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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庙前街,原汇联号庙前店门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南狮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庆气氛。因此八月初八这天万众瞩目,原先汇联号和日异隆的各处门店前,都像这家店一样,挤满了心事重重的民众。

    吉时一到,店门前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皇家银行的股东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携手挑开了门额上的红绸,lu出一面蓝底金字的匾额。皇家银行上海庙前支行,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终于开门营业了。

    但股东和掌柜等店方人员,还未从新开张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人们便潮水般涌入了店中,冲向各个柜台,高举着手中的存折要求提现。

    到前面柜台要求兑付的,大都是五百两、八百两左右的存单,单张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好在上面已经预见到,一开门会有兑付潮,为了稳定人心,已经准备好了三百万两银子。所以在验证无误之后,店员将一箱箱簇新的官银打开,拿出整齐码放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如数兑付给储户。

    见前面的人兑付成功,储户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让一直在大厅中竭力安抚储户的股东和掌柜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又提起来了伙计来报,后院贵宾通道来了大储户,也要求兑付。

    那个人是带了五辆板车、十个脚夫,还有十几个保镖来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张银票,总数二十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都是事先有关照的,像这样不打招呼闯上门来,对银行来说就是大麻烦。

    负责贵宾业务的管事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贵客里面吃茶,歇歇脚,我这就立刻叫掌柜过来。“好说。”那人点点头,带着两个保镖,徐步走进了待客室中,气定神闲的喝起了茶。

    一接到报告,掌柜的觉得事有蹊跷,跟股东打个招呼,便赶到后面亲自接待,客气的抱拳道:“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钱,讨钱的钱!“那人似笑非笑道:“这位掌柜面生的紧。”

    “1小可原先在扬州分号,刚调过来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

    “请教贵姓?”

    “1小姓王,贱名本昌。”王掌柜道:“听说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钱先生点点头道:“二十万八千八百两,其中十张汇联票,七张日异票,请王掌柜验过。”

    “不急不急。”王掌柜给钱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钱先生请尝尝。”

    “着急见钱,喝不出味。”钱先生却不领情。

    “这个么”王掌柜也是见惯风雨的,依旧笑吟吟道:“二十万多现银,就是一万两千多斤,大元宝四千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见钱先生从怀中掏出烟,他赶紧殷勤的帮他点着道:“敝号虽然更名为皇家银行,但宗旨不会变,服务也只能更上一层。做生意1

    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这么多现银既携带不便,又不安全,还是由敝号代为保管。不晓得钱先生提这笔巨款要啥用场,但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钱的吸一口烟,淡淡道:“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况且银行也好、票号也罢,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保管钱财的地方,岂能管得着人家储户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饶一句舌,就是给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讪讪笑道:“怎么安排这笔银子是您的自由,只是这数目着实不小,按惯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号才行。”

    “我倒想提前通知,你们开门么?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当天大额提现吧?”钱先生拉下脸来:“我今天就着急用钱,否则耽误了买卖,只能请贵号赔偿了。”

    “既然钱先生有急用“开业第一天,王掌柜实在不想触霉头,只好忍着肉痛,故作痛快道:“敝号就破回例!”便马上关照验票开库付银。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皇家银行的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银之外,银子的式样还有很多,而且二十万两是个可怕的数目,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必须大小拼凑,还要算成sè,颇为费事。

    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一边还议论纷纷:“有钱人的消息灵通,莫非日异隆和汇联号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现?”这世道,还是现金为王啊”使前面大厅中刚平复下来的兑付潮,又一次高涨起来。

    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终于撑到了五声钟响,票号打烊的时候,不消吩咐,柜员们立即落下窗户,不再营业。拥挤的人群在厅中逗留许久,才怏怏而去。

    待外人走净了,伙计上了排门。该是下班吃饭的时间,但都坐在那里挪不动屁股,一个个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他们都是从业多年的老钱庄了,像今天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形,还是头一次见。说真的,都被吓到了。

    王掌柜也一脸yin郁,向几个重要的手下招呼一声,到后面楼上的会议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事儿!”他狠狠抽一口烟,问管库的手下道:“现银还有多少?”

    “九十万多一点”管库小声答道。

    “只有九十万?”尽管王掌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是被报上来的数字震懵了:“一天时间,就兑出去二百多万两?”

    “那个姓钱的带了个坏头,许多有钱人纷纷跟风你三万我五万,都只要现银不要票子。”贵宾柜台的总管接话道:“要不是我让伙计尽量拖延时间,又撤了两个柜台,咱们早就见了难看。”

    “…”王掌柜郁闷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于是账房总管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支行在总库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贷款,以及各种有价证券、在途款项,总共价值一千六百多万两。应解的只算储户的存款有六百多万两左右,至于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至少还得三百万两,才能稳住人心。”账房总管给出专业估计道:“撑过去了,现银自然回流,我们皇家银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来。

    “我不关心大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这家店撑过去。”王掌柜狠狠掐灭烟头红着眼对众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连夜去各处求援。他们有多少现银,我统统贴水兑下来。告诉他们今日急难相扶,来日定当厚报!”

    所谓“化们”是指晋商在上海所设的当铺、盐号和商行。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除了自己人,谁还会趟这趟浑水?

    四个管事的领命而出连夜奔走之后,拂晓才回来复命。带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原来上海城内的另外九家支行也发生了抢兑,那些店里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处筹集现银。僧多粥少、你争我抢之下庙前分行能够筹到的现银,不过**十万两。

    王掌柜也刚从分行回来,仗着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夺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万两现银因为汇联号上海总库被皇帝洗劫一空,亏空只能靠晋商自己补上。尽管张四维采取发行新股的方式筹集资金晋商们还是不情不愿。弄得张四维又是带头出资,又是威逼利you,最后才认购了两千多万两发行数目的一半还不到。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庙前支行,其余九大支行没有一家能足额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

    “这下应该够了。”王掌故还是那个态度,管不了别人,能自扫门前雪就烧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们就能ting过去!”看看表,离着开店还有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觉,养养精神好应付辣手的局面。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王掌柜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么噩梦,浑身直冒冷汗时,被人给摇醒了。

    来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见他气急败坏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

    “你说啥?”王掌柜还mi糊着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排门还没有卸,储户们已经在排长龙了。”管事的禀报道。

    王掌柜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chuáng,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店员们都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挂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样难受,但谁也不敢提议提前开门,因为大家很清楚,早营业一分钟,可能就意味着上万两现银流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必须要节省每一笔现银。

    但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报时的钟声惊醒了发呆的众人,王掌柜跺跺脚,咬牙道:“开门!”

    一个伙计刚将排门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其他人赶紧高叫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把他抢救出来。

    场面一开始,就混乱不堪。好在上海知府衙门的巡捕及时赶到,威吓之下,总算稳住局面。

    率领巡捕的张捕头,穿着锃亮的大皮靴,哐哐地走进店内,操着一嘴山东话道:“谁是掌柜的?”

    “是我!”王掌柜连忙凑过去递烟。

    张捕头接过烟来,没有抽,夹在耳朵上道:“你这掌柜的,别给东家惹麻烦。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张大人,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王掌柜看到张捕头的xiong牌,一脸堆笑道:“不会让兄弟们白受累的。”

    见他还蛮上道,张捕头点点头,便扯起嗓子道:“都他娘的别急,银子有的是,一个一个来!“总算将储户排好长龙,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几丈。

    有了官府坐镇,顾客又安静了些,加之柜员们都预先受过嘱咐,动作尽量放慢些。许多储户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十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但到了近午时分,后院贵宾柜台,十几个大户联袂而来,异口同声说要提款,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存折。加起来总额超过三百万两!

    王掌柜当时就汗如浆下,好在这时节上海还很燥热,总算能遮掩过去。他擦擦汗,强颜欢笑道:“诸位都是本行的贵客,何苦要提现呢,若有用处,还是由本行出具银票吧,可以免除手续费!”

    众人却不依道:“我们只要现银!”

    “不知诸位提这么多钱,要派什么用场?”

    “藏在家里踏实,行不?”众大户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存折背后可是写着“随兑随取,的!”“就是,满上海滩的大户都看着我们呢,你可别想赖账!“这话说的”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我们日升隆啥时候赖账过?”一着急,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说出来了。!。[(m)無彈窗閱讀]

    第九一五章  崩溃  (中)

    -

    是日清晨,前园茶馆。

    四人组总是茶馆开张的第一拨客人,周老头上了年纪、没有觉,另外三人也习惯了来茶馆吃过早茶再各自上班。

    桌上摆着笼包、chun卷、云吞、蒸饺以及二米粥,更少不了上好的铁观音。四人一凑份子,早茶便格外丰盛。一边吃着美味的早点,一边和好友闲聊,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今早晨,成了马六爷和侯掌柜的专场,因为他两人亲历了昨日的挤兑风cháo,故而有许多新鲜趣事可以分享。

    不过别人的事情只是笑谈,朋友们还是关心他俩的情况。

    马六爷出手豪爽,没有什么隔夜财,在银行百八十两的存款,昨儿个一股脑提回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侯掌柜却是个守财奴,这些年靠倒卖绸布发了大财,旁人估计他得有个几千两的家底。之所以说估计,是因为昨日亮家底的时候,他一下就退缩了,竟只陪着马六爷提了钱,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提。

    “感情你白排了三天队?”周老头瞪大眼道。

    “财不lù白啊老哥。”在知根知底的老友面前,侯掌柜说了实话:“我看见那些小阿飞在街面上转悠,他们不敢抢票号的银子,只盯着取钱的客户。哪家小mén小户的敢取千八百两的银子,保准当晚就被他们光顾。”说着叹口气道:“左思右想,我还是存在钱庄能睡个安稳觉。”

    “我看,这就是钱庄的yin谋。”陈官人喝口茶道:“他们要得就是储户这份担心,好稳住局面,要是哪家因此被盗了,正是他们的活广告,自然乐见其成。”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太yin险了”侯掌柜骂一声,又有些庆幸道:“不过看这样子,皇家银行是ting过去了。”说着探询似的望着陈官人道:“那么证jiāo所的股价,应该能恢复了吧?”从汇联号被查封,到发生挤兑风cháo,在上海证jiāo所上市jiāo易的五百七十支股票的价格,已经只有危机爆发前的一半,包括侯掌柜在内,许多人赔得吐血,自然企盼着能尽快回本。

    “金融不分家,肯定会有反弹的。”陈官人沉yín道:“但是能反弹多少,不好说。”

    “反正一定是有得赚喽。”侯掌柜信心满满道:“我回头就去钱庄,把家底全都转账到证jiāo所,这回一定要把损失博回来。”

    “老侯,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啊。”马六爷好心的提醒道:“你以往都是捧着卵子过河,怎么最近愈发像赌徒了。”

    “不然怎么办?”侯掌柜叹口气,食不下咽道:“这世道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万历八年,我还有两万两的身家,这几年是连年缩水,现在只有原先的倒八成,我要是再不博一下,靠什么养老啊。”倒八成的意思,就是两成。

    “还是谨慎些好。”马六爷夹起个蒸饺,送入口中,含糊道:“报上说,股市是世道的晴雨表,世道好股市就好,世道差,股市就好不了。”

    “……”侯掌柜不愿听这话,转个话题道:“说起报纸来,今个儿的报纸怎么还没送到?”他们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早晨由报童直送茶馆,今天却是晚了些。

    话音未落,一个背着硕大油布袋的报童跑了进来。

    “猴娃,你是不是又偷懒了?”马六爷笑骂道。

    “真没有。”猴娃呲牙道:“有惊天新闻,报社都重新排版,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什么惊天新闻?”现在听到这样的字眼,众人就tui肚子打转。

    “诸位大爷自己看,俺还得去下家。”猴娃把报纸往马六爷怀里一戳,撒tui便跑出去。

    “臭小子,有吊靴鬼在后面撵啊”马六爷骂一声,把两份报纸分给边上人,自己展开一份,念那头版的大标题道:“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再念稍小些的副标题道:“汇联号上海金库洗劫一空,谁来为储户损失负责?”

