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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隆庆皇帝的态度,徐阶自以为很有把握,于是也不跟高拱辩论,便缓缓道:“既然高阁老和老夫各持己见,那就恭请上裁吧。”说着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对运三件事的圣意如何?”

    见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隆庆有些慌乱了……徐阶和高拱的争执,他大体听明白了,前者是以恢复皇家的声誉、提高皇帝的威信为出发点;而后者,则是以国家和臣民为出发点,考虑的可能更深远。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高师傅不会害自己,但徐阁老也是一片好心啊,这时候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真让他无从判断。

    但他毕竟是三十岁的长君了,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尤其是国家如此危难之际,万一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造成不良的后果,岂不是罪莫大焉?

    隆庆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虽然师傅们教给他很多治国的道理,但真到了这时候,却完全对不上号。到底要如何应答呢?他不由额头见汗,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就湿透了,心里却越想越不知所以然,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完全把下面人当成大白菜。

    高拱毕竟是陪伴皇帝十几年的师傅,见隆庆不说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学生不知所措了,使出声为他解围道:“先帝御极多年,通达国体,故而可以请上裁。残而皇上今天才刚接触政务,还未熟耄国事,元辅便请圣裁,未免太难为皇上了!”这话其实有些让皇帝难堪,换成谁、说哪个皇帝,都可能会惹大麻烦;可偏偏高拱这样说隆庆,就没那么多顾忌。

    本来大臣们闻听此言,都惊得失色,便有言官想站出来指责高拱目无君上,谁知龙椅上的隆庆皇帝,却如蒙大赦道:“高阁老说得对,朕还不熟悉政事,还是先不要乱拿主意的好。”说着笑笑道:“诸位爱卿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你们议吧,朕听着就是……”皇帝想明白了,徐阶是硕德元老,一直对自己保护有加,高拱更不要说,在他心里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不信任他俩,那满朝文武还有可信的吗?既然。此,就任由他们去争论好了,不是有那么句话,说,理不辨不明’吗?雄着辩着秀匕明白了,

    从一个独裁**,事事皆要上裁的老板,换成这么个谦逊到甘为听众的皇帝,这让徐阁老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不会像高拱那样,有事儿摆在脸上,有话挂在嘴上。甭管心里怎么想,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去对皇帝指手划脚,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让徼臣议,臣便遵旨,”说着轻咳一声道:“老臣以为,高阁老所论谬矣,其它先不说,单说那登极赏军之事,乃是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以后各帝,相沿未改。到先帝时,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数目倍于以前。今皇上登极,礼部和兵部联奏内阁,仍倍赏三军,乃是子承父制,有何不妥?”顿一顿道:“况且越是国家不安,就越要稳定军心,现在新君登极,天下百万官兵都翘首以待,等着皇上的赏赐呢,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旧例停了,官兵必然心生怨怼……如今边患内乱不断,正指望着官兵保家卫国呢,多加犒赏还来不及,焉能将本该有的赏赐,再行剥夺?”说着语重心长道:“高阁老拳拳忧国之心,本官能够体会,但现在讨论的,是一国大计方针,应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而不能只算经济账。”

    虽然徐阶说得有礼有节,但高拱还是能听出,这老东西讽刺自己目光狭隘,还没!$格讨论国家大事。不由哼一声道:“阁老称英宗故事为祖制,恐怕不妥。能称为祖制的,不过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但洪武、永乐年间,是没有登极犒赏三军之说的,这才是真正的祖制。”说着叹口气道:“如果犒赏一次,真能让将帅无不感念皇上的恩泽,永远记着元翁的美意,那我也是赞同的。但元翁须知,就算是按照世庙的旧例,勒紧裤带,拿出四百万两白银,但我大明军队两百万;加上空额,在册的更是超过三百万,再加上一层层克扣盘剥,真正能分到每个士兵手里绝对不会超过一两。

    “难道因为这不足一两银子,官兵们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气火爆,说着说着,不自觉就语气刻薄起来,道:“所以我说,梳赏的意义不大。况且不能一味任恩,更要考虑实际情况。阁老应该也知道,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季度,太仓中就已经没有可支配的金银了。本官已经算过,就算把宫观、采买的钱全省下来,也不过八十万两就是全用来犒赏也不够啊!内帑空虚,从何支之?难不成阁老点石成金,能把土坷垃变成银子发下去?”

    这时郭朴也放声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还要妄揣上意,浑然上报,这样的风气,必须要杀一杀才行!”

    “这个二位不必操心,”见对方要二对一,户部尚书高耀马上帮腔

    道:“老夫自有安排。

    高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

    艰!”

    “那样的话,朝廷的颜面何在?”黄美r升开腔道。

    “是朝廷的颜面重要,”高拱这边,工部侍郎李登云出声道:“还

    是大明的兴亡重要?!”

    “不要总把国家危难挂在嘀上!”徐阶这边,也有侍郎站出来应战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真是依着你们下猛药,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从最初的大学士单挑,发展到九卿双打,继而侍郎、言官们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混成起来。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完全听不清哪边是哪边了,只听到一片言辞激烈的对骂声。

    金殿上的隆庆帝目瞪口呆,看着御阶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大臣们,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

    这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儿,因为朝堂上的官员分两种,一种是久经风雨、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种是因为劝谏嘉靖,经过诏狱加持的言官们,无论哪一种,都是些强悍到常人难以招架的存在。

    现在这些人掐开了,隆庆帝要么有比他们高的智商,以理服人;要么拿出皇帝的威严来,以势压人。但他虽然不笨,思维却真不够机敏,完全跟不上这爷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动用皇帝的权威,压制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家伙,肯定会从听众变成被攻击对象。

    他释已经料到了,那些不要命的言官们,肯定说自己‘滥用权威,塞责言路、有失开明、殊为无休、之类的,与其到时候被阜成三孙子,还不如不开口。

    只是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就差要动手的野蛮人,隆庆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当皇帝,真是个苦差事……’

    沈默一直冷眼旁观,但心里其实是向着高拱的,甭管高肃卿的主张,是不是掺杂着私心。但毫无疑问,他更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相比之下,徐阁老颇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对一般官员来说,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时候,决定你对错荣辱的,往往不是国家和百姓,而是那个‘上'!只是若堂堂内阁首辅,也光顾着讨皇帝欢喜,还有谁能为国家说话?

    难道光指望海瑞那样的死谏吗?那未免也太残酷激烈了吧,终究不是政治的常态。

    归根结底,还得有人为百姓说话,而从高拱的态度看,显然比徐阶更有这个意愿。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一种反对手段,不能仅凭着这一场争论就下结论。

    “肃静、肃静……”鸿胪寺官大声呵斥起来,却对情绪激动的官员

    们毫无用处。

    “诸位,安静!”眼看着朝堂变成菜市场,徐阶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阁老的话有作用,至少他这边的人全闭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高拱那边的也不吭声了。

    “诸位不要再争了。”徐阶的语调依旧语重心长,但带着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阁老的话,很实在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为我们的吝啬,而使天下人对陛下失望,那是几百万、几千万都买不回来的。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顿一顿,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什么时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紧紧手,拿出这笔银子来,为隆庆改元开个好头,后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罢,都会事半功倍的。”

    “阁老说得太好了。”他这边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道:“这钱确

    实花得值!”

    那边高拱却不说话了,他的帮手们不摸行情,也不敢乱开腔,一

    时间东风压倒西风,战局呈现一边倒。

    “阁老还有本要上奏?”见高拱不说话,鸿胪寺官望向徐阶道。

    徐阶点点头,便从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谁知老头儿腿脚慢了点,竟让人抢了先,不周猜,也只有高拱敢这么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见高拱高举着奏本,重新斗志弄扬的出班道。

    徐阶也不能说:‘你丫滚回来,老子先上!’只得无可奈何的站住,让高拱先拔头筹。

    高拱的声音绕梁半天,也不见隆庆回应,未免有些尴尬。站在龙椅下的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庆也不知神游哪里去了,身子一点点的都快溜到龙椅下面去了,听到马森叫自己,赶紧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

    吗'大臣们顿时面色怪异。

    “过没呢,高阁老有本,”马森把嘀朝下面努努,小声道

    隆庆定定涣散的目光,果然看见高拱在哪儿,把个奏本高举过头顶,赶紧道:“拿上来呀。”一眷急,把那什么‘例言’都忘了。

    待马森接过奏本,高拱才放下两条酸麻的手臂,一边强忍着捏捏胳膊的冲动,一面沉声禀奏道:“启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缠身内则吏治之不修,外则诸边之不靖,军力积弱财货亏乏,正需要群臣任劳任怨,为草旧布新不计毁誉,绝不能只知任恩,不休认时艰?!”

    卜

    这时,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阶,果然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首辅阴沉着脸,显然被高拱那近于当面责骂的无礼言语气坏了。其实能把乌龟神功修炼到大成的老首辅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当初多少人讽刺他是严嵩的小妾,后来又说他是青词宰相、甘草国老,徐阁老都只当是春风拂面,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却刺痛了徐阶的心,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金銮殿中的气氛立刻怪异起来。

    但徐阶这时候没法开口,有失宰相的身份啊!好在他的马仔众多,工部尚书雷礼冷笑连连道:“高阁老好大的口气,莫非举朝只有你一个忠义之士,难道元翁所陈的几条都不是办法?”

    “首辅大人的提议固然金玉满堂、皆大欢喜,但只是一味的任恩

    高拱轻真的看他一眼道:“光靠甘草,没有苦口良药,是治不了大明的病的!”

    “这就是高阁老糊涂了。”雷礼笑道:“在下懂点医理,知道重病人不能下猛药,否则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要命。须得先用证药调养,待筋强-骨壮了,再下猛药不迟。”说着朝徐阶拱拱手道:“元翁的主张,正是要雀$养人心,徐徐图之,这才是救国的王道啊!”

    众人听子不由连连点头,但高拱却冷笑连连道:“我也知道,目前不宜做作么大动作。吏治不修可p>l以后整饬,诸边不靖可以p>l后攘定;兵不强财不充也可以等以后。但有一痼疾不除,就是用多少温补良药,也全都喂了狗,不会起到预想的作用。”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一时安静下来,听他发言道:“诸位想过没有,其实世上大多数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也不难为主政者得知。但为何朝廷颁布的措施,总是收效甚微,甚至越治越乱呢?”

    众人心里是有同感的,作为中央官员,他们面临最大的困境就是……经再好也抵不过歪唱和尚,这确实是行政之千古难题,都想听听他的见解,是不是真的高呢?

    “依本官之见,天下之大患,在于积习之不善!而所谓‘积习之不善·,无非是二百年来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本官将其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停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百官听得面色发白,高拱之言,锥心刺骨,让他们;$身难受·····'

    隆庆却觉着很有道理■,只是高拱所说的内容,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畴,也不是那些‘例言’可以回答的,再说他估计百官听了不会舒服,也没法出言支持高拱,只能默不作声,反正也没人敢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正因为积习若斯,导致朝廷上下、大小衙门,尽是一些只知贪婪固宠、桀骜不驯的官棍当道。这些人久侧官场、利欲熏心。擅长逢迎钻营,素不以民瘘在心,既不畏公议,又不知廉耻,一切皆以本人的官、财二运为至高利益。”高拱打开话匣子,越说越气愤道:“这些人以言不出口为淳厚;以推奸避事为老成;以圆巧委屈为善处;以迁就苟容为行志;v:a柔媚卑驯为谦谨;ka虚数高谈为清流!却r:a论及时事为沽名,忧及民忧为越分!”

    “这种人当官,居上位以矫亢刻削为风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为称职,置朝廷法度于虚设,视民生疾苦如无物,看清廉持正为异类,麻木浑噩、嫉贤妒能,只知道中饱私囊、拉帮结派,于国民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前者斗胆违法未遭惩罚,则后者即袭之以为例,最终竟为大众见怪不怪,反以为是理所当然。结果上下积习,相安无事,这种人越来越多,虽辩说无以喻其意,虽刑禁无以挽其靡!这才是天下之病根所在!”[(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零章万岁晚睡玩完睡(上高拱如风雷般的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也震得众官员久久无语。

    他这‘八弊’总结的太好了,毫不留情的,便将当今官场上,那言必孔孟、道貌岸然的光鲜画皮,彻底揭开。露出来的,是生满脓疮、丑陋不堪的真相。其实在场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是正应了海瑞那句话——人人皆知,但人人不言

    不仅不言,反倒因为他揭得太狠、太不留情,而对高拱十分反感,认为他这是故作惊人之言,其实不过指桑骂槐,在新君面前非议元辅大人

    “高阁老这样说有意思吗?”马上就有御史何以尚,出声嘲讽道:“你说的八弊确有其事,但一来哪有那么严重,二来,既然是积习,哪是你能说改就改的?还说不是什么大动作难道天下还有比改变积习更难的吗?我看阁老最擅长的,也不过是空谈而已”因为他参加过‘元旦跪门”蹲过诏狱……虽然没有吃到廷杖,稍有遗憾,但依然自觉本钱大的不得了;又因为他们能出狱复职,皆是徐阶的功劳,所以何御史十分感念首辅大人的恩情,马上和高拱顶起来,且口气相当的冲

    高拱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你个锤子知道什么,敢对本座这样说话”

    “你……”何以尚无比憋屈,但按照规矩,他这种御史确实不能当面反驳辅臣,有意见必须以奏疏的形式,递交通政司上达天听。在严嵩时代,这一条被严格执行,然后通政司又被赵文华把持,所以才造成了天听闭塞。徐阶当政后,吸取到严嵩祸国的教训,十分注意保护言路。言官们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变得生气日壮起来。

    尤其是经过‘跪门事件’的洗礼,他们的气势更足了,新君初朝前三天,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便上书言道:‘考前代宰相升堂议事,必使谏官随入,而国朝之制,令六科轮班于殿廷左右纪录圣旨,盖亦前代遗意。乞恢弘旧典,此后朝会,必命科道随入,凡有奏事不忠者,听其面折是非,或退而参论。”徐阶向来是重视言官的,于是票拟曰:‘准其随班上朝,凡二品以下可面弹是非,以上则退而参论。’也就是说,在朝会上,言官可以当堂就弹劾言辞失当的三四品官员,而大学士和九卿正堂犯了错误,则只能回去写本,走流程弹劾了。

    现在高拱就拿这个堵他们,言官们还真被憋住了,但那边徐阶发话了,道:“言官言官,不能言事还叫什么言官?既然当年先帝允许科道上朝,就是允许他们在朝堂上发言。高阁老,咱们应该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而不是不让他们说话,您说是吗?”

    高拱哼一声道:“国家大事,岂是无知小辈能明白?”

    “呵呵……”徐阶面上挂起不咸不淡的笑容道:“不过老夫也做此想。高阁老所说的八弊,确实存在,但似乎远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就像适才下官所言,这八弊‘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大明染病,但等闲寻之莫识其端,而言之不得其故。这并不意味其弊尚轻,反而更为可忧。”高拱从容对曰:“因为人之患病,若是受病有形,则可循方而理;但若乃膏肓之症,难以语人,则起居之常、若无其患,则会积之甚久,病之甚深,此卢扁惶惶不敢言医,而夫常人犹以为无恙也。”

    这话说得煞是文雅,但还是毫不避讳的将发问者,打入‘等闲、常人’一列,令徐阶刚刚舒展开的皱纹,又是一紧。雷礼便哂笑道:“这么说,高阁老比扁鹊还能,可以活死人、药白骨喽?”

