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一案的反复,不出意外的引起了朝野极大的哗然,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第三方在内,全都一致认为,高拱平反该案的根本目地,就是为了利用此案徐阶栽上个,假托诏旨”欺谤先帝,的罪名,欲将其彻底批倒批臭。
这下就连沈默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一来。他要是再不作为,会被人认为,是对座师的见死不救,这对本身的清誉才很大影响;二来,高拱要是再搞下去,非得惹得天怒人怨,就算自己也保不住他了。是的,一直以来,世人只能看到高拱在台前横冲直撞。却不知为了配合他,沈默在幕后调动了多少人脉,协调了多少关系。对于这点,高拱心知肚明。也很清楚,没有沈默帮自己打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根本不可能酣畅漓淋的大杀四方。
两人一夕长谈,这才使本案仅止于平反本身,并没有牵连到松江那位致仕的老人身上……
然而高拱接二连三的重拳出击,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要打击的对象,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不按照规矩出牌的人……在他们以往所经历的政治游戏中。虽然也有你来我往,但总是要讲些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规矩,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个时乖运背的时候。
但这高拱显然不是这样,他已经摆明车马,非要把那位老人家的影响力。从京城的天空中彻底抹去。非要把徐党全都赶尽杀绝不可!
忍无可忍,已经无须再忍。言官们做出了凌厉的反击,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每日多则十余本、少则三五本的弹劾高拱。在坊间也放出风来。说高拱收受了王金等人的贿略。所以强留这几人性命。造成了很大反响。
而老百姓之所以相信这种谣传,皆因为王金案的终审判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使人不得不质疑掀起复审的高拱。动机是否纯正?继而强烈质疑其人品,所以才会相信那些污蔑之言。
高拱这边也不甘示弱,他的亲信喉舌开始频频发炮,为王金一案辩护,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而那些指责高拱之人,不过是畏惧真相被揭开。从而使他们做的丑事败露而已”矛头直指在背后操纵言路的赵贞吉。
两位阁老之间的关系也急剧恶化,甚至连政客最基本的表面和气也做不到。只要是这个支持的。那个就一定反对,每天不吵上三回,就好像过不下这一天来。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动手,高拱差点把砚台扔到赵贞吉的头上,赵贞吉的老拳差点打得高拱满脸开huā,让人惊诧莫名又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都是一点就着的直筒子脾气,想让他们学徐阶、沈默那种口蜜腹剑”还真是学不来。
谁都知道,这两位肯定不能共存了。一时间,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大家就等着他俩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泽陈以勤。这位大有古君子之风的陈阁老,当初虽然是高拱引入内阁,后来在历次政争中,也一直受高拱牵连,被徐阶打压。然而他对高拱在王金案中的表现”却大才异议。不断旁敲侧击。甚至直接上书,要求终止复审,以正人心飞他又不是沈默,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高拱念及旧谊。且也不想树敌太多,只是对其不理不睬。
那厢间,他的老乡赵贞吉又下定决心”要跟高拱死磕到底,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内阁又要变成斗鸡场”陷入无休止政争的泥潭之中”这让夹在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左右为难的陈阁老十分的无趣。加上他的儿子也已经中进士、选了庶吉士。这更加坚定了老先生,抛却君王天下事,采菊东篱见南山,的决心。
说走就走,去意已决的陈以勤,连上了八道辞呈,皇帝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厚加恩赐,流着泪送走了可亲可敬的陈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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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勤的归隐田园,尤其是他临走前”对隆庆说的一番话,对皇帝触动很大。一直置身事外。管你两虎相斗,我自金樽美酒huā姑娘的隆庆,终于决心要做个和事老了,他请高拱和陈以勤吃饭,说:,“你们都是定国安邦的硕德老臣,朝堂上有你们二位给朕看家,朕尽可以放心了。
。”然后亲自给两人把盏道:,“听说你们有些不愉快,朕十分的忧虑,整天整天的吃不好、睡不着,只能把你们二位请来,做个和事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精诚团结,一起给朕当好这个家,好不好?”,皇帝都这样说,两人哪敢说不,不仅诺诺的答应下来,甚至在皇帝的撺掇下,连碰了三杯和气酒。还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其乐融融。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然而说和管用的话,还要军队干什么?就算劝架的是皇帝,也一样没用。因为“一山容二虎,这句滥俗到家的俗语,里面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老二话还可信……高拱与赵贞吉,若真是能如隆集所愿,携手并进,那还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打算和解过。
不过高拱知道隆庆的脾气。虽然依旧在内阁和赵贞吉猛掐,但不再把事儿闹到皇帝那里,以免圣心烦扰。但赵贞吉不懂这个理儿,见在内阁中骂不过姓高的,便要手下小弟一起上……还自欺欺人道,我可管不着下面这些人干什么。于是对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高拱一事毫不阻拦,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把高拱骂得体无完肤,但是高拱根本不惧。开玩笑呢,当初被南北两京科道一起弹劾,老子都巍然不动,就凭现在这点火力,还不够给老子挠痒的呢。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见一本本奏疏递上尖,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连个影儿都没了。言官们自然不干了,便有御史叶梦熊等人上疏君上,要求皇帝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庇护高拱,以免让天下人齿寒。
这份奏疏一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马上瞪起眼来,拿着就去找隆庆。到了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臣就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现在连您也埋怨上了。。。
隆庆一看那奏疏,果然火冒三丈道:,“果然,徐阁老虽走了。但这些言官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自御极以来,他被言官折腾的苦不堪言,早就烦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现在见他们要再次撵高师傅走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便问高拱道:,“高师傅。你认为这几人应如何处置?”,高拱稍稍一想。欲擒故纵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隆庆欲求不满道。
皇帝的话早在高拱的算计中,闻言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他敢如此欺负高师傅朕杀了他都不解恨。,。隆庆气道。
,“使不得”,。高拱连忙道:,“那样倒成全了他的美名,我们君臣却要被后人误会了。”。
,“可是,不严惩的话,其余言官会更嚣张的。”。隆庆伤神道。
,“皇上说的是,。高拱闻言沉声道:,“臣待罪官场二十多年,眼见耳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知道高师傅要长篇大论。隆庆便闭上嘴安静的听他说道:,“其实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士风一直很好的。只走到了嘉靖一朝。先帝因笃信斋酸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那对父子柄国二十余年,党同伐异排挤忠良,卖官鼠爵。任人唯亲。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先帝好修玄、好祥瑞,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督抚大臣献符争宠。什么白鹿、玄龟、金鲤、玉兔……,表贺塞路、星驰京师。先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
,“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朝堂诸公不再以公忠勤勉为要”而已揣测逢迎为业,人心焉能不浮躁?改草大业又从何谈起?,。只听高拱沉痛道:,“说回叶梦熊一案,这厮指桑骂槐、讽刺皇上,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然而关口是。像叶梦熊这样的御史绝非少数,而是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叶梦熊,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梦熊、李梦熊的言官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奏章来扰乱朝政!”,高拱这番话,本就是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震撼人心……,至少隆庆就让他镇住了。待他说完后。激动的拊掌道:,“说得很好,一针见血啊!”说着满脸期盼道:“师傅指出的朝廷弊政,朕深以为然。别的不用多说。就说下一步怎么刷新吏治,整顿顽风吧?”。
,“臣听闻去岁皇上曾下诏,要妻察科道,后来却被徐阶拦住了?。。高拱明知故问道。
,“是有此事。”。隆庆点头道:“现在看来,徐阁老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当然不想让朕查了。””“现在徐阁老已经不在了。。,高拱高深莫测的笑道:,“皇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是啊……。。隆庆恍然道:“这次总没有人能拦朕了吧?,。说着看看高拱道:,“索性,再行一次京察吧”。
,“京察?,。高拱颇为心动。但他也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先把言官拿下来再说。便答道:,“这个使不得,各衙门都有实务,一效考察,必定数月不得安宁,不宜太过频繁。。。顿一顿道:“而科道言官,并没有什么实务,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科道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科道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师傅老成谋国!”,隆庆完全赞同道:,“您今天回去,就立即起草考察科道的诏令”。
,“遵命”。高拱的脸上难掩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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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二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言官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听闻,无不错愕。
,“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高拱等待票拟的奏本,赵贞吉不出所料的发了飙。
,“凡事有特例。。。高拱哼一声道:,“再说。也不全考察,只考察言官而已。。。
,“过了吧,高阁老?,。赵贞吉忍不住道:,“谁不知道你去年,就是被科道言官轰下台去的,现在甫一上台,就提议考察科道,公报私仇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点吧?””“那你就错了”。高拱的目光转冷道:“我上这道疏,是皇上的意思。去年京察之后。皇上因为你那好老师庇护言官,曾经提出要再考察科道。却被你那位好老师顶回去了。现在又过了一年,为什么不能提出?”顿一顿道:,“再说了,只是考察不肖而已,要是他们问心无愧的话,才什么好怕的?,。
,“总之是不行”。赵贞吉恕道。
,“你也可以把否定意见票拟上去”,。高拱冷笑道:,“看看皇上怎么说吧?!~![(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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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三ji报晓(中)
赵贞吉是左都御史,科道领袖,全国言官的总头头,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弟被整。虽然不能阻止高拱上书,但他同时也上了一道疏,劝阻皇帝不要轻启考察道:‘臣听闻,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便有意考核言官。微臣翻了翻huā名册,两京科道一共四百三十二人,其中大都是赤心报国、忠直敢言之士!现在陛下因此一人,遂bo及于诸臣,而且还要回溯数年,怎能不让众心汹汹,人人自危。微臣对此甚为忧虑,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况且我们老祖宗设立科道,就是为了让他们‘风闻言事”听到什么就说,对与不对,还有宰辅把关、皇上亲裁呢!纵有不当,责罚也仅仅止于说错话的人。哪能把全部好几百号人通通加以审查,一网打尽?这不是要重蹈汉、唐、宋luàn政时的覆辙,不让人说话了吗……绝对不是国家之福。’此疏一上,众言官jing神为之一振,赵老夫子,您就是我们的老大啊,说的太好了,就看皇上怎么回了……
见他上疏,高拱担心自己的耙耳朵学生会动摇。又上一道疏,对隆庆说,皇上既然决定的事,就绝对不能更改了。再说,现在的言官,早就沦为‘公室之豺狼、simén之鹰犬’了,非得清洗之后补充新血,才能重新恢复作用。
在隆庆那里,高拱的话显然比赵贞吉更有分量,况且皇帝本心,也想给那些可恶的言官以教训,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高拱的提议,下旨对科道进行考察!
谁都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
这一场较量,至少在牌面上,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高拱和赵贞吉,两人都是大学士,且在朝中各掌着极大的权柄。高拱兼署吏部,掌管的是人事系统,天下官员的注册、定级、考核、授衔、封赏之事,四品以下全都由他说了算,四品以上……如果沈默不做声的话,也基本由他说了算。
赵贞吉管的是大明的监察系统——六科和十三道御史,简称‘科道”其职在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冤狱等等,当初太祖皇帝设立这种权大官小的科道言官,就是为了监督高级官员,纠察他们贪赃枉法的。而且为了能防微杜渐,让当政者保持清醒,朱元璋还赋予他们随意批评的权力。
是真的随意批评,因为他们也有权力批评和劝阻皇帝,不过话说多了皇帝往往不爱听。虽然隆庆也明白‘良yào苦口”但哪个疯子喜欢天天有人骂他?
高拱说的没错,严家父子导致士风大坏,见徐阁老重视言路,那些投机取巧者,便仗着言官的身份,通过肆意的哗众取宠,甚至挑衅皇帝来获取政治资本。从皇帝的衣食住行,到夫妻生活,就没有他们不敢管的。好脾气的隆庆也被他们给骂急了,原先有徐阶在,生气也只能忍着。可现在老徐不在了,皇帝又有高拱撑腰,焉能不给这些hun账点颜sè瞧瞧?
所以这次因为叶梦熊的奏章用语失当,隆庆便借题发挥,没通过内阁票拟,就直接下诏道:‘科道官一向放肆,欺luàn朝纲!’要求对科道的作为来一次彻底考察。‘一天到晚说别人,你们自己难道没问题?’隆庆有些快意的想道。
这是隆庆对言官的一次总清算,然而最高兴的是高拱,他恨言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隆庆元年举朝倾拱,就是这帮言官捧徐阶的臭脚,起哄把自己拱下去的。这次出山,就等着这个机会雪耻呢!
按例,此类考察都是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一同进行,吏部尚书主考察,左都御史为监督,正好就是高拱和赵贞吉的差事,所以这出戏,注定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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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旨考察的当天,吏部的行文便到了都察院和六科廊——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长可以自纠自查外,其余监察人员都要接受审查,从实jiāo代,到底有没有徇si舞弊的?
赵贞吉那边见不能阻止,只能严阵以待,寸土必争了。考察一开始,两人立刻进入短兵相接。有时为一个人的去留,在文渊阁从早上争到大中午,口干舌燥,面红耳赤……老赵这回是拼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的手下!
但比狠劲儿,高拱还没输给过谁呢,只要他认为该黜落的官员,就要坚决拿下,决不妥协。老高和老赵,这一对老姜,就这样各执一端,狂怒地向对方使狠手。
“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老东西,休想把他放到名单里!”
“我说得错了吗!赵疯子,你想包庇他,痴心妄想去吧!”
两位大佬在文渊阁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内阁中俨然已存在两敌国……
双方背后的智囊团也全速运转起来,很快,高拱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把赵贞吉在科道的亲信全都包括在里头:‘赵疯子,我要让你变成只没máo的驴!’
赵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上面把高拱的狐群狗党一网打尽:’看你个小样,难道我平时是聋子、瞎子?’
双方这下子僵住了,哪一伙的屁股都不干净,黜落了谁都不冤枉……这两份名单要是一并执行,那这架打得也就没意义了。好比一对势均力敌的高手比拼内力,只能双双吐血而亡。
见双方僵持不下,闹得又实在不像话,身为首辅的李chun芳,终于勉为其难的出来劝架了:‘两位大哥,再这么搞下去,就成鹬蚌相争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两位高手早就是骑虎难下,现在见有台阶,哪能不就坡下驴呢?
“你先撒手……”
“为什么不是你先……”
“那一起,我说一二三……”
“慢着,我有个条件……”
最终双方都不朝对方下死手,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但是,高胡子有个附加条件:“以前帮着徐阶害我,现在又没投到你老赵mén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吧!”