    侯掌柜的脸sè霎时惨白,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边上人终于忍不住去碰碰他,只听他怪叫一声:“苍天啊……”便一个倒栽葱,仰面往地上摔去。

    好在马六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但他面前一碗茶,却被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店里所有人大吃一惊了。

    众人见侯掌柜已然晕厥,忙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灌茶水,他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悠悠转醒过。显然这股火积郁在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好了。”周老汉松口气道:“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陈官人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贵,来一碗老鳖汤”

    “多谢,不用了。”陈掌柜虚弱的流泪道:“我吃不起老鳖汤。”说着硬撑着要起来。

    “快别动,”众人连忙按住他道:“你还虚着哩。”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脱众人,跌跌撞撞往外走,喃喃道:“回家……”

    “回家干啥?”

    “拿票子去兑现银……”丢下最后一句话,陈掌柜便消失在mén口。

    众人面面相觑,马六爷霍然起身道:“我去给他排队”

    “我去找找陈捕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陈官人也起身。

    周老汉想来想去道:“我跟着他,别出什么意外……”说完三人也急匆匆的离开茶馆,早茶钱自然先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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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还是晚了,皇家银行的mén店早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爆。还没九点银行开mén的时间,人们已经从外面硬打开排mén,冲到大厅中。

    柜员们只好提前上岗,这次无论他们说得天huāluàn坠,人们也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提现、提现、提现

    后院贵宾专柜也是一样的情形,愤怒的大户们纷纷亲自前来质问,为何昨日不说明情况,却拿什么资金充足的鬼话哄骗他们

    王本昌是有口莫辩,面对着一张张要求立即兑付的巨额银票,他当场给众人下跪,请求宽限时日。大户们命他拿出现金账册,见账上只有一百五十万挂零的银子,根本不够他们兑现的,何况还有前面为数众多的散户。于是众人商量着把大头分了,然后火速赶往别家,看看哪里还有银子,立马抢兑出来。

    满城风cháo顿起,这次比昨天来挤兑的多得多,皇家银行十大支行,个个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皇家银行如果一倒,局面不堪设想,所以上海府衙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在官府的强力干预下,皇家银行暂时勉强维持住了,可上海城内多达几十家,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票号,全都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

    大户们见在上海提不到钱,立刻乘坐快捷的jiāo通工具,前往异地提现。本来上海发生挤兑的消息,就已经传到各地,已是人心惶惶,现在见上海的富商缙绅蜂拥而来,二话不说直奔银行,当地的民众和大户立刻坐不住了,马上一窝蜂要求兑现。

    八月十三号,苏州发生挤兑,票号坚持了半天,就上排mén停止营业,唯恐被愤怒的储户抓住杀掉,大掌柜和掌柜的逃之夭夭。

    八月十四号,南京发生挤兑。

    八月十五中秋节,无锡挤兑……

    紧接着,八月十七,扬州、杭州挤兑。

    八月十九,福州、济南、郑州、太原挤兑。

    八月二十,武昌、长沙、南昌挤兑,

    八月二十二,北京、广州、西安、香港、澳mén、挤兑……

    短短十天之内,张四维最担心的全国范围挤兑发生了,皇家银行各地金库纷纷告罄,陆续上排mén停业。受恐慌影响,上海和广州两大证券市场,十天之内市值蒸发了七成,昔日为市民创造无尽财富的股票,全都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ji肋。

    因为多年积累的血汗钱一朝不保,而陷入疯狂的人群,将仇恨的矛头对准了各地的皇家银行,他们冲击店面,扣押店员,继而发生大规模打砸抢。一无所有的民众已经陷入疯狂,谁也不敢火上浇油,官府只能尽力安抚,保证他们的财产不会有事,同时一面向皇家银行的各分支行施压,一面上奏朝廷,要求严办上海金库被盗案,立即拿出救市方案。

    北京的万历皇帝终于从发财梦中被惊醒,望着跪在御阶下的张四维,他面sè厌烦道:“你不是信誓旦旦,吞并汇联号,一定没有问题么?”

    “微臣是这样说过。”数日之间,张四维苍老许多,身子都佝偻了:“可汇联号金库被盗,改变了一切。对于银行票号来说,最重要的是信心,当客户知道他们的资金并不安全时,如何还能对皇家银行有信心”

    “如果让朕查出来是谁泄密,”这话让万历感到脸红,为了掩盖心虚,他恨恨道:“一定将其碎尸万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发生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张四维叹气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意义了,请皇上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救一救皇家银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万历撇撇嘴,他虽然感觉银行破产的后果一定很严重,但不知其所以然,因此还存在任它洪水滔天,我只悠然自得的想法。

    “自从汇联号和日昇隆成立至今三十年,银票已经成为我大明的主要货币,百姓将其理所当然的视为财富,储蓄、huā销,投资,才有了如今的huāhuā世界。如果承兑银票的皇家银行倒闭,那民众手中的银票就变得一文不值,紧接着股票市场也会跳水,无数人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许多工厂商号面临倒闭,城市中将出现数量可怕的破产失业者。”

    张四维显然已经通过专家,评估过银行倒闭的后果了,只听他声音颤抖道:“更可怕的是,数量庞大的城市居民,是不种粮食的。市民要靠银钱去购买农村的粮食,一旦他们手里的银票变成废纸,就要大片饿死人,如果这时有人一煽动,就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叛”咽一口唾沫,他涩声道:“退一万步说,东南乃是大明财赋之地,若是陷入危机,朝廷就要面临财税断绝的危险”

    “那,那该如何是好?”万历终于变了脸sè,当皇帝的最害怕的就是百姓造反、财税枯竭、因为这会导致他的江山不稳。

    “救市”张四维深吸口气,定定望着皇帝道:“第一,以上谕禁止官府向皇家银行提取现银,一切往来收支,包括百姓完税,都必须由银票来支付。第二,由皇上找回那五千万两,严惩责任人,并宣布皇家银行的金库神圣不可侵犯。第三,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兑换,但鉴于目前市场húnluàn,周转不灵,故而百两以下银票照付,一百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期限暂定半年……相信半年之后,恐慌就能消除了。”

    这一系列招数,显然是经过高手深思熟虑的,如果照此救市,相信会很有效果。

    但是万历皇帝不可能全盘接受,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张四维这是将晋商的危机,转嫁到自己头上。什么叫‘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jiāo换’?要是半年后,危机没有好转,百姓岂不是要拿着银票朝自己要钱?

    想到这,他不禁用刻薄的语气质问道:“那你们呢?你们晋商该干什么?一边纸醉金mí,一边看朕的朝廷成了你们的替罪羊么?”

    “皇上的意思是……”张四维心底一阵chou搐。

    “你们的生意,用得着朕说什么?”万历冷笑道:“张先生自作处置吧。”

    “何为自作处置?”张四维吓得四蹄发颤,声音都抖动道:“请皇上明示。”他以为万历是劝自己自裁以谢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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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下一章,我写,但有没有不知道,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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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一五章  崩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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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却会错意了,杀了他,谁给万历皇帝收拾残局呢?

    “让你们的股东自己,把财产目录、公si亏欠帐目开出来,jiāo户部作价变卖,”万历语带嘲讽的笑笑道:“当然,这不是治你们的罪,而是由‘带头示范’的名义,带头以自家金银细软田产,向皇家银行兑换银票。”估计这不是万历皇帝临时起意,而是从知道全国发生挤兑起,就在心头萦绕了。

    张四维原以为万历所谓‘自作处置’,是让自己自裁,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旋即面上浮现出苦笑道:“皇上小看我们晋商了,所谓‘赌jiān赌诈不赌赖’,连赌徒都讲个愿赌服输,我们晋商岂能连赌徒都不如?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说着苦涩一笑道:“寒家的账已经带来了,是否现在就呈上?”

    “现在就上呈吧”万历心里说不出个啥滋味。

    张四维便命人,将他带进宫来的一口大箱子抬上,太监检查无误后,呈到皇帝面前打开,只见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厚叠帐簿。

    张四维双手捧起,送上御前,客用也站起来帮着点jiāo。这么多账册,万历自然不能细看,但张四维不愧做惯秘书的,还专mén列了张清单,给万历参详。

    万历看那清单,蒲州张家名下的财产,可以分六部分。一是,在皇家银行的股份,这一部分经历次增注资、收转股,已经接近三千万两白银。第二部分是遍及全国的一百二十九家当铺;第三部分是在山西、江浙等地的所有田地一百七十万亩,第四部分是其在河套开设的三十七家呢绒厂,设备加上目前所存呢绒,价值超过白银千万两。第五部分是杂项财产,包括一些yào店、酒楼、车马行、航运公司等。第五部分是si人财产,包括金银细软、住宅、huā园等,价值超过五百万两。最后部分是非银行的债务关系,借贷相抵,还有一百多万两的应收款项。

    仅看看清单,万历就倒chou凉气,震惊道:“人都说富可敌国,果然不是虚言。”

    “皇家银行的股份和当铺、田产、呢绒厂,都是家族的产业,并非微臣的si产。”虽然分辩已经无甚意义,但张四维还是解释道:“只有最后两项,是家父白手起家,打拼出的家业……”虽然语调平淡,但还是忍不住眼圈通红,泪水顺着面颊淌下。

    万历被张四维或者说晋商表现出的担待震惊了,换位思考一下,自己一定会选择赖账的。却没想到,若没有这份担待,民众百姓怎会信任晋商,把血汗钱钱jiāo给日昇隆保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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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良久,万历才轻轻搁下清单,望着面sè惨白的张四维,长长叹口气道:“朕错怪先生了……”

    “皇上没有错怪微臣,确实是微臣的错。”张四维摇摇头,目光坚定的望着万历道:“不仅是微臣,日昇隆的八大股东,都愿意把全部身家换成银票”

    “如此……甚好。”万历感觉有些臊得慌,忙干笑一声道:“这样应该能过关了吧?”

    “照帐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张四维叹口气道:“然而股东们的现银,早已全都填了皇家银行的窟窿,现在手里的债券股票、货物细软,放在前些日子,自然无比值钱。但想变成支付给客户的现银,只怕必须出之以变卖一途,现如今银价陡升,人人银根紧缩,宁肯窖藏起来,也不会用于消费投资……这种行情下,能半价卖出去就很不错了。”

    “照此而言,账上的财产能变卖多少现银,根本无从估计?”万历脸sè不好看了。

    “是”张四维肯定的点点头。

    “那岂不是亏大了……”这一刻,万历竟然动起了念头,不如让户部把价钱压到最低,然后自己收购过来,岂不是大赚特赚?

