的‘树林’中,挂着一盏盏各式鸟灯,在最醒目地方,又有一个身穿深绿孔雀翎长裙的女子亭亭玉立着,仿佛在听鸟儿叽叽喳喳合唱一曲‘百鸟朝凤’一般。

    原来花船什么.主题,不是由工匠随心所欲,而是要配合参会佳丽的特点,做到相得益彰,相映生辉。如果做到了,必然能在正式表演前加分,也可以将原先的缺点掩盖住,甚至变成优点。比如说那艘百花园,正是因为那位姑娘是丰腴形的,在娇小玲珑的一众佳丽中,显得有些吃亏。但经过这个‘贵妃赏牡丹’的场景一烘托,就让人顿觉她是四大美人的化身,就该这样丰腴才是,便把缺点转化成了优点。

    其余各家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得将花船妆点成瑶池,不用说,佳丽打扮成了七仙女;有的妆点成了美丽的西湖,也不知他们家的佳丽,到底是苏小小还是白素贞,却是有些失败。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令观众们大饱眼福,也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在万众期盼中,第一艘‘--%138看书网%--’的花船,也就是那位‘杨贵妃’小翠仙登场了。

    那小翠仙果然是极美的女子,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之中自有一股妩媚味道,她身上披着绚丽裙裾有如虹霓,全身饰以璎珞,冠饰也极华丽,称步摇冠……顾名思义,那冠是会随着步伐摇曳的,也摇得下面人心痒难搔。

    她是上届的亚军,名声已经很大了,这从她一上台,便引来阵阵不绝的欢呼声便可见一斑。对今年的花魁,小翠仙和她的东家也是势在必得,只见她款款站在台上,自我介绍岁重金求得一套《霓裳羽衣舞》的乐谱、舞蹈,乃至服饰,闭关修炼大半年,力求将这个李隆基作曲,杨贵妃编舞并领舞的唐朝第一舞,完美的重现出来。

    人们的胃口自然被高高吊起,场中很快停止喧闹,大家都安静的望着台上。读过书,比较有品味的人想看看时隔千年之后,这曲《霓裳羽衣舞》,能否展现出虚无飘渺的仙境和仙女形象,能否如千年前那般**。

    就算不懂什么叫‘雨衣舞’的一般老百姓,可也知道唐明皇扒灰杨贵妃的动人故事,所以也十分期待,想看看这对不伦的皇帝夫妻,到底捣鼓出个啥舞蹈……八成是艳舞吧?众人如是想道。

    好在小翠仙听不到众人的想法,丝毫不受影响的招呼伴舞上台,将自己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见她摆好架势,众人便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唯恐错过每一个画面。

    待听到一声云板响起,她便轻启朱唇,吟唱道:“天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当吟到最后一句时,音乐声渐起,抒情优雅,不疾不徐,是由磬、箫、筝、笛等乐器轮奏,台上的表演者不舞不歌。

    当人们沉浸入抒情的音乐中时,终于见那顾影自怜的舞者动了,罗袖轻舒,娇躯曼转,带领众女子跳起了流芳千古的霓裳舞。

    只听她放开歌喉唱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伴着歌声,身段飘摇,渐渐翻跃如风,令人眼花缭乱。

    乐曲声越来越疾,她的舞蹈也越来越快!繁音急节,乐音铿锵, 舞姿也‘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在那一刻她已经完全化身为那位惊为天人的杨贵妃,与这霓裳羽衣舞完美的融为一体!

    直到乐声渐渐转慢,她的舞姿也跟着柔缓下来,‘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终于在乐曲戛然而止的同时,她也背对台下停了下来,就在众人恋恋不舍之时,便见她‘回眸一笑百媚生’,顿觉‘六宫粉黛无颜色’,痴了片刻,呆了一会儿,才拼命鼓起掌来。

    小翠仙的表演极为成功,这从四下人群经久不绝的掌声,便能清晰感受到。然后几个著名的文士一番讨论,派个代表上台点评几句,说她‘舞姿华采飘逸,令人赏心悦目’云云……若是唐解元那个年代,由群众的呼声,选出几个公认的人选,再由几个著名的文士一番品鉴,便可产生花魁人选。

    但现在不行了,群众的呼声也好,名士的点评也罢,都只能算是个参考——现在排定名次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佳丽所得金花的数量,明面上的说法是因为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选出的结果往往争议很大,其实谁都知道,这样不过是为了变着法子捞钱而已,因为送一朵金花就得出一两金子,这些钱都是前排就坐的财主们出!

    一两金子等于八两银子,一朵金花就够小康之家舒舒服服过一季了。

    在归有光等名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摇头叹息中,送花已经开始了,这个送八朵,那个送十朵,不一会儿便积攒了将近一百朵。当然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如果后面的佳丽得的金花比她多,那么她的支持者还可以继续追加,不限次数,不限数量!

    可见组织者十分清楚人的攀比炫富的心理,知道只要一较上劲,这帮大爷扔出钱都不稀奇。

    果然,随着后面的佳丽上台争奇斗妍,各展千秋,统计的金花数也节节攀升,到两个时辰后,小翠仙虽然仍排在第一,但金花数已经超过了两千朵。但领先优势并不明显,柳含烟、芸仙儿、绿柳青几个拥趸众多的,也都得了一千**百,看来非得等最后一**比拼,才能得出结果!

    按照往年的经验,最后一轮的送花数,会在目前的基础上翻一番的。因为很多自觉有地位的人会最后出手,好让自己被当成决定性的人物。

    四大佳丽笑语晏晏的站在台下,眼光中却满是凌厉的杀气,恨不得将对方杀掉了事。

    这时候,青楼行会的会长,兼此次大会的主持人,在台上高声道:“还有没有再上场的?如果没有的话,现在就统计初步结果……”虽然手中有报名表,但许多已经报了名的青楼和佳丽,在看了前面人的表演后,便会临阵退缩,不想自取其辱,所以他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要参加。

    他又问了两遍,刚要宣布表演结束,突然从湖面处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引得众人纷纷越过瑶台,朝金鸡湖上望去,只见湖中不知何时多了一--%138看书网%--悠,似春回大地,繁花似锦,蜂鸟雀跃,天地生辉;不一时又如流风回雪,换了人间,众人眼中的景色萧瑟,残垣断壁,只见花败柳枯,一片昏黄,心情也跟着消沉下来。

    这时,便听她轻启朱唇,声如黄莺般宛转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词似乎是沈默当日所唱,但比起他那荒腔走板的唱腔来,是要强之百倍的,显然经过人家苏雪姑娘重新编排,在无大锣大鼓烘托气氛下,仅以清唱的形式,便能够清丽悠远,旋律更加优美动听,可见牡丹还得美人戴,不能送给老牛嚼啊!

    几经宛转,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沈默当日已经醉倒了,没有再往下唱,苏雪便凭着超强的音乐素养,将这段唱词补起来,便听她接着唱道:“却只恨少年公子负恩多,珠泪纷纷湿绮罗。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掌声?没有掌声,不是不配,实在是不能——人们久久不愿出声,唯恐从那凄美的意境中掉出来,留下无尽的遗憾。这次,就算最俗的人,也长大了嘴巴,感受着那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过了许久许久,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才响起来,经久不息,坚决不停,直到苏雪大家只好重新上台返场,这才稍歇。

    苏雪只好又弹了一曲,观众还不愿放她离去,一直连返三场才罢休,再看她得到的金花数,已经破万!

