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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前,俺答汗接到了辛爱的第一次求援,因为担忧马芳的威名,他想亲自前去支援。

    这时他的薛禅赵全建言道:“据可靠消息,万全城守军大半去京城勤王,正是守御空虚、人心惶惶的时候,只要我们借此良机、一战而定,则无论之后如何变化,我们都立于不败之地了。”作为整个计划的制定人,赵全深知拿下万全右卫的意义所在。

    但蒙古人对马芳的执念,也不是赵全能理解的。在场的一众蒙古头领,跟着俺答汗纵横草原一辈子,只在一个人手下连吃败仗,那就是马芳。所以在他们看来,什么都比不了打败马王爷重要。

    不过俺答汗是有雄心的,比起消灭马芳来,他更希望攻占位于京、晋、蒙交界处的万全城——打通呼和浩特至北京城的最近通道,继而逼迫新登极的明朝皇帝开边互市,才能让自己的王城繁荣壮大,好奠定万世基业

    就在两派人争执不休时,万全城内的细作传来消息,明朝礼部尚书、此次战役的总指挥沈默,已经率领大队文武官员进驻万全城,似乎将其作为自己的大本营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赵全当时就激动了,拍着巴掌道:“大汗,只要我们渡过小洋河,就可以直扑敌军的大本营——明朝的高官最是贪生怕死,一旦发现被包围,肯定就像面团一样,任我们蹂躏”看看那些蒙古贵族,他又一脸讨好的笑道:“只要我们把明军的统帅包围了,其余的军队再多,也是一盘散沙,任凭各位蹂躏。”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确实谁也无话可说。待众人都安静下来,俺答便下达命令,让布彦和丙兔率军前去支援辛爱,自己则带领其余近四万人马,向万全右卫开拔。

    此时正是枯水季节,小洋河上水位很浅,根本无法阻挡俺答的铁骑。起先赵全还担心,明军会不会在上游蓄水,趁己方过河时再放水,但派出斥候顺游而上十几里,也没发现一根人毛,反倒白耽误了两个时辰。

    全军安然渡河之后,俺答的心放下来,笑道:“薛禅放松些,本人跟明军打了一辈子交道,知道他们中间蠢人居多,尤其以那些不懂装懂的文官为甚。”引得众将一阵狂笑。

    赵全却笑不出来,因为他想起了教主大人嘱咐过……如果遇到一个叫沈默的,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此人诡计多多、不择手段,绝不是一般的明朝官员可比。但人家蒙古人根本不把明朝的文官放在眼里,现在说什么都白搭,只能见机多加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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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人很快包围了万全城,赵全一面命令‘板升部队’做攻城准备……除了组装云梯、攻城车之外,还有件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俘获的数千名大明百姓,驱赶到阵前去,好做自己的挡箭牌……一面陪同俺答,来到西门外视察。

    此时正是晌午,俺答汗勒住马,手搭凉棚向城楼上观望,但见城墙上旌旗飘舞,‘忽啦’作响,一杆写着‘沈’字的大旗,居于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那就是那沈默的帅旗?”俺答问道。

    “是的。”赵全眺望一阵,答道:“看那旗下坐着个人,边上人都站着,八成就是那姓沈的。”

    “喊话。”俺答沉声下令。

    这种阵前招降的活计,自然是赵全负责,他培训了几个大嗓门的教徒,专门干这个。叫一个喊话的过来,细细吩咐几句,那人便持个铁片打成的扩音筒,拨马来到了城下,大声道:“不要放箭,我们阿勒坦汗要向沈部堂传几句话”

    过一阵子,城上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哎,我放……”那人顺口答一句,惹得城上一阵大笑。

    “别笑,严肃点。”那人气急败坏道:“人家可就说一遍,听漏了可别怪我……”说着清清嗓子道:“万全城已经被我们十万大军包围了,你们已是插翅难飞,要是不想重蹈石州城的覆辙,就早早出城投降,我们大汗尚可给你们一条生路要不然,哼哼”

    “瞎吹吧。”城上人大喊道:“你们一共才多少人?又分了一半出去干别的,恐怕最多三四万吧。”

    “反正比你们多得多”那喊话的气急败坏道。

    “那可未必。”城上人大笑道:“我大明兵多将广,万全城又号称‘铁壁’,有本事就开打吧。”

    见明军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俺答起了嘀咕,小声对赵全道:“薛禅,这万全城只要兵多将广,可确实是很难攻下哇!”

    “情报不可能有误……吧?”赵全摇摇头,但心里也嘀咕起来,毕竟自己的内线也只是低级军官,万一要是情报不准呢?稍加思考后,轻声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既然咱们来了,也不能就这样被他吓回去。我先吓唬吓唬他,如果他是城内空虚,那他必定也会心虚,到底如何,一试便知”

    俺答点点头,不再说话。

    赵全便让人喊话道:“沈大人,你就不要故作镇静啦,我知道你城内空虚。你要识时务,早早弃城投降,如若不然,我们就要血洗万全城,荡平张家口了!”说完蒙古骑兵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在报复方才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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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楼上,文官武将都站着,唯独沈默纹丝不动的,端坐在一把囤背椅上。面前宝剑杵地,双手交错,搭在剑柄之上,好一派大将风范……其实他也想站着,无奈身披厚厚的铠甲,头戴沉重的烂银盔,肩上的披风也沉得要命,好看固然好看,但实在是太累人了,要保持威严的姿态,就只能坐着了。

    看不见督帅大人的脸色,边上的万全右卫的刘指挥,觉着有必要表现一下,便愤愤道:“不能任其胡言乱语大人我们放箭吧”

    “不可你没见他把百姓押在前面作挡箭牌吗?不可伤及百姓”沈默扶一下头盔,让视线通透点,淡淡道:“今天本官要用计赢他们。”说着让他附耳过来,小声吩咐几句。

    刘指挥答声‘是’,快速走下城墙,布置去了。

    沈默又让人喊话道:“鞑子听着,你带来的人马太少了。可知我城内有多少兵吗?五万劝你们趁早打道回府,免得自讨苦吃”

    “不可能我这就让他无话可说”赵全跳脚道,终于按捺不住,拿过扩音筒,朝城上喊话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城中如果真有五万,我们情愿放还百姓,不战而退”心中冷笑道,看你还怎么吹

    “好,一言为定”谁知沈默却一口答应道:“你且睁大眼睛看看,我把城内的军队拉上城头,让你点点数!”随即故意对胡勇大声说道:“你速去通知,将士们登上城头,给他们看看”

    胡勇高声回答:“是!”快速跑下城楼。

    城内响起紧急集合的鼓声,过了一阵,便见四排身穿褐色棉甲的士兵,出现在西城墙的北头。虽然军装都破破烂烂,但打着旌旗、手持武器、踏着整齐的步伐,显得士气昂扬。他们列队走过整段西城墙,从南头下去。

    “这是宣府的兵……”俺答汗和明军各镇都是老关系了,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各镇的士兵……当然,其主要依据就是军服的不同,因为边军的服装都是各镇自己备料制作,所以在样式上大差不差,但颜色上就千差万别了。

    等穿褐色的大概五千人下去了,又出现一批穿灰色棉甲的官兵,同样打着旗、拿着武器,精神抖擞,步伐整齐。

    “这是大同的兵……”俺答倒抽冷气道。

    这支灰衣军队人数稍多些,达到七千人,待其过去后,又走出一队身穿黑色军装的官兵。

    “固原的兵”蒙古人再抽一口冷气。

    黑装官兵下去后,再上来的土黄色六千、藏蓝色五千、灰黑色四千、抹布色五千……队队士兵队列整齐,精神抖擞,从城墙上示威似的走过。当他们走下城墙,赶紧脱下身上的军装,另换上一套别样的,再整队,再出发,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其实统共也就是那么六七千人而已。

    李成梁等人看向沈默的目光都直了,他们这才知道,大人为何宁肯晚出发半天,也要专门向各勤王军队,收集他们替换下来的军装……兵部已经拨下冬装,虽然质量不咋地,但好歹还能御寒不是,原先的单衣就穿不着了,当沈默向各位总兵承诺,户部会用新装和他们交换时,短短半天时间,便收齐了所需的**样军装,再用大车拉着来到万全右卫。

    原来费尽周折,是为了这一出啊

    “细作都盯紧了吧。”队伍在眼前隆隆开过,沈默的声音只有他边上的年永康才能听见。

    “大人放心,”年永康低声道:“整个万全城,都在咱们的控制下,不想传出去的,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很好。”沈默给他一个你办事,我放心的眼神,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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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下的俺答和赵全等人,一直仰着头观望明军,这会儿脖子都酸了。一个个的是越看越心虚,越看脸越白。

    见明军这半天还在源源不绝的往外出,俺答喃喃道:“这到底有多少兵啊……”

    赵全吞口吐沫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已经快够四万了。真要是这么些兵,咱们还真打不了……”

    “你不是说,城内兵力空虚吗”蒙古贵族们一齐怒目相向。

    “我的内线是这样说的啊……”赵全一脸无奈道:“谁知从哪冒出来的?”说着擦擦鼻子道:“不会是他们耍诈吧?”

    “耍什么诈?”蒙古贵族们冷笑道:“你也看见了,那些兵都是不同地方来的,哪能作得了假?”要说沈默用得这一计,明明是很俗烂的计策,但因为某个环节的不可思议,却让人深信不疑。那就是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把不同军镇的军服收集起来,这不是一套两套,而是各有几千套啊,若不是赶上明军集合在一起换冬装,恐怕谁也办不到

    蒙古人就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到沈默能这么变态,把那些臭烘烘的军装从京城运过来。可见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化腐朽为神奇的关键,还是准备要充分。

    赵全也不辩驳,但他还有个杀手锏,便吩咐自己的教徒,在阵前挂起一面红底白莲旗。这是他们的旗帜,只要那眼线一看到,肯定会设法把真情传出来。

    看到那面突然出现的旗帜,沈默和年永康顿时浑身发紧。扶一扶沉重的头盔,沈默低声道:“行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年永康面目狰狞道。为了保险起见,现在城头站岗的全都是锦衣卫。且已经对军中的白莲教徒,实施了秘密抓捕,但谁也保不齐,那些走对列的官兵里,会不会还有漏网之鱼,要是不顾生死朝城下扯一嗓子,这半天可就白忙活了。

    城头上密布的锦衣卫,也紧张极了,全都把见血封喉的弩箭上了弦,准备随时击杀任何有异动者。

    “唱歌”沈默突然一排大腿道:“唱我教的那首”

    “大明英豪戈指日,江湖侠气剑如虹铁血男儿壮志冲九霄驱逐鞑虏、保家卫国此乃神州第一功,第一功”将士们便一齐大声合唱起来,声音震天,令城下蒙古人闻之变色。

    这下子什么声音也盖住了,加上锦衣卫杀气腾腾的威慑,到巡回演出结束,好歹没出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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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没机会。”在俺答等人鄙夷的目光下,赵全疑心重重道:“等晚上我再联络一次。”

    眼见着夕阳西下了,一下午都在看明军走队列的俺答汗,知道部下已经没了锐气,只能郁闷道:“先吃饭,再作打算。”这一下午也不是干等,至少板升部队已经把军营立起来了……话说自从在板升招兵后,这些修桥铺路、安营下寨的活计,再也不用他们蒙古人操心了。

    回到营中不久,俺答正在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生闷气,心里还盘算着,晚上挑灯夜战的话,会不会损失太大。

    这时外面来报,说城里出来一队人马、十几辆大车,打着白旗,说是劳军来了。

    “劳军?”俺答的嘴角挂起一丝讥笑,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明军时常背地里干这种事儿,同时还会伴着行贿,就是为了能息事宁人,让他们退兵。

    “他们有什么要求?”俺答问道。

    “没有。”

    “还不好意思呢。”俺答朝自己的部下笑道:“那就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众人哈哈大笑,把之前的郁闷冲淡不少。

    虽然接受了馈赠的酒肉,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立刻分下去,而是让人匀出一些,先给那些掳来的汉人吃。

    俺答和他的部下们,觉着自个很光棍……既占了便宜,又不用答应什么,何乐而不为呢?殊不知,他们又中了沈默的算计。因为沈默送这些酒食过来,无形中便会使俺答他们觉着,明军是不想打仗的。

    在下午的那番表演后,蒙古人不管是将信将疑也好,还是确信不疑也罢,都不敢小觑城里的兵力了了——有实力却又不想打,这无疑符合他们对明军以往的印象……时常是数万明军龟缩在城里,眼看着几千蒙古骑兵在城外烧杀抢掠,却压根不敢出战。

    就这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蒙古人的战斗意志,不知不觉便被掏空了。心态也发生了变化……认为不打仗也能达到目的,至少能狠狠的敲一竹杠。

    这时候赵全也回来了,面如土灰的朝俺答点点头,他终于接到了城里的密信,用白莲密语清清楚楚写道:‘确实有五万兵’

    俺答彻底断了开仗的心,艰难的咽口吐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杀二十只羊给他们送去……”既然打仗不是好办法,那就谈谈吧。叹口气道:“邀请沈大人出城一晤”

    过了大半个时辰,城内传回消息道:“沈大人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静候俺答汗进城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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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家儿童节快乐……另外看到有人说更新不固定的事情,这个确实是我不好,不管什么原因吧,让大家久等总是很不好的,可是我每天写完的时间确实不固定,怎么解决呢、大家有好办法吗?

    .万全城,临时督帅府。“胡勇挤眉弄眼道:“再说也不干什么,就是给大人捏捏,据说手法很好的哩。”

    “要是放她们进来,我就黄泥巴跌到裤裆里,说也说不清了。”沈默笑骂一声,声音转低道:“你让下面人方明白点,这次我强出头,已经把山西帮得罪了,正巴巴的找机会寻趁我呢,一个战场宿嫖的罪名,就能让我坐了蜡。这个节骨眼上,少给本官惹事!”

    ”那……”就让她们回去。”胡勇肉痛道。

    ”滚一边去……”沈默虚踹他一脚,对年永康笑道:“见笑了。”

    “胡兄弟是个知道深浅的。”年永康笑笑道:“咱们已经把假消息发出去了,俺答他们应该会相信。”

    ”不相信也无所谓。”沈默搓搓手,把身子靠近火盆道:“蒙古人对攻城战,有着天生的畏惧,只是趁着石州措手不及,拿下来一城,这才一下子信心膨胀,打起了万全城的主意。”这时侍卫端上热乎乎的奶丵子,沈默端一碗,示意年永康也拿一碗,轻轻吹着道:,“曹刿论战,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咱跟着青霞公读过几年书。“年永康轻笑道。

    ”那自然该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火光映照下,沈默的眸子闪闪发亮,悠悠道:“今天算是第一鼓,明天再让他们第二鼓也泄了气,就彻底没攻坚的心劲儿了。”

    年永康不住点头,端着碗道:“大人准备怎么做呢?”