    到这时候,他还没有一点,将那五千万两归还的想法。

    开玩笑呢,吃下去的还想让朕吐出来?你以为皇帝是属牛的?

    “所以微臣才说,现在火势熊熊,已经不是个人能救,我们晋商灯蛾扑火,不过是为得‘信誉’二字。”张四维语重心长道:“现在只有皇上的雷霆雨lù,能将这场祸国挤兑控制住。”说着重重磕头道:“请皇上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祖宗江山,出%138看书网%”

    “唉……”也不知是被感动的,还是确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xìng,万历终于被说服了,他站起身来,意兴阑珊道:“先生何出此言?说起来,朕才是皇家银行的老板。岂能坐视不理?”

    “吾皇仁慈”张四维感ji涕零。

    “你先不要高兴太早,”万历摆摆手道:“朕会出手救市,但具体怎么救,不能光听你们的一面之词,还得垂询内阁跟户部……”

    “这是应当的。”张四维点头道:“臣敬候皇上的圣训。”

    “说起内阁来,”万历突然想起一事道:“先生快服阕了吧?”

    “今年年底……”张四维心中一动道。

    “期满了就赶紧回来,”万历叹息道:“朕还等着你整顿朝局呢。”

    张四维此刻名声扫地,哪有脸面再出山,道:“微臣铸成大错,引咎自裁尚不能赎罪,又岂敢再掌国政?”

    “银行那边……”万历沉yín许久,才缓缓道:“不是你的错。”

    “请皇上收回此言,微臣岂能让圣誉méng垢?”张四维还以为,万历要自责呢。

    “也不是朕的错。”他却不想想,朱家的皇帝什么时候有过这份自省?

    “那是……”

    “是东南鬼国中,以所谓九大家为首的那些jiān商劣绅”万历yin着脸道:“他们在报复朕取缔了汇联号,所以才卯足了劲儿挤兑朕”

    “皇上可有实证?”张四维沉声问道。

    “这还需要证据么?”万历恨恨道:“市面上造谣huò众、报纸上煽风点火,银行里带头挤兑,来得如此突然、猛烈,要说这里面没有组织,没有事先的预谋,三岁孩子也不信”

    显然皇帝对九大家的憎恨积蓄已久,只见他神经质的攥紧拳头,格格咬牙道:“这些贼子怀不臣之心久矣,没有他们的资助,王学妖风岂能刮遍九州四方?什么泰州学派、琼林学派,什么何心隐、李贽、罗近溪,都是他们的代言人,为他们鼓吹什么非君、什么虚君实相、什么君主乃天下大害”

    万历消瘦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没有丝毫血sè。东暖阁中,只听到他愤怒的叫嚣:“可恨那些大臣,还百般为他们辩护,说什么‘圣君明主不以言论治罪’、什么‘区区野儒沽名钓誉,陛下不可上当’可笑朕还听信他们的话,没有深究。现在才想明白,他们,那些大小官员,根本就是东南的走狗,一丘之貉他们联合起来欺骗朕、孤立朕、谋害朕……”

    持续ji动了一阵子,万历觉着倦了,便缓缓坐回御座,语调萧索道:“张先生,你知道么?没有大臣的背书,朕的政令已经出不了紫禁城了……”说着又ji动起来道:“天下人都以为,朕查封汇联号是贪财却不知道,是他们的野心,快要笼罩整个大明,朕才不得不动手铲除”

    张四维真想问问,既然如此用心良苦,您何必豪夺那五千万两呢?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搞不清自己的内心,原本的动机和贪yùjiāo织,便分不清到底是贪yù作祟,还是真的用心良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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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场战争,朕与那些东南豪族的战争”万历挥舞着双手,以表达此刻的ji动道:“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朕朕会把那些企图颠覆皇权、架空朕的luàn臣贼子,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升”说着一脸热切的望着张四维道:“张爱卿,你和你的那些乡党,要全力协助朕胜利之后,朕与你们共天下”

    张四维还没有想明白此中的利害,且不能让皇帝失望,只得先含糊答应道:“微臣时刻准备着,为皇上分忧。”

    “甚好。”万历点点头,端起茶盏道:“你先回去候旨吧。”

    “微臣告退。”张四维行叩拜礼,倒退着出了东暖阁。

    丁忧期间,张四维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待遇没减,一顶抬舆乾清宫候在外,张四维坐上去,眯着眼回望堂皇森严中带着些许破落之气的巍峨皇城,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晦明晦暗,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不知不觉,太监们将他抬到左安mén。张四维的家人和轿夫早等在那里。看见老爷出来,连忙落下轿杆、掀开轿帘。

    看到他灰败的脸sè,老管家张德惨然道:“大爷,真的全jiāo了?”

    “……”张四维点点头,仿佛力气都在东暖阁耗光了。

    “那可是老爷奋斗一辈子的……”张德说到一半,觉着不妥,便打住了,两行老泪却淌下来。

    “要是我爹还活着,”张四维惨笑一声道:“日昇隆也不至于陷入绝境……”说完只觉手脚发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跌落轿中。

    “老爷,老爷”下人们吓坏了,赶紧上前查看,又叫道:“快请御医,请御医”

    张四维在京城的宅院,距离左安mén很近,因此轿夫把他抬回家去,请御医也到府上诊治。

    他在左安mén昏倒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回了东暖阁。

    万历皇帝正在神情怪诞的吸他的特制香烟,听闻张四维竟昏倒了,摇摇头,打个寒噤,目光mí离道:“真不顶事儿,要是张师傅没失踪就好了……”

    太监们知道,彼张非此张,乃是江陵张居正。但都不敢多言,因为皇帝在吸烟的时候,极端喜怒无常,不少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稀里糊涂被打了板子,甚至直接逐出宫去,前途尽毁。

    直到客用拿温热的湿巾,为皇帝擦净脸上细密的汗珠,万历的目光重新清明起来,大家才算松了口气。

    万历腮边浮现出不正常的殷红,却被身边太监说成是吸了福寿烟,身体更健康的表现。其实他隐隐觉着不是这样的,因为这烟只有吸的时候yu仙yu死,一旦一段时间不吸,就如万蚁噬骨般浑身难受。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次吸烟的间隔也越来越短,现在只有一个多时辰,竟是彻底离不开这种东西了。

    经过打听,他知道在吸烟者中普遍存在‘烟瘾’,觉着自己应该是瘾特别大那种,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反正朕就是一支接一支的chou,也chou得起。

    客用这才禀报,分管财政的大学士王家屏和户部尚书张学颜在宫外等候宣见了。

    “让他们进来吧。”万历淡淡道,这几年他政事基本荒废,但在帝王之威上,却日益jing进,给身边人越来越强的压力。

    王家屏和张学颜进来,行礼之后万历赐坐,也不废话,将张四维写的条陈jiāo两人传阅。待两人看完,皇帝沉声问道:“两位怎么看?”

    王家屏和张学颜jiāo换下目光,还是由张尚书先讲:“回禀皇上,张阁老在条陈中,已经将银票失信的危害讲得很清楚了,微臣也认为,朝廷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主动承担责任了,否则皇家银行倒闭了事,却遗祸大明万民。”

    万历点点头道:“那么他的…建议,张尚书同意么?”

    “这个,微臣实难苟同。就拿第一条说,以上谕禁止官府向皇家银行提取现银,一切往来收支,包括百姓完税,都必须由银票来支付……这不是什么新招数了,当年太祖皇帝发行大明宝钞,为了遏制严重贬值,便采取这一方法。但除了使朝廷的财政枯竭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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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有各种事情,天哪,肃静的日子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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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奉、梁永、高宷之流并不是个例,而是所有矿监税使的缩影。这些太监在入宫前,基本都是穷困潦倒却又不甘现状的无业游民,为了改变命运、飞黄腾达,才会选择‘太监’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那切去是非根的一刀,也基本切去了他们的良知、羞耻心等人性一面。在宫中时,他们奴颜屈膝、百般邀宠、尊严和**极端压抑。一朝外放,他们仗着皇帝赋予的特权、密布天下的东厂特务网络,和招募的亡命之徒,自然要百倍补偿。那些压抑扭曲的贪念和对社会、尤其是对富人的仇视、以及无从宣泄的性压抑,都爆炸性的发作出来,因此表现的无法无天,恣意妄行,疯狂变态,给神州大地带来了一场旷世浩劫。

    北到辽东,南迄滇粤,东至苏松上海,西抵陕西,中部如山西、两湖、江西无一幸免,全都惨遭太监们疯狂的蹂躏。越是富庶发达的地区,受害也就越重,尤其是江浙一带,原本就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中百业凋敝,现在又被太监们视为最肥美的猎物,自然遭到格外严酷的盘剥敲诈,民生急速萧条,市面无比冷清,与万历初年的繁荣景象,不啻天壤之别。

    其中变化最大的,当数完全靠工商业承托起来的上海城。

    嘉靖三十五年上海开埠,转年,在此设立市舶五关,将税等分为九则,止权行商,不征坐贾,对工商业几乎没有影响。上海也奇迹般的崛起在东海之滨,迅速成为了全国的经济中心,市面一派泱泱万千的新气象。

    然而万历十一年九月,朱翊钧任命原京城最大皇店宝和店的管事牌子孙隆,得到了矿监税使中最肥的差事——榷税苏松各郡,包括苏州、松江、上海城的税收。

    到任之后,这位在北京城瓜地三尺的吸血鬼,命参随黄建节募集本地流氓头子汤莘、徐成等人,全都任命为税官,号称十二太保。

    不得不承认,孙隆是个税收奇才,他总结在京城征税的经验,并结合当地特点,在关税之外,又开征了‘入市税’和‘机头税’。前者是对商品流通课税,由他手下的十二太保来完成。

    办坏事要用无赖,真是千古不易之理,那些没有道德底线的流氓头子一旦上岗,其徒子徒孙便都摇身便为税务人员,苏松一带、水陆孔道的征税网点。立即密如秋荼。只要是入境的车船都会遭到盘查,百姓虽‘只鸡束菜,咸不能免’,更不要提那些源源不断向城市输血的货船货车了。

    在万历皇帝钦定的税则之外,孙隆又巧立名目、各种加征;他的那些税痞恶棍也毫不客气的吃拿卡要,结果一船价值白银万两的货物,层层税关下来,竟要被课去超过八千两的税则。才能运抵市面出售。

    而皇家银行带来的金融危机仍十分严重,银贵票贱的情况愈加严重,民众就是手里有真金白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花出去的。商家为了生存,不得不捏着鼻子收取银票,但在兑现遥遥无期的情况下。银票剧烈贬值是不可避免的。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一面是物价飞涨,一面是银根紧缩,通胀和通膨同时降临。市民和商家都无以为继,导致‘吴人罢市。行路皆哭’,商家纷纷放弃上海苏松的庞大市场,希望通过内运转销的方式,避开恐怖的税关。

    当市场上交易的人急剧减少,征税自然变得困难,但不要紧,孙隆还有第二招,征收‘机头税’。商人们以为不在苏松上海做买卖就能逃得掉?太幼稚了!

