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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八四章东阁大学士(上)

    入阁

    棋盘胡同,沈府后园。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从傍晚开始,一直下到天黑还在沙沙作响。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听到外面万籁俱寂,应该是雪停了。

    沈默睁开眼,身边的若菡仍在贪睡,只见她的脸蛋白净红嫩,娥眉弯如远山,睫毛细长微微翕动,配上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面容显得极为高雅。而白皙小巧的鼻头和红润如樱桃般的嘴唇,在有些蓬乱的秀发的映衬下,让她妍丽的容颜增添几分娇俏,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

    沈默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已是三个半孩子的母亲……她肚里还怀着个呢。这个年代没有计生工具,他又一直在京里,所以若菡上月没来身子,请宫中的女医来一诊脉,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又有了。

    沈默想起柔娘也有些迹象,便让女医也给她看看,结果也有了。本来他很是高兴,可一转念,又高兴不起来了,这种事儿凑什么热闹,都大了肚子谁来伺候老爷啊……不过想想若菡身边的几个丫头着实娇俏可人,他就心里痒痒,心说过些日子把夫人好好哄哄,看看能不能打个商量。

    “想什么呢?”却是若菡不知何时醒来了。

    “呃,欣赏睡美人呢,”沈默咂咂嘴道:“可惜能看不能吃。”

    “德行……”若菡吃吃笑着掐他一把,小声道:“是不是惦记秀桃和丽鸢了?”那正是她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身材窈窕、容貌绝美,头脑简单、忠心不二,正是大妇用以镇宅的绝好武器。

    “咳咳……”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沈默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把你家老爷当成什么人了?”说着拉了拉床头的吊线,坐起身来。

    睡在外间的两个丫鬟早就起床,一直支愣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也不知都听到了什么,小脸全都变得红扑扑的。正在发痴,铃铛响了,倒把她俩吓一跳,赶紧从外间轻轻推门进来,看见老爷打算起床,而夫人打算赖床,丽鸢赶紧从暖笼上取下老爷的衣裳,伺候他穿上,秀桃则端来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若菡手中,悄声请安道:“夫人请用茶。”

    早晨起来呷一盅加了紫松萝的兰雪茶,可以宁神安气,若菡每次怀孕期间,都有这个习惯。她接过茶盏,一双明波流转的细长眼睛,打量着秀桃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暗叹一声,便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啜一口含在嘴里,就在秀桃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又出了一会子神,才慢慢呷第二口。

    千金小姐喝两口茶的功夫,那边沈默早就穿戴整齐,听到东厢房的门开了,然后想起踏踏的脚步声,不由笑道:“两个臭小子起得倒早,你再躺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若菡点点头,把茶盏递给秀桃,再将锦被往上扯扯,有些担忧道:“我看这李先生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沈默接过茶水漱过口,问道:“俩小子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若菡道:“这几个月没怎么操心。”

    “那不就结了。”沈默拿起冬帽,笑道:“这说明找李先生是对的。”

    ‘感情你对儿子的要求,就是不淘气就行?’若菡不禁给他个白眼,道:“要说他俩对李先生倒挺尊敬的,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可这李先生授课也太个性了,就让他们在学堂里坐半天,剩下半日,要么带他们去逛大街,给他们讲世情百态;要么带他们到偏院习武;甚至还串到军营里,教他们骑马射箭,把孩子都带野了……这不,天刚亮就去前院,跟着李先生扎马步踢腿去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错不错。”沈默却很开心道。

    见他如此不上心,若菡急了,提高声调道:“我儿子是要读书当官的,整天学骑马打架,把学业都荒废了”说着赌气道:“你要是再不劝劝李先生,我就另请高明了”也不怪她生气,堂堂状元之家,书香门第,却找个武夫给孩子当老师,这算什么路数?

    “你敢”沈默一皱眉,低喝一声道:“我沈默的儿子,读书不要太多,学本事才最重要”

    “你……”若菡一阵气苦,泫然欲泣道:“养而不教,生之何益?”说着赌气道:“肚里的孩子要是个闺女则罢,若还是小子,生下来就掐死。”

    “唉……妇人见识。”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将来就知道我的用意了,肯定不会坑孩子就是。”说完朝她呲牙笑笑道:“乖,别淘气,都四个孩子的妈了。”说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闪身出了房间。

    为了给室内保暖,屋门外并不是户外,而是一条玻璃罩着的暖廊,里面摆着各种花木,在地龙的温暖下,绿意葱葱、争奇斗艳。走到暖廊的尽头,推开门,掀开厚厚的帘子,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

    不过空气是真清新啊,沈默深深吸口气,才放眼打量着院中的景象。雪已经停了,又被冻成了冰,只见院中一树树冰雪银叶、婆娑摇曳。一阵风吹过,树叶上的雪飘下,落在洁白如被的地面上,旋即就看不见。

    不过这洁白的雪地并不完美,一趟黑黑的脚印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月门洞处。沈默不禁摇摇头,心说,这俩小子真是太破坏情趣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沿着他们的足迹,信步来到前院书堂后的小园子中。只听一片覆着白雪的修竹后,传来两个孩子的呼喝声,还有拳脚带起的风声。他站住脚,透过竹间的空隙,看到李成梁正在带着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那拳脚声自然是李成梁发出,俩孩子暂时还只能用嘴出声给自己助威,但他们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苟,拳脚飞舞间雪沫飞溅,倒是颇有些虎虎生威。

    静静看了一会儿,沈默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们,便悄悄退出了学堂,径往前院的书房。唯一没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间吃早饭,看到沈默进来,便招呼他一起吃。

    沈默当然不会客气,坐下给自己盛碗豆浆,拿起根油条咬一口,道:“今天是发俸的日子吧?”

    王寅端着碗稀饭在小口喝着,瞥瞥墙上的黄历道:“今儿个二十七。”

    “那就是……”沈默点点头,目光望向城南户部广盈库方向,幽幽道:“那里已经吵翻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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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盈库是户部专储钱粮的国库之一,守备自是极为严密。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每道仓门都是两扇,上下皆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库银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使用;每扇仓门上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进出人员皆要搜身,即使是户部堂官也不例外。

    此等国库重地,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个天不亮,库前广场上却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门外也排起了长队,穿皂衫的十八衙门吏目衙牌,五城兵马司的巡警、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五花八门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今儿个是在京官吏领俸禄的日子,除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各衙门的京官们也在其列……当然大人们不会来显这个眼,自然有下属为他们代领,所以起个大早来领俸禄的,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不过他们不会和那些粗人凑在一起,而是在最靠着门处排了六排,一个个皱着眉,闭着嘴,不时面带鄙夷的回头望望,显然对这些粗人也在今天领俸,十分的不满。往日里,都是分开时段领取的,但现在执掌户部的张居正认为,那样战线拖得太长,要拖到月底才能发完,把部务都耽误了。户部这时节人手充裕,完全可以多派些人手,各部门同时发放,这样就可以省出两天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

    徐养正提醒过张居正,说这个会不会有失官员的体面,招致非议?张居正却认为能每月省出两天,承受些风言风语也值了。况且纵使有非议也只能私下说说,拿不上台面,所以他还是坚持要这么搞。

    卯时正,天蒙蒙亮,雪也停了,广盈库的三道小门开了,库吏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进库里。

    大堆的钱粮已经码放整齐,堆在案桌后面,户部的官吏也在案桌后站好,准备按部门发放俸禄。

    快冻僵了的官员们,终于开始踱着脚、活动下麻木的四肢,准备赶紧进去领完俸禄,离开这又冷又吵的鬼地方。

    一个郎中模样的户部官员出来喊话,无非是遵守秩序,莫犯王法之类,然后讲明各衙门的领取位置,便开始放人进去。官员们走到本衙门所处的地段,报上职位和姓名,仓大使便麻利的找到相应的钱粮袋。官员们毕竟是孔孟门生,不好意思锱铢必究,所以大都不打开查看,签收之后便径直揣着往里走,然后从另一侧门出去广盈库。

    不过最里面的一道仓门,是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六科廊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其余的实权衙门,他们最是清贫,但最是难惹,挑刺的功夫也是无敌。把他们放在最里面,是为了避免纠缠过多,影响别的衙门领取。当然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起先这里的发放也正常,直到几个面目不善的青年官员出现在大案前……

    负责签到的一个户部主事,头也不抬的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都察院监察御史詹仰庇”

    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那户部主事抬头看看他,发现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脸,面上还带着铁青色。以为他这是冻得,那主事也没在意,便随口道:“失敬,请稍候。”

    这时他边上的书吏,已经从面前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都察院’的那本,从封底倒着翻,一下就找到了‘詹仰庇’三个字,唱道:“詹大人正七品,给米一石,银二两,钞三十贯。”

    那主事便把名册倒过去,摆在詹仰庇面前,又递给他毛笔道:“请签名吧。”

    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空格下,龙飞凤舞写了‘詹仰庇’三个字。与此同时,一个七品官的小小钱粮袋便搁在桌上。

    詹仰庇搁下笔,拿起钱粮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两银子、一摞宝钞,还有一摞京城‘丰登行’的粮票……凭此票可去这家京城有名的粮铺中,兑取相应数量的粮食。这也是那张居正搞出来的花样,据说可以省时省力还可以灵活支取,只是朝廷禄米,还要去商人店铺支取,令他感到有些不快。

    但更大的不快还不在这个,而是别的,他伸手进去,把那三两银子掏出来,搁在桌上,黑着脸道:“给换换。”

    那主事一愣道:“这有什么好换的?”说着拿起那一两一锭的雪花纹银,端详一下道:“足额足色,还想换成什么样的?”又递回詹仰庇手中。

    谁知詹仰庇根本不接,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冷冷道:“我嫌这钱脏”

    那主事这才明白,对方是来闹事儿的,脸上有些愠怒:“就是这样的阿堵物,不要拉倒。”

    “我是朝廷命官,只拿朝廷的钱,”詹仰庇一拍桌子,和那主事顶牛道:“不要奸商给的”

    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探寻的目光,盯在那主事身上道:“这些银子从哪儿来的?”

    “什么奸商给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主事大声嚷嚷道:“这些银子都是现从库里运出来的,跟商人有什么关系”

    “你就瞎编吧”显然詹仰庇不是一个人,边上又一个官员大声道:“仓库的存银都被兵部搬走了,莫非你们会变出银子来?”

    “户部又不是仅一个广盈库,从别的仓库运来的不行吗?”那主事也不明所以,只能兀自道:“没银子要闹,有银子也要闹,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这事儿必须说清楚”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众人激动的吼叫声中:“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对,让张居正和徐养正出来对峙,说明白了我们就领,说不明白就谁也不领”

    “部堂大人正在内阁开会,现在没法见你们。”那主事见招架不住,赶紧请自己的郎中来压阵,那郎中早在里面憋了一肚子火,出来放了这一炮,登时捅了马蜂窝。

    “不说清楚我们就不领”众官员一起嚷嚷道,不光这道门,外面两道门也听到了动静,全都停止领取。

    “我有个内弟在日昇隆,昨晚喝酒时,他跟我抱怨,日昇隆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要接济户部,真不知他们老板是怎么想的。”这时,一个国子监的博士突然大声道:“我叱责他胡说,他却拍着胸脯告诉我,就在前天,他押运了一大批现银给户部的人,还神神秘秘的转了好几次手生怕让人知道似的”

    这种未经证明的消息,却点燃了三道门里众官员的情绪,他们纷纷拒绝领取银两,已经领了的,也坚持要退还,户部当然不干,一时间怒骂声、吵嚷声、叫喊声、充斥着广盈库前,场面一片乱糟糟的。

    倒让另一面领取的巡警、皂吏们看了笑话,怪言怪语道:“什么钱不能花,又不是卖**换的,真要不想拿,就给咱们呀,保准不嫌脏。”一阵阵怪笑声,引得官员们脸上挂不住,出声叱责道:“尔等粗人,懂什么节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知道吗?”

