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不是闲谈的地方,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分开了,杨博回部里,高拱去乾清宫。因为高拱已经猜到,皇帝八成又在白日宣淫……虽然登基不到半年,但隆庆皇帝好色之名已经朝野皆知,据说他每天都要临幸数名不同的美女,从早到晚,一刻也离不开温香软玉的美人窝。结果被人起了个诨号,叫后宫中辛勤的“小蜜蜂”这已经成为官场中尽人皆知的笑话。
听到皇帝被冠以“小蜜蜂,的诨号后,身为帝师的高拱倍觉脸上无光,心中更是担忧皇帝的龙体,所以见到因纵欲过度而面色消瘦、眼袋叠累的隆庆皇帝后,他忍不住跪地劝谏道:“皇上啊,人主深居禁掖,左右佞幸窥伺百出,或以燕饮声乐,或以游戏骑射。近则损敝精神,疾病所由生。久则妨累政事,危乱所由起。比者人言籍籍,谓陛下燕闲举动,有非谅暗所宜者。窃意圣明必无此事”然臣子防微杜渐,不敢不言。伏望调摄服御,省减嗜欲,一切禁止。
意思是,皇上你整天呆在宫里,好人一个不见,就整天和一帮子太监厮混,这些人逢君之恶,整天引导你干些荒唐的事儿,这样您的元气很快受损,疾病由此而生。时间长了还会使大臣生出轻慢之心,令小人横起凯觎之念,会引起国家危乱的。现在外面前传开了,说皇上在后宫的某些行为,不是居丧期间该做的,当然我认为这肯定是谣言,但我身为臣子”要防微杜渐”不敢不跟皇上说一声。请你以后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给小弟弟一些休息时间,更别干那些有损德威的龌龊事儿。
高拱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还不至于听不明白,有些歉意的讪讪道:“让您老挂心了,这都是没有的事儿,朕最近清心寡欲的紧……”说着下意识的去挠后脑勺,谁知胳膊一抬,从宽袖中飞出一本绢书来落在地上。
高拱有些老huā眼,看近的不行,但看远的可清楚的很,只见上面画着彩色的春宫图,一男一女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边上还有标注曰:“老树盘根式”看不出皇上还富有钻研精神呢……,…
隆庆脸一红,赶紧弯腰拾起来,以为高拱看不清,讪讪道:“画册而已。”
高拱只能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
隆庆让人把高阁老扶起来”赐坐道:“师傅过来”有何事体?”
“哦……”高拱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拿出吏部宋代的呈文道:“这里是京察的初步结果,请皇上御览。”
“国事有师傅在,朕放心的很呢。”隆庆却接都不接道:“您觉着行就行。”
“臣子去留应当皆出圣裁。”高拱摇头道:“老臣不能僭越。”看到皇帝现在这样子,他从心底希望隆庆能振作,为此连“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初衷都可以违背。
“那……就先放这儿吧。”隆庆无奈的收下,拉着高拱的手道:“过了年,咱爷俩还没正经坐坐呢,今儿好容易得空,咱们说说话吧。”
高拱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低声道:“臣也很挂念皇上,在宫里第一今年,皇上过得还习惯吧。”
“没什么不习惯的”隆庆笑道:“平平常常的呗……”心说朕天天都像过年,哪还能感觉出今年味来?顿一顿道:“听人说”您老把大门一关,整个春节都在外面逍遥?”
“也不是逍遥”高拱见皇帝主动送把话头引过来,便义不容辞道:“臣是代皇上了解民间疾苦去了。”
“哦?”隆庆好奇道:“您老了解到什么疾苦了?”
“百姓太苦了!”高拱叹息道:“太苦了……”
“天子脚下,并善之都的百姓……”隆庆皱眉道:“也会那么苦吗?”
“唉,说起来京城百姓,皇城根下,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高拱虽明知自己这话得罪人,但为民请命、义不容辞,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这些天来调查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汇报给皇帝道:“百姓之苦,害在其三,曰“税”曰“店”曰“田,。税走路桥税。我京城本来只有商税,而无路桥之税,然自正德起,中官出领各地税务,一时间巧立名目、强取豪夺,以至于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先帝登极后,曾尽撤天下监税太监,这才使中官扰民之祸稍减。然嘉靖后期,因先帝修玄,huā销无度,故而又默许中官在涿州、大兴、宛平、通州、怀柔、密云等京畿之地征税。于是宫中税使到处用地痞流氓为爪牙,水陆行数十里,即树旗建厂,顺天府二十四县,已是椎税星满、密如鱼鳞,从密云到京城,不过区区百里,就要经过五六个税卡台到京城,只不过一二里地“也要收两次税!暴敛之烈**枪夺!”
“这么多地方雁过拔毛,每年要收多少钱?”隆庆皱眉道,他一直以来,都秉承着自己不作为,但也不给国家添乱的宗旨,现在听到宫里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外面乱收税,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每车税钱五文,驮税三文,担者二分,负者一分,甚至徒手过者亦不免。百姓谓每处税关可日得万余钱,一年不下三四千两银,二十四县共二百余处水卡,一年要盘录百姓六七十万两银子。再加上九门税收也全由中官把持,这又是二三十万两银。这不惟侵民之利,而且挠国之税…………这些钱一分也流不进国库!”
“去年宫里的进项,不过八十万两而已……”隆庆眉头紧皱道:“仅税收一项,就对不起账来。”
“这只是行货之税,还没说买卖之税——a”经过一个正月细致的调查,高拱对宦官侵扰民生的劣行,已是知之甚详:“细及米盐鸡豚”粗及柴炭蔬果之类,一买一卖,无物不税,无处不税,无人不税!税使视商贾为懦者,肆为攘夺,没其全货,负载行李,亦被搜索……”顿一顿道:“老臣曾亲眼见一个商人,自张家湾发买货物来京,出店有正税、上船有船银,到湾又有商税。百里之内,辖者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他的一船货,一共不过值二十两,沿途几处抽税,已用了一半银子。船到京城售卖时,又有税官前来索税”他无钱交纳”气得把货物搬上岸,一把火烧个干净。通过这件事”皇上不难推知,现今商税之繁琐、苛重,及对商民伤害的程度,已经到了何等程度!”
隆庆闻言面色十分难看,恨恨道:“真是太猖獗了,怎么一直没人告诉朕!”
“以前还没这么厉害,是这半年才“……”高拱很隐晦的告诉隆庆”要是你老子在”太监们何敢如此放肆?还不是看你小蜜蜂好欺负吗?
“滥税之害虽重,但比起皇店之害,则又在其次。”高拱今天反正是捅了马蜂窝害,索性一次全给抖出来,道:“皇店与税卡其实往往是一体的,有中官打着宫里的旗号,在皇庄周围或交通要道起盖房屋,架搭桥粱,以皇店为名,擅立关隘以榷商贾舟车乃至挑担小贩,若不把货物低价卖给他们,就用重税课得你血本无归……像方才微臣说的那个商人,就是因为不信这个邪,最后被逼的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货物。大多数人为了那点保本微利,只能把辛苦生产、贩运而来的货物,低价转卖给皇店,眼看着他们去赚取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但宦官们收取了货物后,并不在皇店中出售,而是转到的私店中去。”高拱继续爆料道。店“私店?”隆庆了解皇店,但对私店还真不太明白。
隆“中官除把持皇店外,还在京城内外建立私店,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百姓无所持利。近来还纵使无赖子弟霸占关厢、渡口、桥粱、水玻及开设铺店,从中贩卖钞贯,抽要柴草,勒摆渡、牙保、水利等钱,这种种与民争利无异于抢劫的行径,弄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如果再不整治,京城百业凋敝便在眼拼了!”高拱痛心疾首道:“如果再不整治,今日之京城”便是明日之全国,到时候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绝不是危言耸听!”
其实他还想说“田,的事儿,这才是最要命的,京城近郊的好地,都被宫实和王公贵族们占去了,土地兼并之严重,已经到了影响国家安危的地步,但他深知不可操切,一次打击面太大的话,遭到的反噬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他决定只瞄准太监,其余以后再说。
单就这些,已经让隆庆皇帝火冒三丈了,他就是再迟钝,也能知道太监们借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败坏皇家的名声不说,还只顾着自个发财,不管皇帝老子受穷!
一想到那些太监,整天说什么内帑空虚、宫中乏用,变着法的想让自己,允许他们把黑手伸向更多的地方。
隆庆心里就一阵阵厌恶,脸上的愤怒越积越厚,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终于咬牙道:“看来都是朕平时待他们太厚了!不仅不思报恩,反倒打着朕的旗号,去欺负朕的百姓了!”也许是觉着身边人当年跟着自己不容易,隆庆一登极,就对太监们大加封赏,不仅全都提到内廷要害衙门,还滥加封赏,随随便便都赐蟒衣玉带,子侄兄弟也尽加锦衣卫指挥衔。虽然都是些荣衔虚职,但无疑助长了宦官们的气焰,使他们愈加无法无天。
“忘恩负义,欺君之罪”合该千刀万剐!”高拱在一边火上浇油道。
“那朕该怎么办?”隆庆整日钻研“御女心经”对如何御下却一塌糊涂。
“臣这里有各税关、皇店的位置,以及店主名单。”高拱将一份册子呈上,杀气腾腾道:“只要照单抓人,便可将其一网打尽!就在这么短时间,得到这长长的名单背后必有高人相助。
“那还等什么!”隆庆终于激动了,拍案道;“去抓人吧!”
“敢问皇上,排谁为主?调哪儿的兵?全抓还是抓重点?”高拱冷静问道:“抓了以后由哪个衙门看押?”
“这个……师傅看着弄去吧。”隆庆恨恨道:“给朕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请皇上下旨。”高拱沉声道,心中却有些无奈,哪有这样当皇帝的,连怎么行使权力都稀里糊涂?
“哦,快去拟旨!”隆庆吩咐边上站着的冯保道。
“是。”冯保躬身倒退着出了西暖阁,一出门便撤腿就跑。
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把富丽堂皇的司礼监值房映得又暖又红。
此刻四个往日里牛气冲天的秉笔太监,却都是满脸的油汗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只有掌印太监马全,仍然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方才冯保派人过来传话,说高拱告了他们的刁状,把他们欺上瞒下在外面违法越制、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的丑事,一股脑全给捅出来了。
别看四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得了,其实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纸老虎,当时就庙里长草慌了神,光在那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可就是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冯保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没人怪他无礼,四个秉笔一下把他围住急吼吼的问道:“怎样了?”
“皇上让给高拱拟圣旨,他好去抓人……,…”冯保喘匀气道。
“啊………”滕祥、孟冲几个登时面无人色道:“完了彻底完了……”
“不能这么算完!”冯保尖叫一声,镇住其他人道:“没到白绫赐死,就还有机会!”
“那称说怎么办?”众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我哪知道!”冯保啐一声道:“你们是守着金山要饭!”说着拨开众人走到马全的面前,一撩下襟,便跪在地上磕头道:“以前是儿子们不懂事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现在咱们大难临头,恳请老祖宗指点!”说着哐哐地在地上磕头。
马全的眼睛尊开一条缝,但没搭理他。
滕祥几个也明白了,是啊,这时候只有靠老前辈的智慧,才能救自己。赶紧过去,跪在马全左右,五个太监一起磕头,恳求老祖宗搭救。
马全这才感到胸中恶气稍减……这半年来,他虽然坐在掌印太监的位子上,但那些裕邸的太监,丝毫不买他的帐,而且还联合起来,想要把他轰走。
马全真是后悔”当初没和黄锦一起去南京,心说自己就是不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臣更是如此,现在是隆庆皇帝坐江山,自己这个前朝旧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又看着这挑中贵个顶个的狂妄无知,精明远逊于嘉靖朝的司礼监众挡,贪婪却远胜前朝。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儿的,马全已经盘算着告老还乡了。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告老呢,事儿就先出来了。
只不过,虽然觉着解恨,但他还是得提点一下这些人,毕竟自己下半生能否安享晚年,和这些人也有很大关系。
想到这,他啐一声道:“早就和你们说过,要适可而止。你们却自恃是潜邸旧人,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什么都敢咬一口,吃相还难看的要死。弄得口碑败坏,不然怎么惹到高拱那个活阎王了?”
“我们知道错了,可是事儿都干了,现在说别的都晚了。”滕祥一脸哭丧道:厂您老就说我们还有救没有吧?”“是啊,我们还有救吗?”一片哀鸣声。
“慌什么!”马全喝一声,镇住几人道:“先帝爷那会儿,司礼监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不也安然过来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众太监这才安静下来,听老祖宗讲那太监的立命之本:“知道你们为何会遭此厄运吗?”
“我们肆无忌惮了……”“我们太不把百官放在眼里了……”几个大挡答道。
“都不对。”马全淡淡道:“其实原因只有一个,你们忘本了。”
“忘本?”太监们瞪大眼睛道。
“对,忘本。”马全老气横秋的教训道:“别看咱们一个个威风凛凛,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都他妈是狗仗人势,是皇上想让我们厉害的。要是皇上不想让我们厉害”我们转眼就全都狗屁不是……我们这些没了根的废人,一切都在皇上身上,皇上就是我们的本,我们做奴才的,得时时处处把皇上放在心上!”[(m)無彈窗閱讀]
.文渊阁,例会继续举行。
“礼部尚书赵贞吉上书言三事”今日当值的李春芳轻言慢语道:“一请削夺故真人邵元节、陶仲文等官爵及诰命,毁卧碑牌坊,籍其田宅:二请尽毁西苑诸新建及在建斋瞧宫殿;三请罢先帝赐天下藩王,真人,之号。”这三事一旦照准,必然天下哗然,但因其皆出自遗诏精神,谁也反对不得,赵大洲不愧是赵大洲,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精准热烈,一下就能重树威名。
“早就该这么办!”张居正第一个表示赞同道:“首先,清算邵、陶二道士,可警醒天下妄想以佞幸进身之辈:第二个,西苑乃是皇家禁苑,现在却全都是“玉熙宫”,玄都观,之类的道士宫观,不成体统。不过没必要拆除,又是一笔开销不说,那么多上好的材料建成的宫观,毁之可惜。其实愚以为,只需将那些匾额摘下,给这些宫观换个名字,再撤尽斋瞧法器,便能派上别的用场,何必要拆毁呢?”