    ”俺答请我去他华里坐坐,“沈默笑道:“我也请他来城里,当然谁都不能成行。“顿一顿道:“但我准备派个代表,去和他谈谈。”

    “派谁?“年永康问道。

    “把李将军叫进来口“沈默吩咐一声。不一会儿,面色阴沉的李成染走进来“他这次出来,本想杀敌立功,好好表现一番,却被沈默牢牢栓在身边,一直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心里当然不痛快。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恭声道:“大人,您找我。”

    “心里肯定很后悔吧,要是当初去了居庸关多好。“沈默望着他,促狭的笑道。

    ……””见沈默没有忽略自己的感受,李成梁的怨气也就没了,低头道:“大人身边不能没人。”

    “真会说话。“沈默笑骂一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明天我准备派你出使敌营!”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这个人野心很大,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选,只是还需要敲打一番才能合用。

    “属下是武将,焉能行文事?“李成棠错愕道。

    “我还是文官呢,不一样行武事?“沈默不容置疑道:“让你去你就去,不辱使命的话,战后就是一等功 …“说着淡淡一笑道:“莫非,你想就这么跟我回去?”

    “当然不想……”李成梁不好意思笑道:“也不瞒着大人,看着马将军、戚将军他们在前线杀敌,末将这心里跟小猫抓挠一样。”

    ”这是人家应得的。”沈默淡淡道:“你一个空头参将,就算跟着去,也是走个过场。

    人家虽看在我的面子上,会分你一份功劳,你便能安然消受?”

    “当然还是自己挣来的硬气。”李成梁是聪明人,摸着后脑勺笑道。

    ”所以你就去,把自己的功劳挣回来!”沈默朝边上的年永康笑道:“李参将为保全城中百姓,孤胆入故营,与俺答汗巧妙周全。这要是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啊!”

    ”人人都得说一句“年永康竖起大拇指,凑起道:“有勇有谋!”

    李成梁红了脸,讪讪道:“二位大人取笑咱,我还不知道去干什么呢。”

    ”你此行可以打着和谈的幌子,拖住俺答并不难,“沈默坐直身子,低声吩咐道:“但我的目地不在和谈,而是要把被俘的百姓救出来,这才是重中之重。”今日在城上看得清楚,俺答手中最少有四五千大明子民,估计大都来自石州城,沈默觉着朝廷有愧于他们,自己应尽可能的把他们救回来。

    收拾起情怀,沈默细细吩咐起来。李成粱听得脸色数变,终于忍不住道:“大人,至于为了那些老百姓,担那么大风险吗?万一……”

    “这关乎我大明在边疆的人心向背。“一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沈默加重语气道:“此役我军获胜的可能很大,一旦消息传来,蒙古人肯定要撤军无疑,撤军是不会带俘虏的,多半是要屠杀了事,一来减负、二来泄愤、三来报复……”我们若不救这几千人,白莲教就会借此大肆宣扬,把几万、几十万人招到对面去。“说着两眼定定望着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话,印他脑中一般:“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而在人心所向,乎我大明九边来说,人心便是长城,夫人心者,就是自毁长城!

    见大人如此坚决,李成梁唯唯诺诺的应下。沈典也不指望他能听到心里去,之所以反复强调,只是希望他日后能有所顾忌,不要走上边军将领的老路而已。

    翌日一早,俺答正等合一众头领,在汗帐中议事。经过昨天的事情,对于要不要强攻,他们很是矛盾。正在迟迟不决之际,外面来报,说明军有使者求见。

    “噢?此时明军来人,会有事?”俺答一皱眉,道。

    他麾下的头领们七嘴八舌嚷起来,有的说是来议和的,有的说是来挑战的,有的则推测是官军胆怯,前来送礼求和的……”

    ”管他是来干什么的,先给他个下马威!“俺答一拍桌子道。

    ”是!”众头领皆兴森地应答。

    李成梁神色肃穆,昂首阔步进了俺答的汗帐,便见里面站了两排刀斧手,个个对他恕目相向,仿佛随时一拥而上,便要将他千刀万剐一般。他知道,此刻决不能堕了大明的戚风,便嘴角晒出一丝冷笑,大模大样地上前施礼。

    俺答原想来者一定是个文官,没想到却是个穿着盔甲的大个子武将,还是个浑大胆。没了笑话可看,俺答意兴阑珊,坐在那儿屁股抬都不抬一下,轻蔑地问道:“来者何人?”

    李成梁不卑不元地道:”在下乃大明使者、居庸关参将李成梁是也!”

    “噢?“俺答听他官职倒不敌,但还是不会放在眼里,不屑地撇一撇嘴,讥讽道:“既然是居庸关参将,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咱随着督帅大人,并来支援前线。“李成粱沉声道:“不瞒大汗说,城中五万大军,来自八个军镇,咱们都立了誓的,要跟万全城共存亡。”

    ”既然如此“俺答冷笑道:“还来见我干什么?咱们刀兵相见就是!”

    “你要打仗咱们也奉陪,但我们大人说了,先礼后兵。“李成梁翻翻眼皮道:“我们大人是文官,不爱打打杀杀,你们要识相退兵的话,什么都好商量……”

    “呵呵 …“俺答心中一动,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便狞笑道:“退兵也可以,但必须容许本汗派三名使臣进京求贡,并允准开边贸易,若朝廷答应,本汗即今撤兵;否则,必攻破城池,杀个鸡犬不留!”

    ”可以……”“李成梁满口答应道:“谈。”俺答差点敢他闪断腰。李成梁却视若无睹,接着道:“我家大人来之前说过,蒙丵古人打仗,不是为了我大明的土地,而是缺少日常用度;我大明物产丰饶,不缺你们这一份儿,若是双方能和平互市,用你们的牛羊马匹,换我们的日用百货,这样对两族人民都有好处。”

    这番说法并不稀罕,因为明朝向来是主战和主和两派并存,听起来那礼部尚书,乃是个主和的。俺答沉吟半晌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这里有一封亲笔信。”李成粱暗叹一声,心说,大人啊,这样值得吗?,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是我家大人写给大汗的。”说着掏出那信封来,淡淡道:“敢问哪个看得懂汉文?”

    俺答看看赵全,道:“给赵薛禅吧。

    ”便有卫士去拿信。

    ”且慢!”李成梁却护住道:“让他过来看!”

    见他如此坚决,俺答朝赵全点点头,后者只好站起身来,走到李成粱面前。

    李成梁这才掏出信纸,紧抓住左古两端,展开给对方看。

    赵全定睛一看,果然是大明礼部尚书写给俺答的,信上除了方才李成梁所说,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的老师,大明首辅徐阶,也是支持开边互市的,但需要俺答先生配合一二,他们才能说服反对派,同意开边互市,并永为定制云云。至于如何配和“沈默有三个要求,一是让他们撤军,二是请他们释放被俘的大明百姓,三是请他们派出几位代表,随他前去京城称贡。

    后面还有鲜红的印章。

    赵全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俺答听了之后,也是难以置信,两人让李成梁先出去,这玩意儿太刚猛了,他们得好生消化一下。

    ”薛禅,这次不像作假啊 …“降答小声嘀咕道:“都敢让咱们的人去入贡,看来他们的新皇帝,确实跟老皇帝不一样了。”

    “是啊 …“赵全也喝喝道:“要是单纯为了诳咱们,他断不会白纸黑宇写下来的……”就算不是他亲笔写的,这礼部尚书的印章也肯定没问题。”

    所谓入贡,不过是明朝主动求和的体面说法。这意味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作威作福、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关系到国家的体面,谁也不敢拿这种问题开玩笑。就像憾整锐的,若只是缓兵之计,沈默断不敢留下证据…… 谁都知道,大明天丵朝最重脸面,就算这些承诺全是情有可原的胡编乱造,可一旦被人抓住证据,那为了朝廷的体面,他沈尚书、还有徐首辅,全得乌纱不保。反复思量,两人都觉着不大可能是骗局,看来朝廷真得有意和谈了……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总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听说,那个新皇帝跟嘉靖性子截然相反“ 赵全猜度道:“看来是真的了……”

    “嗨,管他的呢,反正我只要把怔据拿在手里,谅他们也不敢玩花样。”俺答拿定主意,下令道:“把那使者叫进来”

    李成粱被叫进来。

    “把信给我。”俺答伸出大手道。

    “可以,但必须先履行条件。”

    葬成粱镇定道:“否则,我就将其吞下去。”

    “三个备件不能都答应。”俺答摇头道:“我要是这么撤了,你们赖账怎么办?”

    “有我家大人的信 ” 李成粱道:“你怕什么?”

    “哈哈……”俺答放声笑起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我兴师动众前来,岂能无功而返?没有拿到国书,我是不会辙军的!”顿一顿道:“不过”

    “不过什么?”

    “那此俘虏可以释放。”俺答沉声道:“我也可以派出使者去递交国书,三个条件答应两个,这样够诚意了吧?”李成粱仿拂思想斗争好半天,才有此不甘愿道:“好吧”

    “拿来吧……”俺答再次伸手道。

    “先放人!”李成粱坚决摇头道。

    两人四目相对,发现对方的眼屎都不少。

    终于还是俺答撑不住,一摆手道:“放人”

    正如沈默所料,这次俺答的俘虏,大都来自石州城,和蒙丵古人有着血海深仇,指望把他们转化成生产力,难度之大,还不如再掠一批呢。所以俺答才能这么痛快,把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放走。望着浩浩荡荡往万全而去的大明子民,李成粱轻舒口气,心说总算不辱使命。便听赵全阴测测道:“现在可以把那东西给我了吧。”说着冷冷一笑道:“那此老百姓可没走远。”李成粱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信递给他。赵全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交给了俺答。

    请大汗快点派人和我回去,好跟督帅大人商谈具体称贡事宜。”待俺答把信收好,李成粱出声道。俺答满口答应,便问手下的众贵族道:“你们谁愿意走一遭?”这可是个没比的好差事,作威作福,亭乐无边,还能得到丰厚的礼物,一众头领踊跃报名,表示自己愿为大汗分忧。最后俺答从中选了自己的叔叔和侄子,当然还有他的薛禅赵,加上护卫一共一百多人,组成了出使团队。

    队伍即得出发,俺答却让人把李成粱扣住,呵呵笑道:“他们认得路,李参将就不必多跑一趟了,留下陪我喝酒去。”俺答不是三岁小孩,几十年来也绝不是白混的,人证物证俱在,心里更踏实。望着身周虎视眈眈的蒙丵古武士,李成粱暗叹一声:“就知道当英雄没那么容易……”索性豁出去了,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站在城头之上,看着锦衣卫在城外对归来的百姓进行审查,这是十分有必要的,若是让奸细混进城来,演个“木马计”什么的,那乐子可就大了。好在不难审查,因为这此男丁大都来自石州城内,互相之间必然沾亲带故。这时就体现出严格的户籍制度的好处,只要命其按照保甲站好队,一队队的查问,再互相印证,就不会出什么漏子……况且这些人和蒙丵古人有血海深仇,不可能替奸细隐瞒。最后剩下几百个没法证明的……据说是来自村植上的,只能委屈一下,给他们蒙上头,找个宅子先集中看管起来。对于经验丰富的锦衣卫来说,这些都不在话下。 “大人不必担心,孩儿们都是火眼金睛,不会出篓子的。”年水康低声道:“倒是您这边,不能让他们拿那封信做文章。” “呵呵……”沈默却云淡风轻的笑道:“戚继光的《练兵纪实》是我和他一起编的。”

    “啊?”年永康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

    “其指导思想是……”沈默嘴角挂着某种阴谋得逞后的笑意道:“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求克故制胜!” 说完又摸摸下巴道:“不过小李的性命,还真让人担心呢……”[(m)無彈窗閱讀]

    .说话间,看到百十号蒙古人得意洋洋的来到城外,想必就是那做着称贡美梦的使团吧。”沈默虽然是礼部尚书,但绝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年永康摩拳擦掌道:“大人放心,只要他们一进城,就成了瓮中之鳖。”

    “悠着点,别弄死了。”沈默淡淡道:“还有用呢。”

    “那只能用点特别的招数了。”年永康嘿嘿一笑道:“弟兄们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里才是这次的主战场,尽管自觉胜算在握,但战场上风云变幻,没到战果落定的一刻,他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

    城墙上全是全身戒备的官兵,但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连走路也放松了脚步,生怕打扰到沉思状的督师大人。

    知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用看,沈默也知道是胡勇来了。胡勇眉眼带笑的凑到他边上,小声道:“大人,一顿饭下来,全放倒了……要说这些蒙古人的警惕性,也忒差了点。”

    “那是他们自以为有恃无恐”,沈默淡淡道:“人欢无好事,就是这个道理。”说着拿出怀表一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恐怕俺答已经知道,他的儿子们遭到了伏击。”这就是沈默为何铤而走险,也要急着把那些俘虏换回来,要是再晚一会儿,让俺答知道他儿子们不是在过人,而是在被人克,就算天王老子的面子,他也不会放人了。

    “嗯……”胡勇关切道:“那李成粱岂不是危险……”

    “是啊,他没能安稳回来。”沈默轻揉着眉头道:“显然被扣下作人质了……只怕这会儿,座上宾要变阶下囚了。”,也不知沈默是未卜先知还是乌鸦嘴,俺答本来设宴招待李成粱,两人竟出奇的投缘,把酒言欢相谈融洽。就在他们要换帖子拜把子的功夫,外面匆匆进来个亲兵,对俺答耳语几句,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瞄着李成粱。

    李成粱见俺答看自己的目光不善,不**心里打鼓,但如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端着酒杯”佯作镇定。

    “不是说好了停战吗?怎么我的儿子遇到明军主力的伏击……”俺答是个要面子的,刚才还称兄道弟呢,不好马上翻脸,只能恨声问道:“李参将,你得给我个说法……”

    “说!”,蒙古贵族们闻言一下翻脸,拔出弯刀恐吓道:“不然剁了你!”,“这个我不知情,不过各地勤王军不断到来,我们督帅大人也没法全都联系上。不晓得是哪路神仙”冲撞了几位台吉……”李成粱压住内心的惊慌,一脸镇定道:“不过几位台吉为何不跟大汗在一起?如今兵荒马乱的,在外面跑很危险的……”

    俺答听他说得在理,话里话外还暗讽自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时也不好拿他怎样”只能闷声道:“我蒙古铁骑野战无敌,你们等着偷鸡不成蚀把米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酒宴戛然而止”李成粱也被带下去休息……其实就是看管起来。

    李成粱不是没想过逃跑,但帐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恐怕跑不了两步,就会被逮回来,到时候自己颜面尽失不说,还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为了名声着想,咱也不能干那种傻事,李成粱只好放弃了主动**困的尝试,一切听天由命。

    在黑咕隆咚的帐篷中,也没人送饭,也没人陪着聊天”李成粱只能闷头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他抬头一看,正好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只见外面强光刺眼,不由眯起眼来。

    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压在地上,粽子似的五huā大绑起来。

    “你们干什么?”李成粱挣扎不动,只好大吼大叫道:“我是大明使节,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要给我尊……呜呜……”,话没说完,就被人用破布头把嘴给堵上了。

    李成粱被人推搡着出了帐篷,还没适应外面的光线,就感觉头顶虎虎生风,下意识想弯腰避开,却忘了被人捆成粽子,哪能弯得下腰?结果被套了个结实、然后胸口一闷、肋骨仿佛被勒断了一般,他这才看见,自己被蒙古人用套牲口的套索给套住了。

    形象,我的形象,彻底毁了……大难临头,李粽子竟在担心这个,可见他确实非同常人。

    一个蒙古勇士将套索的绳子栓在马鞍上,然后在一片怪笑声中,竟催动战马跑起来。李成粱也被带着小跑起来,战马越跑越快,两条腿终究是比不过四条腿,他一个脚下拌蒜,狠狠的摔倒在地,仿佛墩布一样,被拖着出了营地,径直往万全城西门而去。

    今天早晨,三个台吉带着残兵败将逃了回来。三万精骑几乎全军覆没,俺答当场吐血晕倒,他这辈子还没遭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三万精骑啊!这对人丁不旺的蒙古部落来说,乃是不可承受的惨痛损失!