    “医者有抉肠涤胃之方,”高拱自信道:“而善治者有剔蠹厘奸之术高某不才,却知道虽然‘八弊’深重,但大事犹有可为,关键是主事者能不能下决心去做”可见高阁老也深通讲话的艺术,始终把握着话题,谁也拐不跑。

    “那你倒说说呀?”见他不接自己的茬,雷礼有些恼火道。

    “其实没什么玄妙的”高拱大声道:“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顿一顿,声音更加洪亮道道:“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说着朝隆庆帝深深施礼,声如闷雷道:“陛下,为臣已在奏疏中建议:‘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奸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便是八弊的医治之道。”高拱转身朝着徐阶,朝着百官,赤子之情溢于言表道:“只要我们能依照此道,除去大明这个病人身上的大蠹,然后徐徐调养,必可渐渐痊愈八弊既除,则百事自举,终可使大明恢复强盛””

    他的自信心,洋溢在皇极殿中,深深感染着许多人,大家都是久历宦海的老臣,本不会被人的豪言壮语轻易打动,但高拱的长篇大论,对形势的分析有本有源,即指出沉疴痼疾所在,又十分有针对性的提出纠正方法,让许多人在激赏之余,也对这看似粗豪的高大胡子刮目相看——此人似有救时之才啊沈默是其中之一,原先他欲暗中结好此人,不过是从权谋出发,但现在,他发现必须重新认识此人了,因为这个高拱如果真能知行合一,哪怕只把一半豪言壮语变成现实,就足以和自己形成良好互补了。

    沈默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他的长处在权谋算计、在于为人处世之道,在于对现实存在的矛盾,有清醒深刻的认识,这是他两世为官带来的优势。但同样也因此有了老官僚的通病——就像徐阶一样,只愿任恩,不愿和人结怨

    这一世,他已经出仕十多年了,做得最多、最认真的一件事,不是什么开海禁、也不是励工商,而是抓住一切机会广交朋友。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十七岁时,他受命巡视海防,便与一大票文官武将相交甚欢,这些人里有汤克宽这样的粗人,赵文华这样的贪官、谭纶这样的儒将、张经这样的高官。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中还有相互看不上眼的、甚至互为仇敌的,却无一例外,都将他视为朋友,一提起沈拙言来,全都说不出个‘不’字。

    其实他的秘诀说来很简单,不过是‘满面春风、和气生财’、‘以己度人、投其所好’、‘宁肯吃亏,不愿结怨’、‘得饶人处且饶人’、‘朋友多了好办事”一些官场必备的处世哲学,说来人人都懂,但真能做到实处的,却没几个。

    因为人总是要经历一个血气方刚、宁折不弯,到成熟世故、外迹浑然的过程,往往是年轻时自以为卓尔不群,到老了才在现实面前低头,可已经把大好时光蹉跎,没有了成功的资本。

    但沈默不然,他是二世为人,重新把人生走一遭,虽然两世隔了五百年,但都是仕途,自然也没什么不同。正是因为早早就通明了为人处世之道,并始终贯彻执行,他才能在官场上节节高升、春风得意……

    如果只满足做一个成功的官僚,那他真的已经很完美了,但他偏偏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他上辈子就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官场。人生短暂,平淡是真,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使命感,他会选择耕读经商、悠游山林,碌碌无为,但快乐真实的过这一辈子。

    可他偏偏知道在这个历史的大转折点上,哪个民族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它就能一跃登上天堂,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享受这份荣光;谁要是在这场竞争中掉了队,必然渐渐坠入地狱,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不得不将自己作为祭品,摆放在历史的祭坛上。从此以后,只能将自我的东西压在心头,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在这污浊虚伪的官场上,攀登、攀登……

    登顶的过程不用人教,一个官僚的本能就足以应付。

    问题是登顶以后怎么办?难道继续执行原先的处世标准?只是那样的话,做到极限恐怕就是徐阁老第二……沈默虽然对这个老师意见不小,但他心中,深以为此翁乃整个明朝,乃至千年以来最会做官的一位,有太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了。

    但沈默也很清楚,哪怕徐阶在政治斗争中独占鳌头,也不能说明,他就是这个超级大国的合适领导者——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的官员体系中,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最优秀的政治家。甚至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的官僚。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和能不能胜任是两码事儿——国家的经济、民生、军事如何统筹?体制固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以起衰振惰?最优秀的政治家,必须要要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并有最佳的步骤来规划,以合理的方式来实现。

    而行政官僚只懂得人际关系,论起如何固宠、如何安插亲信、如何拉帮结派、如何明争暗斗,自然是个中好手,但不幸的是,这也是他们的全部本领。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行政官僚来掌舵,其结果固然是超级稳定,可像明朝这样一艘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丛生,行在布满暗礁与岔道的历史长河中的大船,就意味着渐渐沉没,意味着可能会触礁、更可能驶入历史的岔道。

    这正是沈默的焦灼所在,因为他至今没有脱离行政官僚的范畴,并且不知如何完成这次至关重要的蜕变。现在看到高拱,他突然感觉有了希望,好好观察这个人,谦虚的向他学习吧,肯定会有收效的。

    头一次,沈默收起了对高拱缺乏斗争技巧的偏见,开始敬重起这个大胡子来了这次早朝进行的分外冗长,日近中午,大臣们仍然在兴致勃勃的一本接着一本,隆庆皇帝却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早就饥肠辘辘、腰酸背痛。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上身已经靠在椅背上,仿佛瘫坐在御榻上一般。皇帝两眼发直的望着下面这些,年龄足够当他父亲,却仍然精力充沛、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大臣们,心中阵阵哀鸣道:‘怪不得父皇几十年不上朝,原来是这样的煎熬……’

    还是徐阁老见皇上渊默无语,又显得十分疲倦,这才道:“皇上累了,今儿就先到这儿吧,没有来得及上的本子,通政司收一下,稍后送呈皇上御览吧。”

    众臣意犹未尽,但见皇帝果然支撑不住了,便才怏怏的把手中奏本交上,然后在鸿胪寺官员的指挥下,恭送皇帝退朝。

    列班走出皇极殿,潜邸的大太监孟冲过来,先走到高拱面前道:“高阁老留步,皇上有请。”又走到沈默面前道:“沈师傅,您也有请。”两人赶紧应下,便出了队伍,在众官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来到了紧挨着乾清宫的西暖阁。

    到了暖阁门前,沈默站住脚,因为这里是禁内,按规矩,外臣是不得擅入的,至少也得等孟冲通禀后再说吧……

    高拱本要迈步进去,但见他站住,只好硬生生止住脚步。孟冲请他们进去,沈默却微笑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吧。”

    “那,好吧……”孟冲虽然应下,心里却觉着他多此一举。

    待那太监走远了,高拱突然小声道:“江南真是谨慎啊。”

    沈默轻笑一下,微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多少眼睛盯着?难道阁老想为对头提供炮弹?”

    沈默这一句,显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另有警示的意味。高拱多聪明的人啊,闻言心中一紧,感愧道:“多谢江南提醒,确实不能孟浪。”他不由想到上月先帝病重,自己每日出入西苑,与滕妾行敦伦之事,还把值房中的个人物品拿回家,结果引来了胡应嘉要命的攻击。以前高拱一直认为,这是徐阶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指使人深文陷害而已,但现在看来,显然是自己露出破绽在先。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要是本身作为无可指摘,那胡应嘉就是想陷害也无处下口。

    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两句对话,但两人的关系,却在无形间亲密多了。

    不一会儿,孟冲复又出来请进,两人这才跟着他进入了东暖阁,一进去便看到迎面的墙上高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宵衣旰食’四个清瘦飘逸的大字,显然是先帝的手书。

    两人连道‘惶恐”皇帝指一指下手摆好的两张几案道:“这早朝真是熬人骨髓,二位先生都饿坏了吧,咱们边吃边说。”

    两人又谢过,才走到那两张长几后,东西昭穆而坐。

    坐定后,高拱安慰皇帝道:“大臣们憋了几十年,难免兴奋了些,不是常态,皇上不要担心。”

    隆庆有些好笑的看看自己的高师傅,心说就数您老说得最欢了。当然他不会让老师尴尬,便微笑着点头,道:“朕知道了……”

    两个宫女搀着隆庆坐起来,又有两个拿靠垫搁在他身后,让皇帝坐得舒服。然后四个小太监端着一张长案稳稳放在皇帝面前,上菜的宫人便如穿花蝴蝶般,将各色精致御膳便流水价送上来。

    同样的膳食也摆在沈默和高拱面前,不一会儿就将两条长几摆得满满的,望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两人有些眼晕。倒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沈默就不用说了,高拱也是世宦大家的公子,的干活,就是排场再大点,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令两人难以接受的是,隆庆在裕邸时,哪怕后来储位稳固、不缺花销了,也一直坚持每餐四菜一汤,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过是增加几道荤菜。绝不肯铺张浪费,所以一直给外界,以裕王性喜节俭的印象。

    怎么一当上皇帝,就变成这样了呢分割今天的……[(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一章尚书杨博身为一品大员,为什么要亲自为日昇隆求情?

    因为北京日昇隆的境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切还得从沈默被构陷入狱说起,陷害他的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官员,并不只靠圣眷才拥有如此权势,他其实已将自己,与各方利益纠葛在一起,化身为他们的代言人、领导者当他身陷囹圄时,那些与他沉浮与共的各方势力,必然要全力营救,以保护现有的利益网不会破裂。

    在生死关头,这些势力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强大,很快的,宫里便有消息传出来,是道士们在皇帝那里告了刁状;然后北镇抚司查明,刁状的证据,是一本沈默推荐出版的《西游记》,而这本书,是由日昇隆的一名掌柜,交给道士们的。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困难的情况,便是对事情的缘由一无所知,一旦知道了来龙去脉,找出破解之道反而不那么困难了。于是另一本写于元代的《西游记》被找出来,成为了沈默消罪的法宝。况且嘉靖也没想真把他怎样,结果自然化险为夷,平安过关。

    虽然有惊无险的过了关,但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还以颜色是不可能的。恰逢风云突变,道士们一朝失宠,上谕严加查办,便一股脑落在了镇抚司手中,结果可想而知,被摆成十八般模样,真叫个生不如死,把三岁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事迹都供出来了。

    镇抚司甚至掌握了日昇隆贿赂妖道,以求达到不可告人之目地的铁证,恰逢举国清算嘉靖恶政的风潮,但凡与妖道有关的人和事,全都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谁也不敢为他们说话。趁此东风,镇抚司自然毫不客气,将证据向顺天府一递,把日昇隆在北京的十八家店面悉数查封,主事者全部拘走,员工不许离开店中。

    钱庄的主顾们惊慌失措,纷纷要求提取自家的储蓄,虽然因为日昇隆处于查封状态,暂时无法放款,但其信誉一落千丈,引起挤兑风潮是早晚的事。这家雄踞京城的大钱庄,竟转眼间风雨飘摇,一蹶不振之势

    之所以还没有一蹶不振,是因为有个人不允许。这个人的身份出乎意料,因为他就是沈默。无论作为受害者,还是汇联号的幕后东家,他似乎都最应该趁它病要它命,将日昇隆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沈默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的目标远大,并不会狭隘的站在汇联号的立场考虑问题。在亲眼目睹金融资本被强权蹂躏的无助后,他不能眼看着储户的钱财被强权侵吞,更不能让民众对这种新型钱庄失去信心。

    信心的建立千难万难,可崩溃只在一朝,到那时就不只是日昇隆的悲剧,汇联号也必然大受影响,甚至最后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也大受影响,这是沈默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一面不准镇抚司动日昇隆的银库,一面按捺住京城汇联号抢占地盘的冲动,尤其是对后者,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的劝他们,站在行业的高度来看待发生的一切。

    正因为有他在暗中化解,日昇隆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今。现在杨博回来了,利用他强大的影响力,和晋商商业协会的财力,活动关系,制造舆论,甚至亲自向有司施压,终于使日昇隆的处境逐渐好转,但老谋深算的杨博没有强行把那大门上的封条撕掉,他希望通过对沈默的尊重,传递善意的信号……正如沈默通过对日昇隆的回护,传递过来的一样。

    本来以杨博的老资历和雄厚人脉,像沈默这种仗着先帝宠幸的新贵,根本无需放在眼里。然而老先生回归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反而接连吃了闷亏……最厉害的一次,莫过于入阁之争的败退。从十拿九稳,到稀里糊涂的落选,都说是先帝发昏所致。但杨博何许人也?三十年前便被称为天下之英才,他焉能嗅不出其中的反常气息?虽然抓不到破绽,但他依然能够猜出,此事乃是那对羡煞旁人的好师徒所为。

    狠狠的吃了个大亏,杨博终于认清了形势,虽然严嵩父子倒台了,但这个朝堂仍归徐阶师徒说了算,还轮不到他杨惟约来染指。杨博的头脑很清醒,要想跟他们抗衡,就不得不从零做起,少树敌、多结盟,如果能跟沈默化敌为友,里外里,就相当于增加了两个朋友,划算的很。

    刚有了这样的打算,沈默便也被那对师徒,狠狠摆了一道。不管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有机可乘,杨博都不会放过这个市恩的机会,把求沈默的事情,变成互帮互助,两不相欠……虽然想跟沈默化敌为友,但作为坚定的保守派,杨博所代表的势力,绝不会轻易的表态,尤其是在需要立场鲜明的时刻,他们一定会选择中立的。这也是晋商和山西帮能够在,充斥着偏见与歧视的恶劣政治环境下,一直顽强生存,并日渐壮大的原因之一。

    不过今天能得到杨博的声援,沈默已经很满意了,至少能让那些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心生忌惮,不至于揣测上意,一股脑的倒向对手。况且今天的会面,早就在沈默的计划之中,只要自己答应了杨博的请求,就有信心让他帮自己更大的忙,不信等着瞧

    回到家里,换上便服,沈默便来到前书房中。

    三位先生早等在那里,见到他忙起身行礼,沈默请他们不必多礼,便在太师椅上一坐,对王寅道:“十岳公说得太对了,这世道转换得太快了,我还停留在前朝的点到即止,人家却已经六亲不认了。”

    王寅点点头,沉声道:“这次吃了大亏,必须马上还以颜色,不然人心会散,人心散了,麻烦也就多了。”

    “大人不是被杨博请去了吗?”沈明臣轻声问道。

    “只能说作用寥寥。”王寅摇头道:“那些山西人,最多也就是给点惠而不费的支持,真想让他们拔刀相助,咱们还没那个本事。”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

    王寅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问道:“难道大人有什么良策?”

    “现在还不好说。”沈默神秘的一笑道:“你们只当此事不存在便可。”

    “好吧。”沈明臣点头道:“我们三个已经讨论过了,君子报仇,讲的是‘十年不晚”咱们不能马上报复,那样会有党争之嫌,对您的形象不利。”

    “不错……”“沈默颔首道:“但不利局面必须马上挽回,否则会持续恶化下去。”今日上朝,他就能感到,许多往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官员,虽然面上仍是恭敬有加,但离远了之后,许多人回头悄悄谈论自己。显然高拱昨日的那番羞辱,还是被人看到了,并传开来。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沈明臣出声道:“只是不知大人能不能接受。”

    “先说来听听。”沈默露出一丝微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直没说话的余寅开口道:“大人,既然对方是通过离间您和高部堂达到目地的,那么咱们就偏不让他得逞,非得把高拱哄好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沈默的笑容渐渐凝固,沉下脸来道:“你们是说,让本官再去找高拱?”

    见三人都点头,他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才叹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沈默苦笑道:“高拱那脾气,一旦认了死理,拉也拉不回来;何况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官员,被人打了左脸,再伸出右脸,这让朝中众卿如何看我?”

    “不用大人亲自去……”沈明臣笑道:“我愿为大人走一遭。”

    “你?”沈默看看他道:“他能让你进去吗?”这话还说轻了,虽然沈明臣是什么浙东才子,但高拱肯定不会放在眼里,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我自己去当然不行,”沈明臣笑道:“不过我可以找个伴。”

    “谁?”