听了张居正对西苑宫观的修正意见,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这才是正办。
“第三个更是极有必要。”见碰了头彩,张居正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当初先帝热衷修玄,诸藩王逢君之好,纷纷信奉道教,请求真人封号,比如我家乡的辽王,就得了,清微忠教真人,的封号。如果他们只是奉承先帝也罢,却有一些个心怀叵测的藩王,借着这个名头,大肆召集方术逍逃之人,惑民耳目。还隔三差五就离开封地”说是去江西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但实际上,求仙访道只是堂皇的名义,他具体出去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按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要削为庶民。辽王虽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嘉靖在时没人敢追究,但他毕竟是触犯了祖训律法,且至今也未曾收敛。张居正把这茬捅出来,还指桑骂槐的捕风捉影。众人不由猜测,他如此夸大其词,到底和那辽王有何过节?
不过虽然他是大学士”仅凭这点莫须有的罪名,还奈何不得一位亲王…,可能他只是看不惯,故而多发了几句牢骚罢了。
但这只是高拱、陈以勤这样的忠厚长者的想法,其余人虽然不知道张居正会如何去做,不过都知道,他已经盯上辽王了,“……,听完张居正的一番说法,徐阶点点头,看看诸公道:“如果没有异议”就照准吧。”
“元翁,下官也基本赞同礼部的观点,但对邵元节、陶仲文的追惩似乎不宜太重。”沈默声音低沉道:“一者,方士和道士受宠的原因,是先帝痴迷修玄”终嘉靖一朝,先有后十余名道士入主朝%138看书网%算是名声比较好的”前后在朝三十年,并未有显著恶行:二者,两人久伴帝侧,对朝廷秘辛知之甚详,难免会将其传之子孙。倘若对其追惩太狠,难免其子弟会散播谣言,到时候天子秘辛昭之天下,近臣行止传为笑谈;若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添油加醋,还不知朝廷脸面会损害成什么样呢。”说着轻叹一声道:“愚以为彻底清算得不偿失,不如只削其官职、封号,同样可以警醒世人”又能让其子弟心怀敬畏,不敢造次………
沈默此言一出,别人尚好,徐阶的心中咯噔一声,因为当初为了和严嵩争宠,自己身为宰辅大臣,整天写青词、试丹药不说,还要经常披发跣足、头带草环,跟着皇帝一起跳大神……像这样不堪入目的事情,在自己赞修玄的十几年里,可以说数不胜数。至今回想起来,每每都是大汗满身、羞愤欲绝。如果真要大白于尖下,自己哪还有脸在朝堂立足?只能找棵歪脖树吊死了。
“唔,也有些道理。”徐阶擦擦额头的冷汗,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干笑两声道:“那就按照太岳和江南的意思票拟吧。”
冒着损害自己名声的风险,终于把陶天师的家族保全下来了,沈默不禁轻舒口气。这是他自失声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插这一嗓子,因为当初与陶仲文只是口头之约,并未有任何证据留下,如果他这时装聋作哑,也没有人能指责他什么。
但沈默不会这样,既然答应了人家,他就不会赖账。哪怕陶仲文已经死去多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他也不会忘记,当年玉熙宫中,紫金炉边,自己许下会照顾陶仲文家人承诺………,反过来想一想,这又何尝不是陶天师识人之明呢?
正月里还有一件事情,看着影响不大,但意义极其深远。那就是张居正总结正德、嘉靖再朝以来的财政积弊,结合自己对现实的思考,郑重提出了《陈积弊疏》:在奏疏中,他明确指出“在现今,国库的主要收入是田赋,朝廷惟有将田赋把握在手,才谈到整理财政,继而谈到富国。然而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腹民膏以媚权门,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以成兼并之私。
结果致使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臣窃以为贿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难治也。何也?政之贿,惟惩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依法为私,割上为己,据臣所知,豪家田占天下七成,又不以时纳。
黎庶以三成之田,奉文武、禄宗室、饷边军、供国用,民焉能不疲?国焉能不贫?!
今明天子垂拱而御,诸贤臣倾力相辅。假令仲尼为相,由、求佐之,恐亦无以逾此矣。所以刷新政治,壮根本之图”设安攘之策,倡节俭之风,兴礼义之教,正在此时。臣也不才,斗胆奏请整理天下田赋。其首重约己敦素、杜绝贿门、痛惩贪墨、所以救贿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严治侵渔揽纳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故惩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逍负者所以足国也。则官民两足,上下俱益!隆庆开元,天下归心!
这篇奏疏,是张居正草除财政弊端的宣言”说法并不新鲜,但他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人家只说不做,他却说了就要去做!紧接着又上了一道《奏请整理田亩疏》,疏中明确提出,要求各省清理积欠田赋嘉靖三十八年以前的积欠,一概豁免;四十二年以前的积欠,免三征七。之后的积欠”一概如数追缴。追缴不足八分,有司停傣。若是不足六分,则巡抚和巡按御史听纠,府、州、县官听调!
这就不得了了,因为有本事欠赋税的,无一不是大地主、大家族,现在张居正提出要下狠手逼迫官员追缴历年积欠,就是逼着他们向大户动刀啊!
所以此书一上”立刻在内阁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连平素不大发表意见的李春芳都说:“这未免有些操切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弥补岁入、岁出底巨大的差额?”张居正表情坚定道:“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几年,朝廷要频繁向蒙古用兵,仅靠市舶司的关税银是远远不够的,还得从根本上下手”也不用去改草什么,只要能把该收的税收上来”国库才真正富足,连年用兵也支撑得起!”
“催取太急”恐们百姓会逃亡为乱。”郭朴皱眉道。
“阁老受人蒙蔽矣!此皆乃奸人鼓说以摇上,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张居正朗声道:“夫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录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百姓逃亡的真正原因。继续无情揭露道:“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乃小民!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阁阎无录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将额手相庆,何以逃亡为?”说着看看郭朴道:“公博综载籍,究观古今治乱兴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赋均平而致乱者乎?故凡为此言者,皆奸人鼓说以摇上者也。愿公毋为流言所惑!”
张居正的目光又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徐阶身上,拱手道:“皇上信任,将国事尽皆交付宰相,我辈当为国家忠虑,绝不徇情容私!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惜破家以利国,何惧陌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铿锵之言,披肝沥胆,让人闻之无不变色。
高拱当时就击节叫好,沈默也暗暗点头,心中卒道:,好一个铜胆铁心张居正”
没有人能和张居正当面辩驳,因为在真相面前,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然而这不代表张居正的建议会被采纳,因为真相总会被强权默默强*奸。两道奏疏递上去后,前一道仅得到批示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后一道则直接被束之高阁。
出了正月,内阁的人事安排有了变动,因为起复官员基本到位,张居正和陈以勤都不再兼任部务,而只是以尚书衔专任大学士……户部尚书由葛守礼接任、兵部尚书则是王国光,吏部左侍郎由钟卿接任,因为这些官员本身,就是通过遗诏起复的,所以无需经过廷推,便可直接上任。
而内阁本身的工作,也由原先的集体统管,细化为专门负责。除徐阶仍总揽全局外,高拱分管吏部事务、郭朴分管刑部事务、李春芳分管礼部事务、沈默分管兵部事务、陈以勤分管工部事务、张居正分管户部事务。这是徐阶高调提出,三还,纲领后,十分重要的一次践行。对于首辅来说,不再事无巨细的过问,只负责国政方针、朝廷大事,既可以摆脱揽权之名,又能从繁重的具体事务中摆脱出来,更好的通观全局,把握大政。
不过放权的是首辅,对内阁整体来说,这却是一次权力的加强,六位大学士对应六部,每人专门负责一摊”功过都要自己承担,无疑会使阁员与各部的联桑更加紧密,过问大小事务更加频繁。必然要对各部堂上官的权力,造成妾多或少的削弱……至于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这一系列人事安排,皆走出自徐阶之于。细细一品,里面学问不小。六个大学士和六位尚书大人配对,每一对都有不一样的,风情,:礼部是,夫唱妇随,型,尚书赵贞吉,霹雳火似的老资格,而分管礼部的李春芳偏又是和风细雨似的性子,从不肯与人争执,相信他们以后会相处愉快,但大事小情还是赵贞吉说了算。
工部是“鸡犬不宁,型,陈以勤和尚书雷礼都不是好脾气”还分数不同阵营,一个是高拱的盟友,一个是徐阶的走狗,偏偏工部又是个特较真儿的衙门,这两位凑一块儿”不吵架就怪了。
刑部是,阳奉阴违,型,郭朴威望高、黄光升心机重,两人同样是分属徐、高阵营”相互自有一番较量,但刑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刑侦量刑自有律法可依,是六部中独立性最好的,很少有需要请示内阁的地方。郭朴就是想管,也没太多可插手的地方,以黄光升的本事”糊弄住老郭还不成问题…………
户部是,精锐组合,型,葛守礼是比徐阶还年长一岁的老臣,原先就是老资格的户部尚书,老成持重”经验丰富。而张居正胸有大才、锐意进取,加上同样才能出色、稳重干练的左侍郎徐养正、右侍郎刘体乾,组成了冠绝六部的豪华组合。徐阶同样认识到,大明的财政危机,已经到了非扭转不可的程度,故而尽遣手下大将,要将户部作为隆庆新政的突破口。
吏部则是,强强结合”老高与老杨,朝廷的两巨头,一样的强、一样的硬,凑在一起,又是管着朝廷的选官治吏,到底谁听谁的?一开始还有可能顾着面子,相互客气,但时间一长,必然要生姐梧、架秧子,再亲密的关系也得反目“……
而兵部则是,难以插足,型,王崇古虽然没当上兵部尚书,但新任的本兵王国光,也是山西人,加上同为山西人右侍郎霍冀,直接把兵部给包圆了。就算老杨博不说话,沈默也插不进手去……吕布虽勇敌不过三英,难逃打酱油的命运啊!
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凵一“一“一b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首辅的宝座谁都喜欢,要想坐稳了,不被人夺去,就得有自己的绝活。严嵩的方法是几十年如一,豁出命去伺候皇帝,才报得荣宠不衰。而徐阶不可能像严嵩那样,丢尽大臣体面,去讨新皇帝欢心,所以只能用别的办法稳固地位那就是周密的人事安排。不夸张的说,徐阁老最近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人事安排上,他把两京三十六衙门当成棋盘,从容布子、环环相扣,将自己的一切意图,都体现在对朝中官员的任命和安排上。
所以徐阶可以在别处放权,但人事大权绝对不会放,哪怕是张居正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其实张居正强烈推荐,自己的至交好友王国光来接任户部尚书,但徐阶却坚持将葛守礼安排到了户部。究其原因,乃是徐阁老对张居正过于激进的改草方略感到不安,他虽然知道改草迫在眉睫,却依然希望以平稳的方式循序渐进,所以让葛守礼坐镇户部,就是给张居正这匹神骏装上缰绳,不要改草没搞成,还弄得天怒人怨,没法收场。
对于张居正来说,这个春天有点冷,他彻底明白了,虽然老师一直在努力为自己铺下红地毯,但徐阶想要的,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接班人,而不是跟他对着干的讨债鬼。所以徐阶对自己固然照拂无加,却也有力度不小的打压……他一直不许自己独当一面,恐怕在保护之外,还有防止自己自成一派的原因吧。
显然在徐老师看来,永远依赖自己的学生,才是好学生,老想跟自己搞小动作的,就会像沈默那样吃板子,太岳同学,你是想当好学生,还是吃板子呢?!。。![(m)無彈窗閱讀]
如果说张居正感到的是春寒料峭的话,那沈默感受到的,就是冰冷刺骨的严冬。自从徐阁老在过年聚会上表明态度后,他便遭到了此生第一次全方位的压制,不仅被切断了与礼部的联系,还在六部分配,分到了水泼不进的兵部,想要融入进去难上加难。加之前朝旧臣的起复,朝一下多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沈默这个刚刚起势的第四巨头,地位遭到了严重的挑战。话语权和影响力,一下子都小了很多”如果没有改变,将惨遭边缘化的厄运。
这日得了兵部的差事,他回到家,便与几位先生在书房枯坐”空气有些凝滞,气氛十分沉重。
“我看徐阶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大人逼出朝廷去。”打破沉默的是王寅”他双目闪着幽暗的光”缓缓道:“看来我们去年三番的相抗,已经引起他的警觉了。”
他这冷森森一句,让书房的气氛愈加凝重了。
沈默放下把玩在手的玉镇纸,强笑道:“我要是不愿意离京”哪怕徐阁老也强迫不得。”
“对”但他能让大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事事不顺,处处难受。这时再给你个出镇一方的机会”你去还是不去?”王寅起身走两步道:“其实大人心如明镜,论心计智谋,徐阁老已经百年来的第一人了”岂肯为无益之举?以前的过节且不说,单说咱们违背他的意愿,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他已经对大人心怀不满了。您入阁之后,又没有迅向他表示忠心反而一面拉帮结派、一面和高拱眉来眼去,其心的愤懑可想而知。”
“怎么向他表忠心?”沈明臣拍案道:“有张居正在,大人永远是今后娘养的?!”
“没有人会设身处地为属下着想。”王寅冷冷道:“他们只会看到下面人如何违背自己的意志”就认为是别人对不起自己。”说着站住脚道:“葛守礼、赵贞吉、王国光等人起复,固然是为奖赏他们曾经的贡献但更重要的,是徐阶需要引入这股力量,打破与高拱杨博三家对峙,咱们趁机渔利的局面。”说罢长叹一声道:“徐阶大势已成,从此再无可与他抗衡之人了,哪怕三家联手,也不是对手了。”
“不一定吧!”沈明臣咬牙道:“我看这次山西帮也受益不小”葛守礼和王国光一回来六部尚书,山西人占了一半,他徐阁老未尝能奈何。”
“这就更看出徐阶的高明来了。”王寅道:“他将闺女嫁给张四维,王崇古就不好和他对着干。又卖给葛守礼和王国光天大的人情,两人再不济,也得在争端保持立。杨博身边的力量,还未开战就被他分化的七七八八,这仗还怎么打?都说杨博是天下奇才我看比起徐阁老来”还是差得远哩。”
让王寅这样一分说,屋里众人无不心凉彻骨,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困难局面。半晌”沈默面sè沉重道:“难道真没有破局之法吗?”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计策都是苍白无力的。”王寅一字一句道“不幸的是,徐阁老就拥有这种力量。”
“惹不起躲得起。”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余寅出声了:“大人,既然暂时奈何不得,我们也讨清闲,来个姜维避祸如何?”
