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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的军队主要分京军、边军和卫军三类。这样虽可防止“强臣握兵、江山易sè”但兵将互不相识”卫所又严重缺乏训练,世兵逃亡严重,是以其战斗力每况愈下,终于在近年东南倭乱和西南土司反叛中,被摧枯拉朽的消灭,已是名存实亡,其职能为各省自主募兵所暂代。

    而边兵采取的是镇戍兵制”首先其兵源”是以从卫所等抽调精兵,和招募平民相结合,这就保证了军队的基本战斗力;然后其采取的是“兵将团操训练”使将有常兵且兵马集中,这就避免了将不知兵、疏于训练的情况;第三,以督抚分寄的方式,使各方面大员获得更大的兵权”有利于统一领导、协调各战区内部的军镇”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

    这显然是一种临战体制,是在méng古各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的改变。而且在镇戍制下,督抚的兵权虽略有加大”但其只能由文官担任”且定期轮调,兼之边军的粮饷由中央提供,就避免了地方割据的出现。尽管如此,边军的战力还是大明诸军中最强的,承担着抵御méng古铁骑、保家卫国的重任。

    京军的军制与边军类似”而且在国初时,其远高于前者,类似宋朝时的禁军。它不仅直接担负着保卫首都的重任”而且如果外省或边疆有重大战事”必要时京营还得抽调部分精锐,前去增援、讨伐”号称“大军一出,四方慑服”有,居重驭轻,控扼天下,的作用,是皇权的根本保证。

    因此”它不仅人数众多,通常保持着三十多万的人马,最多时达百万之众”而且装备精良,战力高强”是名副其实的“天军,……当然那是老黄历了,随着永乐皇帝作古,大明朝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京军的战力也在承平岁月里迅速的腐朽,最终在土木堡之变中全军覆没,自此一蹶不振,已经无法和边军争锋。

    之后于谦重建京军”将最初的三大营改为十团营,人数十万人左右;天顺八年,再改十二团学;正德年间,又改十二团营为东西两官厅;嘉靖中叶”重新恢复三大营,设立戎政府,由国公提督”兵部shi郎协理”并尽裁监军内臣至今,在册人数仍是十万人。

    除了三大营的京军之外,北京还有两支部队,一个是守卫皇宫的大内禁军锦衣卫”另一个则是驻守京城内的武磙四卫,乃是皇帝亲军,肩负着守护京城,拱卫鉴舆的责任。这两支部队,都不归兵部管辖,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其军饷装备也是不经兵部直接领取的,都是最精良最充足的。

    这两支部队向来由内廷御马监代表皇帝统驭,然而嘉靖晚年遭遇陈洪反叛后”对太监的信任跌倒冰点,便将大内禁军交给勋旧贵戚:武壤四卫交给兵部辖制现在大内禁军由皇帝的亲舅舅、锦衣卫大都督、庆都伯杜仲掌管。而武镶四卫原先是东宁侯焦英统领”他被杨博撸了后”改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担任。

    这就是大明军力的结构状况”沈默这次准备动刀的,乃是十万京营,当然要先让京军听话才行。现任的京营提督,乃是定国公徐延德,不过老先生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年前就称病在家,已经数次上书请辞。这次沈默想要改制,他可使唤不动国公爷”所以就趁机奏请皇帝”批准了徐延德的辞呈,让焦英接这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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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焦英这厮却称病不受圣旨,这才迫得沈默不得不亲自登门,敦蒋他出山。

    “这个差事我不能接啊”,”焦英也不跟沈默兜圈子,道出了心中的担忧:“你是知道我的,咱焦子期不是怕事儿的人,可我们这边的情况复杂”在京城住了上百年,纠缠太多,不像你们士大夫,锐意进取就好。”,说着看看沈默道:“明白咱的意思吧?”,“知道,都沾亲带故的,你怕自己打了人家的饭碗。”沈默点点头道:“焦家以后没法在京城混了。”

    “是啊。”焦英深以为然道:“再说了”定国公那是什么身份,我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明如今仅存五位国公”除了南京的魏国公、云南的沐国公外,就是在京城的定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三位”数量比亲王还要稀少,其地位也超过了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藩王。

    而焦英家里,既不是开国元勋、也不是靖难功臣,而是洪武x内附的méng古贵族,赐姓焦。在天顺年间才因功劳封的侯爵,既非根正苗红,又是新晋世家,本来在京城勋贵家族中都不上数,却因为先帝宠爱”地位骤起,隐隐有与三大国公平起平坐之势。有道是,人红遭人妒”像焦侯爷这样红得紫黑的新贵,遭到的嫉妒如果能换钱”早就成京城首富了。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听了焦英的解释,沈默点头道:“如果是定国公同意了呢。”

    “那得真同意。”焦英道:“要是大人你想干点事儿的话,不光他,还得另两位国公也同意,得这三位都不拆台了,您这戏才能唱起来。”

    “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呢。

    ”沈默望着焦英道。

    “我随你调遣。”焦英一拍桌子道:“让我往东不往西,让我撵狗不抓鸡。”

    “好!”沈默搁下茶盏,起身道:,“你在家等着吧。”

    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儿来的自信,不过他相信,这家伙只要说到,就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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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而后动的好处,就是什么情况都事先预计到了。一旦开始行动,便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对策。

    当天下午沈默命人备一份恰到好处的礼品,便往紧挨着大内、东依前海、背靠后海的定府大街去了。顾名思义”这条街便以定国公府而得名,面这定国公府也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大街的一边。看着那延绵不绝的高墙碧瓦,感觉半天还走不到府门口,沈默不由暗叹道:,果然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本以为东宁侯府就够气派了,但和这国公府的气势一比”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沈默不止惊叹于定国公府的雄伟,更是对其选址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其风水而言”这座国公府的选址,占据了京城绝佳的位置。北京据说有两条龙脉,一是土龙,即故宫的龙脉;二是水龙,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水脉,而定国公府正好在两条龙脉交汇之处又怎么能不旺呢。

    据说这里是中山王徐达,当年在北京常驻时选好的宅邸,再观其家子孙兴旺繁衍、富贵长久的昌盛景象,可见龙脉之说,确实有些神迹。

    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了,透过碧纱窗沈默看到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这才回过神来,对外头道:“去通禀一声。”

    胡勇便揣着沈默的名帖往国公府的门房去走去。一边走,心中还有些埋怨他道:,大人也真是忙糊涂了”国公爷是随便想见就见的吗?万一要是吃了闭门羹您的脸面可要受损啊”他在京城久了,对此间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知道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地位都是铁打铜铸的,只要有大明朝一天,他们就是贵不可言的顶级世家;而文官们虽然可以煊赫一时但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有长久的富贵……,哪怕权倾朝野数十年的严嵩,还不是落得坟前偷食祠堂安身的凄惨下场?

    在勋贵们看来,文官斗来斗去就像一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耀武扬威的主角儿,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因此对于文官,勋贵们总是客气中透着轻视,并不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儿。而且朝中历来对勋贵与文官相交比较敏感,所以哪怕沈默贵为夹学士,也有吃闭门羹的危险。

    ,还是应该先预约一下的好……,胡勇暗自嘀咕着,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倍有派儿的门子一抱拳道:“劳驾,我家中堂大人前来拜见国公爷,烦您递个帖子。”

    那门子生得浓眉大眼,穿一身簇新的藏蓝sè对襟直领罩甲,内为月白贴里”足蹬雪白底儿的快靴”大热天儿一滴汗都没有,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亦不盛气凌人,酷似一位风度翩翩的缙绅君子,这就是国公府的派头”也怪不得胡勇会自惭形秽。

    门子客客气气的接过名帖”一面让人进去通禀,一面请胡勇门房里喝茶。礼数之周到,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勇”又是好一个感慨不过他还是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不时的往那扇侧门张望着。

    等了好一会儿,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却缓缓地大开了,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俊俏,轻裘宝带,chun红齿白、美服华冠。虽然年轻,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大家风范,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

    “竟劳世子大驾,实在走过意不去。”沈默从轿中下来,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他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觉着没老,可看着人家年轻人,还真有些比不了。,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人,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这时候讲究三千而须,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骨子里透着书卷气。配上那含而不lu的威严稳重,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

    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

    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俺这叫……佣人自扰吧。”,“是庸人”胡哥。”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打得火热,那门子小声提醒道。

    “都差不多啦。”胡勇咧嘴笑笑道:“进去凉快,不在这儿挨晒。”便转身进了门房。

    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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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府,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自己也上了一具,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平稳向前行去。

    比起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定国公府要威严的,府邸建筑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中路的殿堂屋顶,全采用绿琉璃瓦”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

    不过对沈默来说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国公府再气派,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但他这份淡定”落在许文璧眼力,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沉稳从容的表现”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

    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径往后府行去。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沈默也安之若素,似乎毫不意外。抬舆在国公府后huā园中穿行”huā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比前院要耐看得多。沈默望着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心中突然想起句话”怪不得人家说:“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没有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何苦羡慕人家呢?

    胡思乱想间,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朝自己微笑道:“残废之人不能全礼,江南先生切莫见怪。”

    这老者的相貌,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沈默下得抬舆,便听许文璧介绍道:“这是家父。”

    “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沈默赶紧一躬到底…………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

    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请他坐下喝茶。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世子在下首作陪。不知何时,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这真是个神仙去处。”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沈默不由赞道:“国公爷好享受啊。”

    “什么享受不享受”,”徐延德开心笑道:“药延残喘罢了。”

    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父亲和沈世叔聊,我给你们泡茶去。”,“怎敢劳烦世子?”,“让他去”今儿没外人。”徐延德笑道:“你也别叫他世子,就叫文璧好了。”

    “岂敢岂飘”

    两人说着话,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似乎是沙滤,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最后,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huā瓷盆中。

    看着这套东西,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娃娃哈纯净水,二十四层净化……,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讲究的。

    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徐延德笑道:“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

    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酒sè财气,的脸,不由笑道:“想不到,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

    “嘿嘿,他要真好这口,这点一年才产五斤,龙园胜雪”也轮不着我消受了。”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

    听到,龙园胜雪,四个字”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释然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海风(中)

    天漆黑,乌云滚滚,海漆黑,恶浪滔天。暴风骤雨席卷着茫茫的海面,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用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宣告着大自然的无上威力在这无边无际、如汤如沸的海面上,有一支船队在奋力的挣扎着。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此刻却显得那么单薄渺小,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一个巨*扑过来,就能轻易将他们卷入滚滚波涛一般。

    然而你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就会发现这些海船虽在巨*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然而他们并未在这无比yin威下束手待毙,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长的指挥下,豁出了性命与这狂风暴雨搏斗

    甚至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并未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断,每一艘船上都有专门的瞭望手,用千里镜紧紧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数着那里的亮点变化,将舰队头领的命令,第一时间传达给各自的船长。总之,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他们有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就是通过这些亮点传达到每一艘船上。

    每一个亮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油纸灯笼,灯笼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每个火炬的后面,分别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抛物面反射镜,如果是晴天,能轻易将光线传送到三十里外。但现在风雨太大,视线本就极差,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也必须要用灯笼罩住。如此光芒顿敛,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必须要用千里镜才能勉强看到几里外的旗舰。

    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是最考验船队指挥者能力的时候,他必须将风向、风速、洋流、雨量,以及船队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别,全都了然于胸、综合判断,不断改变船队的航向和航速,才能使船队避开最凶险的风浪,又使后面的船不至于掉队……在这茫茫大洋之上,只要一只船掉了队,对于船队来说,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

    此时此刻,船队全体的生死,就全在那旗舰的船长手中。借着气死风灯的光线,能看到他的年纪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虽然甲板剧烈的颠簸,他却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坚毅的盯着前方,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坚定。

    这时,风暴来势更大了,海上巨*滔天,不一会儿就向他们的船扑来一次,浪头卷过,船身便剧烈的摇晃,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颤的呻吟声,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露出胆怯的神情。大副和水手长来到船长室,请求年青的船长砍掉前桅,否则翻船的可能性极大。

    但那船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转舵,侧顺风航行……这是绝大的冒险,因为一旦如此,就等于将控制权交出,由狂风决定他们会被吹向哪里。一旦偏离了航线,触礁、失散、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导致船毁人亡,这都是不可预知的。

    副手们劝他再考虑一下,如果砍掉桅杆,把前后的千斤石系入海中,至少可以让船稳一些。

    “愚蠢,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载重太大,吃水太深,若慢下来硬捱飓风浪涌,船体肯定承受不了”船长终于变了脸色,猛然拔出佩剑,朝下狠狠地一挥,斩钉截铁道:“休得再言,传我的命令敢抗命者,斩立决”

    这时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军,也重重点头道:“服从船长的命令吧”

    见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意见一致了,众人知道无可更改,只好面如土色的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

    看到旗舰上发出的信号,其余船上的船长难以置信,全都认为那人疯了。但旗舰已经调整航向,陡然加速向西南驶去,根本不给他们思考时间。为了避免掉队,只好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也下令转舵跟随而去。

    噼啪——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漆黑的苍穹,但见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侧顺着台风风向,劈波斩浪,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进,前进,前进进——在强大的风力下,人力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虽然甲板上的水手们,仍在水手长的指挥下,将一条条缆绳绑扎固定,虽然大副已经带人把辅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这也只是杯水车薪……还是要看这台风,究竟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妈祖娘娘、观音菩萨、圣母玛利亚保佑啊老天爷饶恕我们吧

    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煎熬中,那年青的船长,始终保持着标枪般的挺立,脸上更没有一丝慌乱。水手们一抬头,都会看到他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的身姿,心里也就不那么慌了,暗道:‘看来能逃过这一劫……’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风仍在吼,浪仍在啸,满天的乌云仍笼罩着四周,但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已经离危险越来越远了。因为咆哮的海浪渐渐减弱了,怒吼的台风也小了不少,虽然仍旧波涛汹涌,也还下着雨,但他们都能看出来,已经逐渐离开危险区域了。

    “妈祖娘娘显灵了”“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水手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向各自的信仰磕头谢恩。

    “其实他们真该感谢的是你。”那穿着山文甲的将军,走到终于表情放松的船长身边道:“看来你是对的。”

    “先帮我解开。”船长呲牙裂嘴道,原来他把自己绑在了立柱上,怪不得能站那么稳。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将军一边给他解开绳索,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问道:“你决定顺风行使,到底是有信心,还是碰运气。”

    “咱不会拿两千多人的性命开玩笑。”船长一边揉着酸麻的腰背,一边酷酷道:“遇上飓风躲不开,船千万不能停下来,只有从顺风半圆通过。”

    “你怎么知道顺着风就能逃出去?”那将军还是不解道:“万一被卷进去怎么办?”