这时候,儒家和法家的区别就显出来了,信奉儒家的赵贞吉,信了信奉法家的高拱的话,就像战国时期,愚蠢的齐国一样,以抛弃盟友的方式求苟安……
高拱那边,得了赵贞吉的默许,便大展神威,一口气贬斥了四十七名官员……不仅是现在的言官,如御史王圻等人,还有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文忠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
还有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等等,一共五十余人,全都是徐阶当朝时的风云人物,被高拱一气全都撵走了。
高拱如此无情霸道的手段,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着每天都在增加的被黜官员。就连一向抱定了‘不声不响、得过且过’的打算的李chun芳都多有不忍了,他委婉的提出,为免朝野动dàng,是不是可以少发落一些官员?然对于这挂牌首辅的意见,高拱每每习惯xing无视,令李chun芳十分的无奈。
李chun芳又去找沈默和张居正,希望他俩能劝说高拱收手,然而沈默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因为对言官进行大清洗,本就是他们计划的重要环节,高拱主动把这个黑锅揽过去,沈默又岂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于是回绝了。见他不肯答应,李chun芳不禁黯然道:“内阁里整天你死我活的,我还是辞官不当这个首辅算了。”
这是,一直默不做声的张居正,突然沉声道:“如此,或可保全令名……”你要是这么干,还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李chun芳不禁愕然,然后颓然的点点头,不再管这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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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吉之所以默许高拱罢黜一部分人,是因为他感到了来自皇帝的巨大压力,只能抛出一些不重要、或者不一心的角sè来,平息皇帝的怒火。
然而他这一举动,落在朝中官员眼中,却难免被解读成,在高拱的强大压力下,赵阁老已经罩不住了……
赵贞吉原本以为,官员们能理解自己的战略xing撤退,却忘了官场情分就是个‘易涨易退山溪水’。官场中人也不乏‘随风摆动墙头草”一欸政局发生重大变故,往往就是此类人物更换脸谱、改变腔调之时。他们总是力求依附新的得势者,为此不惜带头噬咬落败者,哪怕本来使他们的靠山和恩主,企图借此表现以乞宠于新的权势。
所以赵贞吉原先寸步不退时,那些人还可能游移不定,不知该往那边下注,可一旦他显lu败相,哪怕不是真的败了,那些人也会迫不及待的改换mén庭,成为对方的得力手下。
一时间,原本在科道几乎没有助力的高拱,竟也有了一批言官投靠,其中又以陆树德、宋之韩、程文、涂孟桂四个为最,被称为‘四大金刚’。有道是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这四大金刚的帮助,高拱对言官的考察,自然更是得心应手。秋风扫落叶一般,只要没有老赵庇护的,一个不留。谁要是替被罢免的人说话就弹劾谁,瞄准一个、打一个,简直是一场政坛大屠杀……
见局势彻底一边倒,高拱知道,总攻的时候到了。便派出了自己的mén生、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韩楫。韩科长可不是那些叛变过来的杂牌,他是高拱的嫡系,现在得以成为六科之首,也全赖恩师提携,哪有不涌泉相报的道理?他要于阵中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虽然赵贞吉为官清廉、也没有什么过失,但对于以告状为业的给事中来说,罪名什么的从来不是问题。韩楫便弹劾赵贞吉在考察中营si,是个无能而又专横的庸碌辅臣。恳请皇帝速速将他罢斥,以清政本、明法典!
见自己又犯了太老实的错误,被对方狠狠耍了。赵贞吉是满腔悲愤,立即上疏自辩,振振有词道:‘皇上啊,您听这姓韩的不是胡说八道么?人要是无能,就不可能专横。要是专横,又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长?微臣不才,哪有资格兼具他说的两样?”先指出韩楫的错误,赵贞吉便开始叫屈道:‘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luàn选法,纵肆作jiān,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
大意是说,自从皇上要我和高拱团结以来,对于他那些违法luàn纪、作jiān犯科的事迹,纵使已经昭然天下,微臣也噤口不语,所以说微臣是庸臣,我也无法反驳。然而这次,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因为高拱本来就是内阁近臣,参预中枢机密,同时在外又掌握人事大权,这权力也太大了。皇上委任微臣管监察系统,不正是要我节制他的权力么?’
‘但自考察以来,高拱歪曲皇上的本意,放纵大恶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还不出来说话,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这样,才谈得上专横。他姓韩的小子不就是想罢免我吗?行,但是请皇上在放归我之后,先收了这高拱在吏部的权力,千万不要给他这么大的权,省得让他到处结纳狐群狗党!’
好啊,要跟我最后决战了吗?高拱见状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辩,辨疏内容倒很平常,无非是说,韩楫参劾赵阁老,是他的个人行为,绝非受微臣指使,而且我也没有放纵大恶云云……最后,他以一种愤懑的语气道:‘既然赵阁老这么看不惯我,那就请皇上将我罢免以谢赵阁老吧!’
这是在将皇帝的军了——不是我走,就是他走!两只老虎,不可再处于一笼!
若是换个勤快点的君王,可能会分别去做工作了:‘都是股肱大臣,手心手背都是rou,看朕的面子还是和为贵吧……’若是换了嘉靖那样的暴君,肯定两这两头牛有多远死多远,还敢威胁皇帝,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隆庆是个懒人,对于没什么感情的臣子,既然已经劝过了,就不会再留。
很快,诏书下来了,其中没提赵贞吉有什么错,只是对高拱道:‘你忠诚辅佐,办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辞职呢?好好干吧,辞职绝对不予批准!’
皇帝只挽留了高拱,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赵贞吉臊得脸都没地儿搁了……
那些等待消息的官员,也终于确定了,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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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请圣上垂怜啊……”王畿紧跟着李贽,从蒲团上起来,跪倒在尘埃中,老泪纵横的嘶喊道。
“恳请圣上垂怜……”海内名儒罗汝芳也跟着跪倒。
紧接着,李渭、欧阳德等人……徐渭带着所有的太学生,也一其跪下了,然后稍稍停顿后,那些奉命来驳斥海瑞的词臣们,竟也跪了下来。
看到场中黑压压一片五体投地,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坐着的,也慢慢跪下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嘉靖竟强撑着站了起来,马森和黄锦赶紧一左一右的扶住。
“门口。”嘉靖的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两个太监不敢违逆,小心的搀着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嘉靖终于透过窗棂,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粗大的树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摇动,闪着宝石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瑰丽……
简单的站立,对此时的嘉靖来说,已经是极限运动了,很快便气息粗重,面色涨红,但他依然倔强的强撑着,双目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三公槐前,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
嘉靖聪慧无比,把李贽的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一番讲演,旁征博引,精彩之极,但本质上跟海瑞的《治安疏》有何区别?其实就是把海瑞的奏疏,用更加委婉、更让人信服,也更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讲出来而已。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却没有人站出来,像反驳《治安疏》一样反驳他
那些受命反驳海瑞的词臣,还有极力维护自己的王世贞,以欧阳德、李渭那些理学家,为何不反对李贽呢?因为他们一直所反对的,也只是海瑞那种以下犯上,触犯纲常的举动而已,却不是反对海瑞的观点。当觉着李贽委婉谦卑的说法,可以被皇帝接受时,便再没人反对了……
也许还有不以为然的,但他们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不止是这场上的人心,更是天下人的心。何苦要沦为千夫所指呢?随波--%138看书网%--不更好吗?
嘉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海瑞的声音:‘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这句话已经魔音贯穿脑般的折磨皇帝许久了,但这次听起来没有敌意、没有挑衅,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而已: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是非对错,无庸再辩……
最后看一眼那跪在讲台上的海瑞,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这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这样孤立无助……这样的结果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原来如此……’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原来……天下人真的……”
“主子……”感觉手上力道加重,似乎皇帝没了力气,马森抬头一看,见嘉靖的脑袋已经软软歪在一边,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
黄锦也惊了,赶紧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声尖叫道:“来人!”太监和大汉将军们全都围了过来,却如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
“快把皇上抬上舆驾啊”黄锦急得直跺脚道:“都围着干什么,还不去开路”
赶紧上来两个太监,和黄锦两个七手八脚的,小心将嘉靖平放在抬舆上,太监们赶紧把屋门推开,大汉将军们则抬起嘉靖,一窝蜂似的往外跑。
外面的人们刚刚起身,便听见北边值房一片慌乱尖叫,循声一望,鸡飞狗跳。正在好奇发生了什么时,就见一群太监和御前侍卫,如逃难一般,簇拥着一顶抬舆从房门内挤出来。
“都跪下,不需抬头”见众人窥视,吴太监赶紧带着东厂的人跑过来,大声呵斥着,不许人看。
他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亲自过来当保安,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用脚也能猜出来,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谁了。
众人惊恐的交换着眼色,万万想不到,皇帝竟御驾亲临,旁听这场辩论,最后还横着出去了……
待宫里的人走净了,场中还是鸦雀无声,今天的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体会。
徐渭第一个站起身来,拍拍官服下襟的土,叹口气,道:“诸位,本来有招待,但……”原本看着向好的路子,一下子又扑朔起来了,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众人都理解,这个时候谁还敢公然宴饮,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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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抚司后院。
沈默快要被这场该死的辩论气死了。
朱十三没有骗他,三公槐辩论的内容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也就比现场晚了两刻钟。但沈默看了之后,却只想杀人。自己用了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对君主、君权以及君臣lun理的批判,统统没有被表达出来。李贽改了台词,事先安排好的人没有发言,结果好好的一场振聋发聩,变成了屁大点儿的动静。
想到一番心血都成了白费,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沈默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那些笔录全都扔到桌上,暴躁的在屋子里团团转。若不是正在软禁中,他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个掐死。
看到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表情无比狰狞,实在大为反常。朱十三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怎么了?”
沈默虽然火冒三丈,但头脑还有一分清明,难能跟他实话实说。但正在气头上,也想不出说辞搪塞过去。遂有些羞恼起来,把那些写着笔录的稿纸划拉到怀里,用脚踢开椅子,噔噔噔地向门外走去。
“大人,您要去干什么?”朱十三赶紧跟上道。
“我吃坏肚子了,出恭。”沈默没好气道。
“稍候,我给您准备厕纸去。”朱十三道。
“不用了,用这个正好”沈默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险些跟进来的人装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报信的兵丁,最新的一份报告到了。
气呼呼的拿过来一看,沈默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只见上面写道:‘众将起,值房大哗,众内侍、御前拥一舆奔出,提刑太监吴亲喝令众人回避……’
想不到嘉靖竟然在场旁听,最后还横着出去,如果李贽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抛出,一旦皇帝晏驾,后果不堪设想……
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发起了呆。
朱十三等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要出恭吗?”
“哦……”沈默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然后转身回了屋。
“大人,反了啊……”朱十三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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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
徐阶率六部九卿,跪在圣寿宫的道观中,在三清驾前为当今祈福。
每个人都在跪垫上双手合十,表情都无比虔诚,其实大都心不在焉,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过徐阶是真心祈祷的。虽然没有出席三公槐,但那边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了然。起先徐阶震惊于李贽的骇世之言,但好歹后来又圆回来,放低姿态劝谏皇帝。徐阶总算是放了心,约莫着自己再来一番‘春风化雨”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气,海瑞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徐阁老为宦四十余载,是能战胜严嵩父子的老妖怪,其深谋远虑、精于算计,已到了孤独求败的地步。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的营救海瑞,虽然也可能有欣赏的成分在里面,但绝对不会是主因。其实徐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就像今日所展现的,天下人心所向,如果自己在海瑞这件事上,扮演反面角色的话,名声将会留下污点。二是,这时候保住海瑞,将来必会赢得士林的交口称赞,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说白了,就是一次政治投机,所以他才会这么上心。
原以为海瑞重现生机,谁知天算不如人算,皇帝竟然气得垂危了,如果真崩在这一场,大罗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裕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他告祭嘉靖……何止是海瑞,那个李贽也活不了。甚至连关在诏狱的沈默,虽然和裕王有感情,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永不叙用的下场。
徐阶不愿看到这种后果,所以他命人请来了李时珍,无论如何也要把皇帝救过来,绝对不能让嘉靖死在这一场。但李时珍告诉他,医术再高也没法司命,如果皇帝阳寿尽了,谁也救不了他。
徐阶求遍满天神佛,只求老天有眼,先别把他儿子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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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身后,左首第一个,跪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的老者,他便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杨博。因为品级比其余的部堂高,所以他还排在吏部尚书郭朴的前面。杨博字惟约,乃嘉靖八年的进士,在诸位部堂中的资历也最老,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乃众人拍马不及。论功绩、论能力,论势力,他都是朝中顶尖的大员,就连徐阶也敬他三分。
杨博这次回京,可谓踌躇满志,他十几年前就当过兵部尚书了,这些年戍边劳苦功高,现在应召还朝,若还当兵部尚书,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与他的功劳和能力相称,虽然他不是庶吉士,按惯例不能入阁,但史上破例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就有张璁、夏言者,以大功劳入阁。尤其是后一位,正经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杨博自度无论从哪方面,都远远超过当初的夏言。而且面圣时嘉靖也流露出,准备破格让他入阁的意思,所以他感觉把握很大,最近回来,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与老友们联络感情,力争一举完成突破。
眼看着本月就要廷推了,皇帝却在这时候病危了,这对杨博来说,可大大不妙。如果没有赶在新君登基前入朝,就会和裕王潜邸那些人挤在一起,到时候希望可就小多了。
头一点不动,只用余光看看右侧的郭朴和高拱,他暗叹一声:‘看来得和这两位好好谈谈。’却是已经做好了皇帝晏驾的准备。
而郭朴和高拱虽然板着脸,但就显得镇定多了。郭朴虽然性情耿直,但能当上尚书的,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所以当初高拱一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与这位同乡结为盟友,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眼看着老船行将沉没,新船将要驶入大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高拱的心思就复杂多了,前些天,徐阶找他谈过话,说希望推荐他入阁,能入阁当然是好事,可官场上的规矩是,不欠人情,欠了必还。去年会试,自己当主考的时候,曾经因为考题犯了帝讳,差点就被嘉靖赶回老家去,还是徐阶巧言化解,放免了这场无妄。不过他也不感激徐阶,因为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不了回家歇几天,等裕王登基后,自己不又回来了?