    又引得一片怪笑声……反正衙门多了谁也不认是谁,不趁这时候取笑下官老爷,恐怕再也没有这好机会了。

    嘲笑声让官员们恼羞成怒,也不知谁第一个,把手中的钱粮袋变成流星锤,扔到个户部官员脸上,其他人便有样学样,一边喝骂着,一边把钱粮袋扔出去,砸得户部的人抱头鼠窜……也不想想,下个月全家老小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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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昨晚在沙发上睡着了……不影响今天……[(m)無彈窗閱讀]

    .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点不留,卯时过半,天色已经渐明。

    沈默的暖轿在东安门的门洞中落下,轿帘掀开,便听胡勇小声道:“陈、张二位大人在。”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扶着胡勇的胳膊,稳稳走下轿来,看了看左手边,却没见到他俩的人影。

    “呵呵,大人来得早的。”身后想起说话声,沈默赶紧转身,就瞧见两个头戴纯白毛皮暖耳冬帽”身上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大红的官员”从他后面走过来。虽然天还暗、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

    沈默赶紧推开挡在身前的轿夫,快步走过去,抱拳朗声道:“久等久等。

    “哪里哪里,也是刚到。“来人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带着一脸笑容”双手虚拱,但许是天儿太冷了,沈默看他俩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僵硬。他心知缘由,于是快走了两步。

    两人走到离着他四步远时”站定脚步,便要正式见礼,却见沈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左侧”面带笑容的抱拳见礼。

    两人心下舒服了点,连忙还礼说:“大人焉能如此。”沈默笑吟吟答道:“你们又何必如此。”说着朗声道:“我等一同入阁办差,便是同僚,你们太见外了。”

    “岂敢岂敢”,两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沈默方才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奇怪,却是一种善意的表达洪武三十年颁行的《大明会典》规定,凡百官交往,以品秩分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

    以沈默为例”他现在是从一品的官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他则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居下行礼,他则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则坐受其跪拜之礼。陈以勤和张居正都是三品官,按说应居下首行礼,所以他俩尊会站在沈默轿子后面,就是为了行礼方便。

    但沈默不会如此托大,因为按惯例,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所以他抢一步上前,不让他们行上下礼,而是仅仅东西对立见礼。这就表明自己,无心以品级压人,而是以同僚之礼相交……

    陈以勤和张居正两个,心里就本来挺堵得慌。按说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本是大好的事情,可偏偏是经由中旨”而不是会推”委实美中不足………”甚至是喜忧参半。张居正就不必说了,单说那陈以勤,自从接到圣旨那天”整个人就晕乎乎,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心里是百味杂陈,百念千转。一时想着不能接旨,不能让人戳脊粱骨:一时却又觉着,这次天上掉馅饼,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错过了”怕是再没这样好机会了……他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脾气太差、人缘不好,除了和皇帝的关系不错”就连裕邸的那帮旧人,都相处的不太愉快,若指望廷推过关”恐怕不知要猴年马月了。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高拱找他谈了次话”向他揭示了这次内阁人事调整的背景……当然着重讲自己是如何费尽心思,才给他争取到这次机会的。他一听说明年葛守礼、赵贞吉那帮子老东西要回来了,当时就全明白了,对高拱自是千恩万谢,再不提什么,不能胜任,之类。

    甭管怀着怎样的心情,当张居正和陈以勤一见面,都涌起同病相怜之感”他们知道对方来这么早”不过是为了等候另一位的到来。虽然同日入阁”但人家已经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更重要的是”人家是经过廷推堂堂正正入阁的”和他们的差别,虽然没有进士官与科贡官的差别那么大。但是人家日后撤漫做去,只要不太离谱,没敢说他不字的,不然就说明大家有眼无珠,生怕绝了廷推的种子。而他俩这样未经廷推的,入阁后就得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群僚还要寻趁他,一旦有什么错,肯定群起而攻之,一分不是,就要当做十分,以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经廷推是不行的。有这许多不平处,两人见了沈默能顺气?那才叫有鬼呢。

    沈默当然不想才第一天,就让两人恨上了,所以表现的格外客气,执意平等相见,就是为了悄除对方心里的别扭……当然没那么容易”但至少两人看他要顺眼一些了。

    三人这么寒暄着,客气的谦让几句,联袂往午门方向走去,虽然是并肩而行,但沈默居中,陈以勤居左、张居正居右,他俩还稍稍让沈默走在前面一点,这自然也是官场的规矩……虽然有些无聊,但外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丝毫不能出错。若是在这方面错了,有时甚x吏部一次差评,对仕涂的危害还大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今日是三位新进的阁员第一天到阁,前一日,内阁便派司直郎分别到他们府上,周知今日的行程。大内宫门冬天是卯正开,而内阁是辰时准时办公,徐阶让他们三个在这段时间到阁”要举行个简短的欢迎仪式。

    三人来到午门外,今日没有早朝,所以外臣不得擅入紫禁城。但有两个衙门是例外的,一个是内阁,另一个是六科廊。这是因为朝廷十八大衙门都设在大内之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

    一进午门,往右拐是会极门,是内阁;往左拐是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也可见六科的地位“…………当然这是题外话。

    昨日内阁已经送来了值牌”所以守门禁军一盘问,三人便出示自己的值牌,这值牌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是象牙的,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得到。六科是银的,内阁其余人等是铜的。后两种还得在午门处画像报备”比对之后才能放行。

    一见三位大人拿的是最高等的象牙牌,众兵丁便知道是新晋的三位阁老,赶紧毕恭毕敬的递还腰牌、让出去路,午门的值日太监还从屋子里跑出来,殷勤的给三人请安,并要给他们带路。

    三人又不是不认路,自然不会用他,但想想以往要先通报,然后司直郎出来带路,才能进一次内阁”现在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再也不用仰望这个大明最高的行政机构了。虽然都是一脸的古井不波,但说心中不雀跃”那就太虚伪了。

    陈以勤和张居正更是觉着,这次的选择没错,哪怕被人骂一阵子,也确实值了。

    会极门就在皇城东南角,进了午门拐弯就到”当他们抵达时,便见高拱、郭朴、李春芳,带着十来个司直郎”已经等在那里了,沈默看到其中有申时行和余有丁”但这种时候只能假装不熟了。

    沈默三人赶紧上前几步,向次辅和两位前辈行礼,高拱三个客气的还礼;司直郎们也向新阁老们请安”沈默三个也客气的还礼,便在高拱的率领下,鱼贯进入了会极门。

    虽然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想必他们对内阁的各处布局并不熟悉,高拱为三人介绍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后屡经扩建,才形成今日的规模。”说着指着正中一座飞角重檐”宏敝富丽的殿阁道:“这是文渊阁,我等阁臣议事办公都在这里。”再指着文渊阁东边的一座小楼道:“这是诰敕房””他又指向文渊阁西边,和诰敕房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小楼,道:“那是制敕房。凡阁臣撰拟的诰敕、制敕,皆由这两房审核,缮定正本”交皇上用宝后,再由其颁发。”

    沈默等人都是翰林出身,自然知道帝国一切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批示、命令、公文等一应文书”皆由内阁草拟,这两房就是协助内阁来履行职责的秘书机构。其中制敕房掌书办,制敕、诏旨、诰命、册表、宝文、王牒、讲章、碑额及题奏揭帖,等项,及一应机密文书,并各王府敕符底簿。诰敕房掌书办“立官诰敕,及番译敕书,并四夷来文揭帖,兵部纪功,勘合底簿,等项。

    “但你们不要有这两房就能省事儿。”高拱却大煞风景道:“我等为皇上操乾坤御九州,所有文牍”除了例行公事的函件偶有舍人代笔外,其余皆由阁臣亲自起草,哪怕首辅亦不例外,从未有请两房代劳。”顿一顿,他的目光扫过三人道:“以为来内阁是作威作福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比你们之前在部里,要辛苦百倍。若没有辛劳克己、鞠躬尽瘁之心,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回去。”

    三人诺诺应下,但心中未免腹诽,这高胡子果然是难搞至极,迫不及待就来下马威!再说这话也不该你说啊,都说完了让首辅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高拱却浑然不觉,兴致勃勃的向他们介绍着内阁的布局:“文渊阁南面原为空地,后因内阁职权日繁,需要的人手越多越多,文渊阁地方不够。在严分宜任首辅期间,又在那里造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都迁到那里。再往南,是“古今通集库”,凡草请诸翰林,宝请诸冉府,左券及勘籍”归诸古今通集库。”也就是内阁的档案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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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绍完内阁的大体布局,高拱便带着他们进入了文渊阁,前厅之后是一圈游廊,正对着的是大厅”阁臣的四套值房,则在左右两侧,原先四位阁臣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现在又加了三个人,自然要重新安排。除了首辅的那套之外,其余的都要住俩人,所以三套房的门都打开,有杂役正在房*中收拾,显然是在重新安排位置。

    “这里有四套房,首辅住一套咱们六个人只能合伙住三套了。”高拱道:“我和老郭住一套,剩下两套你们商量着搭伙就是了。”

    一想到日后要经常和个老爷们住一起,沈默就感到一阵恶寒,其余两位的脸色也有些发绿,大家再不济也是副部级干部那都是有独立套院的”什么会客厅、机要室、文书室、卧室、小厨房一应俱全,像礼部那种人少的衙门,身为尚书的沈默甚至还有个小花园。现在费劲千辛万苦,好容易鲤鱼跃龙门了,怎么非但没有海阔天高,反倒有种一摔跌进阴沟里的感觉?

    “暂时条件是艰苦点,这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内阁设立之初不过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已,是后来不断扩张权力,才成为行政之枢要,政府之首脑的”加之刚从西苑搬回来,办公条件逼仄,也是难免的。高拱也觉着脸上挂不住”忙道:“不过你们放心我正和首辅商量着,把文渊阁北面的空地,向皇上要过来”给大家每个人都盖上独立的值房……”

    话音未落,便听到正厅门口有人低低咳嗽一声众人赶紧齐齐朝里施礼道:“参见首揆!”高拱只好硬生生住了嘴。

    徐阶看看张居正,并未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便和蔼对众人道:“外面冷哈哈的都杵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吧。”

    高拱不吭声了,场面顿时肃穆下来,众人凝神静气,步履庄重的步入正厅。徐阶先领着在至圣先师像前上香、磕头,然后徐阶便在圣人像下的大案后坐下,接受众人的问安。看着高拱虽然和徐阶势如水火,也依然每天要乖乖给徐阶深深作揖沈默心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起身之后,徐阶摆摆手司直郎们返回两侧配殿,正厅中便只剩下他和六位阁臣了。

    “都坐吧。”徐阶端坐在正位上无需像高拱那样装腔作势,这位子便有足够的威势。

    “喏。”众人应一声,高拱走到了左面第一把红木雕花椅前坐下,他面前的书案”比其余人的长条几案略显宽大,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摞奏章,以及茶杯、老花镜等私人物品。

    郭朴坐到了高拱对面。李春芳坐到了高拱下首,剩下三人互相看看,沈默便当仁不让坐到了李春芳的对面。陈以勤走到李春芳的下首坐下”还有最后一把交椅,张居正没得挑,只能敬陪末座了。

    七位内阁成员全数到齐,正如他们的座次顺序,分别依次是首辅徐阶、次辅高拱、郭朴、李春芳、沈默、陈以勤、张居正。这其实也是他们的入阁顺序,非同小可,难以逾越。当然高拱、郭朴、李春芳是一天入阁的;沈默、陈以勤、张居正,又是一天入阁的,他们之间是怎么排名的呢?自然也有一套办法一先比资历,谁登科早,谁就是前辈;要是一起中的进士,那就比入阁前的字阶,你是尚书,我是侍郎,那么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要是大家还平级”那就比年龄,总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吧?哪怕年长一天,都是一辜子的大哥……比如这其中,李春芳是陈以勤的学生,但就排在他前面,原因无它,入阁早而已。

    但也不是那么死板,比如说高、郭、李三位,分别是嘉靖二十年、十四年、二十六年的进士,按说应该郭朴当这个次辅的,但他甘愿让贤,又没影响别人,谁也没话说:再比如说”沈、陈、张三位,分别是嘉靖三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六年进士,按说该是陈、张、沈的次序才对”但人家沈默是廷推入阁”他俩没推过的,就只能往后排。当然他俩硬要坚持,也能和沈默争一争,无奈何靠中旨入阁的先天不足、腰杆不硬”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茬。

    这一屁股坐下去,你在内阁的排名也就尘埃落定了。日后内阁的权力交替,就按照这个排名来一最前面的当首辅,次一个的当次辅,后面其余的只能当跟班了。

    只有等前面的挂掉了……不管各种原因”反正是离开内阁了,后面的才能前进一位。当然你有本事,让人家在位时把位置让给你也行,只是谁苦熬干熬不是为了当上首辅?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把位置拱手相让呢?

    所以内阁中要么差距过大”等级森严,一潭死水;要么大家都野心勃勃想上位,那就非得把前面人拱掉,肯定斗争激烈,你死我活。

    很不幸,这届内阁班子,似乎属丰后者……[(m)無彈窗閱讀]

    .“请首辅训话。”徐阶本打算让高拱继续讲,但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高拱一句堵上。

    徐阶闻言心里破口大骂,你娃把好的坏的都讲完了,让咱怎么办?嚼你嚼过的馍?但也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道:“三位都是部堂大吏之中,年轻有为、勤勉克己的典范,响鼓不用重锤,次辅大人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仆不必多说什么,唯有一事,不得不老调重弹……”这时他才进入状态,展现出一位大明首辅应有的气场,坚定目光仿佛盯着每一个人,道:“外厢视我等为宰相,那是皇上和百官的抬爱。

    虽然朝廷一应用舍刑赏皆由我等草拟,天子也无不应允,但我等需要时刻谨记,咱们入阁办事,只是为天子辅理朝政、参赞机要!说穿了,威福是皇上的,政务是六部诸司的,我等不过顺天意公论而为,将下情如实上达天听,使圣意为朝野心悦诚服。”

    见众人都一脸受教,徐阶的情绪好了一些,声调稍稍提高道:“我等身为辅臣,关键在一个,辅,字上,乃辅助朝政之臣,而非朝纲独断之臣,所以一言一行,皆要因循本分,切不可窃主上威福以自专,置六部诸司为属吏,切记切记,不要越雷池半步。”

    徐阁老在上面老调重弹,似乎无非是那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白话版,但听话听音,在场诸位还是清晰的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要以为当上大学士就了不起,你们必须要遵守规矩。内阁有什么规矩呢?无非就是首辅负责制老大说了算,所以你们都要听我的,别想着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什么的……显然还有敲打高拱,以儆效尤的意思。

    高拱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但人家老徐说得冠冕堂皇,他也没法公开叫板,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元翁谆谆教诲,他们肯定都铭记在心了,时候也不早了,让他们先去皇上那儿谢恩吧。”

    徐阶谈兴未尽,闻言只能不情愿的中断话头,闷声道:“好吧……”

    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还是由高拱带着三人从文渊阁出来,一路上都很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方才在内阁的所见所闻,磉实与自己的心理预期,有很大落差…“本来都是在部里数一数二的堂上官,现在进了内阁,却得从头做起好像初入衙门的小年青一样,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委屈做小,甘当龙套。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受这份小婢罪。