    “见得浪多了,就知道这玩意儿也有脾气可摸。”船长道:“这种飓风是有风眼的,从南往北打着旋,风眼正北方刮西风,”说着逆时针比划个圈道:“然后依此是西北风、北风、东风、东南风、南风、西南风……我观察它向正北移动,自然该保持在它的顺风边,而又与风眼移动方向相背的位置,这样就可以侧顺风航行,逐渐离开飓风了。”

    “算了……”那将军听得晕晕乎乎,哪能弄明白那些东西南北风,只好放弃道:“只要脱离危险就行。”

    “还不敢说那么早,风眼要是改变方向,我们就彻底没救了。”望着已经松弛下来的水手,那船长淡淡道。

    “……”那将军郁闷道:“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还是继续祈祷,咱们能顺利到吕宋吧。”船长闭上眼,不一会儿,竟发出细长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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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船长一觉醒来,东方已是霞光万道,风彻底停了,天空一片湛蓝,大海恢复了平静的碧绿色。

    伸个懒腰站起来,船长走到瞭望台上,眺望着船尾方向,一、二、三、四……五艘海船全都在,他终于放下心来。接受水手们的欢呼后,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清理甲板、修补破损,以迎接下一次风浪。自己则倒一杯西洋威士忌,倚着栏杆,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风,心中轻声道:“活着真好……”

    这一刻,他回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澳门讨生活的那个下午,那时自己还没有大号,只有个小名叫阿凤。

    原先的澳门只是个叫濠镜澳的小渔村,因其有南北二湾,规圆如蚝壳……也叫‘蚝镜’而得名。听人说,是那些佛朗机人跟官府把这里租下后,才有了‘澳门’这个好听的名字。

    又何止是地名改变了呢,原先的小渔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房屋、宽阔的道路和拥挤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许多来自天边异国的奇装异服、长相奇怪的异族人,带着奇怪的味道,和数不清的珍奇发明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新鲜玩意儿,换走柔软光洁的丝绸、清香诱人的茶叶,以及薄如蝉翼的精美陶瓷……

    那天的阳光带着ya热带特有的咸味,照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那双年轻而好奇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唯恐露看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但当他来到码头上,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阴影里,仰头望着遮住了天的船舷,和顶住了天的桅杆,眼里终于再没有其它。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粗糙的缆绳,心也猛烈的跳动着,一个强烈的预感迸发出来,这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了。这一年他十七岁,从潮州饶平老家,来到澳门的十六浦码头,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当上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大号——李奔马,这个很快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起先见习水手李奔马职业生涯十分普通,每天洗甲板、拉缆绳、刷油漆,还捎带着给头头儿们倒洗脚水,如果这样下去,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干下去,熬十年成为水手长或者大副,或者还达不到。但时代没有给他按部就班的机会。当时倭寇与朝廷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正常的生意根本进行不下去,而且徐海、陈东、叶麻子等人在浙东的节节胜利,使海商们看到了更好的发财机会——如果不用进行交易,直接抢就可以发家致富,还没什么危险的话,相信这世上没有谁还会老师做生意。于是许多往日专搞走私的海商,纷纷转型为‘海上绿林”其中就包括李奔马的船主泰老翁。

    由于机智勇敢,对海战更是天赋异禀,见习水手李奔马很快在海盗中脱颖而出,得到泰老翁赏识,二十岁便成为了其主力舰的管带,在闽广一代创下了赫赫大名。泰老翁病故后,他继其事业,成为了这支海盗的首领。

    与一般海盗头子光想着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不同,李奔马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人,他知道靠烧杀老百姓是没前途,早晚会被官兵剿灭,于是打定主意,要改变海上绿林的生计。也许是从《水浒传》中学到了经验,他竖起了‘以索土霸为济贫,格杀贪官拥廉吏’的大旗,择定澎湖岛为基地,招纳贫苦百姓,扩大队伍。趁着别人醉心抢劫,积极拓展海上贸易。几年后辖船舰三百余艘,民众四万以上。且纵横海上,从未滥杀无辜,所得资财,由部众公平分取,为众拥戴,势力日渐扩大。

    然而这时候风云变幻,陈东、叶麻相继授首,徐海接受招安,就连老船主也在死里逃生后,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仍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林凤也想效仿他们,但徐海王直都不愿意,这个后生的实力膨胀太快,不尽早铲除的话,日后又要多一双筷子抢食。于是王直捏造他和日本人勾结,意图霸占台湾的证据,希望引来官府的怒火……当然也不全冤枉李奔马,他的部下确实各个种族都有,还有个精锐的日本浪人小队,其目地的确容易惹人怀疑。

    而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同样需要有不停的战斗,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于是在其领导抗倭后期,将其当成了主要对手。先是福建总兵戚继光,渡海捣毁他在澎湖山的老巢。其卷土重来,又被继任总兵胡守仁击败,逃至钱澳求朝廷招安,但两广总督徐云翼不许。没了根据地的李奔马,虽然船多兵广,也只能往来于闽,广之间海域流窜,结果为大明东南水师,联合五峰船队围剿,王直义子毛海峰亲帅快船追至淡水洋,击沉其坐船,倭酋李奔马下落不明。

    关于李奔马的官方记载就到这里,后面的事情无人知晓,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包括当时重伤落水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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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当年%138看书网%的澳门城里,窗外就是那记忆深刻的十六浦码头,码头边静静停靠着一排巨大海船,看起来倒是比当年的船要先进多了。

    休养了一段时间。当他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叫开阳先生的文士,在两名武人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没有寒暄,李奔马直接问,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很有价值。”开阳先生也不隐瞒:“所以我们贿赂了毛海峰,在你的战舰沉落的第一时间上前,万幸把你救上来。”

    “我有什么价值?”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航海家,有很强的领导力,冷静、自信、有雄心,且还很年轻。”开阳先生两眼放光的望着他道:“我想收你为徒。”

    “你是干什么的?”李奔马狐疑的望着这人道:“藏头露尾可不是好汉。”心说你配吗?

    “既然要收你为徒,当然不会跟你隐瞒,”开阳先生淡淡道:“我叫郑若曾,你也许听说过我。”

    “你是胡宗宪的幕僚”要不是两个大汉虎视眈眈,李奔马很可能跳起来掐死他,道:“就是你在那出谋划策,才害死我一班兄弟”

    “错,我已经离开大帅数年了。”郑若曾面露悲哀之色道:“而且大帅也已经解甲归田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南洋公司总裁。”郑若曾淡淡道。

    “南洋公司,没听说过……”

    “新成立的。”郑若曾望向窗外道:“这个码头,以及码头上所有的船,都是这个公司的。”

    “实力不小啊……”李奔马两眼一眯道:“最先进的大海船三十艘,货船五十艘,全都是刚下水的。”

    “不错。”郑若曾点点头道:“看来脑子没留下后遗症,我很欣慰。”

    “……”李奔马翻个白眼道:“南洋公司是佛朗机人的?”打死他都不相信,这穷酸一样的家伙,是这公司的主人。

    “不是,”郑若曾淡淡道:“不瞒你说,东家是东南的豪族。”

    “九大家?”李奔马皱皱眉道:“算了,不问了,知道多了,对我没好处。”说着面色一沉道:“我那些部下还有跟着我的百姓,现在如何?”他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

    “呵呵,放心,很好,”郑若曾笑起来道:“沈经略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并把他们安置在你老家那边,重新给他们上了户籍,日后安生过日子……你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对,正大光明的回去,你已经被赦免了。”

    “真的?”李奔马心念电转,目光一紧,紧紧盯着郑若曾道:“看来,南洋公司的能量不小啊。”

    “说对了,”郑若曾点头笑笑道:“怎样,答应做我的徒弟了?”说着游说起来道:“做我的徒弟很爽的,不仅不会打骂你,还会把你提高到另一个境界。而且出徒之后,还可以直接安排你进公司,当航海部门的负责人……”说着一指外面道:“这些船都归你指挥。”

    喋喋不休了半天,只换来李奔马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有的选择吗?”且不说那些部下和百姓就是他的羁绊,单说外面这支阵容强大的船队,就足以激起他再次%138看书网%的壮志。

    “呵呵,也是。”郑若曾笑起来道:“对了,为师以后怎么称呼你,叫你奔马?”

    “……”李奔马心说这人真不要脸,还没拜师呢,就先自称上了,不过懒得跟他计较,想一想道:“李奔马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历史,我本姓林,小名阿凤,就叫我林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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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很重要哦,把一些读者脑补的情节给补上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海风(下)

    拜师之后,林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郑若曾唯一的徒弟……其实说是‘学生’更合适。学习很重,每天都要上课,没有假期,除了郑若曾教授的三门课外,还有数学、地理、历史、结构学,还有力学、物理、化学,以及介绍世界最先进海船知识的‘舰船’课程。

    其中最重要的是数学,西洋教员告诉他们,航海专业学的好坏,都靠数学,所以在课程安排上,也十分偏重数学。三年里,他学习了代数、几何、三角、弧三角——地球是圆的,所以航海学需要弧三角。后来还要学习微积分,现在想想还头痛。但培训班的要求十分严苛,一学期三门考试不及格,便会被开除;两门不及格,会被停发薪水一学期;一门不及格,则薪水减半……虽然现在只是学员,但他们的薪俸堪比朝廷一品大员,看在钱的份上,也要咬牙坚持不挂科。

    除了每年有三个月的海上实习,其余时间林凤和他的同学们,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学习,期间有忍受不住退学的,有跟不上班被劝退的……但据说离开班里之后,公司安排的也不错,若不是生性要强,他也想就这么算了……三年下来,班上只剩下他和另外五名同学顺利毕业,同时又有两期新的培训班开班了,而且学员更多。

    本来还应该有一年的实习期,然而这三年里,南海公司的业务扩大了十倍,已经一跃成为第三大的海运集团,就更凸显出人才的缺口。他这个昔日的大海寇,便被直接任命为第五护航队指挥官,麾下有五艘全副武装的战舰,专门在海盗最猖獗的航段巡航,半年时间完成护航五十次,遭遇海盗二十七次,二十七次击退对手,击沉敌船十五艘,俘获二十七艘,俘虏两千余人,一时风头无两,大名威震南洋

    上月完成任务,回港休整后,他的护航队便没有再出发,而是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搭载一千五百名雇佣兵,出击吕宋岛

    身为新式的舰队指挥官,林凤对发生在周边地区的事件极为敏感,而今年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当属‘五峰联军攻吕宋’莫属了。

    自打年前,朝廷颁布谕旨,有志愿前去保卫吕宋者,若能大获全胜,可封伯爵整个海商界沸腾了。能得朝廷封伯爵,光宗耀祖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合法的在吕宋安营扎寨,控制马尼拉——这个不亚于马六甲的重要港口

    海商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于是过年期间齐聚台湾岛,撺掇王直带头出兵。毕竟对方是强大的西班牙,虽然他们犯了远离后方的兵家大忌,但没有老船主领头,海商们也不敢轻启战端。

    其实徐海是更好的首领人选,但他和王直早划分了势力范围,东南洋不是他的地盘,所以虽然急得抓耳挠腮,为避免得罪王直,只好望洋兴叹。

    而王直这些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雄心壮志好像也跟着消散,虽然也很想拔这个头筹,但又不想得罪西班牙人。就这么犹犹豫豫,一直到了三月里,才终于下定决心,派手下大将、义子毛海峰率其本部,联合各路海商,凑出六十二艘大小海船,组成两千人的联合舰队,从台湾鸡笼出发,出击吕宋群岛。

    然而这次出击的准备太过拖沓,已经没有了奇袭的效果,舰队一进入马尼拉湾,就被西班牙人的巡逻快船发现了,很快招来了早就严阵以待的西班牙战舰,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亲帅舰队给予迎头痛击。

    既然对手早有准备,这时正确的选择就该是暂避锋芒,然而好勇斗狠的毛海峰,仗着兵力远超对方,竟也列阵展开对攻。然而战场上,不是看谁兵多就能取胜的,海战更是如此,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舰队,虽然船数众多,但彼此毫无配合可言,且无论武器还是战斗力,都远远不及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拼远程,大炮不如人家打得远、打得准,只能被动挨打;接舷战,西班牙更是天下无敌,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双方两次海战,均以毛海峰部惨败告终,至少十五条船,五百余人丧身海底,不得已,毛海峰只好率军撤退。

    见打跑了明国人,黎牙实比着实松了口气,其实他看到那声势浩大的舰队,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这万一要是寡不敌众,那多年的辛苦牺牲,就全都白费了。但他高兴的太早,很快传来消息,明国人并未退回台湾,而是沿着吕宋海岸北上,进入了玳瑁港,并在班诗兰建立城寨,并凭险筑垒,设炮台多处,竟有常驻吕宋的准备,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和支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黎牙实比虽然不是中国人,但也明白这个道理。班诗兰距离马尼拉只有四百里,一日不将其消灭,黎总督就一日睡不好觉。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他调集本国在亚洲几乎全部可调集的兵力——五艘主力舰,三十艘快艇,六百陆战队,五千各族仆从军。兵分两路,一路从陆地攻击,另一路从海上发起突击,意图给对方造成腹背受敌的威吓。

    海上突击队的运气极好,他们借着夜色到达玳瑁港时,竟发现对方的战船全都停靠在港湾中,水手们全都上岸休息,只有少数人看守,结果西班牙人轻易的整支舰队尽数烧毁。

    陆地上,西班牙突击队也展开了猛攻,在外围据点打死了一百多名‘海盗’……是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称呼他们。这时水上突击队也加入进来,对毛海峰的老巢形成夹击。然而毛海峰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借着万分危急之际,他终于彻底掌握了指挥权,先命人将营寨的栅栏点燃,那里本来就堆满了干草,一下就火势冲天,西班牙人根本无法攻入。

    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机会,毛海峰收拢部队,并进行了重新的整编,撑过了最危险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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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西班牙人本计划排成方阵进行攻坚,但毛海峰不愧是老匪出身,他依据地势修筑的据点不仅建筑坚固、防守严密,而且配备了数门大炮和很多小炮,可谓攻守兼备的王八壳子。

    相比之下,西班牙人的大炮口径太小,而且弹药也不够。前线指挥官萨尔西多放弃了强攻……这是十分明智的,否则仰攻据点的西班牙突击队,完全可能被红了眼的毛海峰彻底消灭。

    西班牙人经过研究决定,采取围而不打的办法,坐待毛海峰部众的粮草消耗殆尽,这正中了小毛同学的下怀……如果西班牙人听说过岑港之战的话,就万不会选择这个看似正确的战略。

    围困足足持续了三个月,期间自然发生了不少激烈的战斗,毛海峰憋着劲儿要洗刷耻辱,因此始终亲临一线指挥,使本方始终维持士气高涨,不仅没有被攻破据点,还给对方造成不小的杀伤。