    “李登云。”沈明臣沉声道。

    “李登云?”沈默微微吃惊道:“高拱的儿女亲家?”

    “不错,正是他。”沈明臣颔首笑道。李登云也是河南人,官至户部左侍郎,但已经被御史弹劾罢官,不过心里十分愤懑,想要讨个说法,所以也没离开京城……

    “你怎么认识他的?”沈默好奇的问道。

    “呵呵……”沈明臣笑道;“茶馆里摆龙门阵认识的。”

    原来那李登云家也紧邻着棋盘天街,自从罢官之后,无所事事,每天早晨都要在茶馆里消磨时日。恰好沈明臣也有这个爱好,加之他本身为人就不俗,刻意结交之下,早就成了李登云的知心茶友了。时常听他说些自己被诬告,是因为有人要顶他的位子云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明臣早就把这事儿记在心间了。

    于是翌日一早,沈明臣刻意去晚了片刻,果然一到茶馆,便见李登云在雅座上招手,他赶忙走过去,不住得告罪道:“抱歉抱歉,小弟来迟了。”

    李登云六十多岁,瘦瘦小小,但举止间还能看出部堂高官的雍容气度,笑道:“无妨,无妨。”便与他摆起了茶围,闲聊一会儿,见沈明臣的话明显少了很多,眉宇间还有忧愁之色,李登云关切问道:“怎么,老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啊,让老哥哥看出来了。”沈明臣一脸抱歉道:“打扰您的雅兴了。”

    “哎,这话说的,”李登云的性格豪爽,闻言笑道:“有事你就讲出来嘛,就算帮不了你,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嘛。”

    “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沈明臣感激的笑道:“而是我那东翁……”

    李登云知道他是在别人府上做幕友,但从没问过具体在哪儿,便道:“你家东翁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那东家,唉……”沈明臣叹口气道:“被一位他最尊敬的长者误会了,在家里十分的忧愁。”

    “这种事情,解释清楚不就好了?”李登云笑道:“我看你那东家,八成是拉不下脸来,这也简单,找个对方信得过的,代为说和嘛。”

    “好主意”沈明臣眼前一亮,旋即又一黯道:“可那位长者高不可攀,咱哪认识他的知交啊?”

    听他这样说,李登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笑道:“不妨报一下他的名号,看看如何高攀不起。”

    “那您听好了。”沈明臣清清嗓子道:“他便是当朝太子太傅、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高新郑”

    “哦?”李登云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看,我说吧,高攀不起哦。”沈明臣饮一口茶道:“算了,说点别的吧……”却被李登云紧盯着道:“你那东翁……是谁?”

    “姓沈,名讳不敢提及,别号江南,籍贯绍兴,乃当朝二品。”沈明臣装作被看得发毛道:“怎么了?”

    “沈江南……”李登云一屁股坐回去,陷入了沉吟之中,难道真这么巧吗?还是对方有所算计?但一想,不可能,因为高拱和沈默反目,才是昨天的事情,他和这沈明臣认识,却已经近俩月了……看来真是这么巧。

    整理一下思绪,李登云又问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是沈大人出卖了高阁老,怎有误会之说呢?”

    “当然是误会了。”沈明臣道:“我家大人怎么会出卖高阁老呢?老哥说,换了您是我家大人,会那样做吗?”

    “不会。”李登云摇头道:“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别人?换成谁也不会外传的。”

    “我家大人能三十岁就官居二品。”沈明臣反问道:“难道他连这都想不明白?”

    “呵呵,不会……”李登云沉吟道:“不过他是徐阁老的学生,师生之情摆在那里呢……”

    “师生之情?”沈明臣冷笑连连道:“人家何曾拿我家大人当过学生?在他眼里,真正的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居正”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李登云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咬牙道:“张…居…正……”就在他被劾罢后十天,张居正便接替了他的位子,从右侍郎迁为左侍郎,所以一直有种说法,御史弹劾他,摆上台面的理由都是幌子,其实目地只有一个,为了给张居正上位腾出位子。

    李登云虽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但他却觉着,徐阁老之所以如此痛快的批了自己的辞呈,连惯有的挽留都没有,绝对与自己正好处于张居正的上司有关系。所以早把这对师徒恨上了……尤其是张居正,简直是提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

    “怎么?”沈明臣装作吃惊道:“老哥也与他有过节?”

    “嗯……”李登云闷哼一声道:“吃过他的亏。”

    “唉,这次我家大人也吃了他的亏,”沈明臣压低声音道:“据说他在裕邸时,与宫人们勾勾搭搭,称兄道弟,现在皇上身边大都是昔日裕邸的旧人,皇上有什么想法,他们肯定最先知道,传出来告诉张居正,自然可以帮他先声夺人。”说着叹口气道:“只是可恨他为了自己飞黄腾达,非要毁掉别人的前程,竟使出这种下三烂手段离间我家大人和高阁老,真真不是君子所为”

    这番话说到了李登云的心里,一来是同病相怜,二者呢,也觉着确实这番说法接近真相;三来呢,纯粹为了恶心恶心张居正,他也愿意干这事儿,沉吟片刻后,望着沈明臣道:“你看,我给你家大人当这个说客如何?”

    沈明臣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强按住狂喜,摆出一副矜持的样子道:“多谢老哥,可这宰相府,真不是咱们寻常人可以进的。”

    “呵呵,老弟。”李登云淡淡一笑道:“你老哥我,虽然只是寻常布衣,但尚能在相府中说上话,这样吧,今儿你让你家大人写封信,明天你带来,我领着你去相府走一遭,如何?”

    “老哥哥不是消遣我?”沈明臣的表情开始惊喜交加道。

    “不信拉倒。”李登云感到被质疑,一脸不快道。

    “信信”沈明臣连忙作揖道:“多谢老哥哥了,若真能和高阁老和好如初,我家大人肯定要重谢老哥的。”

    “哎,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李登云淡然道:“去吧,明天一早,我在这儿等你。”

    “老哥真有大家风范,”沈明臣马屁滚滚道:“我这就回去跟我家大人报喜去,咱们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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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晕了,真后悔没找婚庆公司啊……[(m)無彈窗閱讀]

    .张居正一步棋走下去,沈默真真是云山雾罩,根本没法弄清楚,到底谁是主谋、谁是从犯,但他很清楚,在这场只争朝夕的入阁竞赛中,张居正已经赢得了重重的筹码,而自己却被狠狠杀了一刀。

    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矛盾,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积攒足够的资本,好顺利入阁,最好还能排在张居正的前面。至于谁在暗中算计自己,真不是现在该去思考的。

    在这个关键时旦·1,忍辱含垢也好、虚与委蛇也罢,他都不能和高拱闹翻,所以在得到沈明臣的回复后,他没有太多的矫情,便写了一封言辞前辈的亲笔信,备述敌人的阴险,以及自己的无辜,请高阁老千万不要上当,以免令亲痛、仇快!另外还十分恳切的表示,备己对高阁老的敬重,犹如高山仰止,请他务必消除误会,一起齐心协力辅佐皇上。

    作为二品大员,写出这样的内容,已经把姿态放得极低了,让谋士们看了,都替沈默觉着委屈。

    沈默却想得开,笑道:“你们不了解高拱,他这个人本是极聪明睿智的,但因为骤然登阁,贵极而骄,才变得冲动蛮横。事到现在,已经两夭了,他肯定已经觉出不对味来了……”顿一顿道:“况且他这人,虽然极刚硬,但听不得好话.我们便抓住他这个弱点,降低姿态,多说好话,给他个台阶,他一准就下。”

    见大人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三位谋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大人因为被软禁一年,归来后迟迟不能进入状态,偏偏局势又万分紧急,这让谋士们十分担心,现在看他在重压之下,彻底恢复如常,这才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第二夭,怀接着沈默的亲笔信,沈明臣如约来到茶馆。

    “算你运气好。”李登云一见面,便笑道:“今天早朝又取消

    了,高阁老正好在家。”

    听他说得娑与,沈明臣暗暗想笑,因为就算早朝取消,高拱也该到内阁办公。现在他之所以没去坐班,不过因为被人弹劾,写了自辩奏疏,在家里坐等处分呢。说起来也是一槌旧案,便是那胡应岳-俾劾高拱,在先帝病重期间,私自回家住宿,并将私人物品搬运回家的奏疏。之前因为先奉大丧,一直被通政司压着,现在朝廷恢复如常,自然被捅了出来。

    不过这道原本足以致命的奏疏,已经随着嘉靖去世,失去了原有的威力,根本不能伤害高拱了。高胡子之所以还要一本正经的上疏自辩,煞有介事的停职请辞,无非就是等自己的好学生涅言慰留,向言官们展示自己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让他们识相点儿。

    沈明臣也不点破,朝李登云拱手道:“全靠老哥哥相助了。”说着小声道:“我家大人让我带句话给老哥,您的事儿他也会上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高阁老为避嫌,不方便给话罢了。”

    李登云闻言轻轻点头,但心里还是很欣慰的,沈大人是个明白人啊,知道我这么落力帮他,是为了什么。

    于是两人来到西华门外的高拱府上,高阁老果然在家,听说是亲家李登云来了……没有帮他度过危机,高3!t也觉着过意不去,所以对这个亲家还是很客气的,虽然听说他不是自个来的,但还是马上请后堂相见。

    待到后堂门口,便见李登云和个样貌不凡、气度不俗的中年文士,坐在那里喝茶。听到脚步声,两人连忙起身见礼,高拱朝李登云笑笑,然后看着沈明臣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好友,”李登云也不说两人是茶友了,而是给沈明臣脸上贴金道:“江南沈句章。”高拱最烦那些名士才子、繁文虚辞之类的,所以李登云介绍的十分简单。

    ·沈句章?’高拱觉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道:“既然是亲家的朋友,那也请坐吧。”说着坐在主位上,又问沈明臣道:“朋友不是科班出身?”因为李登云没介绍他的官位,高拱也就知道对方不是官场上的人了。

    “二十年前桂榜飘香,”沈明臣早就想好了,遇上高拱这样傲慢的,你越跟他低三下四,他就越不把你当人,倒不如不卑不亢,让他不敢小觑:“之后遇上大礼案,便对仕途灰了心,所以也没了再进一步的心。”意思是,我不是没实力中进士,而是看透了,不惜当伺候昏君。

    高拱心说,呵,还挺嘀硬?便笑道:“这么说先生的学问,要北-两榜进士还好?”

    “两榜进士很有学问吗?”沈明臣笑着反问道。

    “哪个进士没有十年寒窗,长得不是学问吗?”高拱对这个轻狂之

    徒,已经有些生气了。

    “十年寒窗,只读高头讲章!十年寒窗,只写八股时文!却可知三

    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大明律令

    该当如何诠释?朝廷敕令,又该如书写?”说着苍声一叹道,“朝廷中都是这种人当官,也难怪不知民生、不懂治国了。”

    “好大的口气啊。”高拱听他虽然言语不恭,但确实针砭时弊,心中不由升起三分敬意,但仍冷笑道:“科举乃国家取士之法,已经用了千年了,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无它,不再以一篇时文论高低!”沈明臣自信满满道:“唐宋的科举,尚有许多科目,并非只有进士一科。到我朝却只重孔孟经书,其余的都成了偏途,这样选齿来的官员,千人一面,都是不通实务的书呆子一一r一一一”

    见他越说越惊人,李登台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道:“句章,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高拱却一抬手道:“让他说下去。”

    “官府要管理国家9$方方面面,最需要的是专门人才,比如户部需要会计、理财的行家;工部需要水利、建筑、工程方面的行家;兵部需要制图、军械、给养方面的行家,诸如此类……几乎每一行都需要多年的经验、和深入的钻研,大明朝最缺的,偏偏就是这些人才,即使有一些,也只是些地位极低的小官小吏,还要受那些不懂装懂的长官瞎指挥。外行领导内行,内行成不了领导,还是大明的弊端啊!”沈明臣索性放开道:“要我说,大明想振兴,先就要改革科举,细分科目!比如分成兵科、工科、户科、刑科等数个科目,每一科除了四书五经外,还要考量其专门知识,只有精通哪一科的知识,方可当哪一类的官,这样才能人尽其才,使朝廷充分挥职能,管好国家的方方面面。”

    认真的听完沈明臣的话,高拱露出激赏之色,此人确实看到了朝廷的弊病,并也完出了改革的方案,虽然书生意气,想当然耳,但也不失为可行的方向,没有流于夸夸其谈。于是真心实意道:“先生大才,不知是否有兴趣留在府上,帮我一改朝廷取士的旧弊。”

    “承蒙阁老钻爱。”沈明臣有些感动,神态也恢复恭敬道:“不过学生已经应了别人,说起耒我们亏些是亲戚,他待我也是情深意重,学生不忍弃他而去。”

    “哦……”高拱沉吟道:“是何人有如此福气啊:}”听说人家是

    亲戚,高拱自然无话可说。啊一一

    “沈江南。”沈明臣轻声道。

    “什么?”高拱一下瞪起两眼,面上笑容顿敛,沉声道:“原来你

    是他的什?”

    “不能说是使,”沈明臣呵呵笑道:“论辈分我是他哥,不忍看他整天难受,所以冒昧来j$明老,把误会说清楚,以免亲痛、仇快。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高拱看一眼李登云道:“你怎敢管这

    种闲事?”

    李登云笑道:“阁老,您先别生气,让他把话说完,就知道我为

    什么要管这个闲事儿了。”

    “说。”亲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高拱闷哼一声道。

    “我那老弟可谓天之骄子,平生不曾服谁,但对阁老却十分的敬重。”沈明臣也不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为沈默说和,而是拍起了高拱的马屁,道:“他常对我说,虽然只在国子监与您共事过,但您的学识、气度、才干、志向,都让他高山仰止,常对我们说,您是匡扶社稷、中兴大明的救时宰相!还自豪的说,您与他相期相业,相约一起力挽狂谰,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说着看看高拱,故意问道:“敢问阁老,果有有此事乎?”

    让沈明臣这一提醒,高拱也想起自己和沈默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们曾经下的誓言,不由怅然若失道:“可是他还是趋利避害,选捧了自己的老师……”

    沈明臣马上明白了,高拱对沈默泄的怒火,其实来源于他内心的不自信,是在徐阶强大压力下的失态,把沈默当成出气莳了。便以急迫的语气道:“阁老,您中了歹人的奸计!您想想,我家大人把秘密告诉徐阶什么好处?这肯定是有人侦知了此事,抢功的同时,还想要离间您和我家大人啊!”

    高拱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您和我家大人,都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只要你们俩互相信

    赖,互相支持,谁也没法打倒你们。”沈明臣侃侃而谈道:“就像汉末三国,天下三分,曹公已占其二,孙刘只有齐心戮力,才能不被吞噬,而对方想击败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离间你们,让你们产生隔阂,不再互相支持,人家想要各个击破,就不再困难了。”因为前面铺垫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之情,所以后面再说有人挑拨离间,就容易让高拱相信了,可见沈明臣深谙语言之道,事先也精心准备过。

    其实正如沈默所料,高拱这两天,本来就有些回过味来,觉着沈默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儿,但他岂能轻易的改弦更张,那不显得自己太愚蠢了?便道:“既然他说是有人离间,为何不亲自来说明啊?”