    但转念一想,既然内阁这么多不如意的地方,为何外面人全都削减了脑袋往里钻?因为内阁纵有千般不好但有一样,是外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它是国家的核心权力圈。纵使六部九卿各管一摊、皆有实权,像杨博那样的,更是威风八面,连首辅都得让他三分。但他们不入内阁,就没法参与到这个国家的最高决策中。尽管他们可以道听途说,了解到当时的情形但毕竟不是目见耳闻,就没法清晰理解每道政令背后的故事应对上必然被动,久而久之便彻底落了下风,被人牵着鼻子走。

    内阁阁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小心翼翼,但每次会议都不会缺席,至不济也能看个明明白白,再强点的,甚至可以借力打力、翻云覆雨,“…毕竟内阁大学士们也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端,有争端的地方,就有可乘之机,有可乘之机,就有聪明人发榫的空间………,这就是内阁阁员强于六部九卿的道理。

    三人都不觉着自己是笨人,所以走到乾清字外时,便对未来恢复了信心……

    一经通报,很快便出来个穿着大红金线蟒衣的太监迎接,四人一看,乃是老熟人冯保。

    都是裕邸出来的旧人,冯保一见他们,也觉着格外亲热。但苦于周围人多,无法表达,只能堆出一脸的笑容,道:“诸位阁老早,快进去吧,咱们皇上没吃早饭,特意等着你们呢。”这小子多会说话,一句“咱们皇上”就把要表达的意思,明白无误的传达出来了。

    沈默三个也笑着和他打招呼,恭喜冯公公高升,把冯保得乐合不拢嘴“……就像内阁中的情形一样,宫里裕邸的旧人也都鸡犬升天。原来的大太监中,黄锦退了,要去南京享福,马森虽然还掌着司礼监、御马监,但内官监、以及乾清宫的管事太监,这些紧要的衙门,全都换成了裕邸的旧人,新旧交替已成必然之势。

    冯保现在就当上了乾清宫的管事太监,虽然不在内宫实权太监之列,但因为是皇帝近人,所以地位很高,不仅穿着大太监才能穿的大红蟒衣,谁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冯公公。

    但高拱不买账,因为他觉着当太监的就该有个太监样,哪怕贪财点,愚蠢点也无妨,可这冯保附庸风雅、颇有学识苦是让这掌了权,难免又是个王振、刘谨那样的野心家“其实以他和皇帝的关系,想要封杀冯保,不过动动嘴而已,但他自持身份,不屑插嘴内宫之事,心说只要有自己在,还怕小鬼翻了天?所以只是不冷不热的应一声,便道:“皇上这时候在西暖阁,我们进去吧。”小样,凭俺们师生的关系,还用得着你在中间传话?

    冯巩早习惯了高拱这样,只是缩缩脖子道:“其实今儿在东暖阁。”

    “哦?”高拱微微有些意外,西暖阁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东暖阁是皇帝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地方。隆庆皇帝自登极起,便对政务极为懈怠,极少涉足东暖阁,尤其是入冬后,更是整日窝在西暖阁中与后妃饮酒取乐,即使接见大臣,也只是在外间,从不出阁。

    今日这是刮得什么风,怎么换地方了?

    带着疑问他率沈默三个进入东暖阁的外间,上来几个小太监,给阁员们解披风,拿暖帽,然后躬身退下,整个过程不仅迅速,竟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见沈默和张居正朝自己投来赞赏的目光,冯保脸上不禁有些得意这是他训练的结果,别的宫里的太监,可没这份素质。

    高拱当然不会理他,此刻已经换上一副严肃谨敬的面容,朝内间沉声道:“臣高拱携新进大学士求见。”这原本是太监们的活,但高拱给他们省了。

    “各位快进来吧……”里面响起一把带着喜悦的声音。

    两个太监把厚厚的门帘拉开,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四人鱼贯进去大礼参拜之后,皇帝便叫起来,亲热道:“快入席吧,师傅们起了个大早,肯定饿坏了吧。”

    高拱起身笑道:“谢皇上关心我等阁臣唯有兢兢业业、加倍努力,才对的起皇上的信任。”

    “也得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隆庆关切笑道。

    沈默等人也起身多日不见,皇帝又瘦了,面容发黄、气色不济,这显然不是一个才三十岁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快入席吧。”隆庆在正席上坐下,指着旁边的一张方桌道:,“跟皇帝一起吃饭,遭罪所以咱们分开吃。”他是个很体贴下属的君王,经常留徐阶、高拱等人吃饭但发现高拱还好,其余人总是恭谨地欠着身子坐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筷子。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算盘,生怕给皇上一个坏印象……就连徐阶也不例外。

    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所以隆庆以后请大臣吃饭,总是自己单独一桌,再给他们另开一席,好让他们吃得痛快。

    四人再次谢恩,便围着方桌坐下,小太监们马上摆上了一桌早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色香俱全、煞是诱人。折腾了一早晨好高拱几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但皇帝不动筷子,他们也不好开始,便坐在那等着。

    “师傅们教导过,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隆庆微笑道:“咱们分头吃饭,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便端了一碗莲子雪huā羹,专心喝起来。

    见皇帝开始用膳,四人心下自在许多,便拿起碗筷,开始祭各自的五脏庙。冯保在边上看着,心说吃相上也很体现性格,高拱和陈以勤运筷如飞、呼啦呼啦的风卷残云,高胡子的吃相尤为不雅,甚至粘得胡子上都是饭汤。而沈默和张居正就斯文多了,绝不会飞象过河、也不会拨草寻蛇、更不会发出声音,吃相从容淡定,饿死都有个饱样…………冯保以斯文自居,所以看沈默和张居正,要比那两个顺眼多了。

    隆庆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一会儿就放下筷子,皇上已经要漱。了。沈张二人正好面对皇帝,一见这情景,连忙也搁下筷子。陈以勤见他俩做直身子,也不吃了,高拱嘴里正含着个灌汤的小笼包,咽不下吐不出,一时有些发窘。

    “你们吃,不要管我。”隆庆连忙解围道:“朕早先用了点,已经不饿了*……”说着起身道:“朕先去里间写字,师傅们吃饱了再过来*……”不待他们起身谢恩,便抽身进去了。高拱这才放下了心,把嘴里的小笼包慢慢吃下去,狠狠瞪他们三个一眼。

    虽然说是继续吃,但哪能让皇帝久等?四人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里间了,里间是御书房。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

    ,宵衣旰食,的泥金横匾下,是紫檀木的宽大书案,上面文房四宝摆放整齐,隆庆正在提笔写字。看见几人进来,也不停下,口中道:“师傅们吃好了吗请先坐下用茶,朕马上就完。”

    四个人便屏息凝神,等着隆庆写完字,除了高拱外,三人心中都不平静……看皇帝这样子并不像外间所传的那样昏聩,甚至比在潜邸时,更加有风度了。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隆庆搁下笔,接过手巾擦擦额头的虚汗,笑道:”腾写了几幅字,送给师傅们。”说着挥挥手,冯保便和个小太监,拿起最左边的一副,小心展示给四人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启宏元师”便听隆庆道:“这几个字,送给高师傅,您是朕的启蒙恩师,朝夕相处的九年里”蒙您悉心教诲朕、保护朕…………”说着动情道:“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天……”

    高拱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推进山倒玉柱,跪在皇帝面前,哽咽道:“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绝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快快请起”隆庆亲手扶起他道:“您是朕的师父,以后不要跪了*……”

    高拱连道不敢”以袖遮面,站起身来。

    放下那副字,冯保两个又拿起第二幅,上面“仁言利博”隆庆指着那字对陈以勤道:“陈师傅同样为朕师九年”对朕竭进保护之力,朕把这四个字你。”

    陈以勤知道,皇帝指的是当年裕王地位摇摇欲坠时”自己在三公槐大会上,以隆庆的名讳,载厘,为发端,做了一番,国本早定,的演讲,大大的巩固了裕王的地位,一些流言蜚语也消失无踪。皇帝显然没忘了这份恩情。

    他感动莫名,赶紧如高拱一般接下。

    第三幅拿起来,上面是,患难亨困”陈以勤指给张居正道:“张师傅,当年多亏你为朕与严党周旋”为朕默默做了很多,别人虽不知道”但朕铭感五内,这几个字送给你*……”

    张居正冷面热心,闻言眼圈一热,恭敬的行礼接下。

    还有最后一幅字,皇帝索性自己拿起来,众人只见是,肝胆贞贤,四个字,只听隆庆道:“沈师傅,我们虽然相处最短,但无须讳言,你我之间的关系,又与诸位师傅不同,都在这几个字里了。”

    沈默重重的点头,人非铁石,得君上如此相待,他又怎能不感动?

    四位曾经的裕邸讲官,现在的内阁大学士,一人得到了皇帝井一幅字,其中还有个浅浅的玄机,高拱的字中,含着个,元,字,陈以勤的含着个,利,字,张居正的含着个,亨,字,沈默的含着个,贞,字,合起来就是,元亨利贞,!

    易经第一卦曰:天有四德,元、亨、利、贞!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隆庆皇帝把他们四个与四个字对应起来,其中的殷殷期盼,不言自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皇帝这次的表现,真要让包括高拱在内的四位大学士击掌喝彩!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绝不是毕庸之君能够想到的!

    其实隆庆皇帝也是苦思多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的。那些言官们上的奏章,他其实都看了,也觉着说得有道理。毕竟他和父皇有仇,但跟祖宗江山没仇,既然做了皇帝,自不希望把江山给败了。但是他所面临的,是父皇嘉靖留下的烂摊子,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而他的大臣们,都是在嘉靖手下练出来的,巧舌如簧、胆大包天、腹黑皮厚、各个难搞!

    登上皇位不久,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既没有能力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也没有能力把这些大臣治得服服帖帖。国家是不好管的,皇帝是不好当的,至少我没那个本事,肯定越忙越乱……,人贵有自知之明,能有这份觉悟,他就比绝大多数人要明智的多。

    当然隆庆本身,也不想吃那份苦,俺提心吊胆、装模作样十几年,终于一朝翻身得解放,当然不能再牺牲生活质量了。治国那么累,还是交给大臣们去做吧,自己多做些爱做的事,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必须要信得过的。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他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太监之外,就相信自己的几位老师,高拱、陈以勤、沈默、张居正,这都是他完全信任,可以托付一切的人……

    所以当初徐阶提出,要在内阁增加两个名额时,隆庆一口就答应下来,并明确提出,希望首辅能多给裕邸讲官机会……皇帝相当逍遥天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选对掌柜,才能安枕无忧。

    而正是有这个前提,老徐阶才会在那次朝会上,看似冒失的把张居正推出来……张是裕邸的讲官,又有沈默做伴,皇帝自然不会反对。

    后来一连串变故后,徐阶仍然有信心让张居正入阁,皆因为他知道皇帝的想法,高拱同样也知道,所以陈以勤也能入阁……

    结果内阁七位大学士中,就有四位是裕邸旧人,甚至占了多数。今天再借这个机会,郑重的把国事托付给他们,隆庆就彻底放心了。[(m)無彈窗閱讀]

    .沈默冷眼旁观,发现高拱和徐阶的矛盾,最根本的是治国方针不同,徐阶奉行的是,救弊补偏、恢复旧制,的政治纲领,与此相反,高拱却奉行,挽刷顽风,修举务实之政”两头牛一个要走回头路,一个要勇敢往前进,怎么能强按在一个槽里喝水?

    争执之下,双方各不相让,却也不能就卡在这儿,只能暂时压下,先处理别的政务。

    高拱心里窝着火,一直黑着脸在那里翻阅奏章,当看到其中一份时,终于忍不住爆发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大明的官员怎会如此无耻!”说着把那奏章拍到徐阶的桌上道:“元翁看看,他们这时候又装起了哑巴!”

    徐阶隔着老huā镜看他一眼,舀起那奏本翻阅,乃是工部侍郎总督河务的潘季驯,上书弹劾开封知府杜尹德,说今年秋里黄河决口,淤堵河道,使得漕船难以通行,潘季驯知会开封府,请其组织民夫疏浚,那杜知府却整日热衷聚会讲学,对此置若罔闻,还挪用河道衙门拨发的河工费,置书院、设讲坛,甚至所有听讲之人,俱由知府衙门供应食宿,竟任由河工荒废,给朝廷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言官们竟无一字论劾!高某愚钝,实不知那些稍有草新、不问利弊,便群起弹劾攻汗的朝廷耳目喉舌之官,为何对此人此事却格外宽容?”

    徐阶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因为高拱这一番话,明是抨击开封知府,责备言官,实则是在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首辅沉迷讲学,带坏了风气一讲学之风之所以在全国盛行,还要多亏他徐阁老的倡导和力行。特别是近些年来,他身居宰辅之位,却数次亲自登坛讲学”每每主讲之日,京师大小衙门为之一空,就连阁臣、部院堂官,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都得前去聆听,唯恐表现出怠慢,引得首辅不快。

    高拱对此极为不满,他认为讲学只当止于平居讲学、朋友切磋,徐阶却在朝堂之上公然设坛,身为首辅竟为盟主,名义上是弘扬王学,实则聚党贾誉齐王好紫衣,天下紫布贵:楚王好细腰,天下皆饿死一那些捧徐阶臭脚的,大多非为学问,实为窥上官之喜好”以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天下将陷入上行下效,空谈误国的境地!