    差距无法弥合,那最后的大决战,已然没有意义,但那青楼行会的会长,依然乐得合不拢嘴,一个苏雪大家,便已经抵过全部了,还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本届花魁,毫无争议的落在苏雪头上,潇湘楼也获得了一块‘独拥花魁’的牌匾,以及三万两银子的奖金。

    然后便是颁发花魁的桂冠……按惯例,向来是由府尊大人来颁发的,在众人的邀请下,沈默欣然上台,对于苏雪能唱着自己的歌夺冠,他还是与有荣焉的。

    亲手为苏雪姑娘戴上桂冠,沈默刚要下去,便听那会长笑道:“大人请留步,按规矩,苏姑娘还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请大人代为见证。”[(m)無彈窗閱讀]

    .沈默不由笑道:“不知苏大家,有什么心愿需要达成?”心里却暗道:‘该我屁事。’

    苏雪摘下头上的桂冠,轻轻捧在手里,轻声道:“大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没有全部教给小女子,虽然绞尽脑汁补上后半段,却总有狗尾续貂之感……”

    此言一出,引得场下一片哗然,人们才知道,这首曲子竟然是府尊大人所作,转念却又了然了……堂堂第一状元公,岂能没有脍炙人口的代表作,那说出去才叫寒碜呢。

    沈默不动声色道:“呵呵,大好的机会别浪费在枝节末梢上,你应该许些更重要的愿望。”

    “对小女子来说,”苏雪却一脸淡然道:“这世上再没有比音乐更重要的事情了。”

    “是么?”沈默呵呵一笑,心说,当我没说。

    “那苏大家到底有什么愿望.呢?”青楼行会的会长高声问道。

    “小女子希望,”苏雪的粉面微微一.红,声音霎时低了八度道:“能与大人,将这首‘良辰美景’谱完……”她的声音虽小,却仍被扩音缸放大,让方圆一里内的观众,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方才众人是哗然,那现.在他们的反应便是……大爆炸!任是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暧昧之意,分明是苏大家思凡,准备结束清倌儿生涯了嘛!

    看来这第一个恩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选来选便选到了府尊大人头上。

    人们虽然一肚子酸水,却也不得不承认,选择绝对.正确啊!无论从相貌、学识、地位、才情,沈大人都是无可挑剔的雀屏中选,实在是入幕之宾的最好人选!

    让他先拔了头筹,确实无话可说。

    更何况有属下的官员、那些被他收拾服帖了的.大户、真心实意拥护他的富商、大大有求于他的外地客商、甚至爱看‘状元郎独占花魁’戏码的普通老百姓在,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如大海中的浪花,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不知谁先起哄,人群便爆发出一阵阵叫喊道:“答应!答应!答应!”

    让被将了一军的沈大人十分的尴尬,心中不禁暗暗埋怨,就算想跟我困觉,也该私下里说啊,我难道还能不答应?这样闹得尽人皆知干什么。

    只是他也不能说不行,如此风流雅事,若是拒绝的话,会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沈默只好敷衍笑道:“苏雪姑娘的要求很好满足,这样吧,改日有空,我们好生切磋一下。”

    见他使出缓兵之计,爱起哄的众人自然不能善罢,一起高叫道:“今晚!今晚!今晚!”让沈默好生尴尬,同时心中又隐隐跳动着,那么一丝期盼。

    苏雪的神态反而恢复正常,大大方方道:“小女子在小舟上略备薄酒,不知大人今晚能否拨冗?”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让沈默说不出半个不字……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花魁大会圆满结束,但皓月当空,江风习习,良辰美景岂能虚耗?人们不愿就此回去,便在湖边、在湖上通宵欢宴起来,笙歌四起,笑语绵绵,好一个人间天堂!

    湖上至少有两三百只游船画舫,却十分默契的将湖心位置空出来,让给那艘不算太小的小船……

    船舱里洞烛高照,红毯铺地,桌上摆着一席清雅的席面,以菜蔬水果居多,也没有酒。

    苏雪进内舱更衣,沈默坐在外间的酒席前,琢磨着待会要发生的事情,心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夫人已经暗示过,在外面的事情她不管,只要别带进家里就行……至少他是这么理解的。

    感觉横竖都不会吃亏,他也没有心理负担,按说应该很开心才对,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安呢?

    细细想来,是因为这事儿来的蹊跷,以那苏雪惯常的言行看,似乎是个很清冷的女子,再想想她演奏时的痴迷劲儿,分明已经寄情于琴了。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女人物欲低、有理想,怎么看都不像赶着献身的类型。

    相信她也不会幼稚到,以为跟自己睡一觉,就能登堂入室,成为太守夫人了吧?

    那么……难道她真要向自己请教琴艺?是我们这些俗人想浊了?

    反复寻思不得要领,他觉着这种来历不明的美食,还是不吃为妙,虽然看似可口无毒,谁知道吃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呢?可要是不吃,那该多可惜啊……

    至少有一点,他确实比一般男人强——那就是虽然也会意yin,却从不自恋到,觉着天下的女子都会对自己投怀送抱,这是沈默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与此同时,那位在内舱中‘更换衣裙’的苏雪,也在经历着一场思想斗争……

    她仍然穿着演出时的衣衫,只是已经打散了头发,望着从发际取下的玉钗出神。

    到目前为止,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自那人的策划。下一步,便是将这支纤细的玉钗,**桌上的那坛未开封的女儿红中。

    这中空的玉钗也是那人给她的,只要一插进去,里面的药粉便会溶入酒中,无色无味,且无法被任何工具检测出来。因为那根本不是毒药,而是……*药。

    想到这里,苏雪心头一阵阵痛楚,她长久以来天真的坚持,就要这样葬送了,而且是以一种极卑鄙的方式,且会带来极恶劣的后果……

    “哥,你怎么能笃定,沈默只要跟苏雪……那个之后,就一定会俯首帖耳呢?”另一艘小船上,陆绣一脸不解的问道:“虽然那家伙贪花好色,但更是理性的可怕,恐怕这种人最在乎的,永远不会是女人吧。”

    “你说的不错。”陆绩桀桀一笑道,自从看见沈默上了苏雪的船,他的心情便一直很好,道:“管他心如铁石,还是圣人下凡,我都有法子让他乖乖就范。”说着从袖子掏出样东西,忍不住显摆道:“因为我有这个。”

    他带着黑手套的手上,便出现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陆绣对此并不陌生,不由奇怪道:“这不是我给那苏雪定期吃的‘七日断魂散’吗?”陆绩当初对她说,为了控制住苏雪,每隔七天便给她用一次这种药,如果等到第八天还不用,她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这不是一般的毒药。”陆绩嘶声道:“而是湘西苗人的蛊毒。”

    “蛊毒?”听到这两个字,陆绣身上便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放蛊自古以来都被看着是一种很可怕的害人巫术,一般由毒虫毒物经过神秘的法子炼制,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也可将人折磨的死去活来,向来为官绅百姓所惧怕。

    其历史,从先秦到现在经久不衰。在汉唐时期,蛊毒于江南地区十分的盛行,几乎豪门大族都供奉着放蛊的师傅,就算不为害别人,也求保自己平安。

    这种会造成极大不安,且危及大人物性命的东西,自然遭到历代统治者的严厉打击。历代律法中都规定,置造、藏畜蛊毒杀人者斩;即使未杀人者,也会被抄家流放两千里,安置于极南瘴气之地,其同居家口,虽不知情,亦在流放之列。

    在官府的严厉打击下,到了本男,放蛊之法在汉人中渐渐失传,但云南湘西等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却依然广为流传,甚至推陈出新,玩出了许多花样!

