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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txt下载

    .魏有田案的扩大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反对势力暂且偃旗息鼓,让疏浚吴淞江的工程,得以顺利的展开。

    海瑞受命暂摄昆山县令,审理要案,归有光只得挑起全副的担子,好在海瑞以将前期的筹备工作做完,民夫到位,物料齐备,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如火如荼的开工起来!

    各地的客商也已经陆续抵达苏州城,等待着市舶司开张的那一天,只是迟迟不见动静,让人们焦急之余众说纷纭,实在不是个好现象。

    这种情况沈默自然心知肚明,但王直那里一天没有消息,他就一天无法开张,虽然没有人这样要求过,却是双方心照不宣的约定。

    所以沈默现在要做的就是安抚好各方各面,让大家安静等待。于是他隔三差五的约请名流,大张宴席,看似歌舞升平,实则为了减少众人的焦虑。

    但偏偏有人不愿他安生,非要跳出来给他添堵要问谁这么缺德,除了苏松巡按吕窦印,还能有谁?

    他代天巡按,有权过问苏松地区一切刑诉案件,并监督审理,甚至更改判决,地地道道的官小权大。听闻了魏有田案之后,便驾临苏州。督促沈默秉公办案,深挖幕后元凶云云辞冠冕堂皇,不过就是看准了他会回护师门。不敢惩治徐家,所以等机会弹劾他罢了。

    对这只烦人的绿豆蝇,沈默也没办法一巴掌拍**,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吵他的,我行我素。

    就这样过了五天,北京的徐阁老终于来信了,他很客气的感谢了沈默的维护,但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并表示已经写信询问家里,如果确有此事,就让他们无条件交人,任凭官府处置。

    看着这篇义正言辞的信件,沈默心中不禁冷笑,他绝不相信徐阁老会对家里的事情毫不知情,也不相信徐家会就此善罢甘休,因为傲慢自大是这种大家族的通病,他们不会轻易向地方官低头,恐怕就算徐阁老,也不想轻易让那徐五认罪,以免给政敌以攻讦的口实。

    果然,迫于压力,徐家交出了徐五,却他请来了有‘状王’之称的天下第一状师宋世杰,立志要打赢这场官司。

    六月的江南,闷热难耐,毒辣辣的太阳,似乎要把人的皮给烤糊了。按说这样的鬼天气,老百姓能猫着就猫着,恨不得一点阳光不沾身才好,可今天偏偏奇了,昆山县的老百姓,顶着初升就火辣辣的日头,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县衙外,仿佛赶庙会一般。

    因为今天,轰动一时的魏有田案,就要公审了!最早的二百民众。将有资格进入县衙,旁听审理过程。这对娱乐匮乏的老百姓来说,吸引力不啻于魏良辅的昆曲,说趋之若骛也不为过。

    但显然大部分人来晚了。等到衙门开门,官差数着放人,到了二百个便再也不让进去,其余人只能望而兴叹,却迟迟不肯散去,想要等有人出来,讲述里面发生的事情

    至于那二百个幸运儿,跟着官差进去县衙,在堂外等候,不一时县老爷升堂,原告,被告。还有被告的状师,大名鼎鼎的宋世杰到齐,便惊堂木一拍,开堂问案!

    海瑞问魏有田所控何人,有何冤情?魏有田便将重复过许多遍的控词,又一次道来。当然这也是第一次。能够当面指控徐五,巡检司,甚至昆山县令祝乾寿!

    不过宋世杰完全否认了原告的控诉,他抗辨道:“大老爷明鉴,这魏有田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仵作已经证明,他儿子身上没有打伤,只要后脑的撞伤,所以打伤之不住脚的,多半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磕到后脑摔**的,分明是想讹诈徐五!”

    “你胡说!”听他如是说,魏有田愤怒道:“那天我亲眼所见,徐五伙同巡检司的人,把我三个儿子**在地,足足殴打了一刻钟,怎么就验不出伤呢!”

    “仵作何在?”海瑞沉声道。

    一个猥琐的老头便被传唤上来,正是昆山县衙的仵作,海瑞问他实情如何,仵作道:“只有后脑一处致命伤,确实没有别的伤口,像是摔**的。”

    “尸体现在何处?”海瑞沉声道。

    “已经收敛下葬。”仵作答道。

    “你敢保证自己没说假话?”海瑞冷冷望着他道。

    仵作面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勉强镇定道:“小人敢保证!”“很好!”海瑞转向魏有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大老爷,他是骗人的。”魏有田磕头道:“当日有不少在地头干活的乡亲看到。您可问问他们!”

    “本官会问的。”海瑞缓缓点头道:“如果到万不得已,你可同意开棺验尸?”

    此时讲一个‘入土为安’,**者下葬之后,家人便不愿再被打扰。可魏有田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讨个公道。便点头道:“愿意!”

    “对!事**迟,此案改在魏家庄审理!”海瑞一拍惊堂木道:“立刻移驾!”

    好一个雷厉风行海刚峰,立刻带着三班压抑出了县城,向魏家庄方向而去。老百姓从来只见县老爷高坐县衙问案,却从没见过海瑞这样下乡开堂的,都十分好奇。有那些游手好闲。好看热闹的,都跟在后面出了城,足有五六百人之多。

    到了魏家庄,已经是过午时分,里正早得到消息,恭候在庄外,一见到大老爷的队伍,忙不迭大礼参拜。

    海瑞让他起来,道:“你还认识我吗?”里正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位老爷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十天前,被你报巡检司抓走的那个人,就是我。”海瑞面无表情道。

    此言一出,终于对上号了。里正惊恐的叩首连连,大骂自己有眼无珠,请大老爷饶命。

    海瑞淡淡道:“按照大明律,拘禁朝廷命官,可罪。哪怕本官无恙,也得仗二百,流放三千里,你买好金疮药,打点好行装了么?”

    里正被唬得汗如浆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请大老爷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命则个吧!”头磕得更加用力,把前额都给磕破了。

    “奉命?奉了谁的命?“海瑞眯眼问道。

    “回大人,是巡检司的蔡巡检”里正泣声道:“他说有可疑人等便要速速报告,我们这些里正都得听他的,哪敢不从啊。”

    “蔡巡检。”海瑞对刚刚赶到的昆山巡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是为了”蔡巡检目光游离,看到宋世杰做了口型,才恍然道:“为了备倭,年初捉到过倭人的**细,所以下官命令乡里提高警惕,发现可疑立刻报告。”

    “原来如此。”海瑞点点头。指着魏有田道:“我来问你,可认识他?”

    蔡巡检打量魏有田半晌,方摇头道:“回大人,不认识,没见过。”

    “你见过他没有?”这话却是问魏有田的。

    “没有。”魏有田道:“那天来的是他下面的人。”

    “把你的手下集合过来。”海瑞命令蔡巡检道,又让魏有田去村里找人前来作证,当然两者都有官差跟着,以免他们两个搞鬼。

    不一时,两边都回来了。魏老汉领着七八个乡邻,蔡巡检带着三十多个歪瓜裂枣的乡勇,都站在海瑞审案的场院里,接受他的问话。

    海瑞先命巡检司的人排成一排,让魏有田找出那日打人的几个,谁知魏老汉来回走了几趟,还是没有找到人。失望的对海瑞道:“大人,不在这儿”

    “这是你所有的人了么?”海瑞问道。

    “回大人,除了几个不干了的,都在这了”蔡巡检道:“您也知道。这些人待遇差,压力大,还不是朝廷的正式编制,所以想要走的话,我也管不着。”

    见他一推三六五,撇的倒是干净,海瑞只好问魏老汉道“你带来的人能证明那天的事儿吗?”

    魏老汉点头道:“能,他们的地就在我家边上,那天都看到了。”

    这时,宋世杰冷笑着插嘴,对那几个老汉道:“这里是公堂之上,你们的为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任。信口开河可不行。”说着眯起眼睛,语带威胁道:“要想清楚了再说哦,污蔑徐家的后果是严重的!”

    其实不用他威胁,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已经被那些人轮番威胁怕了,歉意的看看魏老哥,纷纷摇头道:“事情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魏有天一听急了,抓着乡亲的手道:“怎么会呢?那天是清明,咱们一起去田里上坟,回来还说干一阵子,中午就去我家喝酒呢!”

    “老哥记错了吧。”乡里嗫偌道:“那天我们扫完墓就回去了,哪里还干活呢?”

    魏有田如遭重击,呆呆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昔日亲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宋世杰一下子来了劲儿,指着魏有田道:“大人,您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了吧?他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臆想狂,觉着所有人都伤害了他!这样的告状,就像疯**乱咬人一般!不仅不能听信,还得给与严惩!”

    状王不愧是状王,如果换个人坐在堂上,恐怕真要给他说动,把魏有田当成个神经病了。

    可惜坐在台上的那个人,是海瑞!是对待穷人犹如春风般温暖,对待富人有如冬天般冷酷的海刚峰。

    这位有仇富情结的海大人,根本不受宋世杰的蛊惑,温和对张皇失措的魏老汉道:“你不要慌张,看来不得已,得使出最后一招了。”

    “”魏老汉沉默半晌,终是狠狠咬牙道:“好,大人开棺吧!我那**去的儿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嗯。”海瑞点头道:“事**迟,这就出发吧。”

    海瑞的雷厉风行,让徐五等人措手不及,宋世杰只好出声道:“慢”

    “你有异议?”海瑞瞥他一眼道。他极为反感这些状师,讼棍,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

    “大人,小人曾在衙门当差多年。”宋世杰拱手侃侃而谈道:“知道椁棺乃是鬼怪的居所,生人不得擅动,否则会遭到鬼魂的报应。如果非要开棺的话,也得选择在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那时鬼魂最弱,开棺即**,咱们才能平安。”说着看着西沉的太阳道:“现在天色已晚,阳气下降,阴气上升,正是阴鬼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可不能再动坟茔了!”

    这时候人都迷信,闻言纷纷毛骨悚然,后背进风。看他们一个个畏缩的样子,海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信仰儒教,坚信正气丹心,神鬼辟易,所以并不怕鬼神之说。正要板起脸来教训吓坏了的属下,转而却又冒出个念头,便缓和脸色,慢慢点头道:“虽然鬼神飘渺,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说着挥挥手道:“就依你吧,明日午时开棺!”

    “大人英明!”宋世杰心中长舒口气,暗道:“可算拖得一晚。”

    于是审案告一段落,海瑞吩咐一干人等不得误了次日的询问,便带着手下,回县城去了。

    宋世杰和徐五自然单独行动,待到没人时,小声问徐五道:“那个**鬼,是火化的,还是土葬的?”

    “我哪知道。”徐五闷声道:“当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也就没管那么多。”

    宋世杰无奈的摇头道:“做,就做得干净利索点。要不就乖乖当顺民,省得给大家找麻烦。”

    徐五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晚上想办法把那个坟毁了,把尸身偷走吧。”宋世杰想想道:“等半夜都睡了的时候再弄,别让人发现了。”“好勒,这个我在行。”徐五这下来了精神,撸袖子道:“今晚我亲自去!”

    “笨蛋!”宋世杰骂道:“这种事儿怎能亲自出马呢?别告诉我你不认识盗墓**金的!”

    徐五讪讪道:“认识几个”

    “让他们去!”宋世杰没好气道:“多出点钱,让他们抓紧点,千万别误了事儿。”

    “哦,我知道了。”徐五被训得没了脾气,小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请高手。”

    “嗯。”宋世杰没好气的点点头道。

    将任务委托给昆山最有名的两个盗墓贼,徐五和宋世杰,便在家中焦急等待着,一直等到翌日天亮。还没有丝毫回信。

    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海大人已经派人来催了。

    两人只好磨磨蹭蹭上了车。到了昆山城外三十里的魏家庄时,已经是临近正午时分了。

    马车没有进村,而是拐向坟茔密布的庄西面,海大人以及一干人等,已经等在那里了。

    只是。除了昨日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男子,让徐五两个不由心惊肉跳。

    两人向海瑞行礼,宋世杰小心问道:“敢问大人,这地上的是什么人?”

    海瑞才慢悠悠道:“贼。盗墓贼。”

    宋世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昨天的谋划被对方预见,抓了个现行!徐五也在那暗自庆幸道:‘幸亏没有亲自去。’

    “不过这件事情,十分蹊跷。”海瑞缓缓道:“怎么昨天我说要开棺验尸,半夜就有人来挖魏家的坟了呢?”

    “可能是凑巧了吧?”宋世杰干笑道。

    “凑巧了?这也是凑巧了,那也是凑巧了,一个案子哪来那么多凑巧了?!”海瑞沉下脸道:“这分明是有人意图阻扰开棺,掩盖事实真相!”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咄,你们这些盗墓贼,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的?!”

    盗墓贼们稍有迟疑,便听海瑞又一次拍响惊堂木,进一步威胁道:“本官耐**不好,既然不从实招来。那只好上刑了!”

    便有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各种刑具上前,将盗墓贼压在下面!

    “动刑!”海瑞毫不给盗墓贼一点机会,便下达了命令![(m)無彈窗閱讀]

    .谁能指望一伙盗人祖坟的家伙有信义?三木之下,几个盗墓贼很快招认,是有人雇用他们来干的!”

    那人吓得一激灵道:“不是,我是看热闹的!我昨天旁听完了,知道今天要开棺验尸,耐不住好奇,就想提前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吗?”海瑞目光转向几个盗墓贼,冷冷道:“按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冢,开棺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如果你们不说实话,本官便清算你们的老账;如果从实招来,尚可从轻发落,不再追究从前!”

    盗墓贼被他如此涮悠,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便七嘴八舌道:“回大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要我们打开棺材后,毁尸灭迹!”

    “哦……”海瑞便望向那人道:“你怎么说?”

    “他们血口喷人!”那人自然不承认。

    “不要紧,”海瑞淡淡一笑道:“仅凭你.组织掘墓,便可以杖一百,徒刑三十年了。”说着脸色一变,扔出一根火签道:“打!”

    左右衙役便齐喝一声,将那人.叉倒在地,举起手臂粗的水火棍,噼里啪啦便打下来。那棍子打在软肉上,几下就能让人背过气去!

    那人撑了几下,便再也熬不住,哀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说着终于招认道:“我是叫许发,是五爷的家丁,我、我、我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望大老爷恕罪啊!”

    “奉了谁的命?”海瑞沉声问道。

    “五爷,哦不,徐五。”  那徐发缩着脖子小声道。

    “若要减罪,就说实话!”海瑞沉声道。

    “是……”徐发小声道:“五爷、宋先生,小的顾不得你们啦!”  不.敢看徐五要吃人的样子,就把昨日两人吩咐他毁尸灭迹的经过,一一如实到来。

    徐五已是汗如浆下,六神无主。宋士杰小声道:“不.要害怕,一切有我!”便闪身而出道:“大人,此人之言不足信!”

    海瑞冷笑道:“你还要如何狡辩!”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好赌成性,时常偷府里的东西,”宋士杰一指那徐发道:“前日刚刚被徐五爷责罚过,因而怀恨在心,此举定然是要栽赃陷害五爷!”

    徐五也明白过来,大叫道:“是啊,我是冤枉的,没有指使过他!”

    海瑞不禁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说‘讼师一张嘴,白的说成黑’!果然是颠倒是非,信口雌黄啊!”因为宋士杰有名,徐五也刚买了个生员,所以用刑不得,碰上这种讼棍,确实让人挠头。

    审问陷入僵局,海瑞知道,要想让那宋士杰无言以对,必须撬开徐五的嘴巴。其实昨日回城后他便有所定计,且已经询问过相关人等,便问徐五道:“清明那**在什么地方?”

    “回老爷,那天正是清明节,学生记得特别清楚。根本没出城,而是在家与一班文友吟诗作对,饮酒取乐,学生还做了一首诗呢,请大人雅正。”说着命人拿出一副卷轴,呈到海瑞面前。

    海瑞打开一看,是一副‘水乡初春图’,上面题着一首小令道:‘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教春醉倒。’下面还有徐五的签名印落款时间,正是今年清明节。

    海瑞微微皱眉道:“这是你所作?”心中却掩不住的狂喜,暗道:‘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竟然自己送死来了!’