    “我家大人是恝来的,可又怕您不会见他,让人看了你们的笑话,

    所以了封信让我带过皋,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沈明臣这才拿出信来,双手奉上道:“请阁老展阅。”

    高拱沉默了片3·1,才伸手接过,掏出信瓤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大内尖华殿。

    正如皇帝真正的寝宫,不是在西苑圣寿宫,内阁真正的廊署,也不是在西苑无逸殿,而是在文华殿。

    现在随着新君重御大内,内阁也全体搬回了位于午门内东南角,与乾清宫相距仅百余丈的文渊阁。文渊阁的正厅,是阁臣并应召前来的部堂大员、六科科员们议事的地方。正墙上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像,其下是一张宽大的案台,案台后是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这是内阁辅的宝座。其下左右两排,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前面摆着长条几案,唯独左边上的位置,是一张单独的书案,那是内阁次辅的位子,濞楚体现了内阁的等级之分。

    在正厅两侧,各有廊署两间,东西一共四间,便是内阁大臣的直庐,直庐中除书案外,还备有床榻,以供闳臣休憩所用。现在内阁大学士人数少,每人正好可以占一间。

    东厢北头-的那一间,墙上挂着一副醒目的条幅,上书道:‘以成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三还’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为此间的主人不知赢得了多少人心;尤其是先帝驾崩、隆庆登极后,这三条口号更具有了实际意义,被人们视喜辅大人的施政方向,无不期盼着这‘三还’能落到实处。

    此时此古·1,提出这‘三还)的内阁辅徐阶,就站在亲笔手书的条幅前,久久的凝视着自己的誓言,面上却充满了落寞之情。

    他8幼便立下志向,要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的官宦生涯,几乎与漫长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虽然仕途平步青云,但上有多疑檀权、喜怒不常之帝;中有悖宠营私、虎视眈眈之权奸如张璁、严氏父子;侧有善钻缝隙、各有不同背景、而又善于搏击的科道言官;下有城乡涂炭、啼寒号哭之民。当其水深火热之时,徐阶处嫌疑之地,怀忧危之心,不得不谨于应制绿章,以乞宠于皇上;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权奸,小心谨慎而出之于隐蔽,不敢稍露锋芒,不敢树敌招怨,惟忍惟耐、以待其时。

    徐阶的这种忍耐求全,却很难被人理解,那些‘青词宰相、甘草国老)的诨号,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是因为他的由心是骄傲的,他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仰一一他是王学门人,他是聂豹的学生,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学!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这种信仰非但没有因为岁月而模糊,反倒久而弥坚,愈的强烈起来。

    现在严党倒了、长久笼罩于大明的暗日也去了,所有人都对隆庆新朝充满了期待,徐阶何尝不是这样呢?$嘉靖遗诏》的出炉,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除秽去弊、追纵前圣,致君尧舜,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骂名,就全看这一次了!

    然而残酷的现实,浇了满怀期望的老辅当头一盆冷水……致君充舜上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也是身为宰辅的天职,然而嘉靖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也就罢了。他竭力拥护,并寄托了无限希望的隆庆皇帝,甫一登极,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着一个昏愦之君一一隆庆虽不建玄修坛,不养方式、不通着臣下写青词,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懒惰,登极以来,不是临朝渊耿,就是干脆罢朝,继位才十天,便连续宣示‘免朝’。理由也千奇百怪,什么头疼、牙疼、心悸、失眠,仿佛年纪轻轻就百病缠身。其实皇帝哪有什么病?他不过是找理由不上朝!

    是什么有如此魔力,竟让皇帝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其实一点都不难清,白乐天有诗云:‘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见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宫粉、花天酒地的诱惑作斗争,只不过我们这位隆庆皇帝,在年轻时压抑的久了,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觉着自己再也不用装,毫不抵抗就沦陷在温柔乡中了。

    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徐阶已经知道隆庆尚在热孝期间,便开始御幸宫女,待除服后更是变本加厉,没白没黑的要女人服侍,虽然时日尚短,但考虑到这是他刚当皇帝,万万还没到懈怠的时候,便就这种做派,让徐阶怎么对未来满怀信心?

    “为师想把戌福还主上?奈何主上却无心接受,奈若何?奈若何啊!”徐阶长长叹息道:“太岳啊,你说r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m)無彈窗閱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若昔旧典,式序有官。庶几正名,於以责实。故虽耆宿,得谢于朝,爵秩所颂,亦莫敢忽。今擢礼部尚书沈默,早繇硕学,服在近僚,退而能安,德以弥邵,肆服新命,厥示眷恩,尚期祗修,永为股肱,钦此……”当传旨太监用拖长的语调,当众宣后皇帝敕书后,沈默便正式成为了大明隆庆朝的首任礼部尚书,年仅三十岁。

    在这样一个年纪,便成为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换成其他任何人,都要被嫉妒的目光刺穿,但当这个人是沈默时,别人却觉着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他早就该当上这个尚书,朝廷和皇家,其实是亏待这位功勋累累的重臣了。

    至于沈默本身,更是在升迁之后,表现的云淡风轻,他对前来道贺的人说:‘国丧期间,不宜欢宴,诸君好意,在下心领’。甚至连部里都打好招呼,不许排场庆祝,更不许奉赠贺礼,一切如常便可。

    虽有言在先,但官场积习已久,大家只当他故作姿态,哪个也不曾当真,求见送礼的人排满了棋盘胡同,一副不见宗伯,便安营扎寨的架势,让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胡勇啧啧称奇,道:“往日里大门前能罗鸟,可大人一当上尚书,就比赶大集还热闹哩。”

    沈明臣握着个紫砂茶壶,和他并肩站在梯子上,从墙内看外面等候求见的众人,闻言眯眼吮一口茶,轻蔑道:“往日大人的职位迟迟未定,他们看不清局势,只道他要失势了,哪个肯来烧冷灶?现在见大人无可争议的进宗伯之位,这又蜂拥而至,着实令人笑话。”

    胡勇却不以为然,他是苦出身,知道谁的钱也不是易来的,之所以甘愿下血本送礼,皆是因为有所求。既然有所求,当然要送给有权有势、能帮他们达成目的了,当时大人前景不明朗,谁也担心自己的钱打了水漂。

    不过他也不争辩,而是问沈明臣道:“这么多人堵在门口,实在不像样子,先生还不想想办法?”

    “不必。”沈明臣摇摇头,把茶壶递到他手里,自己则爬下梯子,道:“这都是些无头苍蝇,等上几天,见大人真不开门,自然也就散了。”说着轻叹一声道:“真有门道的,也断不会在门外丢人现眼……”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花厅前,里面便有那所谓‘道行高深’之辈,已经成了大人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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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厅中的摆设简致朴素,墙上悬挂着几幅亲友的字画,花架上是几盆修剪合度的兰草,沈默穿着淡蓝色的长袍,右手搁在一边的茶几上,面带微笑,端坐在上位。让坐在他下首的两人感到如沐春风,却根本没法捕捉他的心意。

    这让两人感到有些挫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更是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帮人帮到底,就再出手救救日升隆吧。”

    沈默闻言,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三公子这话说的……日升隆的官司已然了结,官兵也都撤走了,贵号重新开张便是,难道还要请我去做珰头?我也做不来呀……”

    他的笑话并不好笑,但那两人还是干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他们有求于人呢?原来这二位,年轻的是杨博的三儿子,而另一位,则日升隆的新任大珰,名叫张凤卿……前任大珰因为授意***分号和道士们暗通款曲,结果东窗事发,自己也身败名裂,原本担任山西号大珰的张凤卿,便临危受命,接任了总号的掌门人。

    此人能坐上这个位子,除了他是张四维的二叔,与王家、杨家关系亲密之外,也跟他平素表现出的过人能力,和远见卓识密不可分。上任之后,张凤卿四处奔波,一面全力调动关系,解除***分号的危机;一面亲赴各省安抚储户,请他们少安毋躁,静待危机化解。为了挽留珍贵的储户资源,他甚至破天荒的给存款以利息——要知道,在此之前,储户存钱非但没有利息,异地支取时,甚至还要支付一笔‘押解费’给钱庄,现在张凤卿大声喊出‘存款有息”对于潜在和现有的储户来说,绝对是极大的诱惑。

    十八般武艺使尽,日升隆终于稳住了各地的储户,但京城传来消息,近两个月的查封,让他们在***的声誉大损,更让京城储户的信赖感跌倒谷底,加之汇联号明里暗里的落井下石。日升隆很可能会在重新开张的日子,出现大规模的取款行动。虽然已经预料到会出现挤兑,但日升隆***号并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只是向总号申请,必要时动用储备银而已。张凤卿却在常年经营票号的过程中,早就认识到了‘信用’这种无形的东西,就是票号的生命线,一旦信用受损,就会引起挤兑,继而进一步摧毁信用,再引发更大的挤兑,如此往复,雪崩转眼即至。如果不紧急采取措施,他们辛苦建立的金融帝国,很快就会彻底崩塌,甚至会对晋商集团造成毁灭性打击。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星夜赶赴京城,先见了杨博,讲明了情况,然后请他代为求见沈默,谁知杨博告诉他,后者正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张凤卿就奇怪了,这沈部堂刚刚荣升,为什么连衙门都不去,还在家里泡病号?

    对于他的疑问,杨博唯有苦笑对之,道:“据说是秋冬交际,旧疾复发,需要在家将养几日。”说着不由摇头道:“还不是先在家避避风头,等众人不那么关注他了再说……这沈拙言行事,哪像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张凤卿闻言道:“子维在家信中,常言到此人多有超群之处,想来所言非虚。”

    “能让子维钦佩的人,当然超凡脱俗了。”杨博深以为然,压低声音道:“十年之后,天下的主角儿必是他们三人。”

    “除了他俩还有谁?”张凤卿有些不解道。

    “说起来和你们是本家。”杨博捻须道:“你们还打过交道呢?”

    “莫非是户部张侍郎?”张凤卿心中一动道。

    “不错。”杨博缓缓点头道:“这个人必成大器。”

    “暂时还没看出来……”张凤卿道:“不过他真得很有悟性,起先和他谈合作,他还对钱币发行一窍不通,但第二次见面,他就俨然成了行家,到第三次,竟比在下想得都深远,确实是个天才。”

    “‘宝剑在匣中,霜刃未曾试’而已,早晚有一鸣惊人的那天。”杨博道:“既然沈默闭门谢客,为何不请张居正帮忙呢?”顿一顿道:“只要你们那个协议谈成了,难题不就自解了吗?”

    “问题是谈不成。”张凤卿苦着脸道:“我不是说过吗,此人是这方面的天才,起先还能顺着我们的思路走,谁知上次谈判,他坚称货币乃国之重柄,不能***之于商家……言外之意,除非日升隆归朝廷所有,否则绝不会将宝钞交给我们发行。”说着叹口气道:“这还怎么往下谈?”

    杨博闻言沉吟道:“这样的话,你那宏伟蓝图,岂不要泡汤?”

    “那不至于,不过要变一变。”张凤卿道:“不跟张居正打交道了,我们转而去和沈默谈,他是汇联号的后台,应该跟我们有共同语言,只要把他拉进来,就用不着咱们对付张居正了。”

    “哦?”杨博有些意外道:“你想要宝钞发行权,不就是为了对付汇联号吗?现在却要跟汇联号合作,就算拿到发行权还有何意义?”

    “呵呵……咱们山西人眼里,敌友之间,只是利弊长短而已。”张凤卿笑笑,然后正色道:“原先我想要宝钞的发行权,确实只是为了打击汇联号;但这些日子细细琢磨,我发现这个权利本身,要比十个百个汇联号还重要,只要拿到了、做好了,咱们就是铁打的江山,谁也奈何不了……”

    “那你还要和外人联手?”杨博道。

    “正因为馅饼太大了,咱们一家吃不了,强吃的话是要撑死的,”张凤卿道:“原先的观念要***,票号这一行,已经进入了新天地,前景广阔但也暗礁重重,所以咱们和汇联号,不仅是相互竞争的对手,更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战友,一起发财总比死掐到底强吧?”顿一顿道:“我看沈部堂这次大好的机会手下留情,也是有这样的意思。”

    听他说得信心满满,杨博笑笑道:“不要自作多情就好。”

    “不管怎样,先见过再说。”张凤卿斩钉截铁道。

    “好!”杨博便不再泼冷水,道:“明天让三儿代老夫去沈府探视,你和他一道去吧。”

    “那太好了。”张凤卿大喜过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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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杨博之子杨牧的引见下,张凤卿还算顺利的见到了沈默,把一番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说辞,讲得是动情入理,展现出十分的诚意。

    但沈默迟迟未有答复,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在那装糊涂,直说日升隆已经平安无事。

    张凤卿无可奈何,只得自曝其短,把日升隆面临的信用危机,展布在沈默面前。

    “是这样啊……”沈默恍然道:“张老板可是想要借钱,我认识汇联号的柴老板,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

    “这不是用钱能解决的,现在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大家对票号钱庄的信任还很脆弱。”张凤卿苦笑道:“一旦这种不信任蔓延开来,挤兑必会愈演愈烈,多少银子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到时候不仅敝号,恐怕连汇联号也要受到牵连,大家都要重归于零了。”

    沈默不由暗暗赞叹,这张老板真得比前任强太多,自己本来打算等日升隆陷入水深火热再出手相助,觉着这样才能谋得最大利益,但经此人这番说辞,不由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信用危机之下,汇联号和日升隆岂止是唇亡齿寒?根本就是同生共死,只要一个因为信用崩溃而崩溃,另一个也断不能独活。

    只是知道是一码事儿,答应又是另一码,沈默一脸爱莫能助道:“如果连汇联号也无能为力,那我更帮不上忙了。”

    “汇联号确实帮不上,但部堂您能帮上。”张凤卿勇敢的望着沈默,单刀直入道:“敝号有个宝钞计划,现在就差朝廷拍板,部堂想必早有耳闻,只要您能帮着促成,则敝号危难自解!”说着一咬牙道:“作为报酬,敝号愿与汇联号分享发钞权!”

    “如何分?”沈默淡淡问道。

    “四六开!”张凤卿绝对有大将风范,虽然心如刀割,但还是毫不犹豫道:“汇联得六!”

    沈默眼中光华一闪,沉吟片刻,缓缓道:“四六开不好。”

    张凤卿一哆嗦,道:“在下虽是日升隆的大珰,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各大东家,四六开就已经让他们很不快了,若是小人再让的话,他们是万万不会认可的。”

    “哈哈哈……”沈默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得两人一头雾水,杨牧有些恼怒道:“大人,趁火打劫不是君子所为。”

    “三公子误会了,”沈默敛住笑,对两人道:“我说四六开不好,意思是两家应该五五分,难道这也算趁火打劫?”

    “啊……”杨牧目瞪口呆,结舌道:“哪有您这样还价的?”

    张凤卿却流露出钦佩与感激的目光,朝沈默拱手道:“大人气度如海,在下自愧不如,现在我对两家的合作,更有信心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沈默悠悠的说出后半句。[(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二章言官们

    “哦,”张凤卿心说,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很快恢复如常道:“大人请讲……”

    “一切对蒙古人的走私必须停止。”沈默此言一出,花厅中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虽然晋商与蒙古人走私贸易,已是由来已久,众所周知的秘密,但从来没有一位高级官员,当着晋商的面,揭开他们丑陋的伤疤,因为这样会被山西集团视为最严重的挑衅,必会遭到毁灭性的报复。

    但现在,这位向来与人为善、好好先生似的沈大人,竟毫不客气的犯了这忌讳,怎能不让张杨二人变了脸色?杨牧年轻气盛,闻言霍得站起来,怒视着沈默道:“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被张凤卿狠狠拉了一下,低声呵斥他道:“休得对大人无礼,咱家既然做得,别人就说得。”话虽如此,却也带了火气。

    沈默低头一拂袍角,看都不看气鼓鼓的杨牧,对张凤卿道:“这是先决条件,不答应就没法谈下去。”

    “大人,您不怕汇联号被敝号连累?”张凤卿一张白脸微微涨红道。

    “汇联号可以自己取得发钞权。”沈默淡淡一笑道:“只有笨死的牛,没有撑死的汉。”

    见他如此强硬,张凤卿暗叹一声,心说自己有些失策了,一开始就放低姿态,岂不成全了对方的强势?不由暗叹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能误会了,在下这次冒昧前来,只是我个人的意思,并不能代表其它什么人。”顿一顿,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我们日昇隆一直示君以弱,并非走投无路,我们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只是在下一直以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一行才刚刚上路,前面海阔天空,容得下我们两家,何苦要像以前那样,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一起赚钱不是更好?”