    其中,云南的主要以各种杀人蛊毒为专;湘西苗人的蛊,则以功能繁多著称天下。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湘西人都会放蛊。放蛊的技术,主要掌握在湘西苗女的手中……放蛊不同于其它传子不传女的秘技,相反是只传女而不传子。

    这些会放蛊的妇女,湘西习惯将她们称为草鬼婆。而陆绩,正是利用他在湖南的关系,强拘了一些草鬼婆,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得到了他想要的蛊。

    之前说过,湘西的蛊毒作用繁多,除了害人的那毒虫蛊,还有三种很有趣的蛊,分别是情蛊、怕蛊、恨蛊。这三种蛊,都是湘西女子独占爱情,维护家庭稳定的法宝!

    情蛊是女子为得到自己喜欢,而又难以得到的男人所下的一种蛊,中了情蛊的男人,往往会身不由己地被情所惑,宁肯舍弃已有的幸福,义无反顾地移情于放蛊的人。

    至于怕蛊,顾名思义,就是让中蛊之人会怕自己,乖乖听话的一种蛊。据说这种蛊药,多是婆婆下给媳妇,妻子下给丈夫……

    三种蛊药中,又属恨蛊最为可怕。这种蛊,一般都是绝望妻子对待负心汉时,使出的最后杀招。中了恨蛊,尚不迷途知返,十有**难逃一死……

    这三种蛊,可以说是湘西妇女维护家庭、保卫爱情的有利法宝,一般没有拿来做坏事儿的。

    但就像有人说的,世上没有邪恶的物品,只有邪恶的人,只要人的心思坏了,什么东西都能拿来作恶。陆绩因为小时候在安陆生活过,对这种东西记忆犹新,所以在正面无法撼动沈默时,他第一个便想起了巫蛊!

    想想吧,如果能将沈默的心智迷惑住,变成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那市舶司和苏州府,都将变成他陆绩的!

    为了让沈默的变化更自然,难以被外人察觉,他选择先用情蛊,然后过一段时间,再给他下怕蛊……当然如果能将情蛊与怕蛊同时使用,效果叠加会更好,但可惜的是,一个人同时只能养一种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被抓来的草鬼婆,将本是一对的公母雀鸟烫死,分别暴晒干,然后放进蛊盆,用火烧至能飞出蛊虫,便为他制成了情蛊。如果是草鬼婆自己使用,只需将母蛊留下,然后将蛊虫下在沈默的饮食中既可。

    只是考虑到,谁也不会相信,沈默能恋上个阴森可怖的草鬼婆,万一被人解了蛊就不好了。所以他非得用个漂亮的汉人女子代替,于是选择了无辜的苏雪……

    不过苏雪不是草鬼婆,也不会身外养蛊,必须要以自身为鼎炉,将母蛊养在身体里,然后还得与沈默在蛊虫附体,种下情蛊。

    而那所谓的‘七日断肠散’,不过是养蛊的食料罢了……

    听了乃兄的描述,陆绣只感觉一阵阵寒意,她自然是痛恨沈默的,恨不得将他消灭掉,可也不齿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把一个个好端端的活人,变声可怜的提线木偶!

    便轻声问道:“苏雪,她知道吗?”

    “是的,”陆绩颔首道:“昨天你一把她叫过来,我就跟她讲了。”

    “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陆绣小声道:“卑鄙。”

    “无毒不丈夫,”陆绩不以为意的笑道:“为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说着冷冷瞥她一眼道:“不要滥发慈悲,别忘了是谁给我们那么大的羞辱,让我们落到这般田地的!”

    知道多说无益,陆绣幽幽一叹道:“你,真的彻底变了……”

    “呵呵……”陆绩随意笑笑,仿佛不放在心上,却暗暗道:‘也得想法子在你身上下个蛊了,省的整天三心二意。’

    那艘船的外舱里,沈默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但他一点也不急躁,反倒想着多浪费一些时间是最好。因为既然进来了,现在离开显然太没面子,非得等着天亮,才能装作心满意足的出去……他就是这么个好面子的家伙。

    不过他对自己的自控能力没什么信心,坐怀不乱这种事儿,对男人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发生,其一是柳下惠那种不举男,其二是怀里的姑娘是在太次。

    若是苏雪这种等级的,恐怕就算明知是美人计,他也只有将计就计了……

    矛盾的心情让他恨不得苏雪在里面睡着了,一觉到天明是最好了,让自己心里不用再斗争。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内舱的卷帘动了,一身鹅黄色纱裙的苏雪出来,手中拎着个精致的酒坛。

    “让大人久等了……”苏雪欠身施礼道。

    “没事儿,长夜漫漫,正适合浪费。”沈默微微一笑道,此时他终是横下来心来,暗道:‘来吧,管他三十六计,我都接着就是!’还不信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能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苏雪坐在他的右手边,双手捧着那个酒坛道:“二十年的女儿红,请大人品尝。”说着便要打开。

    “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孩做呢?”沈默伸手接过来,拍开泥封,浓郁的香气便飘溢出来,不由陶醉笑道:“果然是二十年以上!”便对苏雪道:“我用大杯,你用小盅,可好?”

    “谢大人体恤,”苏雪轻轻一撩额头的发丝,笑笑道:“不过小女子的酒量尚可。”

    沈默不由开怀笑道:“这倒是我小觑了姑娘。”便将酒液倒了两大杯。

    他将一杯搁到苏雪面前,自个举着另一杯,放在灯下端量起来,还摇头赞叹道:“都说酒是陈的好,这话果然不假,你看这色泽,真是太棒了!”此时,他手中的酒杯,与灯,还有那苏雪姑娘的双眼,正好呈一条直线。

    他便利用灯光对苏雪视线的干扰,不动声色的将带着戒指的食指,伸进酒杯中,稍稍顿一顿才移开,又道:“哎,都不舍得喝呢。”说着余光瞥到手指上,见戒指的颜色没有改变,这才放了心……这个花花绿绿的戒指是毛海峰给他的礼物,据说是番邦的神奇玩意儿,只要酒里掺了东西便能引起颜色的改变。沈默做过实验,无论是掺了醋、泻药、蒙汗药、甚至是墨汁,都能立即变色,十分的神奇,也不知是个什么原理。

    “先干为敬。”苏雪仿佛看到了他的小动作,端起酒杯,便喝光了……

    “那我也不客气了。”沈默也放心的饮下他那一杯……[(m)無彈窗閱讀]

    .感谢那个‘还’字,胡宗宪的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按照胡某人原先所想,沈默是皇帝直接派下来的官,虽然他从不承认有‘密折专奏权’,但想来就不可能没有,至少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一般的封疆大吏……不然的话,苏州今年几次风波,都在朝堂上掀起了大风浪,皇上却为何置若罔闻,从不派人追究,也不让人追究呢?

    所以胡宗宪从来不低估沈默的能量,如果他肯与自己一道攻阮鹗,此役必胜无疑!