“这主意不错”徐阶不是一直想让大人讲学吗?那咱们就专心讲学去。”沈明臣笑道:“人无千日好,ua无百日红,何况徐阶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徐阶当初也是这样想!”王寅却冷冷道:“可严嵩八十二岁还老而弥坚到最后还不是亲自动手,才一举夺得柄国之位!”顿一顿道:“严嵩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如果徐阶一直消极等下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沈默默默点头沉吟良久”起身向王寅一躬道:“我与先生相处数载,知心知音,忧患与共。愿先生有以教我!”确实到了危急时刻。沈党的情况十分特殊,说是徐党的一个分支更为恰当,除了那些铁杆之外,绝大多数沈党分子”其实并未和徐党划清界限。脚踩两只船,就是为了看看哪艘船更好虽然徐沈之间的强弱对比从未改变,但徐阶那边已经人满为患,插不进脚去。之前觉着沈默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很多人都想抱这支潜力股。可他要是前途堪忧了,还有多少愿意同舟共济的,就很难说了。
“唉……”王寅叹口气道:“双方的差距太大,现在只能从那极小的希望,去寻找机会了。”说着长眉一扬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眼下还不至于树倒冉狲散,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呵呵,正的反的都让你一人说了。”沈明臣笑起来道:“将来不管何种情形,你都没错就走了。
“大人现在所面临的,倒像当年徐阁老的处境,但确实比徐阶当年好多了。”余寅这回帮着王寅解释道:“再说了,这次也能让大人看清,谁是坚定的盟友,而谁又是投机派。”
“京察结果一出来”,沈明臣接话道:“大人的处境会好过很多吧,然后再多学学徐阁老曲意si严嵩嘛。”
“不错,会缓过气来的。”王寅经过短暂的思考,心已经有了计较”轻叹一声道:“古人云“处庸平父子易,处英明父子难”师生如父子”大人和徐阁老正是最难处的一对。”说着端详着沈默道:“你俩其实比父子还要相像,对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反而难以相处。不过现在来看”好好相处当然要紧。但刻意地学他si奉严嵩那样去奉迎,似乎不必!”停顿一下道:“毕竟现在和那时的情况不同了,先帝君心似海、乾纲独断,操众人于鼓掌严嵩再强”也不过是先帝的走狗”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敢动徐阶一指头的。所以徐阶才有机会去给他灌miun汤。”
“而徐阶不是皇帝,他的权力并不是先天的为了更长久的保有权力,他都将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实证明,您奉不奉承都没两样。”说着他望向沈默道:“而大人的本sè是正平和,不谄不傲,与人为善却谁也不依附。独立自主才是您的立身之本啊!有道是“人若改常,不病即亡”严阁老就是个例子。他以为先帝瞧着他老迈无用”便竭力强自振作结果如何?大寒大暑不伦不类,反而做多错多、破绽百出。不久便让徐阁老拱下去了。”
“当今皇上垂拱而治,竟连自己的威柄也不要了,这样大明就没了一言定生死的无上权威,尽管徐阶最强,但他想要对付谁,都少不了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这样就得讲道理、拼实力、还得顾及人心所向、师生情分无疑放不开手脚。”余寅跟上了王寅的思路,接着道:“放不开手脚就没法把事情做绝,做不绝就给别人留下空间。一时的弱势不要紧,我们可以再次从弱到强,安身立命!”
“对嘛。”沈明臣接着笑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嘛。弱小不怕慢慢变强就是。”说着竖起指头道:“比起徐阶来,大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咱们完全可以慢慢来稳扎稳打,再次积累优势。”论起战略眼光来,他可能不如二寅,但论到具体事情,他的反应绝对是最快的:“兵部可不是铁板一块”虽然一帮山西人扎堆”但王崇古本来眼看着就扶正咣当一声,便被人给挤了下来。王崇古这人我和他打过交道心劲儿高的很,要是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过来还好偏偏徐阁老为了搞平衡,让葛老和王国光对调。这下就有好戏看了一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熟悉兵政、还当过蓟辽总督;王国光是二十三年的进士,干过礼部、工部、户部,就是没接触过戎政。现在徐阶让个资格浅没经验的晚辈,领导个老资格本事大的前辈,我看他存心就是想让兵部窝里斗……最怕他们铁板一块,只要斗起来,还怕没机会插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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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啊,句章这次终于说对了!”王寅拊掌笑道:“大人,我送你四个字,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沈默轻声道。
“对,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王寅正sè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此乃谦下之德也。
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
这时沈默也笑起来,接着王寅的话道:“老子还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乃效法水德也。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处地也:空处湛静,深不可测。善为渊也;损而不竭,施不求报,善为仁也……”面上的忧sè尽去”换来的是许久不见的明朗笑容。
“恭喜大人又勘破一关。”三位谋士都笑起来道:“恐怕从今往后,再没有能难倒您的了……”
“哪里哪里,刚说要学水德,得保持谦虚啊……”沈默心情大好,竟也弃起玩笑来。
这番对话什么意思,王寅那段的字面含义是:最高的善像水那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大道。上善的人”要像水那样安于卑下,存心要像水那样深沉,交友要像水那样相亲,言语要像水那样真诚,为x要像水那样有条有理,办事要像水那样无所不能,行为要像水那样待机而动。
正因为他的不争,所以才始终进退自如”这叫谦下之德。而江河湖海之所以能成为百谷之王,正是因为它有这种谦下之德”善于处于逆境状态。
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水,然而它却能穿透最为坚硬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过它”这就是谦下之德,也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是因为它不见其形,所以才能进入没有缝隙的东西去!
王寅的这番话,是认可了沈明臣的思路”但给了沈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虽然“处众人之所恶,的兵部”面对的形势十分严峻,但依然要挥“柔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样才能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成为,百谷之王,!
沈默的话”是对王寅最好的回答,他说,为什么水看似不争”却天下莫能与之争呢?这就是,水德、的高明所在,因为水的德行最接近于“道,。而“道,是什么?就是善处地”善为渊、善为仁。
善处地,是对眼光头脑的要求,审时度势”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位置,像水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无人能逆;善为渊,是对外表内涵要求,像水一样,表面清澈而平静,但却深不可测。善为仁,是对心xiong气度的要求,像水一样付出不求回报”却总是不会枯竭……”因为仁者无敌。
当然这些大道理谁都懂”寻常人要真照着做”恐怕只能落个与世无争,达不到,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非得有了沈默这样的经历”争过拼过奋斗过,看透了世情人心,感悟过天地至理,才能真正体会到“上善若水,这四个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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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天下人能步入这个境界的有几个?除了传说的阳明公,还有敬爱的师叔唐顺之,沈默就没见到第三个,就连他自己,也只能说”开始向那个方向努力。
而这世上芸芸众生,还都陷在,争,字这个窠臼人生就是不停的争,不争怎么活下去!
尤其当京察的结果一下来”京城顿时炸开了锅,压抑已久各方势力终于按捺不住,使出浑身解数”把一个“争,字演绎到了极致!
今年的京察效率很高,二月底,通政使司便向十八衙门送了京察的结果。四品以上官员上书自陈”大部分都以皇帝的名义优诏褒答,或降调他用,个别的令致仕闲住但也都是早就理所应当、心里有数的,所以没引起什么bo澜。
而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的官员,共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贪二人,罢软二人,不谨一百零二人,浮躁浅1u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共计处分官晏一百八十人,其削籍为民者五人”令致仕者二十五人”冠带调住者一百零五人,降级外调者四十五人。
应该说,姜还是老的辣”杨博虽然初掌吏部,虽亦有庇护同党之举,但总体而言,对降、黜官员的处分,皆有条可循,考察的重点,在于官员称职与否、德行如何上。而且对于被纠官员也尽量给予体面,一撸到底、打落尘泥者,不过区区五人”且都是罪行昭昭、恶名远播者。处罚了这些人,不仅不会隐忍记恨,还会令他的名声大振。
而对于大量够得上削籍为民的官员,他都让人以,冠带闲住,处之,这样使其保全体面,又有朝廷傣禄可拿”对于本就做好了完蛋准备的官员们来说,无疑是仁慈之举,所以今年的京察,算是历年怨言很少的一次了。
但怨言少不代表没有怨言”更不代表没争议!至少京城有一处衙门,就已经是群情ji奋,怨气冲天了!
那就是唯二在大内办公的六科廊,这一享受与内阁同等待遇的官府衙门,实乃本朝一大创举……其职权地位”更是体现了太祖皇帝多疑的帝王心术太祖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皇帝权力旁落的教训,永久废除了丞相,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
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如此一来,六科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嘉察弹劾权,朝廷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上)
进了温暖如春的静室,两人分主宾列坐。
两人一边喝茶吃着茶点,一边说不太淡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沈默笑道:“没请别人?”
“还能请谁?”张居正眉头一挑,傲然道:“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够这个资格?”
“呵呵……”沈默笑起来道:“还是有几个的。”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得都有些欠揍。
张居正调侃道:“要不找两个北地胭脂,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沈默敬谢不敏道:“你要请我吃花酒,就不会来这儿了。”
“也对。”张居正点头笑道:“粉子胡同不比这里强多了。”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沈默碰了一杯。心中千头万绪,却发现难以开口,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沈默也不催他,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细细的品尝起来,只是有些奇怪,这名满京城的悦宾楼,怎么烧的菜却味同嚼蜡……其实哪是菜肴的问题,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
两位在外人看来,实属大明最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良久,还是沈默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咱们之间,许多话说不说没什么两样,但说出来,总能让心里痛快点……”
张居正闻言看一眼沈默道:“果然是‘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江南’。”顿一顿,端起酒杯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
沈默笑而不语,轻轻捏着酒盅,却不急着与他碰杯。
张居正见得不到回应,只好苦笑道:“好吧,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
沈默这才展颜一笑,与他一碰杯,将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反手又斟满一杯,举起来敬张居正道:“我也一样。”
张居正闻言表情一滞,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默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悬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饮尽了一杯。
“我服了。”张居正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一语释前嫌,这不仅要说话的艺术,更需要心灵的强大。
“只是不愿说假话了而已。”沈默淡淡道:“与善仁,言善信,这样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道:“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我听着。”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颔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革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
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贰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革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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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张居正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说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道:“可是这老葛,横竖看我不顺眼,和别人能客客气气、谈笑风生,但我一露面,他就闷不吭声。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嗯’一声、我要问他什么意见,他就‘哈’一声;逼急了的话,最多再‘哼’一声,完全拒绝和我对话。”
沈默陪着张居正一起叹气,心里却知道,其实张居正性情深沉威严,入阁后更是十分有相体,难免会给人以‘倨傲’的印象。偏偏葛守礼人如其名,十分注重礼仪规矩,对张居正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自然十分不满。他不认为这是张居正性情使然,只觉着此人入阁之后,便自诩为相、目无余子了,当然不会给张居正好脸色看了。
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如果只为了尊卑的话,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葛守礼也就不跟张居正计较了。关键在于,他们持不同政见——在对待财政的问题上,葛守礼是坚定的保守派,他认为应对朝廷的财政危机,要从节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气,嘉靖初年时,朝廷的赋税就是这些,当时可以敷衍开支,现在就没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被贪污浪费的地方太多了,问题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因此他反对任何政府主导的改革,认为它们都会因为脱离实际、以及贪官污吏的破坏,而最终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所以他主张应当宽政简行、约束官吏、以不扰黎民为要……这显然与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革格格不入。而两人冲突的焦点,又集中在‘一条鞭法’上。
对于张居正大力推崇,并极力在全国推广的‘一条鞭法”葛守礼却视为洪水猛兽,他在上任后不久,便上了第一道《宽农民以重根本疏》:
奏中很恳切的谈起了他对新法的看法。说:‘国初征纳钱粮,户部开定仓库名目和石数价值,小民照仓上纳,完欠之数了然,其法甚便。近年推行之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若干,因在东南取得成功,便被许多人奉为救时良药、仿佛能包治百病一般。其实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几十年前臣就见过,不过当时有另一个名字,叫‘一串铃法’罢了。
然后他回忆起过去的教训道:‘臣当年刚下地方,担任彰德府推官时,其时赋役尚如旧也,历观河南人物殷富、沃野盈畴,一派盛世景象。后有河南巡抚张某,标新立异,以东南之法行之河南,将朝廷的地租和赋税全都并之于地,竟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按地课差然而工匠因没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结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故而纷纷效仿,放弃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税赋最后农民器然丧其务本之心,富者贫,贫者逃,致使田土遭弃,化为荒原,许多县极目不见其界……这是书生误国,让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恶政啊’
‘及臣任巡抚时,整个河南荒田弥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数十万馀顷,人烟继绝,周回几百里官府招人垦种,亦无有应者,这就是推行新法的结果。当然臣也承认,新法在东南推行颇有成效,但正如‘南橘北枳’的道理,人家东南那边、收入既多,又十年才一应差,故论地亦便。而河之南北,山之东西,地多瘠薄少碱,天常无雨久旱,每亩收入不过数斗,而寸草不生亦有之,且又年年应差正赋已无力交纳,岂能再加以重役?现在有司非但不思轻徭薄赋、以安生民,反而变法乱常,起科太重,征派不匀且有胥吏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百姓焉能不受其害?’