    他曾数次劝其收敛,但徐阶根本不理会,反而越发热衷,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徐阶回答高拱说:“国政不举,官常不振”端在人心不正。欲正人心,则在教化,欲广教化,则以讲学为捷径。”又说平时的讲学,都是为了科考,功夫都用在了功利词章上,于教化无益。而他倡导的讲学”听众已然是大小官员,给他们讲授学问”纯粹以正人心、树新风为目地。

    徐阶将讲学视为改变字场贪墨、扭转国势衰微的突破口,当然不容高拱肆意影射。

    所以当时就沉声道:“既然是秋天的事情”为何年底才报上来?我看这个潘季驯,不像是就事论事*……”说着看一眼高拱道:“怕是像新郑说的,投机逢迎罢了!”

    这是说潘季驯上本,是为了配合自己,高拱脸一黑,拍案道:“那就派御史去查,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要查!”徐阶也拉下脸道:“当然要查!朝廷每年拨给河工的预算,多达数百万两,河工却每每如纸糊泥捏,稍遇洪水,不垮即塌……把活干成这样,还整天哭穷,要求追加拨款!”说着看看高拱道:“我看有必要派干员彻查河工**!高阁老,你来负责此事如何*……”

    高拱脸色铁青,潘季驯才主持河道衙门几个月,却要他对历史遗留问题负责?这不裸的要挟吗!遂一时无语,厅中的空气陷入了凝滞。

    “元翁容禀”见场面僵住了,郭朴只好给高拱解围道:“政府对潘季驯寄予厚望,为此不惜把朱衡召回,也要使他毫无掣肘,专心治黄。这种时候,却要纠察河工,似乎有给他拆台的嫌疑…………”

    ……哼……”徐阶有些不满的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啜了一。才问李春芳道:“石麓,你的意思呢?”

    石麓是李春芳的字,闻言他上身微欠道:“依仆愚见,京察就要到了,到时候吏部并都察院自有公论,这些奏疏还是暂时留中不发吧…………”他其实走向着徐阶的,但和稀泥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种谁也不得罪,还能把自己的倾向表达出来,使人不敢轻视。

    高拱也自酌,这时候和徐阶撕破脸,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退一步道:“弹劾开封知府的奏本,可以留中。但是弹劾庞尚鹏的粤箨言官,必须严旨切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了保住庞尚鹏、保住试点改草,只能作出必要的妥协。

    “如此甚好!”徐阶哼一声,便起身没好气道:“备厕纸,老夹要*恭*……”

    众人都望向徐阶的背影,他们知道首辅大人向来主张开言路、褒言官,对科道优容有加,这是他的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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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也没走,过来帮他一起处理政务。明亮的灯光下,师生俩专注的批阅着奏章,当十点的钟声敲完,徐阶正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又取下眼镜,双手在脸上搓动着,突然幽幽叹道:“叔大为师老矣……”

    张居正正在看一本奏折,闻言赶紧合上,笑道:“师相不老,严阁老干到八十三,你怎么也得再干上二十年呢。”

    “真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笑笑道:“为师马上就六十四了,这今年纪的老人,不是百病缠身,就是含绐弄孙,为师却还要整日挑灯夜战,废寝忘食,一年到头也不得休息。

    时常有振衣奋袖,回我故园之念日复一日,越发强烈。”

    “师相千万不能作此想*……”张居正一脸焦急道:“大明离不开您掌舵啊!”

    “离开谁都能*……”徐阶摇头笑道:“只是有些事情没安排好,我不可不负责任的离去,也就只能隐忍初心,勉力支撑了。”顿一顿,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道:“但究竟支撑多久老夫也心中无数,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君倦勤,悍臣满朝,千难万难师相最难……”张居正轻声道。

    徐阶有些动容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尽管眼huā看不真对面学生的表情还是有些动情道:“太岳,政务永远也干不完,我们爷俩今夜秉烛夜谈,也忙里偷闲一把。”

    “是*……”张居正顺从的把自己坐的黄huā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提了起来,稳步走到徐阶案侧放下,躬了躬腰坐了下来。

    徐阶这才看真切张居正那张成熟俊朗的面孔准备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讲出来,但文人就是文人开场仍然要先铺垫一下:“当年的一天,我和严阁老也是这样对坐他问过我一个问题,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应该是父子最亲*……”张居正已经有了答*案,但故意说了个错的。

    果然见徐阶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轻轻摇了摇头:“按说是这样,但实际未必。《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生在世,最难报的便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如是想?你也是有儿子的,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张居正对徐阶几位公子的德行颇有耳闻,知道那是老师最大的隐忧。

    他不知该如何接言,只能静静地听徐阶说。徐阶见在这方面没有共同语言,只能无奈道:“罢了,和你说这个有些早,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顿一顿,他望着张居正缓缓道:“听说前几天,皇上给你们四个赐字了*……”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就知道,早晚要说起这事儿的,便把那日的情形讲给徐接听。

    徐阶的目光有些复杂,静默了片刻方缓缓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了*……”虽然说的平淡,但话语间的萧索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上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张居正轻声安慰道:“说不定,皇上只是单纯赐字呢。”

    “叔大啊*……”徐阶这一声带着叹息,“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要安慰老夫了,难道你真不知道,皇上赐你们这四个字的圣意?”

    张居正岂有不知之理,但他哪能刺伤老人的心,故而仍装糊涂道:“学生愚钝,真的无法揣测上意,总觉着这样理解也行,那样解释亦可……”

    “哪有那么复杂?”徐阶也不强求他了,叹口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要让他的老师们上位了。”

    “学生也不是没想过这*……”张居正这就不能不表态了:“但如果真这样,那必然新郑公当国。新郑公确实才干超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则“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礼部亦能将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草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但一想到他挂在嘴边的,要除旧布新!“要只争朝夕”学生就有些无茶……”

    徐阶听到张居正说,非新郑莫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听到后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的望着他道:“新郑是当今的启蒙恩师,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p>

    ??倘徊鸥沙?海?刹7恰??倍僖欢伲?故瞧骄驳乃党隼吹溃骸安7呛鲜实南喙?搜!?p>

    张居正知道,老师这话并非单纯出自私怨,高拱在百官那里,也确实啧有烦言。这也很正常……在一个人人都得过且过混日子的萎靡官场”高拱整顿士风、草除陋习,强势的行事风格,已经很让一些人难受了。且他还不像别人,只是把“拨乱反正、兴草改制,挂在嘴上,而是真正的付诸行动,所以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其中有这么件事儿,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高拱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选官之事,由尚书和郎中负责,而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副手,却不能参与其中、甚至不能提前知晓。高拱对此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凭什么在奏报名单时要我们署名,却不让我们知道内容。简直岂有此理!

    他便命令文选司郎中,以后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这种公然分割权力的要求,郎中当然不愿意,于是顶撞说:“向来无此规矩。”按说一般人也就没话说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马上回敬道:“自我开始,即有了规矩!”就是这么个敢为天下先,视陈规陋习如无物的猛将兄,在官场上自然是人人敬而远之”却让张居正暗自折服,引为同类……

    但在徐阶面前,张居正没法为高拱辩解,唯有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不是良相之选。”又一咬牙,道:“今上刚刚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难免任人唯亲,学生不才,愿意为新君讲明此理,使陛下明白老师的苦心!”

    徐阶笑了:“这就是我刚才说”这世上不是父子最亲,的缘故,因为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说着一脸欣慰道:“儿子视亲恩为理所当然,弟子却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叔大”你能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说着他伸过手去,握住张居正的手,低声道:“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不看到你当上首辅那天,我死不瞑目!”

    张居正能感受到老师这话里的真情,两眼湿润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您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说高拱的坏话。”徐阶缓缓道:“那样会激起宴帝的逆反心理,反倒怀疑你在搬弄是非,得不偿失。”张居正暗暗松口气,他还真怕徐阶提出这种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隆庆面前做人?

    “但当年为师暗中为皇上做的事儿,现在看来皇上并不知情,还以为我与严嵩是一丘之貉,向来不向着他呢……”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徐阶一下抓到了问题的要害,隆庆皇帝不像他父皇那样复杂,之所以不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误会了自己,只要解释清楚,事情自然会有转机:,“你也无须夸张,便把自己知道的跟皇帝说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高拱,那么为师主动让贤*……”

    “是……”张居正点点头,徐阶沉机密谋,做事不留痕迹,但什么都不避他,所以他十分清楚徐阶对裕王的帮助有多人……实实在在的说,当时嘉靖在景王和裕王之间,其实是更倾向于弟弟的,加之有严嵩父子在里面掺和,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若没有徐阶的回护,仅凭高拱等余地一系人马,是根本无力回天的。

    别忘了,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高拱还只是裕王身边的侍读,他张居正也只不过是裕王一个陪读,还远谈不上朝廷重臣,只能说是东宫智囊,而沈默……,还不知在哪儿凉快呢。在那种时候,丰亏有了位高权重、而且深得嘉靖信任的徐阶,一直不遗余力的暗丰保护,裕王恐怕很难熬到顺利登极的那一天。

    但可惜,徐阶做事太隐秘,这样固然不会招致景王和严家父子的忌恨,但也没法获得裕王的感激。所以知道现在,裕王还认为徐阶这个老滑头,只在大局已定后,才忙不迭的政治投机呢,当然对其没有好感半夜里,他突然又意识到,当年老师之所以事事都要与自己密谋,恐怕让自己出主意、长见识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让自己做个证人,好在今天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如果是这样,那徐阶的心机也太深沉不可测了,高拱怎可能斗得过他?张居正一头冷汗的坐起来,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再也睡不着了……

    寻思了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更欣赏高新郑,但其败局已定,自己不能再首鼠两端下去了……

    “……”——………分刻“……m“……

    隆庆朝的风云变幻目不暇接,每个人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m)無彈窗閱讀]

    .没过两天,徐阶便给张居正创造了,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命其为隆庆讲解前朝政务。为了让皇帝尽快的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内阁早在几个月前,便决定由大学士分别为皇帝开讲,张居正还没开始插手国事,被派去给皇帝讲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谁都把这没当回事儿,但两天后,司礼监过来宣旨:‘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庙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进徐阶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少师兼少傅,赐蟒袍、金印,准许紫禁城乘舆,并加荫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几乎是人臣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高拱等人当时就震惊了,不知为何突然圣心大变。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徐阶却已经回过神来,叩首谢恩,固辞道:“启奏陛下,自古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

    众人不由暗暗赞叹:‘能在巨大的荣耀面前保持清醒,徐阁老确实令人赞佩’……却不知,其实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夏言,正是大明唯一一个授此荣衔的大臣,风光一时无两,却难免身败名裂,所以对这个‘上柱国”徐阶是敬谢不敏的。

    其实隆庆之所以要给他最高荣誉,除了他操持国政的功劳外,更主要的是,奖掖他当年对自己的回护之情。前日张居正为皇帝讲述前朝故事,说到二王争嫡的艰苦岁月时,隆庆感叹道:“当时朕受父皇冷落,百官皆以为景王会后来居上,故而皆对朕避之不及,甚至为了讨好景王,故意设法出朕的丑……”说着他满怀感情的望向张居正道:“得亏有你们几位师傅,竭尽全力的保护朕,咱们今天才能坐在这里……”

    “皇上谬赞了。”张居正却正色道:“其实当时裕邸诸位讲官,在朝中大都根基浅薄,地位最高的高师傅,也不过是国子监祭酒而已,虽然尽心竭力的维护皇上,但仅凭我们几个,还是没法和先帝、景王还有严家父子周旋的。”

    “哦?”隆庆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说,还有人暗中相助?”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道:“能在先帝跟前,为陛下说得上话;有资格和严家父子周旋的;能让景王忌惮的,只有当时任次辅的徐阁老。也正是他常年如一日的暗中保护皇上……”

    “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隆庆吃惊道。

    “徐阁老的身份特殊,他是先帝的近臣,又被严家父子视为眼中钉,如果把立场表露的太明显,不但会引来先帝的猜忌,严家父子也将处之而后快,那样不仅帮不上皇上,还会害了您。”张居正淡淡道:“但徐阁老对陛下的拳拳之心,是无须质疑的……记得几年前,世庙一日忽有疑于陛下,命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阁老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当年成祖皇帝,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

    虽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隆庆还是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原来先帝真的有过废长立幼之心,要是没人帮自己说话,恐怕现在自己和朱载圳的命运,就要颠倒过来了。便听张居正讲述当年的秘辛道:“幸亏有徐华亭为陛下从容譬解,说仁宗虽然不如汉王聪明讨喜,但胜在宽仁持重,更适合做守成令主。况且如果立仁宗,则汉王仍存,反之,则仁宗必亡。先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久便派翰林编修为王府讲官,这就是相辅的意思。显然先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道:“徐华亭对微臣青眼有加,诸多大事皆与我相商。故此事惟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

    隆庆听后久久不语,隔了一天,便发生了前面所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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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皇帝给的荣誉,徐阶却坚决不受‘上柱国’衔。

    见国老如此谦恭,皇帝当然倍加欢欣,没有再强迫他接受,而是转封左柱国,并手书‘硕德国老’条幅送到文渊阁,一时恩宠无加,人人称羡……其他人还好,高拱心里就不是个味了,他知道这下自己再和徐阶起冲突的话,恐怕皇帝不会再偏帮自己。更严重的,在群臣眼中,徐阁老也得到了圣眷。自己这个帝师,再也威胁不到徐阶,相反还可能遭到他的打击报复。