    事到如今,一切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自己被人当猴耍了!什么口口声声要和谈,不过是为了把自己拖住!什么来路不明的勤王军,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布置的围歼战!一切全都是一派谎言,自己却偏偏还信以为真,真是羞死个人,恨死个人了!

    当他转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李成粱抓起来,准备带到万全城下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谁知等他带着李成粱到了城下,就看见明军把自己派出的一百多号人全都押上了城头。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对坦胸露乳的刀斧手……看那架势、看那明晃晃鬼头刀,显然在告诉俺答,有种你动他试试,这里有一百个抵命的呢。

    俺答的脸顿时变成酱紫色昨日沈默要他派出使团,都还当今美差,争着抢着要去,这下可好,全**家刀下的羔羊了!

    骗子呀骗子!俺答的脸扭曲成了猪腰子,双拳紧紧攥着,身子微微抖动,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像被人爆菊一般。

    “俺答听着……”城上响起喊话声:“你们手上有我们的人,我们手上有你们的人,虽然是一比一百,但我家大人尊老敬老,不跟你计得……如果你情愿,咱们就交换,要是不情愿,你杀你的我们杀我们的。换还是不换,给个痛快话吧……”

    胡勇喊完话,小声问身边的沈默道:“大人,这样会不会有些无赖?”,“你有本钱”,沈默冷冷道:“这就叫霸气。”他不怕对方羞怒撕票因为年永康告诉他,三个头头中,一个是俺答的叔叔一个是俺答的侄子,还有一个是俺答的薛禅,全都是他亲近的人物。显然,蒙古人把这趟出使当成了美差,要不怎么光廉价自己人呢?这正中了沈默的下怀,还生怕诳不来什么重要人物,换不会英勇无畏的小李同学呢。

    见对方迟迟不作答沈默让人推个鞑丵子到城头,压在箭垛上一刀杀掉,脑袋便跟个血葫芦似的咕噜噜滚下去,落在俺答面前不远处。

    许多蒙古人变了脸色,他们觉着交换也未尝不可,一个换一百个,似乎还**了呢。

    俺答更不能迟迟不表态,毕竟那些人是因为他的决策失误才被俘的,要是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杀,难免会引起他们部落的不满。再说人家手里人质多,随便杀几个,照样能逼自己就范。

    要是不想着省点粮食,把那些俘虏留一部分就好了……,俺答开始暗自后悔,心说:”以后跟中原人打交道,不能太实在啊”

    事已至此,上哪买后悔药去?见城上又要滚血葫芦,俺答忙出声道:“换!”,按照约定,俺答率军退回营地,只留下一个百人队,在城外等着换俘。

    伴着“吱呀呀”的声音,城门缓缓打开了三分之一,足够人马通行了,便见一队明军士兵,压着同样绑成粽子的一百多蒙古人出来。

    双方距离百丈站定,也不多废话,放开各自的俘虏,便让他们往对面跑去。

    李成粱撤丫子就跑,那些蒙古俘虏也撤丫子就跑,两边速度差不多,眼看就要在终点相遇,李成粱忽然猛地向前一窜,竟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一个蒙古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就让他一把抓住胸口,只觉一阵眩晕,双方就调换了位置。

    “你干………”那衣着华丽的胖大蒙古人,刚准备叫嚷着挣**他,就感觉后心被锐器击穿,一脸难以置信的伸手摸了摸,是自己人的狼牙箭。

    城上看得分明,原来是蒙古人不甘心这么放人,竟突施冷箭,要致他于死地。要说蒙古人的箭术太过高超,只一晃眼就射出去了,出声提醒已然来不及了。就在沈默的心快要缩成一团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李成粱仿佛未卜先知,竟猝然动手拉了个人肉盾牌,挡住了那夺命一箭。

    这个距离,听到弓弦声再动,肯定是来不及的,唯一的解释是,他已经猜到了对方会来这手,自然可以先敌而动,化险为夷了。后来才知道,李成粱在铁岭,没少和蒙古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性格可谓了若指掌,所以才能料敌先机。当然这都是后话……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李成粱以平时数倍的速度,茸着那个人肉盾牌,瞬间跑出了数丈。

    这是城上明军开始放枪,一阵排枪,射得那个百人队人仰马翻,自然也没人再打李成粱的主意。

    城上明军还要朝那些俘虏射击,却被沈默喝止,放他们狼狈逃回去了……依着他的性子,把他们全都干掉也不解石州之恨,但他毕竟是部堂高官,做事得风光守信。则肯定会遭来弹劾。

    要是哪天这该是的天朝上国,能不那么死要面子了,沈默觉着什么问题都不难办了。

    两边各自带着俘虏回营回城,沈默这边亲自迎接李成粱,只见他身上的甲胄全都破破烂烂,四肢、脸上也全是严峻的擦伤,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留疤是一定的了。

    “没事儿,反正你娶媳妇了……”,沈默如是安慰他道。

    李成粱本来想说两句“不辱使命”之类的豪言壮语,却让他这一句弄得泄了气,唯有苦笑连连。

    “恭喜李将军,又立新功。”检视了那具他背回来的尸体后,年永康笑着凑过来道:“您抓的这个挡箭牌不是别人,乃是俺答的叔叔。”

    “是么?”李成粱大喜道:“俺光看着他又高又胖,觉着是做盾牌的好料子……”,众人一阵大汗,心说看来太胖了还有生命危险呢。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城里欢声笑语,城外却愁云惨淡,俺答这次真是背到姥姥家了,一场惨败之后,还因为下面人的小聪慧,把自己的小叔刺布克台吉给折了……拉布克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万户之一,实力举足轻重,这回把人家的首领给射死了,那帮堂弟肯定要恨死自己了。

    他这儿正一脑门子官司,那边丘富小心翼翼过来,小声道:“大汗,赵全好像没被放回来……”,俺答先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顾然一叹,自己将来如何进展呼和浩特,还全都在薛禅赵脑子里装着呢,现在还不能没有他。

    无奈之下,俺答只能再度出迎”指着城头破口大骂道:“呸,还礼部尚书呢,不讲信义,说好了交换俘虏,为什么扣着我的薛禅赵不放?

    “嘴巴放干净点!”,城上大声回话道:“在场数万将士可以作证,我们说得明明白白,释放你们的族人,敢问赵全是哪一族的?”

    “这……”,俺答再次词穷,他虽然又狡猾如狼的美称,但比起耍心眼儿来,一百个捆一起,也不是沈默的对手。

    “姓沈的!你别得意太早!”,俺答恼羞成怒,终于拿出撤手铜道:“别忘了,我手里可有能致你于死地东西!”,他指的,当然是那封信了。

    李成粱和年永康不**为沈默担心起来,那封信要是公开出来,恐怕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他。

    “哦……”,沈默终于现出身形,扶着箭垛、居高临下,语气疏懒道:“不知何物,竟有如此威力,还请俺答兄不吝赐教。”感情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好!”俺答给气坏了,还真又不怕死的!从怀中拿出那封信,高举起来道:“众位听着,这里有你们礼部尚书写给我的信,为求让本汗退兵,他同意我派人称贡,并许诺开边互市,白纸黑字!还有鲜红的大印呢!”说着冷冷笑道:“怎样,沈大人,还准备抵赖吗?”事已至此,能把沈默搞得身败名裂,出这口恶气最重要,至于其他,都不是俺答汗现在考虑的。

    “休要血口喷人!”沈默一脸气愤道:“谁不知道本官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岂能写那种遗臭万年的东西!”,“我不跟你争……”,俺答冷笑着,把那信封递给身边的丘富道:“矢声念出来!”

    “是!”丘富精神抖擞的上前,接过来,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然后就没了声响。

    “念啊………”俺答不耐烦的督促道。

    “念,念什么啊?”,丘富拿着那信纸正翻来覆去的看,还把信封里也找了,一脸迷茫道:“没字儿念什么啊?”

    “放屁!”俺答道:“昨天我看完了收在身上,睡觉都没拿出来……”说着一把拿过那信纸,一看也呆了,只见信纸上的字迹竟诡异的消逝了,只有那个用印的地方,还剩下一团模糊的红色,但完全看不清楚,已然彻底废了……

    虽然日头高高,俺答还是一阵毛骨悚然,他敢肯定这就是那封信,至于为什么字迹忽然消逝,难道有鬼神的力量?

    “念呀!”沈默督促道。

    这时候年永康和李成粱也看出来,信上的东西出了问题,便带着官兵们起哄道:“让你念你就念,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什么?像个大姑娘!”,哄笑声中,俺答无地自容,只能把气撤在那该死的信上,三两下撕得粉碎,调头就走。

    唯恐被明军包围,俺答不敢再作停留,回营后立刻撤退,马芳、尹凤自然率部欢送,保证他们不再动大明的一草一木。

    至此,历时六天的万全之战落下帷幕,此役明军以五万部队,于平原全歼三万敌军,更打破了蒙丵古骑兵野战无敌的神话,其影响必定深远![(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八三章廷推(上)

    “完全有这种可能。”见众人一脸不信,王寅道:“廷推是暗着的,谁也不知道谁投了谁,那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众人难解的望着王寅道。

    “但对张居正有好处。”王寅道:“这样他就可以和大人一起,特旨简拔入阁了。”除了廷推之外,还可以由皇帝绕过群臣,直接下中旨任命大学士。可谓一条捷径,但皇帝很少行使这项权力。这并不是因为皇帝有不干涉政府的自觉性,事实上是因为——哪怕皇帝愿意给,大臣都不愿要。

    本朝的官员,向来对皇帝直接插手政事十分反感,更是只接受廷推出来的结果。他们极其鄙视那些,不要脸接受皇帝直接任命的同僚……这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是文官集团的一种集体性格,在一个皇权至高无上、昏君层出不穷的国度里,这是他们能与皇帝分享权利的保证。

    所以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接受皇帝的中旨。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难保有人豁出去不要脸,也要走这条捷径升官发财,但是别忘了,皇帝的圣旨并不是无敌的,内阁和六科还有封驳权,完全可以把旨意退回去,不让人破坏这条规矩。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科道言官以徐阶的马首是瞻,内阁中高拱也不可能直接反对,所以王寅认为,张居正靠中旨入阁,还是很有把握的……当然为了减少舆论压力,拉着沈默一起趟这趟浑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众人觉着有这种可能,沈默感到胸中有些烦闷,用手捋了一下唇须,看着王寅道:“你觉着张太岳能接受?”扪心自问,沈默不会接受这种隐患多多的进步形式,他宁肯给人以爱惜羽毛的印象。

    “他别无选择。”王寅语调清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这条路能走通,他为什么不走?”顿一顿道:“只是大人,八成要陪他一起遭罪了……”

    书房中陷入安静,众人都不说话,唯恐打乱沈默的思绪。良久他站起身来,推开身后的格子窗,冷冽的空气便穿堂而入,把书房里的纸张刮得哗啦作响。感到头脑清醒了一些,沈默重又把窗户关上,坐回位子上道:“天下下雨娘要嫁人,别人怎样我们管不了。”就当众人以为他泄气时,却见他眉头一挑,傲气凛然道:“但谁也别想摆布我的命运,我只会堂堂正正的入阁”

    众人神情一凛,知道大人下定了决心。谁知沈默看一眼王寅,淡淡笑道:“十岳公,你得逞了。”

    “呵呵……”王寅笑笑没回答,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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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系列庆典结束,喜庆的气氛还没有消散,京官们的注意力,便被即将到来的廷推吸引去了。虽然首辅和次辅分别举荐了张居正和沈默,但没到廷推结果出来的那一天,谁也不敢保证,这两个名额将花落谁家。很多人就认为,上次抱憾折戟的蒲州公,将会卷土重来,当仁不让的占据一个名额。

    可很快,杨博府上便放出话来,蒲州公不会以候选的身份,参加此次廷推,请诸位大人切勿错爱。老杨博一言九鼎,当然不是开玩笑,这样说出来,就等于退出了此次竞争。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别无选择。

    因为吏部尚书乃六部之首,杨博一旦入阁,将立刻与徐阶并驾齐驱,而次辅高拱,只能身居其后,这肯定是徐、高两人不能接受的。所以要么放弃吏部,要么选择入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经过上次的挫折,杨博对入阁的热情已经淡了——那是个以进门早晚定地位的鬼地方,难道以自己的资历地位,还要排在高拱、郭朴、李春芳这些小辈之后?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还不如把天官吏部尚书当好呢再说,转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京察意味着什么,在政坛浸yin几十年的老杨博,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只要利用好了这次机会,自己就能和内阁分庭抗礼,何必要去巴巴受那鸟气?