    然而西班牙人转攻为困,占据了战局和补给上的优势,毛海峰们被死死地困在了据点内,粮食日渐耗尽。令人诧异的是,王直派出的援军,竟只在吕宋外围露个面,就以对方的海军强大,无法靠近为由,施施然就返航了,似乎放弃了他们。

    林凤虽然和毛海峰有仇,但不能看着同胞被西夷剿灭而无动于衷,数度请郑若曾派自己去玳瑁港解围,然而都遭到了拒绝。不同意的理由只有一个——时机不成熟。

    南洋公司的组织十分严密,没有总裁的同意,护航队根本出不了十六浦,林凤只能生闷气、干着急……终于,在他变成海边望夫石之前,总裁大人下达了出发令。这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

    按照郑若曾的计划,林凤的舰队将不去玳瑁港,而是迂回马尼拉湾,趁着西班牙人兵力空虚,直取马尼拉,围魏救赵按郑若曾估计,从澳门到马尼拉,全部航程两千五百里……换算成他所学的单位,就是六百七十五海里,最新型号的战船,满载航速十八节,两天就能到达,所以他联络了当地的分公司,准备在两天后……也就是六月十八日里应外合,帮助林凤部拿下马尼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舰队出发的第二天,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虽然靠着林凤的经验和知识,舰队躲过一劫,只折损了二百余人,可也偏出航线数百里,足足晚了一天才到达马尼拉湾外围。

    已经不能执行原计划了,生性谨慎的林凤不敢贸然行动,决定先打探清楚再说。他早已将这里的海图烂熟于胸,指挥着舰队藏匿于马尼拉湾外,一处新月形的岛屿边,同时派出小艇趁夜色深入马尼拉湾,与岸上的联络人接头。

    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回,公司准备制造混乱的人手,果然被西班牙当局抓获,然而之后一天,城内并未加强戒备,守军该回家回家,似乎只当成了寻常的骚乱事件,并未想到这是某个计划的一个环节。

    里应外合没有可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林凤和那雇佣兵指挥官陷入了思考。但很快他们便不再犹豫,因为一个突发状况使事情简单起来——一艘给玳瑁港送补给的西班牙运粮船,因为船底漏水而不得不紧急偏离航道,向新月岛停靠,结果被林凤的战舰包了饺子,船上共有二十五名西班牙士兵,林凤除了留下一个活口外,其余全部杀掉,船上物资自然不会浪费。

    最多一天,玳瑁港的西班牙主力就会发现运粮船失踪,如果其指挥官足够谨慎的话,一定会回师援护老巢,也就是说,留给林凤他们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半而已。

    必须要当机立断了,林凤的舰队马上进入了马尼拉湾,远远地就抛锚了,以免惊动岸上的西班牙人。利用夜幕降临前的时间,林凤请那穿山文甲的陆上指挥官抓紧时间挑选突击队,待天色一黑,便马上登陆,直取马尼拉。

    那指挥官早有准备,很快便组织起一个四百人的敢死队,其中二百人是火枪手,另外二百人是日本雇佣兵……日本国内大战愈演愈烈,无数战败的武士和士兵被驱逐出境,然而现在已经没得倭寇做了,好在他们组织性、纪律性、服从性都近乎完美,且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深得海商青睐,也不愁没有饭碗。

    南洋公司就是招收日本人最多的海商之一,这次林凤带出来的两千多人,其中就有五百多日本来的,还有二百多百人、三百多安南人,真正的大明人,只有一半而已。人员驳杂,并不代表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事实上,在南洋公司科学的管理、严格的训练,以及优厚的待遇条件下,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印度人和吕宋人,都能成为这支多国部队中的合格一员。

    想到这里,林凤看一眼那魁梧黝黑的巨汉,听说这些人都是他训练出来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这个人神神秘秘的,林凤问他叫什么,他回答说:“以前的名字忘了,你叫我老黑吧。”

    连真名字也不肯透露,看来这个南洋公司,还真是秘密重重啊。

    当晚天色极暗,星月潜形,狂风大作,这既有利于突击队隐蔽登陆,但也造成了登陆的困难。但时间已经不容易再等了,四百人的敢死队,在一个据说曾经是小名、叫小野水王的武士率领下,强行搭乘小艇出发了。

    与老黑站在甲板上,看着敢死队消失在视线中,林凤叹口气道:“感觉从毛海峰来吕宋开始,运气就不在我们这边,什么倒霉事儿都遇上了,真邪性啊……”今晚要不是突然起大风,直接大军直抵马尼拉,肯定胜券在握,哪还用再费这番周折。

    老黑也深以为然,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沉声道:“开阳先生对你说过这场战役的意义吗?”

    “嗯。”林凤点点头,表情严肃道:“他说,我们正在历史的交叉点上激战,这场看似小小的战役,将决定谁将是南洋的真正主人。如果我们不能打败西班牙人,他们将获得进军亚洲的落脚点,建立血腥的殖民地,甚至对大明造成威胁。到时候在南洋的几十万华人,处境将十分危险,而我们也将失去对南洋的控制权,更加无法保障南洋同胞的安全”下南洋的潮州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对这些人特别有感情。

    “是的。”老黑点头道:“所以多少牺牲都能承受,必须要保证胜利”林凤重重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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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狂风之中,敢死队直到次日早上卯时,才登陆上岸,一问随行向导,竟然偏出马尼拉城十几里。啥也别说了,迅速跑步前进吧,于是在向导的带领下,急忙往马尼拉城奔去。

    一些当地人发现了这些人,非但不惊慌,反而加入队伍给他们带路。据说拉贾苏莱曼的死,彻底激化了西班牙人与当地土著的仇恨,看来此话一点不假。

    小半个时辰后,命苦的敢死队终于看见远处的马尼拉城了,小野水王本要下令发起最后冲锋,却被当地人告知,西班牙守军总指挥戈伊特的别墅就在道边,小野有着日本人特有的二,马上改变主意,转而攻击那座别墅。

    战斗短促而激烈,敢死队在付出七八条性命后,攻进来由十几人把守的别墅中,打死了住宅内的所有人,也算他们时来运转,戈伊特竟然真在家里,正准备穿戴整齐去城里上班呢,结果被一箭射中手臂,在试图跳窗逃跑时被乱枪击毙。

    然而这么一阵乱枪打鸟,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突然性,城内的西班牙人终于醒悟过来,他们得以带上武器弹药投入战斗。

    你不得不佩服这些以殖民为业的西班牙人警觉与训练有素,利用这极短的时间差,他们便在城内道路上设立了伏击圈。当小野率领敢死队一头撞上来后,便被密集的弹雨打死了八十多人,一下就溃败下来。

    此时,敢死队离舰队距离过远,增援和补给都很困难,看着无法赢得这场战斗,小野只得下令撤兵。退到那座仍然烧着大火的别墅时,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八嘎,真是个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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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加快更新速度了,明天两更。[(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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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九九章人人自危(下)

    1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这还得从那日在定国公府喝醉说起。

    第二日,定国公徐延德便以孙子百岁为由,邀请另外两位国公过府,将和沈默谈话的内容,说与二人知道。三人一番秘议,认为沈默提出的条件基本可以接受,但是想让勋贵们交出侵占的屯田,这是万万不行的;而且选锋时,至少要留用一半的军官。至于南洋那块画饼,老家伙的意思是,前几年先要钱,毕竟真金白银骗不了人;当然也很有必要派亲信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良田万顷。

    得知他们的要求后,沈默很快给出了答复,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选锋营留用哪些军官,要看他们各自的表现,由练兵总理决定,自己不会干涉,也不允许任何人干涉。

    勋贵们心知肚明,要真是按表现来定去留,自家的那些军官,还能留下几个?但他们打听到,据说戚继光这个人,不是那么难说话,似乎还是可以走通门路的。显然,跟一个武官讨商量,远比跟一个大学士求情面,要简单的多。

    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东宁侯焦英出任京营提督。沈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首先处斩了带头袭击兵部尚书的十二人,其余七十余人杖八十,发配云贵戍边;然后借此威慑,对京营展开为其两月的全面整顿;在军纪肃然后,便强力推行‘分营选锋练兵’之策,任戚继光为京营练兵总理,全权负责选锋、分营、练兵等诸事宜。

    在控制住京营以后,沈默对兵部的整顿终于开始了,他一上来就拿下了武库、车驾二司,将其贪渎的官员法办……如果不是两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牵连到哪一层呢。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山西帮彻底开战时,双方却神奇的讲和了。

    转折点来自一次谈话,参与的双方是沈默和兵部左侍郎王崇古……正应了当初沈默那句话:‘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这种被人家尽在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然而王崇古也清楚形势比人强。沈默本身的实力就很强,现在又扯着徐阶这张虎皮做大旗。而晋党内部又出了些问题,老杨博在家闭门待罪,王国光在家闭门修养,就连葛守礼也凑热闹,非要请辞归养老母不行……你说别人找了个撵郭朴下来的理由,你老人家跟着瞎起什么哄?

    大敌当前,大佬们一个个先躺下装死,晋党内部群龙无首,就连反击也没个挑头的……王崇古虽然看沈默不顺眼,却还没自大到,以为凭自己个小小的侍郎,也能跟他对着干的地步。

    更严重的是,他找不到那两个被捕郎中的下落,连灭口都做不到。要知道,那两人知道的东西,足以把自己、霍冀……甚至杨博,全都送到大牢里。即使是这样,杨博还是无动于衷,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消极模样。

    ‘真不知老头子们在想什么?’出仕二十余年,王崇古竟是第一次深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好亲自到沈默那里请罪,实指望着能通过一番造作,避免最坏的结果。

    这日沈默正好在衙,让人盯着瞅个没人的机会,王崇古便过去了。本以为会遭到一场狂风骤雨,谁知沈默却和颜悦色的和他追忆起,当年在东南并肩作战时的那段往事。

    “当时多亏老哥你帮了我一把。”回忆起往事,沈默还是一脸感激道:“不然我是决计弄不到那么多粮食的。”

    回忆起当年的意气风发,王崇古无限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想起当初的激扬豪迈,就好像昨天一样。”

    “不知鉴川兄现在,还有当初的几分豪情?”沈默笑眯眯给他斟茶道。

    “嘿嘿……”王崇古摸着额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太白的《行路难》,便神情复杂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见他不再往下念,沈默笑道:“还有两句呢。”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王崇古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说着朝沈默抱拳道:“江南,今天在下来找你,就是跟你来坦白的。”心中不禁打鼓道:‘还算到位吧?’

    沈默颔首正色,静静听他剖白道:“如今你把兵部的苦胆也掏出来了,我要再跟你说,自己问心无愧,那真叫睁着眼说瞎话了。”顿一顿,他两眼通红道:“这些年一路走来,我也拉帮结派、我也排除异己、我也行贿受贿,我也弄虚作假……这颗脑袋砍三回,也足够足够的了。”

    沈默默不作声,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道德优越感,因为这些事,他也基本都干过,又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便听王崇古接着道:“我总是安慰自己,这都是迫不得已的,我不这样做,就要被视为异类,就要被排挤,像海瑞那样的清官孤臣,我做不来,我也不想做。我需要权力,去实现我……我的夙愿。”说到这,他惨笑一声道:“可是猛然回头,那些自以为的虚与委蛇、迫不得已,其实每一次都想一滴墨水滴在心湖里,一次次,一滴滴,早就把自己的良心、雄心、是非心……污染的浑浊不堪,成了自己当年痛恨不已的样子了。”仿佛最近兵部的大整顿,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这番话,也多少有些发自肺腑。

    不过其实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来前背了好几遍,才能说的这样声情并茂。

    “守住本心,确实很难。”沈默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仿佛信了他的话。

    “江南,今天你要办我,全是我咎由自取。”这本是王崇古设计好的台词,谁知演着演着入了戏,还真觉着自己该死了。

    “我要办你,就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了。”沈默抖擞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王崇古道:“我问你,你刚才说得夙愿是什么。”

    “夙愿么……”王崇古双目有些失神,片刻才喃喃道:“都快要忘掉了。”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自己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少顷,王崇古才幽幽叹道:“河套……”这可不是设计好的。

    如果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准以为以为他说的是‘核桃”然而沈默却双目微眯道:“复套?”

    “不错。”王崇古颔首道:“愚兄痴长贤弟二十岁,这是我们那个年纪人,共同的夙愿。”他表情激动道:“九边之殇,以弘正之失河套为第一要害,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争之地,失去了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这是两千年来铁一样的教训。当年三边总督曾大帅,志在复套,亲自规划,天下士人无不倚席以待不才恰方年少,书生意气,恨不能投笔从戎,为大帅帐下一小卒。”说着一脸怀念道:“后来有幸为山西巡按,时常出入帅府、参赞军机,颇得大帅器重……说起来,那份《请复河套奏疏》中,还有在下的意见呢。”说到这,他的脸上容光焕发,骄傲之情洋溢。

    接着他的语调便低沉下去,叹息道:“但是后来……唉……我大明冤案,首推于少保遇害,然后就是我家大帅和夏阁老遭难了。”虽然过去多年,但他还是心如刀割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竟遭奸人所害,累及妻子,骸骨不能还乡……当时锦衣卫抄家,只从他家里抄出不到五十两银子,就连陆炳那样的魔头都落了泪。”说着眉毛一挑道:“当年大帅的奇冤,我们不会忘记;他临行前,还念念不忘的复套,我们更不会忘记。自从那以后,恢复河套,为大帅洗冤便是我王崇古毕生的夙愿,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坚决。

    沈默淡淡一笑,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

    王崇古低头一看,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再请为曾铣夏言平反疏”正是自己的笔迹。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顾名思义,半年以前,还上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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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这两道奏疏,沈默是不会了解到王崇古的这段心曲,更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阳奉阴违、暗中拆台,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暴露了相当一部分实力。

    当然……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王崇古不知道的是,徐阶已经和杨博私下达成默契,为了表示对徐阁老的服从,山西帮可以让出兵部的主导权,但其在九边的利益将不受侵犯……也就是蓟辽、宣大、三边,三大总督,内阁不再夺了去,这是杨博的底线了,如果再得寸进尺的话,则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但这个协议,徐阶可以告诉沈默,杨博却不可以告诉王崇古,因为他无法让对方理解,此时的退让,是为了将来大步的前进,所以干脆闭门不见,任由沈默折腾……他虽然不相信沈默说的每一句话,但对其做事的分寸,还是不怀疑的。

    而且能让沈默不得不当回恶人,杨博何乐而不为呢?