    “如果沈大人把咱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见他说着说着,又往低三下四去了,杨牧心中窝火,放出狠话道:“那全当我俩这次没来过,咱们骑驴看账本,瞧瞧没了你沈屠户,是不是就非得吃带毛的猪”

    见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沈默不由笑起来道:“那咱们就争争看,究竟是鹿死谁手”

    “告辞”杨牧受不得激,拂袖转身而去。

    张凤卿本带着极大地希望前来,未曾想却是一场不欢而散,不由黯然一叹,朝沈默抱拳一躬道:“部堂明鉴,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低调发财,真要闹到不可开交,把藏在暗处的私货全明出来,对咱们哪家都不好……”

    “我晓得,”沈默颔首道:“我的诚意早就明摆着了,现在是你们展现的时候了。”

    “这个恕在下做不了主,”张凤卿叹口气道:“还得回去请示各位东家。”

    “本人久候佳音。”沈默起身送客道。

    “大人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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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张凤卿回到杨府,先一步进家的杨牧,早就把经过讲给乃父知道了。所以他一进屋,杨博就放声笑道:“怎样,我没说错吧,大明朝哪有纯粹的商场,归根结底,还得靠官场的一套来解决。”

    张凤卿闻言微微变色,苦笑道:“谁知那沈江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竟然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书生误国,说得就是这种人,”杨牧在一边冷冷笑道:“和蒙古人做生意就是卖国?若没有晋商从中调和,俺答的铁骑将会肆虐十倍,以大明的虾兵蟹将,焉能抵御的住?恐怕半壁江山都要丢了。”

    听了儿子的无耻之言,杨博觉着很不舒服,但他知道这是晋商内部普遍的论调,也不便当着张凤卿的面呵斥,只能干咳一声道:“为父要和你二舅谈点事,你先出去吧。”杨牧还不知怎么触了乃父的霉头,只得怏怏退下。

    待他一离开,张凤卿轻叹一声道:“和蒙古人做生意,总是为人诟病,甚至还有些人说,蒙古人劫掠内地,其实是在给晋商打工,让咱们有口莫辩,所以晋商一直以来形象不佳,谁都不愿和咱们瓜葛太深。”

    杨博摆摆手,声音低沉道:“山西地贫人稠,生计艰难,不走西口,又上哪里去找活路?要是不准和蒙古人做买卖,首遭其害的就是这些人,岂能因沈江南一句话,去戕害自己的乡亲?此事休要再提”

    “唉……”张凤卿再叹口气,其实他本人,是极讨厌和蒙古人走私的,认为山西人完全可以像浙商、闽商那样造船、开厂,正大光明的挣钱,而不是死守着老路,挣那种卖国钱。只是晋商毕竟是最保守的一群人,像他这样的想法纯属异类,说出来只能自找没趣。

    情绪归情绪,问题还得解决。他把想法压在心底,强打精神道:“您老有何妙计,在下洗耳恭听便是。”

    “除了沈张二人,还有一位能帮到你,”杨博捻须笑道:“就是他们的老师。”

    “徐阁老?”张凤卿皱眉道:“那老先生心黑皮厚,每年吃着咱们的干股,却从来一点忙都不肯帮。”

    “徐华亭素有清名,光送钱是没有用的,除非直接送到他手上,”杨博淡淡道:“你们把干股送去他松江老家,徐阁老正好乐得装糊涂。”

    “那以您老的意思?”张凤卿恭声问道。

    “子维那里,已经中馈乏人两年了吧?”杨博却另扯话头道。

    “呃……”张凤卿稍一失神,才点头道:“是,家里正帮他张罗继室呢。”

    “徐公有女初长成,据说才情相貌都是人尖儿,”杨博悠悠道:“子维若能得此良配,也算一大幸事。”

    “那感情好。”张凤卿稍一思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若真能和徐家联姻,所有难题便可不解自开。但一转念,他又望向杨博道:“听闻上次,八成是徐阁老背后作梗,才让您老功亏一篑的。”

    杨博的嘴角抽*动一下,吐出一口浊气道:“一码归一码……”说着冷笑起来道:“徐华亭当年把亲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还耽误他对严家下手了吗?”显然杨博没忘了那场奇耻大辱,这笔账,早晚还是要算的。

    张凤卿心中怪异道:‘那所谓联姻,只为救一时之急,还是缓兵之计?’

    “不管怎样,白赚徐阶一个嫡亲闺女,咱们都是稳赚不赔的。”杨博拢着浓密的胡须,放声笑起来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明儿就去徐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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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府书房中。

    “部堂,小人以为,这次日昇隆还是有诚意的。”一个面容精干,穿着得体的男子,有些惋惜的低声道:“似乎不该一口回绝他们。”他是京城汇联号的老板柴守礼,方才躲在屏风后,已经听到了日昇隆来人的请求。

    “柴兄,”沈默和颜悦色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商言商,得从大局着想。”

    “是……”既然大人如此说,柴守礼也只好应下。

    “你放心,我保证,只要真有授权发钞这回事儿。”沈默道:“就不会少了你们汇联号的。”

    “那感情好。”柴守礼高兴起来道:“千万不能让日昇隆独占了,否则咱们汇联永无出头之日。”

    沈默颔首微笑,心中却暗暗叹息道:‘这柴守礼的眼光胸襟,可比人家张凤卿差一截了。’

    这时沈明臣从外面进来,柴守礼便知趣的告退。待其退下后,沈明臣笑道:“大人,外面那些人,大有安营扎寨之势啊。”

    余寅苦笑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散,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别的人还好说。”沈默苦恼的揉揉眉头道:“那些勋臣宗室,着实难以打发。”他毕竟是礼部的尚书,按说门前该是车马稀少才是,现在之所以门庭若市,其实是因为的颁布。

    这两道法令沈默并不陌生,因为当年任礼部侍郎时,他还曾参与草拟。这两份旨在减轻朝廷负担的法令,自嘉靖四十五年元月开始在数省试行,只要通过内阁的年终再审,便将成为经年不易之律令,必须为全国长期执行了。

    但两道法令,一个是削减宗室禄米支出、一个是严打勋臣奸冒庄田,自然会对那些宗室勋旧的利益造成冲击,这些天潢贵胄们自然沸反盈天,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使其夭折。其中之一便是安排旁系子弟,整日赖在礼部尚书家前哭诉,非要把沈默烦得,不再支持那些见鬼的条例。

    “我跟他们说,这事儿找徐阁老才有用。可他们却说,徐阁老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沈明臣笑骂道:“首辅大人躲在紫禁城不出来,却拿大人做挡箭牌。”

    “再去跟他们沟通吧。”沈默淡淡道:“你就说,宗人府虽隶属礼部,但这两个条例涉及的钱粮和土地,都归户部管,礼部是说了不算的。”心中不由鄙夷自己一下,因为这前世衙门间踢皮球的法子,真得很伤人心,他一般是不会用的。不过对这些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用就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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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明臣去和那些人磨嘴皮子,一时也不能有什么结果。横竖没法出去,沈默便在前院闲庭信步起来,之所以不回后院,是因为若菡在跟俩儿子怄气,继而迁怒他这个当爹的,好几天都不和他说话了……原来两个奶毛还没退干净的屁孩子,竟然无师自通的早恋了;更可气的是,他俩的恋爱对象,竟然是同一个女娃,这叫若菡感到无比难堪。

    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怨那些妖道,为了给病重的嘉靖皇帝炼制仙丹,要集齐上百对童男童女,结果吓得有小儿女的人家,全都把孩子送出京城,沈默家邻居也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因若菡与其妻相善,故而把孩子接到家里住了几个月,以避妖道的鹰犬。

    果然,无人敢来沈家撒野,那小囡自然平平安安,没有被抓进宫里去。谁成想,却把沈家的一对活宝的魂儿给勾走了……原来几个月下来,三人同吃同住一起书,那叫一个形影不离、三小无猜,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等风波过了,人家来接闺女回去,阿吉和十分不舍得和她分开,竟带着那小囡……一起逃跑了。

    若不是有镇抚司的人帮忙寻找,三个粉雕玉琢的童男女,非得被拐卖了不可。

    惹了这么大的祸,自然免不了一顿好收拾。若菡原以为是孩子胡闹,把那小囡送回去也就没事儿了。可谁知俩孩子竟茶饭不思,连书都不进去了,整个丢了魂似的。

    等沈默回家,若菡自然告状,沈默吃惊不小道:“他俩为何要带人家小姑娘出走啊?”

    “那不叫出走。”若菡强调道:“他们说那叫私奔。”

    “私奔……”沈默差点没晕过去道:“这都从哪儿学的词儿?”

    “闲书上看到的呗。”若菡在边上愤愤道:“现如今世风日下,书商无良,净卖些不三不四的小说话本,又被书童带进府里来了。”若不是一番搜检,她还仍蒙在鼓里呢。

    “呃……青春期对异性产生好感,也是正常的。”看着孩子们稚嫩的面孔,沈默有些挠头道:“不过他们才十岁,应该还没到青春期吧。”说着释然道:“就是孩子们纯洁的友情嘛,既然分不开,那就让他们接着在一起呗。”

    “你这边是儿子,当然无所谓,”见他还是这样无所谓,若菡就快抓狂了:“可人家闺女已经十二岁,能跟你俩儿子混在一起,将来怎么嫁人?”

    一直跪在地上没吭声的阿吉和十分,闻言竟双双抬起头道:“给孩儿做媳妇呗……”

    若菡险些背过气去,怒视着沈默道:“再不管管你儿子,就要变成两个小流氓了”说完拂袖出去,要是再不走,恐怕真要被气昏了。

    带媳妇走远了,沈默看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苦笑道:“你们小小年纪,胎毛还没退干净,要什么媳妇?”

    “点灯说话。”阿吉道。十分道:“吹灯作伴。”然后两人一起道:“明早晨给我梳小辫。”

    “这都哪听来的一套套?”沈默哭笑不得道:“再说人家女娃就一个,你们却有两个,也分不过来呀?”

    “仨人一起呗。”俩孩子理所当然道。

    “这可不行。”沈默大摇其头道:“一夫一妻,人伦之道,你俩只能有一个和她在一起。”说着表情严肃道:“无论谁成了,剩下的一个就要孤单了,你们愿意自己的兄弟孤单吗?”

    “那可如何是好……”俩孩子果然被他绕进去,陷入了纠结中。

    沈默本以为,纠结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然后在苦苦思索几天后,俩孩子真的重新快乐起来。

    沈默感到小小的得意,对若菡道:“为夫这招以情克情,还算高明吧?”

    谁知把孩子叫过来一问,两个小家伙竟然告诉父母,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十分先娶那姑娘一年,然后休了阿吉娶,如此年复一年,就都能接受了。

    气得若菡直接背过气去,醒来后对沈默撂下狠话,不把俩孩子治过来,就甭想再回屋睡觉……当然柔娘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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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堂堂沈大人、沈部堂,已经睡了好几天书房,都习惯在前院转悠了。

    心里琢磨着,如何能把家务事理清,不知不觉间,沈默便走到东院客房所在,没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打架的声音。

    这让他有些生气,真是越乱越不省心,不由皱了皱眉头。

    见大人不高兴了,两个侍卫赶紧抢先进去,便响起他们的呵斥声:“大胆,竟敢在尚书府上行凶”然后又是一阵厮打声。

    沈默想走进去看看,侍卫赶紧拦住道:“大人,危险”

    “危险个鬼,这是在我家里”沈默不悦的把他拨到一边,走到门口观看起来。

    只见连带方才进去的两个,一共五个侍卫,在围攻一条彪形大汉。要知道沈默的亲兵侍卫,都是战场上百战余生的精锐,现在五人联一个人,竟然堪堪打个平手。再一细看,那不正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个李成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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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三十四度,青岛十七度,回来后直接就感冒了,希望明天能好起来,多多更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三章狼犬满街

    清晨,一场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叶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后,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一边给他俩盛粥舀饭,抽空也吃两口自己的饭……虽然若菡跟她说了多次,这活儿交给丫鬟就是,可她却一直坚持自己亲手来做。

    沈默端着一小碗稀粥,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道:“怎么没见俩小子来吃饭。”

    柔娘轻声道:“说是去早去了,看来这位新来的李先生,还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着个钧窑的白瓷碗,里面是庄园里每日送来的牛初乳,她轻啜一口道:“也不知这位先生能坚持几天。”

    “放心,一准儿长久,”沈默笑着看看夫人道:“我找的这个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绝对能把你解放出来。”

    “但愿如此,”若菡夹一块枣泥糕,细细咀嚼下去,才道:“我把这俩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过估计没人敢引狼入室吧?”

    “这话说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昨晚和你说的事儿,考虑的怎样了?”

    “想让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一扬道:“但你得保证,我要干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否则我宁肯在家相夫教子,还能少长点皱纹。”

    沈默轻叹口气,外人听明白她这话,可他却清楚得很……余寅说这两年,沈家产业中饱私囊的现象十分严重,他当然很重视。晚上就回去问夫人,若菡告诉他,自己这两年虽然不管事,但昔日的老手下,早就来这儿叫苦不迭了。

    沈家的产业大都在南方,所以类似事件也大都发生在南方。其实若菡刚放手那会儿,因为机制健全,审计严格,尚能运转良好,损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从这两年,绍兴老太爷把自家的亲戚,还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类的,全都让若菡安排到各处生意里管事,局面就开始失去控制了。

    这些人哪懂什么经营,捞钱却是个顶个的高手,没多长时间,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乌烟瘴气。连带原先不敢作乱的人,也跟着开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话,沈家的几十样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鉴于问题如此严重,沈默只能答应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须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经烂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说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语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关掉。”

    “全关掉?”沈默轻声道:“那可都是你的心血呀。”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的相公,是要经世济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一眼道:“区区一点牺牲算什么?”