    但他之所以这么干脆的宣布退出,是因为和亲家徐阁老已经谈妥,只要自己退出并按他的要求投票,那兵部尚书一职,将由王崇古继任。能拿一条鸡肋换取一块肥肉,杨博认为这比生意很是划算。但也不能让张居正那么痛快了,所以他要在犒赏银子大做文章——就知道张居正会迫于形势,勉力应承下来,可这样一来,王公勋旧、文武百官,还有京营数万官兵的俸禄饷银就没了着落,到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应付。

    这不是杨博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是多少年的带兵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对冒犯者施以报复,将会有更多人冒犯自己。当然,手段要隐蔽,更不能损害自己的形象,否则得不偿失。所以杨博此刻,正在为一个人头痛不已——就是那当面斥责自己的小小御史詹仰庇。

    那日在金殿之上,老杨博被詹仰庇狠狠扫落了面子,结果让人当场看了笑话不说。后来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代替沈默出席庆典时,总感到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还时不时有冷言冷语传到耳中,严重损害了他的威信和自信……这也是杨博早早宣布,退出廷推的原因之一。

    可他偏偏拿这个詹仰庇没有办法,因为对方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去年才跻身官场,只是个最低级的监察御史,但胜在身家清白,官位低得不能再低。这种愣头青其实最难对付,因为你找不到这种人的把柄,又不能不讲道理的以势压人,否则会给人留下‘跋扈’、‘以大欺小’的印象,反而会激起很多人的逆反心理,对那‘受迫害的小角色’施以保护。

    杨博如鲠在喉,又发作不得,他的下属自然遭了秧,好几个人因为丁点小错,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不知部堂大人这是怎么了,全都躲得远远的。好在一位大人物到访,让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是谁惹蒲州公,生这么大气啊?”一把响亮的声音,配着瑰奇的相貌,正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高拱高肃卿。

    “呵呵……”杨博火气再大,也不能朝着高拱发,唯有苦笑道:“让新郑见笑了,些许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哦?莫非与在下同病相怜?”高拱似乎从来都是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绝不会绕弯子。

    “呵呵……”杨博只是笑,其实也就默认了。他终于体会到,被言官缠上的痛苦,而高拱早就陷入苦海,yu仙yu死了。

    高拱和言官交恶,导火索还是那胡应嘉的弹劾,虽然因为皇权交替,那些刁毒的指控再也威胁不到他,但在某人的关注下,言官们却没有轻易放过他。非但如此,他们还深挖细节,不遗余力的继续给高拱抹黑……胡应嘉原疏里,只说高拱晚间擅离大内,并未具体说他回去干什么。但因为高拱辩疏里,为解释自己为何把家搬到西苑附近,有一句‘臣家贫无子”意思是说,自己缺少运送物品的人手,所以才移家就近。但这‘无子’二字,却被人抓住把柄,编排出他旷工,是为了回家与姬妾寻欢作乐,以图生子

    谣言越传越邪乎,到后来竟成为‘高拱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就是说,高拱上班时间回家白日宣yin,直到晚上才回直庐过夜。已经与真相完全颠倒。可谣言有鼻子有眼,偏偏高拱还无法辩解,否则越辩越黑,止增笑耳。

    他不说清真相,却不妨碍围观群众脑补香艳情节,结果坐实了他好色如命的名声。尤其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更是直问:‘这样的色棍,怎么混进大学士队伍,成为国家领导人呢?’把高拱的面子落了个粉碎。

    高拱向来爱惜自己的名声,结果名声被糟蹋成这样,心中愤恨自不消提。想到他的遭遇,比自己惨多了,杨博的心情竟松缓许多,原来想让自己受伤的心好过些,最好的办法就是,比比比自己还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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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御史言官太不像话了”高拱拍案怒斥道:“朝廷设立言官,本是为了纠偏正邪,清涤污弊现在不辨忠奸不问是非只知一味投机,沽取直名”

    也许是建立了同理心,杨博觉着他说得太对了,不由点头道:“是啊,就是一群胡乱撕咬的恶犬”

    “说得好,连皇上也成为他们目标,这些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说着从袖中掏出本奏章道:“你看看,这是皇上转给内阁的……”

    杨博本不想接,但一看名字,竟然又是那‘詹仰庇’。一看到这名字,登时心头火气,当即接过,展开一看,不由惊掉了下巴——这詹仰庇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啊

    原来这詹御史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皇后最近生病了,而生病的原因,似乎是夫妻感情不和,因为据说皇后现在不住在坤宁宫,搬到别处去了。按说深宫禁苑的那些事儿,向来讳莫如深,小道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足为信,至少不能当作奏章的材料使用。可他偏偏信了,还就此向皇帝上疏言事——请皇帝让皇后还居坤宁宫,劝他们夫妻和睦,别老惹皇后生气,万一把皇后气出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啊。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窥探‘宫闱之事’的忌讳,所以严明这是‘冒死上书“可又怕皇帝气昏了头,当真把自己咔嚓喽,所以又强调自己‘虽死贤于生”也就是说,你杀了我,我反而更伟大,为您的名声着想,还是别杀我的好。

    这非分无礼的奏章,所说的偏偏都是实话,是以隆庆收到之后,大为恼火却不便发作。要是换了嘉靖的话,哪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把那上疏人推出午门,廷杖伺候了。可隆庆不是嘉靖,他非但没有打人,还得为了皇家的体面,亲笔手批道:‘后侍朕多年,近有疾,移居别官,冀却病耳。尔不晓宫中事,妄言姑不究。’不但没有追究,还耐心解释了跟皇后分居的原因,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可要是隆庆真不介意的话,就不至于把这本奏疏,再转给高拱了。那意思显然是说,我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得管管呀。

    批龙鳞的事儿可不好管。杨博沉吟道:“内阁的意思是……”

    “很快就要京察了。这个是甄别贤与不肖的机会……”高拱缓缓道:“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遗之责,但亦当在审查之列,不应置身其外。”

    杨博沉默不语,他当然愿意借机整治一下言官了,但按例言官是不在京察范围之内的,要是贸然提出,肯定要被那些骂神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不愿被人当枪使,故而反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是我个人的。”就算是,高拱也不能承认呀。

    “哦……”杨博顿了半天,斟词酌句道:“新郑所言,自然极有道理,我也十分愿意照做,可是纳言官入京察之列,与体制不合,言官们肯定会说‘若政府动辄察典科道,那么科道监察政府之权何以行使?”到时候岂不是给内阁添麻烦?”

    “言官非官耶?”高拱冷冷说,“因何不能纳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风宪之司,本应持公平、纠不法、谏权势;然则,有些不逞之徒,甘为私人之鹰犬,目无君上、心怀叵测,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若不施以重手,严加惩处,则国无正道矣”

    “那徐阁老的意思是?”杨博心动了,但离行动还差得很远。

    “我在内阁里提过了,他不置可否。”高拱闷声道。这就够了,因为他的这番言论,八成是徐阶所希望的……徐阶巴不得能让高拱和言官的战斗火上浇油。但高拱不在意,他要说服的是杨博:“吏部要干什么,何须听内阁的?”

    “话虽如此……”杨博笑笑道:“但我向来敬重元辅,他得有个明确的态度才行。”

    “你这人怎么有眼无珠?”听他这么说,高拱着恼道:“你敬重谁不好,偏要敬重他,真是被人卖了还感恩戴德”

    “请新郑慎言”杨博面色一沉道:“徐阁老对我至诚至爱,阁老莫要多说无益”

    “真是……”高拱看着他,一脸‘你真可怜’道:“他要是真对你至诚至爱,内阁次辅的位子就落不到我身上了。”

    “什么意思?”杨博表情不善道:“你把话说清楚了”毕竟是杀伐决断的大帅出身,一发作真能把人吓一跳。

    “瞎咋呼什么?。”不过高拱可不是吓大的,他冷笑道:“你也不想想,自己为什么没捞着入阁。”

    杨博的思绪一下回到半年前,那场他此生最大的挫折,也是最大的疑问上——当时皇帝破例授予他翰林学士之位,为的不就是让他有资格入阁?可当他通过廷推后,却硬生生又被皇帝从名单上划掉,皇帝为什么出尔反尔,不给解释,这个谜一直亘在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然猜到过,应该是徐阶捣得鬼,可双方本来就是攻守联盟,徐阁老又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帮他入阁,事后也是万分歉意,说皇帝病症多因丹药而起,故而喜怒无常,妄行难测,非要把你换成李春芳,咱们怎么劝也没用。

    因为嘉靖病重期间,除了徐阶之外,不见任何外臣,所以杨博虽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证据揭穿他,只能将信将疑。后来见徐阶真把唯一的女人嫁给了张四维,便不再怀疑他;加之大捷之后,他又为自己开脱,杨博就更加宽慰了,便也答应了徐阶这次的请求。

    但现在高拱旧事重提,杨博心里那道伤疤又被揭开,心尖痛得直抽搐:“你有什么证据?”

    “当时是没有外臣在场。”高拱淡淡道:“但并不代表,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你是说……”杨博浑身一震:“先帝身边的黄锦?”

    “呵呵……”高拱答非所问道:“反正我不相信,那是先帝昏乱之中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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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隆之交的官场,就是这样一片混乱,总是要经过一番厮杀,最强者才能脱颖而出,施展自己的才华。其实此时的徐阶、高拱、杨博、张居正等人,大都是历史上的正面人物。但为夺取或保有权位的**,往往会调动起人们最隐蔽和最卑鄙的情操,这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伟大人物,同样会施展权术阴谋,杀敌于无形之中。

    但他们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枉顾国家的利益,事实上,每个人都希望国家按照自己的规划前进,而不是想着如何中饱私囊,这也是此时的群臣,与严嵩时代的最大区别。[(m)無彈窗閱讀]



    .文渊阁,首辅值房。

    张居正和徐养正一早便赶到这里,向徐阁老汇报近期的情况,并准备恳请进行内阁授权,让户部进行一些必要的官员任免。

    徐阶自然大开方便之门,写了条子让徐养正拿去吏部照办,却没叫张居正也去。徐养正情知这师徒俩有话要说,便知趣的先行高徒。

    外人一走,两人的表情便凝重下来。张居正拢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着,沉声道:“杨博匹夫,竟然言而无信!”

    徐阶轻叹一声道:“这件事,兵部已经和我解释过,说没领到赏钱的勤王军,千方百计的赖在京城不走,已经严重影响到京城治安,希望能早把这笔钱发到位,让他们赶紧离开,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件。”

    这确实是个好借口,但为什么之前能克服,这个节骨眼上就克服不了了呢。张居正忍不住低声道:,“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徐阶知道,他指的是杨博提出重赏劳军的事情,这在张居正看来,是不顾朝廷财力,故意想让户部陷入困境的行为。

    “也不能这样说……”徐阶摇头道:“万全右卫一战,博老在军中的威信受到动摇,他当然要尽力弥补一下,大加犒赏也是题中之义*……”

    “那就别假惺惺的,说可以容我分两次付款!”自从向老师表示了忠诚后,张居正在徐阶面前,益发敢言了:“早说等不及,我一次向票号多借点钱,又何必如此被动!”

    “幼稚……”徐阶面色一冷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难道你忘了吗*……”

    “学生没忘……”张居正平静下心情道:“只是以为……”以为徐阶都把闺女送给他们了”怎么还能不算数呢?

    “不要多说了*……”徐阶脸色严肃起来道:“我问你,这个月的傣银从哪里来的?!”

    “这个……”张居正本想扯个谎,但转念一想,还是说了实话:“向日异隆借贷的……”

    “荒唐!”徐阶这些年骂张居正的话,都没今儿一天的多”拍案道:“这是什么节骨眼,你怎还如此胆大妄为?!”

    “学生也是没有办法……”张居正不太习惯被如此严厉的对待,轻声道:“杨博釜底抽薪,库里宴了,没钱发傣了。”

    “可以想别的办法”徐阶有些烦躁,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直不安了,深吸口气道:“万一此事泄露”你还不被骂死?!”

    “不会泄露*……”张居正轻声道:“日异隆有求于我*……”

    徐阶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代朝廷发行宝钞的议案。虽然听进了沈默的话,但王崇义早就把工作做足,所以张居正也没法一口回绝,只能那么拖着。

    “无论如何,这时候你不该冒这个险!”徐阶压低声音道:“杨博跟我承诺的是,到时候把所有的票都给你,加上我们这边的,哪怕高拱那边一张没有,中立的那几个也没有,你也有把握入阁……加上你比拙言早两科,这样你就可以在他前头”他比你小十二岁,等得起。过得十年八年,你当首辅”他当次辅,你们师兄弟齐心合力,振兴大明,待你致仕后,他还可以再干十年首辅,保你晚年无忧,这样我们师徒三人连任首辅半甲子”也算一段佳话,多好啊…*……”他终于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但说完后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对老师的这番安排,张居正并不意外”因为他觉着这样才是最合理的。刚想说两句表示谦逊,却听徐阶话锋一转,严厉道:“但是谁都不是傻子,拙言肯定因为这件事怨上我了,在他看来我这个老师偏袒偏帮,所以才会那么干脆的上自辩疏,不想参加廷推。

    而高拱也正是看到有机可乘,才会去杨博那里,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才会惹得老杨博重新和你过不去、人家都已经一环套一环算计好了,你怎么还授人以柄呢?!”

    张居正最近一心都扑在部务琐事上,对这些事上难免失了算计,有些无奈道:“那换成老师,该当如何处置呢?”

    “众所周知,我大明国库空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官欠傣的情况还少吗?”徐阶闷声道:“方钝、高耀在位时,哪个没遇到你这种情况,可谁也没像你一样,异想天开,竟跟商人去借钱!”