    别看沈默最近杀伐决断,风光的紧,但做官的都知道,越是蹦的欢,越是惹人嫌;越是闷不响,越是发大财。不得不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他也痛苦的紧,实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矣。

    所以只要有可能,为了长远考虑,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复一下关系,好在当初对他的那两份奏疏有印象,再去一查档案,才知道原来王崇古还曾经是曾铣的手下,于是有了开头这一幕……

    王崇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了奏本的最后一页,只见一行朱砂写就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善言矣,着礼部速速议出规制报上。’边上还有皇帝的印玺。

    “这么说……”王崇古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窝打转,这次真的没有演戏成分,颤声道:“大帅终于平反了?”

    “是的。”沈默表情平静道。其实他的心情,和王崇古一样激动。但他早修炼到不动声色了,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王崇古深深点头道:“这意味着朝廷终于承认他们是对的复套……是对的”说着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沈默静静等他平复下来,才缓缓道:“这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自曾帅殒命后,朝野无人敢议复套,以至于今则以为必不可复,且必不宜复矣……”

    “荒谬……”王崇古啐一声,赶紧赔罪道:“大人恕罪,下官不是冒犯。”

    沈默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王崇古便道:“曾大帅的话,用在现在仍然合适——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大一年之费。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说完,便见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王崇古老脸一红,低头道:“下官自己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摆摆手,沈默拿回话语权道:“而是还到能做的位置上。”说着叹口气道:“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难,步步维艰,处处周全,有一处照顾不到,便有人扯你的后腿,本事大的还要寻趁你。”

    王崇古本来还对沈默的分营练兵一肚子牢骚,现在也变成了理解的话语道:“大人做得对,难归难,但一定要坚持。”否则就是打自己嘴巴子。

    “鉴川兄。”沈默正色道:“我有个差事要请你来做。”

    “下官在。”王崇古正襟危坐道:“请大人吩咐。”

    “曾大帅当年的位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忽悠了半天,沈默终于亮明了底牌。

    当然这半天也不是白费,如果他一上来就提出这个要求,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脱,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有点被逐出京城的意思。

    但沈默先把铺垫做好,尤其是在这时为曾铣平反,就大不一样了——在朝野看来,这是政府要改变边防策略的信号啊,这是再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督,就成了委以重任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徐阶时常爱说的一句话,现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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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在面色变幻片刻后,王崇古答应下来,但他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那兵部的事情怎么办?”

    沈默便和颜悦色的向王崇古坦诚,自己没有丝毫要和他们决裂的想法,只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一些既得利益必须打破。没有刮骨疗毒的决心,大明的军事便彻底无可救药了……这些话要是早说给王崇古,他一准听不进去,现在却觉着很有道理。

    “追查不会无限度的。”沈默淡淡道:“而且兵部诸公,大都晓畅军事,日后还会大用的。”

    王崇古终于放下心来,又问了沈默几句关于复套的事儿,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心中却在苦笑……对于复不复套,真正能拍板的徐阶,是持保守意见的,而曾铣能这么快平反,并不是因为国策边防什么的,不过是沾了夏言的光罢了。

    夏贵溪者,徐华亭师也,就是这么简单。当然沈默不会跟王崇古明说,徐阶也没法向天下人解释,只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吧。

    王崇古开开心心从大学士房里出来了,让看门的侍卫看的一愣,心说这位进去时还跟死了老子似的,怎么现在就傻了上了?

    一直乐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王崇古才有些回过味来,拍自己脑袋一下道:“苦肉计没用成,反中了人家的混战计。”本来设计好的一环扣一环,谁知稀里糊涂,便被牵着鼻子走,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过……这结果好像还能接受,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儿了。对付霍冀,沈默也是照方抓药,同样把更好说话的右侍郎大人,送到了宣大去当总督。

    但这种温情脉脉,只存在于高层之间,对于下面人,则必须要成为替罪羊了。就在沈默把两位侍郎全部说服的第二天,他就将人犯,从锦衣卫手中转交给了刑部。结果没几天,一个畏罪自杀,一个瘐死狱中,一时震惊朝野。

    于是没人再好意思去追究那些可怜的孤儿寡母了,原本应该发送教坊司的犯官家眷,只落了个遣返原籍,监视居住,也算是牺牲的一点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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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放心,第一不会烂尾,第二还有很长,最终boss还没出场呢。[(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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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上)

    兵部,大学士值房。

    沈默面带淡淡笑容的,望着坐在下首的两位年纪相仿的三品官员,正是新任的二位兵部侍郎,谭纶和吴兑。

    谭纶还好,吴兑的表情就有些激动了,这次一下连升四级、从五品超擢为三品,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二位都是我的至交,”沈默淡淡一笑道:“客套的话不多说了。”说着敛起笑容道:“你们与我的关系,其实朝中上下都看在眼里,任人唯亲这顶帽子是摘不掉了……子理兄还好说,你本身就是三品大员,调回兵部任侍郎,谁也说不得什么……”顿一顿,望向吴兑道:“君泽兄就不一样了,按说你应该外放任一省兵备,然后再回部当这个侍郎的。”

    吴兑的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道:“这是正途。”

    “但只有你来当这个右侍郎,我才放心。”沈默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大人哪儿的话。”吴兑沉声道:“把差事办好了,自然没人嚼舌。”

    听了这话,谭纶不禁侧目,心说:‘看来不只是靠关系上来的,至少这份当仁不让的豪气,就远超余子。’

    “看来是我瞎担心了,”沈默摸摸鼻头,笑道:“好,我跟你们透个底,王国光基本不会回来了。”

    这次吴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于王国光不再回兵部,他并不感到意外。谭纶的脸上却闪过一道喜色,沈默不可能再让个不相干的来添乱,这样八成就是他亲自兼任本兵,那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有人已经在说,我在兵部搞一言堂了。”沈默淡淡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着咱们捅篓子、出岔子……嘿嘿,前些天兵科的人上了一本,把戚元敬骂得狗血喷头,其指桑骂槐之意,呵呵……”

    两位侍郎知道,沈大人是为了戚继光被参的事情恼火,那些言官认为,让一个武人掌握那么大的权力,实在太危险了;他还要把南方的兵调到北方,万一他要是有了野心,又该如何控制?

    担心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沈默每天都要跟这些人扯皮解释,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我等会谨慎小心,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两人保证道。

    “要是为了减少麻烦,而畏手畏脚的话,”沈默摆摆手道:“那我何必要接这个烂摊子?”说着眉毛一挑道:“如今我等总理戎政、大权在握,就是要做一番事业,何惧些许人言?”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对着下属,是绝对不能认怂。

    见两人全神倾听,沈默沉声道:“把手上的事情做到十分,不要让人在别处挑出毛病来,只要做到这两条,我沈某人向你们保证,只要我在,你们就在”

    “是”对胸怀壮志的官员来说,能遇到这样的上司,实在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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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说一下分工。”沈默看看谭纶道:“子理兄,你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战略转型。”

    谭纶点点头,他完全理解沈默的意思,去岁万全战役时,他们曾一起研究过大明的边防策略,最终认为要分三步走。第一步,实现从目前的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第二步,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第三步,则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整个计划,乐观估计十到十五年。

    “你在宣大做的就很好,”沈默称赞道:“让马芳和尹凤搞得那个春季攻势,要大力在九边推广。”

    “属下不敢居功,这主要是马总戎的提议。”谭纶谦虚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这句话,马芳已经喊了二十年,我只是借用而已。”

    “你不必自谦。”沈默抬抬手道:“没有你的全力支持,居中统筹,这仗大不了这么漂亮”

    “大人过奖了。”谭纶虽然尽量矜持,但还是浮现出一丝得色。自己虽然任总督不到一年,但大明边防的改观,却滥觞于自己的任上。

    可以说,嘉靖四十五年,是俺答汗噩梦的开始。不止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粉碎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并非因为谭纶、马芳等人籍此飞黄腾达,一举成为‘边帅武功之首’。最重要的是,俨然权倾一方的宣大三人组——总督谭纶、总兵马芳、尹凤,终于可以用充足的权力调动足够的资源,大展拳脚实现他们筹谋经年的作战方略,先前蒙古人如入无人之境肆意侵扰,大明边军处处被动防守、却处处挨打的一边倒局面,终于出现逆转之势。

    所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换成江湖黑话,就八个字——先发制人,以暴制暴当大明北疆历代边将,在滚滚胡骑面前,长期闭关自守求太平,已成痼疾之时。谭纶和马芳们,却毫不犹豫的完成着这个强者的抉择,在大明北疆率先挂起了一股暴虐的狂风

    但‘敌欲动我先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为实现先发制人,沈默在多年前,便指使锦衣卫对蒙古人展开渗透。在明白这将是自己未来的立命之本后,陆纲和十三太保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来好办这事儿。

    他们命手下,化装混入被蒙古军掳走的逃难百姓里,趁机混入蒙古军中卧底;对俺答汗所信任的汉奸们,也不惜代价的苦心策反,先后发展了多位‘线民’;并借机派细作混入其中。正是有这些被锦衣卫精心挑选派去潜伏的情报人员,将各类重要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回,谭纶和马芳他们,才能对鞑靼部落,特别是俺答汗部的活动情况了如指掌。

    宣大将帅事后大赞:‘胡骑来去虽快,却难逃锦衣卫耳目’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褒奖。

    凭成功的情报战,谭纶逐渐放开手脚,让马芳去大胆实现他‘先发制人’的战略,每当俺答汗进犯的情报送来后,马芳便会派出自己的‘马家健儿”组成数十支三十至四十人的小分队,隐蔽散布在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当蒙古人大举进犯后,家兵们立刻全线出动,对其后方进行疯狂的报复性攻击,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袭击其辎重粮草,与主力部队前后夹击,粉碎蒙古人的入侵。

    除此之外,马芳和尹凤更多次组织主力部队,对边境鞑靼部落发动大规模的惩罚性袭击,两人或躬督战,或遣裨将,一年数次出师捣巢,烧杀无数,极大地削弱了边境地区的部落实力最为嚣张的一次,马芳亲率轻骑深入敌后六百里,接连捣毁二十余个大小部落,最后在成吉思汗陵的遗址上登高四望,耀兵而还震惊蒙古各部落。

    当然,这种嚣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今年六月的一次,马芳和尹凤率主力,分兵出击北沙滩,意图故技重施,重创俺答汗主力,但俺答却老谋深算,巧妙绕开明军兵锋,奇袭了宣府,攻破重镇隆庆,事后宣大自总督至总兵,都因‘坐寇入’之罪遭到御史弹劾。

    若是在往日,这罪名足够让两个总兵罢官回家的,但在沈默的周旋下,仅被朝廷严斥、降一级,便念及往昔战功,令‘戴罪立功”旋即在上月突袭呼和浩特,险些一把火烧了俺答的王庭,此役告捷后,便全都官复原职,大加褒赏了。

    正是在这种上下一心,强势出击的猛烈打击下,俺答虽然也偶有胜招,但对马芳等人越发忌惮,不用他下令,蒙古人便将部落远远迁离边境,宁肯少占一块牧场,也不愿日夜担惊受怕。在其潜意识里,便想避开这些凶神恶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今年以来,鞑靼的侵扰重点,已经逐渐转向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区,而视原来的‘重灾区’宣大一线为畏途。今年以来,只有那一次奇袭而已,若不是马芳等人大意,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是他们在战场上的胜利,给了沈默为他们说话的底气,也大大减少了沈默军事改革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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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置完了谭纶的任务,沈默转向吴兑道:“君泽兄负责的,要更多更杂一些,和子理兄一样的重要。”顿一顿道:“人的精力有限,要学会抓大放小,日常部务就交给几个郎中去办,你抓好考成就行。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九大兵工厂的建设上,原来那些小作坊的工匠,要尽量吸收进来,但必须严格培训后才能上岗,让他们时刻谨记什么是生产标准。”

    “还有武职比试的是,你要时刻督促,把这件事落到实处,如果做不好,就换人。”沈默语重心长的吩咐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于军事亦是如此

    “是。”吴兑点头应下。

    沈默所说的‘武职比试”是他一系列改革方案中,极重要的一环,目的是提高武将的素质和地位这个当然不能喊出来,因为在文官眼中,所谓武将都是些粗鲁不问、好勇斗狠的莽夫,根本瞧不起这些人。

    很多年来,看着自己上辈子就仰慕的戚继光、俞大猷,在那些品级比他们低得多的文官面前,小心奉承、低声下气,沈默心里很不好受。然而他知道,造成这种武将地位低下的原因,不能只归咎于文官集团的打压。事实上,历代兵部尚书都绞尽脑汁,希望找出改善军队战斗力的方法,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武将本身的素质低下,就是个大问题。

    本朝的武将官职,大都是世袭得来的,这些天生的将军们,早没有父辈的勇武,更没有读书上进的动力。虽然也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杰出人物,但改变不了他们大都是些目不识丁、射不穿札的废材的事实……虽然在袭替军职前,要进京比试,但实在没有合格的,如果兵部严格考察,十个有九个一辈子过不了关。不得已,都是徒应故事而已,别看一个个俱金紫银青而归,其实徒糜廪饩,缓急不得丝毫之用。这样的军官能受人尊敬,才叫见鬼了哩。

    但武职世袭制度自开国便延续至今,不是哪个强力人物,想停就能停的了的。想提高武将素质,只能先从提高那些尚未承袭官职的年轻人素质入手。沈默在做通徐阶工作后,以皇帝名义下旨,然后由兵部移文,曰:‘请饬各抚按督学宪臣将应袭舍人,年十五以上,资质可造者,送学充附作养,凡遇袭替年及二十应比试者,学臣考韬钤策一道,转送抚按覆阅。韬钤贯通,弓马娴熟者为上等;韬钤疏而弓马熟者为次等;韬钤弓马俱不习为下等。送部比试,上等候缺管事,中等带俸差操,下等与支半俸,候第二年再考赴部覆比。二次不中者,照邦政例仍支半俸;三次不中者革发为军,别选子弟袭职。’

    这是目前条件下,沈默能想到的,最现实、最能兼顾各方的办法了。首先,对军队来说,中级军官以上,都能文能武,懂得韬略;下级军官也是弓马娴熟,自然保证了军官的素质。

    其次,对朝廷来说,并未改变任何现有制度,只是要求下面提高应试者的素质而已,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事儿,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第三,对武将家庭来说,这也是一大福音。要知道大多数武将家庭,只能维持温饱,让孩子上学读书,只能想想而已。现在朝廷给这个机会,能让孩子成才,做父母的当然愿意……至于其子要是三次不中,也不会剥夺他们家的袭职资格,只是必须换另一个子弟罢了。这样除了那个第一顺位的儿子外,全家都是欢迎的,所以也不是问题。

    最后,对于贫困省份来说,经费是个问题,但兵部会拨一部分专款,对于成绩排名前列的省份,甚至会全额负担;并会将这种成绩,计入各督抚学官的政绩中去。所以问题也不大。

    张居正便评价说:‘按此法于武职考核最严,亦最恕,久而不废,此辈必思自奋’他是全力支持这个方略的,并大度的表示,会尽力帮助解决各省的经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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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头万绪,”交代完任务后,沈默苦笑道:“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同时推进的话,人手确实不够。”说着对二人笑道:“当年高阁老说过,兵部情况特殊,在他看来,得两个尚书、四个侍郎才够用。看来看此言不假。”其实沈默和高拱,很严肃的探讨过,给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都认为十分有必要,但在没掌握大权前,是不现实的。

    “咱们不怕累。”谭纶微笑道:“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

    “专心做事便好,考虑后果的任务交给我,”沈默轻笑一声道:“给我多大胜仗,我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这个……”谭纶苦笑道:“急不得,以我大明的军备,没有几年的准备,打不起仗来。”顿一顿,小声道:“再说打仗也不是光我们兵部的事儿。”

    “那我就给你交个底。”沈默沉声道:“张太岳已经承诺我,给他一年时间整理财政,两年时间扭亏为盈,第三年便有钱打一场局部战役。”

    “之后呢?”谭纶的眼睛登时放亮道。

    “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沈默沉声道:“但三年后恢复河套或者松山,这个方略已经定下来了,你只管去实现它便可。”

    “是”见大人端茶送客,谭纶起身告辞,吴兑也站起来。

    沈默送他们到庭院里,看看满园的菊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禁打个寒战,赶紧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回到屋里坐下,沈默长舒口气,对兵部的整顿算是圆满结束,最后的工作,就是总结一下写成奏疏递上去,便算是画上圆满句号了。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沈默亲笔把此次整顿的得失,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却空着开头的题名处没写。因为他这个最近呼风唤雨的大学士,其实是个协理……而钦命的总理大人乃是成国公,虽然人家都没露过面,但沈默不能连署名权都给剥夺了?