    但现在这情况,他也不好强逼,只能软语相求道:“官场上的师生关系,向来是指会试,而不是乡试,请拙言莫要拘泥于此,帮帮为兄吧。”

    “部堂,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沈默沉声道:“若按朝中那些人的划分,你是严党,我是徐党,可事实上,他们向来将咱俩视为一党。”两人的关系太深了,在外人看来,就好比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一般。

    胡宗宪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便又听他道:“如果我也掺合进来,为你摇旗呐喊,那在别人看来,就不对错多争,而是派系斗争了,如果一旦被如此界定,那就不能就事论事了,很多人会反对而反对,反而对部堂不利。”

    胡宗宪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沈默知道他心里肯定有所怨怼,便轻声道:“部堂,一旦您上疏便会形成督抚相互攻讦的局面,朝廷为了东南大局着想,肯定会拿下一个的……而阮公无论从资历,人脉,还是能力上,都远远不是部堂的对手,所以……”说着轻叹一声道:“到时候还请部堂大人手下留情,经免遭人非议。”

    胡宗宪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放弃了对沈默的劝说。

    沈默知道这样算完的话,他必然心生怨怼,便笑道:“这院子里养着两只白鹿,是舟山县令这次带来的,我正琢磨着要献给部堂呢,您不妨去看看。”

    “一行白鹭上青天?”胡宗宪城府极深,已经看不到丝毫的不快,反而呵呵笑道。

    “不是,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沈默笑道。

    “吓,真的么?”胡宗宪终于绷不住了,霍然起身道:“快带我去看看?”

    沈默也笑着起身道:“就在花园里,部堂随我来。”便领着胡宗宪,往园子里去了。

    一进去园子,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在草地地悠闲的吃草。

    “果然是祥瑞啊,祥瑞!”胡宗宪一阵狂喜道:“惊得两中小鹿浑身一紧,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怪人’的一举一动。

    一见到那两只白鹿,胡宗宪也顾不得尊容了,咧嘴笑着走过去,伸出双手竟要拥抱它俩,吓得两只小鹿各奔东西,嗖的一声便不见了,撇下一厢情愿的胡部堂,呵呵的在那里傻笑。

    看管要说,不就是两只得了白化病的小动物吗?为何胡部堂比见了亲妈还亲?道理很简单好下所欲。要是把它送给嘉靖帝,那可真是牛郎配织女,找到对象了。

    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自我怀疑,到底能不能干成;若是几十年都没有成功那就会陷入极度严重的自我怀疑中。话说嘉靖帝潜心修炼几十年,别说成仙了,就连腾云驾雾也不会,时间一长嘉靖皇帝自己也没信心了。

    这时候真么办?就得不断加强信心呗,太监们向他进献冬燥夏寒的丹药,让他吃了不知冷热,可以冬天穿单衣,夏天穿皮袄,让嘉靖帝自以为是修炼有小成,自然信心大增。

    除此之外,能增加皇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所谓祥瑞,便是天现彩云,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奇禽异兽等等。这些不寻常且对人有益的现象,自古便被认为,是老天爷对他儿子的行为和施政的赞成或表彰。

    历来的皇帝都渴望有祥瑞来证明自己还不错,而一心投奔老天爷的嘉靖帝,更需要有祥瑞不断的出现。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老天爷是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从十几年前,人们便发现了这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不断的捣鼓出点什么来,当做祥瑞送给嘉靖帝。起初皇帝饥不择食,什么玩意儿都信,不知当了多少回冤大头。但后来眼界高了,也回过味儿来了,哪有那么多祥瑞?老天爷的勋章就那么不值钱?(迷一样的世人

    便严厉惩治了几个‘妄献祥瑞’的不法之徒,并令礼部按照《符瑞志》,严格划分祥瑞的数量和等级,不在此列的玩意儿,就别献给随朕了,自个留着当个传家宝吧。

    按照礼闻郎中手里的‘祥瑞标准’,这种老天爷颁发给他儿的勋章,可分为即五个等级,分别嘉瑞,大瑞,上瑞,下瑞,最高等级的嘉瑞,是出现‘麟凤五灵’,也就是麒麟,凤凰,神龟,龙、白狼神神兽,大瑞是指出现‘景星,庆云’等六十四种自然现象为大瑞,是‘白狼,赤兔’等二十八种仙物;中瑞是‘苍鸟,赤雁’等三十二咱名物;下瑞是‘嘉禾,芝草,木连理’等十四种灵物。

    而白鹿,赫然在二十八种仙物之中,属于大瑞!《符瑞志》曰:‘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也就是说,当皇帝贤明仁德的对待臣民时,白鹿便会蹦蹦哒哒的出现。

    而且据史籍记,当年老子投生,乘的便是白鹿。

    呃,老子不是在下,是李聃。

    胡宗宪虽然坐稳了东南总督的位子,但赵文华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当然不是对那位梅村兄兔死狐悲,甚至不是担心受到牵连,而是恐惧在朝廷失去了内援。

    与朱纨,张经,周铳等人的书生意气不同,胡宗宪是个深通权谋之人,他认为平倭成败,三废靠武力,七分靠权谋,而权谋之中,取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又是关键。原先有赵文华在,帮他打点这一切,现在没了赵文华,就得自己来弄这事儿了!

    可问题在于,出来当年中进士。然后再刑部实习了一段时间外,他这个东南总督,就再没有进过北京城……按说四品以上官员,没三年都要进京叙职一次的,可胡总督这官升的太快,统共没凑起三年前,再加上东南战事吃紧,他就更没办法进京了。

    这下就无奈了,从皇帝到朝中的大员,他从没见过面。当然了,严党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双方鸿雁传书,礼尚往来也很频繁,但毕竟没有任何交情,关系也虚得很,让他很不踏实。

    而且从本心讲,他觉着到了自己这个地位,不应该再跟严党搅合到一起了,毕竟严党名声太差,臭不可闻,等严嵩一死,说不得就要拉清单。自己还年轻……如果你四十多岁能干到总督,那也会觉着自己路还长着呢……有给严阁老陪葬,要另寻靠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嘉靖帝身上,朝思暮想着投其所好,就是一直找不到思路,现在见到了礼部指定的高级祥瑞,胡宗宪的欣喜若狂,实在太好理解了。

    “竟然真的是白鹿!”他现在完全可以笃定,有了这对白鹿,自己顶能圣眷隆厚,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位子了。

    他激动的拉着沈默的兽,为自己方才小心眼,深圳惭愧道:“好兄弟,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

    沈默也激动的回应道:“部堂应该明白我的心了吧?

    “我又何曾怀疑过呢?”胡宗宪呵呵笑道,边命令卫队长亲自待人把守这个院子道:“那两个小东西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头来件我吧!”卫队长骇然。

    两人便相携回到前厅,亲密更胜往昔。

    重新看茶后,胡宗宪才从狂喜中摆脱出来,开始端着茶杯,寻思起如何献献瑞来,这样一个天赐的良机,想要利用好了,还得好生筹划才行。不能不说‘这是臣胡宗宪送的’,那又十分的功劳,也得不到三分的好。

    ‘还得有一篇贺表’胡宗宪心说,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些的,必须得名人,才子写出的妙文,华章,才能与祥瑞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便呵呵笑道:“那……这个贺表。还请拙言代劳。”说着拍着他的马屁道:“非得状元之才,才能写出与献瑞匹配的华章来。”

    沈默却只是摇头道:“这个我可写不了,脑子被八股文禁锢住,有板有眼的作文还行。让我写这种华丽的赋体,才华恐怕不够。”说着笑笑道:“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府中那些文人墨客该派上用场了。”

    知道沈默还是不愿掺合,胡宗宪苦笑道:“我养得那帮文人清客,文章固然拿手,辞藻也极尽华丽,无奈终是言之无物,令人看着干着急。”说着拱手道:“就算你不想写,也得提点一下,我好让那班人比着葫芦画瓢。”

    “让我想想……”沈默沉呤片刻道:“大概要紧扣三个中心。

    “拙言请讲。”胡宗宪受教,竟然拿起纸笔,准备记下。

    “第一,强调白鹿乃神兽,将其来历吹嘘一番,道诠上说,‘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将白鹿与‘道’、‘长寿’,联系在一起。”