    张居正无语了,他何尝不知老师说的情况,只要跟百官耍耍赖皮,说国库空虚,傣禄延期发放,百官虽然会很生气,但只能在私下里骂他王八蛋。而在明面上,谁也不敢拿着个做文章,唯恐被扣上“不识大体”,自私罔国,的大帽子。

    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正经的独当一面,想要尽善尽美的履行自己的职责,想要比前任做得出色,想到得到更多的喝彩声。所以别人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也却偏要解决,这才能证明自己比别人强。况且那么多京官家里等米下锅,儿女嗷嗷待哺,他觉着自己这个户部堂官,有义务承担起责任来,把该发的傣禄发下去。

    师徒俩正在交谈,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司直郎在外面禀报道:“元翁,户部出事儿了……”

    两人心中均是咯噔一声,徐阶沉声道:“进来说。”

    便见那司直郎领进个狼狈不堪的官员来。张居正一看,正是今天在广盈库负责的那个郎中,只见他嘴角眼角一片乌青,官服上的补子也被扯下一半,仿佛挨了揍一般。

    “怎么回事儿*……”张居正的脸霎时拉下来。

    郎中惊魂未定的给首辅和部堂行礼,跪在地上回禀道:“出大事儿了,官员们不要咱们发的银子,拿出来往我们身上丢!”原来那,乌青,是被钱砸的。

    “为什么不要?!”张居正的声音发颤。

    “有人说……,说这钱是从商人那挪借的。”郎中小声道:“他们便嚷嚷着,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然后就让我们解释清楚,我们哪能说明白啊,便说等部堂回来再给答复。他们不干”也不知谁带的头,他们就拿钱丢我们……”

    张居正紧紧握着双拳,指节攥得发白,黑着脸道:“真让师相说着了!”说着起身道:“学生这就去想办法,赶紧把这事儿平息下来*……”

    “你不能去。”徐阶摇头道:“他们正在气头上,你去只能火上浇油*……”

    “可学生……”张居正还想争辩,但见老师目光严厉,只好把后半截话咽下去。

    徐阶不理他”对那司直郎道:“你把高阁老叫来*……”

    那边高拱很快过来,看一眼张居正,便对徐阶作揖道:“元翁,您找我。”

    “户部出事了…………”徐阶目光玩味的望着高拱道:“肃卿应该早知道了吧?”他觉着,就是这个高拱在搞鬼~因为沈默被弹劾,是从郭朴手中漏过去的邸报引起的:张居正陷入麻烦,也是从高拱拜访杨博之后开始的。所以徐阁老相信,这老家伙不愿意看到自己引援入阁”在千方百计的延阻呢。

    高拱听出他话里有刺,摇头否认道:“还未晓得。”

    “是么………*……”徐阶意义不明的笑笑,简单把经过一说,淡淡道:“你去一趟吧。张太岳的威望不够,你去才能平息众怨。

    高拱咂了咂嘴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众怨。”这是真话。

    “你代表内阁去辟个谣*……”徐阶望着他道:“跟大家把道理说清楚”息事宁人吧*……”

    “这不是去辟谣,而是帮着张太岳圆谎。”高拱是个热心人,也不愿看到事态闹大”便道:“关口是,你说不是从商人那借的,那好,给它找个来源,谣言自能平息。”

    “这个…*……”徐阶有些疲惫的点点头道:“你和太岳商量着办,务必尽快平息*……”

    “是……”高拱和张居正一起起身向徐阶揖了一下,张居正望了跪在门外的那郎中一眼”那郎中赶紧爬起来,跟在他俩到身后出了首辅值房。

    徐阶望着他们出门”心中阴云密布,倒不是为了眼前的事情,对见惯了风浪的徐阁老来说,这点事儿没什各大不了,只是这件事带来的后果,似乎将影响到自己的计划了……

    高拱和张居正出了大内,快步走在长安街上,两人商量着该如何应对。高拱说:“广盈库那边,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赶紧想办法”给那些银子找个好来路*……”

    张居正用袖口擦擦汗道:“要是日异隆搞的鬼,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了。”

    “好,我们分头行动。”高拱知道他说的是谁,点点头,一拍那郎中道:“小子,带路*……”两人便分头上了轿子,一个直奔广盈库,一个却往棋盘天街去了。

    张居正的轿子到了棋盘胡同,名帖一递,门房赶紧大开中门,恭请张大人入内。

    那厢间沈默也接到了通报,在正厅门口抄手等候。一看到张居正便拱手笑道:“今儿不是休沐,你怎么有暇过来?”

    张居正苦笑道:“我是来求援的。”说着指指厅门道:“里面说*……”

    “请*……”沈默赶紧侧身道。

    两人进了正厅,分主宾落座,也没等着上茶,张居正便把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沈默听了,沉吟片刻,一脸真挚的歉意道:“都是我等了太岳鬼……,当初真不该让你答应杨博*……”

    “胳膊扭不过大腿*……”张居正却大度的摆摆手道:“杨博铁了心要收买人心,我一个小小侍郎是阻不住的*……”

    沈默这下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叹口气道:“当初要是管汇联号多贷点款,也没有今日的麻烦。”

    “这倒是……”张居正把字*摘吓,他大冬天的却出了一脑门子汗,从柚中掏出手帕,仔细的擦净汗迹,道:“其实那些官员就是矫持……借钱劳军,省下库银给他们发傣就行,用库银劳军,借钱给他们发傣就不行,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什么好计较了。”

    沈默附和两句,回到正题道:“既然如此,那就找个名义,堵住他们的嘴*……”

    “嗯*……”张居正点头道:“正要请江南务必帮忙。”

    “请讲。”沈默点头道。

    “户部在通州库里,有一批新到的上好木料。”张居正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道:“都是当初从云贵采购而来,准备给先帝修宫观的”但现在我隆庆皇帝仁慈,严禁大兴土木,在建的也一律停下了,这批木料工部就不想要了,但人家木材商,把大树从深山老林里砍下来,再跋山涉水运到通州,就已经费了老鼻子钱”当然不可能再运回去,所以一直在那里,求我们履行契约呢。”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沈默道:“那批木料我看了,都是上好的粱木,最少值个一百二三十万两……我听说江浙很多富户在修园林”肯定不愁销路。”

    “你的意思是……”沈默很仗义道:“让我找个商号,把这些木材吃下来。”

    “不是吃下来,是已经吃下来。*……”张居正也是逼得没办法,道:“那一百万两银子,就是他们付的定金。”

    “这个我会尽力说*……”沈默点头道:“只是江浙的商人,怎么会通过日异隆走账呢?”

    “这个……管不了那么多了*……”张居正一咬牙,杀气腾腾道:,“难道日异隆敢拿出证据拆穿我不成?!”票号钱庄的生命线,便是为客户保密,虽然张居正在这上面吃了个暗亏,但他仍然相信,日异隆不敢拿出任何证据”否则定会遭到所有储户的抛弃。

    “这倒是……”沈默轻声道:“不过最好还是保险点,我还是联系下徽商吧,胡部堂当年给的薄面”他们还是会认的*……”徽商和汇联号没有那么明显的联系,自然更能说得过去。

    “拙言费心了*……”这是张居正今天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我还得去广盈库看看,实在是不放心。”

    “去吧。”沈默点点头道:,“我这边有了消息,立马就通知你。”

    “你办事,我放心*……”真难为张居正了,这样的时候还能笑出来。

    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心一凵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把张居正送走,沈默回来便进了书房,沈明臣拊掌笑道:“大人已经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地步,不见动静,便把眉势给搅得团团乱*……”

    “其实本来,我是可以帮他避免这场风波的”沈默却面无喜色,反而有些难过道:“唉,看他对我如此信任,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大人休要作那妇人之仁,他未尝没有怀疑你。”王寅却冷冷道:“只是有求于你,所以只能专拣好话说罢了。”

    “是啊大人”沈明臣也安慰沈默道:“他都算计咱多少回了?咱们现在还他一会,还远不够本呢。要惭愧,也该是他,而不是咱们*……”

    “大人,官场险恶,他有徐阁老照应*……”余寅轻声道:“您却没有真正的靠山,只能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抬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低声道:“做也做了,何苦即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呢?咱们议正事儿吧……”

    “这次事了,有三个我们想看到的结果。”余寅便接过话头道:“首先,张居正被众言官弹劾,就算邸报不报,但事情已经闹大了,他没法不立即上书自辩。这样一来,他肯定赶不上四天后的廷推了,而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廷推延后,所以这次只能落选,至于徐阁老会不会再想办法,这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了*……”

    “其二,他和日异隆的关系肯定要大受影响,而户部缺钱的问题,也将会因这件事而扩大影响,继而使日异隆代发宝钞彻底流产,为了摆脱危机,他们必然转而求助汇联号,这样大人的计划就可以实施。”顿一顿,他接着道:“第三,徐阶,高拱、杨博,这三大乓头间的关系,恐怕要因为这件事,而发生微妙的变化了,尤其是京察在即,恐怕足以引起许多变数,大人只要抓住机会,就能巩固自己的地位,从而第一次对大明的大政方针,有自己的发言权。”

    晕啊,这章之所以写一笔那俩丫鬟,只是为了呼应张居正上一章的观点,说明沈默和张的区别而已,又不是真要收,只是正常男人早晨的一点幻想而已…………我说过,俺不是那种用女人注水的人。[(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八四章东阁大学士(下)

    事情的后续发展,沈默是从当天在场的诸大绶那里听来的,高拱去安抚官员的情绪,结果引得那些言官破口大骂,高拱当然不肯吃亏,双方就在广盈库门口吵开了。

    这还了得?竟有人敢对次辅行凶一时间风向大变,群情激奋要找出凶手,那些言官也不敢再顶风做浪了,全都老实闭了嘴。这时早就赶到库前广场,一直在边上不敢掺和的巡城御史,终于找到机会带人进场维持秩序,见此情形,那些老成持重的官员终于松口气,这也算因祸得福,至少再也闹不起来。

    等张居正赶到现场,那些闹事的官员已经全都散去,只剩下户部的人,带着广盈库的库工,在收拾满地的残局。高拱倒是依然在那里,正让太医院的人给包扎头部。

    张居正赶紧过去道歉,高拱摆摆手,示意没什么。

    “不知阁老和他们解释了没有?”张居正小声问道。

    “怎么解释?”高拱闷声道:“我又不知道你准备如何回话。”说着站起身,对左右道:“既然正主来了,咱就该回去了。”又看看张居正道:“明儿个你自己上疏解释吧。”说完便径直离去了,显然还带着气。

    也只能如此了,张居正暗叹一声,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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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果然有不少言官,上书弹劾张居正,说他与商人勾结,败坏斯文、殊为无体,不堪大任,强烈要求对他进行处分。

    张居正的反应也很快,他上了道《自白疏》,解释说那些钱不是管商人借的,而是出售无用木料所得。那边工部尚书雷礼,也在徐阶的安排下,站出来帮他说话,说那些木料是嘉靖朝采购,现在没了用处,朝廷还有一笔尾款没有支付,是徽州商人出钱收购,把款项通过日昇隆转账过来。

    日昇隆那边不能否认,甚至不会容许朝廷查账,因为他们与储户所签的协议中,第一条就是为储户保密,要是容许朝廷查账,谁还敢把巨额财产交给他们保管?给再多利息也不会干的。

    正是拿准了这一点,张居正才一口咬定,钱是徽商支付的,这下那些言官们也没话说了,只能把案子转给都察院,但想到朱衡和徐阶的关系,估计又是个不了了之。

    但无论如何,张居正是赶不上这次廷推了,徐阶不可能为他再往后延。再说这次事件对张居正的形象,还是造成了不良的影响,许多他这边的官员都私下说,此人确实不错,但冒进有余、沉稳不足还需要磨练,不堪立即担当大任。

    张居正在家里待罪,也听到了这些传言,知道自己的希望不大了,心情自然沮丧。但是徐阶让人带话给他,让他少安毋躁,不要再失了分寸,一切自有为师安排。事已至此,张居正就是急躁也没用,衙门也去不了了,所幸关起门来,静思自己的过失,期待能迎来一次涅槃。

    那厢间,徐阶自然没闲着,这位老首辅自从坐稳大位后,主要精力都放在人事调整上。他认为只有把人事安排好了,才能谈其它的……于公,可避免朝堂上下派系倾轧,减少官场内耗,把精力都放在治国安邦上;于私,可避免像严嵩那样晚节不保,祸延子孙。所以这次廷推哪怕失了算计,他也不会草率放弃,而是尽量的弥补。

    这不,借着慰问高拱的机会,他第一次走进了次辅的值房。

    高拱左眼贴了块膏药,显得比平时更加匪气,一见到徐阶进来,他便侧过脸去道:“元翁是来看我笑话吗?”他心里郁闷极了,自己好心去劝架,却被殃及池鱼,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徐阶故意把自己派去,好转移那些言官的怒火?当然他也知道,徐阁老还不至于如此儿戏,但一看到这张慈祥的老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肃卿。”徐阶却诚恳道歉道:“终归是我让你去的,所以我也有责任,向你说声抱歉了。”

    高拱这才气顺点,但仍有些没好气道:“岂敢劳首辅慰问,不过您专程过来,该不是单为说声抱歉的吧?”

    “呵呵……”徐阶笑笑道:“不请我坐下。”

    虽然语气上冲点,但高拱也不能失了礼数,请徐阶上座看茶,自己在下首陪着。

    “肃卿,”见气氛有些缓和,徐阶和蔼地对高拱道:“这次内阁补员,我还没问过你的意见呢。”

    ‘你早干什么去了?’高拱腹诽一句,口中道:“大学士由廷推而出,个人的意见有什么用?”

    “哎,我等身为宰辅,举足轻重,我们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徐阶端着茶盏轻轻吹着气道:“以肃卿之见,推荐何人适宜呀?”

    热气迷蒙,看不清徐阶的表情,但高拱一下就明白了,徐阶这是要和他做交易了。心说这才像话嘛……高层人事变动时,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总不能把所有职位都玩于毂中,得给别人留一部分。哪怕强如严嵩,也得容忍徐阶、杨博、高拱等一批不买账他的官员存在,否则说小了是破坏规矩,说大了就是有不臣之心。只要不是真打算当曹操的,谁也承受不起这恶名。

    徐阶之前竟想让自己的两个学生一起入阁,显然是破坏了规矩,当时就引起高拱、杨博等人的不满,这才是沈默和张居正相继被弹劾的深层原因所在。现在见徐阶碰了壁,终于肯认规矩了,高拱心中暗暗冷笑。他虽然脾气火爆,但不影响聪明绝顶,如果是正常廷推的话,有什么好讨论的?讨论也没什么用。显然是徐阶看到正门难行,想要走偏门了,却又怕单独提出过于突兀,难以通过,所以才拉上自己。

    但高拱不会点破,因为他也有同样的需求,所以徐阶的提议正中下怀,便当仁不让道:“既然元翁让下官说,那下官就斗胆推荐一人——陈松谷在潜邸数年,为陛下焦心瘁志,启宏良多,深得陛下信任,若元翁亦推荐此人,陛下定然为之欣慰,对元翁的感激,亦必更增一成。”‘松谷’是吏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号,陈以勤与高拱同年,更是在裕邸有过一段同志之情,两人虽然私交不多,但毕竟是同一战壕出来的,在对外的事情上,还是能保持一致的。

    高拱这话说的客气,但却也带着刺。他既举荐了陈以勤,也隐含着拿皇帝压徐阶的意蕴,现在是我们的学生坐天下了,你这老东西最好识相点——更妙的是,他推荐的这个人,和张居正各方面条件极为相仿,都是潜邸旧人,都是三品左侍郎,但前者比张居正早两科。你要否了陈以勤,倒要看看怎么好意思把‘张居正’三个字说出口。

    徐阶早知道他会推荐此人,所以也不意外,便爽快道:“陈以勤是不错的,勤勉忠肯,我很看好他。”

    “其实张太岳也不错……”高拱自然投桃报李道:“和陈松谷难分轩轾,真是不好取舍。”

    “那就一起推荐上去,”徐阶笑道:“朝有遗贤,宰相之过,内阁人数不是那么死板的。”

    “那请阁老向皇上提议,”高拱独眼笑眯了道:“下官自会附议。”

    “还是你来上这一本吧。”徐阶缓缓道:“太岳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要避嫌。”

    “行,我打头炮,”高拱知道徐阶本来的打算,就是借助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也就很是痛快道:“到时候皇上垂询,阁老再为他们美言几句吧。”

    “没问题。”徐阶点点头,和高拱达成了协议,便离开了次辅值房。

    一回到自己的值房,徐阶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他感到胸口燥热,喉咙发干,端起茶盏想要喝一口,却被凉茶冰了一下,气得他把茶杯重重搁下,茶水溅出来一大片。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如此,何苦多此一举呢?