    “莫非……”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沈默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念头,恍然道:“你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

    “呵呵……”若菡掩嘴只是笑,显然十分得意。

    “呵呵,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来。

    其实沈家的产业,从无到有,都是若菡一手培植起来,她就算是不再亲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撒手。况且以她的本事,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的是办法明察秋毫,岂容宵小作乱?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纵。

    为何若菡要眼看着辛苦营建的产业日渐凋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虽然经济问题从来不是毁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敌在进行打击时的首选。沈默虽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产业过大,始终难免树大招风,而且沈老爷要安排人,从来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给若菡写信,做儿媳妇的哪能违逆老爷子的意思,可把那些亲戚招进来,就是些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再说他们夫妻的真正资本,也不是那些工厂、茶庄、绸庄、店面、地产之类的,而是谁也看不到、摸不着的金融资本,以及飘在茫茫大洋上的若干支武装船队……至于明面上产业,在其资产结构中,其实占比已经很小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扎眼的营生,全都处理掉。

    如果要处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盘给别人了,但这事儿不能只算经济账,因为这关系到好多沈家亲戚呢,更关系到沈贺的面子。要是说卖就卖了,肯定要把这些人给得罪,还让不让沈贺出门?恐怕在家里都要不得安宁了。沈默夫妻也得担上见财忘义不孝的恶名。更不能把产业卖给他们,否则这些人肯定会继续扯着沈默的虎皮做大旗,坏他的名声不行。若再出点什么丑闻,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别人眼里香饽饽似的好大产业,在沈默夫妻看来,却是留不得、也丢不得的烫手山芋。但这难不倒女中豪杰殷若菡,她十几岁就搏击商海,焉能对付不了这些人?她就任那些人大肆贪污,暗地里却一笔笔的都记下来,就等着此刻秋后算账,把他们做过的丑事全亮出来。

    到时候这些人肯定害怕,也肯定会找沈贺求情,沈默再出来做好人,说,只要把钱还上,就不会追究他们责任。见他如此好说话,那些亲戚肯定会一个劲儿的哭穷,说还不上啊还不上……殊不知沈夫人就等他们这句了。

    然后沈默继续走仁厚路线,大度的免除他们的责任,也不要他们还钱,则沈大人宽厚的形象必然更加光彩。这时若菡再出来说,自家的买卖已是负债累累,亏空太大,只能卖掉店面、厂房、货物等有价资产抵债了,则那些亲戚里,肯定没人再好意思阻止,更没人敢说,我有钱,你卖给我吧。

    其实在若菡精心的布置下,那些亲戚捞走的,不过那些产业的冰山一角,真正值钱的部分,都保护的好好的呢。但她真没有‘做小生意’的兴趣了,打算一股脑全卖给了汇联号,彻底和土地工商划清界限,给丈夫的仕途减少隐患。

    以最小的代价达到所有目的,这不仅源自商人的精明,更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已经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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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正说话,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管家沈原那急切的声音道:“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新来的先生把二位公子的胳膊都打折了……”

    “啊……”若菡手中的筷子跌落地上,方才泰然自若的女强人霎时不知去向。

    “别大呼小叫的。”沈默倒还沉得住气,道:“李先生岂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

    “能把汤勺都捏碎的人,还知道轻重?”若菡当时就两眼通红,带着哭腔道:“快带我去瞧瞧去。”

    “哎……”沈原应一声,就要引着夫人出去。

    “不许去。”却被沈默喝止道。

    “老爷,那是你的亲骨肉啊……”若菡泪珠子下来了,但还是站住了脚。

    “我跟先生承诺过,随便管教,绝不干涉。”沈默阴着脸道。

    “他俩还是孩子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若菡又气又急又心疼道。

    “死了残了我都认了。”沈默目光阴沉沉的扫过在场众人,道:“所有都不许干涉,谁敢明知故犯,立刻逐出家门。”

    “是……”见平素一团和气的老爷,此刻像换了个人似的,屋里的下人噤若寒蝉,无不出声应下。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当真拿出家长的威严,若菡也不敢违逆,只能紧咬下唇道:“你就后悔一辈子吧。”说完离开了饭厅,回房间担心去了。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伺候我换官服,”沈默拿起口布擦擦嘴道:“沈原让他们备轿,老爷我要去衙门。”命令一下,众人如闻圣旨,赶紧重新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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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书堂中,李成梁端坐在讲桌之后,一边着手中的《春秋》,一边斜睥着堂下两个面色惨白的小孩,见他们满头大汗,却仍紧咬着牙关,心中不由生出几丝欣赏,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硬气。

    阿吉和十分的胳膊,真的给卸成脱臼了,当然他们是自找的……起先几天,他们还能跟这位新来的李先生相安无事,但很快两人发现,这人似乎学问平平,讲起圣人的微言大义,还不如自己透彻呢。

    两个孩子便故意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就是要看他出丑,李成梁果然回答不上来,但他是成年人,当然不可能直言‘不会’了,他会很严厉的批评他俩好高骛远,还不会跑呢,就想学飞了。然后罚他们抄写十遍八遍,以巩固基础。

    见他非但不承认自己无知,还变着法子惩罚自个,阿吉和十分自然生气,坚决不写。不写就要挨板子,李成梁教书不行,打人却是好手,每下都打得他俩痛不欲生,却绝不伤手,连写字都不影响。

    打完了还要写,写不完还要打,两个大少爷何曾受过此等折磨?又岂是逆来顺受的主?终于在几天之后,决心和这个野兽先生,来个了断。但知道对方是老师,又是成年人,不能力敌只能智取。通过观察,他们发现每天早晨,仆人都会在先生到来之前,先为他泡好一杯茶。

    俩少爷觉着这是个机会,便让书童去买了最厉害的**……为免买的是假冒伪劣,他俩还拿书童做过实验,只小指盖那么点,便让他睡到现在还没醒。效果验证后,两人第二天便早早来到书堂,装模作样的背书。等那泡茶的仆人一走,俩人便一跃而起,十分跑到门口望风,阿吉则从怀中掏出小药瓶,掀开茶杯盖子往里倒。恰好今天泡的是普洱茶,颜色酽得很,完全看不出来。”

    “来了来了……”十分焦急的催促道。

    “好了……”阿吉手一抖,一瓶药末都倒了进去,然后把瓶子往怀里一揣,赶紧跑回座位上。

    待李先生昂首阔步走进书堂,两个孩子已经坐在那开始书了。按说这是件好事儿,可李成梁直觉有些不对劲,这俩小子从来都是卡着时辰到,就算比自己来得早点,也从来都是在那大眼瞪小眼,哪会主动背书?

    “太阳这是打哪边出来了?”李成梁似笑非笑道。他故意诈一诈他俩,要是真的用心背书,是不会听到这句的。可要是心里有鬼,肯定会听到的。

    “先生,东边。”阿吉这个傻蛋,往窗外看看道。

    果然是假装的,李成梁心中冷笑,但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没点破,而是加倍小心的走到讲桌后,看看没什么异样,才缓缓坐下来,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茶杯。

    俩孩子虽然还在大声背书,但视线已经从书本转移到茶杯上,一起无声道:‘喝下去,喝下去……’他们早想好了,只要这家伙一撂倒,就把他扒得只剩裤衩,然后装车运出去,往棋盘天街上一丢。就不信丢了这个丑之后,他还好意思再继续骗吃骗喝下去。

    李成梁居高临下,早把两人的眼神尽收眼底,顺着他们的目光,便看到了自己的茶杯。虽然两个孩子又倏地收回目光,但他还是猜到,问题就在这里。于是不动声色的细细端详,果然在杯托和周边的桌面上,看到了极细微的一些粉末。

    ‘原来如此。’李成梁终于明白了他俩的意图,这时他可以大声质问他们,给茶里加了什么作料,然后再打他们一顿板子。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两个顽童肯定要卷土重来,况且自己也不是来陪他们玩的,老这么玩猫捉老鼠也不是个事儿。

    ‘索性震他们一下,一劳永逸。’虽然打定主意,但他也不敢贸然喝下,万一要是什么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自己死得多冤枉啊?李成梁便只假装啜一口,然后咋舌道:“真烫……”就很自然的把茶盏搁下,同时用小指在杯托上一抹,沾了点粉末在上面。

    见他没喝,两个孩子有些失望,只能继续背书,等他早晚把这杯茶喝下去。

    李成梁也不管他们,拿起本《春秋》来,借着往手指上吐吐沫的机会,舌尖碰了下小指,感到一点曼陀罗花粉的香味,原来是**,他就放下心来。

    翻着书了两页,李成梁装作口渴,便再次端起了茶杯,喝了好大的一口。这次俩人都看清楚了,是真的喝到肚里去了,不由心中狂喜,默念道:‘一、二、三……’

    没数到十,就见那先生咣当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嘢……”两个孩子欢呼着,把书一抛,就跑到讲桌边,准备动手搬他。谁知这先生竟沉重无比,使了半天劲儿,也纹丝不动。

    俩孩子心说,看来我们年纪小,没劲儿。便把各自的书童叫进来,让他俩帮着搬,两个书童虽然带个‘童’字,但都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其中一个还是铁柱的儿子,单手就能举起磨盘,按说一人就能把这先生搬起来。

    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搬动。另一个赶紧上去帮忙,还是没搬动,阿吉和十分也凑上去,四人使出吃奶的劲儿,这回终于把他托了起来。

    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手上的重量陡然加剧,那刚起来一寸的李先生,又轰然落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呦……”“我的妈呀……”真是邪了门了,四人的胳膊还全都脱臼了……

    这时李先生才缓缓从桌上爬起来,伸个懒腰道:“咦,怎么睡着了?难不成昨晚没休息好?”然后又看到呲牙裂子的四个人,又咦一声道:“你们怎么了?便秘吗?”

    两个书童毕竟年纪大,知道是这人在使坏,道:“快把我们的胳膊接上,坏了我家少爷,你吃罪不起。”

    “你们是什么东西,”李成梁冷哼一声道:“敢在学堂里大呼小叫”说着用丹田喷出三个字道:“滚出去”竟煞气四溢,唬得人心肝直颤。

    两个书童险些被吓破胆,一点违抗的念头都没了。但好在是家生的奴婢,忠心不二,便要扶着少爷出去。

    “他们不能走”李成梁又哼一声道:“现在是上课时间”说着两手一伸,就把阿吉和十分捉了过来。

    两个书童知道遇上高人了,只好跑出去找援兵去了。

    膀子脱臼的阿吉十分,虽然站在那不声不响,其实已经痛得撕心裂肺了,只是他们性情如此,绝不肯在这仇家面前掉泪罢了。但毕竟是孩子,还是不停往外张望,心说怎么还没人来救命呢?

    “别痴心妄想了。”李先生看穿了他俩的小心思,冷笑道:“没人会来救你们的,就乖乖上我的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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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状态起伏不定,怎么都不出活……[(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四章新官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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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沈明臣连天的劝说,围在沈家门口的人群,终是渐渐散去,户都应该是他们的下一站。

    礼部那边早就派人驻在沈家了,这头官轿一出门,那边就赶紧去通报,让衙门里的人准备接印仪式。

    那在沈府蹲点的,正是沈默的老相识王启明,只见他拿着一面小镜子,走到沈典轿前,陪着笑道:“部堂大人,属下早就请人问过,后天是个上任的好日子……”

    沈默淡淡道:“本官不信这个,择日不如撞日。”

    “要说今儿也不错,黄历上还是好星宿居多,不过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怕冲撞了不好。“王启明便把那小镜子奉到他面前,献宝似的道:“算命先生说,把这个桂在轿楣上,就诸邪回避了。”

    沈默一看,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钥镜,上面还画了一个八卦,心说,你就算是好心为我化解,也找个不显眼的呀!今儿这么好的日头,我轿子上挂面镜子,一路上闪闪光,知道的说我这是辟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脑疯了呢。不由笑骂道:“你挂自己脖子上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

    “起轿““胡勇一声今下,轿夫们便抬起轿子,往胡同外走去阵,他们却毫无招架之力……”原本官兵只想给个下马威的,谁知竟一下把他们打得屎尿横流。

    “住手!“在短暂的,失神,之后,沈默大声喝止道:“不许打人!快快停手!你们谁是领头的。”

    巡内城御史周有道一手扶着官帽,跑到沈跌边上,施礼道:“下官救驾来迟,部堂大人受惊了。”

    沈默一脸,焦急,道:“多谢周大人来援,但请你速速收队吧。”

    “啊““周有道吃惊到膛目结舌。

    沈默又重复一遍道:“请周大人收队。”

    “不抓人吗?“周有道小声问道。

    “这么多人,抓谁?”沈默压低声音道。

    “这可是礼部衙门……”“周有道难以理解道:“万一……”

    “这些都是大明贵胃,最是高贵,最有涵养,怎会干那种土匪般的行径?“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捉高声调道:“本官既然管着宗人府,便有义务保护大明宗室。周大人放心,这衙门拆不了,真拆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跟他人无关。”

    既然人家尚书大人都这样说了,周海哪还能多管闲事,便抱下拳道:“成,听您的。“说着一挥手道:“牧队!“便带着意扰未尽的兵马司士卒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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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此陡然一击,宗室们这下没了精神,一个个神情木然,有好些人还流了泪。这时沈默越过侍卫,走到他们中间,一面让人抬头破血流包扎,一面温声劝慰起来:“兵马司确实有些严厉,但你们的行为,是不是也有些莽撞呢?六都衙门乃是仅次于皇宫的要地,人家打就打了,告到皇上那也没用。”

    宗室们本来还想让沈默做主,但听他这样一说,再联系起前年那次,也是有那么多宗室下了诏狱。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时过境迁,朱家的子孙又怎样,还不是一群人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可怜虫!许多人心生悲凉,呜呜哭起来。

    “大家不要悲伤。”沈默的安慰适时响起:“优待皇室宗亲,勋旧贵戚,是我大明二百年的祖制,朝廷是不会不认的。“经过方才那段插曲,宗室勋贵们再没脸狠沈默闹了,反倒觉着他跟亲人一般,是真心向着他们的。所以当他开始说话,场上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你们心里着急,我也感同身受,但光着急没用,咱们还是得合计出个对策来。但大街上哪是谈正事儿的地方?何况本官连印都没接,现在说什么,也做不了数啊。”说着朝众人团团拱手道:“诸位要是相信我沈拙言的,就请先回去,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等明天一早,请六位代表来部衙相商,本官保证,一定会为你们说话的。”

    “沈部堂够意思,咱们也得够味儿才行。”众宗室互相看看,他们也知道今儿折了锐气,已是没脸再耗下去了,一今年老望众出来说话道:“今儿是他老人家上任的好日子,咱们不能搅合了,就按照他说的办吧““这才把一众宗室说散了。

    那些人一走,殷士瞻赶紧带着礼部众官员过来迎驾,沈跌仿佛什么都没生过,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这时礼赞告吉时已到,鼓乐手们开始吹吹打打,他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衙门,拜了圣旨、大印,便是部堂升座,属官堂参,差吏叫贺了。

    因为今儿是尚书大人上任,所以阖部上下来得齐刷刷,一个不落。殷士瞻便为沈默介绍起属下来,虽然当过本部侍郎,对这些都了解,但沈默还是保持耐心,听得很认真。

    礼部作为六部之一,其长官自然是他这个尚书;又有左、右侍郎为佐贰,但现在只有殷士瞻任左侍郎,右侍郎空缺中。其隶下有司务厅负责日常起草、文移等。又有四大清吏司,其中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以及管理全国的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也就是祭祀天地神只,以及国家的吊唁开丧“国之大事,不过戎与祀,这也是礼部最原始、最本源的职能。

    又有主容清吏司,掌宾礼以及接待外宾事务,下设四夷棺、同文棺等数个针对性很强的部门,负责和藩属、外国打交道;还有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筵飨是国宴;廪饩是各级掌校中,给生员的粮金补贴;牲牢是祭祀的牺牲,一看就是个油水部门。事实上,虽然礼都给人的印家向来清苦,但这四司也有尊卑穷富之分,不消说,精膳司自然是那个富司;而仪制司因为管着书人进身的途径“科举,当然地位尊崇,被称为尊司;祠祭司虽然有个好大的名头,但跟鬼神打交道,能有油水才叫见了鬼,所以当之无傀是穷司。至于主容司就更惨了,大明唯我抽尊,一切外但暨是下民,结果连累这大明外交部,也成了卑司。

    无论如何,各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到两人,主事若干人,这些正式编制外,又有书吏若干,负责日常事务的处理。

    每司之下,又有若干馆局负责具体的差事,如会同棺、铸印局之类,由各司主事所领,其大使、副大使之流,若不是今天这日子特殊,还没资格面见部堂大人。

    另外,虽然礼都尚书本身兼任翰林学士,但并不等于翰林院隶属于礼部,所以翰林院的一干人等,没有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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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介绍之后,殷士瞻便请都堂大人讲话。沈默站起来,面对满满一屋子的下属,他先是满含感情的回忆自己在部里时的日子,还点了几个书吏的名宇,问这个还打老婆吗?那个的儿子考上秀才了吗?总之是以关心下属的生活为主,问寒问暖之外,也指明了跟着他干的前景……”人家都说礼部穷,但只要我当这个尚书一天,你们的薪俸就不会施欠,福利一定落实,升职转正的机会,肯定比别得部多!搞得属下官吏热血沸腾,就差喊出,部堂万岁,了!