    “当然。”徐五昂首道,边上的宋士杰却变了脸色,小声道:“这一出怎么没跟我商量!”

    “这是三公子帮我想好的。”徐五小声得意道,仿佛得到莫大的荣耀一般。

    “休得喧哗!”海瑞早看到两人不能在一起了,不然自己打开多大的口子,都能被宋士杰那张嘴给缝上,便一拍惊堂木道:“左右何在?”

    “在!”衙役高声应道。

    “将这二人分开!”海瑞下令道:“未经我的允许,宋状师不得说话!”

    “我抗议!”宋士杰高声道,话没说完,便被衙役拉到一边,用竹棍扎住嘴,呜呜着说不出话来。

    “徐五,”海瑞又问道:“这首诗真的是你做的吗?”他故意随着徐五,把‘令’说成‘诗’。

    徐五点头道:“当然了。不信我给您背诵一下。”便背诵道:“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探樱花总教春醉倒!”一字不差,十分流利。

    海瑞抚掌笑道:“果然是好诗!堪比李杜了吧?”

    “那是……”徐五浑不知道谦虚二字如何写得。

    “呵呵,”海瑞笑道:“能达到这个水准,肯定少不得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吧?”

    “哦,这么个……”徐五寻思片刻,心说反正吹牛不上税,便往大处吹道:“寒窗……那个苦读了十几年吧。”

    “都读过什么书?”海瑞追问道。

    听了这话,宋士杰脑袋嗡的一声,心说这蠢货,怎么就胡吣起来啦!”

    “唔……是《百家姓》、还有《千字文》……”这也是他唯二知道的两部书。

    “十几年就读了这两”海瑞挪揄笑道,满堂的人也轰然笑了起来。

    徐五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心头一阵阵抽搐,不由回头去看宋先生,却见宋士杰被死死压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海瑞提笔在纸上写个字,拿起来道:“我来问你,这是个什么字?”

    “呃……”徐五两眼发直道。

    “连个‘蠢’都不认识,”海瑞哂笑道:“还说自己会作诗,我看你是坐哪哪湿!”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大胆奴才,胆敢冒充斯文,假扮生员。来呀,大刑伺候!”

    堂下衙役兵丁齐声呐喊回应,紧接着,好几套刑具‘哗啦啦’扔到大堂上。

    徐五一见这阵势,双腿一软,堆在地上道:“我这生员是真的,大人不要动刑啊!”

    “连字都不认识的生员?”海瑞冷笑一声道:“还敢说自己不是冒充?”

    “您不信可以问本县教谕……”徐五不甘心的挣扎道。

    “昆山教谕何在?”海瑞高声道。

    “小人在……”竟然真有人应声出来,果然便是本县教谕周启山。

    这一声应,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使徐五等人呆若木鸡,感情海瑞早就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已经把本县的教谕找来了。

    那周教谕是拿了徐家钱财,偷偷给徐五补上学籍的,但现在见他连个‘蠢’字都不认识,若是还坚持他是本县生员,第一个被治罪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权衡半天,周教谕才躬身答道:“大老爷,他不是本县的生员。”

    “你胡说!”徐五怒道:“我那一千两银子,难道喂了狗不成?”

    “大老爷明鉴,”周教谕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还有一封信,双手奉上道:“这是华亭县徐家三公子的信,还有一千两银票,他们托请我给一个叫徐五的偷上学籍……”

    “这么说,你是受贿舞弊了?”海瑞面无表情道。

    “应该不能算吧。”周教谕其实昨天已经被海瑞召见过,知道自己做污点证人,便可平安无事。此时自然不慌不忙道:“虽然迫于徐家的权势,我不敢退回这银子,但学生饱读圣贤之书,岂能有辱先师之道?所以不敢、也不能将徐五的名字填到名册上去。”那位自作聪明的徐三少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生员虽小,却是整个官僚阶层的基础,岂是一个小小教谕可以随意填改?

    “这么说,县学没有此人了?”海瑞望着面如土色的徐五道。

    “回大人,本学没有此人。”教谕确定道。

    “胆敢假冒生员?”海瑞剑眉一挑,气场笼盖整个大堂,一拍惊堂木道:“给我动刑!”

    便有两个衙役,拿着一副‘夹棍’上前……这玩意儿乃是一副门板大小的杨木板,上下各有两个锁扣,将人犯手脚牢牢固定。然后将用牛皮绳栓紧的三根竖木,套上犯人的两个脚踝。上面两手也一样伺候,所不同的是,将三根直木换成了十一根细一些的硬木条,这样才好将犯人的十指入内。

    徐五就这样被全副武装起来,行刑皂隶拧紧牛皮绳,上面夹住十指,下面夹住足胫。又将坚木穿过牛皮绳,交辫两股,旋转一下,便**一分,旋转十下,便加紧十分,甚至将指节足踝夹碎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徐五的痛点显然很低,木棍刚转了三圈,便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浑身抽搐摇摆,大声道:“我招,我招!”

    海瑞命手下暂停,却不松开刑具,问那兀自挣扎摇摆不停的徐五道:“快把你如何强占他人土地,如何打死良民的经过从实招来!”

    疼痛已经压倒徐五的理智,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如何觊觎魏家土地,如何勾结本县户房胥吏将田主改为自家,然后如何妄献给松江徐家,又派人去强占,然后与魏家发生冲突、吃了亏;又如何请巡检司出头,结果打死了魏家二郎。只好再买通县令、让仵作假验无伤、如何反诬魏家另两个儿子,将他们抓起来。最后将魏家父女赶出昆山县城,就此结案。一五一十,一口气全‘吐噜’出来。

    主犯都招了,其余一干共犯,自然没有再顽抗下去的理由!昆山巡检、仵作、书吏、主簿等一干人,全都招认了自己那块。

    海瑞让他们一一据结画押之后,望着跪了一地的恶霸污吏,不由怒火中烧,狠狠一拍桌子道:“尔等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相互勾结,鱼肉良民!似你们这些毒瘤不除,老百姓永无宁日!来呀,将这些恶棍全都下狱!”

    “是!”震慑于海大人的浩然之气,众衙役全都凛然应道。

    待那些人犯全被装到囚车里运走,海瑞却没有罢休,他目光炯炯的扫过众人,沉声道:“一个小小的恶霸,便能调动阖县的官吏相配合,强夺民田不说,还能把人命关天的大案化小、化了!可见昆山县这池水有多么污浊!”说着声调明显低沉,一脸沉痛道:“不知有多少冤屈不平就沉在这一池污水中,我海瑞不才,暂摄这一方父母,就要为百姓庶民扫除冤屈,伸张正义,换他们一池清水!”

    “众人晓谕全县,自今日起,昆山县衙开门接状!”海瑞高声宣布道:“但凡有冤情不平者,既可前来告状,尔等不得勒索、不得恐吓,若有违背者,便到大牢里跟那些人做伴”众人轰然应下。

    海瑞环视场中,这才发现那状师宋士杰,仍然被捂住嘴,压在地上,便命人松开他。

    嘴上的竹棍一去,宋士杰便忙不迭道:“大老爷,状师是小人糊口的职业,有人给我钱,让我帮他打官司我能不打吗?不打我就要饿死。但他们犯罪,可与我没什么关系啊。”

    “巧言令色。”海瑞冷笑道:“你明知道这些人犯了法,却依然为虎作伥,为他们编织谎言,全力开拓,企图使他们逃离国法的制裁,不是共谋包庇是什么?”

    “可大明律没有规定替人打官司,就要与人同罪啊。”宋士杰强辩道:“而且小人是货真价实的生员,大人可以去查,绝不会有半点掺假。”

    “别以为有个秀才的身份,本官就治不了你。”海瑞冷声道:“我随时可以移文你的原籍,告你个‘品行不端,学业不修’,请当地开除你的学籍。”说着一拍大案道:“大明律虽然没有替人打官司如何处置,本官却可以援引‘包庇与主犯同罪’,参照对徐五的判决来给你定罪!他这次是死定了,你就算不死,也得杖一百,徙三千里,永不放还吧!”

    宋士杰知道这次算是栽了,碰到这么个比自己还懂律法,且运用更加纯熟的县太爷,自己确实如砧板上的活鱼一般,就算再能蹦跶,也免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想明白这一点,他苦笑一声,不再自辩道:“这次落在大人手里,只能全凭您发落了。”

    海瑞见他如此光棍,至少比徐五那些人要磊落一些,心中恶感稍减,况且此人也不是全无用处,便缓缓道:“其实对你,判与不判,皆在两可之间。”

    “大人什么意思?”宋士杰问道。

    “如果你跟官府合作,我就既往不咎,”海瑞沉声道:“否则,重重惩处,”说着咄咄望向宋士杰道:“你如何选?”

    “学生还有的选吗?”宋士杰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全凭大人吩咐。”

    “很好!”海瑞颔首道:“你附耳过来。”

    宋士杰只好依命上前,听得海瑞吩咐起来,听完竟笑起来道:“大人您放心,这是学生的专长。”

    原来,海瑞竟让他在衙门里做台,为前来告状的百姓免费写状子,遇到难决的案子,帮着百姓打官司,务必让心实口拙的老百姓,不在言语上吃了亏!

    很快,昆山百姓奔走相告,‘海青天’专为老百姓作主,专治各种恶棍。一时间,到县衙告状的人排起了长队。海瑞以他超出常人的精力,仔细看每一份状纸,尤其是那些‘霸占田地、抢夺财物、杀死人命’的,一篇篇都是状告昆山五虎!看来,这五虎对于百姓来说,其灾害简直胜过了天灾。

    这其中,那宋士杰的帮助也不小,他向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嘲良心都被狗吃了,现在却有机会帮人伸冤屈、斗恶棍,虽然没有钱财入账,却赢得了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尊敬’——每当看到受他帮助的人,赢了关系,对他千恩万谢,宋士杰便觉着,这种感觉太他**好了,千金都换不来啊!

    便立志要洗心革面,帮穷苦人打官司,伸冤屈,不再干那些丧天良,生儿子没**的坏事了。

    分割

    上班第一天,注意力有些涣散,不过大家放心,我会尽快回复状态的,今晚加油写出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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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老夫人向来是个体面人儿。仗着儿子的权势,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捧着,现在却被个小小的同知欺负上门来了,她打心眼里恨这个忘恩负义的沈默,为了自己清正廉明的名声,竟然连老师家里也要整治,这分明是为了树立权威要杀鸡给猴看嘛!

    望着那一串徐字打头的名单。要依着她平素的**子,是决不会搭理的。可是京里的儿子写信说,严阁老现在拿这事儿做文章,时不时便冷嘲热讽,弄得他十分难受。何况天威难测。陛下虽然一时没有表态,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以老太太纵然百般不甘,也得低下那‘高贵’的头,叹息一声道:“哎,拙言,哦不,沈大人啊,上次你来问我家奴的情况,是我老太婆失察,说话太满。”把姿态放这么低,对老太太来说,简直是极限了。

    看一眼两个孙子,徐老夫人接着说:“你走之后,我再三追问,他们才吐出实情,真是两个有眼无珠的蠢物,人家说两句好话,挤两滴眼泪,就当人家真是走投无路的了。便滥发慈悲收留下来。”说着摇头连连道:“殊不知那些看着人五人六的东西,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如今被沈大人给揪出来,老太婆还真的谢谢你呢。”

    这话谁都听出是撇清,显然徐家打算放弃‘五鼠’了。

    “老夫人深明大义,晚生佩服得紧。”沈默满面笑容道:“您请放心,些许小人,损不了阁老的声誉。只要处理得宜,反而会让天下人明白,阁老修身齐家是多么严谨。定然无不称颂!”

    这高帽一戴,徐老夫人的脸色好看许多,颌首道:“是啊,我徐家书香门第,清净世家,从无犯法之男,亦无再嫁之女,怎能容许些个邪魔歪道坏了门庭?”这一说胖,她还就真喘上了,两手一拍道:“带上来!”

    便有八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押着五花大绑的四个人从外面进来。

    “这就是那四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太太指着四个‘大粽子’道:“沈大人只管拿去,任你处置,不必看我徐家的面子。”

    对徐老夫人的反应,沈默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豪门大户眼里,那些替他们做坏事的奴仆,从来都是源源不绝的消耗品,牺牲一批根本不会觉着可惜。

    昆山县的典吏带人过来,对那四人验明正身,便押下去了。

    徐老夫人见沈默坐在那里品茗,没有一点告辞的意思,心说:“人我都给你了。还赖在这干什么?还想我管饭不成?”看看天色才辰时不到,这也忒早了点吧。

    只见沈默面上带着沉思之色,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徐家祖孙三个只好陪着干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徐家老二终于憋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再这么寻思下去,真把人要急坏了。”

    “好吧,那我就直说。”沈默马上点头道:“还有一桩事,我得跟老夫人那些状告这些恶徒的百姓,大多是因为田产被夺,现在案子破了,恶徒也伏了法,但事情还不能了结。”

    “为什么”徐老太太皱眉道。她感到有些不安。

    “人家告状为了什么?就算把那些恶棍上锅蒸了也不够那么多苦主吃一顿的。”沈默沉声道:“他们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地!非得向苦主退还了田产,才能把这件事儿彻底了结!”

    话说到这,徐家人的面色都变了,但沈默依然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于是有司调阅了昆山县的田产买卖档案,想要查清到底多少人被占了田,具体亩数是多少。以及现在谁的名下,好归还苦主”

    他还没说完,徐蝌终于抑制不住怒火,一拍桌子道:“够了!”两个眼睛小灯笼似的盯着绅默,怒道:“姓沈的,做人不能太没数!我们徐家让你一寸,你还得寸进尺了!”他们原本打得好算盘,主动交出那几个奴才,先让沈默一步,有道是‘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想必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了。这样徐家在昆山县的近五万亩地就保住了。

    可这个沈默,竟然毫不识相,左手抓了人,右手还要拿他们的地,这让一向占便宜惯了的徐家人情何以堪:登时便动了真火,只听那徐三公子咄咄逼人道:“沈默,你扪心自问,我爹爹对你如何?”

    “恩同在造。”沈默早就知道。对方一定会用这个杀手锏的。

    “知道就好!”徐三公子一脸激愤的指责道:“当初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先是恶了赵贞吉,后是惹到了李时言,他们哪个动动手指,不能把你碾成齑粉?若不是我爹爹处处护着你。才使你保住了**命。”说着手指颤抖的指着他道:“试想,你当年若是丧了命,还能有后来的连中三元。光宗耀祖,现在的守牧一方,高官厚禄?”徐阁老虽然从未大张旗鼓的支持过沈默,但他恰到好处的暗中回护,确实是沈默屡次化险为夷的必要条件,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这也是他最近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他不能回答,就不会来松江走这一趟。现在他出现在这里,直面徐家人,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诛心之问了!

    只见他搁下茶盏,深深吸一口气。坦然回望着徐蝌道:“三公子。您这话说的可有些欠考虑,不错。我沈默能有今天,幸赖阁老的栽培扶持,这份恩德我时刻铭记在心,从没有一刻敢忘。”

    徐家人刚以为他这是要服软。却听沈默话锋一转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为阁老着想,替他扫除后顾之忧,就算三公子不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干。”

    “呵呵,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徐蝌抚掌怪笑道:“你这哪是替老师扫除后顾之忧?你这分明是断我徐家的后路啊!”说着把下巴翘的老高,两眼望天道:“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点儿地吗?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家都是这样的。怎么就抓着我们家不放了?”

    他二哥也插嘴道:“就是,让外人看笑话啊,他们得问这到底是师生,还是仇家啊?!”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换成个皮薄心软的,就真的让他们给说跑了。

    可沈默是什么人?在皇帝阁老,封疆大吏面前尚且方寸不乱,侃侃而谈,岂能让两个纨绔子给唬住了?