‘当时有个荒唐无比的现象……曾经买入土地的地主,为避免多纳税赋,宁肯不要本钱,也要地归原主,而原主自然不要,双方便起诉讼,仅卫辉府之一县内,一日便有因此具状者二百人。开审时臣也旁听,便听原主抗辩云:‘当时为贫卖地,今地归于我,将何办差?’结果一人必欲归,一人苦不受,县令亦无可奈何……自古‘国以农为本,农以田为根”土地生物以养人,财用皆出于此,今日却使人恶之如是,为法之弊,无甚于此者’
‘后来臣叫停新法,命查复旧规,按户纳同等税粮,赋税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乐种田,而逃亡者亦渐复业焉……未几微臣迁官,而继之者不察,又复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状,此亦可以为戒矣’
‘然而朝廷现在又想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计地徵银,农民丧气,无可奈何,只得脱离田土,将来畿内荒芜,必可立见又闻之此法还将浸yin及于山东,臣以为更加离谱须知山东地大半滨海,盐碱少薄,甚至不毛,民已为赋税所累,困苦之极,若再加之以差,必然民尽逃,地尽荒矣此皆在数年之间尔,可不畏哉?故请正田赋之规,罢一条鞭法,使小民不再逃离土地,以兴天下农事’
葛守礼的奏疏一上,顿时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响,许多从前就反对新法,只是摸不清虚实,不敢反对张居正的大臣。现在也看明白了徐阁老的态度……他要是支持一条鞭法,就不会让葛守礼当这个户部尚书了于是众人再不留情,纷纷开炮攻击新法,将已经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并准备令山东亦行之的张居正,推上了风口浪尖。虽然张居正极力上书辩解,无奈声势太小,完全淹没在讨伐的浪潮中。
结果连好容易才控制住的户部,都与他渐行渐远了……官员们本来就对他严苛的考成之法十分不满,只是迫于无奈才勉力为之,现在有了葛大爷撑腰,自然理直气壮的消极怠工了。就连徐养正和刘体乾两个老东西,也见风使舵,不再跟着他傻干得罪人,反而劝他认清形势,别再和葛大爷闹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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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到‘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转换的就是这么快啊……”张居正醉眼朦胧,呼道:“拙言啊,拙言,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别人给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掌握的才算数。今日终于知道,这是至理啊”
沈默默默听他大倒苦水,良久才叹口气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当就我一个难熬呢。”
“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高阁老也不好过。”张居正笑道:“看来要想好过,就得学学李子实啊”‘子实’是李春芳的表字,在张居正的印象中,此人虽然是同科的状元,但也只代表他读书之多、学问之博。论起办事来,却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见张居正不屑李春芳,沈默摇摇头道:“太岳兄,你莫小瞧了李石麓,他表面不哼不哈,不温不火,跟谁都和得来,好好先生似的。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说起来谁都懂,但又有谁能按下争强之心,得那渔翁之利呢?但他就懂得……”自从王寅提出‘上善若水’后,沈默就发现,李春芳的为官之道,最接近这个最近接道的‘水德’。
“是啊……”张居‘嗞溜’一声满饮了一杯,给沈默斟酒道:“可就是知道了,我们也做不到啊”说着眉毛一扬道:“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一辈子尸位素餐,固然谁也不得罪,可朝廷要这样的官员有何益处?难道给他高官厚禄,就是为了让他当好好先生吗?”
“算了,不说这个……”沈默摇摇头,喝尽杯中酒,反手把酒盅扣在桌上……这在京城是酒足不再喝的意思,不过出了京城就不能乱用了,因为在其它地方,那是挑衅的意思。遂正色道:“这酒也喝了,话也说了,你找我到底干什么吧?不会只是想诉苦的吧?”
“好吧,那就说正事儿。”张居正点点头,揉了揉眼角,目光恢复清明道:“是为了高肃卿的事儿。”
“哦……”沈默看看他,心说你什么立场?
“放心,我不是老师的说客,老师也不知道咱俩在这喝酒。”张居正说着苦笑摇头道:“估计你也不信,现在大家都把我当成老师的门下走狗了吧。”
“怎么会呢……”沈默摇摇头,但心知确实如此,徐阶屡次超擢张居正,并使其以侍郎身份,超越许多高官入阁,这一方面显示了徐阶的强权若斯,令人无不心惊。另一方面,也给张居正打上了深深的徐氏烙印,自此以后,旁人一提张居正,就是‘徐阶的得意门生”从而将两人的言行混为一谈。
“既然今晚的主体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就实话实说,”张居正压低声音道:“这次胡应嘉事件,并非偶然。”
“哦?”沈默面上流露出不解之色,其实他在奇怪,张居正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在张居正看来,还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呢,便解释道:“言官们的情绪,是被人煽动起来的,因为有人想让他们开炮,而高肃卿正是他们的靶心,所以哪怕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也一样成了众矢之的。”
“你猜的?”沈默轻声问道。
“不是,是我传达的命令。”张居正坦然道:“第一炮之后,还有第二炮、第三炮,直到把他轰倒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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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看,其实我把很多主角不参与的事情,全都以叙述的形式写出来,放心吧,定多还有一章,小默默就要取代小拱拱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中)
和张居正散了酒席,沈默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寂寥。
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气带给妻女,便让丫鬟跟后院说一声,自己今晚在后书房歇了。
路过月门洞时,他问一句:“十岳公歇了吗?”
“仍在前书房呢。”沈全小声道。
沈默心中一暖,便改变了路线,往前书房去了。
轻轻推开门,就见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鹤氅,正歪靠在椅背上看书。他一边的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红彤彤的火光映衬下,那张清矍的面孔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出尘。
“先生还没睡?”这年代晚上在家没什么娱乐,不出门的话,都会早早睡下。
“年纪大了,睡不着哇。”王寅搁下书,一面冲茶一面微笑道:“长夜难熬,品茗论道,方不负千金*宵呐。”
沈默知道,王寅定然是预料到,自己赴宴回来,肯定想找人唠唠,所以才在这儿等自己呢。心头一热,他让侍卫把椅子搬到炉边,然后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风景的话题。”
“呵呵,风花雪月,骚客所好;程朱陆王,学究之爱。”王寅摇头笑道:“老朽不是骚客,也不是学究,就好这阴阳之道。”
“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沈默笑起来道:“那咱爷们就深夜围炉话纵横吧。”
“善哉。”王寅笑着给沈默倒上茶,问道:“和张太岳都谈什么了?”
沈默拢着茶杯,轻声将席上的交谈转述给王寅,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将徐阁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况坦诚相告,那意思肯定是想让我转告高拱,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真吃不准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寅微微笑道:“有时候表象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透过对此人的了解,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很可能就其意自见了。”
“设身处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和张居正有何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夜深万籁寂,王寅的谈性却比白日要浓很多:“事实证明,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当初徐阶以他的威权,接连超擢张居正,已经到了不管不顾、只争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单单是因为老臣起复,徐阁老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助他对付高拱的。”
“哦?”沈默轻声道。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以徐阁老的能量,不用张居正帮忙,也依然是毫无悬念的完胜。”王寅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让张居正充当马前卒,其目的是为了离间两人的关系……大人应该清楚,高、张之间,原先关系十分融洽,向以‘同志’相许,甚至在高拱和徐阶开始交恶时,张居正也曾尽力斡旋、着实帮着高拱说过几次好话。”
沈默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换成我是徐阁老,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张居正和高拱眉来眼去,所以当初才会让张居正一起拟遗诏……这看起来是在给他增加资本,其实是让高拱和张居正离心,现在徐阁老要抓住机会,对高拱发动总攻了,又让张居正指挥言官来冲锋陷阵,就是为了让他俩彻底决裂。”
“为何徐阁老非要偏执于此呢?”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来印证。
“是为了永绝后患啊,别的阁老被斗倒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样啊,毕竟与当今情同父子。徐阁老肯定担忧,将来自己退了,皇帝要是再起复高拱,那就会瞬时胜负逆转。”王寅道:“所以继任的首辅,必须与高拱势成水火,这样才能坚决阻止高拱起复……”这种事只要首辅的态度坚决,即使皇帝也无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怪不得徐阁老坚决不会换人呢。”
“是啊。”王寅点头道:“大人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咱们先说张居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个困扰,就是自己必须按照徐阶制定的路线行进,不能逾越半步,只能做一个合乎规矩的继承人。师相既要他交投名状、又要他循规蹈矩,这两件事都令人不快,张居正该如何抉择呢?”说着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还记得咱们曾经总结过的吗?”
“当然不会忘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制定对策时,都要考虑三要点:一个是面子,一个是良心,一个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有面子、有良心、有利益;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其每一步行动,都会不断地在权衡面子、良心和利益这三要点。而其方法就是,处理好形象与实惠的关系,以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
“现在看来,张居正也是深谙其中三味的。”王寅有些感慨道:“如今徐阶虽然退隐幕后,很多人不明就里,但当高拱轰然倒塌后,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因为除了首辅大人,谁也没这个能力拱倒高阁老。”顿一顿道:“虽然结果必然如此,但在一位重臣没有犯大错误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与首辅不和,便将其驱逐,这肯定会引起非议,估计皇帝那里也会有看法的。”
“作为张居正,帮着徐阶驱逐高拱,其实得不着什么好处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齿的危险。因为徐阶之前的一系列举措,固然将他牢牢地绑在身上,但也使其继承人的身份,变得板上钉钉了。这就好比皇储之于皇帝,皇储做得再好,皇帝也不可能主动逊位,反而做多错多……所以,这种既没有面子、又对不起良心、更没什么利益的事情,张居正是不会去做的。”王寅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不由觉着,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唯一的障碍在于,徐阶对他恩重如山,违背徐阶的心意,未免辜负了师相的恩情。不过官场中的感情,实在太脆弱了,在很多人看来,与权力比起来,重如泰山的恩情,不一定比一张纸厚。所以也不是什么障碍。”
“这么说张居正不打算作帮凶了?”沈默沉吟道:“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师对着干。”
“这就是张居正今晚找你的目地啊。”王寅叹道:“他向大人透露底细,知道以大人的为人,必然会如实告知高新郑;与此同时,他再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张居正很为难,很尽力地在调解两相矛盾的感觉,这样大家对他的印象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还会变好,以为他是个心怀公道、勉力调和的好人呢;再从长远看,万一将来高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念着这私下报信的情分,也不会太为难他啊“
“让先生一分解,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其实沈默也是这样以为,但他从来都将出谋划策之功,让与几位幕僚,自己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呵呵……”王寅其实明白沈默这小把戏,但他很是受用,因为这正是东家仁厚的表现啊。于是他继续为沈默分析道:“综合张居正的处境,我认为今天晚上,他与大人开诚布公,不管内心深处作何感想,其实是释放善意的信号,他有和大人联手的意思。”王寅接着道:“看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对手不是大人,而葛守礼、赵贞吉这样的老臣,才是他眼前必须征服的高峰。甚至再大胆猜想,恐怕现在的徐阶,在张居正的心目中,也已经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导师和保护人,而是他独立自主、施展宏伟抱负的障碍了。”
“是啊,”沈默自嘲笑道:“也许在他看来,既然徐阁老要扶他上位,那必然要将我这种挡在前面的逐出内阁,所以根本用不着和我发生冲突……估计只要我不再威胁他的地位,他会很愿意和我联手,一起做一些事情的。”说着挠挠鼻翼道:“毕竟在大家眼里,我还算是个干吏吧。”
“那是当然,大人可称得上年轻有为的第一干臣。”王寅很没诚意的拍个马屁,说着笑起来道:“张居正确实好算计啊,他给自己选了一条,%138看书网%着故意停下来,看着沈默道:“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断,而且并不完美,请问大人问题出在哪里?”
“好吧,设身处地想想,有一点,我觉着不太明智。”沈默微微摇头道:“徐阁老是何等人也?论权谋百年来独占鳌头。我们后辈这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张太岳就算装得再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王寅眼中精光闪现道:“大人果然一语中的,如果推断成立,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阶的反应……不过就像儿子总认为父亲会原谅自己,徐阶对他太好了,他若认为徐阶可以容忍这种程度的阳奉阴违,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如此一来,推断仍旧成立?”沈默给王寅斟茶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王寅笑起来,沈默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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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张居正,我们该怎么办?”沈默感到茶味已经有些淡了,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便不在意了。轻叹一声道:“我还是高估了师生情分啊……”
王寅心中叹一声,看来高拱的命运,让沈默有物伤其类之感。这次高拱出事,虽然主因是徐阶排除异己,但也有为继承人扫清道路之意。如果正常发展下去,估计他把高拱郭朴等人撵个七七八八之后,差不多就该把沈默也弄出内阁了。
偏偏沈默绝不能离开内阁,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离开,那样会使他远离权力中心,严重偏离预定的计划的。这时候该怎么办?如何能摆脱被驱逐的命运,就成了沈默必须解决的头等问题。
王寅没有立即回答沈默,而是把自己早些时候看的书,递给了他。
沈默一看,轻声道:“《柳河东集》?”
“里面有一组寓言,”王寅道:“叫《三戒》。”
沈默点点头,信手翻到那一页,便见三篇文章曰《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
“其中第二篇,”王寅微眯着眼道:“大人不妨读一下。”
“黔之驴……”这是沈默上辈子就倒背如流的短文,但没废话,依着他的意思,轻声诵读起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日:“技止此耳“因跳踉大瞰,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很短,很快就读完了。
王寅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这就是我给你出的好主意。”
沈默凝神一想,顿时了悟,展颜笑道:“端的是好主意”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其实说穿的话,道理也很简单……那可怜的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它其实是死于自己的盲动。不信请看老虎的心理,一开始以为它是神,不敢靠近。这个时候驴子是很安全的。只要它保持这种局面就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偏偏驴子要逞能,要大叫,要用蹄子踢,于是把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本事全透露给老虎了。老虎心里有了底,当然就不再害怕,三下五除二就把驴子吃了下去。
所以,在面对强大的老虎的时候,驴子最有力的武器是利用对方的不了解,保持沉默,坚决不可轻举妄动。
同样道理,在内阁角力中,徐阶自然是老虎,沈默的角色就相当于那黔之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但徐阶其实对沈默也是有顾忌的……一来,沈默是有功之臣,又是他的学生,这就使徐阶不能用对付高拱的方法来对付他,否则让人齿寒;同时,徐阶对沈默的真实实力,也一直看不太清楚,因为沈默几乎从不动用自己的人脉……当然那些关系明摆着的除外。所以到底徐党中有多少沈党?朝中又有多少沈默的支持者?徐阶只知道必然有不少,但到底多少?他也说不清。
还有沈默在东南到底有多大影响力?能不能赶上他在苏州的一半,那些督抚又有多少听他的指挥?这在沈默没有做出大反击之前,徐阶是看不清的。
更有甚者,沈默当初可查办过徐家的案子,对徐家的情况,到底掌握多少?还留没留着当初的罪证?虽然他言之凿凿,说全都销毁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留有后手呢?