    很多人肯定要和自己拉开距离,那些言官们这下也再无顾忌,肯定要朝他开炮了。一想到这些糟心事儿,高拱便嘴里发苦,心里发堵,暗暗埋怨自己的好学生,耳根和心肠都太软了。

    接下来到年根的几十天,内阁开始忙着进行各种总结、盘点,能吵架的地方不多,加之高拱收敛了许多,所以虽然日复一日的忙碌,却也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沈默他们也结束了观政,开始分担一些任务,其中张居正负责的是盘查户部总帐册,以备年终财政会议上使用;陈以勤负责研究吏部送来的官员考核档案,准备为来年京察定下基调;沈默则负责兵部的账目分析,同样是为了年底的财政会议上,能够和各部据理力争,不至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当然也不光是忙着作总结了,同样还除了很多国务。先是,广东那边已经调查清楚,流血事件的背后,其实是宗族械斗。因为官府清丈田亩前,要求各保甲先自行申报田亩数,这两族为了偷逃田税,想尽办法想将各自的田地往免税的学田、济孤田上挂靠,但免税的亩数毕竟有限,两族为了争抢份额发生了口角。又因为彼此早有宿怨,故而越演越烈,最终变成械斗,粤地民风彪悍,结果出了十几条人命。

    其实彼时,庞尚鹏正在费尽口舌,试图说服广州的大家族接受一条鞭法,而清丈田亩还尚未正式开始呢。对于那起血案,他顶多算是间接责任,哪能以罪魁祸首而论呢?事实证明,当时没有草率处理是对的,那几个粤籍御史显然要负更大的责任。但徐阶以保护言路为由,不准再予追究;这样一来,更没法追究庞尚鹏的责任,只是下文提醒他,要注意方法,不准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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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内阁的辛劳,因为许多情况仅限高层所知,原先内阁人少,一些工作才不得不交给司直郎完成,现在补充了人手,自然全都收了上来,所以大量繁复的工作,必须亲力亲为。加之,他们这批后进大学士,与上一批有些不同。人家高拱三位,都是卸了部务,净身入阁的,他们三个却还仍然兼着部里的差事。按例,大学士兼部堂的,应定期回部坐堂,日常部务由佐贰处理,但一应重要事务,还是应当由其亲自决定。

    陈以勤那边还好些,吏部有杨博这位大拿,他回不回去都不影响,所以只是隔三差五回去看看,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耗着;而沈默和张居正就不行了,户部没有尚书、张居正又是个好揽权的,他的部务改革刚刚开始,哪怕有徐养正盯着也不放心,非得每天回去一趟,才能镇住那些偷奸耍滑之辈。

    礼部按说事儿少,可也得分时候,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两京一十三省都要开秋闱了。这可是大明这具国家机器的头等大事,意义重大、万众瞩目,由不得半点疏漏。每一处考场的主副考官、监考官、提督官、乃至誊抄书吏,全都要由礼部派员;每一处贡院的考场,以及考试条件,也需要礼部去查验封闭……虽然乡试秋天才举行,但因为大明的疆域实在太广阔,所以从现在就要开始忙碌。

    既要操心部务,又不能耽误了内阁的事儿,沈默不得不每日里从白忙到黑,时常顾不得回家,只能在大内住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他统共才回家五趟,其中还因为宝儿生病,才多跑了两趟。

    忙碌之余,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先前的布局都有了进展,似乎已经能收获一批成果了:

    首先,按照他的安排,沙勿略组织了一个佛朗机使团,以向隆庆进贡的远夷使者身份请求进京。有大明礼部尚书的关照,自然一路绿灯,从上海出发来到北京,顺利的向礼部递交了使团文牒,并很快到了沈默手里。他见沙勿略给皇帝的奏疏,固然颇有文采,却没有展现自身的特长,便亲自为其修改。因此,沙勿略最终呈上的这份奏疏辞采通达,又合规中矩。

    奏疏中沙勿略自称为‘臣”说外臣仰慕中华天朝,从八万里外而来,为了进京,在上海、北京等地学习汉语,研读中国圣贤之书,并向自己的同胞热情介绍大明。结果他们也十分的向往天朝上国,于是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使团,携带着上百种西方贡品,不远万里前来大明,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接见。

    这个愿望可不太容易实现,因为垂拱而治的隆庆皇帝,自登基至今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接见外臣的数量,也是用手指就能数出来。连自己的大臣都难得一见,又哪轮得上一个外国的远臣呢?当然沈默只要说一声,隆庆肯定会给他个面子,见见那些老外。但沈默现在身份特殊,反而不能随便说话,以免留人话柄。所以他只能暗中指点,教给他们打动皇帝的秘密武器。

    秘密就藏在所进的贡品里。贡品清单所列包括:黄金天帝图像、黄金天帝母图像、金嵌银天帝经、珍珠镶嵌十字架、怀表、音乐报时自鸣钟;管风琴、长管等十几种西洋乐器,以及《万国舆图》、《泰西历法》等数百种图书……都是要么价值昂贵、要么新奇罕见,可谓费劲心机,可见其对此行的期望,已经到了不计血本的地步。

    这份礼单连同所贡礼品,由沈默直接递给了司礼监。与辅臣们的克己辛劳截然相反,在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后,隆庆皇帝专攻吃喝玩乐,甚至赢得了‘小蜜蜂’的雅号。当然辛勤耕耘之外,皇帝也爱好涉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以看了这些贡品,备觉新奇。

    不过再珍贵的东西,大明皇帝也都不稀罕,新奇一阵也就罢了。对于那些书籍更是连看都不看,最终能让皇帝爱不释手,还是那块怀表……其实与沈默那块是同一款,但沙勿略按沈默的吩咐,把背壳换成了金的,上面还刻了‘万寿无疆’四个字,以及蝙蝠、庆云之类的图案,立刻看着高贵多了。

    隆庆果然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中把玩。结果被李贵妃看到了,想借去玩几天……虽然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李娘娘母凭子贵,享受着无可动摇的恩宠……皇帝不好拒绝,只得忍痛割爱几天。但又怕她不归还,便故意不告诉她,这玩意儿还得上发条。结果李妃玩了几天,那怀表就停摆了,还以为被自己弄坏了呢,赶紧向皇帝请罪,结果隆庆接过来,掏出发条匙,一脸淡定的拧了几下,表针便又滴滴答答的转动如初。

    望着皇帝一脸的得意,李妃知道自己上当了,娇嗔着一脸的不依,隆庆赶紧讨饶道:“朕就这一块表,你就别抢了。要不这样吧,其余的东西你看着挑,喜欢哪样就尽管拿走。”

    李妃继续撒娇,要皇帝陪她一起挑。虽然她是太子之母,荣宠无加,却也难得和皇帝在一起,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了。

    隆庆自然无不应允,便让太监把那些贡品,一股脑的从库里搬来,陈列在暖阁中,任凭李妃挑选。女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偏偏此时欧洲的工艺,远远比不上大明,要不也不会出现如此悬殊的贸易差额。所以李妃看来看去,也没有能入得了眼的。只看那抱小孩的女子挺和气,就要了那副圣母像去。

    皇帝看她只拿了最不值钱的一样,心里哪过意的去,于是又催她再挑,道:“好歹都是万里迢迢运过来,你就再挑两样吗。”

    李妃只好再看,指着一个方方正正大柜子似的东西笑道:“这些西洋人也真是,万里迢迢送个柜子过来,难道有咱大明的好?”

    “这可不是柜子,”见又有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隆庆十分开心道:“这个叫大键琴,是一种西洋乐器。”

    “乐器?”李妃登时来了兴趣,她如今于琴道也算入门,正是恨不能见识天下乐器的时候,当时就要试试。

    “这个,可没人会弹。”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把盖板掀开,道:“但真好听……”说着随手按了几下,天籁般的叮咚声,便从那些黑白键中流淌出来,一下就把李妃给镇住了,虽然其尊容谈不上优美,但细腻生动的音色,却是任何中国乐器不能比拟的。

    她便亲自上手弹了几下,乐器毕竟是相通的,李妃很快摸索出了音调,能简单弹出些旋律,很快就被深深吸引。然而无奈东西乐器的本质,还是有差别的,她总感觉有层窗户纸隔着,百思不得其解,娇嗔道:“光有乐器不会弹奏,还不如个柜子呢。”

    隆庆也觉着这玩意儿,要是弹奏好了,肯定比那些吱吱呀呀的丝竹声好听多了,这样饮酒作乐时,也能多些趣味。想想便道:“那些西洋人肯定知道怎么玩,这样吧,朕见见他们,帮你问问。”于是下令礼部,择期召见外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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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皇帝儿戏般的理由。对于这次接见外使朝贡,内阁十分重视,因为王朝国家鼎盛的标志之一,就是‘万邦来朝”而大明因为国力衰落,加之闭关锁国,除了朝鲜、琉球等几个素来亲近天朝的属国之外,已经和绝大多数藩国断掉了往来。现在竟有泰西贡使慕名而来,使久旷的大臣们倍感新奇兴奋,尤其是徐阁老,竟命礼部给予最高的国礼。

    还是沈默劝道:“场面一大、仪式一多,皇上又要不耐烦了,以后不再接见使团怎么办?”

    徐阶一想也是,本朝皇帝的懒惰,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为了增加其对国事的兴趣,还是一切从简的好,于是要沈默自行安排,他也不再过问。

    结果接见外使的地点,安排在了皇帝最爱的西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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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去如抽丝,一直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勉强写出的东西也不甚满意,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但总不能再拖一天,请大家原谅则个……希望明天会好。[(m)無彈窗閱讀]

    .到底现在要不要和西班牙人开战,需要沈默来做决策。从手中几份情报综合对比,此时在整个吕宋群岛的西班牙陆战队员,总数在五百左右,另有二百海军官兵,这是黎牙实比的核心力量,至于另外的两千黑人水手,以及两千五百名印第安士兵,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

    西班牙人手本来就严重不足,却又分兵驻守马尼拉和宿务,之所以敢犯如此兵家大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土著民族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征服西印度群岛,只用了四百陆军、一百海军;征服墨西哥……号称西班牙殖民史上最艰苦的‘阿兹特克王国征服战”也只不过用了八百陆军;征服庞大的印加帝国,更是只用了一百六十九名士兵,没有海军。

    在非洲、南美轻易获得的巨大胜利,使西班牙人愈发相信,他们的军队消灭低等文明,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这次能派出这么多部队,还得感谢腓力二世陛下的亲自过问,才使墨西哥总督忍痛割爱。

    沈默对王直们的战斗力,还是很清楚的。拿下马尼拉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会不会激起西班牙人的怒火?要知道此时的大洋之上,航行着上千艘西班牙军舰,更有近十万精锐的海陆军,时刻护卫着这个世界上最大帝国的领土、海权和利益。所以一旦开战,会不会把西班牙人的主力引来,必须要先考虑清楚,才能做决策。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沈默认为西班牙人的主力,几乎不可能离开欧洲本土。他的理由有三,第一,双方相距太远了,军舰从西班牙到吕宋,走最近的航道,也需要八个月的时间。况且,这条航道和亚洲非洲,都是葡萄牙人自认的势力范围,怎么可能把航道借给他们,让他们染指自己的后院?所以西班牙人要来吕宋,只能先到墨西哥,然而在巴拿马运河没有开凿前,他们必须先上岸,然后走到大陆的西侧,搭乘太平洋上的船只,才能继续向目的地航行,一来二去,最少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恐怖的行军难度,将带来恐怖的减员损失,以目前的航海经验看,航行一年以上,人员折损率将高达百分之五十,尽管可以在墨西哥中转,但三成以上的战前折损率,也是西班牙人难以承受的。

    第二,尽管西班牙人击败了法国,国力达到巅峰,版图扩张至最大,正享受着世界之王的荣光,然而好战的腓力二世树敌太多,同时要应付尼德兰**、新兴英国的挑战、以及对德意志和土耳其的战争,纵使军队再多,也被牢牢牵制在欧洲,不从殖民地抽调兵力就不错了,怎可能为了殖民地,而从欧洲再抽调力量?

    第三,好学生沈默记得,历史教科书说,西班牙一直对葡萄牙早有图谋,最终在一五八零年,也就是十四年后,最终吞并了后者。显然,西班牙人早有了擒贼擒王,拿下葡萄牙,接管其亚非殖民地的计划,也就不大可能节外生枝,再派遣远征军绕地球一圈,来夺取亚洲了。

    综合三条理由,沈默相信如果没有深仇大恨,或者不得不战的理由,哪怕是战争狂人腓力二世,也绝不会劳师远征,开辟‘遥远的东方战场’的。所以在夺取吕宋后,只会有从墨西哥和南美前来的敌人,相对而言威胁就小多了。只要自己计划得当,完全可以抵挡住这种低烈度的攻势,并借此机会在吕宋站住脚。

    “天时地利人和”沈默睁开眼睛,一掌拍在那道吕宋的求援奏疏上,低喝一声道:“天赐不取,必受其咎”

    拿定了主意,沈默却还不能把吕宋人的求援书递上去,也不能给王直答复,因为在这之前,他要先和一人谈过。他便吩咐外面的胡勇道:“备轿,老爷我要去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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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沈默来访,吏部尚书杨博,登时眉头紧皱,对身边人道:“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恐怕这小子又要算计我了。”杨博也自认为精明,但每次都被沈默绕得稀里糊涂,最后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次,宣大援军兵变,自己出城弹压,和沈默在城门遇上。一路上他低眉顺目陪着不是,给自己猛灌**汤。结果就真把自己灌晕了,一路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费劲了口舌,真把他沈黑狗当成是失足青年,以为他能浪子回头呢。

    就因为信了沈默的鬼话,以为他只是出去走个过场,所以才没有惩处马芳,还答应了派其跟他出征。按说自己也够以德报怨了吧?谁知这小子只是表面上一百个感激,却一回头就偷了兵符,调走了戚继光的神机营。

    都到那一步了,杨博还对沈默的承诺抱着幻想,直到万全右卫大捷的消息传来的,他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一直在耍自己呢可恨一生英明,就让这小子给付之东流了

    一想到这个,杨博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对方现在今非昔比,已经成为阁老大学士……虽然杨博并不把这种阁员放在眼里,但是‘宁欺白须公、莫惹少年郎”杨博不想给子孙招揽祸事,所以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在沈默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院中迎候。

    沈默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

    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签押房中。

    叙过茶,沈默看看四下,笑问道:“博老,听说你这里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

    “还不是因为你来,我把他们都撵到前院去了,不然这里早就跟开堂会似的了。”杨博摇头苦笑道:“这把老骨头,快被他们折腾散了。”

    “索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沈默给他出主意道。

    “老夫何尝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挤门缝儿的本事。”杨博暗讽一句,不过也不敢太过,马上接一句道:“眼看就是年根,转过年就是京察,京官们一个个都像是火烧屁股。”

    “这个年不好过啊……”沈默若有所思道。

    “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嘛。”杨博心中警惕道:‘老夫不能失了主动,不然又要让这小子,带到爪哇国去了。’便马上另起话头道:“倒是贤弟在内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老哥这小庙了?”