    孙隆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悉付税关用印,而后准发卖。’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转眼间,苏松上海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纷纷关闭,几十万织工,纱工,染工等从业人员,失业的境地。

    昔日繁华如天堂的上海城,转眼就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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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庙前街,昔日繁华难觅,店铺关张七成,一派萧条景象。

    街上熟人相见,再不像从前那样,热情招呼,然后谈论大观园新上演的戏目、哪里的酒糟螃蟹最地道、红嘴画眉到底该怎么养……而是相视苦笑,多半什么也不说,便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因为谁也不愿别人相询自己的近况。

    就算说话,也是打听哪里有便宜些的粮食出售,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

    前园茶馆也不象原先那么体面了,为了适应时局,受托照看生意的季掌柜,将原先的名贵桌椅变卖,代以普通的枣木桌椅。原先挂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也不见了,换成了‘莫谈国事’的警语,和‘概不赊账’的敬告。

    不仅是装饰摆设寒酸了,店里供应的茶水吃食也变得十分普通,原先龙井、白茶、雀舌、碧螺春,几十种名茶任君选择,现在只有两样,大碗茶和菊花茶。吃食也是如此,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细诱人的上等茶点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廉价、又能充饥的荞麦饼、杂粮面片汤、以及一些切的细细的菜丝、笋干。

    物价飞涨到没边,多少人又一夜致贫,哪里还有原先食不厌精、细品香茗的雅兴?现在只求有碗茶喝,有口饭吃,能饿不死就行了。所以原先的吃喝统统卖不动,只能换成现在的粗茶淡饭。

    这天清早,门板刚下下来,在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洒水擦桌。最早的客人便到了。

    却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汉,而是雄赳赳的马六爷。虽然在短短数月间,头发花白了大片,但马六爷的精神尚是健旺,一进门便与店里的伙计大声打招呼。

    “六爷早,怎么今天赶到周老爹头里了?”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伙计们都感觉精神多了。

    “当那老汉还是闲人啊?又回他儿子厂里帮忙去了。”马六爷答道:“白天干一天活,早晨就爬不起来了。”为了省钱。他们四个已经不再上楼了,就在楼下简座就坐。坐下后,马六爷对季掌柜道:“今早给我们下点热汤面吧,打个鸡蛋!好多天没吃过啦!”

    “记着了,可得等采购的人回来。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季掌柜一脸苦笑道:“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买得起买不起呢!唉!”

    “妈的。”马六爷倒也理解,骂一声道:“粮食涨价没边了,一天一个价!”

    “你就知足吧。”陈官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提着个油纸袋子进来道:“至少你现在还有的吃,听说城南都饿死人了。”

    “我怎么闻着肉香味了?”马六爷耸耸鼻子,盯着那油纸袋道。

    “狗鼻子。”陈官人笑骂一声道:“昨儿个跟着大人下乡打牙祭,我捎了一只鸡。给你们带回来打牙祭。”

    “要不怎么说是老伙计呢。”马六爷大喜,从怀里掏摸半天,抠出一角银子,吩咐小二道:“去刘寡妇那里打两斤烧刀子来,奶奶的,这臭娘们竟然不收票子!”

    “算了,现在花现银太不划算,还是留着升值吧。”陈官人拦住他道:“还是以茶代酒吧。”

    “你别拦着。”马六爷大手一摆,让那伙计只管去:“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留着这点银子有什么用。下一步,我连也怀表、金牙也当了!”

    “都是气话,光景还能一直不好?”陈官人也馋那口酒,便不再阻拦。

    伙计出去买酒的功夫,茶楼里陆续上客了。光景不好。茶楼反而客人多了,就冲着有比市面便宜三成的吃食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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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六爷为人四海,和边上的茶客热情的打着招呼,最后对一个大头粗脖子的老头说:“王师傅,您怎么也来这儿了?”王老头是前街贺云楼的大厨。守着大酒楼的一厨房吃食,怎么跑到这儿来喝面汤了?

    “唉……”王老头叹口气道:“失业了,没有白食吃了。”

    “凭您的手艺也能失业?”众人不信。王老头是淮扬菜的名厨,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达官贵人家中做饭,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被贺云楼的老板三顾茅庐,重金延请,才重新出山的。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失业,实在是不可思议:“难道酒楼关张了?”

    “酒楼倒没关张。”王老头自嘲的笑笑道:“只是老板改做家常菜了,哪还用的着我这烩不厌细的老把式?”说着看看马六爷道:“六爷,码头上缺厨子么?”

    “您这个淮扬名厨,去码头上蒸窝窝头?”马六爷瞪大眼道。

    “那有什么办法!人总得吃饭吧。”王老头低落道:“本以为这辈子挣足了钱,谁知道钱都成了纸,现在我也不求能挣多少钱了,有个管饭的地方就行……”

    马六爷本想说,码头上做饭,要的是力气,不是技术,但看他这个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点点头道:“成,我给你问问。”

    “唉,这世道。”听气氛凝重,另一边唱小曲的柳三河出声唱道:“树木老,叶儿稀,人老毛腰把头低。甭说我,混不了,王师傅也过不好。他钱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自从那,死太监,去年占据上海滩。人人苦,没法提,不死也掉一层皮……”

    众人听得心有戚戚,陈官人流阵泪,骂道:“快噤声,小心东厂来抓!”

    “抓就抓,死就死,活着也是活受罪,死了至少不挨饿,”柳三河却满不在乎道:“季掌柜,行行好,再赊一碗面片汤,这话说着都烫嘴。”

    季掌柜笑骂道:“啥时候不赊给你过?”说着亲手端上一碗面片儿道:“你也跟人家黄瞎子学学,都是靠嘴上吃饭的,人家咋越活越滋润了呢?”

    “我感谢这世道,”一直安静坐听的黄瞎子闻言笑道:“世道越差,算命的人就越多,我也不要钱,管饭就行,混个仨饱俩倒没问题。”

    “他算命有人管饭,我个说书唱曲的谁管饭?”柳三河看向季掌柜道:“季掌柜,要不晚上您这儿开个场,我也不要钱,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

    “添不起了,光费灯油不挣钱。”季掌柜摇头道。

    “这话昧良心,”柳三河摇头道:“上次我这讲《五鼠闹东京》,可是高朋满座。”

    “是满座不假,可都是蹭听的,干听不花钱!”季掌柜大倒苦水道。

    “你硬要啊。”

    “人家都埋怨你不卖力气。”季掌柜埋怨道:“半死不活的,听了就想睡觉。”

    “妈的,说上一宿、嗓子冒烟,挣不上仨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柳三河无比郁闷道。

    这时候,侯掌柜和周老汉相携而来。周老汉老的不像样子,侯掌柜的衣服也洗得发了白。侯掌柜提着小筐,筐里有几碟子小菜,周老汉拎了一坛子花雕。

    “今天都是怎么了?”马六爷笑道:“不是过节啊?”

    “出门碰见老侯提着菜,我问他干啥,他说今儿个好好聚聚。”周老汉道:“我就回去把最后一瓶花雕找出来了。”

    “这是第几个最后一瓶了?”马六爷调笑道。

    “这回真是了。”周老汉黯然道:“真没了,一瓶都没了。”

    “哥哥你别介意,”马六爷歉然道:“我就是一张臭嘴。”

    “多少年的老伙计了,说这个干啥。”周老汉笑笑道。

    “是啊。”侯掌柜一面布菜,一面惨然笑道:“我今个就走了,今天做东,请伙计们吃顿饭,以后想起来,别总说我抠门。”

    “走,你走去哪?”众人惊讶道。

    “去哪?”侯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天下虽大,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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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一七章  暴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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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危机中,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急转直下,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只是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各有不同……

    马六爷工作的码头上,货物吞吐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一成,自然养活不了他手下三百多弟兄。为了生计,他让闲着的弟兄们到粮店、工地去卖力气,然而世道艰难,弟兄们下死力气,也只能hún口饭吃,却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马六爷虽然笑得响亮,但心里愁得直冒苦水,好在他生xìng乐观,为了兄弟们,撑也得撑下去。

    周老汉的家里变故巨大。三十年前,他以一张织机起家,趁着海外贸易的东风,纺织行业利润丰厚,他一家人辛勤劳动、省吃俭用,渐渐的添置织机、雇佣织工,开起了小小的织布作坊。之后规模越来越大,到了鼎盛时期,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张织机,五百雇工的中型工场。

    六十岁以后,周老汉把生意jiāo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过起了人人称羡的桑榆晚景。金融危机爆发后,高档的布料一下没了销路,许多丝织工场纷纷倒闭,他家的织布厂因为产品价格低廉,销量没怎么受影响。然而周家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遭重税临头,成本ji增,想通过涨价转嫁,消费者不买账,销量骤降,不涨价又严重亏损。

    许多类似的工场,已经大面积裁员了,周家也不例外,剩下的工人还得轮流开工,只能通过压缩产量来减少损失。周老汉也没法再享清福了,他每天晚上到厂里看mén,剩下雇更夫的那块钱。今天也是值完夜班直接过来,所以才会落在马六爷后头。

    最惨的是侯掌柜,他入股的绸庄受危机影响最大,亏损严重不说,苛捐杂税却日重一日。前几天因为没有在期限日完税,老板被税务衙mén拘了去,店面也被查封……

    “老板临走前,jiāo代我要看好家。”侯掌柜两眼一泡老泪,哽咽道:“结果当天下午,税务的人就拉着大车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怎么跟老板jiāo代?这日子还怎么过……”

    “当初,秦老板嘱咐我们,把产业变卖,把着金银好过冬,我们可没一个听的。”唯一好过点的,就是陈官人,因为,他是衙mén中人,每月除了发钞还有禄米可拿,日子总过得下去。但他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股市的暴跌中化为飞灰,损失也无比惨重。

    “现在我明白了,可有什么用?”侯掌柜自嘲道:“三十年来我是一mén想发财,挣了钱不huā,全用来买地、用来投资。折腾了几十年,却只折腾出一屁股债。”说着呜呜哭起来道:“日后哥几个劝告后生,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有个姓侯的傻子,折腾了一辈子才明白这点道理他就是个大笑话”说着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刚才说搬家。”陈官人岔开话题道:“准备搬哪去?怎么就舍得我们呢?”

    “我也舍不得啊。”侯掌柜郁郁道:“可是店让人查封了,老板又关在牢里,债主bi上mén来,要我卖房子抵债啊……”

    “搬家也好,你在乡下不还有地么?”周老头安慰他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宅翁,还是我们中里过的最好的。”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哪像我家,挣了钱全都投到厂里去,一点田产都没存下,现在抓了瞎。”

    “那些地也抵债了……”侯掌柜流泪道:“我今早浑身上下,就剩下一百两银票,买了这些小菜,就彻底赤条条了。”

    “别那么丧气,我也早成穷光蛋了,还不一样每天乐呵呵?来,喝酒喝酒。”马六爷给他端起酒杯道:“李白不是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没地住就先去我那,”周老汉也道:“没事儿干,就先跟我干,这光景开不出工钱,但有我家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家。”

    “是啊。”陈官人也道:“我也给你寻mo寻mo,看看能不能在衙mén里找个差事。”

    “我谢谢你们。”侯掌柜朝众人拱手道:“患难见真情,周老哥,六爷,陈兄弟。我老侯这辈子有你们几个朋友,就算没白活,不过我现在干啥的心情都没了。这几年,我也不是没尽力,该行贿的行贿,该装孙子的装孙子,可我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天杀的死太监各个酒池ròu林,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这是谁出的主意?”