可别人不会这样看,都认为他高新郑欠了他徐华亭的人情。
一想到这个,高拱就从心里腻味,欠别人的情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徐阶的?其实他和徐阶没有私仇,但在政见上有天壤之别,这就了不得。高拱看不惯徐阶身居相位,却谨小慎微,毫无作为的表现。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现在国家危急,病入膏肓。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方能换得一线生机。徐阶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误国。所以高拱对徐阶十分的不满,私下里常说,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让他看看首辅该怎么当。
现在,徐阶说要推荐他入阁,对别人来说,求之不得的事情,高拱却不愿答应,因为自己是未来天子的老师,裕王登基的日子不会太远,到时候内阁首辅也跑不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自己在嘉靖眼中无足轻重,现在去了内阁,还不成了徐阶的使唤丫头?做不了什么事情,反倒要受鸟气,怎么想都不划算。
可人在世上,不能只赚不赔啊有时候明知是火坑,也得往里跳,谁让自己欠人情呢?徐阶的话都说出口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在别人看来,就是欠请不还,不在人伦,那日后还怎么混?可要是答应呢?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这辈子还怎么翻身做主?着实苦恼的紧。
现在嘉靖似乎快要死了,他是最盼着这一刻到来的,因为只要嘉靖一死,新君登位,自己入阁顺理成章,恐怕徐阶都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欠他人情吧?
所以他是热盼着嘉靖嗝屁,心中拜遍满天神佛,请老天爷快接他儿子去团聚。
至于其他的部堂公卿,除了尚书几人的跟班,就是纯粹打酱油,虽然也急也怕,却没他们几位那么严重。李春芳倒是个例外,虽然盛传他也可能入阁,但入与不入,都改变不了他陪太子读书的尴尬地位,所以并不像杨博他们那样上心,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不想让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点而已——要是后人说,因为李春芳没辩过人家,结果把皇帝气死了,那就太没面子了……
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们,此刻的所思所想,肯定能直接气得醒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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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清殿出来,徐阶他们又在寝宫外的值房中等候。一直从下午等到月上中天,早就撑不住……十来个人坐在个狭小的屋子里腰酸背痛,且饿的两眼昏花,但皇帝生死未卜,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饭……虽然不少人未必没有心情,可身为大臣须一切如仪,不仅粒米不能,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许是饿昏了头,高拱突然提出,是不是请裕王进宫来……马上招致一片怪异的目光,心说有没有和他抢的,为嘛要犯这种大忌讳?
高拱自知失言,但不愿丢了面子,补救道:“我是想着有儿子侍疾,做父亲的心情能好些。”这话还在调上。徐阶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但须请旨意。”
高拱心说,这不跟没说一样吗?但他也知道,也敏感时刻,说多错多,索性绝口不提此事。
气氛怪异的捱了半宿,三更天,李时珍那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前,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尊卑,赶紧讪讪的放慢脚步,让徐阁老走在前面。
“怎么样?”徐阶快步上前,抓住李时珍的双手。
“我尽力了……”李时珍深深叹口气道:“但皇帝还是没醒来……”
顿时,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如丧考妣、如释重负、如坠深渊、如蒙大赦,如凡夫俗子……
谢谢大家的支持,看来咱的书还不是想象中那么冷门,只有用更新报答大家了,再写一章,何时写完何时睡。[(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六四章君父臣子(下)
‘就这么结束了吗?’短暂的通体冰凉之后,徐阶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就算是皇帝驾崩,也该由太监报丧啊,怎么会让个大夫出来宣布呢?
但不是谁都像他这样冷静,尤其是那些巴不得嘉靖快点崩掉的,已经深信皇帝晏驾,开始摆出悲痛欲绝的姿势,酝酿情绪开嚎了:“皇上啊……”
“嚎丧什么?”徐阶低喝一声,把那人的哭声硬生生挡了回去。这时候很多人都有所觉察,纷纷望向李时珍道:“皇上真的……升天吗?”
“谁说的,”李时珍一副淡定的表情道:“在下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治死过人呢。”
“那你方才说,皇上还没醒过来?”高拱要被这家伙气死了。
“皇帝正在昏迷……”李时珍像看白痴一样望着他们道:“我说得有错吗?”
“这个……”众人郁闷的摇摇头,没法说他错。
皇帝一时死不了,昏迷了这个情况显然又意味着很多,众大人又一次开动了心思……
仗着自己首辅的地位,徐阶对李时珍道:“李先生,借一步说话。”便在高拱、杨博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李时珍走回值房。关上门,徐阁老才小声问道:“龙体现在到底如何?”顿一顿又道:“这关系着大明的社稷安危,先生务必如实回答。”
这话听着不舒服,李时珍生硬道:“李某虽山野草夫,也知道轻重的。”说着压低声道:“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大限,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啊……”虽然早有准备,徐阶还是倒吸口冷气道:“永远醒不过来?。”
“也有可能醒过来,”李时珍道:“但即使醒了,也如活死人般,不能动弹了。”
“那……还有多长时间?”徐阶面色凝重的问道。
“不知道。”李时珍摇摇头,叹口气道:“实话说,皇上已经油尽灯枯了,如果是寻常人,我可以说,最多还有三五天。但宫里有天材地宝,皇上本身也用过许多……龙体与常人有异,也就不好说。”顿一顿,他把声音压到最小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几个月,但有个期限……有道是‘西风凋碧树”到了秋天,人的生机也会减弱,对正常人来说,是容易生病,但对重病人来说,却是鬼门关……皇上撑不过去的。”
“你确定?”徐阶死死地盯着他道。
李时珍神色郑重的点头:“确定。”
徐阶沉默片刻,沉声对李时珍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告诉任何人。”
李时珍淡淡道:“阁老实在怀疑在下的操守?”
“那就好……”徐阶不和他一般计较,点点头道:“非常时期,先生就不要离开圣寿宫了,老朽命人为你安排个房间,也好究竟照料皇上。”
李时珍虽只是个大夫,但也颇懂兴衰之事,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便点点头,接受了这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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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带李时珍去休息,徐阶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回复一下元气。毕竟是花甲老人,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但这种时候,身为首辅,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如何要把大局稳住,千万不能出乱子。
‘不能做千古罪人……’徐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便扶着桌面站起来,慢慢走出了值房。
他一出去,便被官员们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道:“阁老,皇上没事儿吧?方才问李太医他也不说。”
“圣躬微恙,但并无大碍,调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徐阶缓缓道:“这段时间,国事如常,”说着朝众人抱拳道:“请诸公务必尽心。”
“敢不尽心竭力。”众人赶紧齐声答道。
“都快四更了。”徐阶又摆出几分轻松道:“大家都去无逸殿歇息吧,有老夫在这里侍奉即可。”
这时候众人都摸不清状况,也不知嘉靖到底是怎样,但没死是肯定的,所以也不敢造次,纷纷施礼退下。临出去前,高拱又一次道:“待会儿皇上醒了,元辅别忘了请王爷侍疾的事儿。”
徐阶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离开圣寿宫后,高拱和郭朴走在一起,后者小声问道:“你觉着徐阁老的话,可信不可信?”
“反着听就可信。”高拱冷笑道:“看样子,皇上这次是大限难逃了……”说着突然眉头紧皱道:“只怕廷推要照旧了。”
“不能吧?”郭朴道:“皇上都这样了,还廷推?”
“你忘了徐阶说,‘国事如常’吗?”高拱轻声道:“徐华亭惜字如金,字字都有深意,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皇上已经批准廷推了,按期举行倒不为过。”郭朴寻思一下道:“可没有皇上批红用玺,推举出来有什么用?”
“这正是他的阴狠之处”高拱恨得牙根痒痒道:“廷推推出来,在外人眼里就算入阁了,可没有皇上的认可,充其量只算是个预备,跟那些端茶倒水的司直郎,有何区别?”
“肃卿,你过虑了吧?”郭朴道:“皇上还能一直不醒?”
“就怕是这样。”高拱道:“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活死人,到时候你我哭都没地方去。”说着叹口气道:“所以一定要王爷进宫侍疾,我俩说话才有用……”怪不得他对此事念念不忘,原来是担心这一茬。
“这么说……”听话听音,郭朴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打算接受徐阶的邀请了?”
“嗯。”高拱点头道:“我欠他个情,不接受怎么办?”
“接受了欠得更大。”郭朴想到这,啐一口道:“这些华亭人,咋这么能算计呢。”
“不说那些没用的。”高拱站定脚步,看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高大身影道:“主要是我也觉着,不能让杨惟约入阁……山西人富可敌国、人脉深不可测,缺的就是个平台,一旦让他入了内阁,肯定能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接徐阶的班。”高拱的狂妄,是来自他的自信,而不是自大。他对杨博如此忌惮,是因为自知杨博一旦入阁,将如蛟龙如海,自己有王爷做靠山,也不一定能都过他。何况高拱十分了解裕王,虽然与自己亲善,但这位王爷从小担惊受怕,一直缺少担当,扯着这面大旗吓吓人可以,但真想拿着当靠山,就太不牢靠了。
听了高拱的话,郭朴深表认同的颔首道:“确实。能让严世蕃忌惮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让这人掌了大权。”高拱缓缓道:“他们这帮人的聪明劲儿,都用在怎么官商勾结,吸国家和老百姓的血上。国家若被这些人把持,何谈改革?”高拱对晋商的忌惮和恶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最近一次,便是淮扬盐税的增而复减……原先淮扬一带,每年缴纳盐税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一成定制,经久不易。东南抗倭期间,军费不足,当时的内阁首辅严嵩,便派鄢懋卿去巡盐。结果鄢懋卿一去就将盐税提高到二百五十万两,又征了二百万两银子的提编,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其实还是低得离谱。因为淮扬的官盐,在太祖爷和成祖爷时,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说破天也不会只收一百多万。原因很简单,那些山西盐商把持了淮扬的盐务,并编制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利益网,层层盘剥,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鄢懋卿能查出来,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张大网上的一环。换句话说,盐商们拿出钱来,那是给严阁老面子,而不是给朝廷。
后来严党倒台后,盐商便不愿再出这个钱,便四下活动,说什么‘増数百万金、商不能供,盐商无利则皆窜徙”好像多交了这些钱,富甲天下的盐商们就要破产了一般。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鬼放屁,但他们有通天之能,硬是不知怎么把徐阶给买主了,于是徐阁老暗命御史奏复故额,票拟批红,准奏。皆大欢喜。
只是朝廷少了每年二百多万两的收入,财政愈加窘迫,却再没人敢打淮扬盐商的主意了。
这些都是高拱亲见,所以他十分鄙视的说,那些人是贪得无厌的貔貅。
知道高拱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屑于文过饰非,郭朴感叹道:“肃卿你想得这么远,我远远不如啊。”
“在我心中,革新大明才是最重要的,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高拱也不谦让,而是继续道:“所以我准备答应徐阶,当然必须是咱俩一块了。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现在的关口是,要把杨惟约挡在外头。”顿一顿道:“再说咱们也不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郭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中,你咋说咱就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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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京城外松内紧,没有戒严,也出什么乱子。毕竟大明的臣子们,早就习惯了有君等于无君的日子,各部衙门各司其职,政务自然是有徐阶处理,防务则全靠杨博……曾有公论,说杨惟约在蓟、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安……只要把他放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凡是打仗的问题都不用担心。
裕王府上,依然大门紧闭,虽然裕王已经知道父皇的现状,但谁也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不会起死回生,所以裕王打定了主意,没有父皇的谕旨,绝不出门。
而沈默,也似乎被彻底遗忘在镇抚司了,他已经没了起初的安之若素,不是因为闷得慌,只要有书看,他就永远不觉着闷。而是因为想家、想老婆孩子,这种近在比邻不能相见的滋味,实在是太煎熬了,比天南海北的见不着,还要让人黯然。
但没办法,锦衣卫的人也被东厂盯着呢,要是敢把他放出去,或者把他家里人领进来,十三太保就等着倒霉吧。所以沈默拒绝了他们要冒险帮自己团聚的好意,转而用别的方式排解思念。很快想到个好办法,就是写信。
除了每周给妻子写一封信,他每天还给孩子们写一个故事,攒上三两天,便让人往家里送一次。
竟然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孩子们说,也都很想他,当然不包括还在吃奶的宝儿。
平常也会写字了,阿吉和十分更不消说,三个孩子一直坚持给牢里的父亲回信。这对平常来说稀松平常,因为他性子沉稳老成,再说毕竟年纪还小,依依呀呀的几句话,就能让沈默高兴的合不拢嘴。
但更让沈默惊奇的是,阿吉和十分两个活土匪也能坚持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后来从信里才知道,两个让人伤脑筋的小家伙,又比上赛了。不过这次比得不是谁更能闯祸,而是比谁更听话孝顺。好像一夜之间,两个小子就懂事多了,每天不用督促,便能认真念书写字了,也不大出去胡闹了,而是在家陪着他们两个娘解闷。
后来沈默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自己在信里的故事起了作用?如果是这样,可以考虑出版一下,说不定就畅销书了。谁知却遭到俩小子的嘲讽——爹爹把我们当成小孩儿了,还讲故事呢?我们都是大人了,你在那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们得像个男子汉,照顾娘和二娘、还有弟弟妹妹……
看着看着,沈默竟掉下泪来,赶紧擦干,对朱十三道:“北京的风沙就是大,又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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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天一日日热起来,转眼就到了廷推内阁大学士的日子。这天清晨,杨博早早起来,蹬上粉底黛面的厚底官靴,然后一番认真的梳洗打扮,穿好御赐的斗牛服、束上白玉腰带,在镜中整理得一丝不苟,再将官帽捧在手中,出屋上了官轿。
当他抵达西苑门前时,参加廷推的大臣也大批到达,杨博和他们微笑的打着招呼,从容不迫的在几个同僚的簇拥下,向圣寿宫方向行去。他本来就高大魁伟,相貌堂堂,配上多年修炼的非凡气度,举手投足间,都尽显大家风范,令人暗暗心折。身边人都道:“杨公这次肯定入阁,不然真没天理了。”虽然杨博表现的谦虚谨慎,但其实他心里想得也一样。
在圣寿宫前殿中站班完毕,有司直郎前来清点人数,本次廷推乃是推举内阁大学士,规格自然最高,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只要能来的都来了。卯时一过,时间到,一共有二十七位部堂高官出席。
“首辅大人到……”随着一声拖长腔,一脸疲惫的徐阶从屏风后转出,站在众人面前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众人大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想听徐阁老确认,便都凝神听他兴奋道:“就在今天凌晨,圣上醒过来了”
“天可怜见,佑我陛下。“众人便一起朝着寝宫方向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人都起来,徐阶道:“圣上很关心这次廷推,特颁上谕一道。”众人只好再跪下,听徐阶念起来,无非就是命尔等秉承公心,为国荐栋梁之材,不可挟徇私之心,变廷推为朋党乱政之地。每次廷推前都有这段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听进去。
然后徐阶又宣读了嘉靖的特旨,命兵部尚书杨博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谁都知道,翰林院的官,只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现在嘉靖用中旨任命杨博为侍读学士,便为其扫除了入阁的资格障碍。虽然通过中旨的方式不光彩,但杨博的功劳摆在那里,谁也说不得他什么。
不少非庶吉士出身的尚书、侍郎眼红的看着,心中难免意yin起,自己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徐阶便命众人先推举人选。理论上讲,只要谁能获得在场三名官员的推举,便可成为候选人,接受大家的投票。
这个其实早就定好了,没那个实力的不会自取其辱,有实力有想法的,就会早请好举荐人,所以结果很快便出来,有五个人成为候选。除了杨博、高拱、郭朴之外,还有李春芳,最后一个人选比较令人意外,竟然是张居正。
看到张居正的名字也出现在墙上,杨博皱起了眉头……一共是三个入阁的名单,他估计应该是他和高拱、郭朴的,别人根本没得争。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后辈,资格差远了……当然李春芳是状元,这个给他加分不少,可张居正又有什么资格,也忝列其中呢?