    ~~~~~~~~~~~~~~~~~~~~~~~~~~~~~~~~~~~~~

    三日后,各位大学士、六部九卿、侍郎以上官员齐聚文渊阁,举行了隆庆朝的首次廷推。结果很快出来,虽然被提名的人很多,但最后只有沈默一人的票数过半,换言之,只有他一人通过了廷推。

    内阁把结果呈上去,请皇帝定夺。第二天很快有任命阁臣的圣旨颁下,出人意料的是,报上去一个人选,圣旨上却有三个人的名字——礼部尚书沈默、吏部左侍郎陈以勤、户部左侍郎张居正。后两位竟未经廷推,便要和沈默一同入阁。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前面说过,要想进入内阁,必须经过三道关卡,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前提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廷推,也就是要具有群众基础;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定夺,这是老板赏识。要想堂堂正正的入阁,这三条缺一不可……言外之意,还有不堂堂正正的办法,那就是只要老板赏识,没有学历、没有群众基础也无妨,这就是‘中旨入阁’。

    虽然‘中旨入阁’并非史无前例,但那是张璁、徐有贞那样的无耻之徒,实在没办法才会接受的施舍。像张居正和陈以勤这样素有清名的饱学之士,学历上够格,群众基础也不差,只要再熬熬资历,就能顺顺当当的入阁,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

    毕竟明年要起复老臣的事情,还属于最高层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其中的要害,更加无法认同这种方式。他们认为应该坚决抵制,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所以中旨一下,大家就等着内阁和六科廊行使封驳权,将其顶回去。然而这两大机构仿佛同时得了失语症,静悄悄无人说话,结果圣旨顺利颁布,成为不可更改的法令。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里面有强力人物在作祟,想要从上层抵制是不可能了,但他们仍然不愿放弃,竟频繁跑到两人家中,希望他们能拒绝接受这道圣旨。

    张居正称病闭门不见,众人便怂恿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和耿定向,以探病的名义,去他家做说客……百官之所以如此热衷此事,不是因为他们和张居正有仇,而是他们天生抵触这种破坏规矩的玩法——道理很简单,只有皇帝遵守规则,文臣才能利用规则和皇帝分庭抗礼,一旦皇帝突破规则,他们也就失去制衡皇帝的能力。

    李幼滋和耿定向两个,不像其他人那样,怕张居正破坏规矩之类。他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不愿看到他走这条捷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将得不偿失……

    其实在前朝,并不乏中旨入阁的人物,像三杨中的杨士奇,还有为于少保报仇的李贤,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当时有个把人骂了两句外,倒也没啥问题。甚至他们的名声,比大多数正经廷推的阁臣,还要好得多。但到了嘉靖年间,这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都要拜那位张璁先生所赐。他的名声太臭,当时任命他为大学生的中旨一下,就像往茅坑里丢了块大石头——顿时激起了民愤,百官群情凶凶,事情闹得很大。虽然嘉靖皇帝强行把这事儿办成了,可也彻底惹恼了百官,从此大家齐心协力,想要把张璁搞下台。虽然有强权皇帝的庇护,张璁还是在相位上上上下下好几次,往往屁股没坐热,就被人撵下台。最后等嘉靖厌倦了这种跷跷板的游戏,张首辅的政治生命也到头了,只留下无数骂名为后人谈及。

    虽然张璁的恶名,主要是从别处得来,但因为他名声太臭,便成了反面典型,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高低不敢接受皇帝的中旨,唯恐和他相提并论。就这么一路下来,终于坑了张居正……

    张居正心里本来就不好受,若能有一点办法,他何必要接受这见鬼的中旨呢?可要是这次不接,下次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永远都没机会了——今年不会再举行廷推,明年老家伙一回来,轮也轮不到自己。所以除了接受,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但两位同乡不知情,仍然苦口婆心的劝告,张居正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只能闷不作声的听着,好在他为了装病,脸上涂了粉,倒也看不出表情如何来。

    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张居正一言不发,李幼滋叹口气道:“太岳,咱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不趟这浑水了吧。”他和张居正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两人关系极好,他又比张居正年长九岁,所以能以这种口气说话。

    张居正这下没法装死了,他一脸无奈的望着李幼滋,唉声叹气道:“这是皇上的圣旨,我不接就是抗旨。”这话倒也不假,圣旨确实是皇帝下的,说是金科玉律也没错。

    “只要你找个理由不接圣旨,”明朝官员并不把皇帝当成神,更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太当回事儿。所以李幼滋有些不以为然道:“比如说自己不能胜任之类的,皇上是不会怪罪的,就算要怪罪,所有同僚都会为你说话。”

    “可是……我觉着自己能够胜任。”张居正的两眼亮得瘆人,一字一句道:“你们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劝了……”后半句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位说客知道他决心已定,多说无益,只能伤害彼此的感情。耿定向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太岳兄好自为之吧。”

    张居正点点头。

    “我俩也是为你好,咱们荆州人杰地灵,你数头一份,我们只是想让你走得稳一些罢了。”李幼滋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也是,你还年轻,入阁之后干几件漂亮差事,谁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大学士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张居正终于点头道:“谁也没规定,中旨入阁要比廷推的矮一头,进去之后比得还是能力,只要我足够强,就一定能后来居上。”顿一顿道:“至于所谓的名声,其实是最虚幻的。只要我成功了,所有人都会为我歌功颂德”

    望着他坚毅或者说有些偏执的表情,李幼滋和耿定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丝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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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有个聚会,所以发的晚了点,抱歉。[(m)無彈窗閱讀]

    .和皇帝说了会儿话,高拱便要率领几人告退了,隆庆把他们送到门口,却又叫住沈默道:“沈师傅,你且留一下……”

    沈默只好在几人的目光中站住,和皇帝重新回到暖阁。

    地龙烧得很旺,暖阁里温暖如春,皇帝坐在榻上,招呼沈默隔几而坐。兴奋地脸放红光道:“方才朕的表现还不错吧……”

    “天恩如……”沈默轻声道:“圣君之姿。”

    “呵呵,谬赞了。”隆庆本想说,这是朕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又觉着太掉价,于是硬生生另起话头道:“那件事儿,你想出个眉目了么?”说这话时,他猴急的样子,浑没了方才装出来的成熟。

    沈默知道皇帝说的是啥事儿,低声道:“似乎皇上已经有主意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滕祥他们给我出的。”隆庆道:“他们说还是自个有钱huā着舒坦。

    沈默眉头微不可察的一动,就听隆庆继续道:“他们还说,先帝之前的皇帝都是有钱的,但到了先帝,内帑才开始空虚的,huā钱要向户部要,既不自由,又败坏了名声。”说着一脸感慨道:“对于这点,朕深有感触……”

    沈默望着皇帝酒色过度的脸,心说“没钱都玩成这样,要是有了钱,还不折腾到天上去?,他真的很想劝劝隆庆,但心里总有个声音,不许自己说出口。话到嘴边便变成了:“这也在理……”

    “朕也觉着很……”见得到了鼓励,隆庆兴奋道:“就让他们去查阅前朝旧事,发现嘉靖朝以前宫里的收入,来自九门课税、经理仓场、提督营造、珠池、银场、市舶、织造、烧造、柴炭……还有皇店,税关等等……”

    沈默听得心中发紧,这分明是太监们借口为皇帝增加收入,而欲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换了宽仁的主子,太监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压住心中的怒气,平静问道:“那嘉靖朝又如何呢?”

    “嘉靖朝……”隆庆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自成化以来,内侍气焰日益猖獗,最终导致正德朝以刘谨为代表的八虎乱国,以至于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嘉靖皇帝正是亲眼目睹了前朝之祸,即位后才御近侍甚严,大挡巨阉一有逾矩,即罪挞至死或陈尸示戒。终嘉靖一朝虽由兴邸旧人掌司礼监、督东厂,然皆谨饬不敢放肆。先帝又尽撤天下镇守内臣及典京营仓场者,终四十余年不复设,故内臣之势,自洪武末年至今惟嘉靖朝稍杀尔。

    好容易把太监伸向大明各个角落的魔掌斩断,现在隆庆却又想靠太监发财,岂不重启了宦官乱国的魔盒?

    暖炉中的银丝炭无声无味的燃烧着,皇帝陷入了沉思,一时无语。

    沈默安静的等着心中颇为无奈,对宦官来说,天子无秘密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些死太监耳中。但无论从哪方面前,他只能这友说,得罪了他们也没办法。

    “像正德朝那样肯定不行,太监不得干政,这是洪武爷定下的祖制……”隆庆终于思考完了,字斟句酌道:“但是能不让把一些不紧要的地方让出来,只让他们管管珠池啦、银场啦之类的这样不关乎大局,宫里也能有个huā销。”

    沈默暗叹一声他知道隆庆一来是穷得太厉害了,二来耳根子素来柔若无骨,就算自己今日劝下,却挡不住明天太监们吹风,所以一味的劝阻是不行的。于是他缓缓道:“古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陛下身为大明至尊,在您眼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是数万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

    隆庆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声道:“当年你可是帮着朕的,怎么现在也学他们,把朕管得死死的呢。”

    沈默淡淡一笑道:“皇上误会了,微臣还是那个微臣,为皇上分忧,这点从未改变……”

    “朕还以为……”隆庆旋即释然道:“你当上大学士,就只站在官员的立场上说话了呢。”

    “怎么会呢?”沈默摇头道:“自从知道皇上的难处后,臣便寝食不安,朝思幕想,就想着怎么让皇上既能有钱huā,又不会被大臣们说三道四。”

    “要是能那样,可就太好了…………”隆庆一下兴奋起来,旋即又讪讪道:“不过怎么可能呢?”

    “完全有可能……”沈默微微一笑,神秘道:“只要我们不动他们眼前的,自然没人聒噪……”

    “那是哪儿呢……”隆庆迷茫道。

    “海外。”沈默单刀直入,干脆利索道:“世上并非我只有我大明一国,还有在遥远西方的泰西诸国,他们通过对世界各地的掠夺,获得了巨额的财富,他们爱好奢侈又贪图享受,所以每年从我大明进口巨荽的茶--%138看书网%--隆庆彻底打消了自己建船队出海的念头,但又被勾起一丝希望就像有小手在心里挠痒一般,探着身子望着他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办,快说呀!”

    “皇上,臣进献的那份,坤舆万国图,还在吧?”沈默问道。所谓“坤舆万国图”乃是沙勿略亲手绘制的椭圆形的世界地图,要比宫中珍藏的“大明混一图”更加全面详细。一共有两份,一份沈默自己留着教育孩子,一份送给了皇帝。

    “在,朕时常把玩,就像称说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隆庆笑道:“朕给你找来?”

    “既然皇上时常看,那就不必了……”沈默微笑道:“目前我大明与泰西的贸易,主要有两条线,一条是经广州至马六甲,与佛朗机人买卖,另一条是经南洋至吕宋,与西班牙人买卖。

    其中前一条早且发达,后一条是新兴的,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其实还有第三条,与除了银子什么都缺的日本人买卖,但朝廷毕竟还禁止与倭国贸易,所以沈默也就不提。

    “嗯……”隆庆点点头,他对沈默说的地名并不陌生……也亏得沈默苦心孤诣,十年磨剑。竟提前多少年给皇帝进行知识储备,此刻隆庆本听得毫不费力、津津有味。这份润物无声的水磨工夫,要比张居正更像徐阁老。

    “这两条航道就是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航道。”沈默沉声道:“但是并不太平,除了惊涛骇浪之外,还有出没其间的猖獗海寇,往来船队时常遭到侵袭,往往人财两空,血本无归……”顿一顿,语调充满诱惑道:“所以护航船队应运而生,贸易越频繁,往来船只越多,这一行的钱景,也就越广阔。”

    “嗯嗯。”隆庆点头不迭道:“海上镖局嘛,就算不如陆上的抽头,也肯定是大赚特赚的。”便巴望着沈默道:“这个,现在怎么个情况?”生怕再次失望。

    “目前,主要是海商出钱,我大明的水师为其护航。”沈默微笑道。

    果然还是失望了,隆庆一下连腰都弯了,郁闷道:“那这个钱,还是没宫里的份儿……”

    “但是”沈默大喘气道:“朝里大人对此很是不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为何?”隆庆问道。

    “原因有三,其一,他们认为军队是国家公器,却为商人护航有失朝廷体统。其二之前的护航,只收取成本费用所以朝缝并耒见到钱。,沈默淡淡道:……其三,一一一一就是水师的构成,除了一部分来自俞大猷编练的水军,大半皆改编自徐海、王直、林凤等被招安的前海寇……”顿一顿”不无讽刺道:“朝中大人都是有洁癖的,当初迫于抗倭压力,开出高官厚禄,把他们从贼变成官,然后再让他们去打贼,现在海疆平了,也就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所以说沈默和杨博,东南商人和晋商的对立,几乎是无处不在,除了银行票号外,晋商们还想利用在朝中的影响,清除徐海等人,达到通过兵部控制水师,继而控制贸易航道的目地。

    但他们接受前几次的教训,先进行了调查,发现徐海等人桀骜不驯”自称臣下是给朝廷面子,要是不爽了,分分秒就能反出天庭。唯恐刺激他们叛离朝廷,再次作乱,所以晋商们没有对其轻举妄动”而是一面由兵部,不断向水师安插人手,甚至已经向在广东剿匪的俞大猷”发出了三次调令,命其进京述职,其用意令人不安;一面在朝中制造舆论,希望与京察的压力两面夹击,使与徐海等人脱不开干系的沈默作出妥协,至不济也要把原属于朝廷的那部分水师夺过来。

    沈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早就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交锋……今天这一出,便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不太地道…………”隆庆当年与国政隔绝,对倭寇没有切肤之痛,所以听了沈默的讲述”觉着有些同情徐海他们。

    “岂止是不地道,简直只顾自个的名声,却让皇上做恶人!更把国家的信义当成了儿戏!”沈默一脸愤慨道:“海寇各个精明,当年可是不见圣旨不归降,官员们迫于形势,怂恿着先帝颁下了招安的旨意,现在却要公然违背先帝圣旨,卸磨杀驴!不仅让皇上背上不孝的恶名!还要使泱泱大明道义丧尽,日后谁还相信我大明的承诺!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必危啊陛下!”