    胡宗宪点点头,刷刷记下来。

    “然后,写有圣君才有白鹿,‘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这是铺垫,为下文张本。”沈默轻声道。

    胡宗宪再点头,便听沈默接着道:“由神鹿联系到圣君,最后自然要浓墨重彩的写,圣君如何圣明了,歌功颂德的文字不用说了吧。”

    胡宗宪呵呵笑道:“他们整天拍马屁,应该不用教。”

    “不过这马屁也要有讲究。”

    接着道:“得有艺术性才行,比如说,把皇帝迷恋斋醮说成是,把多少年不上朝,说成是无为而治,不上朝,不理政,也能天下大治,这就是天意,这就是仙意,白鹿主动跑出来献瑞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胡宗宪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道:“我终于知道,那些人整天舞文弄墨,为什么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拙言却可以连中六元了。”心说,这家伙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太强了,设身处地想想,皇帝被这样一拍,还不得舒坦的跟吃了人参果似的?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沈默不肯写这篇文章,,太肉麻了,对于一位靠真才实学考中状元来说,实在是有够掉价的。

    待胡宗宪完全记录下来,沈默道:”徐渭也就是这几天到,那些人写完了,可以给他看看。“徐渭是嘉靖身边的人,自然更明白皇帝的好恶。

    “噢。文长要回来吗?一听到徐大才子的名字,胡宗宪两眼放亮道。

    “他们几个案例游学,”沈默道:“先过来看看我,然后再去各自转悠。”早就说过,明朝的官员,除了成绩较差,没有前途的榜下即用。其余的要继续深造,除了读书观证之外,还有很合理的一项,就是游走四方,开阔眼界,体察民情。

    一般是翰林院学习一年后。便开出介绍信,把他们放出去游走四方。凭着介绍信,可以免费住驿站,且地方官还有馈赠,所以不用担心饿死在路上。对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来说,这一段历练。对他们将来从政是无比重要的。

    两个月前,徐渭他们便写信给沈默。说他们已经放了。第一站便先去找他,算算日子,差不多竟然能赶上花魁大会,只是不知何故路上耽搁。始终是没赶上。

    离开拙政园时,沈默见铁柱等人无不面露惋惜之色,不由笑道:“白鹿虽好,可我不需要,能这样用出去,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这对白鹿,是舟山知县带给他的礼物,沈默自然明白其价格,却犹豫着,要不要亲手献给皇帝。献的话,皇帝自然开心,还会给他赏赐什么的,可他二十一岁便已经当上知府了,在几年只能都声无可升。而祥瑞这玩意儿,就像屁一养。当时臭一阵也就淡了,散了,闻不到了。

    所以权衡之后,他觉着自己并不会得到什么实惠,充其量就是赐个飞鱼服,斗牛服,再赏点银子什么的,实在有些不过瘾。

    而他仕途还长着呢,估计再伺候几个皇帝都不成问题,万一下一个皇帝讨厌修道,继而迁怒蛊惑他父皇的人,那自个该怎么办?所以要想长久下去,立身还是得正啊,这种歪门邪道,最好少干,说不定哪天就让人揪了小辫子儿。

    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两只鹿呢,胡宗宪来了,还给他出了个难题——总督和巡抚,你站哪一边?而且看胡宗宪的架势,要是不跟他一伙,他就要发飙了。

    沈默心念电转,便想到了那两只小鹿,却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消弭这个矛盾了——用这玩意帮胡宗宪赢得圣上的芳心,从而达到他击败阮鹗的目标,而祥瑞一现,皇帝也不会再治阮鹗的罪了,八成会把他调开,不和胡宗宪一个盆里捞食既可。

    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只有小鹿能做到,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胡部堂一行到了后,应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陆续抵达苏州城了,沈默不厌其烦的接待,再接待,直到典礼的前一天,才算基本到齐。

    这时候的苏州城,可占全部爆满,老百姓的空房也被从各地涌来的人群租光了,但还有络绎不绝的客商前来,实在没地方住,只好住在船上了。

    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张灯结彩。只等二十日一到,市舶司开埠。这里就将变成大明朝的外贸枢纽了!

    这个日子对沉默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往回看,凝聚了他全部的心血,费了他数不尽的周折;往前看。从这天起,他将真正拥有一个撬动大明朝的支点。阿基子曰:‘给我一个支点。哦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沈默希望自己也能撬动些什么。[(m)無彈窗閱讀]

    .十九日傍晚,城门关门的前一刻,琼林社的那帮宝贝终于到了,沈默接到报信,便急匆匆策马出迎。到码头时,便看见那几位老兄已经下了船,正朝自己嘿嘿直笑。

    兄弟好久不见,自然亲热的不得了,搂搂抱抱,嘻嘻哈哈,全没有了一点平时的威严。待回去时,七个人挤上一辆车,也不管会不会压趴了车,累垮了马。

    在车上,沈默问他们为什么来迟了几日,徐渭笑道:“大运河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堵堵就是好几天。”

    却被陶大临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其实都是因为文长兄,他非要参加在扬州的花魁大会,所以才耽搁了。”

    “你当时也没反对啊!”徐渭老脸通红道:“扬州的官绅太热情了,拉着你就是不让你走,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嘿嘿一笑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扬州不愧是与金陵并列的金粉之地,确实是名不虚传啊!”

    “最后的花魁是文长兄点中的,人家还不嫌他胡子拉喳,要陪她一夜呢。”孙铤一脸郁闷的爆料道,显然想取而代之。

    沈默笑道:“听这意思,文长兄没有答应?”

    “这才是让人郁闷的地方!”孙铤道:“他不要,让给我也好,偏生要浪费了。”

    他大哥在边上冷笑道:“在京城你整日眠花宿柳,回来还要继续吗?等着回家老爹打板子吧。”

    孙铤一下子苦下脸,闷声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错过了?”

    “正因为我点中的她。”徐渭一本正经道:“如果回头再睡了她,大家就会怀疑,是不是提前有什么交易,对她的名声和我的公正性,都是个大损害。”

    沈默不禁赞道:“才子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了?”徐渭瞪着眼道。

    “我你不是个随便的人。”沈默笑道。

    “那是。”徐渭这才得意起来,谁知话一说完,便被孙铤嘲笑道:“随便起来不是人!”

    屁,眨眼便到了府衙,沈默带着他们往里走,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六人还能感到沈默的衙门真大呀。

    “乖乖来,不咱们绍兴府衙门大多了吧。”陶大临大惊小怪道:“六部的衙门也没怎么大。”吴兑几个也羡慕道:“你这衙门可阔气哟。”

    “又不是我家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沈默摇头笑道:“苏州一方面富,另一方面园林多,府衙比别处气派也就不为奇。”

    “看来还是外放有前途。”众人一阵唏嘘道:“在北京城,五品官步行上下班,六品官住不起四合院,七品官只能吃粗茶淡饭,当官的太不值钱了。”

    沈默摇头苦笑道:“地方官的痛苦,你们京官也没法体会。你们以后可以注意看看,地方上的官员普遍比京官老得快,要是真像你们想的那么好,应该倒过来才对。”

    说笑着进了正厅,果然是摆设气派,灯火通明。厅中央的大圆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各种美酒溢出扑鼻的清香。

    沈默招呼他们坐下道:“今天与兄弟们好容易相聚,那是不醉不归才行的。”六人笑道:“看来当了知府,酒量见长啊,还怕你不成?”