问题是,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深沉有谋略,不可能干不自量力的事,那又为何来自取其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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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大限(下)
第二天,在嘉靖的授意下,徐阶草拟了三道上谕。其一,释放元旦跪门的林润等百余名言官,宽宥其不敬之罪,使其各回原职,仍为朝廷之风宪耳目;其二,逮妖道王金、陶世恩等十八人下狱,着刑部严核其不法事;将历年赏赐景王之良田两万顷,以及其豪夺强占之八万顷,共计土产、湖陂十万顷,全部还之于民。
三条旨意无不大快人心,一经宣布便举国欢腾,人们都说,皇帝被海瑞骂醒了,果真要重新振作了虽然平时提起嘉靖来,恨得牙根痒痒,但毕竟是四十五年的君父了,世上七八成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皇帝,在他们心中,君父就是嘉靖,嘉靖就是君父。见他有幡然悔悟的迹象,老百姓便不再骂他,转而翘首以待,盼着他能把天下好好整顿一下,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
老百姓就是这样善良。甭管皇帝有多少过失,只要能改,就还会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崇拜和信赖。
但他们注定要再次失望,因为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嘉靖皇帝,现在只是一个瘫卧在床、等待死神召唤的老人,也许今晚睡着,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已经没有时间,改正自己的错误了。
徐阶深知皇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此刻自己身为实际上的帝国宰相,责任无比重大。皇帝垂危,对宫里的人来说,无异于到了天塌地陷的边缘,人人心中有算盘、人人都不想给老皇帝陪葬,如果没有定海神针震着的话,肯定要乱象纷生了。
其实坐镇后宫的最好人选,是皇帝的母亲或者老婆,但章献太后已经薨了二十多年,嘉靖倒是先后有过三任皇后,可被他吓死一个,废掉并幽禁到死一个,还有一个他眼看着被火烧死,却没有让人去救。皇帝的老娘老婆全都死掉了。此刻宫中等于没有主人。徐阶只好勉为其难,不仅日夜坐镇西苑,还片刻不离帝侧,以免宵小作乱。
但他又不放心那三个新入阁的大学士,怕他们趁机在内阁弄权,便在新内阁第一次会议上提出,要三人和他一起,在圣寿宫的直庐中侍奉陛下,以代替百官尽孝。
三人一听,都有些难以接受,也难怪,大家熬一辈子,好容易入阁拜相,兴冲冲的准备大干一场,谁知却被通知,要给人端屎端尿去,换了谁都闹心,哪怕被伺候的那个是皇帝。
当然,如果皇帝能活过来,受点累也就罢了,好歹还算个资本;可皇帝明摆着是有今朝没明天,就是拿出‘二十四孝’的劲头,也是白费功夫……说不定还要被新君当成前番旧臣,打入冷宫就更不划算了。
但李春芳是绝对不会反对的,他这人有三个特点,第一老实、第二本分、第三忠厚。当年严嵩和徐阶斗得激烈时,他见到严阁老,侧行伛偻若属吏,见到徐阶也是恭谨的执弟子礼。谁都不得罪,老好人一个,好得都让人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一位好好先生,甭说徐阁老的这番提议了,就算再困难十倍的,他也会默默承受的。
但另两位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郭朴和高拱,都是那种典型的燕赵男儿,向来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为‘奴婢干的事”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尤其是高拱脾气暴躁、口直心快,绝不会怕得罪谁而委屈自己,便当场道:“圣躬有恙,不能视事,我等身为辅政,责任更重以往,全心处理国政才是正办,怎能都跑到圣寿宫去待着呢?”说完也觉着自己初来乍到,这语气是冲了点,便又道:“我的意思是,有那些宫女太监呢,咱们用不着都在那,以免阁事有所不周。”好么,直接把徐阁老归到太监一类去了。
徐阶万没想到,这高拱在入阁第一天,就敢反驳自己的决定……本朝政体发展到了嘉靖年间,内阁地位持续提高,完成了从皇帝的顾问文秘机构,逐渐向实际的宰辅机构过渡的历程。六部尚书完全沦为内阁的属吏,事事须向阁臣请示;而在内阁内部,也分出了首辅、次辅、群辅三个档次,首辅的权力远高过其他人,诸阁臣只能望其项背,更不敢稍有违逆。
况且高拱还是徐阶一手推入内阁的,按说更应该对他毕恭毕敬,怎能如此嚣张呢?于是徐阶有些不快道:“那依肃卿的意思是?”故意称他的表字,就是提醒高拱,要注意上下尊卑。
谁知高拱一点初来乍到的觉悟都没有,还真拿主意道:“元翁与我三人,可在两处轮值。”
嗬,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徐阶有些恼怒,但他涵养太深,所以脸上看不出来,可声音已经不那么温和了:“那依高大人之间,该如何轮呢?”‘大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谁都听出首辅的不悦,郭朴悄悄给高拱个脸色,意思是,你就别气他了。
高拱却浑不在乎,真就拿主意道:“您是元老,又年高望重,就别两头跑了,常直则可。不才与李、郭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意思是,你老家伙就待皇帝那儿吧,我们三个在内阁轮班,抓紧学习,好早日熟悉内阁事务。
听了高拱这话,徐阶的表情都僵硬了,自从严嵩去后,徐阶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毕恭毕敬,冷不丁出这个么东西,他还真吃不消。
入阁第一天,就和首辅大人抬上杠了,莫非高拱真是个没头脑的蠢货?当然不是了。只是他觉着自己既然入阁了,就该有个大学士的样子,怎么能低三下四的有话不敢说呢?当然他也有这个本钱……他是裕王的老师,在仕途上的履历也不比徐阶差,还当过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的头头,执掌过礼部、吏部。虽然平时低调为官,但咱的门生故吏一点不比你徐阁老少,一大批小弟等着跟着我混呢,怎么可能当你徐阶的马仔?
所以从第一天起,他就打定主意,不能让徐阶给压下去,要堂堂正正的当这个大学,站着,把想办的事干了。
对于成熟的政治家来说,其行为固然受本身性格的影响,但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绝不可能一时冲动,就满嘴放炮。
所以高拱的这番做作,在场所有人都会理解为,他要立起自己的山头,跟徐阶分庭抗礼。
徐阶意识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高拱非常人,想用区区人情就把他束缚中,简直是白日做梦。恐怕他心里,还在埋怨自己多此一举,使他处境尴尬吧。
憋了半天,徐阁老终于憋出一句道:“就按你的意思办,散了吧。”没办法,谁让徐阁老这辈子,还没跟人当面争执过什么,根本不会吵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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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徐阁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以不跟他计较。偏生那高拱好不识趣,得寸进尺,之后每次开会,都畅所欲言,但他所津津乐道的‘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与徐阶求稳至静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所以每次两人都要呛声……准确的说,是他呛徐阶的声,徐阁老每次都忍气吞声。
而且高拱还看不惯,徐阶利用言官对他感恩戴德,轻易的操纵舆论、左右决策。他在不同场合都说过,徐阶玩弄风宪,利用言路,这是不守做臣子的本分这话不仅徐阶听到了,那些被他骂成是徐阶走狗的言官们,也都听到了,对高拱的印象愈加恶劣。
郭朴甚至李春芳,都私下提醒过高拱,要给元辅面子。但高拱大咧咧的满不在乎,道:“都是一心谋国,难免发生分歧,没什么大不了的,豪杰之常态而已。”他每次都占便宜,倒是满不在乎,可人家徐阶呢?身为首辅,整天在他那吃瘪,仿佛重回严嵩时代,又见严世蕃一般。
徐阁老忍功第一,却不是说他没有脾气,时间一长,他对高拱的意见越来越大,只是不说而已。
那厢间,高拱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入阁都一个月了,每次开会自己都有提案,徐阶却一个都不批,这不是在耍着自己玩吗?高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于是今天的会议上,决定跟徐阶摊牌了——他把自己对国事的看法,以及急需施行的各项改革的统统写在奏疏中,在内阁会议上大声念出来,请徐阶如论如何都要批准实施。
看着高拱那张胡须茂密、刚愎自用的面孔,徐阶心里一个劲儿的起腻,他承认高拱的奏疏切中时弊,且十分务实,可现在这时候,稳定朝局才是重中之重,妄谈什么改革?太不合时宜了。于是他不咸不淡的应了几句,本想敷衍过去,谁知高拱竟拍桌子道:“国事日颓,时不我待了今天阁老无论如何都要同意”
徐阶一听就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呐被高拱整天刺挠,徐阁老的脾气也明显见涨,终于硬邦邦道:“那你来当这个首辅好了”
高拱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若真有那天,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你……”徐阶气得说不出话来,郭朴和李春芳赶紧把两人劝住,会议又一次不欢而散。
‘早知这样,真不该引狼入室。’散会后,徐阶坐在自己房中生闷气,心说自己下了招臭棋呀,本以为把高拱弄进内阁,就会对自己俯首帖耳、至少要受自己的约束吧?谁知此人太强势了,已经完全不受驾驭。
‘能把你立起来,就能让你躺回去’想着高拱雄鸡般昂然的神态,徐阶的目光,变得十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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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司直郎出现在门口,看到阁老罕见的骇人表情,竟把他吓呆了……
“什么事?”徐阶深吸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元辅,几位御史、还有给事中,前来内阁道谢。”司直郎回过神来,赶紧禀报道:“不知您见不见。”
徐阶本打算马上回圣寿宫的,但他对言路十分重视,所以很是注意和这些官卑位低的年轻人搞好关系。哪怕是心情不好,也不想怠慢了他们,于是道:“都请进来吧。”
来的乃是元旦日跪门劝谏的言官,他们虽然在大牢里关了小半年,但在徐阶的关照下,并未受什么折磨,还得到及时的医治,后来的日子也不难过。结果一百多人进去,仅有两个犯牢病死了,其余的都全须全尾的出来,创造了不大不小的奇迹。
人得知恩图报,他们自然要徐阶明表一番最诚挚的谢意,徐阶谦逊的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并与他们亲切的交谈,问他们身体是否彻底康复,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工作上遇没遇到什么麻烦。完全是位慈祥的长者,在热心的关心小辈,哪里有首辅的架子?
对这些敏感而自尊的年轻人来说,首辅大人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便足以让他们心折不已,并甘愿效犬马之劳了。
便有人察言观色,发现首辅大人似乎不太开心,便斗胆问道:“首辅大人可是在担心皇上?”
“哦,不是,”徐阶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着笑一笑,用随意的口吻道:“方才内阁开会,发生了点小插曲而已。”徐阶仿佛真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便用讲笑话的口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末了还自嘲般的笑道:
“人都说高拱是个活阎王,今天老夫可算见识了。”说完便很自然的说起别的事情,让人听不出一点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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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言官陪着阁老说了会话,便起身告辞,徐阶把他们送到门口,便径直去了圣寿宫。
言官们出了西苑,便在宫门口道别,各回各家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叫胡应嘉的给事中,一脸的若有所思。
回到家吃了饭,那胡应嘉就歪在炕上假寐,心里却在反复想着阁老的一番话,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便双手枕在脑后,自言自语的推敲起来。
他婆娘在边上做针线活,结果让他搅得老是走错了针,气得朝胡应嘉大腿上便拧一把,骂道:“叫你说些不相干的鬼话”
痛得他哎呦一声,但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瞬,一下坐起来道:“终于想明白了内阁的会议内容,都是秘而不宣,怎么元翁却跟我们说道起来了?”说着两眼放光道:“肯定是暗示我们什么——无非就是他已经不爽高拱很久了”
想到这,胡应嘉热血沸腾了……御史有两种,一种是嫉恶如仇,为民请命的;一种是利用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向大人物卖好,以求升迁的。胡应嘉正是后一种。他通过徐阶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东西,猜测到两人的矛盾,便决定整一整高拱,卖好首辅大人了。
偏偏他前几天,刚听到一个关于高拱的段子,说是高阁老龙精虎猛,**强烈,受不了整天住值房的清苦,才入阁没几天,竟把家搬到西安门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庐值班,隔三差五偷跑回去跟老婆办事。
这虽是编排高阁老,但也有事实根据。高拱属鸡,今年五十二了,仍然膝下无儿,他怎能不着急?所以频频往家跑是为了延续香火,没别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大家都当个笑话说,完事儿也就一笑了之了。而且高拱也没耽误工作啊,为了晚上也能办公,他还把一些办公用品拿回家,在辛苦造人之余,还要连夜工作……当个成功男人容易吗?
可就怕小人作祟,没问题也能整出问题来。胡应嘉把这件事,和嘉靖目前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于是他连夜写了篇奏章,弹劾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却于皇上病重之时脱离职守,擅自回家,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臣实不知其有何用心?’有何用心,不就是以为皇帝要死了,用不着在西苑值班了吗?