这种情况下,面对着生性谨慎的徐阁老,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动,只有不妄动才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使对手看不清自己,从而不敢轻易采取攻击措施……这样至少可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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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虽巧妙,但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老虎?”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的行为,无形中有一个好处,也许会使徐阁老放过大人。”王寅道:“没有领导者喜欢不受控制的下属,如果又不能再换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强大的对手,让两人展开竞争,这样两人就都得乖乖听话了。”
“具体策略就是三招,一是多照面,不能躲着。躲着反而显得心虚胆小、底气不足。哪怕心里再担心,表面上也要大大方方、若无其事。要在各种场合多照面,让大家看见你的平稳镇定。这是一种左右局势的无声力量。”
“二是要更投入,越是在这种敏感时期,越是不能魂不守舍。和上级、平级、下级要多谈工作、多沟通,要表现出你对危机的不敏感,和对自己工作的投入。”
“三是不要求情。如果徐阶找大人谈话,多半是为高拱的事情。大人不要慌,要多谈自己对兵部相关事务的成就和体会,同时谈谈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恳请批评指正,最后把自己遇到的困难摆出来,请他帮着解决、给予支持。切记不要为自己求情,更不要为高拱或者其他任何人求情,私下也不要搞小动作。这些小动作相当于驴子出腿,不会取得什么效果,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弱点,激怒了老虎。”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王寅最后沉声道:“要想永绝后患,只有把老虎打死但对付徐阶,阴谋是不管用的,要用阳谋就像杨某人所作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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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悦宾楼一会后,沈默和张居正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虽然都把对方当成是未来的对手,但他们都认识到,在目前这种大佬凶猛过招、朝中巨*滔天的时刻,对彼此来说最佳的选择,乃是暂且放下矛盾,彼此合作,共度时艰。
一是因为他们对自身实力的清醒认识——比起那些根深蒂固的老头子来,两人的实力还是弱了……张居正自不消提,就连沈默,虽然党羽众多,无奈根基尚浅,麾下众人徒有潜力、却无实力,平时看着还好,但真到了这种比拼内力的时候,实在不够看。
二是因为他们共同的处境,徐阶提拔两人入阁,其实是希望他们能帮着对付高拱的,然而两人对高拱的印象都不错,更不想因此得罪了皇帝。同时,他们又因为不同的原因,感受到了来自徐阶的强大压力,使他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出路何在,何时能实现抱负?
在强大压力下,两人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然而两人皆是一世之杰,谁也不会甘居从属的位置,这就导致这种同盟关系,是松散的各自为政,是基本靠猜的各怀鬼胎——甚至连结盟本身,都是心照不宣的,谁也没说过要和对方‘联手’之类的话,只能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去猜测判断其真实意图。
两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决定了,这是一场天才间的游戏。你必须和对方保持同样的智慧,才能做到共同进退、相互照应,如果你的心智不及对方,就有可能被牵着鼻子走,成了人家的垫脚石、挡箭牌,甚至被卖了,还会帮人家数钱……
现在,张居正第一次表露了他的态度——对于徐阶和高拱之间的争斗,他不觉得这是麻烦。恰恰相反,很可能在张居正看来,这是件大好事。因为二虎相争、必然是一死一伤。说白了,最好是两人连同他们各自的同党,都卷铺盖回家如此,毋须劳咱们费神,横在前面的两座大山一下子都搬走了。
在张居正看来,这没有损害,只会带来利益……徐阶下台,需要自己来照顾他的晚年,必然要将大部分实力转交给自己,这样自己这个末位阁老,靠着丁未科同年的帮衬,就有了和沈默掰一掰手腕的能力,到时候无论是战是和,都距离最终胜利更近了不是
听了张居正的话,沈默当时只是淡淡一笑,坐回轿子里,他才皱起了眉头……张居正那番表态,其实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是半真半假,他不相信张居正能天真的认为,皇帝会放徐阶和高拱同时离去……大明还要不要治国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两人同时离开,‘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也轮不到自己和张居正两只小猴子……赵贞吉、葛守礼等起复老臣,可在那里虎视眈眈呢,恐怕获利最大的,将会是他们。
当然沈默不会觉着张居正不切实际,毕竟他作为徐阶继承人,有把一切往好处想的权利。但自己的处境比他艰难多了,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改善在徐阶心中的印象,那么等着高拱一去,自己很可能将成为徐阶下一个暗算的目标……而以他对局势的判断,这种可能性十分之大。
该怎么做?沈默是有办法的,有些他已经做了,有些他还没做,他还想再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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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三月三到了。
目前暂摄部务的李春芳,十分重视这次聚会,虽然内阁进入繁忙时期,但他还是特意放假半天,让一干司直郎和中书舍人全都回家待着,以便二位国老能敞开心扉,争取把问题都解决了……在李阁老看来,当前之下,没有比内阁恢复秩序,更重要的事了。
这天上午,他也什么都不干了,亲自跟厨房敲定了菜单,半数松江菜、半数河南菜,保证二位国老眼前,都是自己的家乡菜。又监督着杂役们把食堂重新布置一遍……原先的红色提花地毯卷起来,换上使人心情平静的湖蓝色地毯,桌上多摆些使人愉快的鲜花绿叶,绞尽脑汁想为这次重要的聚餐,创造最好的客观条件。
辰时一过,他就催促沈默几个,分头去请徐阶、高拱和郭朴前来赴宴。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沈默把郭朴请来了。李春芳和郭朴的关系不错,两人见面还打趣了几句,然后李春芳便开始婆婆妈**,请郭朴待会儿务必帮忙说合二位阁老……言外之意,你可别起哄架秧子,光帮倒忙啊
听了李春芳的请求,郭朴苦笑道:“高阁老那脾气,你还不知道?真要是发作起来,神仙也劝不住啊”
“那就不给他发作的机会,”李春芳看看沈默道:“咱们大家一起努力,争取把他的火气压住。”
郭朴一听就不高兴了,似笑非笑道:“为什么不压徐阁老?”
“徐阁老是好脾气的。”李春芳笑道:“所以咱们得多照顾急性子。”
这么一说,郭朴也不便发作了,便坐在那里喝茶,与沈默闲聊道:“听说江南最近和王国光处的不错?”
“呵呵……”沈默低头吹吹茶杯的热气,心中快速转念,觉着郭朴这话别有深意,便含糊道:“唉,王部堂最近不顺,我倒是经常开导他。”
“是啊。”郭朴点点头道:“他是个理庶政的好手,却从没碰过戎政,把他放在兵部,不别扭就怪了。”
李春芳看了郭朴一眼道:“万事开头难嘛,有王崇古几个辅佐着,相信王疏庵很快就会上手的。”今天的主题是‘万事和为贵’,他不希望郭朴冷嘲暗讽徐阁老。
郭朴撇撇嘴,看看沈默道:“得,改天上我那,咱们关起门来随便聊。”
沈默笑着点点头,李春芳无奈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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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午时,李春芳就坐不住了,亲自去会极门口候着,沈默和郭朴也只好跟上,三人等了一刻钟,见张居正伴着一具肩舆从宫门处缓缓走来。
李春芳登时就懵了,嘴唇哆嗦道:“高阁老怎么还没到?这可如何是好?”让徐阶看到,高拱竟比自己还大牌,肯定要不高兴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默轻咳一声道:“咱们迎迎去。”
“嗯。”李春芳只好把心事收起来,摆出一脸的笑容,带着沈默两个,朝着那肩舆迎了过去。
“卑职等恭迎元翁”远远的,李春芳就拱起了手:“您老近来贵体可好?”
“好,好……”徐阶已经看到,出迎的人中,没有高拱和陈以勤,本来满脸的笑容顿时去了一半,有些皮笑肉不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瞧您说的。”沈默笑着搀扶着徐阶下了抬舆,笑容真诚道:“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似笑非笑的站定。
“怎么会呢,这些天您不在,咱们都想掉了魂儿似的……”沈默笑着接话道:“天下人都盼着老师永保安康,百姓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听了这话,徐阶大感受用,拍拍沈默的手道:“将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人……”言外之意,现在还得靠老夫。
一行人说着话进了内阁,在食堂中坐定说,喝茶说话,因是为了哄徐阶开怀,几位阁臣都撇开了面子,一唱一和的插科打诨讲笑话,倒也其乐融融。徐阶在家里憋得久了,今日重回内阁,又见阁员们比往常还要奉承自己,他真是如鱼得水,欢畅愉悦。听别人讲笑话,他也技痒道:“最近听了个四喜诗,蛮有意思的。”见众人做洗耳恭听状,他便吟道:“说是,头一喜,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他乡遇故知;第三喜,洞房花烛夜;第四喜,金榜挂名时……”说完之后,见众人一脸木然,他有些抓瞎道:“怎么,不好笑吗?”
“呃,哈哈哈……”众人捧腹笑起来,道:“真太好笑了……”心中却哀鸣道:这四喜诗好不好已经流行十几年了,怎么这老大爷才听说呢?
见徐阶有些尴尬,张居正赶紧出来圆场道:“我还听说,有个‘四更喜’。”
“怎么讲?”众人来了兴趣。
“每一句前头加上二字。”张居正道:“曰,十年;曰,万里;曰,和尚;曰、教官。”所谓教官,就是海瑞最初担任的职务,向来由屡试不第的老举人担任,仍然有资格参加会试。
“哦……”李春芳便按照张居正说得,吟一遍道:“头一喜,十年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万里他乡遇故知;第三喜,和尚洞房花烛夜,第四喜,教官金榜挂名时。”众人闻言捧腹大笑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可比上次真多了。
“我也听说过,一个‘四最喜’。”沈默也笑着凑趣道:“似乎比太岳兄的那个还进一步。”
“快讲快讲。”众人一起催促道。
“说是在那七字之下,再增加五个字。”沈默道:“曰,十年久旱逢甘雨,甘雨又带珠;万里他乡遇故知,故知为所欢;和尚洞房花烛夜,娇娘乃公主;教官状金榜挂名时,一举中状元……”
“确实是最欢喜,无以复加了。”众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什么呢,这么欢乐?”食堂里其乐融融,门口处传来陈以勤的声音道。
众人止住笑,循声望去,便见陈以勤伴着高胡子,站在了门口。
除了徐阶,赶紧都起身相迎,把高拱请进了屋里,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高拱进来后,始终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意,气氛自然怪异起来,再不复方才的欢乐了。
“方才讲什么笑话呢?”为了活跃气氛,陈以勤又问了一遍。
李春芳便把三首诗给他复述一遍。
“果然有趣啊……”陈以勤笑得花枝乱颤,问高拱道:“是不是啊,新郑公。”
“确实有趣,”高拱笑得不阴不阳道:“我好像也听过一个版本。”
“哦?难道还能更欢乐?”众人全都好奇道。
“那到不是,而是改四喜为四悲。”高拱淡淡道。
“同样有趣,快讲来听听。”众人催促道。
“太悲了,还是不说了吧。”高拱卖起了关子道。
“讲,只管讲。”他越这样说,大伙儿还越愿意听。
“那好,听着。”高拱沉声道:“第一悲,雨中冰雹损稼秧。”
“确实够悲的,”众人笑道:“那第二悲呢?”
“故知乃是索债人。”高拱又道。
“哈哈哈……”众人笑得十分欢乐,点头道:“不错不错,够悲的,那第三悲呢?”
“花烛娶得石女郎。”高拱接着道。
“呵呵呵……”众人的笑容顿时暧昧起来,笑道:“天下之悲莫过于此啊。”
“不对,前三悲加起来,也比不过这第四悲。”高拱啜口茶,看一眼徐阶道。
“快讲快讲。”众人的兴致被高高吊起道。徐阶瞳孔一缩,感觉有些不妙,但忍住什么都没说。
“听好了,这第四悲是……”高拱慢悠悠道:“主考偏偏是哥哥。”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一个个表情怪异起来,分明是想笑不敢笑,忍着又难受的样子。
徐阶的脸上阴云密布、表情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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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句话把气氛就搅黄了,高拱表情欠揍道:“看,我说不说吧,说了你们又不爱听。”
“哼……”徐阶闷哼一声,表示严重的不满,但他自重身份,不会当场跟高拱翻脸。
“呵呵,说笑的,说笑的,做不得真的。”李春芳赶紧叫传菜,不让高拱再说下去。
待菜肴上来,李春芳敬酒道:“今天是西王母诞辰,咱们内阁也趁机偷闲坐坐,别看咱们整天见面,但真正坐下来说说话,喝喝酒的机会还真不多……这第一杯酒,敬皇上圣躬安康,万寿无疆。”众人满饮此杯。
第二杯酒,李春芳又提议祝徐阶松鹤延年,长命百岁。
第三杯,再祝内阁和睦,亲如一家。
待他领了三杯酒,沈默、张居正等人也跟着敬酒,都表达了希望内阁安宁、二位大佬和好的愿望。
等所有人都敬过酒,众阁臣都有些微醺了,高拱更是满脸通红,甚至连眼珠子都发红了。但他仍然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听同僚争先用溢美之词巴结徐阶,不由冷笑出声来。
“高相要说两句。”李春芳也有酒了,笑问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相逢一笑泯……什么来着?”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拱,心说您老就服个软,赶紧把这一关过了吧。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高拱咧嘴笑道:“我说了,可别嫌刺耳。”
‘感情大伙儿白费口舌了?’众人一阵挫败,心说好你个有屁就放的高肃卿,少说两句屁话,能憋爆了肚皮?
但地球人已经没法阻止高拱了,只见他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徐阶身前道:“这些日子,下官常常中夜不寐,披衣而起,拔剑四顾,想起陛下登极以来这几个月,元翁您的所作所为,我就难抑胸中不平”
徐阶坐在那里,平视看不见他的脸,仰视又太掉价,只能装作镇定的夹菜道:“你有何不平。”
“想去岁先帝驾崩,徐公你竟妄拟《遗诏》,假借先帝之口,将先帝几十年的作为尽数否定,尤其诋毁斋醮之事然而当先帝在时,你却整日拟写青词,向先帝邀宠献媚,还整日在西苑穿着道袍,光着脚,戴着香叶冠,和严嵩争着抢着给先帝护法。可当先帝甫一晏驾,你却马上态度大变,竟想用鞭笞先帝的方法,来给自己洗白难道那些事情不都是你支持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指摘先帝呢?”