    就着往昔的青葱往事,七人好一个畅饮,一直闹腾到下半夜,醉了个横倒竖歪,才终于结束。

    沈默让人把醉倒的伙计们送去客房,仍感觉意犹未尽,对唯一一个还清醒的孙鑨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卯时了,索性让厨房做个醒酒汤,咱们聊到天亮吧。”

    孙鑨笑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边移坐花厅,侍女上浓茶,还有些瓜子松仁,便悄悄退下,让两位大人说话

    “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沈默端着茶盏道:“四处游历,还是回家待着?”

    “我们商量好了,回家看看就分头去各省转转。”孙鑨道:“咱们同乡同科,你都进步成红袍了。我们好都是七品官呢,大家面上说无所谓,心里都急着呢。”他是个有的严肃派,但并不代表和沈默的感情不好。

    “我不过是情况特殊时的特殊任命,”沈默摇头道:“以前没有先例。也不知下一步会怎么弄,就在这知府任上十多年也说不定。”说着呵呵笑道:“你们按部就班多好,等熬完资历,便能跃迁到我前面也说不定。”

    “不会的。”孙鑨摇头道:“你不知道,今年我们在京里,听到最多地方官的名字,不是胡宗宪,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你沈默沈拙言。”

    说着笑笑道:“说句实在的话,你沈拙言的名号已经在朝臣们心里立起来了,不可能被遗忘的。”

    “哦”沈默轻声道:“我名声怎么样?”

    “说实话,”孙鑨小声道:“三七开吧,七成*人说你手段非凡,少年老成;不过也有一些人,都多你整治徐家颇有微词。”说着又安慰似的道:“不过也都服了你的魄力,连徐阁老的家人都敢动,好有谁家不敢动的?”

    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道:“真的是说我好的人多吗?你不是安慰我吧?”

    “当然不是,”孙鑨哭笑不得道:“我有,你还不知道吗?”说着低声道:“其实一开始,压根没人说你什么,毕竟你还给徐家留了面子,只拿了他几个奴才。但后来徐家的家底暴露出来,让向来以清官自居的徐阁老颜面扫地,成了严党的笑柄,这才让他的学生们对你有了微词。”

    “只管说去吧。”沈默道:“若是一味顾及他的颜面,我旧得被苏州的百姓骂死。”想想当时海瑞和祝乾寿双车逼宫的样子,沈默心说:“我也是被人家赶鸭子上架啊”只是这种事,永远都不能解释。男人嘛,有时候就得对自己狠一点。

    又讲了下京里的事情,沈默问道:“琼林社的情况如何?”离京的 时候,沈默他们商量着先低调发展,等站稳了脚跟在说。

    “发展了十几个成员,”孙鑨便道:“不过都是些跟我们一样的小角色。”说着沉声道:“我们有个想法,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们是不是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多讲几场学,扩大一下影响?”

    “我也正有此意!”沈默笑道:“我们丙辰七翰林的名头还是很响的,不止苏州,就连南直隶的生员,都来本府游学,就为了听我七天一次的精讲。”

    “恩。咱们七个人,一人一个省,”孙鑨一下亢奋道:“我们比一比,看谁**来的进士多!”说着豪气笑道:“考试我们不如你,但讲学上可不一定!”

    沈默大笑道:“那就比试比试!”说着捻指掐算道:“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湖广,还有四川,就这七个省吧。”

    “好”孙鑨也笑道。

    翌日便是市舶司的开埠典礼。老天做美,天高云淡,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都知道今天是苏州开埠的大日子,万人空巷出来看热闹,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大家都在看那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等等各种闹玩的,组成一条长龙,缓缓穿行在一座座披红挂绿的牌坊间。孩子们就是过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跟着闹玩的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大呼小叫,快乐的要飞起来。

    人最多的,还是数市舶司衙门所在的运河码头,这个广场南面临着运河,正北是市舶司衙门,东侧是平准拍卖行,西侧还没有挂牌,那是为未来的期货加以所预留的。苏州府.吴县.长洲县衙门的官差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把潮水般的人群,搁在广场外面,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

    不过他们没有白遭罪,越过警戒线,便立刻不那么拥挤了。偌大的广场上,统共有一千多人,持请柬的宾客,没有一个老百姓。

    这些人身份各不相同,站在高大的衙门前放眼望去,最显眼的自然是官员,其中从总督.布正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府县的长官,好家伙,统共有一百二三十个头戴乌纱的。这其中又数一干站在一起的年轻官员最醒目,他们便是丙辰科的一干同年,以琼林社的几位翰林为中心,站着嘉定知县阮自嵩.义乌知县赵大河.绍兴推官张士佩等十几名在江浙任职的官员!

    看到这么多的同年前来道贺,且都对沈摸十分敬重,包括胡宗宪在内的所有有心人,都升起一丝明悟,这家伙已经成气候了

    除了官员外,苏州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一个不拉的出席,但人数最多的,还是等这天等了很久的商人虽然王用汲在发送请柬时,已经是精挑细选了,可还是有五六百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现在在了典礼上。

    除了晋商.徽商.浙商.闽商.粤商等十大上帮的代表一个不拉,甚至还有黄发碧眼的佛郎机西班牙人;大太阳底下也缠着头巾的波斯人,还有皮肤黝黑的,仿佛南洋来的,据说也有高丽.琉球等地的商人,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国家的。

    这些人受够了闽浙海商的盘剥,一听到市舶司重开的消息,便不远千里跑来了,这也是沈默早早放出开埠消息的目的所长,就是要让这些人能赶得上。

    根据他的观察,大明十达到商帮中,除了闽商、粤商和一部分浙商外,都显得过于保守,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海洋的依赖,让他们很难组建船队,将货物卖到南洋.日本.甚至是印度.欧洲去。

    所以想要避免苏州成为王直的独家供货港,还得指望这些极具冒险精神的老外。

    当然在此之上,他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据他所知。此时,大海的另一端已经进入海上争霸的时代,海上贸易和殖民运动开始兴盛。大洋中,各国的商船正满载着黑奴和黄金香料运往欧洲,而各国的私掠海盗也四处游弋搜寻着敌国的商队。高傲的骑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人与海盗。在这股来发自海洋,交织着黄金与鲜血的大潮中,缓慢前进了上万年的人类社会,将迎来第一次全球化的洗礼。

    从此以后,西方将逐渐强大起来,而东方则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最终彻底输给了西方。

    即使大明还是世界最强国,却已经在很多方面,被别人赶上了——波斯人的航海术和遭船技术,是目前最先进的;欧罗巴人已经文艺复兴。已经环行地球,哲学与自然科学蓬勃发展,这些都是大明这个骄傲的帝国,必须谦虚的学习的。

    而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商人,正是带来那些知识的使者,沈默怎能不欢迎呢?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沈默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是的,闭关锁国是大错特错的,开放交流才是大势所趋!当这个帝国的工商业繁荣到一定程度,大海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就让承载大明朝未来命运的方舟,从今天,在苏州城,%138看书网%吧!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为它保驾护航,将各种威胁它的存在消灭,只要没有外力的干扰,大明朝也会完成自己的进化,不会落后与时代的!

    “吉时已到!”礼赞官一声高叫,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绪。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拙言。一刻都不要放松啊!”沈默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朝笑眯眯立在一旁的胡宗宪拱手道:“请部堂大人揭牌吧!”

    胡宗宪笑道:“我们一起。”遍与沈默一人一边,捏住红绸的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下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的匾额,只见‘江南市舶司提举司’七个瘦金体的大字,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两人的带领下,全场人跪下齐呼万岁,因为那行大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小字,一处印章,合起来的意思是,嘉靖三十六年御笔亲题!