毒啊,真是毒这哪是教训教训高拱,分明就是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
也不能怨胡应嘉心狠手辣,如果不能一下把高拱彻底打倒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会是自己。
奏疏第二天便递上去,依照嘉靖的性格,如无意外,他看到这封弹章之日,即是高拱完蛋之时——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容许他的大臣,另有所图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封奏疏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倒不是嘉靖变得大度了,而是皇帝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谁也不可能再把奏章拿给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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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疲惫了,可能今天没法一万了,写到哪算哪,明天上午更。[(m)無彈窗閱讀]
.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子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嗯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真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着!黄锦小跑看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
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宴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日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鉴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
”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见……”,嘉靖垂下眼睑道。
“皇上起驾回宫!!”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大声道。
“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起驾回宫!”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最后响彻整个京城……
乌云密布、亘空阴霾。
西苑的正门洞开着,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跸道上铺了红毯,道边每隔七尺,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直视对方,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的朝服,凝神屏息,恭候着銮舆的到来……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右侧则是文武官员。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而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杨博,他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有何表情;左侧为首的,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乃是他的世子,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趴在父亲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辰时正,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韶乐奏响,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手持龙旗、金瓜、长戟、华盖,缓缓的从西苑门中走出。
当那辉煌夺目的鉴舆,出现在西苑门前时,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
“恭迎陛下…………群臣齐声高唱,全都跪在御道两旁。
鉴舆缓缓向外行来,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缓缓停了下来。黄锦拿个马凳放在基舆边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皇上有旨,着裕王携世子上舆!”
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表情,忙大声道:“臣遵旨!”便抱着朱翊钧,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
“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跪在皇帝面前口小世子也奶声奶气的叫道:“拜见皇爷爷……
嘉靖本来神情凄然,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道:“朱翊钧,到皇爷这边来。”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小世子抬起头来,但看到皇冠龙袍、端然高坐的皇帝,心中便生了怯意,跪在那儿不敢过去……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裕王赶紧小声道:“朱翊钧,过去。”
小世子这才爬起来,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
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嘉靖的心柔软起来,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可根本没那个力气,只好慈爱道:“来,坐边上。”
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世子却不让他抱,奶声奶气道:“我自己来!”说着按着锦墩,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就爬了上去。一转身坐过来,挺直腰,像模像样的,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
他得意的望着嘉靖,意思是,看,我能吧……
嘉靖发自内心的笑了,欣慰道:“还好朕有个好孙子……”说着看一眼裕王道:“你也坐吧。”
“是。”裕王轻声应下,坐在嘉靖的另一侧。
“起驾!”銮舆再次向前,载着天家祖孙三代,沿着跸道缓缓向东,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
帝王气象的金水桥、气势恢宏的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坠梦中。
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第一次进宫时,也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在这场梦中……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有权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噙,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他苦求长生,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今天,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你是天子,还是草民,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终究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最后还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自己辛苦斋醮,渴求天道,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原先以为,自己身为天子,得天独爱,便比世间生灵、天下万民更加高贵,但现在才知道,高贵个屁!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刍狗’,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罢,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愿下一场梦中,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嘉靖四十五年八月初三,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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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晏驾,全国停止娱乐活动,故而本书停更一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今天至少再写一章吧……[(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六七章
按照世宗肃皇帝的遗愿,丧礼以日易月,民间服丧二十七个月,皇家便是二十七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沈默感觉有些荒谬,自己今年这是怎么了,为何出了这个监狱,又入另一个,总是得不到人身自由,莫非犯太岁不成?
其实他很清楚,降灾给自己的太岁,已经静静的躺在乾清宫的灵框中。是大行皇帝,一直将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岂止是自己?满朝公卿,内阁大员,哪个不被他玩弄了半生?
先帝以权术治朝廷四丰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帝心难测、赏罚无常,致使群臣悚然戒惧,犹疑惶惑,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把江山搞得一团浆糊,如稠如搪,却也始终能始终大权在握,威福自专。
有道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经过嘉靖朝恶劣环境的洗礼,大明朝的官员们,早就锻炼的道行高深,野兽凶猛了。果然,先帝病重期间,狠廷上,大臣们为争夺大学士名额的暗斗;内阁里徐阶和高拱的明争,无不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且比从前时更直接、更不加掩饰,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了。
现在新君即位,想要压服这些猛将兄,没点神仙道行可不行。而隆庆皇帝的应对之策,就是把他沈默放出和……
话说世宗皇帝初三日亥时驾崩,翌日一早,便有马森携隆庆皇帝……当时还是裕王的手谕,前去镇抚司开释沈默。十三太保自然不会阻拦,欢欢喜喜把他送出了衙门。
出来之后,沈默问马森,是不是先帝有旨意。因为这个时候把自己放出来,颇有些欲用先贬、为新君收心的权谋味道,因此知道是否旨意,对他下一步如何走,至关重要。
马森却矢口否认。
按说探问宫秘的话,马森是不该回答,但他偏偏不假思索的答了,还答得十分详细……其实马森就是当年伴驾南巡的马全,因为护驾有功,回来被嘉靖赐名为森,并提升为司礼监首席秉笔,成为太监界最亮的明星,继任司礼监掌印的最大热门。
无奈上任掌印李芳手段老辣,竟硬生生让干儿子黄锦顶了上去,马森也就与总管之位失之交臂了,所以才会和黄锦那般不对付。现在世宗大行,新君入主,在裕邸的那班太监肯定要鸡犬升天,按说他和黄锦这些先帝旧人,就该乖乖的滚蛋让位了。黄锦正是这样想的,但马森不想,他身残志坚、奋斗半生,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怎能半途而废呢?不到成功的彼岸,不打算急流勇退。
如果不想退,就得赢得新君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优势,因为他曾经在海瑞上书的风波中,保护过裕王,所以未必一点希望都没有。当然,光靠那点机缘,还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强援,而他认为最佳人选,莫过于这位沈大人了。
存心交好于他,马森自然毫无隐瞒,压低声音道:“自先帝弥留之际,咱家便一步也没离开先帝眼前,却没见他给嗣君留什么遗嘱……”顿一顿又道:“后来圣驾从西苑移到乾清宫,先帝也只召见了杨博一人,还没来得及和裕王说话,就昏过去了,直到半夜驾崩,也没再醒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密诏,让杨博转交新君?”马森说完便否定自己道:“不会的,既然是密诏,怎可能让臣子转交呢?”沈默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路上,马森又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沈默,当听到新君自定年号,隆庆,时,沈默不禁哑然失笑,心说,隆庆隆庆,隆重庆祝”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又听马森讲起新君当时的表现,他微微皱眉,已经明白了三分。
马车驶上长安街,两人便噤了声,又行了一会儿,车停了,沈默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巨大的吝舆停在不远处。
老伙计黄锦拿了条白麻布过来,请沈默系上,小声道:“新君在辇上等大人。”
沈默朝他重重点头,便踩着马凳上了御辇,果然见朱载垕一身重孝,面色激动的站在那里。
两人相互对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叩见陛下。”虽然朱载厦还没正式登基,但沈默不介意早把称呼升级。
“沈先生……”朱载垕跨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满含感情道:“你受苦异……
“微臣没事儿,……沈默微笑道:“倒是陛下,这些年来受苦了……”
听到这话,朱载垕鼻头一酸,哽咽道:“没有你和高师傅他们,孤熬不到今天。”说着便掉下泪来“旧出p“旧m四畿6亚绷“旧出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事。沈默知道他这些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能挺过一次次的危机,把老皇帝熬死,确实值得一哭了。
陪着新君掉了一阵泪,沈默轻声道:“陛下请让臣行完大礼。”
朱载垕却摇头道:“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像原来那样,不把我当成王爷,也不把我当成学生,只当成你的朋友。”备受压抑的心灵同样分外敏感,他能准确感受到沈默对自己的态度。
“原来您是王爷,现在却是皇帝。”沈默拒绝道:“礼不可废。”
“难道我还缺人磕头?”朱载垕有些生气道:“孤不想做父皇那样的孤家寡人,我希望仍能有友情!”不待沈默说话,他又急切道:“别说什么皇帝不能有朋友,我父皇一辈子修真,就证明了一件事,皇帝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呢?”
这个论点好新奇啊,沈默望着朱载垕,心说这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想起一出是一出,了……但对来自未来皇帝的友情,他还是有些小感动的,轻叹一声道:“微臣从命就是。”他答应下来,只不过是让皇帝高兴而已,可决计不会这样枷……真要是不把皇帝当外人了,嗯,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太好了。”朱载垕却信以为真,又冒,一出,道:“待会儿陪我共乘御辇入场。”
沈默闻言苦笑连连道:“陛下,恕臣难以从命,骖乘隆遇,岂能轻易授下?”所谓骖乘,便是陪君王一起坐车的意思,古时候以右为尊,君王坐在右边,车夫坐中间。为了保持平衡,左边也得有人坐,这就叫骖乘。汉朝以前,是由武力高强的护卫官骖乘,汉朝之后,便成了只有宰辅大臣,才能陪着皇帝一起乘辇了。
更何况,现在是新君第一次正式亮相,其重要意义不啻于登基大典,沈默并不是首辅,甚至连内阁都没入,哪能担得起这份隆恩?
人贵有自知之昵,所以他坚决不想消受这非分之福。
“孤就是让天下人知道,……朱载垕却坚持道:“父皇那样对你是不公的,孤要给你恢复名誉!”
沈默这下了然,看来把自己放出来,确实不是嘉靖的遗命,而是这位新君自己的主意……也可能,嘉靖早把儿子看透,知道他一上台,就会跟自己对着干,所以再有旨意根本多此一举,还不如什么都不说,效果更好呢。
以沈默对嘉靖的了解,后一种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但无论沈默怎么说,朱载垕都不放他下去,倔强的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正在争着,外面传来三声炮响,也没人先打声招呼,轿夫们便将御辇高高抬起,这下想走只能跳下去了,还有葳脚的危险。
看着朱载垕得意的笑起来,沈默唯有暗暗摇头,心说:,也罢,就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当他从御辇上先行下来,对百官造成的心理冲击,绝对无与伦比。何止胡汉三回归,就是南霸天也比不了。在许多人眼里,这就是宣告着徐阶、高拱、杨博之外,第四极力量的崛起,虽然不如前者实力雄厚,但胜在年轻、根基牢固,超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起先沈默只以为这是新君的一片好意,但当为先帝守灵几天后,才发现朱载垕也是有算计的……导火索就是那份《嘉靖遗诏》。
给先帝作完头七那天,虽然重臣们还不能离开大内,但终归可以轻松些了。新君早就熬不住,给大家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在皇宫里休息。按说这是不合礼制的,但能在大内为先帝守灵的,都是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老大人们身体早熬不住,于是各个乐得消受,谁也不会大煞风景的劝谏。
众人便来到乾清宫东院,那里有一排蜂巢似的值房,便是他们临时的住处了。
居丧期间,也不好随意窜访,沈默便准备回屋休息,却听有人叫住自己道:“江南。”
一听是高拱的声音,他赶紧回头行礼道:“阁老。”
“呵呵,好。”高拱朝他拱拱手道:“好长时间没见了,来我屋里坐坐吧。”
“恭敬不如从命。”老上司相邀,规矩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于是两人来到紧南头的高拱房间……紧北边那件是徐阶的,按说高拱应该是挨着第二间,但他坚决选了离徐阶最远的一间,确有些弄性尚气。
进屋一看,另一位内阁大学士,郭朴也在里面,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高郭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都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有奸情了。
不过沈默还是表现出适度的吃惊,忙不迭行礼道:“郭阁老也在这儿。”
郭朴客气的朝他还礼道:“江南贤弟,咱们见得不多,可在老夫心里,你我神交已久了。”这就要和他平辈相交了……虽然沈默骖乘了一把,假假也算是二品官,但年龄资望摆在那里,郭朴根本没必要如此折节。
正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老郭多礼?意在徐公而已。
三人就坐,高拱居正位,沈默要陪末座,郭朴执意不肯,非与他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正在谦让,高拱受不了了,道:“我辈中人,岂能拘于虚礼,白白浪费大好光阴!”见两人终于不折腾了,高拱打开话头道:“江南对有何看法?”开门见山,高拱做派。
“那天在皇极殿中陪着嗣君,没听清楚。”要想进退有余,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找一本给江南看。”毒拱对郭朴发号施令道。
郭朴便从桌上拿起一份抄本,递给沈默,叹口气道:“唉,看看吧,不忍卒读啊。”
沈默接过来,摆出认真阅读状,其实这份四百五十字的遗诏,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最大的感受便是,对徐阶刮目相看;又何止是自己?遗诏颁行天下,恐怕天下人,都要对这位,甘草国老,重新认识了。
原来以为徐阶阿谀奉承、逢君之恶的,现在会认为他那是虚与委蛇、忍辱负重。
原本以为他不敢劝谏君姜,取消恶政的,现在会认为徐阁老不是不管,只是时机未到。
原本以为他无所建树、没法挽救大明的,现在会重新对他燃起希望;尤其是那些因遗诏而起复的大小官员,肯定会无条件支持徐阶。
可想而知,随着一步步的贯彻,徐阶的影响力和势力将步步攀升,不仅大臣中没有人能制衡他,恐怕连皇帝都要对他言听计从……这肯定令高拱坐卧不安,找沈默过来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看完了吗?”见沈默抬起头来,一直紧盯着他的高拱马上问道。
沈默点下头,高拱追问道:“什么感觉?”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默当然不能在高拱面前说徐阶的好了,便沉吟道:“语气有些过了……有失中正平和。”
高拱脸上有些小欣慰,对郭朴道:“怎么样,我说江南是个直人,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吧?”
弃朴点点头,道:“江南和徐华亭有师生之谊,有些话不好说的太白。”说着加重语气道:“要我说,拟这道奏疏之人,当斩!”
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沈默有些挠头道:“已经颁行了,又不能收回,这时候再去追究谁的贵任,反倒让天下人笑话先帝。”
“是啊……”高拱何尝不知沈默说的是正理,但仍忍不住朝他抱怨:“说出来你都不信,徐华亭拟这道,我们内阁三人,竟全不知情,直到颁读之时,我们才第一次听到。”说着重重一拍桌子道:“你说徐阶把内阁其他人当成什么了?”