    “来,不说这些了。”众人都默然,侯掌柜却好像恢复了jing神,给三位老朋友一一斟酒道:“喝了这一杯,咱们日后就没法在一起喝酒了,你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

    “这话说的。”众人‘呸呸’道:“真不吉利快说点别的”

    “我没的说了,喝酒吧”侯掌柜端起酒盅,敬众人道。

    “对,喝酒吧,喝醉了就不愁了。”众人也把千愁万绪抛诸脑后,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万历初年的繁华光景。那时节,坐在家里,银子就滚滚流进来,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家里摆的是座钟大镜,想吃香的吃香的,想喝辣的喝辣的,每日里走马观huā,优哉游哉,好日子就像美梦一样。

    谁能想到,这场美梦能醒得这么快,转眼就变成噩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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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众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也没去干活,相互搀扶着在上海城闲逛了半天。下午时分,各自回家睡觉。

    掌灯时,在家里鼾声如雷的马六爷被叫起来,浑家告诉他一个噩耗——侯掌柜在他的店里,上吊死了。

    马六爷一下就醒了酒,鞋都没穿便往前街的绸庄奔。绸庄里早就围满了人,仵作正在验尸,侯掌柜的妻nv哭瘫了,

    周老汉和陈官人也陆续到了,看到上午还一起喝酒,一起逛街的老伙计,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三人都呆滞了。

    接下来几天,尽管一直浑浑噩噩,三人还是张罗着处理完了侯掌柜的丧事,就连那口薄木棺材,都是三人凑钱买的。出殡那天,他们亲看看着侯掌柜下葬,一边撒着纸钱,一边泪雨滂沱道:“老侯啊,到yin间重新开始吧,等我们兄弟去的时候,你可得好吃好喝招待啊……”

    回来的路上,三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道上。周老汉唉声叹气,陈官人默然不语,马六爷却攥着拳头,xiong脯一鼓一鼓。

    一进城,便有报童高喊道:“号外,号外,吕宋暴动起义,驱逐税官太监向朝廷提出自治八条否则宣布独立”

    三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是黑云压城城yù摧,山雨yù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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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皇帝以救市为名,派矿监税使戕害天下,东南工商业几乎被一扫而光,百姓生活困苦万状,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一致愤慨。面对一意孤行、贪婪之极的朱翊钧和丧心病狂、天人共愤的矿监税使,朝野人等无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途径,来表示心中的愤恨。

    大臣中上至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下至郎中主事、地方知县,纷纷jiāo章疏谏,有的总论矿税的危害,有的分论税监的专横,所上达数千疏。甚至集体递jiāo辞呈,以威胁万历皇帝收回成命。在一封千余官员联名递jiāo的奏疏中,他们痛心疾首的对万历皇帝道:

    ‘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莫知为计。皇上为斯民主,非但不衣之,反并其衣而夺之。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刮之令,密如牛máo。今日某矿得银若干,明日又加银若干;今日某处税若干,明日又加税若干;今日某官阻挠矿税拿解,明日某官怠玩矿税罢职,上下相争,惟利是闻。万里山河,中使四布,加以无赖亡命,附翼虎狼,假旨诈财,动以万数,沿途掘坟,敲尽骨髓,得财方止,圣心安乎?不安乎?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yù,人亦慕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yù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斗升之储?皇上yù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安?试观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有不luàn者哉?’

    这封奏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呼声,晋党中的人物,虽然态度不及东南出身的官员坚决,有的还态度暖昧,但也没有一人敢公开站出来为矿监税使摇旗呐喊。

    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有着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他认为官员对百姓苦状的描述夸大其词,哪能不到一年时间,人间天堂就变chéng人间地狱了。何况太监们解进宫来的银两,不过千万两而已,岂能伤到东南的皮máo?

    所以他把大臣的极谏理解成对东南财阀的声援,而对太监们的出格行径,却格外宽容处之。每有大臣和太监作对,他一定会处罚前者,保护后者,将此表明自己打击东南豪族的决心。

    当然万历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玩火,他也在极力为自己的安全加码。一方面,他准许派驻各省太监的坐支一部分税金矿银,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以备民luàn。另一方面,他将内卫扩充到万人以上,全都装备了最新式的火枪。

    不过他也知道,真讲起战斗力来,太监军肯定没法跟那些能征善战的虎狼之师相比,所以万历一面加大了太监监军的力度,不管是京营、边军、还是各省的卫戍部队,都派驻了监军太监,并赋予他们调动军队,对军官生杀予夺的大权。另一方面,他强令全国二十七名总兵官,都必须将家眷送往京城居住,何时卸任,何时才能团聚。

    为了化解军队的怨气,保住他们的拥护,万历也将大量的财政收入向军费倾斜,还给军官们加官进爵,赋予他们与文官平起平坐的权力……总之一句话,一切为了大局的稳定。他坚信只要一手有太监的力量,一手有军队的支持,就算局势再坏,自己的江山也会稳如磐石。

    至于现在黎民所受的苦楚,国家呈现的末世景象,他倒很看得开,认为大luàn才有大治,等到东南的豪族油尽灯枯,不再有不受控制、危及王朝统治的恐怖si人财富时,文官也成了无本之木,自己再重新收拾局面,恢复到太祖建国时,那个以农为本、闭关自守、君君臣臣的美好时代……

    必须承认的是,万历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从小所受的皇家教育,使他可以察觉到危及自己统治的问题,并迅速找到解决途径。然而在顺利解决掉权臣沈默之后,他也丢掉了耐心,变得狂妄自大起来,认为只要自己去做,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也有着深切的无奈。经过三朝大臣的蚕食和杯葛,皇权已经被隔离在朝廷之外,他无法任命任何一名官员,对政务的意见,也被他的大臣当作耳旁风。如果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也许下一代皇帝,就彻底成了傀儡,甚至连生命都不保。

    为了祖宗的基业,为了自己的皇权,万历皇帝朱翊钧,不得不去和所有人作对——因为在他看来,首先是所有人和他作对。他也不是没想过采取缓和的方式——譬如扶植张四维、清楚内阁中的反对派,以及提拔终于皇帝的官员,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庞大的官僚集团的反击下化为泡影,辛苦抗争数年,一切依然照旧。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ji烈的手段,来野蛮的清除缠绕龙椅的藤蔓,作为一名皇帝来说,这都是他天经地义的工作。

    公平的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任用太监来做这些事情,他低估了太监的变态和疯狂,也必将遭到最无情的惩罚——比如发生在遥远吕宋的起义。

    然而,除了太监之外,已经被官僚集团层层包围的皇帝,又能信任谁呢?

    是非功罪自有后人评说,当世的人们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苦苦的挣扎下去,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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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m)無彈窗閱讀]

    “要是我按照他们的意思,丁忧回籍的话,处境就太危险了。”微微摇晃的甲板上,沈默轻言细语的讲述道:“如果我不想让自己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就只能反过来寻求九大家的庇护,这必然带来主从易位,我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居正点点头,徐阶下台后跟和自己之间的角sè转换,清楚的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我必须脱离他们给我预设的轨道。”沈默沉声道:“好在他们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是靠他们发家的。在他们之外,我自己的力量也不弱。从天津出海后不久,忠于我水师,把我接到了吕宋。

    在吕宋,我联系了自己的老部下,清洗并重建了自己的卫队,并将南洋公司中的钉子都清理出去,总算是重新站稳脚跟。”“对外界,包括九大家,我绝不暴lù自己的存在。”沈默接着道:“虽然他们从各种途径,打听到我在吕宋巡视的消息,也都坚信我还活着。但这又能怎样呢?我变成了盘踮在他们头上的幽灵,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却看不到我,更没法拿我做文章。似乎他们也乐得如此,这些年东南的报纸上,一直见不到我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意思。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他们能跟皇帝斗成什么样。”“没了你,他们战斗力依然强大,号称不经过内阁的背书,皇帝的政令出不了紫禁城。”张居正嘲讽笑道:“但那有什么用呢?跟大臣的斗争中,皇帝的优势太大了,道理讲不过,他可以chou你耳刮子。皇帝便用太监这个大巴掌,狠狠chou大臣的脸,然后再把他们家里的瓶瓶罐罐搬个jing光。…,

    “不错,三年时间,皇帝想做什么,基本都干成了他们却在皇帝的掣肘下一事无成。”沈默也笑起来:“谁胜谁负不言而喻……………要不是担心他们把我打下的基业败光了,我真不想这么早动手,让皇帝把他们收拾掉也不错。”“所以你授意汇联号停止谈判,然后引发了后面的金融危机?”“是,但不只是为了打击九大家,他们不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

    对这个我一手建立起的庞然大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沈默轻咳一声道:“汇联号从创立至今,短短三十年,从一家由十几家苏州城内的小钱庄、小当铺组成的小银行,发展为世界最大的超级金融集团。且不说其掌握着全国七成以上的资金单说全国最赚钱的二十个行业中,共九百七十家大型商号里,都有它的股份。其中控股三百家的,联合控股五百家,在剩下一百七十家中,也拥有股东席位。保守核算,其总资产是大明国民生产总值的八倍。

    也就是说,全国人民不吃不喝干八年,才能再造一个汇联号。”“这已经不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了……”张居正倒chou冷气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说,你那位夫人是怎么做到的?”“我夫人不是神”沈默坦率道:“不可能用短短几十年时间,凭空创造一个财富帝国。她采用的方式,叫做“并购,。简单说来,就是利用汇联号雄厚的资金实力,和商业情报。通过证券jiāo易所收购优质商号的股份,有时候也会收购未上市的潜力商号,将其包装上市。

    总之,通过一系列让人眼huā缭luàn的商业cào作,她让汇联号的资产如滚雪球般增长,几乎控制了整个国民经济。”“对于汇联号本身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对于大明和它的民众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儿。第一个问题,它挣得钱实在太多了,万历十年仅汇联号,和与其类似的日异隆,合并就占了大明财富的一半。

    资本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si人,si人资本积累越多它cào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愈大。si人财富扩张到如此程度,对国家和民众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第二个问题,这两矢金融巨头,已经开始利用它们的资本,来试图控制这个国家了。晋党和东南帮之争,皇权和大臣之争,背后清晰浮现这两大财阀的影子。如果不及时加以遏制,整个大明都将受其控制。”“第三个问题,这种将国家的金融安全jiāo给si人银行的方式,是极度的不安全的,因为银行在繁荣时期会过度扩张,在萧条时期会过分收缩,呼吸之间撼动金融市场和整个国民经济,你也不能指望si人银行家,会放弃自身利益,调控国民经济。,…

    沈默的话,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的人所理解的范畴,也只有张居正这样超级的脑袋,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思路,缓缓道:“这样的银行不能由si人拥有,至少不能由si人控制,而应该变成公器,由国家来控制!”说着他怒视着沈默道:“这不正是我当年所提,被你否定的么?”“我当年只是不置可否。”沈默笑笑道:“我同意你央行国有的看法,但前提是,jiāo给一个理xìng的政fu管理。如果当时我答应了,那么央行就会沦为万历皇帝的提款机,滥伐纸钞是对民众录削的最快方法它可以不知不觉中,将百姓的财富偷走。”顿一下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答应,日异隆和汇联号也不会答应不管你用任何形式组建央行,都是夺去了他们的权力,并会削弱他们的地位。”“汇联号不是你家的么?”张居正质问道。

    “我们夫妻只拥有两成多一点的股份”现如今,沈默也没必要跟他隐瞒了:“虽然是第一大股东,然而九大家的股份加起来,却超过五成,他们要是集体反对,我们说了也不算。…,

    “要想击败这个强大的敌人,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破坏一切规则的强权政治,就是万历皇帝现在施行的。”沈默喝一口茶水,润润喉道:“大明的金融资本家,毕竟时日尚短,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拥有暴力机器的皇帝。万历皇帝可以通过矿监税使直接录夺他们的财产。这不仅是社会的浩劫,还会打碎最宝贵的商业环境,使好容易才走上工商之路的大明,退回到原先的小农经济中。”“另一个,就是通过挤兑,把这两家金融集团搞垮,对不对?”