    本想以公函的形式发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托大了,人家再怎么也是国公爷啊,还是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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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度百分之八十,这种天气怎么过?神曲《念你》大家听过了吗?我到现在脑子里还挥之不去……[(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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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上)

    举了一圈的例子,沈默为何独独漏过了最有说服力的陈洪?这正说明他政治上的成熟,因为朝廷从未承认过先帝南巡时遭遇叛乱,陈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该摆上台面。道理浅显,人总是爱闻赞美之辞,褒扬之话,却不愿听闻贬斥之语、逆耳之言。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尤其是对心智不坚定,没有大气魄者,更是如此……比如隆庆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对于先天有些迟钝的皇帝来说,太讲究劝谏的艺术,甚至艺术到难以让对方理解,讲不清要害,却又很难见成效。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明白,所以沈默借着下棋,先让隆庆开心,然后再接着一步昏招引申出去,告诉皇帝并不是身边的人,就一定是可靠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低头寻思良久,方才道:“沈师傅是在说朕,不该什么都听近侍者的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最近确实对外廷有些疏远了。”沈默轻叹道。

    “可是你也看到,他们是怎样欺负朕的”隆庆突然拿起一枚‘砲”面色微微涨红,有些激动道:“都说朕是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可真是这样吗?未尽然朝堂上,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公然对骂,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一开口说话,不管好坏,一定会被他们引经据典的横加指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没想到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隆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终于得以发泄道:“他们又严厉指责朕临朝渊默、心不在焉,长此以往,必然大权旁落这真是让人无路可投了——朕都不说话了,让他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到底要朕怎么样?”说到这,隆庆都要痛苦的掉下泪来了,死死捏着那枚棋子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想给妃子们买点首饰做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然而户部尚书却一口回绝,说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朕是一文钱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臊,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上书弹劾朕这是奢侈浪费的亡国之举”隆庆眼圈通红道:“他们贪污受贿,不亦乐乎,却非要朕做个清心寡欲的古来贤君,这算什么为臣之道?”

    “若不是有你从南洋找的银子,朕怕到现在还没钱给妃子们置购首饰呢……”隆庆委屈的要掉下泪来:“不给钱也就罢了,毕竟这也算是为国节约。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怀旧、去京郊散心游玩,他们却以安全为由,阻止朕出宫门一步,大有把我当猪崽圈养起来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些道理。想这班浩气凛然、忧国忧民的言官,放着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朕的家长里短,说三道四,这般与村妇何异?”

    沈默知道隆庆情绪正激动,所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坐听。

    “但这些都是小事,朕以国家为重,都能忍耐。”隆庆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情道:“可他们真的也以国为重吗?朕对裕邸几位师傅可是十分了解,尤其是高师傅,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对他是绝对的信任,然而他竟然在没有什么过错,更没有有犯国法,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讦,不死不休;郭阁老清正的大名,朕在裕邸时便深有耳闻,却也被他们没有底线的泼污,结果双双黯然下野……”说着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沉声道:“朕怀疑他们,已经成为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沈默背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感觉浑身毛孔倒竖,那颗处乱不惊的大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原来皇帝对言官和徐阁老,已经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

    面色瞬间数变,沈默很快恢复平静道:“确实有些言官立身不正、哗众取宠,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太祖皇帝授重权予言官,命其上可规谏皇帝、纠察百官,下可巡视、按察地方吏治军政,可以说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他们甚至可以风闻奏事,而不受追究圣祖英明远见,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他的子孙后代能江山永固,皇上,您觉着自己比太祖若何?”

    “米粒之珠安敢与皓月争辉?”说到自己的老祖宗,隆庆坐直了身子,道:“太祖皇帝的设置,当然是为儿孙好了。”

    “皇上能如此理解,想必太祖在天之灵,也会无比欣慰的。”沈默正色道:“他老人家为了使其胜任,规定朝廷选择言官,一是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是必须正派刚直,介直敢言;三是学识突出,通晓政务。除此之外,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甚至对年龄、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就是为了选出忠耿干练之臣,操此监察重柄,为陛下看好家业啊”

    隆庆终于动容了,他被厌恶迷住了心头,一直以为言官是群一无是处的绿豆蝇,现在抛去成见一想,国家确实离不开他们。

    见皇帝陷入沉思,沈默也不着急,轻啜着微凉的茶水,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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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隆庆终于定下神,声音有些沙哑道:“朕确实有些不对。”

    “言官们错的地方更多。”沈默赶紧为皇帝挽回颜面道:“因为历史原因,科道也是良莠不齐,许多沽名钓誉、狗苟钻营之辈,也混了近来。为了出名,为了讨好,他们玷污了言官的庄严与神圣,必须要净化一番才行。”

    听了这话,隆庆心里舒服多了,望着沈默道:“朕要是有沈师傅一半,哪会搞成现在这满地鸡毛?”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哪敢接受这份赞誉:“皇上简穆克己,有文帝之德,臣能生逢明主,实乃最大幸事。”

    “那今天这事情怎么办?”隆庆重又高兴起来,道:“朕全听沈师傅的。”

    “皇上的威严重要,”沈默轻声道:“那石星既然打了,他就是错了……以藐视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职外放吧。”

    “善。”隆庆觉着这个顺耳啊,他还担心沈师傅会偏袒那些言官呢。又问道:“那……监军的事儿该如何处理?”顿一下,小声道:“太祖爷编的《会典》里,确实是有中官监军的。”

    “嗯……”沈默知道,只要是个皇帝,就可能对兵权放任自流,也许自己可以一时打消他这个念头,但随着隆庆御极的年月增长,他还会再次萌生这种想法,到那时谁也无法改变,且他还会因为今日之事,对自己产生猜忌。

    和两代帝王打了十余年交道,沈默如果还看不清皇帝是种什么样的生物,那他得得多重的左倾幼稚病呀?

    其实宦官乃是皇权的派生物,他们并不像文官那样,拥有独立的人格,可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谓的宦官弄权、滥权、专权、贪贿、搜刮、盘剥……等等原罪,不过是皇权的负面延伸,他们是皇帝原始**的实现者和替罪羊,尽管他们有时也会失控,甚至会反噬,但皇帝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自幼长久陪伴他们的太监。因为比起那些满腹孔孟子曰、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来,他们更体贴、更能无原则的逢迎皇帝,让皇帝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

    只有像先帝那样,真正见识过正德年间的阉祸的皇帝,才会对太监一直保持警觉,而隆庆这种心软面软耳根更软的主儿,从哪方面看,都是太监们的乐土。想把他们彻底击败,几乎难比登天……至少在这个微妙的时期,沈默还需要依仗宫里一二,所以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

    心念电转间,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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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沈默沉默不语,隆庆以为他是反对的,便颇为不安道:“其实这都是他们给朕出的主意,师傅要是不喜,朕就不派监军了。”

    “呵呵,皇上误会了。”沈默赶紧摇头道:“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避免其害,又能让皇上安心。”

    “宦官监军的害处很大吗?”隆庆惴惴问道,毕竟他也只是凭本能,觉着还是用宦官更放心。

    “宦官掌军有五弊——占役买闲、侵蚀军实、避敌殃民、扼制大将、谎报军功。”沈默淡淡道:“这都是败坏军纪,侵蚀军力的恶疾。如果皇上想见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风,不再每年都听到戒严的警钟的话,就必须避免这五条。”

    “哦……”隆庆面色凝重起来,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唯一一次出京,便是去祭陵。那是他与徐阶的交锋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还是因为百善孝为先,徐阶不好阻止。但徐阶还是看穿了他的画皮,知道皇帝其实想要拜陵,无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没能出过皇宫,实在闷的慌,于是以拜陵为借口出去巡游玩玩而已。便说皇上拜陵可以,但是不可以借此在途中巡游,否则就是对列位祖宗的不敬。隆庆虽然心中叫苦,但是也没理由反驳,毕竟那会显得自己,对列位祖先不够诚心,于是他也只能忍了,只去拜陵,不做任何其他的游玩的事宜。

    终于得以放风的皇帝,在沈默等一干大臣的陪同下,来到了天寿山。沈默倒是比较支持皇帝出来透透气,但不会放过这个,进行现场教育的机会。于是就在成祖陵前,他引导隆庆实地观察,使他终于直观的了解到,原来战争的前线,离京城是如此之近。通过这次,隆庆终于明白了,当年成祖把都城迁到北京,以天子守国门的重要意义,回来以后,这个悠闲的懒皇帝,就对边防事宜特别上心,沈默这次军改能如此顺利,跟皇帝的大力声援是分不开的……虽然隆庆并不能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但他态度一坚决,那些勋贵世家就没有叫苦求情的机会,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

    “那师傅的两全之策安出?”隆庆想不明白,只好发问道。

    “其实说白了,皇上让太监监军,是为了监督武将不要乱来。”沈默从容对道:“但宦官本身也是一股政治势力,如果不受约束和监督,也一样会乱来。”

    “是这个道理。”隆庆点头道:“那如何监督呢?”

    “一是严格限制监军的数量,京营定额三人;二是严格限制他们的权力,严禁他们经手军资、插手军政,发现问题只许上报天听,不许擅自处理;三是设立监军御史,两者职权完全相同、互为监督,如果发现对方有贪渎行为,都可以向皇上提出弹劾……”沈默说着,看看隆庆道:“但双方很可能各执一词,所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是个大问题。”

    “对。”隆庆点头道。

    “最佳裁判,当然是皇帝无疑,微臣相信皇上肯定会以江山为重,不会偏袒一方,但难保后世子孙,不会因为亲疏有别、偏听偏信,让这套制度变成儿戏。”

    “有道理,”隆庆摸摸下巴道:“那朕就规定,在判定是非之前,给双方各一次面陈内情的机会,任何人不得阻拦。在双方陈情之前,不许先下结论。”

    “英明无过于皇上。”沈默的马屁马上跟上:“此法若为万古不易之制,则皇上可高枕无忧,军队也可少受其害。”

    “那快快去草诏吧,”隆庆开心道:“终于解决了一桩大心事。”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二点了,便下地穿鞋道:“先陪朕用膳再回去吧。”

    “恐怕来不及了。”沈默苦笑道:“微臣下午还要去丰台大营呢。”

    “那不留你了,晚了今儿就回不来了。”隆庆把沈默一直送到外面,拉着他的手道:“快去快回,今儿中秋节,朕本打算设宴款待群臣,可惜徐阁老说太浪费,只能改成家宴。你可得来陪朕过节……”说着兴致颇高道:“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吧,团圆节岂能把你们分开?”

    “愚妇犬子不懂礼数,怕扫了皇上的雅兴。”沈默轻声道。

    “唉,太见外了。”隆庆大摇其头道:“今晚没有外人,只有皇后、李妃、还有太子……他不和你那老三是小同学吗?叫一起来,人多了热闹嘛。”

    “那微臣只有斗胆从命了。”沈默这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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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走了,冯保才凑过来道:“主子,该用膳了,不敢打扰您和沈相,菜都重做两遍的。”

    “热热不就行了。”隆庆皱眉道:“这得浪费多少银子?”

    “瞧您说的,历代的皇帝都是吃龙肝凤髓,一餐上百两银子。到了您这儿,改成八菜一汤不说,还要热着吃的话,”冯保泫然欲泣道:“知道说您节俭,可外人还不知怎么说我们做奴婢的,如何苛待了主子爷呢。”

    “算了,”隆庆心中感动,刚产生的对太监的几分恶感,旋即便消融了一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有人这样像对祖宗一样伺候你,你也一样:“下不为例吧。”

    伺候着皇帝用完了午膳,再将他送去某位嫔妃的宫中,冯保便得到了难得的空闲……从现在开始,由这里的管事太监伺候,他便交代一声,往司礼监走去。

    ‘估计那两个货都要望眼欲穿了吧。’想到这,冯保不由心中冷笑道:‘真是蠢货,仗着皇上的宠爱,就肆意妄为,还净给皇上惹麻烦,我看惹得皇上厌烦的日子不远了。’他仿佛看到闪闪发光的司礼监宝座,正在向自己招手,心情不由大好。

    但当到了司礼监的院子前,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淡定,看都不看跪在院中的王本,便迈步进去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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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非但没超越别人,反而被人超越了,呜呜呜……不过是我活该,懒惰应该遭到惩罚的,但还是感谢大家的票票支持,俺八月份会好好干的,真的。[(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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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中)

    司礼监值房内,只有四位秉笔大太监,却看不见老总管陈宏的身影。对于这位这位半道杀出来的老祖宗,四个大太监很是排斥,阳奉阴违不说,言语间也没有半分尊敬。老祖宗也不跟他们计较,没事儿不在值房露面,住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颐养天年。

    此时,孟冲和滕祥两个,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另两个秉笔太监虽不时假假的安慰几句,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冯保一进来,两人腾地站起来,巴望着救星公公道:“主子歇了?”