    “嗯……”隆庆深以为然,但心中未免嘀咕,可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好在沈默终于揭开了盖子道:“臣是有私心的,臣是当初进行招安谈判的一员,十分不愿朝廷失信于天下,但也不想与同僚们闹僵,便想出了个变通的法……”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就从了他们的愿,让徐海他们离开军队,也不让他们再回去当海匪,而是以民间的身份进行护航,写信与他们沟通,他们也都受够了兵部的鸟气,自是愿意。但也有一顾虑……没了官军的身份,谁还相信他们?愿意找他们保镖?”便朝隆庆跪拜道:“所以臣斗胆请求皇上,以皇家护航队的名义接收他们,让他们继续原来的护航、授其生业,则海疆安宁,皇上功德无量,臣也可忠义两全。”说到最后,都动情了。

    “快快起……”隆庆赶紧拉起沈默道:“你好容易求朕个事儿,朕怎么也得答应,况且他们本就受先帝圣旨招安,朕给予庇护也是应当,谁也说不得什么。”

    “皇上仁慈………”沈默使劲挤也没挤出眼泪来,但心要真的十分熨帖,虽然先帝对他也很不错,却远远没有隆庆这样真诚热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让他怎能不感动?

    “朕现在知道你的意思……”隆庆却挤眉弄眼道:“你也该跟朕说说,这事儿的前景了?光出个名头,恐怕朕分不到多少好处吧。”

    “呵呵,皇上太小看,皇家,这两个字了”沈默笑起来道:,“六必居的酱菜,宝大祥的珠宝、水云斋的水粉,瑞泰祥的绸布为什么全国闻名,招牌响亮而已!天下哪还有比,皇家,这块金字招牌更闪亮的?况且不仅名头响亮,还有莫大的好处……巨商、税官、水师,谁也不敢欺负他们,恐怕海匪见了也要望风而逃。生意亨通,自然财源广进了……”

    一番话说得隆庆眉开眼笑:“华到底能挣多少钱?”

    “挣多少钱不好说……”沈默笑道:“但皇家的名头不能白用,每年要先给宫里固定一笔钱,然后再分红。”

    “那究竟是多少呢?”隆庆急不可耐道。

    “头一年,还不太能肯定。”沈默道:“但他们知道宫里急用钱,所以愿意先付一百万两,等到年底,若没有红利则罢,有的话,再分宫里三成……”顿一顿,又道:“以微臣估计,从明年起,应该能稳定在一百五到二百万两之间。”

    隆庆彻底呆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名头竟这样值钱……前天他刚问了,宫里每年的开销,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岂不是一下就能抵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八六章争执(上)

    其实海上护航的利润并没有那么高,按照沈默的许诺,将会拿出一半左右付给皇室。但徐海他们不会有异议的……因为对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们而言,这点利润根本不算什么,就是全付给皇帝也无妨。而且仅从眼前讲,它带来的衍生利益,也将远远超过他们付出的;况且从长远看,只有竖起‘皇家’这杆大旗,沈默向他们描绘的伟大蓝图,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之所以能始终得到桀骜不驯的前海盗们的支持拥护,乃至崇拜,是因为他总能拿出让所有人都得到好处的方案。他从来都信奉一条,有钱大家赚,这样买卖才能持久。不然利益受损的人肯定要跳出来惹是生非。所以他给隆庆的报价,其实就包含了供大太监们贪污的钱……看在真金白银的份儿上,希望他们能尽量少折腾吧。

    但这套看似简单的方法论,别人却学不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像沈默那样,有多出五百年的见识,知道未来的趋势如何,他们的视线只停留在大明境内,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新的蛋糕,所以只能将救国的努力,全都放在‘除弊’上——张居正的经济改革,沈默前世念书时就学习过,当时自然惊为天人。可随着见识的增长,就不像儿时那么盲目了。他知道,如果没有外部的强压,在一个封闭系统内部,想进行经济上的改革,必然是千难万难。因为这个系统内部,能分配的利益就那么多,且早就各归其主了,你要搞重新分配,就必然要损害既得利益者,你多占一分必然就意味着别人多损失一分。

    这种情况下,大伙必然要斗得死去活来,而既得利益群体往往因为具有先发优势,根深蒂固,能量强大,哪怕一时被压制,但往往能够后来居上、反败为胜。所以任何封闭环境下的经济改革,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哪怕看似成功,也不过是原先的利益者换了身份,继续吃人罢了。

    沈默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利益在作祟。谁动了我的蛋糕,我就要和谁拼命,这是任何利益集团共同的心声。他不愿以卵击石,不想学张居正,公然去触动那些大地主、大家族的利益,那样只能以失败告终。

    当然他肯定还是要触动,不仅要动,还要大动特动,动得惊天动地,但不是靠行政手段强权霸道,而是利用经济规律这双看不见的手,去拿走一些人的财富,成就更多的新贵阶层。在不知不觉中,使强弱易位,等到旧势力反应过来,已经无力回天……至少双方已经可堪一战,这样的改革才有意义。

    如何能延缓矛盾爆发,给新兴势力以发展的时间,沈默认为除了不遗余力的保护和扶植新兴势力外,也不能忘记给旧势力谋取福利——一切政治的本质,都是利益分配,好的分配方式,就是利益均沾,大家都有好处,矛盾自然缓和,爆发的时间自然推后。而且无须担心这样会养虎为患,因为财富到了旧势力的手中,大多都被挥霍和储存起来,并无法使他们更加强大。

    当然,如果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所有利益阶层都满意,但天意让他身处在大航海时代的前期,放眼世界,有足够的金山银山分配给各利益集团,所以才给了他不断妥协、争取时间的资本。

    是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史无前例的白银大流入,将第一次改变华夏自古以来的恶性通货紧缩货币的丰富,将极大改变社会的交易方式、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释放消费能力继而人们的价值观念,理想追求,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变革的浪潮即将不可阻挡的涌起,财富膨胀、物欲横流的时代就要来临,大明要么像两牙那样沉迷享乐,堕落无可救药,最后走向自我毁灭;要么像英国那样利用天量的财富,完成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过度,继续领先世界五百年

    向左,是光辉的天堂,向右,是堕落的地狱,这就叫时代转折点。在上一个时空里,大明已经在享乐主义中失败过一次,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怎能再走一遍老路?

    伟大的先行者、思想家、政治家沈默沈拙言,在从乾清宫回内阁的路上,心潮澎湃的如是想道。

    但当他一进入文渊阁,便立刻把那些疯狂的东西压在心底,面上恢复了谨慎低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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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正厅,众人已经收拾东西,结束上午的办公,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跟他们去‘食堂’用餐……别笑,就是食堂。且与沈默上辈子常吃的机关食堂,是一个意思。国家为官员提供工作餐,其源远流长可上溯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唐人书中云:‘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使对官员最抠门的国朝,也没取消这项福利。

    除了天子请客的‘天厨’外,就数是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厨,简称‘堂厨”档次最高。而其就餐场所,便称‘食堂’。《唐会要》里说,高宗时,宰相们曾以“政事堂供馔珍羹”为题开会讨论,削减伙食标准的问题,但有人反对说:‘这顿丰盛的公餐,是皇上对中枢机务特别重视的表示。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罢议。

    虽然本朝不复设宰相,但自从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又重新出现,专由负责皇帝膳食的鸿胪寺打理,自然规格够高。当然有资格享用堂厨的,只有几位大学士,至于那些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的是‘佐史厨”自然没那么丰盛。

    内阁的食堂是由文渊阁的后殿改成的,外间是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饭的地方,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在一边吃饭,一边乱哄哄的说笑交谈,见了大学士们从门口经过,也只是声音稍小,而没有停下来,更没有人出来问安。这也是食堂用餐的一大特点,谁在吃工作餐时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所以这里也是衙门里礼仪规矩最疏松的地方,被上下视为难得的放松。

    进入内间,便是阁员们吃饭的地方,宽敞的房间内,铺着提花地毯,挂着前宋画轴,摆着官窑瓷瓶,布置得十分雅致高档。但占主要位置的,永远是那张黄梨木的长方形餐桌。座位前已经摆好七套餐具,徐阶在主位上坐定,其余人等便分左右列坐。这时侍役便举着托盘开始上菜……按照标准,阁员每人每月十五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么多钱,就是每天去大饭庄摆一桌,也勉强够了。七个人凑一起,就是顿顿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了的,所以伙食款要被鸿胪寺贪污大半。

    当然阁老们操心天下大事,是不会去关注这些‘细节末梢’的,上齐了菜,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就是。也只有这时候,阁老们才能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轻言细语的交谈说笑。席间,陈以勤告诉沈默,张居正主动要和李春芳一个屋,所以他俩只能搭伙了。和谁一个屋,沈默都觉着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睡一张床……不过张居正的态度表明,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他再像从前那样了。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沈默也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徐阶和高拱两人的表现。后者在那里就今年的经济形势高谈阔论,不时还要问别人的看法。相较而言,徐阁老就沉默多了,只是专心的吃饭喝汤,没多会儿就吃饱喝足,离席去了。

    望着徐阶离去的背影,高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众人心里不由暗叹,这下高阁老要扬眉吐气了……皇帝向四位裕邸老师赐字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了,其中透露的政治信号,再清晰不过——尤其是赐给高拱的那四个字‘启宏元师”首辅又叫元辅,皇帝把‘元’给了高拱,让首辅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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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在接下来几天,高拱对徐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当然也不能简单的归为‘得意猖狂’之类的,而是两人的个性和处事风格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官场评论的,华亭专任恩、新郑好任怨,前者是久历宦海、稳健圆通、事事务求周全;后者却用心全在国事,不计毁誉、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讲个公心。这样两种处事方法,必然要产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让,冲突必然公开化……

    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庞尚鹏事件的争执。这日,内阁收到通政使司转来的奏章,又是弹劾广东巡抚庞尚鹏的,负责阅看此类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况严重,便向徐阶做汇报道:“元翁,诸位阁老,这些日子,内阁已经收到七份奏疏,都是御史弹劾广州巡抚庞尚鹏的,仆以为兹事体大,还请元翁和诸位阁老商议裁之。”

    沈默三个初入内阁,还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徐阶对他们的要求是,尽快从原先的具体部务中脱离出来,建立起处理问题的全局观念,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学习。闻听‘庞尚鹏’三个字,沈默和张居正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因为他正是试点‘一条鞭法’的两名官员之一。

    “都是什么罪名?”徐阶摘下眼镜,没有接李春芳手里的奏疏。

    “主要因为他在广州各县强行清丈田亩,闹得人心惶惶,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结果发生了冲突,出了十几条人命,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李春芳已经对这些奏疏,进行了归纳总结,道:“也难怪粤籍御史们众口一词,齐齐地上疏弹劾他……”

    高拱闻言插话道:“你是说,弹劾他的都是广东籍的御史?”

    “是的。”李春芳点点头道:“家乡出了这种事,肯定有父老乡亲写信给他们诉苦,为此愤而上书也是情有可原的。”李春芳从来是一团和气,但不代表他没有观点,他话里为粤籍御史开脱,话外就是对他们弹劾庞尚鹏的支持。

    “不是说,庞尚鹏在广州试行一条鞭法吗?”郭朴一脸奇怪道:“怎么又开始丈量土地了?难道他把一条鞭法推广成了?”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装作无知不过是为了把‘清丈田亩’和推行‘一条鞭法’联系起来,自然有人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果然,便听高拱道:“所谓一条鞭,就是把各项税赋全都摊到田亩里去,要想推行一条鞭发,当然要先丈量田亩。”

    “原来如此……”郭朴恍然道:“那么说,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士绅,其实反对一条鞭法了?”

    “他们当然怕,一旦按照田亩数征税,许多人可要大出血了。”高拱嘲讽道:“家有良田万顷,却比小农交的税还少,这种好事,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自然坐不住了。”也难怪士绅会反对。若按一条鞭法,根据田亩征收田赋,不再按户征收税费。此前所有摊派项目,无论名目为何一概取消。这种法子推行开来,恐怕不光大户受不了,即使是广东阖省的官吏,对此法也十分的痛恨。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既不能摊派了,又不能在征收实物时,中饱私囊了,

    自然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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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哼哈二将的一唱一和,徐阶脸色阴沉下来,赶紧咳嗽一声掩盖过去,声音平静道:“明年改元,新朝肇始,一定要平稳的度过,给隆庆新政开个好头。这时候安定压倒一切,大明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我等谨守成宪尚且事端层出,况又标新立异乎?”说着声调严厉道:“都像他这样,不守成宪,兴来革去,天下岂不大乱”顿一顿道:“我看这个庞尚鹏不必干了,此等不安分之人,就是祸国殃民的种子,老夫建议对他就地解职,永不叙用”徐阁老大刀金马的亮出立场,一是因为苦于没有代言人,二是压住后面要唱反调的……当然高拱是压不住的,他只是让别人闭嘴。

    结果非但其余人没反对,连高拱也一拍几案,连声道:“好好好”

    “高阁老也觉着那些御史弹劾的好?”李春芳吃惊的注视着高拱,心说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却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只听高拱冷笑连连道:“我可没这么说,我是为那些官员高兴——要是一条鞭法落实下去,他们就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财路断绝,还怎么花天酒地养小老婆?现在咱们把庞尚鹏撤了,恢复所谓的‘成宪”我都能感受到他们该当如何的欢欣雀跃,不禁替他们叫起好来。”

    “呵呵……”李春芳竟毫无火气,还笑得出来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但高拱的矛头直指徐阶,他不得不多说两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步子太大不行,标新立异也不行,那庞尚鹏如此急躁任性,恐怕非封疆大吏的合适人选。”

    “那什么样的人合适?难道是那些不思进取、一味维持的官员么?”高拱脖子一梗,厉声道:“我大明积弊重重,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便是贫者益贫、富者益富,以至于民怨沸腾,危及社稷何以至此?是因为国朝所谓的成宪,漏洞百出,致使小民难以为继,官绅贪婪无度”顿一顿道:“如今我隆庆皇帝虚怀若谷、垂拱而治,将国事托付政府这正是我辈兴革递嬗、开创新局之良机,像庞尚鹏这样不必诽谤、不计得失的干吏,非但不能处罚,还得奖恤有加我建议,把那些个告他的言官,统统都革职永不叙用”

    你不是要把一个革职不用吗?那我就还你七个革职不用,这叫针锋相对就看谁更狠了。

    “眼观风闻奏事,”徐阶皱眉道:“就算不属实,也不应受到追究,不然会坏了朝廷正气”对科道言官他是一贯的保护有加。

    谁知高拱却哂笑道:“元翁果然是博大宽柔、和辑中外,只为何为独独对言官们如此宽容,却对锐意改革者格外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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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桥段应该用在这里,却死活想不起细节了,查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所以晚了点,扫瑞啊……[(m)無彈窗閱讀]

    .西暖阁,当皇帝看到穿着墨紫色儒服,红发碧眼,鼻梁高耸的沙勿略后,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问陪在一旁的沈默道:“这不是个回回吗?”