见高拱借着酒劲儿,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透露出来,众人无不变了脸色,赶紧劝道:“高阁老喝醉了,少说两句吧。”
“放屁,我没何罪”高拱瞪一眼李春芳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揣着明白装糊涂,鳖蛋一个”
“得……”李春芳缩缩脖子,小声嘟囔道:“我成王八蛋了。”他的本意是,不惜自嘲,给高拱个台阶下。
“谁管你个王八蛋”高拱看都不看李春芳,两眼直盯着徐阶,接着道:“现在,你又广结言路,不惜国体也要讨好科道,为的是将其收为鹰犬,然后用来驱逐裕邸旧臣,元翁,阁老、百官呈送的救时良相啊,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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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还有一章,写不完俺不困了……不过大家就不要等了明早验收吧。
.“你到底是何居心!”伴着高拱的大声质问,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噼里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点。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黑云压城,天昏地暗了。
但屋里的众位阁老,却没有一个往外看的,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彻底撕破面皮的徐阶和高拱的身上,他们知道,大明的朝堂格局,已经要无可逆转的发生大变了。
徐阶仍在夹菜往口中送,过了好久才停下箸,拿起口布擦擦嘴,方才沉声道:“新郑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说我广结言路,操纵他们驱逐裕邸旧人,可你高新郑是我引荐入阁的,裕邸五位师傅,现在有四个都成为大学士,如果我要驱逐藩邸旧人,何苦还要请你们入阁?”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高拱一时语塞。
见他不语,徐阶趁热打铁道:“况且言路人多口杂,数百御史、给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安能一一而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顿一顿,语调带着嘲讽道:“若果真可以做到的话,你为什么让我独美,也一起结好言路嘛!”
高拱想不到徐阶的反击如此犀利,这是两人共事以来所仅见的。显然,要么徐阶一直深藏不露,在这关键时刻才峥嵘毕现;要么就是他这番话,已经构思良久了,就等着他发问呢。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徐阁老,阴重不泄,的美名,果然不是虚传。
正在愣神间,徐阶也站了起来,虽然个子比高拱矮了半头,但气势上却完全压倒后者,只听他乘胜追击道:“至于遗诏之事,先帝对我恩重如山,我徐阶是绝对不会背叛先帝的”我之所以要那样写”不过是为了给先帝收拾人心,使拨乱反正的恩典,自先帝而出罢了。是有所冒犯先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名声着想!悠悠众口堵不住,只能让他们无话可说啊!”
“真是舌粲莲花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冷笑连连道:“按你这样一说,怕是当年的逢君之恶,也全都成了虚与委蛇,不得已而为之喽!荒谬!”
“不”徐阶却不着恼,而是冷静道:“高公指责我曾经为先帝写青词,还主动协助皇上修瞧,不错,这是我的错误……”众人正在惊奇于徐阁老缘何突然承认错误,却听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嘲讽对高拱道:“但是你难道忘记了?自己也曾踊跃想要帮着皇上修炼,只是没资格被挤下来而已。”
“一派胡言!”高拱恼羞成怒道:“徐阁老,你诽谤我可有证据?!”
“证据么”似乎还真有哩……”徐阶拍拍脑壳,带和淡淡的戏谑对高拱道:“当年我还兼任礼部尚书时,先帝有一次以密札为我,说:“高拱上书恳请,愿得效力于斋瞧事,可许否?,这封密札现还在老夫手中呢,公想拿出来温习吗?”
徐阶的语调依旧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话语间的内容,却是对高拱最好的回击一其实他这话里,有偷换概念之嫌,如果真要为先帝“收拾人心”那就不要搞得举世皆知。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遗诏,是你徐阶的大作,他们只会感激你徐阶,怎会感激嘉靖呢?所以高拱说他,靠贬抑先帝以自救”并算是不冤枉。然而徐阶有着高超的骂战技巧,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开始揭高拱的短,爆出一段高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陈年秘辛,结果让高拱羞赧之下”嗫喏不能言。唯恐其再说出什么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事儿,只能败下阵来……,这一场首辅和次辅间的短兵相接”以次辅气势汹汹而来、主动挑衅在先,却以首辅连消带打、大获全胜告终,显然两人的实力差距,几乎是全方位的……
虽然一通炮火,把高拱炸得外焦里嫩,但徐阶也是一样的颜面扫地……,堂堂内阁首辅、大明宰相,竟然被自己的副手当众羞辱,不管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将受到极大的损害。所以徐阶在把高拱打翻之后,反倒自个像被人爆了菊花一样,满脸苦涩的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样不发的走出食堂,步履沉重而缓慢。
这场可谓大明最高规格的吵架,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又如爆炸一般猛烈而短暂……在高拱发难之后,徐阶“砰砰砰,几句就完成了逆转、锁定了胜局,以至于在场众人都没来得及劝一句,待到徐阶快走出食堂,张居正和李春芳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几位晚了一步,也不好一股脑都出去,便在那里守着高拱,唯恐他出什么事儿……,高阁老一直以来,都是以直臣、铮臣的面貌示人,现在却被徐阶一下子打翻了形象,在人们心中,必然顿时猥琐、虚伪起来。这叫视名声为生命的高阁老,情何以堪啊!高拱倒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还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受到刺激也不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恶,他其实对今日的会餐也是有期许的,实指望着双方能在皇帝的恳请下,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驴,哪怕以后二位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呢,但只要高拱在,就比不在强。所以那天他尽力劝说,感觉高拱也心动了,颇有和解的诚意…………何况就算不想和解,也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间的战争,向来是由马仔在前面拼杀,大佬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就像徐阶一直以来所作的,哪怕打得再激烈,大佬们也不会亲自上阵的。一来是不能失了体面,“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总是阵上亡”一旦你亲自上了阵,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颜面扫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阶这样;二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上的斗争,没什么你死我活,大都以打倒对方为目的,而且风云变幻极快,也许上一刻还是对手,下一刻却又变成盟友,敌我转换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大佬们置身事外,将来再,有志一同,时”也不至于太尴尬:最后,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就算战败了,也能有个体面的收场不是毗现在高拱却打破了规矩,自己扛着炸药包就上了,只能用昏了头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昏了头呢?,沈默皱着眉头,低声问一旁的陈以勤道:“怎么搞的?前天还好好的呢。”
“我怎么知道,……陈以勤也郁闷得一塌糊涂,压低声音道:“我一到他家,就吃了个下马威,高阁老说是坚决不来,我好说歹说,他都黑着脸不理我,被我说烦了,就躲到后院待着。我也不能走啊,只能在那干耗着,一直待到午时一刻”我心说,肯定不会来了。便让管家跟他带个话,自己先回来吧。谁知不一会儿,高福出来,说老爷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着摇头苦笑道:“这次高公倒没再别扭,很快出来相见,上轿前,我说了句“咱得赶紧,不然要晚了。,他却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午时三刻指定到”我当时光顾着赶路了”也没往别处想,现在一寻思,午时三刻是啥时辰?他分明是要来拼命啊!”
见陈以勤郁闷的使劲挤眼,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两纠氐声说着话,那边郭朴也把高拱的魂儿叫回来了,这时李春芳从外面进来,就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可见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拱手深深一躬道:“阁老,您是我的前辈,上司,从哪头论,都轮不着我说你,但现在我要斗胆说几句。今儿这事儿,是您的不是,内阁乃朝廷首脑,一日也乱不得,但您和元辅一撂挑子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们几个那是度日如年,虽然殚精竭虑,却仍是搞得一塌糊涂…“阁老,国家不能没有一个安宁的内阁,内阁不能没有您和首辅的琴瑟相和啊!”顿一顿,又道:“您常说,皇上信任内阁,我们更应当担起责任,为皇上分忧。但现在内阁非但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成了皇上的烦恼。
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道手谕下来,无不是询问二位的近况,让圣心忧虑至此,阁老,下官再放肆的说一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乱了分寸,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药,竟然把一顿子邪火在这里发泄。更郁闷的是,发泄之后,竟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胸中如一团乱草,让他想要大声嘶喊,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话,每一句都像一块大石,重重压在他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见高拱仍然在那发木,李春芳面色一沉,竟然一撩官袍下襟,给他跪下了:“阁老,算我求你了行吗?徐阁老被我们劝住了,张太岳陪着他的值房里呢,您就去道个歉,服个软,咱们好歹好歹把这关过去再说暂…”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赶紧去扶起李春芳,见他已经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温和的大学生,已经被最近的鸡飞狗跳,折磨的几近崩溃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当事人心里的郁卒,就更不消提了;而内阁尚且如此,整个北京官场,又该是如何的浮躁混乱?
沈默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成他是高拱,已然撕破脸了,就必然不会再低下头,让对方二番羞辱。那样做,除了自取其辱,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高拱方寸大乱,竟然在李春芳的劝说下点头了,木然的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外走。
沈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拦住他不让去,只能定定站在那里,看着那略显佝偻的高大背影,他心中满是悲怆,高肃卿英雄大器,竟自讨其辱到这个份儿上!失败…………已是注定的了。
突然感到面上有些冰凉,沈默随手一抹”似乎是倏然飞进来的雨滴,但为何又有些温热?
高拱到底是怎么和徐阶道歉的,两人之间说了什么…………沈默一点都不想知道。其他阁员都守在首辅值房门外,只有他站在对面的回廊下,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活剧。之前一直心有幻想,但现在他终于醒悟,高拱失败了,自己的挡箭牌没有了!
没有时间为高拱伤感,他的大脑开始飞快的旋转,早就备好的几套预案,到底该采取哪一套,是否还要修改,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思考,所以他暂时成为了旁观者。一直到高拱和徐阶从值房中出来,他才重新走了过去。
二位阁老的脸上,仍然阴云密布,只是在嘴上安抚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几位阁臣也只好附和道:“没事了,没事了……”
能没事儿了吗?这又不是小孩吵架”回头就忘,恐怕一辈子都抚不平今日的创伤吧。徐阶和高拱都感觉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于是前后脚的打道回府,郭朴也跟着走了。
见送走了三位阁老,内阁中还是原先那四位阁员。感情这场苦心策划的和解宴,非但没有起作用,反而让情况雪上加霜了。李春芳满腹都是疲惫郁闷”罕见的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院子。
“这都什么事儿啊……”陈以勤也摇摇头,走进内阁去了。
会极门下,只剩下沈默和张居正两个。两人静静的站在门房下,雨一直下”气氛不太融哈……,张居正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刚要说,咱也回去吧。却见沈默两眼紧盯着自己,他有些发毛道:“怎么这么看我?”
“你干的好事吧……”沈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漫无边际的雨幕。
“…………”张居正先是一惊,马上看向四周”才发现沈默的卫士,不知何时已经把周围保护起来了。
加上雨声漫天,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便意识到”沈默不是在求证,而是已经确信了”手是轻笑一声道:“我说过,我不想看到一切恢复原样。”说着伸手出去,感受那雨丝的冰凉道:“冬天太久了,非得一场雷雨,才能让春天早日到来!”
“小心欲速则不达。”沈默垂下眼睑道。
“行了,别装好人了,谁不知道谁……”张居正笑起来道:“徐涉的弹章,恐怕有某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吧……”
“不是。”沈默淡谈道。
“你可以不承认,因为没人会抓到你的证据”张居正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但我只相信这里,不需要证据。”
“随你怎么想””沈默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快结束这场纷争。”
“是啊……”张居正点头道:“这段时间来,科道官叫阵骂战、煽风扬焰,已使朝政停滞,士风大坏,必须马上恢复正常了……所以我才会又给高拱点了点火。”说罢,笑着看向沈默道:“现在是不是觉着,我比你要高明一点点呢?
“未必。”沈默嘴角上扬道:“你是浑水摸鱼,我是火中取粟,难度本来就不同,何况,你就赢定了么?”
“那好,咱们走着瞧。”张居正十分享受这种高手对弈的感觉,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笑道:“倒要看看你,将会如何出招。”
“不会让你失望的。”沈默一伸手,接过侍卫递上的雨伞,便走进漫天雨幕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张居正的神情有些凝重,看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本以为,通过那么隐秘的渠道,让高拱知道了徐阶的决心和后手,既可以让高拱感激自己,又能促进结果早些出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老师那里继续当好学生。
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别人,沈默一下就能猜到真相,恐怕老师也能猜到吧?
又转念一想,未必,毕竟沈默也纯靠猜的,在这个乱糟糟的大混斗时代,人人都是嫌疑犯,死不了人的。
这样一想,他又放下心来,想道:“徐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呢?,张居正更没有证据,只是有些怀疑,方才被沈默揭穿了老底,不愿示弱,所以才说出来,但沈默的反应,还是让他无从判断,到底是谁干的呢?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张居正也回去值房了,高大的会极门下,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雨乒,却带不走那浓重的阴谋气息……!~![(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下)
虽然迫于万般无奈,皇帝批准了高拱归乡养疾,但他不会让老师孑然而去,本想以最高规格礼送高拱回乡,然而徐阶劝谏说,这样会让他更加招人嫉恨,这才作罢。尽管如此,仍是赐金币、驰驿,遣行人导行,完全是硕德老臣致仕的规格。
让高拱如此体面收场,徐阶不太满意,那些言官更不满意,是以很快放出话来,谁要在高拱离京那天,敢去送相送,就是铁杆高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攻击的目标其气焰之嚣张,令人侧目。
然而现今的他们,确实有资本放这个狠话,试想连帝师高拱都败下阵来,这天下谁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到了五月十六,高拱启程那天,果然没有人敢来相送。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将胡同封锁了,街坊们只能从门缝里,巴望着高拱一家人、两辆车,凄凉萧索的离开了京城最里最寒酸的相府。
就在高拱的座车快要离开巷子时,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大喊一声道:“高阁老走好啊……”街巷里很快有许多人呼应道:“阁老长命百岁……”“阁老别忘了咱们啊……”畏惧锦衣卫的yin威,街坊们不敢出来相送,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高拱却仿佛毫无所觉,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
老妻坐在他的对面,满脸担忧的望着自家老爷,这几个月来,他所遭受的折磨,足以将十个人疯掉了,她真担心他一离开京城,就会撑不住倒下。
直到马车离开了胡同,上了人声嘈杂的大街,高拱才睁开眼,便看到了老妻忧虑的表情,心中升起一团歉意道:“唉,这些天让你跟着担心了。”
“我是干着急,急不死人,”高夫人摇头道:“倒是老爷,你可要想开些啊……”
“呵呵……”高拱捋着凌乱的大胡子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江南说的对,这次我败得不冤,明明实力远不如人,还妄自尊大,到处得罪人;条件还不具备,就整天喊着兴革改制,只争朝夕,谁愿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没有徐阶,老夫这脾气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爷说的我不太懂,”见丈夫有心情说话,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这些日子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都要担心死了。如此看来,不当这没白没黑、累死累活、还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大学士,也还真是件好事:“看来还是沈大人有灵丹妙药,竟一下就治了老爷的心病。”
“灵丹妙药,不错。”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缓缓点头道:“他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要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顿一顿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徐阶谁也都不过,我留在京里就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回到新郑老家,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呢。虽然他徐阶现在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几年过后,他又会变成怎样呢?一旦他犯了错,我的机会又来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这本是常识,可笑我还得让人点拨,又焉能不败呢?”