    只见他将官袍的下襟一撩跟着面色一肃,冷声道:“你们这不是为阁老着想,你们这是在害他老人家呢!”

    “你少信口雌黄了”徐蝌怒道。

    ”我是实话实说。“沈默一脸痛心道:“我在京城时,素闻老师的廉名,也亲眼见他衣裳仅有三套。用餐不过五味。家中庭院朴素,仅有书卷之香。京中人都称赞阁老的清廉高洁!”说着瞪一眼徐蝌道:“如果让京里人知道,徐家现在家人数百。奴仆过万,仅在松江一府便有田产二十万亩,家业之大。恐怕数遍江浙也是独一份,会说我老师什么?”

    说到最后,沈默已是痛心疾首了,双目闪动道:“一想到此事闹大了,他们会说我老师是伪君子,装清廉,真**,我这心就如刀割一般,痛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见他捶着自己的心口,瞪着徐蝌道:“三公子说我断了阁老的养老田,我却要说,你们是断了阁老的廉声,晚节,身后名!”

    一番话说的徐老太太黯然垂首,仿佛在思索沈默的质问。

    但徐蝌兄弟听不进去,还在那振振有辞道:“我们家是地多了点,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加上我们兄弟经营有方,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跟我们老爹没有半分关系。”

    “说话得让人信服才行。”沈默冷声道:“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徐家田产不过几百亩,是这几十年里才膨胀数百倍,达到二十万亩的。恐怕陶朱白圭至此,也没有这个本事吧。”

    “这个”徐家兄弟语塞道:“无可奉告!”

    “对天下人也能这么解释吗?”不知不觉中,局势已经发生了逆转。由徐家兄弟指责沈默,变成沈默质问徐家兄弟了。

    只听沈默义正言辞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二十多万亩田产。有多少是强占来的。多少是昧着良心吃下的,你们兄弟知道,我也知道。苏松两地的百姓更是知道!”说着对徐家二兄弟厉声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要是还拖拖拉拉,不立即平复民愤,到时候事情通了天。传到北京城去,被那些言官抓住不放。你们要阁老如何自处?”

    这番话彻底把徐蝌二兄弟给镇住,两人慌神问道:“那,那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在平复民愤。”沈默慢慢道:“我出一个告示,要乡绅限期退田,徐府带个头,把昆山县的百姓打发了,自然没人嚼阁老的舌头。”说着朝徐老夫人拱拱手,语重心长道:“请老夫人以阁老的仕途清誉为重,阁老是众望所归的清流领袖,肩负着对抗言党。匡伏国计的重任,万万不能有失啊!”一番话真真假假,连哄带吓。终于把祖孙三人彻底唬住了。徐老夫人沉吟半晌,道:“寒家名下有二十万亩田不假,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别人挂靠在寒家,指望寒家庇护,能少交点税的,我们徐家人就是心善,也不会拒绝,竟然不知不觉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便一脸肉痛道:“其实昆山县没有我们家的田产,都是他们挂靠的,大人若是觉着不妥,便帮着交割回去吧,省得我们担了心事,落了埋怨。”

    沈默心中松了一口气,大点其头道:正当如此,还是恩师的清誉重要!”

    “是啊呵呵”徐家祖孙三个,想**的心都有了,那可五万亩啊!就让这狠心的家伙,一下全给要回去了。真比砍他们一只胳膊还难受

    沈默知道这一巴掌扇得够狠的。若不再给个甜枣吃,徐家人怕是要怨**自己了。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剥他们层皮了,但是看在徐阁老很可能是未来首辅的份上,对待徐家注定不能一棍子,非得让他们吃亏之后,再占个便宜才行。

    便笑道:“晚生还有一事”

    “还有?”祖孙三人齐声呼道:“有完没完?”

    “这是一件好事。”沈默一本正经道:“就像上次一样,一有好事,晚生第一个就想到老师家。”

    他说的是上次买粮食的事儿,不提不要紧。一提徐家兄弟脸都绿了当初要是把粮食卖给沈默,四五百万两银子就赚到了。可他们贪心不足,卖给了出价更高的陆家。结果陆家给了首付之后,便彻底赖帐了。至今四百万两的巨款要不回来。心疼的兄弟俩肠子都快悔青了。

    但越是脸绿肠子青,就越得好好听着,要是再错过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兄弟俩就真得跳河了。所以纵使满腹不快,还得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大人请讲。”

    沈默道:“我听说徐家有三万亩的桑园,八万亩的棉田。是这样吗?”

    “没那么多,没那么多”兄弟俩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惟恐沈默再泛点坏水。把这些田地也给剥夺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沈默叹口气道:“苏州织造局要长期大量收购生丝.棉花。那黄锦因为欠我个人情,便想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本想拒绝,可想到老师家”话说到这。他看到徐家祖孙三人。盯着自己,一个个眼冒绿光。仿佛饿狼一般。

    苏州的绸缎,松江的棉布,都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畅销海外,抢手无比,两府大户无不以此赢利!徐家虽然不直接经营工场,却垄断了相当份额的原材料供应。同样获利巨大。

    但那是老黄历了,自从东南倭乱大炽,原先的商路被截断,要想再外销,就得忍受海商近乎盘剥的压价。可要是不外销,就更加卖不出去。几年下来。徐家不仅没赚到钱。反倒因为倭寇劫掠,损失颇重。

    所以就不难理解,听说有个官方渠道,可以收购他们的产品时,徐家人的兴奋之情!如此一来,只管生产就有销路,什么时候都不愁了!而且这种官方收购,只要打点好主事儿的,议个好价钱是没问题的!

    徐家祖孙三个仿佛看到积压如山的产品,全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山,也仿佛一下搬开了似的,就连‘面目可憎’的沈默。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

    “要多少?”徐老太太颤声道。

    “有多少要多少!”沈默豪气道。

    “什么价格?”

    “市价。”沈默笑道:“我说过,我是不会让老师家吃亏的。”

    “太好了!”徐老夫人激动的面色潮红道:“果然还是一家人啊”

    沈默心里这个好笑啊,方才还视我如仇寇,怎么转眼又成了一家人?

    看着已经快到中午,徐老夫人命人摆酒,让两个孙子向沈默敬酒。这俩孙子言语间甚是亲热,一口一个‘拙言兄’。浑然忘了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沈默也表现得很妥帖,向老夫人敬酒,说方才都是迫不得已啊,虽然都是为了阁老好,可我太着急了。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嘴巴甜,又会说话,三下五除二,便哄得徐老夫人笑逐言开,看着他都顺眼多了。心说:‘这小子,虽然办事毛躁,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于是乎,宾主尽欢,双方约定,等徐蝌去一次苏州,见过黄锦后,合约立即生效。换言之,从下月起,便可以向苏州织造局发货了!

    在徐家兄弟双双相送之下,沈默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徐家。

    回到轿子上,等在外面的归有光焦急问道:“看这样子,没把地要回来?”

    “要回来了。”沈默微笑道:“徐蝌明日就去昆山,跟祝乾寿办理交割。”

    “不会吧。”归有光难以置信道:“您割了他们家这么大一块肉,怎么还能留您吃饭,还宾主尽欢,依依不舍呢?”

    沈默想一想,用富有磁**的声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个人魅力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道一声:“小的们,打道回府!”[(m)無彈窗閱讀]

    .转眼到了七月底,往年这时候应该凉快点了,但今年雨水奇少,天还是很热。

    高大的皂荚树上,知了仍在声嘶力竭的叫着,却仍被树下院子里湖水般的机杼声轻易掩盖。

    这是苏州城最大的一个丝绸制造工厂,前后七进的大院子,整整间的大通屋。随便走进一间,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是排着十八行。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这个拥有三千架织机的大工场,属于苏州城现在最大的大户,彭玺家。负责日常管理的,是彭家的外系子弟,至于彭玺彭大老爷,若不是今日有贵客要莅临工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又吵又乱,还有过量飞尘的鬼地方。

    但今天,他老老实实陪着,且甘之若饴,毫不叫苦,因为两位主宾中的一个,正是他最敬爱的府尊大人。

    此时此刻,沈默与一个胖太监,被彭玺这些人簇拥着,在一个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导下,从作坊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你们工场一台织机,每天能出多少匹?”那太监正是黄锦,由于噪音太大,他提高了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彭玺便催促那中年人道:“彭康,快告诉黄公公。”

    “回公公,一张机每天能织四尺。”那带路的中年人,正是这家工场的主事,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

    “怎么人家杭州城的织机,一天能织七尺?”黄锦奇怪道:“按说苏州的织造本领,要比杭州强才对。”

    “公公有所不知,”彭康道:“若是有活的时候,都是十二个时辰两班倒,这样我们一台织机是可以织出八尺的,比杭州的可强多了。”说着有些小自豪道:“我们苏州的织机可是最先进的!”却又沮丧道:“就是开工不足吗,人家干一天,咱们只能干半天,就这样,还积压呢。”

    “不要紧,”沈默呵呵一笑道:“有黄公公在,你们只管全力开工就是!”

    “就是就是,”黄锦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汁,一边附和笑道:“有多少要多少,只怕你们产不够。”

    “那太好了!”彭康登时欢天喜地的道:“那可就活了咱们作坊了。”

    彭玺在一边察言观色,见黄公公已经浑身湿透面色不耐了,便出言笑道:“就这些东西,看完也就行了。前面已经备好了酸梅汤,咱们坐下心平气和的说。”

    “好….吧?”黄锦眨着小眼睛,巴望着沈默道,他确实热的不行了。

    “好吧。”沈默再看了一眼忙碌的车间,颔首笑道。一行人到了个绿树环绕的跨院,,有了树丛的遮挡,炎热和喧闹一下被隔在外面,真是个别有洞天。

    待众人在轩敞通风的大厅中就坐,有侍女端着铜盆,奉上湿巾,请大人们擦脸净手。

    黄锦笑笑道:“沈大人还有诸位,我可要失礼了,实在是热得不耐了。”

    沈默笑道:“都是自己人,随意就好。”

    黄锦便扯开衣襟,袒着怀,拿起官帽呼哒呼扇起来。彭玺赶紧命人给黄公公打扇子,又接连给他上了三碗酸梅汤粉,黄锦这才长舒口气道“终于舒坦了….”说完才发现别人都早就好了,就等他一个了,遂不好意思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沈默颔首笑笑道:“今天请黄公公,与咱们苏州城的三十家丝绸大户,齐聚一堂是要干什么,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知道。”众人纷纷道:“公公的制造局,要和我们谈包销的合约.”

    “是啊,”黄锦表情有些郁闷道:“你们也该听说了,前年兄弟我栽了大跟头,整整四万匹绸布被海盗劫了,这可都是制造局跟浙江的稠商赊的账,”说的眉毛一挑。重又激昂起来道:“事发之后,有人劝我赶紧回宫得了,可兄弟我说:‘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这个损失我担着,这笔债我得还上!’”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叫好,都说黄公公真仗义,真汉子。

    沈默听着暗暗好笑,这黄锦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初自己也劝过他回去,可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和那个陈洪势成水火,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定斗不过他,到时候不是被发配去看皇陵,就是给撵到涴衣局。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此**了算了。”于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没敢面,沈默都记不清楚,给他挡了多少回债主了。

    现在自己通过汇联,放给他两百万两银子的低息贷款,焉了半年的黄公公,一下子又精神了起来,前后之差别着实好笑。

    不过黄锦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拍着肉呼呼的胸脯说:“沈兄弟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黄锦就是你的人了!”

    沈默这个恶寒啊,赶紧推辞道:“不必客气,都是兄弟嘛,况且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还有个条件…..”沈默的条件是,这二百万两银子,制造局不能直接给浙江的稠商,而是向苏州的丝绸商采购绸布,用实物抵偿那些浙商。

    这是因为沈默深谙宏观调控之道,知道对于遭受过严重经济危机、百业萧条的苏州来说,急需有大工程、大订单来**经济的复苏。

    为此他准备了两手牌,一面是疏浚吴淞江的大工程,另一面就是这个制造局的大订单,要知道丝织业是苏州的支柱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煮茧做丝开始,步骤繁多,比如绞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因此从蚕宝宝到精美的丝绸,要经过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养活着无数人——这些作坊只是进行最后一道‘上机织造’的地方,至于丝绸用的丝,都是向老百姓收购而来的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城市居民家中也是都有缫丝的缫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加上男人们在工场当机工挣的钱,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了。

    沈默看的很明白,怎么让治下繁荣安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百姓跟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自然就会真心拥护自己,谁敢跟他过不去,老百姓就先灭了谁,那样还愁什么治下不服,刁民滋事?

    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至少在苏州很简单,让所有的丝绸织造厂有源源不断的订单,一直保持开工。大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给他们干活的机户才能保住饭碗,上游的桑户、丝户才能有钱赚,大家都有了钱,苏州的饭馆酒楼、**院赌场才能红火起来,然后整个苏州的经济就盘活了。

    可问题是,现在市舶未开,销路不畅,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主顾。没有不要紧,沈默可以造一个出来,便操纵‘汇联’贷款给黄锦,让他的制造局向苏州订购丝绸,给那些杭州稠商顶账。

    所以苏州城的大户们,对沈大人的感激之情,那真是如太湖之水,滔滔不绝了。如果说原先只是怕他的话,现在就是又敬又怕了。

    有沈默在,合同的签订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很快,黄锦便在几十份合约上签名用印,达成了收购丝绸四万匹的协议。

    有了这份合约,再加上别的合同,苏州城的丝织业全力开工半年,是没问题了,大户们满意,黄锦也去了心病,沈默自然也很高兴了。见合同谈完了,彭玺笑道:“在下备了薄酒,恳请大人和公公赏光。”

    “呵呵,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容可掬道,“公公,您的意思呢?”

    “当然是跟着大人了。”黄锦卸下大包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真把沈默看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众人便移驾花厅,精致的菜肴摆满桌席,每个桌位后还站着侍酒的丫鬟,各个身材婀娜,长相可人,可见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按尊卑主宾就坐后,丫鬟倒上酒。彭玺这个地主便举杯起来,高声道:“诸位,咱们苏州城不知修了多少世,才盼来府尊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有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咱们苏州城的日子,那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我提议咱们一起敬沈大人。”

    众人轰然称是,便一起举杯敬酒,沈默饮了;第二杯自然敬黄公公,第三杯是祝贺今日大功告成!三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便热络起来,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说着说着,就到了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也是苏州城,每年这时候的一件大事,八月十五选花魁!

    要问这个年代,什么女子才艺非凡,什么女子风情万种,什么女子最受追捧,答案无疑名**。名**,**女中的神话人物,虽也身处淤泥,却可以摆脱低贱,成为官绅富商士大夫的座上宾,席上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因一时之潮流,为众生所倾倒。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员、书生。也无不以结识名**为荣,不惜挥洒千金,也要买佳人一笑,就算未曾一亲芳泽,只要能手谈一局、聆听一曲,便心满意足,三月不知肉味!比如大才子杨慎,被世人称颂最多的,不是他博览群书,著作等,而是可以让昆明城的名**倒追,心甘情愿的养着他,为他送终。

    每每提及斯人斯事,沈默所见便是片片唏嘘,人们都道,恨不能为升俺门下一走**尔!

    普通**会玷污士子的名声,当名**却可以成全才子佳话,给名声加分,仿佛**有品位,就说明做人有品位似的。

    而一年一度的中秋花魁大会,便是名**诞生的摇篮,获得花魁的一位不消说,取得前几名的,也会身价暴涨,有很大机会成为‘名**’。

    所以苏州城的娱乐业,向来无比重视这项活动,去年花魁的,今年想卫冕,去年失利的,今年想复仇,还有那一代代新人涌现,想把旧人拍**在潮头,全都施展浑身解数,拿出百倍精神,力争鲤鱼跳龙门,**女变名**!