    “我呀,是来给博老赔不是来了。”沈默说着站起身,朝杨博深深一躬道:“因为在下行事幼稚,让博老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十分抱歉”

    “哪里哪里……”杨博赶紧扶住,心中却狂呼道:‘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打定主意,不管沈默说什么,自己都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千万不能再上当了。便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老夫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可是在下放不下啊,”沈默浑然不觉,仍一脸真诚道:“最近睡不着觉,常反思当时的孟浪,便愈发觉着愧疚万分,真好比泰山压顶……要把人压成肉饼。”说着竟把脸神过去道:“要不,您打我两下吧?”

    “……”杨博无语了,按说官儿越大谱越大,这沈默却反其道而行之,叫人哭笑不得。他只好连连摆手道:“还是请你饶了我吧,别再给我灌**汤了。”说着正色道:“京中谁不知道,你沈阁老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工夫来我这耍宝。”

    “怎么叫耍宝呢?”沈默一脸无奈道:“我是真心来求原谅的。”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杨博知道,跟他绕来绕去,弄不好又把自己绕进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于什么?”沈默依然笑眯眯的问道。

    “在于京察”杨博一字一句道。眼见着京察转弯就到,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但不是表面上那种嘈杂闹哄,相反这些日子衙门里肃静极了,原先上班点卯、爱来不来,来了的也是三五扎堆,凑在一起吹牛皮。现在却全都守规矩极了,每天不等点卯,就早在值房中正襟危坐了,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全都十分忙碌的样子。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京察中,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上《自陈不职疏》,历数自己不称职的地方,这就是授人以柄,任人宰割啊——一旦负责京察的人想要废了你,连阴招都不用出,就拿你自己所列的罪名废黜了,让你吃了亏还没处喊冤去。有人要问,那我自陈时,不写自己的缺点总成了吧?那就更完蛋了。因为人无完人,除非圣人。所以多多少少都得给自己抹点黑,要是你不舍得,那本身就是一条罪名,曰‘狂妄浮躁’。是以官员们的去留荣辱,全在吏部和都察院的大佬们一念之间,这就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

    正因如此,杨博这里才会门庭若市。官场上总能扯上关系,那些要么沾亲带故、要么神通广大能挤上门来的说客,都求着他这能够网开一面,几乎快把他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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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不用担心自己,大学士虽然也要自陈,但三品以上都是由皇帝来决定去留,原本不用买杨博的账。可在官场上混,除非要做孤臣,否则你就永远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复杂关系网中的一员,不为自己担心,也要为同年、门下考虑啊。

    沈默这帮同年,资质绝对是顶尖的,但软肋是登科时间太晚。嘉靖三十五年步入仕途,到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一年,不必说像沈默这样机缘造化、蹿升一品的,就说像林润、邹应龙那样,立了大功,升三品右副都御史的,都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的。大多数的同年,还是正常晋升的……进步快的,像徐渭,四品国子监祭酒;诸大绶,四品少詹事;孙鑨,四品山东巡抚;陶大临四品江西督学;诸大绶,四品福建按察副使,这都是靠了自身的--%138看书网%--高,又有兄弟帮衬,才能达到这种高度。至于更多人,还是在五六品上打转……更不要说他的学生了。

    可以说,沈默的弱点在这次京察中暴露无遗。虽然自已是官居一品的内阁大学士,但人脉势力还在成长阶段,没法直面残酷的风雪。像徐阁老、高阁老就不存在这种担忧……高拱的同辈,只要还在朝堂的,都在三品以上,而徐阶的学生都成了部堂高官,京察也动不了他们的筋骨。

    而这次京察,内阁和吏部、都察院会商后,已经定下了调子——明年就要改元了,为了树立隆庆朝的新风,必须要狠狠整治一下吏治,所以这次京察绝不能走形式,至少要十去其一这样光北京,就是三百个名额。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像封神演义上,众大佬议定封神榜的样子,灰灰的人数是一定的,你的小弟不倒霉,就是我的倒霉;我的也不想倒霉,那只有他的了。反正总得凑够一定数量的倒霉蛋,才能向老板交差。

    沈默现在勉强也算大佬中的一位,无奈却是实力最弱的一个,要是不想办法,自己的那点人脉,非得上榜大半。加上杨博本来就对他恨得牙痒痒,此刻不坑他坑谁?

    对于沈默的心思,杨博很是明白。看着这小子年轻的面庞,老杨博心中升起一阵快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非得把事做绝,想不到今天落在我手里了吧?

    心里有了此等念头,杨博怎会轻饶了沈默,于是在点破他的心思后,叹口气,拿腔拿调道:“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胆大心黑、中饱私囊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朝廷的决心你也知道,只是让老夫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坐纛儿负责京察,实在是太不人道了。”顿一顿,几乎是挖苦的望着沈默道:“别看那些人,现在都装得像孝子贤孙,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家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活剥了咱?你说这差事难不难办。”

    沈默来之前,就做好了让杨博出气的心理准备。没办法,当自己执意要率军出战时,老头就把自己恨上了,后面又几番触怒于他,老杨博对自己的怨气,恐怕是堆积如山了。若不先让他发泄发泄,想和他谈什么都是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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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博又是一阵冷嘲热讽,见沈默一直微笑着,连眉头都没眨一下,便照单全收了,心中不由感叹道:‘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见我是当不了宰相的。’

    要说还是老先生厚道,沈默这边还没事儿,他先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两声,低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怎么说也是个阁老,不该屈尊来这一趟的。”

    “我不来,别人更入不了您老的法眼。”沈默还是笑,真诚的笑容能融化万载寒冰。

    “唉……”杨博终于被沈默打败了,叹一声道:“实话实说吧,你们老大和老2的名单早递过来,这两个我得罪不起,除了名单上的,他们的人一个也不能动;但我也不能让那些无门无派的全兜了,所以这次你的门下,将是京察的重点。”更不能让自己人亏了,当然这话没必要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默并不吃惊,功夫在诗外,一切太寻常不过了,所以在知道了,自己的人将为别人顶缸后,他只是收起了笑容,声音仍然听不出一丝火气道:“凡事总有个商量。”

    杨博不禁暗暗佩服沈默的忍功,心说怎么能在这个年纪,把火气全都打磨净了呢?但还是一脸无可奈何道:“还是那句话,他们俩,我得罪不起。”

    “你得罪不起?”沈默突然笑起来道:“笑话了,还有蒲州公得罪不起的人?”

    “非不能,实不愿尔。”杨博面上闪过一丝傲气道。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沈默沉声道:“只要不犯王法,我什么都答应。”

    这就等于开空白支票啊杨博心中一动,道:“我要三个条件。”

    “最多两个。”沈默摇摇头道:“三个会让我一无所剩,得不偿失的事情,没有做的必要。”[(m)無彈窗閱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也不例外,除了比草莽江湖更加道貌岸然,两者没有任何区别。

    六年一次的京察,是各位大佬必须拿出表现的时候。就像黎叔说过的:‘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这个时候要是掉了链子,罩不住自己的弟兄们,就等着树倒猢狲散吧。但话从两头说,这又是聚拢人心的最好时节,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把自己的小弟护住,让他们相信你的能力和态度,那日后自有人为你上刀山、背黑锅,保你这个大佬万花丛中过,片--%138看书网%--长的道理。”杨博苦笑一声,知道言语上的挑衅,对沈默是无效的。不禁摇头道:“你这人也没意思,三十岁跟六十岁似的,一点年轻人的火气也没有。”

    沈默心说,我两辈子加起来,可不正好六十了吗。笑笑道:“整天跟一帮老前辈打交道,不把性子磨平了能行吗?”

    “也对……”杨博点点头道:“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汇联号得救日昇隆。”他必然会提出这个要求,因为身陷危机中的日昇隆,又由于‘借款发俸’事件,彻底断绝了为朝廷代理发钞的希望,使得更多的储户加入挤兑大军,这些人每天都坐满了日昇隆的大厅,什么业务也没法开展……为了回笼资金,汇联号只能贱价售卖名下的投资,在这个工商业飞速发展的时刻,每做成这样一笔交易,都意味着难以估量的损失。东家们更是受不了不断往日昇隆输血,迫切需要结束这场危机。而纵观大明,除了户部之外,就只有汇联号能帮这个忙了。”

    “两大钱庄虽是竞争对手,但唇亡齿寒的道理,汇联号还是明白的。”沈默颔首道:“不知日昇隆有什么要求?”

    “这不是你我该***心的事儿。”见沈默还是很通事理的,杨博笑起来道:“让他们去谈吧,反正离着京察还有一段时间,相信他们能达成协议。”

    “博老说的是。”沈默点点头道,表示赞成,道;“还有呢?”

    “还有……”杨博陷入了思量,他其实还有两个条件,希望沈默答应。一个是北方开边互市,一个让晋商参与进海上贸易去。对于第一个,晋商几乎垄断了和口外、关外的一切生意,虽然走私会带来暴利,但严重影响贸易规模,***了晋商的发展壮大。

    加之工商业的兴旺发展,导致许多原料价格保障,其中羊毛、羊绒、兽皮的需求量更是与日激增。多种因素导致他们,迫切希望和蒙古人***贸易。但以他们在朝堂和九边的影响力,尚且不能促成此事,沈默不过区区一战之功,能在这上面帮多大的忙,还是个未知数。

    在第二个问题上就不同了,沈默作为重开市舶的首倡者,东南工商业的保护者,大明水师的重建者,在生产、贸易、运输的每一个环节,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东南的官僚阶层、大家族、大海商、乃至大明的水师,无不以他的马首是瞻。别看晋商财力雄厚,在东南官场中也富有人脉,但使劲解数,就是无法进入到海外贸易链的最上层,始终处于材料商和初级加工商的地位,大部分利润被上游剥夺而去,这让心高气傲的晋商如何长期接受?

    ‘如果沈默能答应,让出一块核心利益,那就绝对值了。’杨博拿定了主意,也别怪他想的全跟钱有关,因为在杨博眼中,沈默除了在经济方面呼风唤雨外,其余的诸如人事、***、军事等方面,还不够资格跟自己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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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杨博说出自己的想法,便见沈默终于露出一脸为难,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工商业的事儿,我们做官的也插不上手,打声招呼当然没问题,可效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见他没有一口答应,杨博反而觉着沈默靠谱,深有同感的点头道:“不错,咱们和商人们,终归还是两码事儿。”话虽如此,想让他让步却不可能……好容易占据主动,可得狠狠宰沈默一刀。

    又说了几句,见杨博始终不为所动,沈默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道:“别的我也说不准,只有一桩我能做主——兵部不是一直想把那些招安的海寇赶出水师,我就遂了你们的愿!”

    杨博闻言难以置信,问道:“你答应把徐海等人,请出水师了?”

    “不答应能怎么办……”沈默叹口气道:“他们已经被挤兑的很难受了,与其继续下去,让大家难受,还不如一拍两散,大家都解脱。”

    “好气度……”杨博赞一声,心中却难免狐疑,这答应的也太简单了吧。

    却见沈默一摆手道:“不过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那些人可都是海寇出身,要是处理不好,从此再也海波难平,谁也做不了生意。”

    “不错……”杨博点头道:“这个我保证,都听你的,你有什么好主意?”心说,这才对嘛。

    沈默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四夷馆住着吕宋使者,博老知道吧?”

    “知道,”杨博点头道:“我还知道,他们是来代表国王求援的。”

    “礼部一直压着没往上报。”沈默毫不意外,点点头道:“但内阁已经私下议了好几次了,实在难以决断,所以才没有拿出来公开议论。”

    “嗯……”杨博深以为然,这事儿确实棘手,答应吧,朝廷有心无力,不可能再背着个包袱了,可要是不答应的话,又让天朝上国的脸面往哪搁?