听高拱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意思,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里有什么好的?就不能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妇人之见”高拱眉毛一扬,高夫人马上噤声,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使脾气呢?为了掩饰尴尬,他挑起车帘,回望着远处红墙碧瓦的巍峨皇宫,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虽然沈默对他做出了承诺,他也相信沈默一诺千金的信用,然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已经让他明白,许多事,就连皇帝也说了不算。再说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颜,就算沈默愿意自己回来,别人呢?官场上人情比纸薄,他可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同年,竟然没有一个来送自己的,将来谁还会希望自己回来?
虽然说是想开了,然而踌躅满志的堂堂帝师,竟如此落寞离京,他心里焉能不满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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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的北京,已是盛夏了。刚出门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毒辣,是以高拱夫妇还能安之若素,然而马车出了正阳门不久,便已是骄阳似火了,毒辣的日光把树叶子都晒得蔫蔫的,知了躲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的叫着‘热啊,热啊……’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夫妇俩乘坐的马车,燠热的如同蒸笼一般。车厢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高拱一身青纱道袍皂巾的穿戴,也全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仍然咬牙端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苦了他的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哪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老管家高福经验吩咐,预先让她服下几粒仁丹,又让丫鬟隔一会儿便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就这么苦捱着赶路,大约到了午牌时分,两辆车,二十余骑人马,才堪堪赶了十里路,来到京郊一处叫京南驿的小集镇上。
便见路边树荫下,立着个两个男子,一个侍卫打扮,一个管家装束,一见到马车过来,两人赶紧上前,一起恭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高相。”
高拱认识他们,一个是沈默的护卫胡勇,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这两人怎么凑一起了?
见高拱面露不解,游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驿略备薄酒,为阁老饯行,怕您一行走过了,故而让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热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锦衣卫的小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看看他什么意思。
那小校却极好说话,笑道:“正午头了,本就该打尖,也让老夫人歇歇脚。”
“早为诸位也摆下了酒席,”游七侧身恭请道:“请阁老这边来。”
京南驿镇,顾名思义,是因为镇上有个京南驿,后来才慢慢发展成集镇的,这个驿站就在镇中央。高拱和老伴来到驿站,听说他们俩还没到,就在偏厅里略坐了片刻,吃了几片井水镇的西瓜,喝了些绿豆汤,降了降暑气,便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高拱想了想,还是起身相迎,便见沈默和张居正联袂而来,这两人都穿着云素绸的夏袍,露着一截白纱中单的领子,显得干爽利索,上下不见一点汗渍,端的是仪表不凡,气蕴丰凝,仿佛两个富贵王公一般。
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日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
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然而现在,当高拱要从舞台谢幕时,那种种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当初那份珍贵的友情,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荡:
当时他们还不是高官显贵,只是在国子监中坐着冷板凳,然而他们都怀着鸿鹄之志,都梦想着挽狂澜于既倒,做出一番事业。又彼此欣赏、相互吸引着,久而久之,成了要好的朋友。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风之中的高拱,面对国子监的森森古槐感慨万千,对站在身边的沈默和张居正说:‘二位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于危难中力挽狂澜、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仍在胸中,然而首倡者高拱却黯然下课,沈默和张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壮志不得舒展,甚至随时可能会步上高拱的后尘……
一时间,气氛惆怅忧伤,三人眉宇间都拧着化不开的心事,都沉默不语。良久,张居正拿起根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在那叮叮的伴奏声中,低声唱道:‘无可奈何,不如归去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里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高堂之上,伏几多吮血豺虎?御阶之前,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归去耶,归去耶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江湖弄扁舟,待到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张居正唱的投入,待把一个‘愁’字吐出,已是荡气回肠,虎目通红了。
另外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是啊,如果官场的环境再这样恶化下去,什么改革、什么创举都进行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贤臣国士‘无可奈何、只能归去’。
但是就这样失去希望吗?张居正显然没有,他的歌词中隐含着,请高拱不要灰心,暂时隐居林下,等到时机出现,再东山再起,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毕竟是豪杰了得,见两个老弟都对自己没有丧失信心,也眉头一扬,颓废尽扫,朗声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叔大、拙言,我们虽然都遇到了些挫折,但不能颓废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兴制改革,中兴大明的理想就不会磨灭”说着饱含热泪的紧紧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道:“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沈默和张居正紧紧反握住高拱的手,一齐低声和道。
“来,我敬你们一碗”高拱放开手,拿起酒坛为他俩往白瓷碗里倒上酒,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后会有期,请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志向,多苦多难,也不要放弃”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干”沈默和张居正端起酒碗,和他满饮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将满满一碗白酒饮下,一抹胡须上的酒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就此别过,二位要努力呦,老夫期待着三阳开泰的那一天”
“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负君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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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回京,高拱继续他返乡的行程,离开京南驿不久,那锦衣卫小校来到马车边上,朝高拱一抱拳,道:“这里有封信,是沈阁老给高相的。”
“哦……”高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沈默一直和张居正在一起,确实没机会给自己,便接过来,果然是沈默的笔迹,打开一看。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嘱,上面说,您这次没有被彻底打倒,很多人心里是不甘的,鉴于国人痛打落水狗的传统,回乡后切忌放松警惕,以免祸从口出;同时多给皇帝写信,多回忆一下当年,多讲述思念之情;至于您那些党羽,必然要受到些冲击,他尽量为其周,然而必然力有不逮;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下去的还可以再上来,离京的也可以再回来,千万不要瞎打抱不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对高拱不放心。
“这小子,以为我是白痴啊……”高拱口中埋怨,心里却暖洋洋的,他知道,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样毫无忌讳的唠叨。
最后,沈默告诉他,这个锦衣卫小队,是自己侄子的亲信,完全可以信任,路上有什么小鬼跳梁,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高拱起先还不以为意,但很快就明白了沈默的苦心……原来真的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一路上途径的郡县,几乎没有一个怠慢他的,还有不少故意找他麻烦的,仿佛这样就可向首辅大人邀功一样,虽然徐阶一准不会知道。
若非有这些锦衣卫一路上为他撑腰,替他接招拆招,高拱还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才能回到新郑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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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大家不用担心,木有人能影响到我……地球人已经不能阻止我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尚书遇袭(上)
辞别了高拱,生活还要继续,沈默和张居正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永定门竟然提前关闭,一行人和许多要进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北京城门的开闭,都是有严格时间限制的,早晚雷打不动。现在却提前关门,定是有大事件发生。
为了安全起见,护卫们请二位大学士先在道旁树荫下稍坐,然后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城里从两个时辰前就戒严,好像是在抓捕什么人。
“能发生什么事?”张居正眺望着高高的城墙道。
“不知道。”沈默缓缓摇头道:“只能等等看了。”
好在运气不错,城门在最后时刻开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烦。
一进城,胡勇便去喊城门校尉过来问话:“谁在这里负责?”
“俺,”一个校尉迎过来,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咱是内阁沈阁老的护卫班头。”胡勇在马上一抱拳道:“奉命问兄弟几句话。”
“请讲请讲。”校尉心说,怪不得这么牛气呢,原来是内阁的人。
“京城有何时发生?”胡勇问道:“为何关闭城门?”
“具体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只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遇袭,然后兵马司就闭了九门,全城搜捕凶手呢。”
“什么?”胡勇吃了一惊道:“何人如此大胆,逮着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摇头道:“不过上头让开城门,兴许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个小校尉也没多少干活,便回去禀明二位大学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后,沈默和张居正都很吃惊,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袭,这真是闻所未闻呐
现在怎么办?按说应该马上会内阁去,然而此时天色渐黑,午门早就落锁,已经进不去大内了。
“先去王国光家吧……”沈默看看张居正道:“你呢?”
“虽然兵部不归我管,但王汝观是我的至交好友,”张居正沉声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好。”沈默点点头:“去王部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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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东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袭之后,家里着实乱成了一团,皇上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李春芳代表内阁前来慰问,各部的尚书也过来探视,兵部更是自两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脑全都过来了。直到日暮时分,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里,一听说二位大学士联袂而至,他赶紧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观怎么样?”张居正急切问道。
“被人打伤了头,昏厥过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脸凝重道:“不过太医已经看过了,应该没什么大碍,随时都会醒过来。”
“什么人这么大胆?”张居正瞪着眼睛问王崇古道:“竟敢袭击当朝尚书?”
“别着急,”沈默这才出声道:“进去慢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三人便进了花厅,坐下后,不待张居正问起,王崇古便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过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营巡视,然而被数百无赖武弁拦住轿子,团团围住,控诉他诘问他,以至于诟詈之。部堂大人对武夫的性情不太了解,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恼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拆了他的轿子,几碎其衣冠。混乱中,不知谁给了他当头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满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为打死了部堂,顿时鸟兽四散……后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应该已经抓捕归案了吧。”
王崇古虽然已是轻描淡写,但沈默和张居正还是能感受到王国光遭袭时的惊心动魄。张居正黑着脸道:“这里面戏肉不少啊”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沈默淡淡打断他道:“元辅有什么训示?”
“李阁老来过,说一切等您回来以后再说。”王崇古低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先等汝观兄醒过来吧。”
毕竟兵部是沈默负责,张居正也不好越轨,于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厅中,有府上人来请用餐,虽然三位都还没吃,但人家伤患还没醒呢,哪有吃饭的理?于是婉言谢绝,继续坐等。不过也不会饿着,王家这样的大户,摆上来的茶点,比寻常百姓家的正餐还要丰富。
大概到了戌时中,王国光的儿子出来说,他父亲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着走进卧房中,就见王国光躺在床上,额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国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色蜡黄蜡黄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他的手,噙着泪说道:“汝观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样子,王国光也深受感动,道:“让大人担心了……”
这动作本是张居正想做的,但他没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这次竟像只兔子一样,结果就被抢了先。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俩执手相望泪眼,心说:‘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王国光的儿子搬了凳子过来,三人便围在床前就坐,王国光要让人扶自己起来,却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动,不要动,躺着说话就好。”
“真丢人啊……”王国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后遗症来,于是不再坚持要起来,流着泪道:“我这个兵部尚书,竟在兵营里被大明的兵卒,拆毁了轿子、撕碎了衣服,最后打得人事不省,我还穿这身官衣做什么?”
“汝观兄稍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当着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须要拿出个态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脸你且安心养病,我会将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国光却叹口气道:“其实我心里有数,”看看屋里也没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请分营操练京军疏》闹得,这事儿要是查下去,恐怕会有张彝之变”张彝乃是北魏重臣,因为主张铨别选格,排抑武人,结果被千余羽林虎贲,径直至尚书省诟骂,寻之不获。然后又冲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彝仅有余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
显然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把王国光的胆子吓破了,竟有息事宁人,以免再遭报复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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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国光不说,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运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国光与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个实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想把这差事办好。通过三个月的细心观察,他对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许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营禁军——号称数十万,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顶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数,根本担负不起守卫京师的重任。
但京师禁军也不全是这样,比如神机营中,风气就截然不同,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战力之强大。一打听,原来这支军队,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带出来的。
惊叹于戚继光的带兵能力之余,王国光也坚信,其他营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键在于一个‘练’字于是他在细致考察了神机营后,根据戚继光留下来的《练兵纪实》,向朝廷提交了这份《请分营操练京军疏》。
负责戎政的大学生沈默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将其上呈首辅定夺。
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
所以才会三大京的交界处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争吵谩骂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军官出来喝止所以事发后,行凶的士兵才会悉数从军营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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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王国光有些灰心丧气,但沈默还是向他保证,自己必会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来严惩给他一个公道捍卫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内阁例会上,沈默讲起了这件事情,义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饱读圣贤之书,出仕二十余年,实心为朝廷办事,为人又正义不阿在工部时管河工,亲上决堤口查看险情,掉进洪流中,差一点就被淹死;弹严党,忤逆了严世蕃,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我隆庆朝为了拨乱反正、弘扬正气,重又请他出山,本应当万民敬仰、尊严备至才是谁知现在却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皇城之内,京营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骂羞辱当朝太尉,险些将其杀死有道是大臣的尊严受辱,国家就会遭到轻视此事若不严惩,大臣体面何在?国家尊严何在?”
沈默罕见的怒火,使内阁中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严惩凶手,以彰大臣尊严
张居正更是激愤言道:“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首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见张居正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阶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八年,也发生过京营官兵袭击兵部高官事件。”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众人追问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轻叹一声道:“京营就在京城之内,真去追查幕后主使,非要乱套不可……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后只能拿几只替罪羊顶罪,就草草结案了。”
虽然徐阶说的在理,但阁臣们都觉着不是个味儿,怎么还没开始查案,就先泼冷水了?