    遍有八个军士,小心翼翼将那牌匾升到大门门楣以上,稳稳落在早留好的位置上。

    待牌匾落成之后,人们才呼啦啦的起身,胡宗宪简短致辞之后,沈默便宣布庆典开始。整个苏州城烟花齐放,香雾涤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两条三十丈的长龙,以及八对狮子也卖力的舞动起来!登时便营造出一派欢庆气氛。

    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沈默笑着还礼,请他们入内就坐;然后是士绅。富商,还有外宾,全都请进衙门去。里面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自是盛情招待。

    典礼之后,第二天官员们边悉数告辞了,沈默又一一相送,感谢他们拨冗前来,只是不知何故,本应该最忙碌的胡宗宪,却偏偏又多待了两天。见他整天把徐渭找去喝酒聊天,沈默便知道胡宗宪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让徐渭把关,而是想让他捉刀代笔,写那个《进白鹿表》。

    这事儿沈默不好插话,便故作不知,倒是徐渭过来问他,主动把这事儿说了说,问他该怎么办?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写吧,别署名就是。”

    “就是不署名,别人也知道是我写的。”徐渭撇撇嘴道:“现克也是名人了,多少有人揣摩我的文章,一看就看出来了。”

    “还真不谦虚来。”沈默笑骂道:“那你看着办吧。”

    “那我还是写吧。”徐渭轻声道:“当年我落魄的时候蒙他赏识,三顾茅庐,要不是你,我真就去了。为了这事儿,我一直觉着欠他的,这回写了就两清了。”[(m)無彈窗閱讀]

    三天后的发布会,并不是在市舶司举行,而是开在一处名气不大.却同样景致优美的园林之中。其实那些雄踞名园的大家户,都愿意出借自己的园地,但沈默要突出的是丝绸瓷器,不愿让名园喧宾夺主,所以选了这个小园。

    这个年代的园林艺术,已经到达太高的境界,此园虽小,却依旧花木叠石.碧水楼阁,应有尽有,正如苏州的刺绣,结构精巧,美仑美焕。

    在使者的指引下,宾客们穿过几处亭台水榭。假山叠翠,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临水的二层阁子前,阁前匾额上题着‘听月轩’三个古拙的大字,一看竟祝枝山的墨宝,除了感叹江南人文荟萃,还能说什么呢。

    进去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看是两层的水阁,内里则是个高大宽敞的大厅,中间扎了一座三尺高的花台,花台上摆放着一具古琴,台下四周则是一圈紫檀四出头官帽椅和黄花犁长塌,任由宾客或坐或卧,小机上摆着水果.点心和茶水,任由宾客取用。

    这显然是个小型的聚会,宾客最多不会超过四五十人,此刻已经来了七七八八。其中有一般以上,竟是西洋.波斯人,显然他们蠢材是这场招待会的主宾。

    这些人不像华夏人那样内敛,丝毫没有陌生感,看着什么都新鲜,虽然不大会说汉语,却依然通过通译。兴奋的与周围人聊着天。而明朝人对待这些西人,虽然骨子里有些鄙薄,但两千年的礼仪之邦,早已将‘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思想,融在华夏子民的骨子里了,所以对待外国人的态度,平等而友好,更是对其国家充满了好奇。

    所以虽然各国人混坐着,阁子里的气氛依然十分融洽,大家相熟的凑在一起,小声聊着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窗外荷塘中,莲花摇曳.蝴蝶飞舞的景致,不由啧啧称奇,此时已是深秋,应该一池残荷才对,也不该有什么蝴蝶蜜蜂。

    难道这里是风水宝地,得天独厚?众人待要看仔细,无奈今天光线怒太好,所以看不太清,待要靠近了。又被窗前一排铺着绿绒的长桌挡住,桌上错落有致的摆着些精美的瓷器,让人不忍靠近。

    那些瓷器或者金碧辉煌,雍容华贵;或者清新优雅,气韵生动;或者鲜红荧亮,色若朝霞灵活子下上掩映,柔和精巧;或者薄如纸.荧如玉.吹之欲飞;还有黄.绿.紫相间成趣的素三彩,色如翡翠的孔雀绿.深沉幽静的霁青,娇艳柔美的淡鹅黄等等......

    这些陶瓷器,哦,不。应该说是陶瓷工艺品,做工都无比精湛,即使放在大明,也是了不得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些孤陋寡闻的西洋人了。

    见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垂涎三尺,便有懂行的介绍道:“那金碧辉煌的是嘉靖五彩;跟水墨画似的是永乐.宣德青花;灿如霁日的是宣德霁红;釉上,互相掩的是成化斗彩;薄如纸.荧如玉的是永乐薄胎甜白......等等等等。听得西洋商人们一脑子雾水。其实他们最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宝贝多少钱?!

    就在人们切切私语时,屋里突然传来‘铛.铛......’几声浑厚的自鸣钟响,一共响了九下,而此时的时辰,正是辰巳交接的一刻......

    阁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等着大人物出现时。四面门窗的帘子放下来。屋里的光线更暗了,人们不禁有些骚动。

    好在马上,阁子的四角亮起四盏罩着轻纱的宫灯......众人的目光不禁汇集到这些灯上去,只见一盏灯上落英缤纷,一盏灯上七彩流云,其余两盏也各有不同,但每盏灯上的画面是流动的,让人看直了眼。

    再仔细看,每盏灯下似乎都坐着个窈窕女子,只是灯下黑。反倒看不清,正在人们纷纷猜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便听到阁子中央传来‘叮’的一声琴音。这一声琴响,仿佛光明的使者,让屋子里重新亮起来......

    人们的目光全部回到八盏宫灯照耀的高台下,便见一位身着拽地长裙.面遮轻纱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更像是一直端坐在那里,那一声琴响,便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她的长裙上,那是怎样精美的一种材质?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长长的裙摆覆盖了整个高台,向下垂去,无风自动。众人看那垂在眼前的丝绸,似乎有色彩,又似乎无色彩,仿若有图案,又仿若无图案,让人捉摸不定。

    一阵微风拂过,裙角轻轻飞扬。上面的色彩更加如梦似幻,让那端坐高台上的女子,竟仿佛飘飘欲仙起来。

    人们正在感叹这种月下仙子的境界,琴声这度响起,又有一记一记的堂鼓,一声声的苏笛吹响。各种乐器和鸣,奏响一曲优美的旋律。这乐声明明是阁子里的那个女乐师奏出来,却让人感觉好象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天籁之音,一声声触动着人们的耳鼓,更一下下在摇动人们的心旌。即使心情再浮躁的人,也不禁全身心的沉浸进去......

    那乐曲如和风淡荡,小鸟啾啾,万物迎晨,渐渐东方露出鱼肚白。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光却亮了......这时屋里的光线也渐渐亮起来。人们不禁四下看去,竟然发现轻纱拂过之后,池塘里的莲花全部闭成了一个个花苞,那些蜜蜂.蝴蝶。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众人不禁疑惑,这到底是在梦境。还是仙境?反正不像是平常世界。

    就在此时,乐声渐渐振奋起来,光线也越来越亮,仿佛旭日东升。连池塘里的荷花仿佛都是这琴声催开......