    这一年来,任乾清宫管事牌子,居移气、养移体,冯保的心性大有长进,看看两人,叹口气道:“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说着走进大厅。

    两人赶紧一个搬凳子,一个倒茶,殷勤备至道:“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状了?”

    “不兴这么说沈阁老的。”冯保皱眉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二位恐怕就得换个地方待了。”说着‘一脸你们太不争气’道:“咱们裕邸旧人,哪个不知道沈阁老和皇上亦师亦友?现在高阁老去了,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宝贝疙瘩,你们却还要招惹他。”

    “可是……派监军的事儿,可是皇上最上心的。”滕祥目光闪烁道:“主子再仁厚,也不可能撒手军权,就算是沈阁老,也不能够改变这点吧。”这是他策划此事的倚仗,满以为就算有些出格,皇帝也一定会庇护的。

    “谁说沈阁老不同意监军了?”冯保斜歪着头望天道:“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那是为臣者的禁区,当然不会阻止了……”顿一顿,见两人一脸惊喜,他又挪揄道:“但他可以往里面掺沙子。”

    “掺沙子?”两人眼睛瞪得溜圆道。

    冯保便将沈默向隆庆提出的那三条,讲给两人知道……对太监来说,皇帝无秘密。

    “啊……”滕祥和孟冲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三分侥幸、七分失望,滕祥失声道:“要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搞头?”是啊,人数被严格限制,权力被严格限制,还有御史时刻盯着,想借亲疏有别,在皇帝面前告刁状,人家还有一次面陈的机会。除非皇帝昏庸,可以视军旅如儿戏,否则想插手军事,大捞油水,怕是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说句话,两位别不爱听,若是你们当初先和我商量一下,咱家肯定会让你们先去跟沈阁老谈谈。”冯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捋顺袍边的一丝褶皱,道:“你们能赢葛守礼和雷礼,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大,而是靠着皇上的圣眷。但在沈阁老这里,这一招就不好使了,他的圣眷,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只高不低。”顿一顿,神秘兮兮道:“沈阁老上午刚阻断了廷杖,晚上皇上就请他全家进宫,一起过中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太监们一时想不透彻,但至少能说明,皇帝一点也没因为今日之事,生他的气,反而显得愈加亲密……说不定,就是在警告他们这些宦官,不要看不清状况,乱咬一气。

    经冯保这一番说教,滕祥和孟冲终于认识到,和沈默斗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不再打从军中捞钱的主意。原先准备派去监军的亲信,也都换成了些看不顺眼的家伙,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若任性为之,冯保一定会挑唆他俩跟沈默作对,然后自己再帮着沈默把这两人灭了,好荣登司礼监的宝座。但是他对那个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监十分忌惮,那成了精的老东西,肯定通过眼线,暗中监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司礼监里的谈话,更是逃不过他的耳目。

    那老东西才是隆庆最相信的心腹,若是自己从中挑事儿,给他留下个阴险的印象,再向皇帝说自己两句坏话,恐怕非但司礼监无望,连乾清宫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

    但冯保有高人指点,学会了‘借力打力’的法子,他相信那陈宏饱受白眼,不可能不报复,现在引而不发,是为了到时候一击致命,自己只要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态度,再和那老太监搞好关系,将来他清理门户时,司礼监里空出的椅子,必然有自己的一把。再说那老头也干不了几年,到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借他人之手来剪除政敌,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这是那位外援告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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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台大营。

    沈默这次来丰台,一是视察练兵,二是为安抚戚继光而来。

    对于前一项,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在热火朝天的军营里简单一转,便打发一班文武随员下到各营去调研,自己则戚继光的陪同下,来到了总理府院内。

    “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你就先将就些吧。”沈默看看风格简朴的总理府,笑着对戚继光道。

    “已经非常好了,感谢大人关照。”戚继光恭声道。

    “哎,谢什么,到里边再看看。”沈默有些心虚的笑着,和戚继光一同进了大厅。

    大厅中十分宽敞,中间放着一张桌案,案后有一把太师椅。四周放有椅子、茶几、壁厨等物,因为摆设过于简单,甚至显得空荡荡的。

    “刚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布置。”戚继光歉意道:“还请大人海涵。”

    “行了,咱俩谁都别客套了。”沈默看看他,大刀金马的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豪气道:“来了军营,就得有军人的豪气来吧,有什么意见,都摆到台面上吧”

    见沈阁老比自己都急,戚继光有些讶异,他却不知,人家还得赶着回去赴宴呢。

    但这终归是好事儿,戚继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正襟危坐道:“末将有件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有话直说。”沈默点点头道:“我就是来答疑解惑的。”

    戚继光便不客气道:“我在奏疏中,向朝廷提出练兵十万,而兵部却只给了五万名额;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训练,而兵部却要从老营中,抽取四万训练;我提出调浙兵两万,而朝廷却只给一万。末将请问大人,您一下降低要求,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吗?”

    “呵呵,原来是为这个啊。”沈默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温声道:“元敬,我俩相交莫逆,便跟你实话实说,按照内阁的意思,是只练三万人的,是我在会上拍桌子红了脸,才多赖上两万的。”

    “不是说好了十万吗?”戚继光不甘道。

    “我那是漫天要价,人家总要坐地还钱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众所周知,能练出十万精兵,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边防力量,这一点谁都希望能够实现。”顿一顿,看着戚继光道:“但是元敬啊,朝廷没钱啊。一个募兵的军饷,要相当于三个世兵,如果按照你说的,招募新兵五万,按最低标准,每人每月给一两六钱银子,一年就要百多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哇!现在朝纲不振,国库空虚,朝廷是根本无力支付的。所以内阁认为这个要求是‘求望太过,志意太侈’。”

    “那,说好的三万老营官兵,为何又增加一万?”戚继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难道也是为了省钱?”

    “这是没办法的。”沈默一脸苦笑道:“本来说好了屯田和军工厂,分流七万老营兵,但是……结果不如人意,能追回的屯田亩数太少,军工厂也不是一时能够建成。更何况,许多人还不愿意去下那份力,整日去勋贵家里闹,勋贵便去兵部、甚至去内阁找,弄来弄去,只好请你矬子里拔将军,再多选一万罢。”

    “那两万浙兵,为何变成一万了呢?”戚继光又问道。他虽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数不清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但当亲耳听到后,还是一嘴的苦涩。

    “这个原因更复杂,南兵北调,朝廷是顾虑重重。”沈默缓缓道:“因为这些客兵到来,能不能跟老营兵和平相处、会不会不听朝廷号令,还是只听令于他们的将领,这些都需要时间检验,否则不会放心。”说着轻叹一声道:“其实按照内阁的意思,连这一万都不给的,是我死乞白赖才蹭上的,还又搭上了一万老营兵。”

    “原来如此……”戚继光失望道。

    “元敬,其实这也是常情。”沈默表情淡定道:“京畿之地,朝廷怎会容许一个武将,完全掌握十万精兵呢?恐怕在很多人眼里,对朝廷的威胁将不亚于入犯的鞑靼。所以就是五万士兵,也不允许招募,而是要从根正苗红的世兵中选取。”

    “大人,”戚继光急了:“末将一片忠心……”

    “不要着急。”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举朝谁不知道,你戚继光对朝廷忠贞不二,一心保国安民。但是,朝廷必须防患于未然,也是谁也无法反对的。我们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面对现实。况且也不是实现不了,只是降低要求,分两步走,这样虽然慢些,总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强吧……”

    “嗤……”这么严肃的交谈,让沈默一句打诨,戚继光就笑场了,但也把紧张的气氛驱散,终于理解的点头道:“想不到朝廷是这样复杂,我戚继光不是一味偏执、不顾全局之人,此事全凭大人安排。”但眉头的忧色难去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原先的计划,不就难以实现了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后我们再慢慢争取嘛。”沈默轻叹一声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不是首辅,没有实权,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啊……”戚继光着紧道:“大人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要是沈默玩完,他这一摊子也全得散伙。

    “谁想动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默不忍心偶像担惊受怕,向他吐露隐情道:“只要坚持过一年半载,我想会迎来一个转折,朝风将从根本上转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另外五万”

    “末将相信大人”戚继光沉声道。

    “这话勿传六耳。”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将晓得。”戚继光点点头。

    “五万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终于解开了戚继光的心结,沈默展颜笑道:“把他们训出来,打个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给你们争取。”

    “定不负大人所托”戚继光肃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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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戚继光谈完话,日头已经靠西了,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赶,终于申末之前赶回家……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已经收拾利索,就等他回来好出发了。

    若菡又给沈默添了个小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了,所以虽然刚出月子不久,她已经完全复原,看不出一点产后虚弱的样子。

    沈默还是有些歉意道:“若非皇上亲口提起,万万不要你这时候出去应酬的。”

    “皇上请客还不情愿去。”若菡掩口笑道:“这话传出去,御史可要参老爷的。”说着好奇道:“妾身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

    “还能什么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呗……”答话的却是阿吉,只见他很淡定的扎着马步,一副‘女人就是这样’的表情道。

    “臭小子”若菡脸上有些挂不住,呵斥起儿子道:“进了宫里可别胡言乱语,小心皇上打你们板子。”

    “皇上脾气才好呢。”十分倒没扎马步,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闻言插话道:“平常说,皇上经常和他们玩,有时候他们惹了祸,皇上帮着瞒着贵妃娘娘哩,是吧平常?”平常就在笑着直摇头。

    “看,三个孩子都比你放松,”沈默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品燕服,一边看看若菡道:“还有什么事儿?”十几年的夫妻,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了。

    “下午宫里来人,说请曾孺人一同赴宴。”若菡看看几个孩子,声音压得低低道:“但柔娘正在月子里呢……”

    “你怎么回的?”沈默神色不动道。

    “我个妇道人家,哪敢胡乱回话……”若菡摇摇头道:“我已经告诉她了,她说是不去的。但我让她先收拾着,等老爷回来拿主意。”

    “她身子本来就弱,大晚上的,得了产后风怎么办?”沈默微微摇头道:“到时候问起来,我自然会回话。”

    “你是老爷你说了算,”若菡目光复杂的看看他,轻声道:“你去跟柔娘说说吧。”

    沈默抬起头,让侍女将中单雪白的领子,整齐压在官袍的领口,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嗯……”

    去西厢房看望了柔娘,亲了亲还没睁开眼的小姑娘,沈默便起身道:“这种宴会不会很晚。你不要歇下,回来咱们一家人过节。”

    柔娘柔柔笑道:“奴婢等老爷和夫人回来。”

    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所以说,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哪怕是你母亲也不行……一家四口上了马车。

    车辘滚滚,到了东安门便停下来,宫里早有轿子等在那里,竟是乾清宫管事冯保亲自来接,沈默和他客气几句,便让家眷上了青幔小轿,自己和冯保走在边上,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一直到了乾清宫停下。

    第一次来到宫里,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紧张,娘俩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之上,给皇帝磕头、给皇后磕头、再给贵妃请安、给太子请安……若菡便不乐意了,这哪是请客啊,姑奶奶一辈子还没磕这么多头呢。于是对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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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廷宴饮,男女分桌,沈默和两个孩子,陪着皇帝、太子在主座上用膳,太子和平常叽叽喳喳,十分又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热,沈默和皇帝也谈笑风生,气氛倒很融洽。

    只是苦了若菡这桌,孤零零的陪着尊贵的皇后和贵妃,不叫吃饭叫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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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中)

    文渊阁。”便让他出来了。

    看来徐阶是打定主意,要始终如一的庇护言官了;而宫里那位,也铁了心的保护宦官,皇帝和宰相各战一边,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势。

    正在藤架下郁闷,沈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无奈的摇头叹息起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什么不至于此?”一把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正是美髯飘飘的太岳兄。

    “原来是你。”沈默回头看看他,有些凌乱道:“没什么……”

    “我看你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张居正看他一眼,和他并肩站着道:“左右逢源不是那么容易。”

    沈默心中冷笑道:‘你却可以做到。’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太岳,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振作点。”张居正沉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

    “唉……”沈默揉着太阳穴道:“我现在是内外交困,部里的千头万绪就够我伤神,蒲州公又横插一脚,有个元老部堂的滋味,你体会不……哦不,你应该有体会。”

    “是啊。”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半年来,我一事无成,十分羡慕你能有所作为啊。”

    “现在该我羡慕你了。”沈默苦笑道:“太岳,你比我高明,能一直置身事外,现在落得轻松。”

    张居正神色一凛,旋即笑起来道:“说的什么话,如今漩涡已成,谁也脱不开身。”说着沉声道:“江南,听我一句,双方必然针锋相对,你若再犹豫不决,定会反受其害啊。”

    “嗯,我知道了。”沈默重重点头,深深望着张居正道:“多谢提醒。”

    张居正点点头,两人便分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虽然沈默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期望,但这家伙太鬼了,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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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坐在轿子里,脸色阴沉下来,张太岳确实是高明,言官把他当成是徐阁老的代言人,将他的话奉若圭臬;而他和宦官那边,联系虽然十分隐秘,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还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最近和一个叫徐万贯商人的过从甚密。而这个徐万贯,虽然号称是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但其实是靠上了宫里的关系……他有个远房堂兄,叫徐爵,而徐爵,正是冯保外宅的管家。

    说起冯保,沈默也只能轻叹无奈了。其实原先,这个宦官和自己的关系也算尚可。但他身居高位以后,爱惜羽毛,不便再与阉寺多打交道……这是个很矛盾的命题,任何时候,与宫里的关系,都十分的重要,刘谨柄政的年代不必论,单说嘉靖朝,皇帝对宦官多有压制,太监的影响力到了最小。然而严嵩却靠着这些无根之人,击败了素来瞧不起太监的夏言。

    徐阶后来能跟严嵩抗衡,其中一方面原因,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内监,如李芳、黄锦、马森等,均与他相善……这样才能避免对方的太监打小报告时,自己无人说话的危险。然后当绊倒严嵩后,徐阶便迅速和内监疏远起来,原因无它,身为首辅要爱惜羽毛,和阉寺过从甚密,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继而名声大坏。

    在本朝,因为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无底限的互揭,只能同归于尽,因此政治斗争往往泛道德化,品德好则事事好,品德坏则事事坏。除了在天高皇帝远,撒泼没人管的小地方当官外,做官就是就是做名声,你的名声好,则攻高血厚,东方不败;但一旦名声败坏,就等于被破了防御,下场必定凄惨。