    感性完了,沈跌便让属下各归其位,只把殷士瞻和四位郎中,并事务厅的主事留下,转到尚书值房中继续开会。但与在前厅的热情慷慨不同,这时的沈默,面上已经没有一丝笑了,这让本来还挺轻松的几位礼部脑,一下又紧张起来。

    没有寒喧,沈默直截了当的指出,礼部散漫的风气必须改变,最重要的便是,务实,二宇。这二宇又有三层含义,一是,省议论”他说:“几年来我看见,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自为矛盾,这就是所谓的,政多纷更“而且又以废话空谈居多。而是,讲务实“一切口头汇报与书面极告,必须简单扼要、条理清晰;是非可否,你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犯罪,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要说,也比信口开河强。”

    这番话虽然谁都没指责,但让众人羞得满脸通红,他们大都是翰林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夸夸清谈,还有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显然正是沈默抨击的对象。

    沈默不理会他们的尴尬,接着道:“还有一层,就是,不施延,。几年来我看到,上面凡有文件下来,官员都会签一个,照办“然后就往下传,下面再签个,照办,接着传达,到没法再往下传了,就丢在一边,成了空文。什么,照办,?哪个还来理会!一年里文件不知道有几麻袋,办没办,天知道!各级官吏例是安逸了,可国家的政事也彻底耽误了。”说着目光坚定的下今道:“凡我属下,大小事务,接到上峰命令后,都必须尽快回复。部里将设立登记簿,每一件事情,都要办的时候登记,办完后注销。超过期限的,要按违反制度论罪。这将作为评价官员优劣的重要像据。”

    一番夹枪带棒的训示,让几位要员心惊胆颤,暗道以前的印象不对啊“以他们过去和沈默接触,以及所见所闻,都认为这沈部堂是个好说话的官油子。他起先在前厅的讲话,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谁知那竟都是假象,真到了他当家做主,竟关起门来唱黑脸了。

    几人不禁暗暗叫苦不迭,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这正是沈默要的效果。对待下屑,过宽了则会不逊,过严了又会怨恨,关键要掌握好度,做到宽严相济。对于间接下级,或官位较低的属下来说,相差悬殊的地位,本身就让他们不敢造次。加之平时接触的少,容易确立的是权威,不容易确立的是感情,所以他尽量展示自己的仁厚。

    而在座的都是他的直役下属,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常工作和和人腰触都很多,容易确立的是感情,不容易确立的是权威;所以必须给他们个下马威,日后再慢慢展示自己的仁厚不迟。

    看到几人的坐姿明显生改变,沈默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他知道目的基本达到,便换个缓和的声音道:“说一下近期的主要事务吧。”

    “哦……”是。”殷士瞻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个条陈道:“这是本部到昨天为止,一切未交割的事体,请大人审阅。”

    “殷大人有心了。”沈默给他一个微笑,竟让殷士瞻感到浑身一松,才不那么紧张了。心说这沈大人真是官威十足,了不得啊了不得“。王启明见讨了个没趣,只好把那铜镜收在怀里,小声嘟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轿子穿过繁华的棋盘天街,往东江米巷行去。王启明热情依旧,不厌其烦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卯时三刻必须进门,可不能耽误了时辰。“轿夫们虽然也烦他,但谁也担不起误时的责任,便比平时加快了脚步,谁知刚到了江米巷街口,就看到有人把礼部衙门给围了。

    王启明这些天在沈府蹲守,一看那些人就直犯滴咕道:“到底是时辰不好,撞着这么些丧门星了。”原来这些人,正是把沈默堵在家里的那一群。他们也确实被忽悠去了户部,可大明六部衙门离着都不远,礼部这边一准备,户部就知道了……”正愁着没法打这些爷呢,便起了坏点子,对他们说今天是礼部尚书上任的日子,你们赶紧过去,那边大喜的日子,肯定好说话。

    这些人果然闻言放腿就跑,到了东江米巷时,礼部的人还正准备乐队和仪仗呢,猝不及防,就被他们围了个正着。

    偏着礼部侍郎殷士瞻又是个没主意的,有心叫差役把他们撵走,又怕把事情闹大了,给部堂大人惹麻烦,可任在这人堵在这儿,眼看着一场仪式要被搅黄了,直在那里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当看到沈默的轿子到了,他竟感到一阵放松,心说终于来了当家的……”

    沈默也看到那些宗室,不免暗叹一声,看来人家又把球踢回来了。既然赶上了,躲是躲不过了,这也算对自己这个礼都尚书的初考了,万不能怯场。

    想到此,沈默定定神,沉声道:“落轿。”

    那边也现了这顶绿呢官轿,宗室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是尚书大人的坐轿。于是呼啦一声从衙门口围了过来。

    护卫们赶紧上前一步、排成一线,挡在大人身前。

    “我们要见尚书大人““请沈部堂出来说话。”宗室们嚷嚎起来。

    轿窜缓缓掀开,沈默弯腰下了轿,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我就是沈默,诸位有何事体?”

    “沈大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祖上的规矩不能坏…”“,朝廷要逼死我们吗?”众宗室七嘴八舌,十分嘈杂,又没法听清。

    沈默抬起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捉高嗓门道:“众位请先心平气和,再派个代表出来,跟本官把话说清楚。”顿一顿道:“这样吵吵嚷嚷,根本没法对话。”

    宗室们又吵吵嚷嚷一阵,好半天才推举出六个深负众望之人,走出人群和官府交涉。

    沈默的目光却转向街口,便见大队的官兵涌过来,原来这会儿功夫,巡城御史带了兵马司的金吾卫,前来救驾了。

    “部衙门前乃朝廷禁地!“一匹骏马小跑而来,上面坐着个大嗓门的传今兵:“尔等速速散去,否则体怪王法无情!”

    看到大队的官差,手持根棒铁链包抄而来,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重又骚动起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惯怒。虽是天潢贵胄,不像小老百姓那样惧怕官府,但终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真要给抓进狱神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于是群情激奋,当即就有人鬼哭狼嚎起来。

    官兵们知道这种时候,要想镇住场面,关键是下马威得狠,于是二话不说,一阵乱棍下去,当即把那些出头鸟打得羽毛乱飞。别看宗室们平素耀武扬威,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但真到了这种考验悍勇的时候,还真不如干力气活的穷苦百姓,至少人家还能抵挡[(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五章多事之秋

    午门内,文渊阁。

    说起来,这还是内阁迁回原址后,沈默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有些尴尬的事实,似乎也正说明了,自从嘉靖皇帝驾崩后,他有些边缘化的地位--既是徐阶的学生,又是高拱的朋友,如此尴尬的身份,并不能使他左右逢源。这就像婆婆与媳妇不和,当儿子和丈夫的,往往夹在中间难以自处,结果两头都生分了。

    胡思乱想间,到了文渊阁门口,沈默定定神,迈步走了进去。因为有张居正领着,守门的禁军没有盘问,就放他进去了。

    进去后,便见院中的几株大槐树,被连日的西风吹光了枝头,树干嶙峋、树枝虬结,看上去沧桑而古拙;铺满石子的地上面,却不见一片落叶,更没有一丝灰尘,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

    然而此刻庭院内并不安静,一阵阵愤怒的声音,从正厅中传出。看到沈默询问的目光,张居正小声道:“每天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说着伸手相请道:“咱们先去老师房里等着吧。”稔熟的仿佛此间主人,在招呼沈默这个客人。

    隐隐听到是高拱在怒吼,沈默点点头,便跟他到了东厢第一间,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有个司直郎在打扫,看见他俩进来,忙躬身施礼。

    张居正轻声道:“你忙你的,我和沈部堂在这里等元辅。”指了指那排黄梨木的椅子,道:“江南兄,坐这儿吧。”

    沈默稍一推让,便在他左边坐下。

    那司直郎悄然退下,把空间留给二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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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还是很肃静的,虽然隐约有争吵声传来,但更显出首辅值房中的安静。过于安静的气氛,让人未免有些尴尬。张居正率先打破沉默道:“尚书大人履新以来,感觉还不错吧?”

    “要不咱俩换换?”沈默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

    “那敢情好。”张居正道:“江南不会不知道,你那边虽然麻烦点,但却是一时,根子还在我这边,陈年痼疾入膏肓啊”说着呵呵一笑道:“不过说真的,你能把那帮宗室,给哄得到现在没闹事,全京城的官员都佩服极了。”

    “给我戴高帽也没用,礼部这边,能做的已经到极限了。”沈默这才转过头来,看看他道:“礼部只能讲道理,关键还得看你户部怎么办?”谁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光靠耍嘴皮子摆道理,就能打发了那些宗室。

    这时,那司直郎端着茶进来,沈默压低声音道:“削减开支是好事儿,但户部也得做好善后啊。”他已经知道,正是在张居正的大力推动下,两个条例才得以试行,但自从宗室开始闹事,户部就偃旗息鼓,这让礼部上下十分的不满。

    “江南兄息怒,我给你赔罪了。”张居正先是沉默,待那司直郎一退下,便抱拳朝沈默苦笑道:“其实方案两个月前就报上去了,但内阁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正事儿却全都耽误了。”

    “莫非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沈默眉头一皱道。

    “不错,正是《奏请清查匿亩疏》,”张居正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恕我直言,时机并不成熟。”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能捅这个马蜂窝。”

    “我何尝不知……”张居正喟叹一声道:“削减禄给,只动了宗室的利益,清查匿亩,却是打马骡子惊了……”说着声音低微很多道:“我也不瞒你,以政府的现状,我压根没指望它能通过,在我看来,十年后才是它推行天下的时候。”

    “十年都是乐观的。”沈默望着门外,轻声道:“这天下之病,太重,急不得啊,太岳兄。”

    “江南,如果连你也这样认为,那大明就真的没希望了。”张居正神情一黯,旋即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外冷内热的真君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就是不说罢了。”

    “时机不到,说多错多,做多错多。”沈默心中一暖,轻叹一声道:“心再急也只能忍着。”说着目光柔和的看看张居正道:“既然知道通不过,你为何要提出呢?”

    张居正低声道:“一来混个眼熟,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样才能找到支持者,将来推出的时候,希望就大一些。二来,这个方案,其实对那些王公冲击最大,他们看到朝廷的办法,一个比一个严厉,大有引火上身之意,反而会觉着两个《条例》不那么碍眼了……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趁他们的意,否了这个提案,他们也不会再阻拦《条例》正式施行了。”

    “呵呵,朝三暮四,我看行……”沈默点头笑道。

    “可哪怕只是虚晃一枪,内阁的分歧都很大,拿出来议了三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到现在也没个真章。”张居正再叹一声道:“这次江南,要帮我一起说服老师啊。”

    “来了……”沈默低低说一声,便站起身来。

    张居正也赶紧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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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两个学生一起行礼道。

    “你们来了。”徐阶面色疲惫的走进来,但看到两个学生,还是笑了笑,道:“随便坐。”便在老仆人的搀扶下,缓缓靠坐在大案后。

    老仆人又端上个瓷盅,徐阶笑笑道:“这是参汤,年轻人火力壮,就不让你们了。”

    “老师慢用。”两人在下首坐了,安静的等徐阶慢慢把汤喝下去。

    让人把瓷盅端下去,徐阶拿起口布擦擦嘴,笑道:“为了河工的事情,多议了一会儿。”

    沈默两人这才知道,方才阁老们,是为什么吵吵……黄河年年泛滥,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今年年初,内阁批准工部,用潘季驯的方法,修复黄河故道。但还未开工,另一位水利专家朱衡,被调回北京了,他提出了相反意见--认为要绝黄河水患,必开新河,仅修复故道是无用的。

    虽然潘季驯的方案,已是箭在弦上,但他比起屡次总理河道的朱衡来,只能算是个后背,所以前辈一发话,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潘季驯当然不服,他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据理力争,两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有理,让徐阶委实难以决断。

    僵持一段时间后,还是高拱说话了,组个专家团,去现场看看呗。于是这年二月,命工科给事中何起鸣,率二十余名河道专家往勘河工,并据实奏报朝廷。三月三十日,何起鸣自沛县回京奏报:‘黄河故道难复,开新河费省,且可杜绝后患,宜用朱衡开新河之议。同时兼采潘季驯之言,不舍弃旧河。’倒也给潘季驯留了面子。

    这就算是给出结论了,于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下诏开新河而潘季驯则仍然坚持修复黄河故道,廷臣亦多以为然。自此朱衡与潘季驯产生矛盾,后者断言:‘雨季一到,黄河决口。’为朱衡恨之。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连淹了好几个府,灾民无数。果然应验了潘季驯所言。言官纷纷疏劾朱衡,以为新河必不可成,朱衡意气误国要求给予处分

    迫于压力,朱衡也自请辞职。徐阶是很器重这位能员的,当然不会答应,利用自己影响力,帮他压住了言官的议论。并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任朱衡与潘季驯再作勘查,务图上策,以救灾民。

    两人到任后,全力指挥把决口堵塞,暂时止住了洪水,但雨季才刚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在经过勘查后,潘季驯大胆提议,把河道收窄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治河的常识,都是扩宽河道才有利于排水,哪有嫌河道宽的?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衡不同意,潘季驯便对他说,自己通过观察发现--黄河之所以连年泛滥,是因为水中泥沙含量太大,进入平原地区后,水流放缓,泥沙沉积下来,结果河道逐年升高,变成了岸上河。为了防洪,只能把河堤也越修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

    这一点,只要是在现场的,就深有体会,不用他讲,朱衡也明白。但潘季驯的重点在后头--他说,现在时间太紧,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去筑堤了,要防洪的话,只有把淤积的河道通开了,只要河道降低了,不比筑堤还管用吗?

    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这道理朱衡还是明白的。但关口是,怎么除沙呢?用人来挖,那难度可比筑堤大多了,朱衡苦思冥想,终于醒悟,潘季驯要收紧河道,正是为了加大水的冲力,便可把河底的泥沙冲走,达到降低河道的目的。

    道理虽然明白了,但朱衡还是不敢拍板,他对两岸的大堤,实在没信心……只要想想,原先工部是谁的天下,就知道朱大人为何会这样了。

    潘季驯说这法子不伤堤岸的,你只管拍板就是,出了事我负责

    朱衡说你负得起吗?便亲自将大堤两岸仔细勘查一遍,反复推敲过后,这才同意了潘季驯的方案--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这段黄河非但没有决堤,河道也果然降低了数尺。除此之外,潘季驯还发明了一种叫滚水坝的泄洪设施……他事先选择了几个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加上朱衡丰富的经验,为他查缺补漏,统筹安排,结果这年的黄河没有再泛滥,安安稳稳捱到了枯水季。

    于是潘季驯的名声鹊起,大有超过朱衡的趋势。而朱衡的声誉,则进一步下跌,尤其是采用了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之后,朝野上下都认为,潘季驯是对的,朱衡坚持开新河,是错误的。

    九月二十三日,工科都给事中王元春等又上疏劾朱衡,并要求罢免朱衡。是时,当初支持朱衡的何起鸣,也改变自己的看法,以为故道可开,新河不可取。一时间,朱衡处境很不好过,让一直保护他的徐阶大为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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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让徐阶恼火的是,想要冷处理都不行,因为有个高拱死死揪着不放,说自己偏袒门下,有失公允,非要把朱衡拉下马不成。其实是因为朱衡曾经数次让高肃卿下不来台,高拱这人,睚眦必报,眼下看到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徐阶当然不答应,因为朱衡的才干清廉,都是朝野闻名的,徐阶也将其视为骨干栋梁,岂能自毁长城?于是不顾体面,和高拱据理力争,但上海人哪有河南人嗓门大?何况人家还是两个河南人,郭朴和高拱向来同声相和,而李春芳呢,虽然对他执弟子礼,可从来不帮忙吵架,顶多不痛不痒的劝几句,一点用都没有。

    如此吵一早晨下来,徐阁老早已是筋疲力尽,坐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看着自己两个学生,意味深长道:“叔大拙言,为师老矣你们得早点担起责任了。”

    两人不知老师具体所指,只能道:“老师松柏长青,精神旺健,大明的江山,全靠老师照应呢。”

    徐阶有些消沉道:“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我这代人是不行了,还得看你们年轻人啊……”说着打起精神,笑道:“大清早不说这些扫兴的,叔大拙言,你们联袂而来,是为了那些宗室勋贵吧?”