    张居正苦笑道:“破坏容易重建难,这主意可真不靠谱。

    “没那么严重。”沈默摆摆手,道出奥秘道:“其实大明的状况,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糟糕……

    金融虽然崩溃了,工场、工人和货物都还在那里,只是在通货紧缩的状态下,金银被人们窖藏起来,银票变得一文不值,使市场失去了流通工具,商品和生产的价值暂时无法体现罢了。”说到这,他lù出了自信的笑容道:“所以只要使这个崩溃的金融市场起死回生,商品就会再次流通,国民经济又能恢复元气。当然,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弥补这次金融危机造成的损失。”

    “我明白了,你是要像当年在苏州那样,再扮演一次救世主,重塑大明的金融市场,对不对?”张居正恍然道。见沈默点头,他不禁感叹道:“果然是“不疯魔不成活,。只有疯子才能干出这种事儿,………”“过奖了。”沈默坦然受之道。

    “为什么还要重建金融市场,你不是说,1小农经济更容易抵御天灾么?”张居正沉yín道:“既然接下来会有一个冰河期,干嘛不回归农本呢?”

    “我可从没这样说过,我说的是与生产力不符的过度市场经济,甚至不如小农经济,更容易抵抗天灾。”沈默放声笑起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更高的生产效率,都比低效率要好。工商业是强国之路,一条鞭法是历史的大进步,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说着朝张居正挤挤眼道:“方才讽刺一条鞭法的话,其实有一半倒是为了出气!”“我已经了解了你报复心”张居正冷笑一声,说正事儿道:“农业是立国之本,所以要将农业从市场中录离出来,由国家来保证粮食安全。对不对?”“是这个意思。”沈默领首道:“归根结底,我们并不是要否定什么,只是对经济结构进行调整,给过度的市场化套上笼头,使金融市场处于国家的控制下,并建立一个与之相配的理xìng政fu,我想做的仅此而已……………,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愿承受千刀万剐之刑。”

    沈默说这话时,目光坦诚如赤子。张居正动容了,虽然对沈默大逆不道的举动仍然无法认同,但他还是郑重许下承诺道:“你放心吧,我会很用心骂你的。”

    “多谢!”沈默长舒口气,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入伙,不枉他费这么多口舌。

    “戚继光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张居正马上进入角sè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了吧?”

    “七个月前,我让人带话给他,希望他能晚来半年。”沈默轻吁一声道:“否则他很可能会发动突袭,尽管我觉着他没希望获胜,但这样的千古名将,生来就是创造奇迹的,我不敢大意。”

    “称不敢在战场上面对他。”张居正沉声问道。

    “只有和他并肩作战过的人,才会了解他的可怕。”沈默毫不讳言道:“尤其在东南地面,他是无敌的存在。”“所以你就用这种卑鄙的方式除掉他?”张居正黑下脸道。

    “是”沈默连自辩的想法都没有,点点头道:“既然是战争,就没有卑鄙可言。没有戚继光,我还有获胜的把握,称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所不用其极,这跟我印象中的沈江南,真是大相径庭。”张居正面sè复杂道。

    “此一时彼一时了。”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现在我不能放过,任何增加胜算的机会。”

    “你真想以吕宋反攻大陆?”张居正质疑的问道。

    “我有那么白痴么?”沈默发现打击老张同志,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他指一指明显分成三部分的庞大舰队道:“五峰船队也好,徐氏舰队也罢,甚至连南洋公司一起说着吧,在大明百姓眼里,都与海盗无两。他们一登陆,就会勾起民众对倭寇的惨痛回忆,我指着他们讨伐无道,纯属自决于人民。”“那吕宋这里轰轰烈烈,还有什么用处?”张居正不解道。

    “有三个目的,一是示范作用,让国内挣扎的士绅民众看看,还有这样一条路子。二者,吕宋是解决国内金融危机的钥匙,丢不得。

    三者…”沈默微微一笑道:“第三个先不说,将来你就知道了。”“但恕我直言,朱家皇帝坐天下,已经有二百年时间了。当今皇帝再无道,也是十二年的天子,早就深入人心。”张居正道:“吕宋这种化外之地,就算是玩出huā来,国内各省也断无跟风的可能。”“还记得在岳阳楼上,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么?”沈默缓缓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为秀才准备时间长。但要是准备十几二十年,他还敢造反的话,成功率肯定要比同行高。”“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管怎样,张居正都很钦佩沈默这份胆识:“我原本以为,你是跟皇帝斗,现在看来,你连九大家这样的豪mén也不放过,倒要看看你单枪匹马,怎么跟这些庞然大物斗!”

    “你有一点说错了。”沈默站起身来,凭栏长笑道:“我并不是单枪匹马,我最后的底牌,还没有揭开呢!”说完他长长舒一口气,举目眺望寥廓的海天。只见几只雪白的海鸥掠过桅杆,战舰计满帆,长风破làng,向北,向北,向北!!。[(m)無彈窗閱讀]

    吕宋反叛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万历皇帝在气愤之余,又感到有些庆幸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转移一下国内的矛盾,尤其是他和大臣之间的矛盾。

    自从矿监税使肆虐天下,他就陷于大臣无休止的口诛笔伐之下。

    万历皇帝内功了得、置若罔闻,但他的大臣们可是要脸的,眼见着虎狼当街,百姓méng难,他们这些为民父母的朝廷命官却束手无策,爱莫能助,便纷纷上疏求去。

    其实这股辞官风潮,从万历九年便已经出现。自从沈阁老失踪后,万历皇帝便一心想要独裁,自然与文官集团发生ji烈的冲突,尽管皇帝有着先天优势,无奈好虎架不住群狼,数次斗争,都以文官的胜利告终。

    万历的骄傲和执拗,使他不知“妥协,为何物,就算文官把他击败了,也休想使他服从摆布。于是热战之后,双方进入了冷战期,万历皇帝朝讲不御、郊庙不亲、章奏不批、缺官不补更缺德的是,他抓住机会就罢黜大臣。

    曾经有一位shi郎,只是因为奏章中出现了错别字,便被万历抓住小

    辫子猛批不批奏章,不代表他不看。不看不批,大臣可以代批,还不算太坏。看了不批,就像站着茅坑不拉屎,才真叫恶心人呢万历把错别字上升到工作态度疏忽,对皇帝极为轻视的高度,那位可怜的shi郎自然要上疏请辞。大臣纷纷上书挽留,万历却连象征xing的慰留都没有,直接准奏,卷铺盖赶回家……

    万历当时想的是,三条tui的蛤蟆不好找,两条tui的人有的是,把那些讨厌的家伙撵走了,正好换上自己中意的人选。然而文官们岂会让他得逞?别忘了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铃选,三品以上官员由廷推产生,大臣们就是不选皇帝中意的人选,他们推荐的人选,皇帝又不中意。

    万历也不是没想过用过中旨,绕过外廷直接任命官员从法理上讲,这是行得通的,然而这是士林最不齿的事情,谁要是敢接受中旨任命,朋友立刻跟他断绝往来,出门就有人扔臭鸡蛋,到衙门上班,也会被同事和上司排挤。总之一句话,你会体会到什么叫众矢之的,什么叫生不如死的。

    所以万历一吹出风去,那些“幸运,的官员便吓破了胆,连连上书敬谢不敏,逼得急了,直接挂冠而去,不给皇帝揠苗助长的机会。

    但是大臣们推荐的人选,也甭指望走马上任,因为栓选也好、廷推也罢,只有推荐权,没有决定权,最终还得皇帝出圣旨才算完成任命。

    于是我用不了我的人,你也甭想用你的人,双方就这样对耗起来。

    万历九年,两京缺尚书三人,shi郎丰人,科道九十四人,地方上缺巡抚三人,布、按、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三年以后,南北大僚强半空署,督抚重臣经年虚席,藩臬缺至五六十人,知府缺至四五十人。

    鼻近这段时间,因为对矿监税使无能为力,剩下的大臣也基本歇菜了…掌管全国庶政的阁部院大臣中,内阁仅剩下申时行和王家屏。

    九卿中在朝供职的,只有都御史一人和shi郎二人,余则或因缺未补,或杜门不出,朝政已然瘫痪。

    万历皇帝这才慌了神,毕竟他倚仗的内廷太监,抓人敛财是好手,讲到治国就抓瞎了。祖宗江山还得靠文官打理,所以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死要面子不肯主动妥协,而吕宋反叛事件,正好给了他就坡下驴的机会……至少万历自己是这样想的。

    因为即使放在历史长河中比较,本朝大臣也是一顶一的臭又硬,一旦涉及领土和主权,没什么好说的,半定是喊打喊杀,顾不上跟自己斗气了。

    但皇帝失算了,消息传开后,那些“又臭又硬,的大臣,竟然十分罕见的对吕宋持理解态度,而将责任一股脑算到万历皇帝的横征暴敛、

    贪婪无度上。

    万历下令廷议平叛,这次大臣们能到场的都来了。可是讨论的结果让万历极为不满……大臣们一致认为,不可贸然出战。他们说吕宋与本土远隔重洋,且有强大的舰队保护,不可贸然征讨。须得建造战舰,编练水军,储备物资、谋定后动。而且当前国内狼犬当道、民怨沸腾若斯,大兴兵戈的话,恐怕会引发民变。

    大臣们说,吕宋毕竟孤悬海外,无法危及统治的根本,若是各省乱起来,国家就真的危险了。所以他们联名上书,请求皇帝撤销矿监税使,修明政治、与民休息,先将两京十三省的高烧退下去再说。

    大臣们对吕宋叛乱的处理意见,是遣使严加申斥,如果吕宋方面是一时糊涂,看到触怒天威,自然会幡然悔悟,自缚请罪。如果吕宋方面执mi不悟,则可ji起全国民众的怒火,到时候就算要打仗,民众也会全力支持。

    简单说来,大臣们就一个意思不先把矿监税使的问题解决,别的问题只能拖着。

    但在万历看来,吕宋的叛乱太遥远,动摇不到自己的龙椅。

    用矿监税使摧毁工商业、打击东南豪族,才是维系皇权根本的第一要务,所以他万万不会上大臣的当,在大好的局面下半途而废的。

    于是,君臣间又一次陷入了互不相让的死结,征伐之事自然遥遥无期。紧接着,长江以南地区发生了大规模抗税暴动,也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从遥远的吕宋转回国内……