    “长得像而已……”沈默这个汗啊,没想到隆庆还认识回回,忙解释道:“其实也不太一样。”

    “哦……”隆庆也就这么一说,其实他也没见过回回,只是看过书上的描写,觉着看起来挺像而已。便对沙勿略道:“听你汉话说得不错。”

    “多谢皇上夸奖,外臣仰慕天朝上国。”沙勿略儒雅温和的长者风度,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一直刻苦学习大明的文化。”

    “难得,你有多少年纪?到中国几年?曾在何处?”隆庆好奇的问道。

    沙勿略恭敬的回答着:“回皇上,远臣今年整六十岁,来中国四年,曾到过上海、松江、苏州、杭州、南京等地,去年来过北京,见识了大明朝无比的繁华昌盛。”

    隆庆很开心道:“到过这么多地方,晓得松江方言么?”

    “臣略晓得几句。”沙勿略答道。

    “你即如前面的问话,用松江方言奏对。”隆庆见猎心喜道。

    沙勿略即用松江话回答了一遍。

    隆庆望着沈默道:“他说的怎么样?”

    “比微臣强。”沈默笑道:“论语言天赋,我比不了沙先生。”

    隆庆很是高兴道:“不错不错,可见是真的用心了。赐些果食给他。”以示慰勉之意。

    小太监马上捧嘉果、乳酥二盒给沙勿略。

    沙勿略跪叩致谢道:“臣蒙圣恩宠锡,不能仰报万一,只求天主保佑,皇上永享荣福。”

    “真会说话……”隆庆眼睛都笑眯了,身为皇帝,好话听腻,可西洋人的恭维,听着就是新鲜。对这个比大明人还大明人的老外,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他是如何来到中国的。

    沙勿略回答,搭乘佛朗机的商船从欧洲出发,远涉重洋六个月抵达了马六甲,然后换乘大明的商船到了上海,全程大约八个月时间。

    “要这么长时间啊……”隆庆虽然看过这时代的世界地图,但对东西方的距离,却没有直观的印象,直到现在有了感性的认识。又好奇问道:“你们那里也有皇帝吗?”

    “是的,”沙勿略正色道:“欧罗巴有很多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王,但最强大的,是我的祖国,西班牙的皇帝腓力二世陛下,他与圣上您一般的年纪,统治着广袤的疆域,但文明程度,比不了大明。”沙神父骨子里还是实诚人,得亏隆庆是个很随和的皇帝,若是换了嘉靖,听了这话就得把他打出宫去。

    隆庆则不然,他只是深表惊叹,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当、权势相当的西方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追问其所住宫殿的建筑样式,沙勿略准备齐全,马上拿出一幅西班牙圣劳伦斯宫殿的铜版画,为隆庆生动的讲解起来。隆庆又想知道那位皇帝的登极礼仪,沙勿略立即将描绘腓力二世加冕的图画呈上去。

    看到那位西方皇帝,竟然单膝跪在一个老人面前,隆庆吃惊不小道:“莫非是太上皇禅让?”

    沙勿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他的父皇已经驾崩,那是为他加冕的教皇陛下。”

    “教皇?”隆庆奇怪道:“那是什么人物?”在他心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怎么还有比皇帝更大的?

    沙勿略刚要回答说:‘在我们欧洲,新皇帝必须得到教会的承认。’却见沈默瞥来警告的目光,心中一凛,才想起这是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大明,要是敢这么说,恐怕皇帝再好脾气,也会把自己杀掉的。忙改口道:“我们欧洲奉行君权神授,皇帝跪的是天帝,不是教皇。”

    “那他就不该站这儿。”隆庆可以不履行手中的权力,但对皇帝的尊严十分在乎,竟埋怨起那个西方同行道:“这个西方皇帝,也太好脾气了。”

    沈默终于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一声道:“陛下,那皇冠是他们大行皇帝传下的,教皇代表大行皇帝赐给新皇帝,他当然要跪接了。”顿一顿道:“就像咱们先帝的遗诏……”

    “这么说就明白了……”隆庆道:“原来那教皇,是传旨太监啊……”

    沙勿略听得心惊肉跳,暗道:‘这话不会传回教廷吧?教皇还不杀我了?’但形势比人强,打消皇帝的疑忌最重要,只能硬着头皮道:“也可以这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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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皇帝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让人把那具西洋琴搬过来,问沙勿略道:“你会演奏吗?”

    “略懂,略懂。”沙勿略谦虚的点头道。

    “那快弹来听听,”皇帝说着看看左侧的珠帘,李妃正躲在那后面,屏息凝神的旁听着。

    沙勿略出身大贵族家庭,自幼经受了严格的艺术熏陶,其实弹得一手好琴,便见他要了个圆凳,正襟坐在琴前,深吸口气按动了琴键……

    悠扬动听的琴声响起,皇帝、贵妃、阁老、太监、宫女……每一个人都如闻天音,立刻被吸引进这前所未闻的美妙仙境中。他们好像身处青葱翠绿的山林中,太阳刚刚升起,光芒照射在山间缭绕的薄雾上,泛起淡淡的金光。忽而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头老牛驮着个一脸纯真笑容的牧童,从薄雾中穿行出来。霎时间清风吹过,雾气散尽、百鸟鸣唱、繁花盛开,景色无比优美。然而牧童仿佛想起什么烦心事,竟敛起了笑容,面上挂起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要心疼的问:‘你怎么了?’

    这时,沙勿略用那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唱道:

    ‘牧童忽有忧,即厌此山,

    而远望彼山之如美,可雪忧焉。

    至彼山,近彼山,近不若远矣。

    牧童、牧童,易居者宁易己乎?

    汝何往而能离己乎?

    忧乐由心萌,心平随处乐。

    心幻随处忧,微埃入目,人速疾之。

    而尔宽于串心之锥乎?

    已外尊己,固不及自得矣,

    奚不治本心而永安于故山也?’

    歌词的意思是:‘一个牧童一天突然感到忧伤,他讨厌自己所在的山冈,他想他所望见的远山,一定远比这座山冈美丽。到那里去会使一切忧愁烟消云散。于是他向远山走去,可当他走近这座山,却发现它不如远看那么漂亮。啊,牧童呀,牧童,你怎能期待改变自己的居住地,就能改变你自己。’

    ‘假如你走了,你能抛下自我吗?其实忧伤与欢乐皆由心而发,假如心灵平静,你会处处幸福,假如心灵遭受纷扰,无处不带给你忧伤;眼中落一粒沙子,你很快会感到不舒服;你又怎能忽视,那扎入你心中的利锥。假如你的期望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你将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所期求之物;为什么不让自己心静神宁,在自己所在的山冈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宁静。’

    琴声悠扬,虽然带着昆曲的韵味,却又完全不同于东方的音乐,更具感染力和表达力;歌词典雅古朴,文采飞扬,让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隆庆觉着这曲子就是自己心灵的写照;李妃完全被音乐陶醉,早就满脸泪水;沈默却有些失神,暗问自己,会不会像那个牧童,终于走近远山,却发现它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漂亮?自己那苦苦追寻的目标,真的适合华夏民族吗?

    过了许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想要喝彩叫好,却又觉着喝彩忒俗,憋了半天,还是隆庆开口道:“这玩意儿太神了,能甩下大明的乐器一条街,朕看以后用它演奏韶乐得了……”

    “……”沈默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皇帝大婚时,丹陛上不再摆着编钟、编磬,而是改成钢琴,一起手就是‘当、当…当、当……’的‘婚礼进行曲”登时一脑门子黑线,使劲咽口吐沫道:“这个恐怕不行……”

    隆庆也只是随口说说,很快就转移注意力道:“刚才你唱的这歌,是谁写的?”

    “是微臣作曲填词。”沙勿略赶紧起身回话道:“一共有八首,合称《西琴八曲》,方才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游山》。”

    听说这如此富有中国意境的歌曲,居然是这泰西人所作,隆庆彻底服了,连声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这时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乐曲……其用意是以时间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来唤起人们的宗教情感。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播天主教,但传播之巧妙,与中国文化之巧妙对接,又让他不得不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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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还记得李妃的嘱托,便对沙勿略道:“朕想派乐工向你学习这些西洋乐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对人尊敬有加,这是这位皇帝身上,很动人的一点。

    “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沙勿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进献的自鸣钟,朕也十分喜欢。”隆庆又道:“但那个大自鸣钟,宫中无人会操作,还得你来指导一番。”在沙勿略所进献的贡品中,最令皇帝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鸣钟,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运进宫里时,还没有调试好,不走也不响。皇帝命太监去修,但其原理与那些小钟表完全不同,太监们也束手无策。

    面对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无不应允,还说要操作维护起来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于是隆庆命令他立即进行调试,并派身边最有学问的太监——冯保,带着钦天监的四名太监去参观学习钟表技术,并让他们三天内将大钟修好。

    在以后的三天里,沙勿略不分昼夜地给太监们,解释自鸣钟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想方设法造出汉语里还没有的词语,使太监们能够理解他的讲解。冯保等人学习也很刻苦,为了防止出差错,他们一字不落地把沙勿略的解说记录下来,帮助记忆自鸣钟的内部构造,以便将来独立地进行调试。

    三天还没有到,隆庆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来瞧那大钟,当他看着指针有力的匀速走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皇帝非常高兴,狠狠的夸奖冯保等人一番,并要赏赐沙勿略。

    冯保讨好的笑道:“主子,沙先生说了,这只是这大钟的表盘部分,其实还有钟摆没安装呢。”

    “为何不装上?”隆庆奇怪道。

    “因为太高太大了,内殿里装不下。”三天时间,在沙勿略的刻意亲近之下,冯保已经和这个‘外国大才’结下了挺深的友谊,所以替沙勿略说话道:“沙先生说,他有一份钟楼图纸,如果皇上愿意,他可以为此钟制作一座精美的钟楼。”有工程就有赚头,怪不得他如此热心。

    “这个呀……”隆庆十分心动,但觉着会破费不小,不免踯躅道:“还是缓缓吧。”他想到年底就会有一百万两银子进账,到那时建个钟楼还不轻松?

    冯保以为皇帝不喜欢这个提议,连忙闭口不提。

    虽然皇帝没有答应修建钟楼,但还是给予沙勿略‘宫廷乐师’的身份,允许其出入禁宫,教授几名小太监学习西洋乐器,然后再由他们回头转授给李贵妃。

    沙勿略的交际能力特别之强,才教了那些太监三天,就又和他们混熟了。通过交谈,他已经知道,其实是皇帝的贵妃要学这些乐器,不由奇怪道:“为何不直接来学?还得让你们转授,这样效果差很多的。”

    太监们吃吃笑道:“您要想直接教娘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和咱们一样,下面挨上一刀就成。”

    沙勿略虽然是个不近女色的苦修士,但不代表他可以舍弃自己的蛋蛋,看着那些太监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感觉股间一阵凉飕飕,赶紧捂住下面道:“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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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勿略之所以如此逢迎宫中,是因为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和研究,发现大明世界自有其运行规矩。不像是在印度那样,只要获得地方官员和一般民众的认同,就可以很好的传播主的福音。但在大明只获得这些人的心,对整个传教事业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获得至尊皇帝的支持……假若不溯至皇帝这个根子,从他那里着手,大门就永远不可能向神圣福音打开。反之,只要能赢得皇帝的心,则自由传教便指日可待了。

    正因为如此,沙勿略和他的传教团队,才把目标牢牢锁定在皇帝身上。但他们太心急了,完全把沈默给他们划定的路线抛之脑后……结果,在他们还沉浸于和皇帝拉上关系的喜悦时,便已经惹得一些人看不顺眼了,先是有礼科官员上本说:‘这些西洋人非我族类,所带之物又都是神仙方士的东西,这等不明之人怎能留下?’

    内阁请示皇帝,隆庆当然不高兴了,就让他们把奏疏压下来。见皇帝没有回旨,官员们就又奏了一本,这次拿出了朝廷规矩,说凡是外国使团,在京城逗留是有时间限制的,既然他们已经见过皇上,就该速速打发他们离去,不能再将他们留在京师,以免他们每天想家。

    然后礼部的官员又连续上了几份奏疏,隆庆皇帝不胜其烦,只得不让沙勿略再进宫。沙勿略这才知道,自己对大明的了解还是不够……在这里,只讨好皇帝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为数众多的官员阶层,其综合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称孤道寡的皇帝。

    传教士团这才慌了神,他们后悔没听沈默的话,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也不管他们了……如果真要这样离开北京,那么耶稣会努力二十年的成果,就会付诸东流,谁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

    沙勿略只好再次去向沈默求救,却连吃闭门羹,他知道沈大人这是在表达不满,心里也是十分羞愧。回去后写了一封信,向沈默表达万分歉意,并发誓不会再违背他的意志,肯请他不吝援手。

    有了白纸黑字在手,沈默这才让手下的官员停下火力,再让自己在工部的学生上疏,言道:‘京城钟表已经不少,随时都会发生故障,如果沙勿略等西洋人不在,就无法保证钟表的正常运转,那么千金换来的昂贵玩意儿,就成了破铜烂铁,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故奏请皇帝将沙勿略等人留在京城,负责修理钟表。

    这话才正中隆庆下怀,但他听了沈默的话,没有明旨批复这份奏疏,而是让太监正式通知,沙勿略等人可以长期住在北京,每月由大内拨付他们生活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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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休息一天,身上终于有劲了……[(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