    “内阁的意思是,谁的麻烦谁解决,所以还得自己来。”沈默道:“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只是礼部没法做主……”

    “你是想,让徐海他们去支援吕宋?”杨博低声问道。

    沈默没有说‘是”但接着他的话头道:“让他们不以军方的身份,而是以志愿者的名义,去帮助吕宋国,只要许下***厚禄,相信他们会答应的。”

    杨博默然不语,心说这年轻人好狠的心肠啊,竟要让徐海他们,和西班牙人去拼个你死我活。一旦输了,自然各回各家、一了百了,就算赢了,也是元气大伤,再没有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不过慈不掌兵,杨博也不是个善茬,反正牺牲的不是自己人,何必替别人***心?寻思片刻后,点头道:“可以,需要我怎么配合吧。”

    “这事儿只能博老来提,”沈默面无表情道:“我人微言轻,只能在边上摇旗呐喊。”

    “可以!”杨博见自己的要求都得以满足,也乐得送沈默个顺水人情,反正又不是什么坏事儿,还能增加自己的威望呢。

    “那就预祝博老成功吧。”沈默竟还能笑得出来。

    “哈哈,大家成功。”杨博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满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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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礼部便将吕宋的国书递上去。内阁那里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明发邸报呢,司礼监却过来人说,皇上有旨,要接见吕宋使节。

    “得,皇上上瘾了。”高拱大翻白眼道:“还以为每个使节都是来送礼的?”也就他敢这样当众说隆庆。

    “既然皇上要见,肯定瞒不住了。”张居正轻声道:“在下以为,明日还是发邸报吧,省得到时候被动。”

    “唔,是这个理。”高拱摸着大胡子道:“不过朝中那些小年青,不会考虑那么多,肯定要朝廷出兵的。到时候***起了,我们还是被动。”

    “还是让兵部、户部把困难摆一下,”郭朴道:“要打仗的声音自然就小了。”

    “江南怎么看?”一直倾听的首辅大人看一眼沈默道。

    “朴老说的是正理。”沈默缓缓道:“兵者,国之大事,想打是一回事儿,真打又是另一回事儿。”

    见连好战分子都这样说了,徐阶心下安定下来,心说:‘肯定不了了之。’于是不再过问此事。

    事态发展起初不出意料,邸报登出后,***果然一边倒的,要求帮助吕宋国王收复国土。但实际上谁的心里,也不把这话当真……多年前马剌加国王也曾遣使来求援,正逢盛年、意气风发的嘉靖皇帝,也只是下旨切责佛朗机人,命其退出马六甲,压根就没想过派兵帮助马剌加国王收复国土。

    这件事很伤士气,更伤人气,使大明从此丧失了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然而国家已不复永乐之强盛,实在是爱莫能助,只能像这样仅限于声援了。

    紧接着,皇帝接见了吕宋使者,听他们讲述‘红毛洋番’烧杀抢掠的恶行,多愁善感的隆庆皇帝,当时就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并要求内阁好好想办法,尽力帮助可怜的吕宋国王。

    内阁唯唯应下,本想拖两天,过了风头再说,谁知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话了——因为对蒙古的态度,被打上保守派烙印的杨博,竟然上疏要求支持吕宋复国。还提出了一整套十分靠谱的方案。

    徐阶和高拱都十分意外,心说这老头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积极?但他们不敢忽视老杨头的意见,何况又是京察之前的节骨眼上,更加得买他的账。便决定和他商量商量,但杨博可不是召之即来的小角色,向来不进内阁的大门。

    徐阶只好委托高拱,代表自己去和杨博谈一谈,高拱没法往下推,只好叫上沈默,俩人一起去吏部拜会。要说他叫谁不好,偏偏叫上沈默,这下好了,被人家里应外合,哄了个结结实实,一回来就变成主战派,坚决支持杨博的方案。

    徐阶一看都主战,心说,那我也不能再招人骂了,再说朝廷也不损耗什么,还能把毒瘤剜去,也算一举多得……大明天朝的首辅大人,仍然以为这世上唯有大明一个大国,而西班牙、葡萄牙之流,都不过是撮尔小国罢了……在这方面,老首辅甚至不如他的皇帝,至少隆庆不会认为,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与吕宋、马剌加类似的南洋岛国。

    不过这种无知,也加快了决策时间,徐阶很快就同意了杨博的方案,只是为了稳妥起见,他还要再请示皇帝,看看隆庆怎么说。

    隆庆早被那一百万两给收买住了,知道徐海等人会借此机会离开军队,成立‘皇家海运集团’。他知道一切都在沈默掌握之中,自然无不应允。并下了圣旨,只要谁能帮助吕宋复国,便封他个伯爵以作奖励。

    虽然觉着这奖励太重,但毕竟只是张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兑现了,那朝廷付出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爵位而已,换来的却是一个藩国的真心效忠,以及本身国家威望的提升,还是大赚特赚。所以内阁也不再多说,按照皇帝的意思拟了圣旨,这事儿便这样敲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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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成了一系列小动作的沈默,却始终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三点一线——天不亮就起床,一早到文渊阁开会,处理一上午内阁的工作,下午便回礼部,履行礼部尚书的职责,晚上准时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然后继续工作,直到子夜才睡。如此周而复始,一日不辍,其辛劳可想而知。

    若菡不忍心看他如此辛苦,虽然很舍不得,但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仍主动提出:“要是太忙了,就不用每天回来,像其他大人那样,在值房里住下吧。”

    “那怎么行。”沈默却摇头道:“我还想享受点家庭温暖呢。”说着把碗往十分面前一搁道:“儿子,给爹盛上。”

    十分撇撇嘴,那意思是,怎么又是我?但也只是腹诽一下,还是乖乖的给老爹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小声道:“下次该阿吉了……”

    沈默不禁莞尔,摸摸他的脑袋道:“臭小子,给爹盛碗汤还要攀比。”

    “爹,别摸头,会长不高的。”十分赶紧抱头躲开。

    “哈哈哈哈……”沈默开怀笑起来,这笑容中没有半分伪装,让他身心畅快,一天损耗下来,疲惫不堪的身心,似乎都在加速复原。

    其实许多大人夜不归宿,大都因为家宅不宁,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甚至八姨太、九姨太,在家里无时无刻不明争暗斗,每一句话都带着锋机,每个笑脸都是为了争宠;甚至合纵连横,结盟作战……总之每个人家里都是一场暗战,区别只在于,是明战还是暗战,是大战还是小战罢了。

    每当这时候,沈默都不禁感叹,自己克制**也没错……虽然损失了一片森林,却换来了后宅安宁,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到家里不用提防谁、也不用再为家务事***心,只消抛开俗世烦恼,安心放松,养精蓄税即可。这种天伦之乐,千金难换……

    晚上他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感到有人从身后进来,不回头沈默也知道是谁,柔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了一觉,醒来见你不在。”若菡将一杯洋参燕窝汤搁在他手边道:“炉子上熬了一夜,喝了补补元气吧,老是熬夜,让人心疼。”

    沈默点点头,却没有去拿那茶盅,而是伸手抱过妻子柔软的娇躯,面颊轻轻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目光变得无比温柔道:“谢谢你,总是这样对我好……”

    若菡伸出青葱般的手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说。另一只手轻轻搂住他的脖颈,享受这静谧的温存……此刻语言成了多余,一切都是多余,窗外落雪无声,夫妻俩拥抱在一起,融为了一体。[(m)無彈窗閱讀]

    .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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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说:“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大爷赶紧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一推门出去,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纷纷出来欢迎。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璠道:“快领我们去见老师。”

    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一进门,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的坐在堂上,三人连忙下拜道:“学生给老师拜年了。”便在蒲团上磕了头。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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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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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m)無彈窗閱讀]

    .见两人闹得这么僵”徐阶有些讶异,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又有些明白了。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装聋作哑了”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是啊。国家以人心为本,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但观念不正,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学生们轰然允诺。

    徐阶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向来都是一绝。”

    这种场合下,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再想对策。又吃了会儿酒,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怀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细表。

    沈默一坐回轿子,脸上便再没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复平静,也没回后宅,直接走进前书房,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

    王寅听了后点头道:“今天的状况,大人应对的很好,只让徐渭发飙,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又不会太露痕迹,跟他们撕破脸。”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

    “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沈默淡淡道:“还是说正事吧。”

    “这次徐阁老的安排,能解读出三层含义。”王寅点点头道:“第一层,今年京察,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层,抬举丁未科的目地,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层”做得这么明显,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这是当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书上说的”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

    寅点头道:“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虽然在力捧张居正,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毕竟对他来说”两个学生都在内阁,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

    “但他会打压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声道:“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这一点不会变。”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要远远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

    “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今天这场聚会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几天,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处”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这次却是在明处,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懵懂的也会梦醒”形势将非常不利。

    “徐阁老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沈明臣哂笑道:“好处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着他。”

    在谋士们讨论时,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他这种心态。”王寅缓缓道:“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说着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显然别有用意。”

    “嗯……”沈默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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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瓷,时脊时角者”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顾名思义”此乃一处道观”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然而近些年来”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

    灵济宫每次讲学,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说白了,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士子、官员过来”接受心学的辜陶”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

    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又是一项政治活动,借此机会”王学提高了影响力,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可谓互利互惠,十足的好买卖。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登台讲授:哪怕脱不开身,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

    为上者的大忌,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徐阶一生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办讲学、印王学典籍,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但趋炎谗势的热情,就像及过沙滩的潮水,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那潮水退去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

    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徐阶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满了担忧。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关切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阶微微摇头,轻声道:“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印象如何?”徐阶洞明世事,自然对此十分的担,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可这个班不好接一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历来是泰州学派,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

    几位宗师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存斋公,接到圣旨时”学生正在江西讲学,与夫山见过一面。”徐阶初号“少湖”后改为,存斋”,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湖是以地为名”表达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潜心于学问,当然是阳明心学了。

    而夫山,则是何心隐的号。

    徐阶比赵贞吉q登第十二年,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徐阶任翰林侍讲”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性情相投”时常一起探讨学问,可谓亦师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杀,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他却依然如故,这让徐阶大为感动,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第一挑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到处传道,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

    至于和何心隐见面,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再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换一下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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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但还是微笑道:“哦,怎么说起何狂来了?”

    “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虽然才五六年不见”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却显得老多了,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变:“说嘉靖三十九年。程学颜北迁”他曾随同入京。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

    “哦,这倒未曾听说。”徐阶捻须道:“他们都谈子什么?”

    “夫山说”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在交谈中”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便问道:,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道:,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赵贞吉道:“夫山说,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那副表情,犹有余悸的对我说:,我很怕张江陵。,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他呢?,夫山说:,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我不以为然,夫山又说:“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只有他张居正。”,顿一顿道:“夫山还说……,张居正看透了我,将来迟早要杀我。”

    赵贞吉也好,何心隐也罢”都走出了名的,贵乎本心”要他们撤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徐阶见状,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必要强求。便笑起来道:“诸位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张太岳,而是沈江南。”两个弟子,一个朝堂为尊,一个学术为王,谁也没法伤害对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该,多好哇。

    比起对政务的狂热,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已是由来已久了。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这次之所以提出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然后再提一个,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虽然沈默地位够高、名望够大、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足够的领悟,便是最好的继承人选。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淅中学派”是王畿和季本极力吹捧的子弟”身为北宗的泰州学派”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让呢?

    “我们和淅中学派的理念相左,恐怕到时候冲突不小。”在场众人辈分最高,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王栋这时出声道:“况且沈江南虽有六首之名,但从未有著作问世,也未曾登台释我王学精义,恐怕难当此等大任吧。”

    “说起来,存斋公还走出身江右派的呢,不也没引起什么纷争吗?”赵贞吉在边上帮腔道:“可见出身不是问题,重要的还是他的理念,还有讲学水平如何……”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没必要质疑了。

    徐阶也点点头道:“是啊”待会儿他也会上台讲一课”咱们听完了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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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讲学,是在院中松风坪内举行,这大坪四周生着许多株树冠如盖,交错连理的古松,微风吹过,便能听到沙沙的松针摩擦声,因此而得名。

    在大坪正北面,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讲经台”这里原先是道士们为信徒讲经之处,但现在台上台下,全都是穿儒袍的书生,已经见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虽然刚过年,但场中仍有近两千名热心听众,从辰时开始,听几位学者宣讲自己的心学体会。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但凡敢登上这灵济宫讲台的,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讲解起经义来”真可谓是舌粲莲huā、口若悬河。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将那幽微玄奥的心学经义,讲得精妙无比,令在场众人听得目眩神迷。

    听众们能感觉出来”今日讲学的几位都特卖力,让知道沈默今日将登台的人们,不禁为他暗暗捏把汗。在他前面登场的这些大牛,各个飞huā粲齿,妙句连珠,倒让从没上过台的沈大人如何与他们相比?