“啊……”沈默有些吃惊道:“遗诏不能由一人独拟,这是铁律啊。”
“他也不是独拟”,郭朴纷纷接话道:“找的是谁,你都猜不到。”
“何人?”沈默问道。
“他的学生,户部侍郎张居正!”高拱愤愤道:“徐阶授意,张居正执笔,你说他们何必要脱裤子放屁?难道张居正敢违背他老师一个字吗?”
“张太岳何德何能?”郭朴也气道:“资历最浅的一个侍郎而已,徐阶却跳过内阁,跳过九卿,单单找他一人,不过就是为其独断专行,扯块遮羞布而已!”
“如果他拟得合情合理,我们也不说什么了。”高拱叹息一声,道:“可你看他把先帝骂成什么样了?先帝是英主,在位四十五年,难道干得全是坏事?当今皇上是他的亲儿子,三十岁登位,不是小孩子了。就算那些罪过都是真的,徐华亭一股脑昭示天下,让人怎么看先帝和当今两代君王?”顿一顿,情绪越发激动道:“再说那斋蘸的事,他徐阶少掺和了吗?那些大兴土木的工程,还不都是他父子在筹划这都成了先帝的罪?就算觉着不对,为什么先帝活着的时候不提出,反而俯首帖耳的附和着。现在人一死就开骂,这不是牺牲先帝,来保全甚至成全自己吗?此乃臣子所为耶?”
说完,与郭朴相对落泪道:“我等不忍也……”
沈默也陪着叹了一阵子气,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真是抱歉,昨天发请帖去了,回来想至少写一章,谁知困得一团浆糊,写着写着就歪倒睡着了,一睁眼就八点了,赶紧写完发出来。今天多写点,补偿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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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这话其实有些矫情,嘉靖的胡作非为、徐阶的无可奈何,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里面的逻辑并不复杂,高拱岂能搞不清楚?他之所以还要这样说,无非是对徐阶有怨气,借题发挥罢了。
沈默不禁暗暗摇头,心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多少人得侧目而视,嘀咕高拱怎么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徐阶的难处你就看不见?还是说非得他直言壮烈了,然后把拟《遗诏》的机会让给你,才算是好样的?
真让你写的话,八成比徐阶骂得还狠!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自己真得不顾师生名分,站在高拱这边,也不可能把徐阁老击败的。俗话说,人心向背定成败”现在大快人心的《遗诏》已经公布,徐阁老将得到万众拥戴,其权势远超当年的严嵩,选择这个时候和他对着干,死相一定很难看。
高拱多聪明的一个人啊,怎么就看不清这点呢?莫非入阁骤贵使他自我膨胀,已经不能正确认识双方的力量差别了?
沈默还真猜对了,高拱这人确实器量不大,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挑战徐阶。以前,两人尚且只是言语上的交锋、内心里的较劲儿,现在《遗嘱》一出,自以为新君帝师、必登首按的高拱,却完全被排斥在密议起草之外,惘惘若失之余,情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加之他已经知道,胡应嘉弹劾自己的事情,坚信那是徐阶在幕后指使,欲置自己于死地,所以他认为自己已被逼到悬崖边上,不想粉身碎骨,只能奋起反击。
高拱把反击的希望,寄托在了新君的《登极诏》上。
如果说《遗诏代皇帝的最后陈词,《登极诏》就是新任皇帝的就职报告,这两道诏书前后呼应,是王朝更替的最醒目标志,且同样具有强大效力一一《遗诏》是先帝留记,嗣皇帝理应恭谨恪行;而《登极诏》则是以当今皇帝的名义,颁布的政策宣言,本人根本更应信尔
而且它们还有个共同的特点——大都由辅政大臣来草拟,《遗诏》自不消说,儿子哪能擅改老子的遗记,哪怕只是以他老子名义拟就的;《登极诏》则因为新君初临大宝,对国计大政还不了解,威信也没树立起来,所以还得照着大臣的意思来。
再道诏书从效应上讲,是差不多的。所以高拱希望自己能主导《登极诏》,抵消掉《遗诏》对徐阶的加加……既然是以新君的名义颁布,想拿到主导权,得到新君的支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高拱觉着凭自己和新君的亲密关系,真要争起来的话,徐阶肯定拍马难及,但要是沈默支持徐阶的话,他就没把握了。在开战之前,为免大意失荆州,高拱觉着有必要先做通沈默的工作。也没指望着他会帮自己,只要能保持中立,高拱就很满意了。
沈默明白了高拱的意思,但他不可能站在高拱这边,因为他根本不迷信《登极诏》的作用,道理不难理解……《登极诏》要是和《遗诏》南辕北辙,完全推翻先帝遗记的话,新君就会落下不孝的恶名,起草大臣更要被骂,不忠不孝,;若是和《遗诏》雷同,人们也只会认为是徐阶的功劳,不会领他高拱的情。
还有个办法,就是基本肯定《遗诏》的思想,但改变其具体的措施,这是唯一不用承担舆论压力,还能彰显撰写者存在感的方法。但问题是,徐阶张居正所拟的诏书,言简意炫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具体措施上,更是惜墨如金,只将众望所归、不得不做的事体……诸如罢斋蘸、停土木、止采买、起复建言得罪大臣……一一列出;其余但凡可以商椎的措施,皆用留白。
不管你《登极诏》里怎么写,也只是在其留白上涂鸦,都对前者没有影响……除非你敢倒行逆施,那就不只是不忠不孝的问题,直接祸国殃民了。
总之,一份‘伟光正’的《遗诏》珠玉在前,根本不给你《登极诏》另做文章的机会,这显然是徐阶和张居正提前设计好的,以这两人的功力,做到这点完全没难度。
把其中的道道想明白了,似乎答案也出来了——远离高拱,不要陪他一起完蛋。但沈默不打算这样做,他也亦自己的考虑……徐阶单独找张居正草拟《遗诏》,也就彻底确定了其衣钵传人的位置。自己原本还幻想着,凭这些年的劳苦功高,就算不能赢过张居正,也该和他平分秋色。
可惜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自己这今后娘养的,做牛做马也比不了。
眼看日后内阁就是徐阶的天下,如果高拱再被赶出去,就是徐阁老一家独大,必然着力扶植张居正,自只则会处于尴尬的边缘地位。考虑到张太岳今年也才四十二岁,要是被他甩下了,可就是一辈子,这是沈默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不能放弃高拱,何况高拱和朱载厘之间情若父子,也可能轻易失败的。
还有个原因,自己在被关的日子里,高拱曾经七次上疏营救;而且以前自己每次遇到危机,他都第一个站出来,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此人是很重情义的,自己不能以怨报德,能帮就帮帮他吧……
打定主意,沈默便将对《登极诏》作用的分析,开诚布公的讲给高拱两个。
起先高拱还以为他是推脱,心中老大不快,但渐渐便听出是他的肺腑之言了,神态也郑重起来。认真听沈默讲完后,沉思良久,他不得不点头道:“江南说得是正理。”说着颓然一叹道:“难道真真拿他没办法了吗?”不管气量如何,高拱都是个真人,见对方跟自己掏心窝,便也不再伪装。
“老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沈默称呼高拱为‘老大人’,便是认了当年的上下级关系,一脸诚恳道:“虽然你确实奈何不了徐阁老,但同样的,他也奈何不了你。”
“那是自然。”高拱眉毛一挑,捋着浓密的胡须道:“我从没担心过自己,只是不想看着那老朽尸位素餐下去了。”
“耐心等等吧:“沈默轻叹一声道:“徐阁老不可能学严嵩的。”
“我等得起,大明可等不起!”高拱不由烦躁道:“国事如蜩如瑭,变革迫在眉睫。尤其是吏治的败坏,更是病入膏盲!上上下下,几手无亐官不贪,他们又都相互勾结,联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
要想刹住这股风,不舍得一身剐是不可能。可徐阶干不来,他就喜欢和稀泥,也根本没亐力气做这些事,但这吏治关手大明的生死存亡啊!首辅不管又交给谁来管?首辅不做又要谁来做?所以不将徐阶请下来,换上有能力、有魄力的,则大明革新,永无希望!”
沈默沉吟起来,他不知高拱这话有几分真心,何况观徐阶此番作为,颇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魄,为何不能对其多些期盼呢?
“江南以为我觊觎他的权位?”见沈默不说话,高拱仿佛受到莫大侮辱,有些激动道:“我高新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是太平盛世,我连这个官儿都不愿当!早回老家种种地、写写书,过几天悠闲的日子了!”说着重重一叹道:“但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没有人站出来,改革救国,大明亡国之日可期,我就是想独善其身也不能!”
“我也不是和徐阶过不去。”高拱的言语神态,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只听他大声道:“只是即为首辅,便当承担改革大任、大刀阔斧的改苹。若是没这个担当,就不要占着这个位子,否则就是最大的犯罪!只要有人更适合带领大明改苹,我愿居副,为其披荆斩棘,做马前卒!”
声音震耳,真情洋溢,让沈默都无法怀疑真假。
一通发泄之后,高拱沉静下来了,对沈默和郭朴道:“这件事我还要去争,总之是聊胜于无,不能让内阁,变成他的一言堂!”
郭朴叹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该说的都说了,沈默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也点头道:“既然老大人这样想,我帮你做说客吧。”自己如今已经无法加入哪个阵营了,能保持徐高二人的均势,无疑对自己更为有利。
此事算走过去,沈默准备起身告辞,突然听高拱道:“前天皇上问我,你现在入阁合适吗?”
沈默心中一动,又坐定了,平静问道:“老大人怎么说的?”
对他的反应,高拱十分赞赏。要是一般人,肯定忙不迭谦逊,说,不合适,太年轻,之类的,但沈默风轻云淡间,自信十足,确实是远超年龄的成熟。
“所谓‘贤士在野,宰相之过’,”高拱也不卖关子,正色道:“江南虽非在野;我也不敢妄称宰相,可你是百年不遇的大才,资望人气都够了,此事不大用,又更待何时?我隆重向皇上荐你入阁!江南你也努努力,争取一蹴而就,到时候咱们三人携手,辅佐我皇,共襄隆庆之治!”高拱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脸也兴奋的涨红,好像此事已成一般。
高拱的热情让沈默也颇受感染,但他心头始终清明,若是由高拱推荐入阁,必会引起徐阶的反感,使他更偏向张居正,似乎相当的得不偿失。
但也不能就这么拒绝了,不然肯定会伤到高拱的,于是沈默道:“入阁固我所欲也,但兹事体大,还请容在下仔细思量几日,再给老大人答复。”
高拱有些失望的叹口气,但旋即振作起来道:“也好,慎重点没坏处。”
沈默心中也叹息一声,他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孤独……高肃卿肯定在感叹,微斯人,吾谁与归?
只是自己还不能和他绑在一块啊,又坐了一会儿,沈默便起身告辞,高拱和郭朴大约还有事要商量,便也没留他。
沈默怀着心事,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开门吓一跳,只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
定睛一看,竟然是徐阶。
沈默连忙行礼,恭声道:“老师,您怎么过来了。”
徐阶朝他恙祥的笑道:“这些天忙得,也没顾上和你说说话:“说着合上他的书道:“这不过来看看你吗。”
“老师久等了。”沈默赶忙给徐阶泡茶。
“没有等多会儿。”徐阶笑笑,自然的问道:“方才去哪儿了?”
“高阁老叫去说话了。”沈默也很自然的答道,说着把茶杯烫了,搁在徐阶面前,为他冲茶,动作流畅自然,赏心悦目。
徐阶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很喜欢他现在的状态,微笑道:“都说什么了?”
“随便聊了聊。”沈默轻声道:“高闰垂询我,关于《登极诏》的事情了。”
见他没有瞒着自己,徐阶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道:“他能操心就太好了,内阁里一直少这么个有担当的,能帮我负起重任来。”
“嗯,高阁老确实才干超群,务实任事,也是学生学习的榜样。”沈默说完又顿一顿道:“当然,高阁老之为官,朝中也啧有烦言,这个不值得学习。”
“拙言何必妄自菲薄?”徐阶呵呵笑道:“在老夫眼里,你比他强多了。”说着正色道:“高新郑会做事不会做人,这样为官可不行,会吃大亏的。”
“学生受教了。”沈默轻声应下道。
“当然,我不担心你会犯同样的错。”徐阶缓缓道:“他想要拟《登极诏》,老夫正求之不得,就让他加入进来,你也一起来,大家集思广益,办好新朝的第一件事。”这份宰相气度,确实比高拱强多了。
“遵命。”沈默又应下了。
“还有,先帝关你这半年多,心里肯定不痛快吧?”徐阶看看他道。
沈默苦笑道:“说高兴那是假的。”
“耳呵,不错。”徐阶笑笑,正色道:“不过你也别记恨先帝,他也是为你好。”说着淡淡一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那段经历,哪有现在的你?”
“那倒是,””沈默点点头,道:“这半年多来,学生有得是时间思考,一些以前想不通的地方,现在都明白了。”
“这就是收获嘛。”徐领首道:“人生本就是起起伏伏,哪能总在坡顶?在低谷的时候,也要保持平常心,多思考自己的不足,再起来的时候才能更强。”说着捻须道:“说起来,你从东南回来,也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还没正经做过事吧?”
“惭愧。”沈默垂首道:“虚掷了一年光阴。”
“出来做事吧。”徐阶笑道:“嗣君登基,万象更新,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但听老师差遣。”沈默恭敬道。
“你现在的资历人望,领导一部,无可争议。”徐阶显然早有打算,缓缓道:“高新郑入阁,礼部尚书空着,就先在这里过渡一下,等待合适时机入阁吧。”说着深深望着他道:“六部已经今非昔比了,还是内阁王道啊。”
“入阁?”沈默没想到徐阶如此直接,在老师这里,当然要保持低调作风了,便道:“是不是太早了,学生还没做好准备,想再学习几年呢。”
“入阁之后再学也是一样。”徐阶笑道:“老夫还能再干几年,有的是时间让你边干边学。”顿一顿,他有些促狭的笑道:“内阁这地方,最讲先来后到,哪怕你只比人家玩一天,也得一辈子跟在别人后面。”说着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道:“先把位置占下,帮老夫几年,我最多到七十,就一准致仕,正好你们年轻人也成熟起来了。”说这话时,徐阁老的脸上,尽是兴奋的光道:“到时候你们年富力强,肯定比我能干……大明还得靠你们呀。”
你们,自然指的是沈默和张居正。徐阁老确实是高手啊,一番推心置腹的谆谆之言,便又把师生关系拉了回来。
沈默不由心中苦笑,看来骖乘一次,效果太强了,两大元老都争着要帮我入阁。可这时候的内阁有意思吗?整天夹在徐阶和高拱之间能舒服得了吗?