    所以徐阶之前与太监交往,还可以用对抗严嵩来解释,但严嵩一走,他也没有理由再和他们卿卿我我了,结好士林才是正途…这几乎是保全名节的唯一选择。

    沈默的心路历程,也跟徐阶类似,之前位卑官小,和太监眉来眼去不算什么,但现在已经身为阁老,又没有不得不去结交太监的理由……毕竟他的老师是首辅,他又是皇帝的老师,这样的条件在士林看来,那就是金刚不坏了,要是还去巴结内宦的话,便纯属自甘下溅了。

    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艰险,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不足将来的十分之一。眼光放长远,虽不必时刻保持‘伟光正”但也必须留一个清白之身,才能在未来的疾风恶浪中,能稳住下盘,站定身形,不至于因为臭了名声,而功败垂成。

    沈默之所以这么早就勒马,也是从徐阶身上得出的教训……当年徐阁老阿附严嵩,曲侍先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现在如何去掩盖,都已经成为别人攻击的素材。目下徐阁老如日中天,当然不怕,但哪有长盛不衰的臣子?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又被人揪出来批斗一番,就够他喝一壶的。

    不占是非,不惹因果,这才是做官的长久之计。除非你的权谋之道,能高到张居正那样,让言官以为他是自己人,宦官也把他当成好朋友,且谁都不因为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手段,张居正却耍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实在不负徐阶对他的期许。

    沈默自问,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张居正,更让他顾忌重重的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剑走偏锋,必然会留下后患。身为一派领袖的自己,应尽量避免这种兵行诡道,而应发堂堂正正之师,按照战场规则来对敌。只有遵守规则的人,才能将规则为我所用,而不会受其反噬,这是唐师叔教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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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张居正看不透沈默,沈默也无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好在两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犀牛挂角、金钩揽月的出招,你能跟上了,大家就配合一次,共同进退;要是根本不上,就连你一起坑了,也怨不得人家。

    但这次,无论张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马上回应,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场宦官与言官的斗争,其实本质上,是君权与臣权的较量……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无上的地位,决定了他可以在无计可施之后,不讲规矩的使用暴力,而后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这次的双方,一个是罕见的柔恕之君,一个是少有的硕德元老,这就决定这场战斗,不可能立刻分出胜负,反倒很可能演化为拉锯战。一旦到了相持阶段,必然又有变数,以他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做选择。

    这样虽然会有些艰难,回报也不会太高,但还是那句话,身为一派领袖,必须稳字当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进益,这才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鸿星高照,还是倒霉透顶,就在言官们万炮齐发,对宦官形成总攻之势时,一个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日,南京八百里加急来报:‘初十,应天乡试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孙铤等谒文庙,数百落榜者聚众喧噪,语甚激烈,且围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书令戡乱,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死伤数人。后闹事者挟持王、孙二人,退入文庙,以孔子尊像堵门,与官兵对峙。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闻变坐视,南都暂处戒备状态,请朝廷速派钦差前来处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闱,九月初十左右放榜,这都是沿袭多年的传统。录取的名额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却从未有过落榜考生围攻主考,险些把文庙砸了的前例。难道他们想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顾不上感叹,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系着朝廷的尊严,是维系中央统治的基础,其庄严神圣不可亵渎。科举无小事,何况这事儿本身就不小,难道他们纯粹为了泄愤?徐阶绝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将隐情报上。

    这道命令还在路上,南京第二条奏报又送到,对冲突原因作了说明……原来是因为录取名额的变化惹的祸。

    今年三月十五日,直隶督学御史耿定,就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疏言六事,前五条没什么新意,都是诸如‘两京乡试主考官应选用品学兼优者提任,不宜论资排辈;主考官只发初场试卷。然后给同考分别校阅,不宜专委一人,以免遗漏真才实学之士‘之类的,对可能出现的弊端,进行强调预防,也算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第六条——‘革去两京初试监生字号,试卷不分各房字样,考官择优录取。’却大大的牵动了监生们的神经。

    监生,顾名思义,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来,其早已不能一而论之,而是可以分成四类:曰举监、贡监、荫监、例监。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洪武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但后来因为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至孝宗时,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也可入监,称为荫监;而例监则是指因国家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须先捐监生、作为出身,往往并不就监读书。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通过这条路子,得到个出身,才有资格出任上海县令的。

    显而易见,监生队伍中良莠不齐,固然有那学识深厚、天资聪颖者,但大多数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学无术者,但为何各地生员还趋之若鹜呢?为一个监生名额打破头呢?其奥秘不仅在于监生有直接应乡试的资格,还在于国家在录取名额上,向来大有优待。

    本来各省乡试规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参加,然而也有例外,作为两京所在区划,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应天乡试。且在两京乡试的试卷中专门编有‘皿’字号,以取自‘监’字的‘皿’字底,为国子监生文卷的代号——并且最最厉害的是,两京乡试皿字号录取名额各为三十五名。

    换言之,只要你是国子监的监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挤一条独木桥,只要和同为应试监生的三五百人竞争即可……虽然录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虑到监生的整体素质,稍有真才实学,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历来被视为捷径。

    然而这种单独录取的争议历来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区,尽是江南富庶之乡,考生素质冠居全国,甚至士林公认,只要通过层层选拔,有资格入闱的考生,就比一些边远省份的中式举子水平还要高。所以应天乡试的竞争,历来无比残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满腹经纶的青年俊彦饮恨考场……这种情况下,朝廷‘皿’字号考生的特殊优待,就特别刺激他们的神经,认为同考同卷却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乡试之前半年,必有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响起,虽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为由不许。然而随着监生质量越来越差,这种呼声也日益高涨,甚至有许多在朝人士也加入进来,共同推动此事。

    这次提出取消‘皿’字号特权的南京督学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进士,如果说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场领袖,他就是这一科在思想界的翘楚。沈默在灵济宫讲学之前,虽然贵为六首状元,但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还真跟他没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学派的主流代表,当年进京会试时,就有资格登坛讲学。虽然沈默当时没空参与,但就是有空,估计也没人买他帐。作为丙辰科的学术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们的鼎力帮衬,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学南都,之后便以南京为中心,同王畿、罗汝芳等王学前辈论学,开设崇正书院,广收门徒,巡行各府,亲自主持讲会,与诸生讲学,其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过诸位老前辈,号称当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当时就有数不清的崇拜者、学生上书附和。尤其是新起复的礼部尚书赵贞吉,同样属于泰州学派,且在野期间,曾经做客崇正书院一年之久,两人坐而论道,彼此欣赏,早就成为好友。而赵贞吉本身,也是个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持。

    提案送到内阁,徐阶碍于赵贞吉和泰州学派的情面,不好反对;而当时还在内阁的高拱,虽然不是心学一派,但十分赞同消除特权,于是内阁也通过了。内阁通过,隆庆自然也通过,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这次两京乡试中的监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号,改为统一录取,结果南京国子监中式者仅数人而已,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监生们,当时就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孙铤围在文庙,要求恢复皿字号,重新录取。

    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消息,双方仍在相持,如果处理不慎,必然会闹出极大的丑闻。

    闻听此讯,礼部尚书赵贞吉勃然大怒,来到内阁,要求亲去南京处理此事。

    然而徐阶看看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却摇摇头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经闹大赵贞吉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刚烈的性格从未改变,南京那边已经是水深火热了,再派这位老兄去,还不立即炸了锅?

    得派个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阶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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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下)

    “为什么?”赵贞吉着急道。

    徐阶当然不能说,你‘好刚使性”去了只能点火,只能换个理由道:“取消皿字号,毕竟是经过你首肯的,去了恐怕会激化矛盾。”

    “那……好吧。”赵贞吉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当上级拿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便不再坚持己见,转而为徐阶参赞起来道:“不过南京官场自成一派,向来不大买北京的账,而监生中又多有大族子弟,两面都不好相与,元翁一定要慎重。”

    “大洲有什么人选推荐?”徐阶眯着眼道。

    “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赵贞吉道:“只怕有杀鸡用牛刀之嫌。”

    “呵呵……你说是江南吧?”徐阶笑道。

    “正是。”赵贞吉点头道:“不过他最近忙着军改,脱不开身。”

    “我再考虑考虑。”徐阶缓缓点头道。

    赵贞吉便不复多言。但待他退下后,徐阶便让人把沈默找来。

    今日正轮到沈默当值,所以早会后并未离去,不一会儿便敲门进来道:“师相,您找我。”

    “嗯。”徐阶看看他道:“南京的事情,你去一趟吧?”

    “这……”沈默有些迟疑道:“立刻出发吗?”

    “是。”徐阶道:“南都已是十万火急,去的路上要辛苦点,老骨头们可禁不起这颠簸。”说着笑笑道:“年轻人只好辛苦一趟了。”

    “是。”沈默点头应下道:“那我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下午就走,”徐阶道:“兵部的差事你不用交出,有重要的事情,通政司会用驰驿报给你,至于一般事务,两位侍郎应该可以自决吧。”

    “这……”沈默有些愕然道:“不合规矩吧。”

    “特事特办嘛。”徐阶却不以为意道:“你那摊子铺开了,别人一时也接不上手,况且你最多一两月便转回,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年青人嘛,辛苦一下不要紧吧?”

    “不要紧。”沈默深深看一眼徐阶,深深拱手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呵呵,老夫还不了解自己的学生?”徐阶慈祥笑道:“去吧。”

    从老徐那里出来,沈默才回过味,感情徐老师这是要自己安心,不要以为他在耍调虎离山之计,而且现在徐阶与宦官对掐,也需要他至少保持中立,这样给些惠而不费的优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见说沈默被玩弄至今,要求已经降至何等程度?人家徐阁老几乎什么都没付出,只是没把他的东西夺去,心里就存了老大感激……这倒霉孩子真是后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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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胡勇赶紧回家报个信儿,沈默抓紧不多的时间,要把一些事情办妥,他回正厅去拿了一个信封,然后再到徐阶的值房求见。

    见他去而复返,徐阶微惊道:“还有什么事?”

    “是另一桩事。”沈默恭声道:“吕宋国的国书今日送到,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自专。”说着双手把那杏黄色的大信封奉上道:“请师相定夺。”

    徐阶今儿是慈祥的老师,自然要一以贯之了,微笑着接过来,打开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吕宋国宰相吕慕华,以外藩的名义上书天朝,一共说了三件事。一是感谢天朝志愿军队,帮他们赶跑了侵略者,并进贡方物两船,聊表谢意;二是他们的国王战死无后,请天朝为他们立一个国王;第三则是担心西班牙人会卷土重来,请求朝廷让志愿军队能暂时在吕宋驻留一段时间,他们愿意提供驻扎时的军费。

    “藩篱归服王化,其心可嘉啊”徐阶看了十分开心,帮助藩国抗击侵略者,且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这显然会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光彩的一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问道:“拙言什么意思?”一高兴,都不叫江南了。

    “学生以为,吕宋虽然地处偏远,但与我朝源远流长,之后因为历史原因断过一段时间。”沈默马屁震天道:“但现在大明有师相宰辅,国力渐复,声威日壮,番邦自然重生敬畏,重归王化……”

    “……”徐阶怎么听怎么别扭,面色怪异道:“你多久没拍马屁了?”

    “呃,两年了……”沈默讪讪道:“有些生疏了。”

    “哈哈哈哈……”徐阶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让坐在正厅的李春芳和张居正暗暗心惊,似乎老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而且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后。

    “不会就算了,”徐阶捻着胡须,目光慈祥道:“堂堂大学士,要的就是不卑不亢。”

    “谨遵老师教导。”沈默赶紧道。

    “说说打算怎么办吧?”徐阶一挥手,正色道。

    “是,作为第一个回归的藩属,理当厚赐以示诸藩,不过接受永乐年间的教训,学生以为,不如以其他方式代替,比如派若干教授、工匠前去,传授他们孔孟之道,教导他们大明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沐浴华夏文明之光,方显我大国泱泱之德。”沈默侃侃而谈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徐阶对沈默的能力十分信任,只要花费不多就可以了。

    “至于国王人选,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自决就是,只要他们内部意见统一,”沈默道:“朝廷到时候颁个委任状即可。”

    “说得对,要吸取安南的教训。”徐阶颔首表示赞同,又神色一凝道:“那些志愿军队……怎么办?”

    “统共不过千余人,就让他们留在吕宋好了。”沈默淡淡道:“军队又不要他们了,总比流落为寇强些。”

    “唉,有失仁义啊……”徐阶叹口气道:“那个伯爵衔,真的要颁下去吗?”对于给一些海盗授勋,这种重口味的体验,不是徐阶能接受的。

    “不用着急,当初说的是,彻底击败侵略者。”沈默轻声道:“过个三五年再说吧。”原先预料着,会是王直的人拿下吕宋,这样授给他个伯爵,也算相称;但现在是南洋公司得手了,沈默售给谁去?郑若曾?还是自己这个幕后老板?

    “如此甚好,”徐阶想一想道:“也不要怠慢了那些壮士,给他们个吕宋千户所的编制吧。”

    沈默心说,好么,自己还打算搞个雇佣军,您老改直接驻军了……不过在徐阁老看来,宗主国在藩国驻军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事情奏完,沈默便要告退,徐阶却叫住他道:“郭公去后,刑部一直无人分管,你就兼任起来,这样去南都也算师出有名。”

    “是。”沈默心说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徐老师礼包大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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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完了差事,沈默便匆匆离宫,回到家里告别妻儿,并特别叮嘱两个小子,不要无法无天……李成梁履行完约定的一年之期,沈默便把他派给戚继光做副将,已经去了半个月,据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沈默也不打算再给儿子找新老师了,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也被李成梁调教出来了,不能再养在家里。

    他准备送俩小子去国子监读书……本朝因袭前人任子之制,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成化三年定制,在京三品以上方得请荫,或即与职事,或送监读书……沈默现在是从一品大员,当初又因救驾之功,三个小子都有荫官,也都具备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当然平常陪太子读书,用不着上国立大学了。

    虽然两个孩子年纪小了点,但沈默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受欺负,就那两个活土匪,又学了功夫,不欺负别人他就烧高香了。

    挥别了娇妻幼子,沈默下午就到了通州,快马加鞭南下赶路,当天就换了三次马,跑出去二百里。结果晚上在驿站住宿时,整个人就散了架,被几个护卫几乎是抬进屋里,一看,大腿内侧都磨出血了。

    胡勇赶紧拿来工具要给他处理,沈默敬谢不敏,自个呲牙咧嘴的给大腿根消毒,一面还感叹道:“真是不中用了,原先骑马连跑五六天,都没这个熊样。”

    “别说大人,咱们的腰都快断了。”胡勇揉着自己的后背道:“京城的日子太消磨人了。”

    “怎么,静极思动了?”沈默看看他,继续处理伤口。

    “呵呵,”胡勇道:“咱就是那么一说。”

    “这才是真心话,不过……”沈默正色道:“宝刀收在匣中,与废铁无异。你若有心效仿三尺他们,这次去南方,就不要跟回来了。”

    “大人……”胡勇一时难以应对,作为沈默的近侍,他很清楚那些投入军中的侍卫,一些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在姚苌、刘显等人的麾下建功立业;另一些则加入南洋公司,率领护卫扬威海外,其实早就心动了。半晌喃喃道:“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护卫。”

    “这你不用担心。”沈默处理完伤口,涂抹上清凉的药膏,终于消除了火辣辣的感觉,舒服的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又不出入险境,留着小六子几个在,带一带新人就是了。”

    “这……”胡勇实在没法马上就答应。

    “不着急,路上慢慢想……”沈默也是疲乏急了,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打起鼾来。

    胡勇不禁莞尔,轻轻为他盖上被子,便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出去了。

    这下骑不了马了,只好换乘马车,但一出直隶,道路马上质量下降,原先沈默还能在车厢里看看书,这下颠簸的直想吐。又走了两日,就在他的肠子快要颠出来时,飞马而来的信使,解放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沈阁老。

    “哦,已经强行突破了?”沈默打起精神,看那急报道:“全都抓进南大牢了,早干什么去了?”便问外头:“到哪儿了这是?”