    因为最终的比试结果,是看官们赏赐的金花数量,谁得的金花多,谁就中**。这种赛制决定了,临场表现固然重要,场外工作同样得做好,所以离着大会还有半个月,那些有希望那个好名次的,便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端着藏着,也开始接些出场子的生意,甚至免费给大户家表演,就为了混个脸熟,等那一日,财主们能因为交情而献花。‘逛青楼’这种有益身心的文化活动,沈默其实发自内心的感兴趣,只是身为一府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所以也一直没机会检查一下**的工作。但现在机会来了,按照惯例,他这个太守也会作为宾客出席,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名**们的表演,并且宣布最终的花魁人选,甚至有机会一阵轻声呼唤,让沈默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一看,大伙都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他不仅老脸微红,心说:“太没有定力了”干咳几声,不好意思笑笑道:“本官今早刚从江堤上回来,精神有些乏了,实在是失礼。”“大人为我们苏州操劳,殚精竭虑啊”众人一脸感动道:“彭老哥,还不快请苏大家,给大人唱一曲?”

    见沈默一脸询问,彭玺赶紧解释道:“今日有幸请了‘潇湘楼’的苏雪苏大家,前来为大人献艺。”

    “哦,快快有请!”沈默笑道。

    彭玺便朝着内室纱帘后面点点头,众人便跟着望过去,只见轻纱笼罩中,里面一素衣女子端坐在琴前,虽然轻纱模糊了身形,却挡不住那曼妙的风姿。

    众人正好奇沙曼后面是什么光景,悠扬的琴声响起,初如和风淡淡,万物知春,让人觉得浑身一暖;继而琴声一变,如山静秋鸣,月高树表,让人倦意顿消;正心旷神怡,琴声再变,如凤飞凰舞,百鸟相随,如黄莺般的歌声响起:

    “山林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已昏黄”沈默听着那婉转的歌声,竟真似回到旖旎绚丽的西湖边一般。

    歌声停下,最后一律琴音散去,众人却兀自沉迷,不可自拔。直到那纱帘无风自开,一个身着纱裙,婀娜娉婷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望着那娇柔绝美的容颜,饶是在座的都算久历花丛的老手,也不得不感叹:‘老天太偏心了,怎么把好东西都给她一人了呢?’

    就连黄锦那个**太监,也盯着那张俏脸使劲看,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关男女乎。

    见众人都沉迷于自己的风姿之下,那苏雪面上没有半分骄矜,躬身福一福,柔糯糯、清亮亮道:“妾身苏雪,拜见府尊大人、黄公公、各位大老爷。”

    “苏大家请起,”彭玺笑道:“你今日有幸,快坐到大人身边,若是得到咱们府尊大人三言两语的赞许,本年花魁就非你莫属了。”

    苏雪仿佛是那种清冷的女子,只是笑笑,便依命坐在沈默身边当然不是同一把椅子。

    “苏姑娘的琴弹得好,曲唱的也好。”沈默也不是初哥了,这种应酬场面更是习以为常,端着酒杯笑道:“我敬你一杯。”

    “谢大人。”苏雪轻启朱唇,接过酒杯,掩面一饮而尽,便将空酒杯奉还,只见那杯缘处,已经印下一片淡淡的唇印。[(m)無彈窗閱讀]

    因是定好的,马车便径直开进院去,进了个名为‘听荷小筑’的跨院,沈默下车一看,竟真有荷塘水阁,木桥九曲,晚风一吹,莲花、荷叶摇曳生姿,仿佛世外仙境一般。

    沈默心说:‘乖乖的来,这放在前世,该是高尚会所等级的吧。’便真觉着虽然过了五百年,却没有丝毫差别。

    在水阁里坐下,便有侍女将四面排窗打开,放进柔媚的月光,时鲜水果、精美菜肴、陈年好酒摆满了桌上,几个乐娘拿着琵琶箫笛,也在纱幔后坐好,就等叫上姑娘便可开席了。

    “把你们这最红的姑娘找来!”财大气粗的毛海峰对侍立一旁的*公道:“今天大爷我招待贵客,你看这办吧。”说着拍出一摞崭新的汇联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

    *公知道来了大金主,登时眼冒绿光,满脸谄媚道:“大爷您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潇湘楼可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园子,美女如云,琳琅满目,或艳丽,或娇俏,或妖冶,或妩媚,真格是桃花红李花白,就看您喜欢哪一种口味了。”

    ‘口味?’沈默心说,莫非是‘人体.盛’?但当然不会问出声。他的品味过于超前,殊不知明朝人还没有那么变态,所谓的‘口味’是针对各色美女的特点而言,比如体态丰腴、柔若无骨者,可谓之‘鲜藕’;肌肤白皙、娇嫩欲滴者,谓之‘蜜桃’;蛮腰秀颈、婀娜窈窕者,谓之‘俏菱’;笑厣贝齿、晶莹剔透者,谓之‘玉榴’,等等等等,花样繁多。

    别看毛海峰体毛旺盛,口味却清.淡的很,点了‘俏菱,玉榴’各一例,让那*公暗暗称奇,便要下去叫姑娘过来。

    毛海峰却叫住他道:“我这是给.自己点的,贵客还没点呢。”

    *公心说:‘胃口还不小’,赶紧点头哈腰的赔不是,问.沈默道:“大爷您什么口味?”

    沈默正在思量,是蜜桃还是鲜藕,却听毛海峰道:“那.些个庸脂俗粉,岂能入我们公子的法眼,”说着把那一摞汇联票往*公面前一推,道:“叫你们的头牌!那个叫苏雪的过来陪酒。”小毛显然提前做了功课,这份儿请客的诚心,就值得所有人好好学习。

    “对不起大爷,”*公陪笑道:“苏雪姑娘卖艺不卖身。”

    “没让她陪睡,就是陪我们公子喝个酒。”毛海峰耐.着性子道。

    “这个……也不行。”见.毛海峰面色都变了,*公赶忙解释道:“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花魁大会了,苏大家要代表我们潇湘楼参赛,所以我们东家特别关照,大会之前一律谢客,您看我给这位公子安排两位不亚于……”

    “出来敬杯酒都不行吗?”毛海峰语气不快道,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个面子!小毛眼看便到了发飙的边缘。那*公却是决计不能答应的,这些客人的德性他最清楚,说是敬杯酒,可只要见了人,就像见了腥的猫一样,死缠烂打,非得占尽便宜才行。

    沈默却不想闹出事端,暴露了行踪就不好了,出声劝阻道:“出来玩,为的就是个开心,勉强就没有意思了。”他这样说了,毛海峰也没发作了,只好气哼哼道:“找两个最好的过来!要是敢糊弄,赶明砸了你的场子!”

    *公擦擦额头的白毛汗,点头不迭道:“您放心吧,保准最妖娆。”也不再问沈默什么口味,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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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四位环佩叮咚,香喷喷、白嫩嫩的大美人便联袂出现在水阁中。这里姑娘的质量本就高,那*公又确实费了番心思,此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这四位,果真是娇俏美艳,各具风韵,乃是美女中之楚翘。

    四只可人意的小白兔,便莺莺燕燕的傍上了二位大爷,见客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公松口气,躬身退下了。

    乐声起,宴席开始,水阁内一片甜腻腻、能拧出水来的莺燕之声,四个姑娘殷勤备至的为他俩斟酒夹菜,一口一口个‘大爷、公子’的,能把人给叫酥了……这几个姑娘是真卖力,一来客人多金,二来两位客人一个俊逸沉稳,儒雅风流,好似潘安宋玉一般;另一个虽然皮肤粗粝,五官抽象,却胜在身材雄壮,肌肉虬结,如果说前者是精装版,那后者就是特惠装,各有各的好处,都是姐儿们最爱的客人。

    四位姑娘自然拿出真情假性,用粉脸、嘴唇、玉臂、**,将两位客人重重围住,曲意奉承,任君采撷。进到这阵仗,只要你还算个男人,饶有一身铮铮铁骨,也会在这软玉温香之中酥麻了、融化了。

    但沈默时常参加各种上流宴会,再漂亮的女人,再**的阵仗也经历过,在脂粉堆中还能保持清醒,虽也左迎右接、予取予求,眼睛的余光却不时落在毛海峰身上。

    令他吃惊的是,那色中恶鬼似的毛海峰,竟然也没有一味地贪恋女色,而是眼神飘忽,嘴唇翕动,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大会掩饰,自然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姐儿们发觉。

    这可是对姐儿们极大的侮辱,便伸出白嫩的玉臂,绕着毛海峰的脖子,嗲声嗲气道:“怎么啦?大爷,您的魂儿飘到哪儿去啦?”

    “是啊,”另一个也不甘示弱,握住他粗大的手掌,送向自己半裸的**,娇滴滴道:“大爷,您的魂儿是飘到这来了么?”

    两个烟视媚行的女子,尽情施展着狐媚,如在往日,毛海峰早已把持不住,与她们滚成一团,醉生梦死去了,但今日他始终不能放开胸怀,暗暗道,奶奶的,好容易请沈默吃次饭,怎么也得把事情讲开了。

    他便攥住两边娘们的手,笑道:“美人先别急,我还有些正事儿要跟公子讲……”他没轻没重的,握得两个小娘皮呼痛连连,只好乖乖坐在一边。

    沈默却左拥右抱,一脸惬意道:“海峰兄你真扫兴,良辰美景,应当及时行乐,说什么正事儿?”

    “可是,我已经晚了快十天了……”毛海峰苦着脸道:“心里有个事儿,玩也玩不踏实,大……哦,文清兄行行好,就先跟我把正事儿说了吧!”

    “明天说也不迟。”沈默呵呵笑道:“姑娘们,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当然是听沈公子的了,”四大鲜果娇声道:“正事儿什么时候谈不行?还非得这一时吗?”

    “几位妹妹说的在理,”沈默颔首笑道:“来,把酒满上,今日我与海峰兄不醉不归。”姐儿们一听便兴奋了,端着酒杯送到二位唇边。

    “这个……”毛海峰皱巴着脸道:“那什么时候谈事儿啊?”

    “明天,好吧。”沈默豪气道:“只要今天玩的开心,明天咱们就开始谈!”煞那间,恍然有前世纵横酒桌的感觉。

    “好吧……”毛海峰只得把心放回肚子里,与沈默对酌起来。

    也许是暂时抛开了冠冕堂皇,没人认识他;也许是最近当好男人太憋闷,沈默今天特别放得开,甚至有些放浪形骸,只听他一边饮酒一边高声吟唱道:“将进酒,杯莫停……”毛海峰只好举起杯,一杯又一杯的陪他喝,又听他道:“斗酒十千恣欢虐,与尔同销万古愁……”毛海峰这下愁坏了,这么大酒量,我可没法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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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湘楼里欢宴不夜天,却也有一处冷冷清清,灯光暗淡,不像别处那么热闹嘈杂,但整个后院唯一一处三层楼,和门口的双岗,显示了主人的身份。

    这正是整个潇湘楼最吸引人的地方,因为住着琴歌无双的苏雪姑娘。话说这位苏雪姑娘,一直是秦淮河最有名的歌姬,号称琴歌双绝,最难得的是一直出淤泥而不染,没有被人梳笼。后来据说被人纠缠得紧了,这才离开南京,到苏州来挂单。

    这种名人一来苏州,自然受到众多缙绅的追捧,各家秦楼楚馆也纷纷力邀她加盟,都保证不限制她的自由,不违背她的意志,收入三七分成啦,等等等等,条件优厚的不得了……感情那些老板都贱吗?弄个菩萨回去供着?当然不是,因为只要有了这尊菩萨,那上香的客人可就海了去了。万一哪天凡心动了,肉身布施,更是赚翻了去!

    也不知这潇湘楼的东家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得苏雪姑娘答应落户,且还会代表潇湘楼,参加今年的花魁大会,让其它家的老板嫉妒的要死。

    得了这样的珍宝,潇湘楼的老板自然要好生供着,将最大最好的院子给她起居,还给她配了十几个保镖,想见谁不想见谁,全由她自己的心愿。

    最近苏雪姑娘心情不太好,随便给个理由,说要专心备战,便干脆谢客。可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只见不时有人兴冲冲的进去,又被灰溜溜的撵出来,却仍挡不住同好者前赴后继的脚步。

    那些求见者都身穿各色圆领大袖衫,头戴皂条软巾垂带,清一色的儒士打扮,却不尽是读书人,只因听戏文中尽是‘才子对佳人,书生配ji女’,便都附庸风雅,装成文化人,希翼能得到苏雪姑娘的青睐。

    这些真假书生纷纷败退出来时,只见一个葛衣白发的老者,慢悠悠的往门里踱去,众人大哗,而后哑然失笑道:“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头,怎么也来凑热闹?”便都盯着他的背影,准备等着看他被撵出来时,老脸往哪搁?

    结果令他们领掉下巴,那老者大摇大摆的进去,看门的根本不拦着。

    “这老头为什么可以进去?!”众人纷纷愤怒道。

    “因为他是苏大家的叔叔……”

    “原来是大家的叔叔啊……”众人一阵唏嘘,便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巴结一下这位‘大家的叔叔’,好借此见到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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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者进了院子,径直上楼,门外的丫鬟也不阻拦,让他直入苏雪的绣房。

    弹琴唱曲的人,对声音特别敏感,苏雪早从脚步声中,听出来人是谁,却依旧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青丝打散,如瀑般的流淌下来,看来并不想见这个人。

    “这么早就歇着了?”那老者苍声道,看她那垂至腰间的乌黑秀发,似乎有些喜爱,竟踱上前去。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没有让苏雪的动作缓了下来,她依旧用一柄犀角梳子梳头,只从镜中观察对方的动作。

    铜镜中映出对方的身形,只见那老者带着古怪的笑容俯下身去,靠近苏雪的黑发轻轻一嗅,铜镜里便并排出现了两张脸,一张干枯如树皮,一张清丽如水莲,看起来有天壤之别,却又相映成趣。

    “冰肌玉容,我见犹怜啊。”老者竟然在她的粉颊上印下一吻。

    被这个老汉如此轻薄,苏雪很意外的没有生气,只是一脸无奈道:“这样很有意思吗?”

    “呵呵,没什么意思。”老者那嘶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如二八少女一般,柔美细腻,若是不知底细的,定会被这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的家伙吓一跳。

    而苏雪显然是知情的,仍然平静如水道:“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那个人来了。”老者低声道:“就在潇湘楼中。”

    “他……终于来了么?”苏雪心跳加快了几排,面上竟然浮起一丝红晕,就仿佛大地回春一般,让老者都不禁心跳,暗道:‘冰美人解冻,让我都心动了。’

    但一想到她是为那人而红脸,老者一下子又气坏了,冷笑连连道:“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芳心暗许了?”

    “不是你让我接近他吗?”苏雪的很快冷若冰霜道:“在这一行中不用三年,真情假性就能收放自如。”

    “但愿如此。”老者消了点气,道:“我花那么大力气,帮你摆脱了胡公子,又给你赎身,你可不要忘恩负义。”

    “我弟弟妹妹都在你手里,你还没有安全感?”苏雪冷笑道:“你太高估那人的魅力,也太低估自己的无耻了。”

    “呵呵……”老者这下没了气,竟然还笑道:“好姐姐,我真是爱死你了,等把这桩事一结束,你就嫁给我吧。”

    “我虽然讨厌男人,”苏雪按按太阳穴道:“但也不喜欢女人。”

    “到时候再说,”‘老者’呵呵一笑道:“他在‘听荷’,跟一个叫毛海峰的海盗喝酒,你去会会他吧,能让他留宿最好。”

    “他会跟海盗喝酒?”苏雪小口微张道:“他是那种雅人……”

    “雅个屁!”一提起那人,老者就抑制不住骂人的话道:“他与当兵的拜过把子,跟黑帮还称兄道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比你们这行的差!”

    “我不是ji女,”苏雪突然杏眼圆睁道:“我只卖艺!”