    ……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口……一……一……一……一……一……一……一……、

    嘉靖中叶以来的工商业大发展,带来了一轮快速的城市化。尤其是东南发达地区,城市的数量迅速增多,城市的人口急剧增加,深刻的改变了大明朝的社会形态,也改变了许多看不见、mo不着的东西。

    与在农村生活的农民相比,城市里居住的市民,对暴政和危机的忍耐力要低很多。这不是因为他们的个人意识觉醒,思想觉悟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脱离了土地一切生活资料都要靠劳动报酬来购买。

    一旦遇到经济萧条、商号大面积倒闭,城市中的工作机会便会急剧减少。失去工作的工人,就面临衣食无着的处境。如果再遇上金融风暴,将他们的积蓄一卷而空,工人们就彻底没活路了。

    在不知失业救济为何物的当时,城市变成了火药桶,绝望的市民便是桶中的火药,只需一根导火索,一个火星就足以引爆。

    然而最早的暴动,却发生在工商业相对落后的湖南长沙。

    在长沙搜刮的税使叫马堂他以四十万两的价格,买下了这个差事。比起其他大城市动辄百万的成交价,这个价格显然是赚到了。只是这位仁兄忘记了就在两年前,听闻何心隐被捕,蜂拥而至的湖南民众,将东厂衙门包围的水泄不通。

    要不是何心隐出面劝阻,东厂的人,以及那一千名禁军,肯定全得报销在那一场。

    这一次世间已无何心隐……

    湖南民众更因为何心隐的死,对太监充满了憎恨。马堂又是个不知死的东西,一到长沙,便网罗了数百名亡命之徒四处抢掠,使长沙顿时市面萧条,民不聊生。在搜刮钱财之外,他和他的手下还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将一位王姓诸生的女儿和周姓诸生的妻子jiān污,两位秀才拼命阻止,结果一死一伤。

    惨剧发生后,湖南生员们怒不可遏,很快便聚集了一千多人在巡抚署衙门口击鼓声冤,痛陈马堂种种罪行。巡抚沈一贯拒不lu面,他们便转而来到税监的署衙,双方扭打一处,冲突持续了十多个小

    时,前来支援的民众也越来越多。

    最终在马堂手下开枪之后愤怒的数万民众,蜂拥破门而入,纵火焚烧了马堂的署衙打死了他的爪牙一百多人,并在他们的手臂上黯上偷字。又挖地三尺找出了躲藏在茅坑里的马堂,将其扒成光猪,绑在架子上游街示众,最终在巡抚衙门前把他斩首。

    在除掉除掉马堂和他的爪牙后,长沙民众仍处在亢奋状态中,生员们却渐渐恢复了理智,大家面面相觑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这么打完收工,各回各家?这可是击杀钦差、干掉一百多条人命的重罪啊。就算最后法不责众,可一定会严查严办,以儆效尤。至少他们这些有名有姓的生员是跑不了的。

    但要是不收工,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总得午个名头,才能继续下去吧?而且又不是要造反,总得有个可期待的目标吧。

    径过紧急磋商后,处于领导地位的岳麓书院师生,达成了统一意见一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推翻政权,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的税务政策,惩戒伤天害理的税务酷吏,我们的目标是要求朝廷召回天下的矿监税使,重新制定合理的税则,并承诺不追究参与事变的任何人。

    此次集体行动的法则也被约定出来。生员们率领长沙民众矢誓倡义:“不掠一物、不取一钱,不及无辜,不扰市面”为了维持秩序,保护民众,生员们从起事民众中挑选两千纪律xing强的工人,组建了市民护卫队,然后前往兵马司。兵马司的官兵,大都是何心隐的信徒,守军见到岳麓书院率领的市民护卫队,并没有任何害怕或者恐惧的情绪,反而笑嘻嘻的朝他们挤眉弄眼,只是出于职责所限,将大门紧闭。

    接下来经过例行公事似的讨价还价,护卫队的人搬来梯子,从院墙翻进去,士兵们依然没有阻止,反而用嘴往旁边努一努,似乎在提示他们到后面去,他们就冲进弹药库去了。

    护卫队将军械库中枪械搬空,一面巡逻城市,一面加紧射击训练,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大军。

    大部分民众都暂且回家,岳麓书院的师生却没有回到书院,他们心里很清楚,虽然组建了护卫队,但真的不能坐等朝廷讨伐,那样xing质都变了,朝廷肯定会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就算最后得到赦免,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总得找到个解决的途径。

    师生们一合计,还是得由巡抚大人来挑这个头,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使事情的xing质不至于计级到叛乱。

    于是几名头领人物,再次来巡抚衙门。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没有带手下,还递上名刺,按照礼节拜见。

    这次沈一贯很客气的请他们在客厅相见,他首先对遭难的生员表示了慰问,然后又赞赏他们在起事过程中没有伤及无辜,同时也对他们的冲动行为表达了不满。

    他不同意出任起事首领,但答应帮他们上达天听,尽量说和总之是和风细雨,滑不留手,让人生不起气,却也指望不得。

    “巡抚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您不是这长沙城的执政官似的”有个叫陈兴的起事头领,终于受不了他这个圆滑的做派,嘲讽道:“难道维护一方地界太平,百姓不受sāo扰,不是您的职责么?您却对阉人鱼肉百姓,匪徒强jiān杀人坐视不理,难道不是尸位素餐么?我们是在替您尽该尽的义务,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这真是一方封疆该有的态度么?听说您是沈阁老的从子,难道不觉着为他老人家丢脸么?”

    沈一贯被说得一阵脸红耳臊,终于不再推三阻四,告诉他们,容自己考虑一宿,翌日一早必有答复,生员们这才退去。

    亲自送生员们离开,沈一贯转回,便见客厅多了一人,他不禁苦笑道:“这下你们得逞了吧……”

    ………………………!。[(m)無彈窗閱讀]

    第九一九章  杀(中)

    -

    虽然开埠时间不长,但上海已经发展为世界上最大的国际性都市,集金融、贸易、工业、新闻、出版诸多中心于一体,一举一动举世瞩目,如果能在这里成功起义,对全国各地会有十分强烈的示范作用。

    而且这里的守旧势力最为薄弱,接受新思想和新观念的程度最好,且有着最大规模的市民阶层,这都是起义获得成功的有利条件。因此从年初开始,琼林党人和泰州党人的首脑便云集上海,以上海若干个以各种名义创办的团体为掩护,暗中奔走筹划。

    比如‘沪上文社’、‘修业堂’、‘正己社’等几十家文会、讲坛,便是琼林党人的据点,而泰州党人则以‘水手之家’、‘退役军人联谊会’、‘纺织工会’等十几家社会团体为据点。

    因为这里是琼林党人的传统势力范围,故而泰州党人也承认文峰先生孙鑨为起义领袖,基本上能听从调遣,与琼林党人配合完成前期准备。

    毫不意外,泰州党人负责的是基层民众的动员工作,以及对官府军队的渗透。琼林派则用全部精力,放在对上海绅商的公关上。

    与主要靠彪悍的民风、宗族的团结,以蛮力撕开大明柔软腹地的长沙起义不同,上海起义的难度更高。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上海这座城市虽是新兴,但太复杂了,各行各业各界人士,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利益诉求,很难用一个口号,或者一个目标,就将所有人都鼓动起来……最大的可能是,感觉自己鼓动到位了,大家也都热血沸腾了,可等集合的时候一看,只有小猫两三只,你被集体放鸽子了。

    这是因为上海已经在事实上,形成了代表自己利益的政治精英,这就是以‘十八行会’为首的绅商集团。在上海的政治版图中,有句口号叫‘得绅商者得天下’,是说绅商的政治取向决定胜负,决定上海的命运。

    ‘绅商’这个词,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它是近年来才由东南创新出来的。绅指士绅,商指商人,在本指两类人,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商尤其为士所贱视。然而在最近几十年,这两个冤家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亲家,被并提混称为‘绅商’,屡屡见诸报端,市民也不以为异,就连最守旧的卫道士,也只是摇头叹息,发几句‘世风日下’的牢骚,就任它去了。

    这是因为在东南,社会观念翻天覆地,读书人弃学经商,已经是很普遍的事了,而且基本掌握了各行各业的话语权。比如上海主流的是十八个行业……如丝织业、棉纺业、珠玉业、外贸业、粮食业、书报业、药材业等商业协会的会首,基本上都是亦儒亦商的绅商。

    当然,所谓‘十八行会’也是最近几年才翻身做主的,在之前很多年里,上海滩的主人是金融资本,根本没有产业资本说话的份儿。从这个角度讲,他们要感谢万历皇帝,如果没有那场毁灭性的金融风暴,九大家怎会销声匿迹,他们依然是端茶送水、伏地做小的命。

    经济上的彻骨寒冬,也客观上需要各行各业抱团取暖。在这场金融危机之中,绅商们自然深受其害,但他们有工厂、有工人、有货物,这些都是资本,只是暂时无法产生效益了而已。

    更重要的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债务和股东权益也形同冻结了,这让他们避免了被到期债务压垮,且暂时摆脱金融资本的控制……种种原因导致商业协会的实力空前膨胀,这些人才有出来执牛耳的机会。

    但绅商们有恒产、怕破坏,所以既迫切希望能消灭矿监税使、度过经济危机,又不希望发生大规模暴*,更不希望会被归为逆党。要想说服这些自相矛盾、犹犹豫豫的家伙,绝对不是件容易事。

    直到长沙首义前夕,十岳公王寅,以‘磋商对策、共度时艰’的理由,召集了十八行会的会首聚会。会议是在崇明岛召开,内容绝对保密,人们只能看到,十八会首回来后,态度发生了鲜明的变化。

    他们虽然不敢单刀直入的呼吁抗税,呼吁起事,却采取比较策略的办法,鼓动上海市民反对矿监税使的情绪。他们在名下的报纸上,大胆揭露各地矿监税使的贪污、暴虐、重重惨绝人寰的行径;报道大明各地,尤其是东南等地的严重饥荒,指出许多城市已经树皮草根剥掘殆尽,甚至发生易子相食的惨状。究其原因,不是由于天灾,而且由于**

    这些以商为业,正在经历金融危机切肤之痛的读书人,一旦下定决心,其政治观点比那些纯粹的士大夫更激进,他们不断的发表文章,呼吁保护私有财产,并建议仿效吕宋开设听取民意之咨议会,建立理性之政体。对于时下由太监主导的横征暴敛,他们虽然深恶痛绝,却也没有一味的否定商税,而是呼吁朝廷在遵循契约的基础上设立《税法》,厘定税率,合理合法的收税……在矿监税使的横征暴敛之下,这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然而这些含有着退让求和意味的理性探讨,依然会引起东厂的迫害和镇压。五月里,东厂掀起一场大规模的查封行动,将所有宣传‘反动言论’的报社查封,逮捕总编和编辑数百人。

    但是普通民众的支持,给了绅商们强大的信心,他们在各种集会上说:‘报纸被停刊,等于民众的两只眼睛被挖,但我们还有嘴巴,我们还要呼吁,还要反抗’。事实亦然,合法的报纸没有了,但各种不花钱的传单却满天飞……而且不但版式与原先的报纸大体相同,其宣传风格也一脉相承,而且因为光有和尚没有庙,内容更加的激进敢言。