    那些荷花确实不同了。比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要开了!”有个波斯商人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说的是汉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显然是才学会的。

    不用他说,众人也看到,荷塘里的荷花渐渐绽开,那些蝴蝶蜜蜂也凑了上去,仿佛迫不及待要吃花蜜一般。

    继而琴声一变,太阳升起,天光大亮,荷花绽放,蜂蝶终于落在花心。开始快乐的享受着......

    乐曲到了后段,光线渐渐暗淡,恰似山静秋鸣,月高林表,众人只见莲花渐渐闭合,蜂蝶也消失不见。风乍起。吹皱荷塘月色,让人心旷神怡。

    最后一缕琴声绕梁很久,阁子里的大商们却依然屏气不语,仿佛依旧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中。

    这时屋里光线重新亮起来,一个男声笑道:“醒醒吧,各位。”终于惊醒了众人,便看到花台边上,站着此间的主人,苏州知府沈默。今日他没有穿官服,也没穿往日那朴素的便服,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苏绣墨竹曳撤,手持檀木折扇,意态悠然,神若春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道不尽的丰神俊朗。

    什么叫贵族?能把锦衣华服穿出神韵的,就是地道的贵族。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顿时赞美之声四起,也不知是赞这一场梦幻演出好,还是赞大人的卖相好......虽然十分自恋,但沈默还是愿意的前者。不然他不白忙活了么?

    沈默团团拱手,朗声笑道:“今日在下办这个发布会,感谢诸位前来捧场,不知对方才的节目,还满意否?”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众人交口称赞道,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西人问道:“请问大人,方才过了多长时间?”当然是由通译代问的。

    沈默信手掀开边上的红绸,一具三尺多高的座钟露出来。他看一眼道:“按照你们西人的说法,方才是九点钟开始,现在正好过去一刻钟。”说着看着其中一人,呵呵一笑道:“查马士先生,你给的自鸣钟很好用啊。”

    那个金发碧眼的人起身向他行礼,边上的通译道:“大人能喜欢太好了,这东西在欧罗巴都是教堂上的大钟,只有他们意大利才有这么小的,”众人心说,西人还真实在,这就急比耐的表功开了。

    短暂的哄笑之后,更大的疑问冒出来了,人们纷纷问道:“为什么外面的荷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开了又闭呢?”

    沈默爽朗笑道:“现在十月深秋,哪有什么荷花?”

    众人齐声道:“那是什么?”

    “诸位不妨移步上前。”沈默挥挥手,便有侍者将长桌撤去,让众人可以靠近窗口。

    沈默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众人便纷纷起身,往窗口走过去。

    待走到近前,便听到丝丝的吸气声,仿佛都吃起面条一般。

    众人将帘子掀开,只见一片水塘。水面上空荡荡,哪有什么荷花?连一片荷叶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儿?”众人一起回过头,问沈默道:“大人啊,您就别卖关子啦,不然非把我们憋死不可!”

    沈默呵呵一笑道:“放下来吧!”这话却是对外面喊的。

    话音一落,众人便觉眼前一花,不由揉揉眼睛,就看那原本空荡荡的水塘,兀然变成了荷花满池,蜂蝶飞舞的景象。

    这次近在咫尺,众人还能看出些端倪,便有人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了一层几近透明的绡,再看那些荷花莲叶,蜜蜂蝴蝶,都是用七彩的丝线刺绣上去的!

    “摘下来吧。”沈默又道,马上便有人将挂在窗上的‘绡上苏绣’取进屋来,一人一角伸平了,展示给众人看。

    “尽请欣赏。”沈默笑道。众人把眼睛凑近,便见那荷花的花瓣.那荷叶的脉络,甚至那蝴蝶的翅,那蜜蜂的翼,都是用极细的丝线绣成,这么近看都栩栩如生。殊为难得的是,每朵花.每片荷.每只蝴蝶和蜜蜂的花纹颜色.形态动作细看都有不同,就像是真真切切的荷花蜂蝶一般!

    就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好奇心旺盛的西人将这苏绣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最后还是不解的问道:“那是如何实现变化的呢?”

    “呵呵。”沈默笑道:“这个却是个障眼法了,一块丝绸还是做不到的。”说着拍拍手,便有侍者又接二连三的取下几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绡上苏绣’。给众人鉴赏。

    还是那些荷花,还是那些蝴蝶。众人互相看看,不知道机关在哪。

    “看仔细点。”沈默笑道:“比照着看。”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紧挨着的来年感幅刺绣,他指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上的一朵荷花。

    在知府大人的提醒下,众人终于发现,那来年感幅刺绣上的荷花,确实没有一幅相同的,就好似把荷塘里一天的景色画下来,同时展示在眼前一般。

    在一片震撼的赞叹声中,众人跟着沈大人回归座位,纷纷称赞苏绣已经登峰造极.巧夺天工,完全的以假乱真!

    “这还算不上颠峰啊。”沈默矜持笑笑道:“是不是啊,黄公公?”屋里哪个特低调的胖太监点头笑道:“这些苏绣是很好,不过只能算是量产外销品中的上品,那些进贡给京里的,比这还要精美三分。”

    他是江南制造局的大档,说话自然权威。

    众人不仅神往,那贡品得是什么样啊!

    只是有个皮肤微黑的波斯人不解问道:“既然是量产,干吗同样的花纹图案要做这么多变化?岂不是要浪费很多时间?”

    沈默淡淡一笑道:“呵呵,这话有些偏颇,要知道量产也是丝绸啊!从种桑养蚕,缫丝纺织,中间得经过几十道工序,哪一道马虎一下。一匹丝绸就全毁了......最后织出那么一匹白色丝绸,就得需要十多万个蚕茧,前后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轻抚着身上的墨竹刺绣,轻叹道:“再将其变成这种,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的精美苏绣,得要巧手的绣娘,千针万线,让每一匹丝绸都成为‘高贵和华丽’的代名词。怎能草草对待呢?”

    一众西洋人听得频频点头,心说怪不得大明的官员发薪时,会有一部分是绢纱呢,原来这玩意儿价格高且稳定。

    但那波斯人还是弄不明白,问道:“可是我还没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样式要弄成那么多变化?因为不在近处看。是没有区别的。”

    “是这么一回事儿!”沈默嘴角微微一扯,轻笑道:“什么叫贵族?什么叫贵族生活?那是种低调的奢侈。越低调,越奢华,就越讨贵族欢心。你用这样的料子裁了衣服,一天换八次,外人也不明就里,非得让人点明了,才知原来已经换了好多件了。”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是真正的高贵......不知你们那边的贵族,是不是这么理解?”

    那些个西洋商人纷纷点头,都道:“这真是给贵人量身定制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抚掌笑道:“丝绸就是贵族的丝绸;真正的贵族,都是配得上丝绸的贵族!”

    “大人说的太好了!”西洋商人们纷纷起身鼓掌道:“这句话就可以当作丝绸的宣传语了。”便七嘴八舌道:“请问大人,这样的丝绸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看看,又俗了吧。”沈默摇头道:“跟你们说过了,这东西非得下上功夫,搭上时间,才能一寸寸的生产出来。上千年了,也就是这个样,根本上不去速度。”说着扰头道:“扣掉进贡京里的,还有供给国内贵人的,勉强能省下个几万匹。可以出口吧。”

    “我们全包了!”波斯商人急道:“大人随便开价!”那些佛朗机.西班牙人也着急道:“我们也要!不能全给他们!”

    “这个么。”沈默摆手笑道:“当着丝绸的面,咱们不谈钱,等回到市舶司那个铜臭地方,咱们再慢慢商量不迟。”说着笑笑:“再看看这些瓷器吧,如果说丝绸是穿的贵族,那这就是用的贵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