    想不到她自尊心如此强烈,‘老者’赶紧投降道:“我又没说你是那啥……我就是提醒你,别让他的**汤给灌晕了。”

    “不用说了,我去。”苏雪叹口气道,便将头发用一根丝带简单挽起,不施粉黛,不着盛装,穿一身素白的纱裙,用丝带束住纤细的腰肢,挂上一支竹笛,便带着小婢,飘然下了楼,从一处不为人知的侧门,出了院子,往那听荷小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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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尽从花荫下走,一直到了那院外,也没有被人撞见,她轻轻呼一口气,吩咐吩咐道:“去通报一声。”

    婢子进去没多久,便听里面的乐声止了,不一会儿,一张黑黢黢的大脸出现在门口,瞪着灯笼似的大眼打量她道:“你真的是苏大家?”

    苏雪心说这可能就是那海盗,便不动声色的福一福道:“大家不敢当,奴家正是苏雪。”

    “嘿,我就奇怪了。”那黑脸汉子正是毛海峰,他侧开身子,让出道来道:“咋请都请不来的苏大家,怎么自己上门了。”

    “讨债。”苏雪给他一个完美的背影道。

    “讨债,难道是风流债?”毛海峰挠头嘿嘿直笑,便左右看看,见无人盯梢,便关上门,跟着回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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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我相信还有一章,但都不要等喽……

    .苏雪姑娘进去听荷小筑的说阁。进到了满室的杯盘狼籍。脂粉香腻。与寻常狎妓的地方无异。

    沈默已经喝高了,见有个白衣女子进来。醉眼迷离道:“海峰兄,太客气了,怎么又找了一个?”

    水阁里的众人,能听到卡啦卡啦的碎裂声,那是苏雪心中,一个崇高偶像的破灭其实大多数时候,笼罩在‘头号状元’光环下的沈默。都不得不扮演一个大众偶像的角色。现在能见到他层层伪装下的另一面,该是何其幸哉啊?

    只是苏雪姑娘不这样认为,她失望的暗叹一声,低敛裙裾,轻声道:“小女子苏雪,您还记得吗?”她知道官员来这种地方,最怕被道破身份。所以含糊了称谓。

    “苏雪?”沈默咋舌道:“苏州不下雪啊”小女子是说。我叫苏雪“饶是走的冷冻路线,苏姑娘还是人头见汗。

    “你叫苏州下雪,苏州下雪?”沈默撇撇嘴道:“真有那本事,就该叫王母娘娘了。”

    来是真高了,满屋子人都暗暗叹息道:‘这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三尺顶不住了,小声凑到毛海峰耳边道:“大人的体面要顾及。”

    热闹的毛海峰这才反应过来,对原先陪酒的和伴奏的,现在却在看热闹的那伙小你哦昂们道:“都走吧。”

    “大爷,还没完呢妓女们撒娇道:“也不知是酒没喝完,还是戏没看完,不过从她们直盯着苏雪姑娘的目光推断,应该是后者居多。

    :他,都滚蛋!”沈默一醉,毛海峰尽显粗暴本色,把银票往其中一个姑娘胸前一塞,便挥舞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全撵出去了

    “,姐儿想看大爷的戏。没天理了!”气哼哼的关上门后。毛海峰转身小跑进屋,回来继续看热闹。

    等他进去时,那苏雪姑娘已经要走了,毛海峰赶紧挽留道:“怎么没坐会儿就要走呢?”

    “沈大人醉了。”苏雪向他福一福道:“奴家还是改天讨教吧。”

    “讨教什么?”毛海峰好奇问道:“对了,你说自己是债主,沈大人欠你什么了?人还是情”

    苏雪低下头,以掩盖面上的不快,轻声道:“当日沈大人曾经答应奴家,要给我填一首曲子,贵人事忙,小女子也不好催扰。

    “嗯,不错。沈大人确实挺忙的。”毛海峰深有同感道。

    “听说沈大人来了,奴家便赶紧过来。本想死皮赖脸也要求一首出来。”苏雪说着,回头看看醉的胡言乱语的沈默,轻叹一声道:“今次看来是不行了。”

    “不行了?”沈默突然抬起头,斜瞄着她道:“你说谁不行了?”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苏雪郁闷道:“大人请歇息着,小女子先行告退。”

    “你不能走!”沈默突然拍一下桌子道:“你走谁陪我们喝酒?”

    “再给您把姑娘们叫回来。”苏雪轻咬着下唇道,那不愿的模样,让毛海峰这等粗人看了。都忍不住道:“她不愿意就算了吧。”

    沈默斜着眼盯了苏姑娘半晌,看的她后背发毛。尔后才缓缓点头道:“消失吧”

    “消失吧?”虽然遣词怪一些。但好歹能听明白,苏姑娘终是松口气,却突然想那人的命令,暗度道:“我若是这么早回去,难免被他非难,却还要磨蹭片刻。”可要怎么拖延时间呢?喝酒是决计不肯的。谁知道这醉鬼能干出什么来。

    见屋角有具古琴,她边款款行到边上,信手拨弄一下,见音色还可以。便轻声道:“小女子今日冒昧前来。唐突了大人和这位先生,就让我弹唱一曲赔罪吧。”

    “谁稀罕”沈默摇头撇嘴道。这估计是苏雪此生,第一次主动献艺,也是第一次被人回绝。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坐在那里竟有些发呆。

    好在还有个看热闹的毛海峰在。他久闻苏雪琴歌双绝的大名,只是无缘聆听虽然肯定听不懂,却不妨碍他追星的心情赶紧出声解围道:“请苏大家操琴,就算给大人解解酒了。”

    苏雪心说,没听说琴声还有这功用,但至少是有了个台阶,自然就势下来。既然客人点了醒酒的,那就把曲子往清冷上靠呗。

    想到音乐上,她那剪水双瞳便专注的盯着塌上的古琴,似乎天地之间除了琴再别无他物。一阵风将纱幔吹开。月光照进窗子,屋子里的一切好象披上了银纱,显得格外清幽。苏雪姑娘便借着这清幽的月光。舞动修长的十指,动听的琴声便响起在水阁内。那琴声如月光般清冷,如冷泉般幽咽,又如大海班有着深沉的悲哀。仿佛顾影自怜的丽人,又像感叹韶华远去的妇人,还似白衣戴孝的女子,动人心弦,令人伤害怀,催人泪下

    当那乐曲奏到第二段,一直低着头喝酒的沈默,开口清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听那个醉汉开口,苏雪微微皱眉。原本以为定然是淫词艳调,但听了后也十分感慨缠绵,她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乐随心转,便已经完美的和上了曲调。

    又听沈默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待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一句时,苏雪姑娘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愈发如醉如痴,细品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意境,不知不觉竟听了下来,静静的做在那里,听沈默打着拍子唱完,这才幽幽问道:“敢问大人,何谓良辰?”

    沈默为自己斟一杯酒道:“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

    苏雪姑娘听了,不由大为震撼,暗道:“我原来总觉看人生悲苦。了无生趣,却是因为总盯着污浊看。其实只要把视线放在美好的东西上,每时都是好时光”想到这又轻声问答:“那请问先生,何为美景呢?”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沈默举起酒杯道。

    ‘是啊,景色的宁静优美在于心灵的清澈无波,只要达到那种境界,会怎样?’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插巫山一段云。”沈默轻啜一口道。

    ‘岂不成了姑射山人一般的仙子了?’苏雪姑娘不由痴了。轻声问道:“该如何去做呢?”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沈默一饮而尽,声调渐高道。

    苏雪面上的兴奋一下沉入海底,不由自言自语道:“是啊,造化天地物,只在谁先觉,有意和无意。全归一念别”便想听沈默给她鼓鼓劲儿,满怀希望道:“只要我白折不扰,就一定成功吧?”

    沈默突然哈哈一笑,将杯子掷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做商!人!妇!!”说完便一头载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毛海峰和三尺赶紧上前扶起。一看大人已经彻底醉倒了,毛海峰问道:“怎么办,住下还是回去?”三尺看看那痴了一般的苏雪姑娘。小声到:“大人的行踪已经暴露,若是在夜不归宿,明天还不知有什么谣言呢。”

    “也是。”毛海峰便道:“那咱们走吧。”说着朝苏雪姑娘叹口气道:“下次弹个欢快点的。”便与三尺一左一右,扶着沈默出阁上车去了。

    苏学犹自在那里坐着,来年灯熄灭了也不知道,就着清冷的月光,弹一阵曲子,唱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有垂首叹息。默默流泪一阵,再弹几段曲子,唱几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再流泪叹息。不知不觉,四下天光见亮,却是入了一夜的魔。

    直到那‘老者’找来时,见她双眼红如桃子,显然一夜未睡,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显然有了一层飞跃,不由沉声问道:“昨夜他留宿了?”心里却腾起无名业火。

    “早走了。”苏雪长舒口气,看看磨破了的纤纤十指,竟然微笑起来道:“似他那种看透世情,笑看红尘之人,是不会被任何人留住的,我不行,你也不用找任何人尝试了。”

    “胡说八道!”见她给予那家伙那么高的评价,‘老者’火冒三丈。终于露出少女那怒气冲冲的声音道:“他年纪轻轻就有妻子有妾,分明跟别的臭男人无异。分明是你不情愿,在这敷衍我!”

    苏雪款款起身,将一双玉手拢在袖中道:“你放心,我的弟妹都在你手里,你似的命令我会认真执行的”

    “那你还废话?”‘老者’怒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失败是注定的。”苏雪淡淡道。说话间,已经走到水阁外,看看湖面上摇曳的莲花,她疲惫的来年上,浮起一丝纯净的笑容。轻声道:“真美”那‘老者’的来年都气歪了。

    花开来年感朵,各表一枝,却说那毛海峰三尺,扶着烂醉如泥的沈默上了车,便离开潇湘楼,往府衙而去。

    这时候的车,是畜力车,木轮胎,连轴悬挂,无任何避震,不禁无法过滤路感,还会加剧颠簸,尽管已经尽量慢行,对喝醉了的人来说,还是像坐在船上一般。于是,毫不意外的,沈默吐得满车都是

    毛海峰和三尺捏着鼻子给他收拾了,等到了府衙后门,三尺让毛海峰背着沈默,自己去敲门为了避免动静,车就先搁在外面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子开了门。两人便赶紧溜进来,径直往沈默的住处去了。

    走着走着,三尺突然道:“不行,可不能把大人这么背晦气。”

    “咋啦?”毛海峰也喝得手脚发软,背了沈默几步,竟然出虚汗了。

    “你也知道。我们主母刚有身孕,生不得气。”三尺小声道:“大人现在有臭又脏,夫人看了肯定要生气的。”

    “恩”毛海峰记得沈默跟自己说过这事儿,去潇湘楼的路上,还一直大倒苦水来着,说他夫人自从怀了身孕,不仅不服从领导,还时常发个脾气哈的,把优良传统全丢光了云云。

    所以毛海峰信了三尺的话,喘息问道:“那怎么办?”

    “让我想想”三尺托着腮帮子,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去跟夫人说个谎,就说大人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上就睡在签押房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对毛海峰道:“麻烦你把大人送去吧。”

    “哦,好。”毛海峰也不多想。便张开嘴,叼着那钥匙,背着沈默往签押房去了,那地方他今天刚去过一次,不担心找不到。

    背着沈默沿着回廊,一路到了签押犯房,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门锁打开,毛海峰赶紧进去,借着月光将沈默搁在内室的床上,一**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道:“可累死我了。”

    着不由摇头道:“想不到堂堂府尊大人,也会这么怕老婆,听那三尺的意思,显然是经常睡签押房的”说到‘签押房’三个字。他已经平复的喘气声,竟重又粗重起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签押房,长官批阅文件.接见属下的办公场所,换言之,就是沈默的办公室!

    他清晰记得,下午来此地时,在书桌上堆积着许多公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能让他一探对方的底细虚实!

    想到这,他的心砰砰跳起来。头脑也清醒起来,缓缓地回过头去。看看床上的沈默,呼呼睡得跟死狗似的,边一擦手心的汗水,暗按道:“对不起了沈大人,你对我够仗义,我却要干点不仗义的事儿了。谁叫你藏着掖着,整天也不给准信的?却不想阴差阳错,竟让我有机会看看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做完心理建设,他便自言自语道:“渴死我了,得找点水喝。”起身借着月光,走到外间,先把门关死。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便现出一点如斗的火光,提起灯罩,将大案上的灯点着了。

    座灯便将大案照亮,毛海峰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在散乱的文件中寻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封胡宗宪写给沈默的信,大致:“虽然卢堂.俞大遒那些主战派的意见很大,但我还是听去了你意见。上奏朝廷。

    令人欣喜的是,陛下和严阁老都同意和谈,原先我是准备授权你和谈的。不过前日徐海派人来说,愿意帮我们剿灭王直,这让主战派一下子硬起来,你看该怎么办吧?”看到这,毛海峰一下子来年感眼圆睁,险些就要骂出声来:“好你个明山和尚,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

    深吸几口气,强抑住怒火,落款时间,乃是上个月的事情。

    再看下那封信,还是胡宗宪写给沈默的,看着落款,竟然是三天前写的。那就应该是今天才收到吧。毛海峰心说,便抽出来浏览,这次胡宗宪说‘你的意见很对啊。王直本质上是个商人,只想好好做买卖;而徐海是个海盗,更愿意抢劫。现在倭乱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为想好好做买卖的王直,压制着一心抢劫的徐海。如果我们帮徐海打倒了王直,从此东南沿海他一家独大,恐怕朝廷的半壁江山都要危险了,我当不起这个罪人,所以你开始谈判吧。”

    完这封信,毛海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突然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赶紧将两封信装回去。塞到文件底下,端起座灯走到屋子中间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脸警觉的三尺道:“你这是干什么?”

    “哦沈大人直喊渴。”毛海峰福至心灵道:“我给他找水喝。”说着苦笑一声道:“你看。我找了半天也找不着。”[(m)無彈窗閱讀]

    .当天下午,沈默带着毛海峰来到了运河码头,这里原先伫立的高大粮仓,已经作为未来的‘苏州平准拍卖行’,被改建一新,粉墙黛瓦,雕梁画栋下,是气派的大门,门楣上还没有挂牌匾,显然不到正式开业的时候开业日期定于八月二十日,届时总|督大人会亲临剪彩,江|浙头面人物也都会道贺。

    此时拍卖行门口处人头攒动,原粮油商会会长,现拍卖行的行长古润东,率领着全体员工,恭侯府尊大人莅临指导。

    作为对古润东忠心追随的回报,沈默将他扶上了会长的位置,而古润东空下来的粮油商会会长之位,毫不意外的落在了沈鸿昌身上。

    能从一个行业的头头,一跃成为市舶司进出o交易的管理者,其身份与地位上的升华不言而喻。所以古润东对沈默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发誓要肝脑涂地以报知遇,自从接受任命起,便将全部精力放在拍卖行的筹建上。仅仅两个月的日子,就将沈默给他的十余万字的说明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今天正是当事人前来验收的日子,也是他和全体员工,废寝忘食两个月的成果展示,能不能让大人觉着没有选错人,就看这一场了!饱经沧桑的古行长,甚至紧张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大人,请进。”恭恭敬敬将府尊大人和贵宾迎进去。

    沈默和毛海峰步入会堂,便见其中采光充足,布置福丽堂皇,在大厅中央,呈‘口’字型的整齐排列着四行宽大的交易台,每行一共九个窗口,一共三十六个。

    在中|央|交易台的周围,大厅的东西两面,是一排排带靠背和扶手的座椅,这是供前来拍卖行交易的商人就坐歇息,观看‘水牌’的。所谓水牌,便一块块悬挂在交易台顶上的木牌,每个交易台对应一快,上面帖着三.四种商品的当日指导价这个价格由拍卖行结合上一日行情给出,以供交易者参考。

    “那这玩意是怎么交易呢?”毛海峰好奇问道。

    “是这样的。”古润东解释道:“每只交易柜,兼做三.四种不同的商品就像您看到的,上面的水牌写什么,下面的柜台就做什么交易。首先卖主提前一天,将要出售的商品在柜台登记,然后由拍卖行派出专员验货,并封存。最后统计出总件数,在水牌上写出来这个数,便是翌日可供拍卖的该类商品数。”

    “然后呢”

    “第二天开盘时,柜台后的‘经纪人’,便将自己负责的几类商品的指导价写出来,然后接受报价。”古润东笑道。

    “然后价高者得,是吗?”毛海峰觉着自己得表现表现,不然非得让人小瞧了,便皱眉道:“有些哄抬物价的感觉,还是我想岔了?”他毕竟是海商起家,对这些经济的东西,很的。

    “没那么简单。”古润东微笑道:“我们叫平准拍卖行,顾名思义。平抑物价。维持|稳|定是我们的宗旨。”说着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设计的方法,可以有效遏制哄抬物价和囤积居奇,为交易各方,提供一个稳|定且合理的物价,是未来苏州埠贸易兴盛的基础!”