“老夫说这话,不是为了庇护那些京营官兵,”见众人表情有异,徐阶话锋一转道:“我辈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连,王尚书遭袭,就是我们全体文官丢脸,此事若不严办,老夫这个首辅,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百官?”说着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归你管,这个度还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这个气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这么不客气的给我掐灭了?于是问道:“那分营练兵的事儿,又该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计,如今这个人事震荡时期,要严格区分分内分外,分外的事,要尽量少掺和,不发言;而自己分内的事,却要更积极,多发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阶被将了一军,毕竟这件事,他在内阁会议上是表过态的,有些郁闷道:“先调查吧,如果这次真是分营练兵引起的,那就要考虑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没有做好……”顿一顿道:“改善以后再谈练兵吧。”
“是”沈默这次的回答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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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散会后,被全权授权处理此事的沈默,便来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个月来,他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被山西帮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与兵部上下处得是蜜里调油,人人交口称赞,没一个觉着他不好的。
首先在与几位堂官相处时,他没什么架子……这与在礼部当堂官时有不同,当时他对下属要保持威仪,现在却只是分管,并不是直接领导关系,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遇到事情能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需求也尽量帮他们争取,还从不插手具体部务,这样的管理者谁不喜欢?所以他能赢得兵部的上下欢心,也一点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树立自己的权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绩,光靠怀柔是不行的,还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会让人那么舒服了,所以必须把握好时机,如果时机不好,沈默宁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会自己创造……
当他在一条彪形大汉的陪伴下,进驻兵部的时候,还有人意识到,沈阁老这次,是要来立威的
兵部里,因为尚书大人遇袭,大小官吏们都无心工作,是以都巳时了,仍然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议论着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门房的通报,在厅口听了片刻,有些悲哀的发现,这其中竟然幸灾乐祸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国光的笑话。
直到有人掀开纱帘,准备把茶壶里的茶根倒掉时,才发现沈阁老面如寒霜的站在那里,不由先是一惊,然后堆着笑道:“沈、沈阁老……”
沈默哼了一声,径直进了大厅,目光冰冷的扫过众官吏,便穿堂而过,来到了正院的阁老签押房中……为了奉承上司,每个部都为分管的阁老安排了上好的签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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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之前所写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沈默尽快拥有权力,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虐主,有时候不争就是争,争来争去,反而什么也争不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七章东风吹战鼓擂(上)
蓟镇距京城百五十里,翌日一早,戚继光便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十万火急,信上命他立即出发。戚继光不敢怠慢,飞快向副将交代了差事,便火速上路,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了北京城中。
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后,他来到兵部衙门报道。一般的将领到了兵部,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些刁难,这个戚继光早有体会,是以怀里揣了一摞票子,就等着挨宰呢。谁知道兵部的人突然变得廉洁奉公、亲切可人起来,他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要,还好茶好言伺候着,让他在待客厅里等着。
戚继光不禁琢磨起来,难道是嫌我给的少了?不就传个话吗?二十两不少啊……不行就再加一倍?
正在胡思乱想间,里面过来请道:“戚将军,请跟我来。”
戚继光这才确定,原来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狗也有不吃啥吃素的时候。但是……为什么呢?
带着满心的疑惑,他跟着那书吏来到了尚书大人的跨院中,就见个身穿一品仙鹤官服的年青人,正站在院中朝自己微笑。
“末将拜见沈相”戚继光赶紧快走两步,来到沈默面前半尺处单膝跪下。
“不要多礼”沈默马上伸手去扶,无奈戚哥哥是练过的,差点把他的腰闪了,也没碍着人家跪。
“你去吧。”沈默看看那书吏道:“我和戚将军要谈话,不要让人来打扰。”
待那书吏退下,戚继光才站起来,沈默朝他挤眉弄眼的笑,他也笑了,小声道:“以为阁老都是很有威严的。”
“难道我没有威严吗?”沈默捋着三寸中须道:“难道胡子白留了?”
戚继光差点笑场,忙压低声音道:“山东人嗓门大,咱屋里说去。”
两人进了屋,沈默亲自给戚继光斟茶道:“一路上辛苦了,还没歇歇吧?”
“没事儿,一个急行军而已。”戚继光笑道:“行伍之人,禁受得起。”
“嫂夫人还好吧?”沈默看看戚继光道。
“很好……”戚继光笑道。
“没再欺负你吧?”
“……”戚继光一脸黑线道:“大人,咱还是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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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正事儿。”沈默笑够了,抿一口茶,回忆道:“还记得当年在龙山卫吗?”
“终身难忘。”戚继光点头道:“在那间后山的小屋里,和大人朝夕相处的半个月,实乃末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沈默这个恶寒啊,心说你报复我是吧?干咳两声道:“记得我把许多在当时不现实的想法,从墙上摘下来,每摘一条,都像是要你的命一样。”
“是啊,那是真正的治本之道。”戚继光激动起来道:“难道,时机到了吗?”
“做事不是做饭,哪能等料齐了再下锅。”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过条件总比十二年前要好很多,朝廷上下都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国防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也喊了很久。你我更是今非昔比了,虽然仍不能干个痛快,但尽其在我,总能比原先做得更多了。”
“是。”戚继光摩拳擦掌道:“记得当年大人劝我北上时,曾说过:‘故丈夫生世,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宜安于东南。欲与千古之豪杰争品色,宜在于西北’这话我一直记着呢。”
“呵呵……”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说话间,两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机会让你大展宏图,倒像我诳了你。”
“大人说笑了。”戚继光摇头道:“这两年元敬学习了很多,积累了不少经验,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都是弥足珍贵的。”
“元敬安慰我……”沈默笑笑,正色望着他道:“你戚继光是要与千古豪杰争品色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戚继光本想谦逊两句,却见沈默一脸的严肃,便正襟危坐,聆听训示。
“这次调你回来。”沈默终于说到正题上道:“名义上是重掌神机营,威慑跳梁宵小,但这是个借口,等这段风波过会,你会总理京营练兵事务,而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
“是”早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戚继光,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至于这段时间,”沈默便深入道:“除了把神机营重新掌握在手中之外,你还要酝酿个本子,把你对军制改革的看法写出来,给我看看,然后帮你递上去。”
听了沈默的话,戚继光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道:“末将早就写了个东西,请大人过目。”
“哦……”沈默笑道:“看来你是时刻准备着啊。”便接过戚继光的奏本,只见上面写道:《请兵破虏四事疏》,却也不打开,道:“你先给我讲讲吧,回头我看的时候,也更能体悟你的微言大义。”
“是。”戚继光点点头,清清嗓子道:“在这篇奏疏中,我提出用三年时间,训练出一支车兵、步兵、骑兵协同作战的十万精兵,大张军威,彻底扭转北方被动挨打的军事态势然后利用这支部队作为示范团,分赴九边,作为骨干带动全军训练,使整个长城沿线的边军,都成为劲旅这样,北方的边防就能巩固,反击鞑虏、封狼居胥的梦想,也就有可能实现了。”
“具体呢。”沈默知道,戚继光这种缜密的将领,不可能只拿些空泛的大话来打发自己。
“对于士兵的来源,根据我在东南募兵、练兵的经验,若用原有的士兵进行训练,难以改变军队面貌,即使表面上训练得威武严整,一旦遇到强敌即溃不成军,甚至逃跑。所以我请求对士兵的来源进行调整,首先通过‘选锋”从原先的十万京营官兵中,挑选出三万可造之材作为基础,然后采用在浙江招募义乌兵的办法,挑选五万忠厚老实、勇敢的农民和矿工作为补充,另外……”他看看沈默,知道在这里可以无所不谈,便壮着胆子道:“为了更快把兵练好,我建议调两万名训练有素、久经战斗考验的东南抗倭士兵作为骨干,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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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最后一条有些困难?”见沈默久久不语,戚继光小声问道。
“哪一条都不容易,”沈默没好气的翻白眼道:“我能想象的到,自己将被漫天的口水淹没。”
“当然不能让大人为难……”戚继光有些黯然道。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默打断道:“你只要关心具体的事就行,背黑锅的事交给我。”
“是。”戚继光心中一暖,也只有在沈大人的麾下,才能如此轻松自如,不必去费心军事之外的事情。
“接着说……”虽然说话不多,但沈默的口干得厉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
戚继光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将自己对军需、训练、编制方面的改革意见娓娓道来。
听完戚继光的话,沈默给了很高的评价道:“元敬的建议,我看都是经验之谈,治军之精华,真是雄才大略啊如果都能实现,北方边防定能彻底改观”
得到沈默的赞许,戚继光面上挂起淡淡的喜色,但很快就换成忧色道:“不过,您说朝廷会批准末将的建议吗?”
“这个难讲。”沈默微微摇头道:“兹事体大、牵扯太多,朝廷复杂、众议难调,恐怕难以尽数如愿啊。”
“没关系,大人不是说‘尽其在我’吗?”戚继光却看得开道:“我这是漫天要价,就等着朝廷坐地还钱了。”
“这个心态很好。”沈默不禁莞尔道:“是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相信情况会一点点好转的。我帮你尽力争取,争取不到的,也只能先因陋就简。”说着满怀希望的望向戚继光道:“不过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条件,元敬都不会让人失望的。”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戚继光点头道。
“很好。”沈默开心笑道:“也无需太过悲观,现在朝政混乱,士林癫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运气好的话,你的奏章能通过也说不定。”
“借大人吉言。”戚继光笑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
沈默也不再说此事,又问了他几句,见戚继光面露倦色,便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没法请你去我家,真是太对不住了。”
“大人哪儿的话。”一番极费精力的长篇大论,加上长途跋涉,戚继光也是真撑不住了,强笑道:“这也是不得已的。”阁臣结交大将,这是很忌讳的事,虽然沈默现在分管军事,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见戚继光,但也仅限于在衙的公事,私下里和非公开场合仍是要避嫌的。
“你体谅就好。”沈默起身相送道:“我一般都是下午在,今天是个例外,以后有事情,就每天未时以后来兵部吧。”
“是。”戚继光又应下。
送走了戚继光,沈默看看怀表,才刚刚八半点,可见戚将军来得多早。
“礼品准备好了吗?”沈默看一眼胡勇道。
“准备好了。”胡勇点头道。
“备轿,”沈默沉声道:“去东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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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有一条药王庙胡同,从那里再往东,便是东宁侯府邸所在的万元胡同。这里虽然位于勋贵聚居的东城,但位置已经是很边缘了,因为焦英世袭的爵位,不过一个小小的伯爵,住址便是其在勋旧世家中地位的体现。
当然那是旧黄历,如今的万元胡同中,伯爵府已经变成了侯爵府,说焦英本事大也好,说人家运气好也罢,反正一百年来,能办成这事儿的,就他一个。荣升侯爷之外,焦英还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勋旧,被任命为禁军统领,掌管禁军四卫……而这一官职,向来都是在几个公爵家传来传去。
现在的东宁侯府,隐隐与京城三大公爵府并列,被称为四大家族之一了。所以焦英卧病的消息一传出来,侯府门前立刻车水马龙,前来探视慰问者如过江之鲫,令门房应接不暇。
这天上午辰时过半,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绿呢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侯府门子的眼力毒,一眼就看到那些护卫的服饰,是在皇城内当差的,便知道轿上坐得一定是某位大学士。
侯府的门子赶紧快步上来,抱拳一个长揖,唱喏道:“小人是侯府门房,敢问贵驾高姓大名,好去通禀我家侯爷。”
胡勇便将个朴素的蓝面名帖递过去,那门房接过来一看,哎呦一声道:“原来是沈阁老大驾光临。”便回头大声道:“快开中门,有贵客!”侯府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除非有贵客莅临,或者重要仪式。
这让胡勇不由有些奇怪,心说这小子也太冒失了吧,没请示就干擅开中门
那门房也不想被看成是二杆子,于是小声解释道:“我家侯爷时常说,没有沈阁老他就成不了侯,让我们将阁老当成头号贵客,不开中门会吃板子的。”
原来如此,胡勇恍然道。这时大门吱呀呀的敞开,大轿便被径直抬进府中。寻常官员富户的大宅,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大抵都是这个制式,然而东宁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个长长的甬道,于此向前十几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
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问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
轿子从甬道穿过,在正对着花园的五楹客堂大门前落下,轿帘挑起,沈默问问下轿,在府上奴仆的引领下,进到了堂中正位就坐。一坐下,他才发现那花园的真正作用……客堂正对着花园而开,主客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恍若进到仙境一般,未曾开口心先醉,说话都不自觉的轻言细语,根本不用担心谈不拢会吵起架来。
饶是见多识广,又在以园林著称的苏州做过官,沈默也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喝彩,在心中叹道:“平常总听人说,三代才出个贵族,这话果然不假。虽然苏州园林得天独厚,有江南的水、太湖的石……能把天下的精华汇聚一处。然而正是这份贪多,暴露出园主人的暴发户本色。远比不上这些贵族世家的品味气度……”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后堂响起:“哈哈哈,什么风把沈大人吹来了。”
沈默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迎着来人的方向,便看到一个身穿轻绡蟒衣的虬髯汉子出现在客堂后门,正是东宁侯焦英
两人笑着打过招呼,又推让一番,最后东西昭穆而坐,叙过茶后,沈默打量着焦英道:“就算是装病……你能不能敬业点?”
焦英虽然穿着侯爵的金线蟒袍,但做派却很丘八,大喇喇的翘着二郎腿,上身歪靠在椅背上,咧嘴笑道:“真人面前不做假象,装啥装。”
瞧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沈默心中无奈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不由苦笑道:“真的很难把你,和此间的主人联系起来。”
见他的目光落在花园中,焦英大咧咧道:“你说这个花园啊,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想铲平了建个演武场,就是我娘死活不让……”
“幸亏有太夫人……”沈默对那种焚琴煮鹤的行径,心里是一万个鄙夷。
“呵呵……”焦英笑两声道:“你时间宝贵,咱不闲扯了,找我有啥事儿啊?”
“咳咳……”沈默轻咳两声,整理一下错乱的神经,道:“既然病好了,就赶紧上任吧,侯爷。”
“这个么……”焦英一脸为难道:“我不是跟你矫情,我也不会矫情,你让我掌管禁军四卫,这没问题……说实话,被杨博革职这半年,我都憋得长毛了。”
“更进一步不好吗?”沈默淡淡道:“十万京营将士都归你管了。”
“不好。”焦英使劲摇头道:“我占了个禁军统领,就把英国公得罪了,现在再去当什么京营提督,融国公也要恨死我了。”说着两手一摊,一脸苦相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忙,可得罪了两大国公,我家以后还怎么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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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谢谢大家关心,写作是孤独的,写到现在更是痛苦的,需要亲爱的们时常鼓励……[(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