    两人点头,沈默轻声道:“老师,学生尽量安抚那些人,可若是一拖再拖,越到年底,就越容易出事。”

    “礼部和户部会商了几次,也没商量出个丁卯,”张居正道:“其实关口还在于,朝廷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却又想把钱粮省下来。这就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了,确实不好办。”

    “但现在不需马跑得,也不是不给它们吃草。”徐阶缓缓道:“只不过少给点草料嘛,马变不成老虎,不会吃人的。多想想,总有办法的。”

    “说起吃草来。”张居正道:“我在农村赈灾时,看到过这样一件事情……由于那年春脖子短,草迟迟没有发芽,过了节气了,还只能用隔年的干草喂牛。牛不爱吃干草,吃得很少,眼见着要掉膘。养牛的人家只用了个简单的办法,就让牛重新爱吃草了。老师、江南,你们可知是什么办法?”

    徐阶和沈默是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哪知道这个?都摇摇头,饶有兴趣的听他给出答案:“就是喂牛的时候,不把草直接放在食槽里,而是放在牛圈的棚子上,让牛伸着脖子才能吃到,结果牛就吃草积极了,吃得也更香了。”

    “这是什么道理?”徐阶不由笑道。

    沈默轻声道:“太岳的意思应该是,在因为种种原因,必须要缩减待遇时,一味的劝说怀柔,其实用处不大。可以人为增加些难度,让他们付出的努力更多一些,使得这份获得更有挑战性。这样的话,即使是削减后的待遇,也能让他们满足了。”

    “有道理,”徐阶细细一想,还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但再一想,不由笑骂道:“你们两个一哼一哈,合着伙想让我答应那个。”

    两人连忙笑道:“学生不敢。”

    “不敢也干了。”徐阶看着他们,心情好了很多。

    见老师脸上露出笑,两人心说成了,谁知徐阶笑完了,却摇头道:“我不答应。”

    两人愣住了,张居正更是急道:“老师,您……”

    “把你奏本拿回去。”徐阶从桌上厚厚一摞奏本中抽出一份,正是张居正的《奏请清查匿亩疏》,有些严厉道:“收好了,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外传。”

    张居正怅然若失的接过来,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徐阶的声音响起:“宗室的事情,你们不要太过担心,他们闹不起来,还是把精力,先放在别处吧。”

    两人虽然都点头表示明白,但张居正明显还没缓过劲儿来,倒是沈默从袖中掏出两本奏疏,呈给徐阶道:“这是礼部拟定的,请老师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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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可不是俺故意耍流氓,是因为昨天晚上,突然接到通知,说今天有电台会对俺进行访问,让俺准备准备,你们知道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和尚,当时俺就紧张了,结果准备了半天,又说搞错了,是明天,哦,预告一下吧,明天中午1点,上海故事广播,有对和尚的采访,有兴趣和有条件的,可以听听哦。[(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五章多事之秋

    看完了两道《仪注》,徐阶久久不语。

    沈默知道他为难了,遂轻声道:“老师,学生不是为了给您出难题,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徐阶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却道:“但这个难题,还是得内阁来解啊。”

    “老师不必费心,”沈默低声道:“学生以为,此事应该恭请圣裁。”

    “圣裁?”徐阶轻咦一声,虽然隆庆是个甩手掌柜,但跟其切身相关的事情,还是会拿主意的。“你认为,皇上会如何决断?”

    “从简。”沈默自信道:“眼见耳听,学生认为,当今是位简穆之君,崇尚的是清静无为、悠然而治,在俭朴上也有汉文遗风,看到这两份仪注后,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劳民伤财,恩出于上,总比我们做臣子出头做好人强。”

    徐阶听得连连点头,赞道:“拙言这是老成之言,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完全领会了沈默的言外之意。隆庆是个出奇倦怠的皇帝,只要把经筵的繁琐冗长摆在他的面前——每年举行春秋两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讲三次,逢二进讲,称为大经筵;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每次经筵时,皇帝须于卯时三刻从乾清宫起驾,一路鸣鞭,至左顺门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与百官共演一系列繁杂的仪式后,由讲官展四书讲章讲书。

    而他们的隆庆皇帝,连最基本的早朝都不愿参加,又怎么可能再接受,这种额外的折磨呢?

    况且之所以后面还有个‘筵’字,是因为讲完书后,皇帝还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席——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官员可以吃,甚至他们的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甚至还可以拿餐具酒器。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了……也正因如此,其浪费程度和因此产生的贪污,都是超乎想象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帝哭哭穷,以隆庆皇帝的性格,从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这就是让皇帝做决定的好处,百官只能称赞皇帝节俭,不会有什么怨言,可要是大臣提出来,非得被人骂死不成。

    至于册封太子的典礼,则是不可避免的,徐阶也看出来了,隆庆现在就是个补偿心理,自己当年没享受的,非要让儿子享受到才行,所以在这方面有些偏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只要把花费讲明了,相信皇帝虽然发了狠,说要大加操办,但以皇帝的性格,还是会能省则省的。

    待把这些事情敲定,徐阶又对沈默和张居正道:“那个潘季驯,是你们向朝廷推荐的吧?”

    “是。”两人一头道。沈默是听了徐渭的话,在南京平定叛乱时,特意见了潘季驯一面,和他一谈之下,发现确实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便引荐给了朝廷。而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张居正已经从林润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见沈默推荐,便也上本附和。正是有了这两人的齐力推荐,潘季驯才得以脱颖而出,从一个南京国子监的闲人,一跃成为工部郎中、河道总督参议,得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

    “我希望你们,能跟他好好谈谈。”徐阶面带商量道:“朱镇山是个好官,这你们都知道,但现在他遇到**烦了,只有潘季驯能救他。”

    两人痛快的答应下来,都说回去就写信劝说。

    又说了几件要紧的事儿,时间已经不早了,沈默和张居正起身告辞,徐阶道:“拙言留一下,老夫有些话要对你说。”张居正便轻声对沈默说:“我在外面等你。”于是先行施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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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辅值房里,只剩下沈默和徐阶这对感情复杂的师生。

    徐阶端详着沈默道:“咱爷俩多久没单独坐坐了?”

    “快一年了吧。”沈默轻声道:“今年多事,先是学生下狱,后是先帝驾崩,老师现在又成了辅政元老,日理万机,想见一面却是难得很。”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抱怨,好像已经憋屈好久一般。

    “瞎说。”徐阶笑骂道:“为师就在这里,你想来谁敢阻拦?是你自己不愿来罢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受用的。相反,要是沈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徐阶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呢。“以后得改啊,老师年纪大了,虽然门生无数。但真正亲近的,只有你和太岳两个,你们要常过来,给为师解解闷,出出主意,省得老师让人欺负了。”

    “学生一定改。”沈默笑笑道。

    “当然要改,但不能光动嘴,”徐阶笑道:“下个月,你小师妹要定亲了,她哥哥都不在京城,就偏劳你这个当师兄的了……”

    “应当的。”沈默点头道:“就包在学生身上了。”所谓的‘小师妹”就是徐阶唯一的女儿,徐阶膝下四子,中年才得一女,对其甚是宠爱,甚至也给取了大号,叫徐璃。近年来世风大变,苏松一带的女流,已经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出闺房,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已是常事。这徐璃本在苏松长大,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所以沈默也是认识的。

    但为这事儿,有必要支走张居正,单独跟自己说吗?莫非是要暗示什么?沈默便小声问道:“不知哪家儿郎,有此等福气,能成为老师的东床快婿?”

    “那人你也认识,是原先内阁的司直郎,叫张四维。”徐阶淡淡道,说这话时,面上的笑容并不生动,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吧。

    “哦……”沈默心念电转,马上想到了杨博、晋商、日昇隆,不由暗暗道:“好一个釜底抽薪,这下绕过我,人家也达到目的了。”

    “你不要多想,”看到他表情有异,徐阶轻声道:“只是一门亲事而已,不需要你改变什么立场。”

    沈默点点头,心中却苦笑道:‘关键是别人都会改变,我一人不变有意义吗?’

    知道他不可能相信,徐阶也不再辩解,转而道:“知道为何让叔大先走吗?”

    见沈默摇头,徐阶便揭开谜底道:“他曾经跟我暗示过,也托徐璠跟我提过亲……想要娶徐璃为继室。”

    “哦……”沈默有些吃惊,他知道张居正已经鳏居三年了,也问过他,为何不给孩子再找个妈,每次他都笑而不语,原来是惦记上老徐的闺女了。不过也情有可原,徐璃生得窈窕婀娜,知书达理,更可贵的是性情爽利,巾帼不让须眉,对优秀男子的吸引力,绝对非同一般。

    “老夫也不知该如何跟叔大启齿,”徐阶目光复杂道:“不瞒你说,小女对叔大也是颇有好感,以叔大的才情人品,绝对一等一的良偶佳婿,老夫何尝不想玉成此事?但他们注定没这段姻缘,只能请拙言帮着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徐璃没这个福分。”

    “遵命……”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但我也只能先把这事儿,跟太岳说说,但老师最好还是亲自和他谈谈,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我知道了。”徐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倘若他有续娶之念,还是从原籍找的好……叔大聪明绝顶,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的。”

    “是。”沈默轻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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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渊阁出来,张居正果然等在那里,一见他出来,便笑道:“中午了,去上次后海那家吃饭吧?”

    “那地方太富贵了,我可消受不起。”沈默摇头道:“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好吧。”张居正便道:“前门附近有一家,也是不错的。”于是带着沈默,来到了前门外的‘酒仙阁”虽比不上后海那家的气派,但也是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装修的富丽堂皇……也许是出身贫寒的缘故,只有这样的酒楼,才符合张居正的审美。

    虽然同样出身贫寒,但沈默终究是二世为人,对物质上的东西,就看的很淡了。不过他性子随和,也没有异议,就跟着张居正进了酒楼。店家显然认识张居正,上来热情的招呼,恭敬的把两人请上二楼雅间。

    待上了茶,沈默让店家先不要起菜,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张居正笑道:“有啥事儿?还不能边吃边说?”

    “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沈默喝口茶,望着张居正道。

    张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道:“什么事……”

    “徐璃定亲了。”沈默轻声道:“是老师让我告诉你的。”

    张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过了片刻,又笑起来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却又无法自控的问道:“是谁这么好运?”

    沈默知道张居正心里乱了,轻声道:“徐阁老为她选定的夫婿是蒲州张四维。”

    “他配吗?”张居正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呵呵笑道:“想必是般配的……”说着使劲拍拍沈默道:“咱们今天中午,要好好为小师妹喝一个,祝贺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暗哑,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愤,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道:“配…得…佳…婿……”

    说完,抓起桌上的酒壶,给沈默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撒得到处都是。一搁下酒壶,便抓起酒杯,仰面喝干一盅,然后歪头喷了一地,骂道:“这叫什么酒,淡得出鸟小二,上最烈的酒”

    外面的小二早听见了,赶紧进来道:“这是您上次称赞过的梅酒,

    “一点味都没有,算什么美酒”张居正骂道:“换酒要烈的”

    小儿只好把桌上的酒壶撤了,换上最烈的衡水老白干。

    “这是老百姓的酒,得用碗喝。”张居正倒挺明白,自己拿个白碗,倒满了,朝沈默举一下道:“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来,咕嘟咕嘟的一碗酒,全都倒下肚,霎时就从脸红到脖子根,还在那直叫:“痛快,这才叫酒嘛”

    沈默本打算好好劝劝他呢,但看这样子,是不可能听进话去了,便吩咐起菜,不能让他光喝酒。

    人说,看一个人怎么喝酒,便能知道他的真性情,就见张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没有丝毫要倾诉的意思,就算喝到后来,醉眼迷蒙了,也只是呵呵的傻笑,并没有‘酒后吐真言’的意思。倒让准备听戏的沈默,心里好一个失望。

    一坛的三斤老白干,沈默只略略润了润唇,其余全下了张居正的肚子。最后,他朝沈默一呲牙道:“见笑了……”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真是……”沈默唯有摇头苦笑。他能看出来,张居正受得打击挺大的,但显然并不愿意和自己倾诉。这个时候,有个知己良朋在身边,也许他能好受很多,可仔细一想,张居正这人表面随和、却性情孤高,虽然有很多人巴结他、奉承他,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似乎没有几个……或者说,一个都没有。

    想想自己,还有徐渭、有诸大绶、有吴兑……这些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朋友,沈默觉着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把烂醉如泥的张居正送回家,他家里有三个儿子,敬修、嗣修、懋修,大的已经十七岁,赶紧和管家游七把父亲接过来,又对沈默深表感谢,请他前厅用茶。沈默说衙门还有事儿,便转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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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138看书网%书,便见王启明进来禀报道:“户部张侍郎来了。”

    沈默有些意外,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相见。

    张居正坐在那里喝茶,仪表整洁,神态如常,浑然看不出昨天曾烂醉如泥过。

    一看沈默进来,他起身抱拳,笑着道:“昨天失礼了,来向江南赔罪了。”

    沈默让人退下,笑道:“咱们谁跟谁,看着太岳兄恢复如常,欣喜令人啊。”

    “头还嗡嗡的痛呢。”张居正苦笑道:“癞蛤蟆垫床脚,死撑着呗。”

    “哈哈……”沈默笑道:“能开玩笑,我就不担心了。”顿一顿,道:“老师有话我要带给你,但昨天你那样子,显然听不进去。”

    张居正就是来问这事儿的,他觉着老师清楚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如果在沈默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就直接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老师说,徐璃并不是你的良配,太岳你要续弦,还是应该在原籍,找个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女子婚配,这样才不会误了你。”沈默轻声道。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许久沉默不语。

    沈默只好又劝道:“太岳莫要误解了老师的意蕴。以弟愚见,你若和师妹成亲,在可预见的将来,便无出头之日。这对你是何等不公?你胸中抱负远大,能接受的了吗?”老师提拔学生,虽然算不上天经地义,但也是人人默认的游戏规则了,但一旦张居正成了徐阶的女婿,徐阶就必须就避嫌了,不可能再加超擢……当然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徐阶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徐阶自己知道。

    张居正抬起头来,笑容平淡道:“江南不必担心,我把难过都留在昨天了。‘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老师的苦心我懂,不会受困于这些儿女私情的。”

    “那是最好……”沈默心说,如果是我,可没这么洒脱。

    “不说这些了。”张居正深吸口气道:“谈正事吧。”这本是他昨天想跟沈默说的,结果横生意外,只能今天谈了。

    “说吧。”沈默微微颔首,他知道张居正要谈什么。

    “我要推行币制改革”谈到正事上,张居正的脸上,已经见不到一点沮丧、失落,和儿女情长了。

    “这可是个大题目。”沈默不动声色道。

    “现在江西、广东,都在推行一条鞭法,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张居正一字一句道:“借着一条鞭法的东风,我准备把这事儿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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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这个电台访问,怎么说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算了,放下杂念,好好写字吧,提速提速……[(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