    沈默呵呵一笑道:“老古,你再吹捧,我就真要找不到北了”见毛海峰一脸的不信,便笑道:“还是给海峰兄讲讲吧,让他不是这么回事儿。”

    “遵命,大人。”古润东恭声应道。

    “当交易台接受报价时,购买方便可以参照指导价,将自己预备购买的数量,和愿意支付的最高单价写下来,密封放在信封里。然后放进相应柜台前的木匣里。”古润东指一下身边柜台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道:“每个匣子正面,都写着相应的商品名,不会弄错的。”

    见毛海峰点头,古润东接着道:“投标时间。从每天的辰时到未时,一共四个时辰,未时一过,便停止接受报价,由经纪人当众打开匣子,将所有价格按从高到低的顺序,写在水牌上。出价最高的,会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数;次高的会得到剩余件数中他所需要的,以次类推,直到该商品全部分别分完所有得标的价格都叫成功出价。其中最低的一个,叫最低成功出价。”

    “那岂不是一样的东西价格不一?”看不出毛海峰人虽憨实,脑子却不笨其实他要是真笨,王直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古润东笑着解释道:“毛先生问得好,不过我们大人解决的更巧等所有件数分配完毕,所有得标者都按最低成功出价成交,公平着呢。”

    毛海峰细细琢磨,越想越觉着这法子真是高明,首先公平.公开,白纸黑字做不得伪,价格高者得呗。而且这种一口价.容不得反悔的竞拍,使恶意哄抬变得非常困难除非你准备用高价包围,不然就别想用托,将某样商品的价格炒上去,对买家来说,这无疑是个福音。

    而且这种比单价不比总价的做法,对于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只要把价格开得高些,总会拿到的且成交价大多会低于开价,不担心损失太大。

    “这对买家的保护。确实到位了。”想一想,毛海峰道:“可卖家呢,怎么保证他们的利益?”

    “是这样的,”古润东道:“我们拍卖行卯时前撤单或者压单,退出这一日的交易。”

    “同时在交易过程中,”古润东道:“如果想避免成交价被恶意拉低,还可以向柜台申请价格保护。”

    “怎么个保护法?”毛海峰觉着自己简直白活了,完全折服于一系列奇思妙想中。

    “其实就是提前出价。”古润东道:“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线,先在交易台投全标,这样一来,便可将低于心理低线的价格,挡在成交价外。”

    “自己卖给自己,要不要交税啊?”毛海峰问道。

    “所有者不变更,交易所也不会发给帖花没有帖花出不了关。自然也不产生关税。”古润东侃侃而谈,显然已经将整套规则烂熟于胸了,道:“而且出现这种情况,相当于没有交易,本行自然不收交易佣金。卖家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申请提前出价的手续费,比起可能的损失来,还是可以接受的。”

    毛海峰终于无话可说,伸出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

    整个交易过程,完全建立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基础上,现在在小毛心里。沈默已经成为毫不利己,专门为大众服务的青天大老爷了!却没法想到,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最重要的定价权,牢牢掌握在了沈默手中。

    沈默有着超时代的经济头脑,他很清楚在各种贸易中,谁拥有了‘定价权’,谁就拥有了绝对的主导权,别人就得被牵着鼻子走。这才是他建立‘苏州平准拍卖行’的初衷所在!就是为了用一种看似公平的温和手段,将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手中——那个带着富有迷惑力的‘指导’二字的每日价格,只要操纵得宜,便可将所有的商家**于鼓掌之间!

    不过这个年代的商人,还远未认识到定价权的重要**,至少毛海峰是心满意足了,他又在沈默的带领下,参观了可以在江浙主要城市通存通兑的汇联票号,以及可供商人融资的证卷交易所。

    一天下来,他是大开眼界,深感在沈默领导下的苏州城,实在是商人的天堂,想来义父会很感兴趣的!甚至为此放弃一些利益,也该与苏州合作,以求更好的发展。如是想着,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日本,向义父讲叙这一切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夜没睡的毛海峰,顶着一双熊猫眼,去向沈默辞行,沈默诚挚的挽留他道:“还没有亲近够,怎么说就要走呢?”

    “我也舍不得大人。”毛海峰也是一脸留恋道:“不过义父等着回信,确实不能再待了。”说着嘿嘿一笑道:“我回去跟义父磨一磨。请他在苏州设立个代表处,若是可以的话,我就当这个代表,那就时常可与大人见面了。”

    “那至少也得过了十五再走吧。”沈默道:“后天的花魁大会,可是我苏州城的胜景,看完了再走也不迟。”

    毛海峰颇为意动,费了**劲儿才挡住**道:“还是等明年吧,父亲还等着我复命呢,要是他知道我办完了事儿还赖着不走,非得打断我的腿。”

    “哎,那就只能明年了。”沈默一脸惋惜道:“海峰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短则两月,长则三月。”毛海峰真的沉浸在依依惜别的情绪中,有些伤感道:“日本离着大明还是很远呢”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道:“大人的市舶司只管开埠吧,至少在我回来之前,进出黄浦江的商船,都在我们五峰旗的保护下,无论是去日本,还是往南洋,皆是绝对安全的。”就等你这句话呢,沈默终于松口气,一脸不舍道:“什么时候走?”

    “跟大人辞别了就出发。”毛海峰也不舍道。

    “我给你饯行。”沈默沉声道,便命人摆酒,将毛海峰管了个酒足饭饱,再捎上给王直的礼物,就送他滚蛋了。

    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大船,沈默长舒口气,便坐在岸边,享受着清新湿润的江风,静静的闭目养神。到今天他才敢回头开埠之路走得太难了,也太累了,从当年联络唐顺.潭纶次第上书,请开开海禁;到朝堂上与李默等人唇枪舌战,压倒反对的声音;再到与海商集团的殊**搏斗,又到与王直的尔愚我诈,还有筹建汇联票号.四通车马行.证卷交易所.平准拍卖行步步走到今天。可谓是步步艰辛,危若累卵,但终究是联合起了所有能整合的力量。将一座座大山搬掉,终于到了可以开埠的一天。

    微微自豪之外,沈默竟有些虚脱的感觉,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只不过开个埠而已,便如此费尽周折,几乎把我所有的人脉都用上,全部的才智都调动起来,才堪堪能够达成。而且可以预见,日后定然有许多困难考验,在等着年轻的市舶司,还需要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不甘失败者的挑战。

    “这应该是我的极限。至于更大的责任,我恐怕是有心无力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想到这,他不由轻叹一声道:“看来不能太着急,得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让儿子.孙子。继承老子我的事业,干嘛要一个人担着呢?”

    “一个人担着什么?”王用汲笑眯眯的出现在沈默身后道:“大人。”他已经加入了琼林社,在感情上与沈默亲近了许多,没人的时候也会开开玩笑了。

    “润莲兄,来,陪我坐会儿。”沈默也不回头道。

    王用汲坐在他身边,轻声问道:“大人在想什么呢?”

    沈默沉默一小会儿,低声说道:“我在感叹,做事难啊!你想,咱们开埠费了多少周折啊。”

    王用汲认同的点头道:“这个世道,想要做点实事,确实是千难万难。”

    “还有没有更难的了?”沈默笑问到。

    “更难的?”王用汲琢磨一会儿道:“有句俗语道;‘一样米养百种人,做事容易做人难’,也许做个大家都认可的人,才是最难的。”

    “要是你这么说,我也有一句,叫做”沈默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

    这句话,王用汲还是第一次听说,品咂一下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是句隽语;不过,官字上面应该要加一个好字。”说着轻轻点头道:“做好官难。”

    “什么是好官?”沈**望着江上的孤帆远影,幽幽问道。

    “好官”王用汲轻声道:“海瑞那样的勤政爱民.清廉着守的官员,当称得上是好官。”

    “你觉着做这种官最不易吗?”沈默靠在石阶上,轻声问道。

    “这个世道,不**受贿,中饱私囊,就得全家贫寒甚至忍饥挨饿。”王用汲道:“替老百姓着想,就得跟官宦大户作对,随时都可能丢掉乌纱,甚至被中伤陷害。”说着压低声音道:“能始终不渝,坚持做一个清官.好官的话,应该是最不容易的吧。”

    “做官的经验,你比我长,”沈默笑着摇摇头道:“却不如我的经历曲折我享受过连中六元的辉煌,也在锦衣卫大牢里饱受折磨,可以说深知其中的甘苦。”说着捻起一片小石子道:“做个好官,只要有一念之转,倒还不大难。要我看来。最难的是,既想做好官,又想做事!”

    “既想做官,又想做事?”王用汲小声重复道。

    “是的,既想安安稳稳做官,又想轰轰烈烈的做事,实在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沈默把小石块丢到水里,扑通一声便沉了底,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不由扫兴的瘪瘪嘴,道:“想把事情理顺做好,就得将一切掌握在手中,便难脱揽权之嫌——但同时还得注意,既不能侵他人之权,又得自守分际。否则变成弄权,搞得功败垂成.身败名裂,这种分寸的把握,心里的挣扎.煎熬,实在是最难过的。”

    王用汲虽然比沈默年长,但谈到做官,自然不及活了两辈子的对方。所以听了沈默这番话,他竟有闻所未闻之感。细细咀嚼了一番,轻声说道:“‘守分际’三个字说的好,做到这一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谈何容易!”沈默摇摇头说,“都将本分的话,又怎么能前人未做之事呢?”[(m)無彈窗閱讀]

    .八月十五,丹桂飘香,天气中终于转为凉爽,但苏州城老少爷们的心,是火热火热的,因为他们期盼了三百六十天的‘花魁大赛’终于来临了。

    这次的花魁大会,在苏州城最大的金鸡湖畔举行,提前三天,苏州城的青楼行会,便派人在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把会场精心布置好……这不仅是一次头牌间的较量,也是各家青楼实力的展示,更是苏州市民难得的联欢,如果能在此有个好的表现,对青楼的口碑和未来的收入,都是莫大的推动,所以各家青楼无不尽心竭力,非得这场盛会,搞得更胜往昔不成。

    当沈默听说,这个大会已经举行了将近五十年,就算扣除各种国丧停办的年份,也有三十好几届了,不由感叹道:‘其难度不亚于春晚啊。’

    大伙很迷惑,不知道这个春晚是什么东东,沈默只好敷衍道:“那是京师举行的类此晚会,历史同样悠久,目的也是一样一样的……”人们才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难免嘀咕,没听说京城有这节目啊?

    虽然饱受程序僵化、节目单调、名ji质量下降、老面孔霸占前几名,以及盲目追求舞台效果,以至让人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等诟病,但延续了半个世纪的花魁大会,已经变成了苏州人必不可少的中秋大餐,年年骂,年年看,今年也不例外……

    天上的红霞还未消散,金鸡.湖边的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全不见一点空隙。看这架势,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人,恐怕八分之一的苏州人,都挤到这里了。

    话说这时候又没有大屏幕,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答案是两个字,热闹。就算看不到名ji、听不到声音,大伙至少来过、感受过,回头吹起牛来,一样可以理直气壮,说哪个名ji相貌最好,哪个歌唱得最好,哪个琴弹得最棒。

    至于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待天色稍黯,几天前便挂好的.上千盏大红灯笼便次第点燃,把夜空照亮起来,尤其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是在临湖一面扎起来的两层楼高、重檐歇山式的高台,更是亮如白昼。站在台下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台中央悬挂的‘瑶台’匾额……那是当年唐解元观看苏州的花魁大会之后,欣然题写的。

    这‘瑶台’正是待会儿名ji们出场表演的场所,此刻.还不到时辰,名ji们都不在,但瑶台也没有闲着,上面有好大一群人在吹弹舞拍、杂剧撮弄,表演暖场,声音传出老远,二里外还能听得清楚……据说因为在台下埋有铜水缸六十四个,用以产生共鸣扩音的效果,以便让台上的靡靡之音,能被台下的贵宾听到,这已经是青楼行会能做到的极致了,至于再远处的百姓,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不过好在主办者想的周密,多找了些蹴踘的、踏滚.木的、走索的、弄盘弄瓦、吞刀吞火、流星火爆的,让人听不见声,也能过个眼瘾。

    那些做小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挽着筐子一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尖声道:“瓜果、点心、酒水、腊肉、海味、马扎子,酱鸭腿、卖完了没有喽……”不少人纷纷解囊,不光为了解馋,更是为了显摆。

    苏州府的金鸡.湖畔,此时热闹无比,喧杂无比,铜鼓之声,呼喊之声,叫卖之声,充斥于耳,却也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苏州老百姓的生气勃勃!

    如果说岸上是老百姓的游乐场,那瑶台后的金鸡湖,便是有钱人的逍遥所。只见平素宁静清澈的湖面上游船画舫,其多如云,一看就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主。看热闹自然少不了他们,却又不愿跟老百姓挤一身臭汗,也存了显摆之心,便或是乘着自己的船,或是租一艘体面的游船,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在初升的一轮圆月下,一边欢度中秋,一边等着大会开始,其享受自然不是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能体会。

    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钱的主,他们乘着轻舟,载着时鲜水果、精致点心,鲜花美酒,在游船间叫卖‘湖上土宜’。若看到有不是带自己老婆来的,还会拿出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漆窑玩器等贵重物品推销,因为那些财主们,为博美人一笑,也为炫耀实力,往往会不问价钱,出手阔绰。

    也有那教水族飞禽、玩水傀儡、鬻道术戏法的‘赶趁人’,一边在小船上炫着技,一边等着有财主把他们叫上去演一出。

    当然更少不了千娇百媚、盛装炫卖,予取予求的歌ji舞鬟,她们还有个美名谓为‘水仙子’。

    这场全民狂欢虽然热闹,显然却只是前奏,因为大会到现在还没开始,名ji一个都没露面呢!