    就在众人的担忧中”轮到沈默了。他翩然走上台来”端坐在蒲团之上”还未开。”众人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住了全场。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色从容,气定神闲,这绝不会是初次登台的菜鸟。那是当然,当年在国子监、在苏州府学,沈默不管多忙”都会亲自授课,像这次不过是场面大一些,人多一些而已”没什么不同。

    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傍午,沈默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讲学。松风坪上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盖因夫子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故小子斗胆”亦自证一篇”贻笑大方……”,只“我王学号称,良知之学”然何谓良知?,本体,即是,良知”“功夫,即是,致良知,。然而我等后学,却分化成了,本体派,与“功夫派,。本体派只重本体”认为“良知不需学不需虑,终日学,只是复它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它不虑之体。,讲的是无功夫中真功夫。功夫派则注重由工夫而悟本体,但对本体的重要性有所忽略。”

    “然而夫子曰:“合着本体的是功夫,做得功夫的方识本体。,世间哪有现成的本体?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不是现成可得。是以不下功夫,不得良知,不悟本体。“功夫,必合“本体”“本体,不离,做功夫”,二者是即一即二的关系。而并非一体。”沈默的声调提高,清啸一声道:“故曰:,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才是夫子之真谛!”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因为在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老庄的“道,论,玄学的,贵无,论,还是宋明时期的心本论,都将作为本体的,道”,理”,心,视为,先天地生”,长于上古不为老”“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超时空永恒不变之物。而沈默所言虽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学,但并未将,心,执为一成不变之物!而是看成是变化和发展的。

    其实”他所说的心”是认识的主体:本体”是本然状态;工夫”乃指主观努力和体会。而他的意思是”人的认识本来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或任何知识,做学问不要执定成局,而要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把握真理。

    工夫即本体”。这一命题把道德意识及知识看作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m)無彈窗閱讀]

    .隆庆皇帝一登极,便按例封赏前朝老臣”徐阶和杨博一个晋了少师兼太子太师,一个晋了少保兼太子太保,是百官中顶尖的两个。其次就是高拱进为太子太傅,还比他俩低半级。

    至于张居正,过了年升为户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江湖地位更是没法和杨博比。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老师连升数级的小角色,他的管家就敢在明知迎面是天官座轿时,仍然叫嚣着让道!

    ,不过是个末位的阁臣,竟然如此无礼,还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杨博像魔怔了一样,反复念叨这一句。心说确实有必要恢复天官的权威了”昔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六部之首,这些年萎靡不振”竟被张太岳这样的小年轻,以为是内阁的下属了!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杨博重重一拳击在轿板上,轿子马上停下来,外面人问道;“老爷有何吩咐?”,“别磨蹭,快去内阁。”,杨博闷哼一声,外面人知道老爷生气了,赶紧低头赶路。

    本来杨博还因为陆光祖的话,对一次发落那么多言官有些后悔,现在也不再犹豫了”奶奶的,别以为藏得深别人就不知道,六科廊的那些疯狗”全都让张居正狐假虎威给拉过去了”他让咬谁就咬谁!这回非得狠打几条,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要说张居正也够倒霉的,今天他的管家游七因故没来,换了另一个管事的头前领路,那管事的知道老爷喜好排场,讲究威仪,故而卖力的吆五喝六。只是瞎了狗眼真没认出是杨博的轿子,结果给自家老爷惹来一场祸事。

    但也不能全说是意外,像沈默早就吩咐过轿夫,路上迎头碰上九卿的官轿,必须抢先回避因为那都是老前辈,自己新贵骤起,人家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在这些事情上让一让,又不少什么,还能得个尊老谦逊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张居正有沈默一半的低调克己,今天就不会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茫然无觉。

    文渊阁。

    听闻杨博到来,徐阶赶紧命李春芳和郭朴,放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官”内阁必须表示出尊重,以免惹人非议。

    见两位阁员出迎,杨博心中的郁闷稍减”跟着他们进了内阁正厅。一进去阁臣们也起身相迎”杨博这才放下方才的不快,和他们客气的打着招呼。

    “虞坡兄请客厅用茶。”,徐阶请杨博去偏厅,看看一众阁员道:“诸位继续办公”顿一顿”只见高拱大眼瞪着自己为免他当场发飙,只好暗叹一声道:“肃卿”你也来吧。”,高拱当然不让的点点头隔子上来。

    三人进了会客厅,徐阶当然坐主位,高拱把左首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道:“今儿是京察旬报的日子,咱来叨扰二位阁老了。”

    “哪里哪里……”徐阶口中道:“有虞坡兄坐镇我们放心的紧。”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旬报仔细阅看起来。

    趁着徐阶专注查看时,高拱朝杨博投去问讯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等老徐看完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徐阶摘下老huā镜,把那旬报递给了高拱,揉一揉干涩的眼角,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徐阁老就没有意见,虽然他要保的人基本不在旬报上,但高拱和沈默的人也基本不在上面,遭殃的只是那些无门无派的,以及一些恶名在外的。

    这大大出乎徐阶的预计。按照徐阁老的如意算盘,这次京察中”沈党应该损失惨重,好让这个不听话的学生得个教训,削弱一下他日益膨胀的实力。但徐阶从没和杨博把话讲明了”因为做老师算计学生”会让天下人不齿,所以这话老徐说不出口。

    不过他觉着说不说没两样”因为沈默三番两次的跟晋党跟杨博发生冲突,还狠狠落了杨博的面子。这其中,其实也有徐阶故意纵容引导的因素”就是想看到两边变得水火不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徐阶认为无需多说,老杨博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发落沈默的机会。

    至于发落高拱的人,徐阶想都没想,因为自己虽然把闺女嫁给了张四维”但高拱的闺女更早嫁给了王崇古的儿子。除子是亲家外,高和王还是同年好友,而王又是杨博的铁杆,鼻以论起远近来,自己还真比不了高。

    更何况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杨博也一定会帮高拱的,因为朝堂上现在自己最强,杨、高二人其次”正如三国鼎立,联刘抗曹是吴国唯一的选择”杨博和高拱也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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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你和高拱穿一条裤子,但为何也对沈默手下留情?,徐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有种白白把闺女喂了狼的感觉,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因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心志坚定、老谋深算之辈,说那些有的没的根本没用,更何况这话根本说不出口……

    “元翁和阁老有何高见?”见高拱也看完了,杨博沉声问道。

    “呵呵”徐阶的笑容有些僵硬道:“肃卿怎么看?”,“唔,很好。”高拱点头道:“很公正,尤其是那些个言官,脑袋后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现在一查”果然问题多多。”看到好几个冤家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言官们总体还是很好的。”杨博道:“只是些个别人”曾经劣迹斑斑”也不知怎么混进六科廊去的……这也为了纯净科道嘛。”

    “唔……既然你们都这么看。”徐阶面上几乎没有笑容,道:,“那就这样吧,肃卿,烦你送给皇上御览。”,杨博感觉出徐阶的不满,但沈默的两个承诺都在践行,汇联号的大量资金,正以拆借的形式注入日异隆,更重要的是,汇联号全力支援的消息”大大减轻了坊间对日异隆破产的担忧,所以要不了多久便能稳住形势”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破产危机:而东南水师那边,徐海等人也已经开始推出”出现大量的空缺等着自己去填补,只要能控制了这支水师,那晋商马上就能挺直腰杆”强势获得符合自身地位的份额。

    沈默能实实在在的履行承诺,让杨博老怀甚慰。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徐阶的闺女是嫁给张四维了,就算嫁给自己,也不会影响他和沈默的合作”利益当头,亲家算个球。

    见杨博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徐阶愈加不快”略略坐了一会儿,便端茶送客了”与杨博来时的热情劲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拱连忙给杨博救场道:,“我代元翁送送虞坡兄。”,“如此甚好……”徐阵点点头,心中骂道”又要代表我!

    两人走出内阁”杨博苦笑着小声道:“把徐阁老气得够呛。”

    “咱也挺意外的。

    ”,高拱嘿然道:“不过真好啊,就愿看他生闷气的样子。”说着啐一声道:“整天想着算计自己的学生,天下哪有这种老师?”

    “嘿嘿”,”杨博低声道:“不也是为了另一个学生嘛。”

    “那也不能走火入魔!”高拱哼一声道:“我算发现了,人在那个位子上时间长了,就觉着所有人都得听他安排,还真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杨博轻叹一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他亲历了杨廷和之后的数位首辅”从张璁到夏言到徐阶”全都是如此,没登上相位前”谨小慎微”与人为善,可一旦坐稳了位子,就逐渐跋扈起来。虽然徐阁老没前两位那么明显,但观其对自己学生的打压,就足以看出别无二致来了。

    徐阶对沈默的打压,如果说去年很多人还看不出来,今年就是有目共睹了。过完年一回来”他便上奏请赵贞吉官复原职。隆庆皇帝不愿意,说户部和兵部都空着,干嘛非要去礼部呢?徐阶说因为今年礼部的差事太重,既要操持国家的抡才大典,又要筹备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还要准备经筵大礼,光靠沈相两头跑,没有专门的尚书是不行的。而赵贞吉原先就是礼部尚书,让他专门把礼部的事情抓起来,也可以给沈默减轻负担,使其不用两头跑,可以专心阁事。

    在这些老狐狸面前,隆庆皇帝就像小白兔一样好哄,便信以为真,让人问问沈默,可不可以。

    沈默能说不可以吗?那不等于明扇徐阶耳光?只得主动上表请辞礼部差事,说自己力有不逮云云……

    沈默一直以为,有师生的名分在那里,徐阶虽然偏心张居正,但也不会偏得太狠。毕竟自己虽然也算计过徐阶,但那不过是为了保卫自己应得的,从没去谋算过非分的东西,更没有直接算计过徐阶。他一度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抢在张居正前头入阁,座次一排定,徐阶就不会再老想着让张居正超过自己了,以后至少能一碗水端平。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徐阶的执着,一个可以坚持二十年,终于把严嵩干掉的老牌政治家,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的事实上,徐阶也不是没想过换人,但他选定接班人,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来”他在人事上的谋划,布置,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张居正展开的”布眉之庞大,耗时之长久,让老人根本没有勇气推倒重来。

    但因为张居正生不逢时,当年徐阁老正处在严党的压制下,为了保护这个,天下奇才”,在倒严过程中,徐阶给他的任务就是保存自己。却没想到严党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双方屡战旷日持久,远远超出了徐阶的意料”结果小张同学一打酱油十几年,严重耽误了进步。

    当终于把严党斗倒,终于坐稳了位子后”徐阶猛然发现,自己另一个不太听话的学生”已经突飞猛进”把张居正远远甩在后面了。更糟糕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对沈默进行足够的感情投资,以至于师生之间总是貌合神离,这也是没办法的,先帝在时,有意让沈默做孤具,自己无法和他ps太亲近。等先帝去了,沈默也已经成长起来,错讨了市恩的好机会。

    这更加坚定了徐阶执行让张居正上位的原计划。对于能威胁到张居正的”别人他都不担心,唯有沈默,如果不趁着自己在台上,完成两人之间的强弱互换,那张居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徐阶认为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双管齐下”一面给张居正增加筹码,所以一过了年”就把他在户部扶正了;一面尽可能的打压沈默,使其停下来等着张居正。

    这手釜底抽薪玩得厉害啊。沈默手里没了部务”在内阁又只是个打酱油的”只要徐阶不给他机会,那他就再没有归自己负责的事务,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自此跟任何功劳无缘,自然也就再进步的条件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恐怕这次京察之后”两人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吧……徐阶如是想道。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惯了,觉着好事儿不能都让张居正占全了,才让他在外面冲撞了杨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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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自认为有师生名分的羁锁,自己就算做得过一点”沈默也只能心里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像高拱说的”他是在首辅位子上坐久了”以为世界都围着他转呢。殊不知沈默忍他很久了”而忍到头就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而且他对沈默的这番打压”已经影咱到自身的形象。像杨博一样,很多官员都认为他现在刚愎跋扈,已经不是那个刚上台时,谦卑的表示要还这还那的徐阁老了。当然在京察的风口浪尖上”除了高拱杨博这样的大牛,谁也不敢议论首辅的跋扈。结果影响了徐阶的判断”还以为”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呢。不过在他的位子上”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真实的声音……如果边上人不愿让他听到的话。

    其实他忘了,沈默是这批唯一的廷推入阁,即是说,在三位新近阁臣里,他是唯一得到朝中高官认可的,而张居正在大家心中,显然还不够秤。在百官之中,也是同样的状况。现在徐阁老却公然打压大家认可的人选,拔高自己选定的人选,虽然说,下面的一万句,顶不上领导一句话”可领导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心,他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反感张居正”越是同情沈默……

    比如说左都御史朱衡,如果他坚持要发落沈默的同年和门生,沈默一样要损失惨重。但他觉着徐阁老做得太过了,不愿意再给沈默的伤口上撤盐。见总宪大人这个态度,两位副宪林润和部应龙自然乐得轻松……部应龙还暗暗松了口气,他既是沈默的同年,又和张居正交好,事实上偏向徐党,现在有纯徐党的老朱顶着,自己也不用里外不是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默以自己的倒霉”换来了沈党分子的不倒霉,也算是没有惨到家吧。

    高拱和杨博唏嘘一阵,后者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光替别人担心,这回我把几个给事中给黜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八成会报复在你身上。”

    “嘿嘿”高拱不以为意的捋着大胡子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区区几个跳粱小丑?”,见他自信满满,杨博心说也是,以他和皇帝亲若父子的关系,谁能动得了他?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你也得收敛点性子,我看你斗不过徐阶的。”

    “我知道,我知道……”高拱感到喉中苦涩道:“现在谁也动不了他,他就好比当年的严嵩,我却没有他当年的那份坚忍,”

    “说起坚忍来,你得好好跟沈默学学”,杨博其实不该和他说这么多,但实在是担心高拱被徐阶轰回家,只能违背性子哆嗦几句道:“我今天看到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是该笑就笑,该干就干,我看他对徐阁老比以前更尊敬了好像。”

    “憋死我也学不来,咱就是这种直筒子脾气。”高拱摇摇头”突然冷笑道:“徐阶真是瞎了眼”竟不知这个学生就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徐阶将来,非得栽在他手里不可。”

    “嗯。”杨博竟也同意道:,“沈默此人心机之深,算计之强”是我平生仅见,又是如此年轻……你何曾见过”一个三十岁的阁老?所以我才对他一忍再让,可惜徐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竟总觉着能把他压一辈子。”

    “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高拱笑起来道。[(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