如果有得选,他宁愿当个尚书什么的,至少不用成天看人脸色,还能干点实事。
只是答应了这个,就会得罪那个,这不是给他出难题么?[(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六八章上朝喽(中)
“洗耳恭听。”沈默肃容道。
“欲要除其祸害,需先究其本源。”余寅正色问道:“那《大宪章》固然是珠玉在前,但彼英国毕竟远隔万里之遥,无论国情还是政体,都与我国大不相同。若是生搬硬套,必会南橘北枳,自酿苦果。”见沈默点头,他便接着道:“要想实现我大明之君臣共治,就得先弄明白,为什么两千年来都是一君独治。”
“或者说,一君独治的秘密在哪里,”王寅接过话头道:“为何可以一以贯之,长盛不衰?”
“愿闻其详。”沈默颔首道。
“关键就在于‘秦制’二字”余寅沉声道:“秦朝虽然兴亡勃乎,但其政治文化遗毒后世,两千年来阴魂不散《史记》中说‘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便是对秦始皇‘功业’的最好概括。”顿一顿道:“嬴政死,秦朝灭,但秦制却代代相传,并不断强化,最终演变为以‘儒表法里’治天下,构建‘三纲五常’钳万民的百世不易之制。”
“秦制的核心,即君权之神圣化。”王寅接着道:“秦王自取‘黄帝’之名,易之为‘皇帝”傲然以‘天子’之居,还称自己是‘真龙’。帮助他这一谎言成为‘公理’的,是两个荀学传人,韩非和李斯。二人外儒内法,鼓吹以苛刑暴来实现所谓的社会纲常,自然与以刑治国的秦王一拍即合,通过法与术相辅……一面明目张胆的以严刑峻罚挫折臣民,使其微末渺小;一面通过各种仪式与祭祀,来确定皇帝崇高不可测度的地位,最终使民众放弃本生的高贵,承认君权神圣不可侵犯自此,民众也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君王可以随心所欲的予取予求,也可毫无愧色地虐待臣民。《大宋律》也好《大明律》也罢,没有任何法律,可以约束皇帝的作为,生杀予夺,一切都只在其一念之间”
“说的太好了。”沈默重重点头道:“所以我历来不屑于,历代士大夫关于‘明君’与‘昏君’的辨析。这个真没意义,其实‘明君’也好,‘昏君’也罢,其差异不过是五十步一百步。既然是‘君权神授”,中层又无贵族阶级的制约,士大夫的监察亦无制度保障。大多数明君之过的劝谏,都只是灯蛾扑火,于事无补。唯一指望,就是皇帝陛下的个人素质,和良心发现了。”
“而在尊无与上,富无与敌的环境中,教养出一个好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余寅接着道:“所以在一人**之下,天下的‘治’都是偶然的,‘乱’倒是当然的。这才是李贽那一问的真正答案。”李贽当时问,孟子说天下一乱一治,缘何两千年来,称得上治世的,却只有百余年呢?当时他的答案是,因为君主大多数时候,忘了自己的责任,显然没有把话说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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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答案便出来了。”王寅沉声道:“君权神化,就是一君独治的秘密,要想打破这种独治,必须先打破这种神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经过两千多年的演化。”沈明臣接着道:“这种神化已演变为一种具体规范,那就是礼教而礼教以三纲为首,三纲又以君臣之伦为首,君权至高无上,因为其蕴含着,三种不可质疑的公理:一者,皇权天授;二者,皇权无限;三者皇权始终完美无缺。不打破这三大公理,就没法去动摇君臣之伦,更不要提动摇纲常
“我们在三公槐辩论中,要达到的目地只有一个,便是为重塑君臣之伦,颠覆这三大公理,开启一条小小的缝隙。”余寅缓缓道:“所以我们新解了‘君君臣臣”提出皇帝要享受天下人的忠孝,必须先为天下人付出,便是否定了皇权的无限;又否定了孟子的一乱一治,提出两千年来皆可成称乱世,继而否定了皇权的完美无缺。”
“其实当初我提出来,加上个‘上古无君王,天下人公推之’的说法,否定皇权神授来着。”沈明臣笑着接话道:“但被他们俩给否了,说这样肯定会惹麻烦,还是不要妄想一口吃个胖子,徐徐图之的好。”
“按照大人的布置,三公槐辩论,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怕沈默脸上挂不住,余寅轻拍了一记马屁道:“接下来,江南的书院、学校、讲学、报纸上,都会对三公槐辩论继续讨论,我们的人会适当的引导;同时,一些相关的书籍,也将暗中传播;待时机成熟,再对荀学起而攻之,然后才是程朱理学……一步步循序渐进,长则三五十年,短则十年二十年,终究能冲破樊笼,破除对君权的迷信”
“重要的是引导士林去思考。”王寅道:“秦制发展到现在,对皇权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大家还没想到罢了,就等着咱们去捅破窗户纸呢。”
听了他们三个的叙述,沈默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我不如诸位多矣”确实,自己虽然从不敢小瞧古人,但在思想领域这块,他却一直觉着,凭自己领先五百年的见识,总是要比古人更明白的。现在三位大才便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只要给他们开启一扇窗户,他们便能还给他一个世界。
三人忙谦逊道:“大人切莫妄自菲薄,没有您高瞻远瞩,引来泰西之经史,又阐发‘君臣共治’之震聋发聩之言,我们可能一辈子,也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
这话让沈默受用无穷,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期许,便是为大明的知识分子,开启一扇看向世界、看向未来的窗户。现在看起来,终于迈出了可喜可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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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的都说了,”这时,知识分子的矫情劲儿犯了,王寅朝沈默拱手道:“若是大人还怪属下擅作主张,那请把我开革,杀了灭口也行。”
“哈哈……”沈默哑然失笑道:“十岳公哪里的话,这道理我早就想通了,正要向你们道谢呢。”这话其实有些大言不惭,但谁让他是主公呢?
说完,沈默亲热的拉住王寅的胳膊道:“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十岳公谋划呢。”
“大人如此胸襟气度,”王寅这才感觉舒服多了,拱手道:“某岂能不粉身以报?”
于是两人放声大笑起来,看得沈明臣一阵鸡皮疙瘩,小声嘟囔道:“都这么熟了,还来这套……”弄得两人颇不好意思。
为了掩饰尴尬,王寅对沈默道:“大人,没有您的权力作保证,我们种在江南的种子,随时都可能会夭折,所以您必须尽快掌握权力,主导大明的大政方针。”
想起他那十六字真言,沈默笑道:“韬光养晦的时代过去了?”
“什么时候都该韬光养晦,但这跟抓住权力并不冲突。”王寅沉声道。
“可是这太难了。”沈默冷静道:“内阁里有四大天王,外面还有杨博……别说他们,就连六部尚书,也排在我前面。”
“如果《嘉靖遗诏》真的贯彻执行。”余寅插话道:“有一批老臣可能会被起复,到时候大人的排名,可能会更靠后。”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遗诏》那句:‘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嘉靖元年以来,因为劝谏而得罪的大臣,活着的招用,死了的恢复名誉,关起来的立即释放复职……海瑞得以恢复自由,就是因为这最后一句。
如果这条留旨被认真执行起来,那就可怕了众所周知,先帝和群臣的斗争贯穿嘉靖朝始终。从当年大礼议、到后来弹劾严嵩,再到最后劝谏修道,不知多少大臣被嘉靖罢官革职,撵回家种地去了,至今活着的仍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臣老臣。
要是把那些老家伙都召回来,呵呵,沈大人的身前,将密密麻麻站满各色老头,刚刚看到点曙光的奋斗之路,得一下倒退三十年。
这问题相当之可怕,仅是想想,就让他一脑门子冷汗了。
“考虑到《遗诏》本身就是徐阶所拟。”王寅道:“他肯定是存了这种想法的。”
“换了我是他的话。”沈明臣笑呵呵道:“也会做这笔买卖的。那些被革职在家的老臣,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又焕发第二春了,焉能不对他徐阶感恩戴德,有这些人保驾护航,什么高拱低拱,统统靠边站。”说完才想起发愁道:“这样的话,大人岂不惨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众人的鄙夷。沈明臣也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害臊,忙强辩道:“我的意思是,难道就没有解决之道,眼看那些老朽骑到大人头上吗?”说着装腔作势道:“嗯,是这个意思。”又引来众人一阵笑。
“当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王寅沉声道:“想方设法尽快提升,哪怕是靠特旨简拔呢,也得尽量往前靠”
“特简,那多丢人?”沈明臣大惊小怪道。
“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顾不上那么多了。”王寅皱眉道:“谁成想,徐阁老能想出这么个绝户计呢。”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余寅点头符合道。
“这个……”三人正在热议,一直若有所思的沈默,轻声开腔道:“在宫里的时候,徐阁老跟我提过,说想让我接任礼部尚书,然后尽快入阁。”
“他会那么好心?”沈明臣表示怀疑,王寅也不以为然道:“不是缓兵之计吧。”
“应该是真的。”沈默还没回答,余寅却很肯定道:“但徐阁老不是为了大人,而是为了另外一位。”
“谁?”众人齐声问道。
“和他一起拟《遗诏》的人。”余寅也不卖关子道:“方才句章兄所说,也是张居正的忧虑,如果那些老臣回来,张居正的出头之日何在?”
“所以徐阶很有可能会在近期,操纵张居正入阁”沈明臣茅塞顿开道:“但张居正的声望资历都太浅薄,百官肯定不服,这就是拖上大人的原因了。以大人的声望入阁,百官不会说什么,但只要大人一成为大学士,张居正入阁的难度就骤降了,毕竟您比他整整小了一旬,中进士也晚了十二年,没人再好拿他的资历说事了……”
“而且很有可能,”王寅道:“徐阶会安排你们俩一日入阁,因为张居正比大人早登科,在内阁中,将会排在您的前头。”
在三位谋士抽丝剥茧的分析中,困扰沈默多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他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拊掌道:“原来如此,看来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
“是啊。”沈明臣点头感慨道:“在当今没掌握朝政以前,只有徐阁老有资格下这盘棋,就连高拱,别看他横冲直撞,也不过棋盘上一只耀武扬威的車而已……可笑还不自量力,妄想跟下棋的人一决雌雄。”
“呵呵……”王寅却摇头道:“高拱虽然目前不如徐阶,但他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根深叶茂,气运昌盛,长期我看好他。”
话题到了沈默今后该如何自处,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便问道:“如今徐高相争,我和他们的关系都不错,但又都不算太铁,若真有入阁那天,该如何自处呢?”
“这个么……”王寅笑道:“我再送大人八个字。”
“请讲。”沈默笑道:“这次肯定照做。”
“明向华亭,暗结新郑。”王寅微微笑道:“如此,才能始终保证您,不被排除在权力核心外。”
“问题是,我就是再向着徐阁老,他也不会对我和张居正一视同仁的,”一次次教训之后,沈默不敢小觑天下英雄,所以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把心里最窝火的问题也提出来了。
“呵呵,这个我们讨论过……”沈明臣笑道:“大人,那是因为您的方法没用对。”
“何解?”沈默问道。
“您想啊,徐阁老为什么如此看重张居正呢?”沈明臣道。
“呃……”沈默沉吟道:“因为张太岳很优秀。”
“我怎么觉着您比他优秀呢?”沈明臣笑道。
“因为他相信,张太岳是他合适的传人。”沈默只好换个理由道:“或者说,他认为张居正更适合这个大明。”
“对。”沈明臣点头道:“从嘉靖二十六年,两人在翰林院结缔师生关系之后,徐阶一直视其为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据说他在和张居正相处一段时间后,曾亲口对他说:‘张君,将来一定要尽忠报国啊’”
“不夸张的说,二十年来,徐阁老都在倾尽全力栽培他、雕琢他。据我所知,张居正当年,也是个名士气很重的人,颇能慷慨任事,看不得老师对严嵩虚与委蛇,时常喊打喊杀,要跟严嵩拼个痛快。听说他曾写信给徐阶道:‘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
沈默想到初识张太岳的时候,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光明磊落,让人心折啊一转眼十年过去,张居正确实改变了许多。如果说他以前一味刚强不折的话,那现在则是刚柔相济,高深莫测了。
显然,徐阶的潜移默化,磨掉了张居正身上的棱角,赋予了他政治斗争中,所必须的隐忍和阴狠。只有这样,方能成大器。
“很多机密的国家大事,本不该张居正知道,徐阶却偏偏和他商量。”沈明臣接着道:“其实徐阁老心里早有主意,但非要等着学生说出来,这就是在可以的栽培他。”
“是啊,徐阶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就为了塑造出个理想的接替人来。”王寅点头道:“所以大人也别不平衡,谁让您比他晚了十二年呢。”
“说起来,张太岳属鸡,十七岁中进士;大人也属鸡,也是十七岁中进士。真是一时瑜亮,也难为徐阁老了。”沈明臣突然笑起来道。
“呵呵,好像高拱也是属鸡的。”余寅笑道:“大人和他俩每人差一旬,真是巧合啊。”
“真巧,要是都入了阁,内阁不成鸡窝了?”沈默开个玩笑,望向沈明臣道:“你还没说,我怎么没用对方法呢。”知识分子就是这毛病,有话不直说,非得绕上个大圈子。
“大人固然很优秀,但张居正也很优秀,徐阁老用谁都一样,而且他家在苏州,很清楚您本身的实力,所以宁肯扶植个没什么个人势力的接替,至少还能好控制不是。”沈明臣道:“但张居正也不是完全让徐阁老满意,有一点他就比不了大人。”
“说。”沈默险些抓狂了。
“他不信王学,而大人您是王学门人,”沈明臣笑道:“徐阁老对推广王学不遗余力,但他这个学生,却很不得力。您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高高举起王学的大旗,他不是爱推广王学吗?您也写几本,最好是关于你们那派与泰州学派融合的。他不是爱组织讲学吗?您也组织,把他们泰州学派高高抬起来,这样既能让徐阁老知道,您才是他的道统传人,咱们也可以趁机,把自己的事情办了。”
沈默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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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上朝喽(下)
陪三位先生用过晚饭,天还没完全黑,沈默便回后院去了。毕竟好久没回家,不能在前面待太久。
快到月门洞的时候,沈默看到胡勇从远处走过来,突然想起那个人道:“请大夫看了吗?”