    所以人们一边各自找着各自的乐子,一面还分心关注远处的湖心……隐约能看到湖心处,似乎有些影影绰绰的花船,与岸上湖边的灯火通明相反,那些花船都没有亮灯,只是在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两个超大的灯笼,灯笼上题着青楼的名字,和某个姑娘的花名。那些竞选花魁的姑娘,便在有着自己名字的船上,只见其名不见其人,平添几分神秘。

    岸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指指点点,分辨着一个个灯笼,以此确认参加大会的姑娘,每认出一个,便高声叫出她的名字,什么‘柳含烟’、‘小翠仙’、‘芸仙儿’、‘绿柳青’,之类的呼声最高,毫无疑问,她们都是花魁的热门人选,也不知长得怎么样,是否能技压群芳。

    这些花船上之所以迟迟不靠近,不是为了摆谱,而是在等待那些摆谱的贵宾……

    大概到了戌时初,从南岸驶来一艘艘画舫,在众目睽睽之下,停靠在瑶台边上。待船挺稳,各家青楼派出的侍者,赶紧接着踏板,将一位位贵宾扶将下来。

    这些手持着大红请柬的贵宾,主要由四种人组成,其一是苏州本地的大户,如彭玺、潘庹之流;其二是本地的富商,如沈鸿昌、古润东之流,这些是宾客也是往常头金花的主要力量。不过今年他们的风头,注定要被第三股力量抢去,那就是云集苏州城的各省客商,他们携带重金从各地赶来……当然不是为了参加花魁大会……已经在苏州城待了两三个月,让苏州人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出手豪阔。

    用一组数据可以直观说明,在五月份,苏州的一般服务业,如酒楼客栈茶馆之类,纳税总额是白银两千两;特殊服务业如赌场青楼,纳税总额是白银七千八百两,加起来还不过万;但从五月底,各地客商涌入苏州城,这两个数字便开始直线上升,六月份的一般服务业纳税额,达到五千两,特殊服务业达到一万两千两;七月份前者八千两,后者两万二千两,比起五月整整翻了三番。

    而在八月份,受市舶司开市日期最终确定的刺激,消费**更是空前,据课税司估计,本月仅特殊服务业,最低也能征收到四万两,以后也应该会稳定在每月三万五千两的平台上。

    如此耀眼的数字,八成要拜那些涌入苏州的富商所赐,所以人们都在期待着,想看看今天送出的金花,能不能打破历史最高纪录。

    但这些挥金如土的富豪,也不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下船之后,同样与前两帮人一道,簇拥在一艘三层楼船前,毕恭毕敬的迎候那船上下来的府尊大人,及其僚属——身为苏州府的最高长官,有出席各种大型民间活动的义务,当然沈默也很愿意履行这项义务。

    他的属下也有同样的想法,不仅苏州城的大小官员,就连吴江、常熟、太仓这些下属州县的县令,也纷纷慕名而来,一睹苏州花魁大会的盛况……当然他们会说,我们是前来参加市舶司开幕仪式的,至于为什么要提前五六天就来,八成都会说,怕迟到……

    一身便装,俊逸非凡的府尊大人一出现,便引得众人齐刷刷行礼道:“供应府尊……”这声音又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纷纷从远处向沈默行注目礼,甚至连乐曲、嘈杂之声都戛然而止。

    一出场便能让热闹的场景变得静悄悄,沈默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自嘲,只好轻咳一声,笑道:“诸位快快免礼,今日万民同乐,无分尊卑,以免坏了这大好的气氛。”

    众人自是一片称颂,簇拥着府尊大人往前台贵宾席去了……虽然沈默上任才半年多,却经过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每一次他都能令人叹服的克服,也在人们心中,树立了很高的威信。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对沈默心悦诚服,在一艘不起眼的画舫中,便有一双嫉恨的眼睛,毒蛇般的盯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人,他坐在一具木轮椅上,一面怨毒的望着沈默,一面冷笑连连道:“看到了么,多少人奉承他呀?恐怕就是他放一个屁,也还威行千里。那些奉承他的,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当道救命符箓,捧在鼻边,只当外国的返魂香。吸在口里,还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还恐怕人偷接了去……”虽然听着像是嘲讽,其中却有掩不住的嫉妒。

    “哎……”他的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先不见人,但闻其声。只这一声轻轻的叹息,就能使世上三成的男人怦然心动。便见一个身形窈窕的白衣女子,悄然立在轮椅后,苗条的身形,披肩的长发,仅一个背影,就能让另外七成的男人热血如沸,坚硬如铁。

    偏生那轮椅上的黑衣人,不在这十成之内,他吃力的歪着头,往上斜瞟着那女子道,嘶声道:“怎么穿上女装了?也想上去跟那些婊子比一比?”

    那轮椅后的女子的脸,因为气愤而显得略有些苍白,双眼也露出凄婉的神情,但依旧灵动之极,一点也没妨碍到她举世无双的美丽。一双纤手紧紧抓着椅背,娇躯微微颤抖一阵,她恢复了平静,轻声道:“我的两副易容都已经被见过了,只有这个模样是他们陌生的。”说着自嘲笑笑道:“其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听到她这句话,那黑袍人的目光才不那么吓人,他叹息一声道:“妹妹,你为我做的牺牲我岂能不知?我也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二房、三房、五房的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着咱们大房的家主之位,拿着徐家的债务,还有咱们在那家伙手下吃的败仗来说事儿,要是这时候懈怠了,丢掉了话事权,咱们怎么跟九泉下的爹爹交代?”

    “就会拿爹爹来说事儿……”女子深吸口气,抖擞精神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那你方才为何叹息?”黑袍人明显松口气道。

    “我是看方才一幕,觉着那人已经成了气候,”女子声音低低道:“苏州开埠显然是大势所趋,咱们怎么也挡不住了,为什么不因势利导,主动求和,想来看在叔父的份儿上,他也会让咱们分一杯羹的。”

    “求和!”黑袍人刚刚抑制住的情绪,一下子爆发起来,嘶声叫道:“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堂堂陆子玉,跟那个小瘪三求和?为什么不让一只公狗来”

    那女子的表情一下子极难看,她想不到自己的哥哥,竟然用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来说自己,气得浑身发抖,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不说。

    “对不起,我说重了。”那真正的陆绩假装打自己一下道:“陆绣,你知道我脾气不好,别跟我一般见识……”他现在这个德行,孪生妹妹就是他的脸、他的嘴、他的手和腿,若是彻底得罪了,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陆绣缓缓摇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在陆绩看来,这就是表示谅解了,便语重心长道:“傻丫头,我们陆家,甚至全部九大家,哪里是正当做生意的料?如果不靠走私垄断,肯定敌不过那些商帮,到时候没了这块巨利,咱们家里人就得和西北去!所以咱们跟沈默,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非得把他整下台才行!”

    陆绣听他振振有词,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我看你之所以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是嫉妒心在作怪。’她知道陆绩含着金汤匙诞生,从哪一方面,都属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其醒目程度不亚于今日之沈默。

    但发生了某件事情,让他咎由自取的毁容了,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一切,非得靠着自己假扮,才能继续在唯我独尊的世界中意yin。

    可各方面都比他强……当然是原先那个他……的沈默横空出世,将他那最后点虚幻的自信,也彻彻底底的打碎,欠徐家的巨债也好;逃离苏州城的仓皇也罢,都让看似骄傲,实则无比自卑的陆绩痛彻骨髓。尤其是那次自己被捕入狱……在世人眼中,可是他陆家的掌门人陆绩,被沈默轻易逮捕,一关就是七八天!

    这份奇耻大辱,已经成了九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是插在陆绩心中的一根刺,不拔出来,永不安生!

    陆绣甚至觉着,陆绩已经彻底偏执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倒沈默,其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我的好妹妹,你放心吧。”只听陆绩桀桀笑道:“只要那个苏雪今晚能夺魁,沈默就是我们的狗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当马骑好不好?”

    陆绣轻叹一声,幽幽道:“哪次你都是信心满满……”

    “这次是万无一失!”陆绩斩钉截铁道。[(m)無彈窗閱讀]

    .接下来,虽然苏雪说自己善饮,却没有再饮酒,而是一板一眼的向沈默,请教起‘良辰美景奈何天’来。

    不过苏雪并不在意,因为昆山腔唱起来是很难的,不是谁都像玉峰先行魏良辅那样,痴迷于这种下三门的玩意儿,甚至连官不做了。

    她只需沈默将唱词补全,然后哼哼个差不多的调调,就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段一般便能一点点推敲出来,变成令人享受的真正艺术。

    既然是答应人家,要来续曲的,沈默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推辞,便信手捻起根筷子,轻敲着酒杯,反复低吟浅唱起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太业余,所以不好放开喉咙唱,因为记不请超/快所以非得反复唱,才能想起一星半点来。

    苏雪也不急,只见她展开薛涛笺,捻起细眉笔,将听到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反复喝了几遍,沈默自觉找着点调了,终于也敢放开嗓子唱起来道:“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拦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捎儿搵着牙儿沾也,则待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磕磕绊绊,好容易唱完了,沈默松口气道:“这下可以了吗?”却见苏雪满脸通红的低着头;再看那纸上,只写到‘和你把领口儿木……’那个木是松的偏旁,显然写到这儿停下的。

    “怎么了?”沈默奇怪问道:“心说:‘我好容易才想起来的,你这不是浪费我感情吗?’

    苏雪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点点怒气道:“大人,苏雪虽然请您来船上求教,却没有想过自荐席枕!”

    沈默一阵错愕,再看看苏雪没写完的唱词,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苏大家误会了,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词而已。”说着两手摊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现在你跟我说,要尽量把这个弄出来,我才心无杂念的唱出来,又怎是趁机占你便宜呢?”

    什么‘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沾’分明是淫词艳曲嘛!也难怪苏雪会生怕了;不过人家《牡丹亭》本来就是艳曲,所以沈默也很无辜。

    苏雪看看他的眼睛,相信了这种说法,起身歉意道:“苏雪过于敏感了,请大人见谅。”

    “无妨。”沈默摇摇头道:“这曲子也就是搁现在,退回三十年去,是万万不敢唱的。”

    “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苏雪幽幽一叹,轻声道:“听人说,三十年前金陵城里,满是忠厚长者,然而时至今日,已经皆是油滑市侩之辈了……”

    太祖皇帝以他强大的个人能力,为子孙设计了一套面面俱到的统治体系,在经过初期的正常运行后,这套刻板,机械,欠缺经济眼光的系统,便开始显示消极的一面,洪宪之治后,政权每况愈下,各种‘祖制’引发的矛盾纷纷凸显,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官府,贪污横行,尸位素餐,大明王朝的政权一派死气沉沉,充满了腐朽味道,这使得维护这一制度的道德伦理,宗法观念,亦被严重动摇。

    另一方面,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壮大,尤其是东南沿海的工商业无比活跃,明显显示出一咱,迥异于往的新鲜活力,代表这股新兴势力的思想家,以王良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应运而生,造就了一批礼教社会的叛逆都  ,他们朝着封建礼教,发起了猛烈的抨击,一切传统观念来了个大颠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也是王学被朝廷视为异端,几度禁毁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无法从正面诉求,文学便成为迂回的战场,一向被视为雕虫小技的小说戏曲,因为容易隐晦的批判现实,受到了青睐,一变而与传统的儒家经典并列,社会地位空前提高,从没有任何一个年代,通俗小说能像现在这般,登堂入室,风靡文坛,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得到公认,官僚大吏带头刊刻。

    就小说戏曲的题材而言,包括非现实题材的历史,传奇,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现实题材,包含公案和世情。

    现实题材的戏曲小说,可谓是当代的一面镜子,比起其他题材,更直接的体现了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忠奸斗争,社会**,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众生,声情画月的,情趣心态,尽入笔端,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

    其中又以反映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最多,与之前维护礼教的作品不同,它们从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出发,大胆肯定**为正当要求描写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礼教的樊篱,追求挚着的爱情生活,带有明显的人文色彩,乃至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然而,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为刚刚萌生的新兴势力,虽然重视自身的价值,想要与传统势力抗争,比如他们写情写性,批判虚伪,就是直指‘存天理,灭人性’的反动理学。

    但他们去看不到为之奋斗的美好前景,或者说,没有人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一幅美的蓝图,触目所及,尽是疮痍,腐朽不堪,揭露抨击有余,却不知该如何抗争,如何追求建树,于是寻求逃避,及时行乐的思想大行其道,便产生许多长篇累牍,恣意刻露的淫秽描写,甚至出现了通篇**,‘着意所写,专在**’的一批**艳曲,更是被理学之士在私下鉴赏的同时,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这样的东西,是无法被老百姓真正认同的。

    所以苏雪才会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

    然而她终究还是太爱这段曲儿了,起身坐到琴前,轻挑慢拢弹一段,便问沈默道:“是这个调吗?”

    沈默轻轻摇头,她便重新弹过,直到沈默感觉差不多了,她还要细节上微调一下,务求让她感到完美。

    沈默感动于她的垫着追求,心中已无任何私心杂念,便不厌其烦的听,听完了提意见,帮她一点点完善这曲子。

    时间飞快流逝,短短一段曲子,却耗去了两人一夜的时间,等到终于告一段落,东方已露鱼肚白。

    苏雪又将曲子连贯弹了一遍,沈默凝神倾听完毕,微笑道:“我听着这已经是最好了,但显然还不够,日后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苏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苏雪吧……”完成了这桩心愿,苏雪如释重负,丝毫不见疲惫。

    “好,”沈默点点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该走了。”

    苏雪的神情稍一顿,便轻轻点头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伸个懒腰道:“能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苏雪表情慌乱道。

    “你昨天的行为很反常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说,单年霍尔进去内舱时心事重重,”沈默目光炯炯的望着她道:“为什么出来时却又释然了呢?”

    苏雪本想搪塞过去,却转念一想,反正我要死了,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却也不能再让那帮坏人逍遥法外了!

    面色数变之后,她便缓缓道:“也罢,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说着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是我是个女间。”

    “间谍?超/快沈默微有些意外,但不算太震惊。

    “是的,当初我在金陵城,被一个贵人的子弟纠缠不放,有人帮我脱了身,又花了重金为我赎回卖身契。”苏雪轻声道:“我知道,这不见得是好事儿,便问他们,要我做什么。”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他们便让我接近大人,争取把在大人迷倒。”

    沈默心中不禁奇怪,不知他们为何此番信心,难道自己真的长了个好色如命的样子吗?

    “我当然不回答。”苏雪继续道:“谁知亿们已经将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来,以此逼近我就范。”

    “你弟弟妹妹救出来了?”沈默问道。

    苏雪垂下头,缓缓动道:“没有……”

    “那为何?”

    “因为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苏雪紧紧咬着下唇,强  抑着内心的悲苦道:“佛说众生平等,无分贵贱,不论亲疏都是一样的人命,如果用别人的性命换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罢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沈默虽然不认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亲人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苏雪这中好人的尊敬,不由肃容道:“令弟妹在什么地方?”

    “应该就在附近,”苏雪小声道:“昨天……应该说是前天夜里,还让我见了一面哩。”

    “你把他们的样子给我,”沈默沉声道:“我帮你找找看……”

    苏雪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毕竟对方是一府之尊啊,想象却又摇头道:“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就算找不到,也至少能让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一摆手道:“你放心,只要在这个苏州城,我就一定能找到。”

    “那就,麻烦大人了。”苏雪起身过去内舱,不一会儿拿出两幅画像,上面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一男一女,眉目与她相肖。”

    “嗯”。沈默看一眼,便收起来道:“你也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经免那些人加害。”

    苏雪轻轻摇头道:“我得在这里迷惑他们,以免狗急跳墙,回害我弟妹。”说着谈谈一笑道:“大人放心,苏雪风尘时漂泊这些年,自有防身的本事,他们动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组建乐队和舞蹈,我想你担任教习,这样他们就不会生疑了。”这人真虚伪,明明是在挖角儿,却还要让人家觉着,是在为她着想。

    苏雪果然十分感动,缓缓点头道:“大人盛情厚爱,小女子欣然愿往,只是为免那结人起疑,还是过些日子的好。”

    见她坚持,沈默也不再劝,告辞道:“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

    说着便出了船舱,只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湖面上游船画舫静静停泊着,却是狂欢一夜的人们还在梦想之中,

    三尺靠了过来,将大人接上船,苏雪站在甲板上,向他轻轻招手,便似与情郎挥别的女子一般,引得三尺等人一阵偷笑,暗道:“看来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澄清,若是让人知道,他竟与苏雪一夜里坐而论道:“手都没碰一下,岂不是要成为笑话?

    沈默的船离去后,苏雪在甲板上立了片刻,便走回舱中,垂首坐在古琴前,良久,良久……

    突然一滴泪珠,恰好落在了琴弦上,发出极轻微的颤音。

    接着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开始接连滴在琴上,苏雪无声的哭了,她紧紧的按住胸口,却也无法压抑对弟妹的愧疚,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听那人说,如果不把情盅放出去,便会反噬自身,七窍流血,肠穿肚烂!

    除了对沈默说的理由,她之所没有按照陆绩说的做,是因为像这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苏雪是相信有盅存在的,她不想让自己的身子,用来做这种邪恶的勾当,以至于下辈子也无法超生。

    一个人的时候,苏雪没了昨夜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执着,也没了‘已不欲为,勿施于人’的清高,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弱小女子,躲在船舱里心揪到哭泣,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姐弟三人到阴间相聚但事到临头,怎能舍得这风花雪月的世界,舍得她的琴,她的曲?