    “山东东昌府。”

    “真是天意啊,去聊城,”沈默欢喜道:“咱们坐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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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躺在官船平稳而舒适的大船上,沈默不禁舒服的呻吟起来,之前不敢坐船,是因为越往北大运河道越窄,有时候一堵就是好几天,当然耽误不起。但现在南京那边不是那么急了,运河过了聊城,也变得河道宽阔,罕有堵船的现象,沈默自然不会再遭那份洋罪,舒舒服服的坐船往南京去了。

    官船全速前进,一路上所有船只都纷纷避让,结果用了九天,就从运河转到长江,然后抵达了南京。此时已是九月二十七,距离那场骚乱发生,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船到码头,早有南京一干文武在此等候,已经恢复了灵便的沈阁老,穿着一品绯红仙鹤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沈默替皇帝受了一礼后,便作揖道:“诸位快快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拜见沈阁老。这时候踏板放下,沈默便大步走下船来,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公爵,抱拳笑道:“怎好劳国公爷大驾?”

    “哈哈……”徐鹏举穿着公服,看上去倒也气势十足,就是一张嘴露馅:“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沈默笑笑,又望向一干南京尚书道:“劳烦诸位前来,在下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众人哪敢在他面前托大,都呵呵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我在醉凤楼摆了接风宴。”徐鹏举亲热的拉着他的胳膊道:“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淡淡道:“公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听说那些监生在牢中绝食,这一顿饭,在下实在吃不下。”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再登门去向公爷赔罪。”说完朝众人一抱拳道:“失敬了。”便钻进了等在码头的马车,直奔玄武湖畔的公馆而去。

    望着快速驶离的马车,码头众大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想趁着接风的机会讨个情面,请沈默放过那些监生,然而沈默好像提前察觉,竟径直离去了。不过听他的话里,似乎也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行了,别猜了。”徐鹏举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情郁闷,反而一脸挪揄道:“我那兄弟是卧龙转世,想在他的池子里浑水摸鱼,你们道行还浅了点。”说着一拍身边的南京户部尚书谭大初道:“走,吃饭去,他不去我去,不然也是浪费了。”

    谭大初苦笑道:“好吧。”反正又不是自己掏钱,他也不心疼,于是招呼众官员同去……南京官儿苦淡,平时可难得能去一趟醉凤楼,自然欣然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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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湖畔,碧波拍浪,细柳依依、微风拂来,宛如烟云舒卷,北方已经开始落叶,这里却依然生机盎然。

    钦差公馆便坐落在这碧波岸边,细柳丛中,此刻正厅中摆开一桌宴席,正位上赫然坐着东阁大学士沈默。他谢绝了魏国公的盛情,竟然是为了赴这场宴。

    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摆满了珍馐佳肴,除他之外,在座还有七个一水儿身穿红袍的官员,依次是此次乡试的副主考、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南京督学耿定向、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应天府尹孙丕扬、以及南京左佥都御史刘思问、南京兵备副使夏时、以及南京户部侍郎黄诰。除了沈默居于正位外,其余人都不按官阶乱坐。在官场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那就是这些人乃是同年好友——他们八人正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除此之外,他们还都是琼林社的社友,同年加社友自然分外亲切,不用讲什么规矩套子。

    这些人竟然都是四品以上,集中蹲在南京,又有同年,绝对不是偶然,乃是沈默花了大代价,才从杨博那儿换来的结果……沈默与幕僚们已然预料到,京城的混战短时间不会停息,能远远躲开那吃人的漩涡,在南都当个莳花御史、遛鸟侍郎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同年们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但见了面还是要调戏他一番,问问沈阁老为何自己在京城呼风唤雨,却要把兄弟们晾在秦淮河畔,与歌ji画舫为伴?

    “我这不也来了吗?”沈默笑眯眯道:“北京现在真不是人待的地儿,端甫和君泽不只有多羡慕咱们呢。”端甫、君泽分别是诸大绶和吴兑的字。

    “那徐文长呢?”孙铤虽然气色不好,但见了沈默还是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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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三章皿字号(下

    他们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这些平素里眼高于顶的家伙意自己的地位和体面,哪怕是当年皇帝南巡,他们也保持着矜持,没几个前去捧嘉靖的臭脚。然而沈默一声号令,便从东南各地星夜赶到,似乎在他们眼里,沈默比皇帝还要重要。

    这当然不只因为他阁老的身份,别说沈默现在只是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就算他是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这个庞大的人治帝国,国家机器的力量,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与这具机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不怕被其伤害,还能用其反噬……张经、朱纨、胡宗宪等人的下场就是例证。

    但沈默与任何一个官僚不同,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官僚,但作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这些大家主们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还有多张面孔隐在幕后,不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让他们忌惮,或者必须要讨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汇联号和苏州证交所的幕后控制人,这家始创于苏州的超级钱庄,已经趁着日?隆陷入信用危机的大好时机,发展成为大明最强大的金融集团,掌握着数以亿计的白银,控制或者间接控制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资产。并通过放款、入股、收购等手段,对东南经济的各个领域,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钱庄票号,但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大明的工商业,还处在低级阶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积累,然后扩大生产,并没融资的概念。但沈默将金融理念引入了苏州,设立了苏州证交所,并主持各家签订了‘苏州金融协约’,对股票的发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规定。

    虽然证交所设立的初衷,是解决当时苏州的债务危机,然而当其顺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将其关闭,而是授意证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资金,不能正常发展的丝绸工场的上市请求。

    结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场,借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快速完成了扩大生产,在随后到来的贸易大潮中站住了先跃成为排名前列的大工厂。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苏州本地,甚至上海、芜湖的商家,也想方设法欲在苏州证交所进行融资。

    无奈苏州证交所要求,他们必须取得汇联号的担保,才能允许上市。而汇联号对提供担保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对其所处行业、商号本身要进行严格审查,还需要提供全额抵押,才会为其进行有限担保,以控制其融资规模,减小金融风险。如果商号想要扩大融资规模,就必须提供价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汇联号提交破格申请……当然,除非前景极好、财务极健康,否则是无法得到这种优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贸易以及东南本身,这海内外两大市场,前景实在是太广阔了。稍有胆魄的商人,也不能满足于艰难的挪步,他们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注入,来给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们仍然对此趋之若鹜。

    如今,苏州证券交易所,已经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号,几乎囊括了东南数省的各大支柱行当。而融资发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几乎所有的大商号,都以发行股票、向票号借贷等方式来做大做强。而作为他们的金主、担保人和融资代理人的沈默,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们奉为上宾,小心伺候。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敬畏,他们更加忌惮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条黄金航线,一条东线通往日本、朝鲜,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条西线,通往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条南线,经吕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兴的南洋公司手中。这三家如今的实力加起来,要比当初的倭寇强大数倍,却都听沈默的号令……虽然东南城市繁荣,消费能力惊人,但工商业真正兴盛起来,还是靠了海外贸易的东风。所以航线控制权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过分。

    晋商们曾想通过夺去东南水师,来争取海上的话语权……他们在排挤了那些前海盗后,本想继续清洗原先的军官。无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妄想。而且东南商人也很满意目前海上运输的通畅和安全,并不愿意让晋商再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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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让他们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调解人。彻底退出传统工商业领域后,他与在场众人都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这让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实力,又是他权威的保证,但这并不能保证,他说出的话来,人人都会听……因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让大多数人都满意,那这些人也不会继续服从他。以他们的实力,若是联合起来另起炉灶,也完全能够做到,只是必然会大伤元气,不到那一步,没人会考虑罢了。

    然而沈默能通过不懈的沟通,公正的裁决,以及对破坏规矩者的无情打击,对一时弱势者的有效保护,始终维系东南的经济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较满意……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事实。

    其实,沈默的奥秘在三条:一是,历史上各利益方总是无法调和,这是因为经济总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抢别人的。而人家肯定不会答应,于是矛盾由此诞生,谁也调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辈子的经验,知道伟大祖国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为经济总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业率和社会矛盾才会处于可控的阶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决矛盾的良药,所幸处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够的蛋糕,让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没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从来拎得清自己的立场――新兴工商业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军,这就让他总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给世家大族,支持他们在工商业上做大做强,绝不会同情心泛滥,想要让工人、农民也满意。举两个例子便可说明这点,一是三年前,苏州曾经爆发过织工罢工,抗议劳动时间过长,以至于不断有织工猝死。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第一时间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抓捕了十几名带头闹事之人。只是在骚乱平息后,他才与各大家进行了沟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抚众怒。

    另一件是他对各行业雇佣外省工人的庇护。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专门从北方遭灾地区,大量的运来廉价劳动力……比起城市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听话,且要求的报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厂主们的欢迎。

    对此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意图阻止这些外地劳工入境,结果引起了大户们的反弹,希望沈默能将这些官员调离东南。沈默虽然没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中,那些官员都得到了称职的评价,然后高升江北为官。待他们去后,自然再无人阻拦,廉价劳动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坚定的寡头信念和立场,自然大受世家们的欢迎,坚定的拥护他的领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也是最为让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权柄,却从不滥用权力,更不会以权谋私,即使是汇联号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错误,他也一样会严厉惩罚,并从不给予优待。所以才能始终让世家大族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虽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却年复一年、权威日重。

    ~~~~~~~~~~~~~~~~~~~~~~~~~~~~~~~~~~

    当沈默在几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现在画舫之上时,厅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见沈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众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让诸位久等了。”沈默一脸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哪里、哪里……”众人知道,这其实是沈默对他们未经请示,就擅自行动的一点小小惩罚,都无丝毫不悦道:“大人为国操劳,还能拨冗来见,我等实在荣幸之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到你们能来,本人十分高兴啊。”沈默笑吟吟道:“开船吧,咱们来个夜游秦淮。”

    于是画舫缓缓驶离了码头,沈默与几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后,他终于主动打开话头道:“这次请诸位来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们叙叙旧;二呢,有几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旧也叙完了,自然要转入正题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边上的吴家家主吴逢源,是沈默的绍兴同乡,自然要大捧臭脚了:“我们都信得过您。”众人也跟着纷纷点头。

    “我岂敢自专?”沈默摇摇头,笑道:“本人这次南下的差事,诸位应该知晓吧?”

    “知道,知道。”众人点头道:“您是为了南京科场案来的。”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瞒大家下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接到应天府尹报,说南京刑部要强提一部分人犯过堂,所以过去处理了一下。”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孙丕扬不通情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沈默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透着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绕开我这个钦差大学士,擅自处置人犯,这真是咄咄怪事。”

    “误会,可能是误会吧……”众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心说这下可坐了蜡。

    “说的不错。”沈默笑起来道:“确实是场误会……”他目光闪闪的扫过众人道:“其实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后来呢?”吴逢源着紧问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孙子。

    “老哥想要个什么结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吴逢源笑起来道:“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说得好,”沈默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顿一顿道:“不妨告诉诸位,你们想要的人,我已经让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处置我也不会过问。我想,本人还算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见沈默明明抓住痛脚,还放了他们一马,众人不禁心情一松,连声赞道:“大人让我们无地自容啊。”说着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请罪道:“但咱们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大人难做,好悄悄将那些个不肖子孙弄出来。”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面。”对方讨好的表情还未浮现完全,就听他冷冷道:“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那人条件反射的赶紧接一句道。

    “好”沈默点头道:“我信了”

    众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果然,便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剩下的那些监生,你们怎么办?”

    “任凭大人处置,”众人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还敢多管闲事……何况他们还存了份儿心,希望那些人能难为难为沈默。毕竟一码归一码,他们实在舍不得取消皿字号。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仿佛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道:“一个案底也没留。”

    “……”众人登时无语。他们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

    其实,接报信后,沈默去到应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将他们的子弟带走。然后一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监生,监生们本来就饿得快要崩溃了,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以瓦解他们的意志。

    最后,沈默让人打开所有牢门,把还能走动的监生们集中在院子里,不能走动的也抬到门口,以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科举是国家之抡才大典,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是每个读书人应尽的义务。”顿一顿道:“在没有科举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那时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若不幸生为庶族,纵使天资聪颖,博学多闻,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那时候,上品是属于士族的,寒士永远只能是下品”说着有些动感情道:“是隋唐以来的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天下再无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读书,和大家一起挤独木桥。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做官……这种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肯勤学、够聪明,就能中进士,做大官,甚至登阁拜相,列土封疆”

    “你们闭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没有科举,自己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沈默缓缓道:“你们能接受没有科举的日子吗?”

    众监生都闭上眼……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黑暗,许多人满头虚汗,甚至有人摇摇欲坠,软倒在地。要说沈默真够坏的,他们本来就饿得两眼发黑,现在又让他们闭上眼,不出虚汗、眩晕、站立不稳才怪呢。

    “能接受吗?”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监生摇头。

    “但如果你们再闹下去,这辈子就都没有资格再进考场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样子道:“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听了他的话,那些监生都默然无言,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面带希夷的问道:“难道我们还有资格再进考场?”

    “当然。”沈默笑骂一声道:“否则我跟你废话……”

    众人惊愕了。他们觉着,绑架了考官,占领了文庙,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学籍了,甚至可能会被充军流放。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听了那些人的话,希望以绝食来换取一些宽大。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进考场。

    “我待会儿还有事,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沈默淡淡道:“现在想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待会儿我走了,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顿了好一会儿,监生们才反应过来,沈阁老是真要面啊因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们在官府也没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则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还是清白之身

    监生们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应天府的大牢……

    分割

    周日我哥婚礼,本来只打算明天去搭把手的,结果今天临时把我抽了壮丁……放心,欠着的一定还,没还清之前,不必给票票。

    欠。

    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