“看过了,很棘手。”胡勇回道:“那人病得挺厉害,大夫也说不出个丁卯来。”说着拿出一个小本来,道:“这是从他行李中找到的,看来这家伙没坑人,确实是个世袭武将。”
沈默拿过来,凑在灯笼边一看,乃是一张世袭武官家族的世系表,原来此人叫李成梁,辽东铁岭人,高祖李英是朝鲜国人,后内附大明,因战功晋升为指挥佥事,世袭罔替,到他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了。
“辽东,李成梁……”沈默沉吟片刻,突然猛地一拍胡勇的肩膀道:“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名字耳熟了……上辈子曾经看过个电视剧《太祖秘史》,说得不是本朝太祖,而是清太祖努尔哈赤。沈默不喜欢清宫戏,所以只看了个开头,就没再往下看,可仍对这个名字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历史上厉害万分的努尔哈赤,在那部戏的一开始,就是在一个叫李成梁的辽东总兵府上为奴。还被李成梁扔进老虎笼子里,当了一把角斗士……虽然是为了彰显清太祖的勇武,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这娃儿可真够悲催的。因为他可不是斯巴达克斯那样的奴隶,而是建州女真酋长的儿子……
虽然因为历史知识匮乏,不了解李成梁先生的丰功伟绩,但想来能如此玩弄女真酋长的儿子,可想而知,应该是个厉害知己的人物吧。
‘如果能通过他,把那个努尔哈赤弄死”沈默立刻意yin起来:‘岂不是一了百了。’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他还没天真到以为,杀死个努尔哈赤,就能阻止女真的叛乱。
但女真的崛起也并非不可遏制,时间还有的是,沈默相信只要措施得当,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过无论如何,那李成梁都是个关键人物,而观这个李成梁的身份和籍贯,八成与电视那个是同一人。
‘必须要重视起来……’沈默暗暗打定主意,把那小册子递给胡勇,道:“放回原位,好生照料这位李先生。”说着轻捋一下胡须道:“赶明儿我把那位李先生接回来,给这位李先生好好瞧瞧。”
胡勇被大人绕得头大如斗,只得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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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垂花门,沈默正要往正屋走,却见柿子树下有人影在徘徊,便出声问道:“谁?”
“老爷,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柔娘啊。”沈默站住脚,望着那窈窕的身影,微笑道:“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
柔娘走到沈默面前三尺处停下,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显得愈发娇弱纤细。她怯生生的望着沈默,朱唇轻启,欲言又止。
沈默心中升起一阵怜惜,伸手轻轻抚摸她冰凉的面颊,轻声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感受到他手的温度,柔娘娇躯一颤,但没有躲闪,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从中汲取到了力量一般。鼓足勇气道:“妾身知道老爷不喜欢家眷过问政事,但实在是憋不住。”
“哦?”沈默不由笑着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中,道:“看来小柔娘有大事要跟相公谈。”便拉着她往东厢房走去,道:“外面怪清冷的,还是进屋说吧。”
“在外面说吧,夫人还等着呢。”柔娘却小声道。
“没事儿,还早着呢。”沈默笑道。
“那妾身快点说。”柔娘垂首道。
“慢点说也不要紧,”沈默哈哈一笑,看见有个人影,便道:“那个谁,去跟夫人说,今晚我歇在东屋了。”
“别,”柔娘急道:“老爷还是回去吧,我的事儿不急,改天再说也一样。”
“啰嗦,”沈默佯怒,吓得柔娘不敢再说话了,这才笑着拥住她单薄的肩头,道:“走,进屋说去。”
不管嘴上怎么退让,沈默能在第一晚上就过来,柔娘还是打心眼里开心的,所以把房门一关,整个人好像都轻盈起来,拉着沈默在太师椅上坐下,柔声道:“老爷累了一天,先洗个澡松缓一下吧。”便对自己的贴身丫鬟道:“含烟,和我去给老爷放水。”
“不洗了。”沈默摇头道:“今天去澡堂搓澡了,干净着呢。”
“那我给老爷倒水洗脚。”柔娘是非要干点什么才行,又对含烟道:“早点去歇着吧。”含烟抿嘴轻笑,朝沈默道个万福,便掩门出去了。
待含烟走后,柔娘先伺候沈默除下衣袍,又给他沏了壶最爱的明前,然后去里间搬出个一尺高的红松木盆,那木盆极有分量,即使是空的,她搬起来都很吃力。
沈默赶紧起身,快步过去接过那木盆,佯装责怪道:“这么娇弱个人,咋能干粗重活儿?”
“奴家真没用……”柔娘吐吐小丁香,又去炉子上提水。这些活往昔都是侍女们干的,今天她有别的事,所以过早的支开了自己的丫鬟。
“得了,待这儿别动。”沈默见她持着手就要去拎壶,赶紧一把将她拉住,自个往手上垫块棉布,拎起了黄铜水壶,道:“小心烫着,怎么心不在焉的?”
柔娘低下头,声如蚊鸣道:“人家欢喜的。”说完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把那木盆摆端正,双手提起铜壶,微微一倾,粗粗的一线热水,便注入木盆之中,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带着一股松木香氤氲腾起。
沈默深深吸口气,将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腹中,顿觉四肢百骸、通体舒泰,惬意地眯着眼道:“这桶是新的吧。”
“老爷真识货。”柔娘伸手试试水温,点头笑道:“确实是从没用过的松木桶。”
“嗯,只有新的才能有这个味。”沈默从鼻孔嗯一声,点头道:“用过一次就没有了。”可见沈老爷不是不会享受。
这时柔娘把个小板凳放在身后,款款坐下,目光柔媚道:“老爷,奴家伺候您洗脚……”这时她已经除下外裙,只穿着里面的白纱单裙,挽起衣袖,露出嫩白的两段手臂,伸过去轻轻挽起沈默的裤腿。
待沈默将双腿慢慢浸入盆中,柔娘便伸手为他按着穴位搓脚。沈默只感到她柔软的双手,在双足慢慢抚摩,双腿登时柔软舒适,疲劳尽消,惬意的直点头。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显得十分舒坦。他以拉家常的语气,懒洋洋的发出声音:“不是有事儿要说吗?”
“嗯……”柔娘轻嗯一声,继续给沈默洗脚,但手上的力道开始忽轻忽重,穴位也拿捏不准了。
沈默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她说话,便温声道:“你跟了我十多年,在我心里早就是妻子一样,有什么话尽管说,就算是不妥的,也不会传出这个门。”
收到他的鼓励,柔娘慢慢抬起来面庞,一双眸子水气氤氲的望着沈默,终于启齿道:“奴婢听说,先帝颁了遗诏,要为嘉靖一朝冤死的官员平反,是真的吗?”
“嗯……”沈默微微皱眉,双脚踩在水里,问她道:“问这个干什么?”
“妾身,妾身就是想知道……”柔娘垂下螓首,眼泪湿了衣襟。
“别哭别哭,”沈默赶紧用袖子为她擦拭眼泪道:“我说就是,是有这回事儿,新君登极诏上也重提了,不过不是为冤死的,而是建言得罪者……”说着定定望着她道:“看来这里面有你的亲人。”
“至亲……”柔娘已是梨花带雨:“爹爹……”
“唉……”轻叹一声,沈默将她拉起来,拦住怀中,紧紧抱住道:“小可怜儿,终于可以说出岳父大人的名字了吗?”
听他说‘岳父”柔娘娇躯一震,但旋即摇头道:“我不配提起先父名讳……”
“该打,”沈默心中一痛,知道她有沦为婢女的经历,若是大官人家的女儿,肯定对旧人故事羞于启齿。便故作轻松道:“那又不是你的错,是混账的法令,让你被父亲牵连而已;再说你现在也是敕命夫人,不丢老丈人的脸了吧?”
听沈默如此善解人意,柔娘一面流泪,一面使劲点头,伏在他耳边,呢喃道:“我爹爹姓曾,名铣,乃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三边总督……”
得到了十年前就想知道的答案,沈默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震惊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你是曾大帅的女儿?”
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柔娘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无力的靠在沈默的臂弯了,小猫似的蜷着,娇躯微微的颤抖,显然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沈默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曾大帅很快就会官复原职、恢复名誉了,你也要变回曾大小姐了。”说着一脸担心道:“会不会不跟我过了呀。”
柔娘轻轻摇头,面颊靠在他的胸膛上,呢喃道:“我是柔娘,不是什么曾大小姐,永远都是柔娘……”说着说着,她突然抬起头,小声道:“老爷,这件事先不要和夫人说,好吗?”
“呃……”沈默微笑道:“你想多了,若菡是很大气的。”虽然现在比国初的环境宽松多了,但商人之女的地位,还是远远赶不上官宦人家的小姐,柔娘不想因为些无聊的比较,破坏了目前安详的生活。
“等妾身自己告诉夫人吧……”柔娘想得很细,如果沈默回去说,万一让若菡误会她在邀宠就不好了,还是改天找个时间,自己坦白的好。
“那好,我装作不知道。”沈默呵呵笑道:“老爷我善解人意吧?”
“嗯。”柔娘点点头,却是破涕为笑。这一笑如昙花初放,让沈默好一个惊艳,喉头一阵颤动道:“老爷我不止善解人意,还善解人衣……”原来一阵肌肤相摩,早把他心头的火苗给勾起来了。
柔娘何尝不是?加之终于把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道出,身心更加轻松,六识更加敏感。在沈默**辣的情话中,她已是星眼迷离、水汽氤氲;朱唇嫣红,半开半闭;俏脸滚烫,羞不自胜了……但这次她没有闪躲,而是如温顺的小绵羊,卧在他怀中,仁君品啧。
窗外浓云弥空,星月不见。两人温存良久,情火益炽,柔娘原有‘只为出来难,任郎恣意怜’之意,此际渐入佳境,只感浑身绵软,心如火热,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任其宽衣解带,同入鸳鸯帐中,作回巫山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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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收雨歇,柔娘痴痴的靠在沈默怀中,表情似在回味,又似思索着什么。
“想什么呢?”沈默轻抚着她光滑的玉背道。
“妾身在想,老爷这么斯文一人,”刚有了鱼水之亲,柔娘说话也大胆了些,伏在他耳边吃吃笑道:“怎么方才就那么粗野呢……”
“粗野不好吗?”沈默苦笑道:“憋得久了呗,以后就斯文了。”
“其实,其实老爷在外面,逢场作戏也没什么,”柔娘环着他的脖颈,腻声道:“夫人也是默许的。”
“呵呵,现在不是年少轻狂、走马章台的时候了……”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再说都是些可怜女子,我哪忍心随意玩弄……”说这话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倩影,一时竟有些痴了。
见老爷突然发呆,柔娘怎会不知他想起了心底的伤,心说怪不得老爷这些年不再出去寻欢作乐。原来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回过神来,沈默轻轻吻一下她的秀发,低声道:“我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老爷只管吩咐就是,妾身这里,还有什么需要商量?”柔娘慵懒的靠在沈默的臂弯,一番浓云密雨后,她早就累得不行了,已经快要睁不开眼。
但沈默的下一句,一下让她清醒过来:“陛下想给皇长子找个陪读,跟我打听咱们家平常来着。”
柔娘一下紧张起来道:“老爷怎么说的?”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我不是问你吗?”这话就忒不地道了,显然他早就有了答复。
柔娘何等聪明,自然明白了沈默的意思,幽幽道:“非得平常吗?他才五岁啊……”
“也不一定是他,”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户部张侍郎的小儿子,还有高阁老的孙子,好多人选呢。”
听他这样说,柔娘又关切道:“这个陪读是干什么的?是好事儿坏事儿?”
“就是陪着皇长子念书呗,孩子么,一个人念书闷得慌,得有个伴。”沈默笑道:“当然是好事儿了,皇长子将来必定是太子,教他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咱们自家可请不起,这得占多大便宜啊。”说着笑笑,压低声音道:“再说和太子成了发小,你说对平常将来有什么好处?”
柔娘听了,顿时患得患失起来,一面担心孩子小,离不开娘亲,另一面,又觉着这是个关系到孩子前程的黄金机会,实在不舍得放弃。便问道:“能见天回来不?”
“这个恐怕不行,”沈默道:“肯定是有早课的,那时候宫门还没开呢。”
“那就见不着他了吗?”柔娘一下子就红了眼圈。
“那倒不至于,每个月总能回来几天吧。”沈默回想自己给隆庆上课的时候,不是很肯定道:“经常会有休息的……”在潜邸教了隆庆几年,沈默发现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懒,动不动就泡病号、不上课,但一说要和他下棋,马上圣体痊愈,下一天也不喊累。
希望这样爱惜身体的皇帝,也会爱惜自己的儿子吧……
“那……老爷拿主意吧。”柔娘没想到沈默会走神,兀自沉浸在左右为难中:“什么决定妾身都接受。”
“嗯,这事儿日后再说。”沈默点点头道:“不早了,睡吧,日后想睡个囫囵觉,可就难了。”
“为何?”柔娘不解问道。
“你以为哪个皇帝都不上朝啊?”沈默嘟囔一句,沉沉睡了过去:“苦日子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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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这边呼呼大睡,紫宸殿里的隆庆皇帝却失眠了,倒不是因为偌大的宫室他睡不惯,而是为即将到来的早朝而忐忑。白天已经演练了无数遍,似乎没什么难的,可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脑袋里仿佛有一窝蜜蜂在嗡嗡直叫,让他片刻不得入眠。
枕边的李娘娘也让他搞得不得安寝,又发作不得,只好耐着性子安慰隆庆,可怎么说都没用,她一赌气,随口道:“实在不行,把那些大臣当成大白菜,就一了百了了。”
隆庆却眼前一亮,赞道:“好主意,就当他们是一棵棵白菜,孤……哦不,朕还有什么好紧张的?”于是念叨着道:“大白菜,大白菜……”念了几百遍,终于沉沉睡去了。
边上的李妃却被他的魔音灌脑,搞得清醒无比,见隆庆睡着了,遂怒目而视,比划口型道:‘大你个头白你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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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完全不会写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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