    苏雪哭着哭着,竟然靠着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游艇画舫全都开回城去,陆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他接头,偌大的金鸡湖上,只剩她一艘小舟,孤单伶仃,形影相吊。

    从苏雪的描述中,沈默几乎可以断定,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陆绩他出离的愤怒了,当初看在陆炳的份儿上,他权且饶恕了那混帐,谁知那家伙竟把自己的忍让当成了害怕,变三加厉的再三加害自己!

    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陆绩已经是第三次准备对自己不利了,沈默已经忍无可忍,他面色阴沉的对三尺道:“姑息养奸的事情,不能再干了,对于敌人就得彻底毁灭!”

    三尺收起惯常的嬉皮笑脸,沉声道:“请大人吩咐!”

    “立即发动所有的线人,查找这两个孩子!”沈默下令道:“还有那个陆绩,把他各个样子的画像都发出去,一有蛛丝马迹立即来报!”

    “是!”三尺沉声应下。

    身为苏州城的长官,双掌握着各行各业的命脉,沈默可以放开手脚,安插明暗眼线,布控整个城,事实上,早在半年前,他便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不太困难的,便打造出一支真正监控苏州的力量,甚至于锦衣卫在苏州的谍报能力,这是朱十三亲口承认的。

    现在沈默已经彻底撑握了苏州,在这片土地上,他才是唯一的大佬,怎么容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自己的主意呢?

    伴着他的一声令下,全城暗潮涌动,车船,店,脚,衙,乞丐,妓女,全部瞪起了眼睛,不到半天功夫,便有消息回馈上来……

    潇湘楼里传来消息,说很多人都见到过功像上的“老头”说他是苏大家的叔叔,时常进出她的住处。

    也有码头上的消息,说有船老大见过两个孩子,就在前几天似乎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苏州城。

    又有客栈的消息,说见到人贩子住进了自家店里,为首的是一个坐轮椅的黑衣男子……

    有用的情报一条条浮现出来,得到的都不是十分困难,但不去探寻,就永远不知道,这让沈默感到,有必要在手下中,专门培养个情报头子了,现在负责的三尺太跳脱,并不适合这一行……

    当然现在还得凑活着,他对三尺下令道:“立刻暗中包围那里,抓住那个轮椅男,让他交出孩子!”想来那轮椅国既然坐上轮椅了应该比较容易逮住吧。[(m)無彈窗閱讀]

    .那边三尺领着人出去,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边巡检司的人已经来报,说部堂大人一行已近府城。

    沈墨嘿了一声,对身边的王用汲道:“终于来啦,走,润莲兄陪我前往接驾吧。”

    两人赶紧穿上簇新的朝服,乘轿前往码头。

    到了不多时,便见一般气派的官船,在前后八只军船的护航下,从远处缓缓驶来,那船上没有过多的旌旗仪仗,只有一根旗杆,上面挑着面大旗,旗面上写这个斗大的‘胡’字!

    不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凡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已的身份,这就是地位的象征啊。

    “呵呵,拙言,别来无恙啊!”看见胡宗宪站在甲板上朝自己微笑,沈墨快步上前施礼,笑容可掬地问候道:“部堂一路辛苦了,半岁不见。可想煞下官啦!”

    待船靠岸,沈墨将胡宗宪一行迎下来,便见随行官员中除了浙江的一干头面人物外,竟还有胡宗宪的公子!只是这位上次还以叔侄礼见自己的胡公子,今次起来不那么友善,阴着个脸,打个招呼便闪到一边了。

    这么多大人物等着招呼,沈墨也没顾上那小子,便请诸位大人上轿,直奔拙政园而去……为了挽回日渐滑落的地位,王子让尽心尽力的巴结着沈墨,献财献物不说,一听说要招待少里来的大员,巴巴的把园子献出来,一家子搬去别处暂住了。

    其实这世道,不也就这样子?吹、拍、哄、贡四字真诀之下,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给捂热喽!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沈墨基本上已经恢复了王家与彭潘两家的同等待遇。

    住进了外观不起眼的拙政园,看到内里的绵绣美景,胡宗宪赞不绝口道:“确实是我辈的理想归宿啊。”

    边上便有人迫不及待的拍马屁道:“沈大人,难得部堂喜欢,您哪家的,赶明儿给做个中,咱们兄弟买下来,孝敬部堂得了。”

    沈墨看胡宗宪,似乎并无意二甲双胍的意思,便笑道:“这家的主人王大人年纪不大,因病致仕的布政使……我改天问问,看看他有没有转手的意向”不经意的点出王子让的年龄,身份,暗示这种人很可能在朝中有同年,同门什么的,让对方自己掂量着办吧。

    一听说点子扎手,那官员果然打了退堂鼓,尴尬笑笑道:“不必强求啊,人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王子让若是朝中有奥援,岂能让沈墨挤兑成那样?他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投桃报李,不想让王子让因为帮助自己而惹上什么麻烦罢了。

    正厅中已经备齐酒  宴,接风洗尘自不消说,在开席之前,只听胡宗宪笑道:“有吏部行文,还是先公后私吧。”说着正色道:“苏州同知沈墨听令。”

    沈墨赶紧躬身道:“下官在”

    “问东南总督胡:今察南直隶苏州府知府之位空置一年,不知何故,然正堂之位不能久悬,一府之地当有长官,今闻苏州同知沈墨,以副职代管正印,实心用事,勤勉可用,可否胜苏州知府?若可,便将之扶正,若不可,请另荐高明,盼回文,吏部尚书吴。”

    胡宗宪念完了,呵呵笑道:“我已经回文吏部了,相信不几日官印官府便到了。”众人便一齐道贺,恭喜沈大人蓝袍换红袍,媳妇熬成婆。

    四品官以上  官员的官服是绯红罗纱,所以大红袍向来被视为高官的象征,并不是每个知府都有资格穿,因为只有上等府才是四品建制。

    苏州府是天下最富的几个府之一,缴纳的赋税要比那些穷地方一个省还多,知府当然应该穿红了,再说谁都知道,那个知府位子,本就是为沈墨准备的,只等他熬些资历,便顺理成章升了就是。

    所以虽然有人嫉妒他年纪轻轻,便红袍加身,却也没有太意外的。

    令他们深感意外的,是吏部的另一道任命,只见胡宗宪将目光扫过沈墨的属下,笑眯眯道:“不知哪位是长洲县令啊?”

    自然没人应声,沈墨只好答道:“回大人,海县令总管吴淞江的疏浚工程,一刻也脱不开身。”

    “哦……”胡宗宪赞许的笑道:“果然是位实心用事的干吏,怪不得名声都传来京师了呢。”说着拿出另一份文书,递给沈墨道:“好坏就请拙言老弟代为转达吧,你空下来的同知位置,是他的了。”

    对于海瑞能越过归有光,跻身为苏州府的第二号人物,沈墨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京师里那位太师大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心中不由有些担心,下一步会不会将他调开呢?

    甚至将来调往的位置,沈墨都能猜到了……南京某部,或者某寺的主事,同样是五品官,论地位却连小吏都不如。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很快回过神来,请部堂和诸位大人入席,席面不必赘述,只要知道这顿饭吃掉了他四百两银子,还不算酒钱,就知道有多奢华了。

    酒足饭饱之后,沈墨让人带着诸位大人各自歇息去了,自己也亲自领着胡宗宪进到主屋主卧中。

    胡宗宪在丫鬟的服侍下进里面更衣,沈墨便在外面等候,心中却不能平静……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仅仅半年不见,终于坐稳总督位子的胡宗宪,已经不像原先那般平易近人了,虽然还算不上骄狂,但言谈举止间的凌厉之气,已经让他明白,这位老朋友已经今非昔比了。

    虽然有些黯然,沈墨却也知道,地位变了,人难免也会跟着变……不  说胡宗宪,单看自己,自从成了一府之尊,手掌市舶之后,多少人赶着抢着来巴结孝敬,尤其自己的地位稳固后,阿谀奉承更是无以复加,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英明正确的,就没有人敢说一句不中听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便会自我膨胀,丢掉原先的理想,坚持,节操什么的,变成一只听不得忠言,受不得委屈的享受动物,与平素鄙夷的那些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回想一下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腐化堕落的趋向,沈墨不禁脑门见汗,暗暗道:“若不是看了胡宗宪的变化,还不能自我警醒呢!”如果只是想当个高官,醉生梦死一辈子,倒也没什么关系,可自己初到苏州时许下的理想呢?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想到这,沈墨紧紧攒起了拳头,重重摇了下头几日警醒了!

    “拙言,怎么面色不太好?”胡宗宪除下了官服,带上成字巾,身穿领寿字皂纱背子,下面皂踭袜,从后面转出来,那股凌厉的气势,也随着服装的转变,而消失不见了。

    他紧挨着沈墨,也坐在那一溜太师椅上,戏谑笑道:“是不是昨夜太过操劳了?”方才在席间,状元郎独占花魁的佳话快传开了,胡宗宪现在便以此取笑他。

    “呵可……”沈墨无奈笑道:“部堂,我说过昨夜只是讨论琴技,您肯定不信。”

    “那当然,”胡宗宪笑道:“除非你是木头。”

    “可确实是这么么回事儿,”沈墨笑道:“我没有动那姑娘一指头。”

    “真的吗?”胡宗宪这下奇了怪了,笑道:“反正大家都以为你啖了花魁头汤,你还柳下惠个什么劲儿?这算得什么帐?”

    “管他别人怎么想,”沈墨笑笑道:“我媳妇怀着孕呢,她信我就成。”昨夜里思想斗争的根源,便来自若菡,他还没法克服那种愧疚心理。

    “原来如此……”胡宗宪呵呵笑起来道:“少年夫妻,还真是有真情热性的,等到过得几年,左手握右手了,你就该变着法子找新鲜了。”完副过来人的神态,沈墨除了笑,还能有什么表情呢?

    胡宗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番男人的话题,便将两人有些疏远的距离,一下拉了回来,为接下来的话题,定好了调子。

    胡宗宪便问沈墨,开埠准备好了么,今看看计划是多少,能不能向皇上交差。

    沈墨一一做了回答,全都是令人省心那种,胡宗宪不由羡慕道:“真想跟你换换呀,我来干这个苏州知府,让你去当那个劳什么子总督。”

    沈墨赶紧道:“这种不开不得玩笑!”又笑道:“部堂大人乃是我大明首牧,只有别人羡慕您的份儿,哪有您羡慕别人的份儿。”

    却见胡宗宪重重摇头道:“我这个总督当的,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不过是驴粪蛋子面上光罢了。”

    沈墨心说:“拐弯抹角半天,现在戏肉来了!”不由打起精神,听胡宗宪道:“你知道渐江巡按尚维持参我的事儿吗?”

    沈墨轻轻点头道:“邸报上看过,不过是书生迂腐之言,部堂不必挂怀。”胡宗宪说的是两个月  前,渐江御史尚维持,上‘论总督军门开纳级之弊疏’。

    其奏疏说:‘近年因浙江,南直隶倭患,兵部许于总督军门开纳级别之例,此乃一时权宜之计,然此例一开,土豪,市侩,逃军,罢吏等向以惧罪而逃匿者,多得经纳银而往来于白昼,甚至死罪一等,也可以纳银自赎。因此各官亦经此营私,恣意剥削以自肥,请朝廷严加禁止,惩治不法!’

    上个月,朝廷已经有了定论,嘉靖帝命冒滥朦胧给授者,由巡按御史追夺治罪,充军者不准赎,其罢革官不少量以赞画军务为名,生事害民,悉令革回闲住。

    “如果他姓尚的真秉承公心,那我无话可说,”胡宗宪愤愤道:“可这厮分明是阮鹗的爪牙,上疏就没安好心,自从拿到圣旨,更是肆无忌惮,将我许多能干的文官武将尽数革职,取而代之的,全是他阮鹗的人!”说着叹息一声道:“哎,你我兄弟的平倭之梦,真是多灾多难啊!”

    对于杭州城的发生的督抚之争,他是知道点的,只是自己与两人关系都不错,且又远在苏州,是以从来不表态,但对双方目前的实力对比,他还是有数的,阮鹗就算再能扑腾,军队还都是听胡宗宪的,顶多是对他有些掣肘,却远不没到胡宗宪说的那种地步。

    只听胡宗宪又道:“我本着大局出发,步步退让,委曲求全,谁知竟让人以为我好欺负,要痛打落不狗呢!”说着压低声音道:“他竟然指使尚维持,要千我贪污军饷,中饱私囊!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总督银山!’”

    沈墨终于动容道:“证据确凿吗?”他始终认为,只有胡宗宪这种胸襟气魄,才能领导东南抗倭,是以并不愿意他倒台。

    “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宗宪苦笑一声道:“挪用军饷是为常倒,这种事儿我自然不会少干,可是我敢拿祖先赌咒保证,这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落在我户汝贞的口袋里,全都用在抗倭上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道:“这是我的子辩折子,在来的路上写好的,你帮我斟酌一二?”

    沈墨双手接过,展开浏览,除了那些拍马屁的废话外,有用的一段是:‘臣为国除凶,用间用饵,不用小费不可以就大谋,而忌者遂缘此生奸,指为侵扣,臣诚不能以危疑之迹自埋于谗谤之口,乞且赐罢,以待分论少明,然后东西南北惟上所有。’

    意思是说,这些钱花在对倭寇用间用饵等地下工作上了,因为按并不命令,不能走明帐,只能从军饷从挪用,那些人以此指着我侵占,中饱私囊,让臣太委屈了。重点后面‘我来能带着嫌疑继续工作了,因为威信都被诽谤都玷污了,所以请让我停职,然后派钦差来查明吧!’

    沈墨看这番话软中带刚,既带着无限的委屈,又以撂挑子示威,知道只要嘉靖还想用他,就一定会大加安抚的,不由笑道:“一字不改呈上去,部堂定然无虞的。”

    胡宗宪面色一松,笑道:“哎,还是会有钦差来查明的。”

    “那是一定的”沈墨淡淡笑道:“可不是为了查明,而是给部堂您正名!”

    其实这话不好说太细,可沈墨不得不这样做,要不跟着胡宗宪的话头顺下去,肯定是要跟着他声讨阮鹗的。

    且不说与阮鹗的师生名分,单单粮食危机时,他曾经出手相助,就让沈墨打定主意,不能干那忘恩负义之事……虽然说当官的比较无耻,他也不例外,可总有些底线是不能逾越的,比如知恩图报,不能恩将仇报……

    胡宗宪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没脾气,干笑几声道:“也许吧……”说着面色一沉道:“可要是任姓阮的再这样下去,谁知哪天陛下会不会真信他的蛊惑?”

    “陛下英明,明察秋毫……”沈墨摇头笑道:“部堂大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苏州任上的历练,让沈墨的太极功夫已臻化境,愣是让胡宗宪到最后,也没法把话头往,一起对付阮鹗的提议上引。

    胡宗宪毕竟是超人,渐渐也品过味来了,心说好小子,你是打定主意不掺和了?面色不由有些难看,觉着沈墨太不识趣了。

    场面有些尴尬,沈墨知道自己还是把胡宗宪想简单了……难道最近老和臭棋篓子下棋,自己的水平越来越臭了?只好苦笑一声,实话实说道:“我知道部堂想要干什么,可这件事,我是万万不能掺和的。”

    “难道那个师生虚名,就比咱俩多少年的兄弟情义,都要重要吗?”胡宗宪不阴不阳道。

    “当然比不了,”沈墨沉声道:“我们的感情胜似手足,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我还会拿自己的前程性命,来保部堂大人安然无恙的!”

    这句话太妙了,妙就妙在一个“还”字上,用最自然的方式,提醒他胡某人,我已经用自己的一切,保过你一次了![(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