    有的传单痛快揭批:‘现在国势濒危,人民将死,大有亡国灭种之祸。孰为为之,至于此极?彼恶劣之朝廷,与疯狂之阉祸,其酿造此种恶现象之罪,殆上通于天矣’

    有的文章甚至公然宣称,中国两千年来陷入原地踏步的死循环,国力无寸进,民族日萎靡,以至被泰西国家迎头追上,根源就在于将兆亿百姓的福祉性命,系于一家一人。所谓富不过三代、荣不过百年,‘何不食肉糜’的继承者一定会出现……这分明将矛头指向可掀起一系列危机的万历皇帝。

    长沙首义后,这些传单更肩负起了向市民阐明起义的正义性,说明起义者是为民起事,纪律严明,并非乱党。并报道长沙起义以后,商民安居营业,绝无何任何妨害,‘内治种种,极有秩序,对外种种,皆属文明’,为宣传起义,消除民众的顾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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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的人不是瞎子聋子,一直在尽力收缴传单、追查源头。然而上海这么大,印刷的地点灵活分散,又有市民掩护,真如大海捞针一般徒费力气。长沙首义后,上海东厂大珰邱义,便察觉到要坏事儿,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将上海的绅商一网打尽,以免重蹈长沙的覆辙。

    然而上海太大,仅靠东厂和税司的人手,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才会找到吕坤,希望府衙派城防兵负责外围警戒,却被吕坤以需要请示为由回绝了。

    邱义知道吕坤跟那些绅商不是一伙,而是九大家的人。在即将到来的大对决中,九大家态度暧昧,似乎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所以邱义也不想撕破脸,在取得吕坤绝对不会帮助乱党的承诺后,他离开了上海府衙……没有王屠户,也得吃带毛的猪,他决定自己单干

    望着纠纠而去的邱公公,再想想呼风唤雨的绅商,吕坤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九大家竟然瑟缩在角落,看着别人粉墨登场。国朝二百年,还没有过这样凄惨的日子呢。

    但他没时间感伤,后面还有几尊大神等着自己的消息呢。赶紧收拾起情怀,往府衙后院走去。

    穿过层层护卫,吕坤轻手轻脚的来到书房外,对立在门口的儒袍男子拱手道:“劳烦子乾兄通禀一声……”

    “不用了,长老们在等着你,直接进去吧。”这被称为子乾兄的,是九大家之首的吴家嫡长孙,此刻却充任门卫,可以想见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吕坤有些紧张,整整衣冠,深吸口气,轻声对立面禀报一声,便缓缓推门进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书房中的摆设豪奢而不俗气。五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坐着五个衣着普通的耄耋老者,有的抽着烟,有的没抽烟,半死不活的坐在那里,没有半点生气。

    吕坤却不敢丝毫大意,头也不抬,恭敬的施礼道:“小子吕坤拜见诸位长老。”不错,这五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就是传说中九大家长老会的五位长老,九大家真正的核心人物。

    “起来吧……”坐在正中间的那位,就是吴家的太上家主吴逢源,嘉靖末年时,沈默邀请九大家家主画舫一聚,他还是年富力强的汇联号执委。十八年过去了,吴逢源也早就把执委的位子让给长子,自己退居长老会,等闲不问世事。

    其余老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要不是到了这种事关存亡的危机时刻,他们是不会从老巢出来,聚集到上海城的。

    听了吕坤的禀报,吴逢源轻叹一声道:“捞不着出场的滋味,不好受吧。”

    “是。”吕坤点点头,轻声答道:“不过坐山观虎斗,也是一件幸事。”

    “这可不是我九大家的精英子弟该说的话”郑家的太上郑立人脾气火爆,不给面子道:“一点傲气都没了,还谈什么复兴”

    “他们这一代人,太差。”王家太上王梦祥痛心道:“心吾还好些,毕竟在南洋开过荒。他的同辈,尤其是嫡出的那些,咱们的艰难时候他们还小,等他们长大了,年景又太好了,生意上一日千里,圈子里人人追捧。结果一个个都昏了头,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太大,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咱们一放手,结果怎样?全都是败家玩意”

    九大家之所以会在金融风暴中一落千丈,毫无抵御能力。跟他们最近十多年,过度痴迷于金融的魔力,极度轻视实体经济有直接关系。年青一代的精英们,都极度崇拜殷若菡的眼花缭乱的金融操作,认为这才是操控世界的魔手。至于打理实体经济又苦又累,应该是那些普通人趋之若鹜的破营生……两者之间,就像是东晋的士族与庶族一样泾渭分明,判若云泥。

    当这一代人接掌了家族的权力后,他们毫不犹豫的把家族的实体生意清盘,只以控股或者持股的方式,控制整个行业的方向,而不再去涉及某一个企业的经营。九大家的财富也确实通过这种方式迅速膨胀起来——账户中的存款达到天文数字,还有海量的商业债券、股权证书……

    谁也不否认这是货真价实的财富,然而汇联号一被取缔,金融风暴一来,他们发现自己只剩内裤了……二百年的世家积累顷刻间化为乌有,还陷入了千夫所指的悲惨局面,一切都是末日景象。这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自信心轰然倒塌,应对连连出错,这才逼得老家伙们重新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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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住了,吕小子,”吴逢源沉声道:“我们这些百年世家,甚至可以追溯到北宋南渡,几百年来华夏易鼎、改朝换代、所遭过的劫难,不比现在大多了?可皇帝换了三家,我们却还在这里,枝繁叶茂靠的什么?世家的底蕴”

    听了吴长老的话,吕坤感到血有些热,眼眶有些湿润,熄灭已久的斗志似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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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今天没希望写完了,呜呜呜……其实我已经决定,写完之前,再不出门了啥时候完本,啥时候闭关结束[(m)無彈窗閱讀]

    “再大的挫折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信心。”吴逢源一脸沉静的教导着后辈:“难道你看不出,一场会改变一切大变革就在眼前,如果这时候自甘消沉,那最后无论谁主浮沉,我们都只有旁观的份儿!”

    “是,小子记住了。“吕坤一脸受教道。

    “去吧,大胆做出你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怪你”

    吴逢源摆摆手,四位长老也笑起来,很有长者风范。

    待吕坤退出去,四个老头齐齐望向吴逢源道:“万一他要是站错队怎么办?”

    “区区一个旁系”吴逢源一脸淡漠道:“牺牲掉就是了。”

    “也对”四人点头道:“犯不着为这点事儿伤神。”

    “说起来,你们对这一场的输赢怎么看?”王梦祥点上一支烟,哑着嗓子问道。

    “不值得去猜”郑立人捋着稀疏的胡须道:“要是王学党人集数年之力,连个上海都拿不下来,他们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这个自然不错。”王梦祥点下头道:“但接下来谁胜谁负,你们怎么看。”

    “这个不好说”郑立人皱皱眉头道:“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赢。”

    “我们来上海的目的是啥?”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吕家太上吕正升出声道:“怎么事到临头,又犹豫起来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呵呵”另一位没开口的周家太上周装捻须笑道:“费那个心干啥?三十年来我们成功的经验,说白了就一条抱紧某人的大腿。”

    “可是满世界都找不着他“吴逢源眉头紧锁道:“整整五年没有音讯了,国内都乱成这样,也不见露面,他会不会真归隐了。”

    “不可能!”周装大摇其头道:“那样的话琼林党早就分崩离析了!你看现在,他们是要跟皇帝拼命啊!怎么能少得了他这根主心骨?”

    “嗯,从最近一系列事变中,我嗅出了熟悉的味道。”周装抽抽鼻子道:“错不了的,一定是那个人!”

    “说实话我感觉他不是在上海就在来上海的路上”吕正升点点头道。

    “怎么着,听你们的意思,合着就笃定他能赢?”郑立人抬杠道:“别忘了,他这次的对手可是皇帝,难道还能赢?咱们可别把老本都赔进去!”

    “你还有什么老本可赔?”王梦祥不屑道:“没有汇联号就没有九大家,这道理吕小子都知道。”说着加重语气道:“除了指望那人再创造奇迹,咱们别无出路了!”

    “我知道你俩儿子都是他的得意门生!”郑立人脸上终于挂不住,朝着王梦祥嚷嚷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不会为难你太仓王家,可你想过我家小子么?”

    “郑老弟!你一直这样抗拒不会是出于私心吧?”吴逢源的脸色有些难看道:“我道听途说,那个叫余寅的,是你家小子安插在他身边的吧!”

    “没有的事儿!”郑立人像被胡蜂蜇了一口,弹起来道:“他们只是旧识而已,别的关系一点没有!”

    “我当然相信你了”吴逢源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必须要有人为他父亲的死负责,要么是所有人要么是你一家!”

    “”郑立人登时面色苍白,瞠目结舌的看向另外三人,三人也是一脸的阴冷。他知道老家伙们为了家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也明白,他从来不是个狠心的人。”吴逢源放缓了语气道:“就连元凶张四维,不也只是死了个父亲他的母亲和兄弟,依然活得好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死?“郑立人艰难道。

    “这个还是看那人的意思吧。“吴逢源轻叹一声道:“郑兄弟先回去平复下心情,我们再帮你想想办法。”

    吴逢源话音一落,隐在柱后的卫士现出身形,将郑立人身后的紫檀木交椅撤走……

    众人心有戚戚这代表什么再清楚不过。

    郑立人不愧是一代豪杰,见自家的命运已定,反倒冷静下来,深深口气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也罢,这次我们郑家倒了还望诸位日后解困后,如果不麻烦的话,帮一把我郑氏子弟。”说着五体投地给四人磕了三个响头道:“我郑立人给诸位磕头了!”

    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吴逢源的眼眶有些湿润郑重点头道:“这是自然。”

    “多谢。”郑立人再磕一下,费劲的爬起来,颤巍巍走出了书房。

    书房中,只剩下吴、周、吕、王四人,老家伙们都是心硬如铁之人,转眼便从兔死狐悲的伤感中走出,冷静的商量下一步。

    “老谢他们四个,在给江南先生准备见面礼,这里交我们全权代理。”吴逢源沉声道:“现在我们要发动所有力量,就算海底捞针,也要把他找出来!然后第一时间赶过去!”

    “正是如此!”三人齐齐点头道。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话分两头,且说吕坤出了后院,表情便沉郁起来,他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怎能不知道老家伙们准备把自己牺牲掉,难道就因为自己是旁系,就可以一次次被牺牲,直到身败名裂么?

    愁眉不展的在签押房坐下,书童斟茶,他端起来刚要喝,就见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沉声问道:“谁?”

    “老爷,小得吕志。”外面那人只好硬着头皮现身门口。

    “鬼鬼祟祟干什么?”吕坤本就心情恶劣,这下可找到发泄之处了。

    判…人本要替人传个话,但听说老爷心情不好,就想等回头再说。”吕志小意道。

    “什么话?”吕坤面色稍雾,吕志不是那种莽撞的家伙,否则也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您还记得那位开茶馆的秦老板么?”吕志茶馆观色道。

    “秦老板”吕坤沉吟道:“当然,他已经离开两年了吧”

    说着望向吕志道:“怎么,他回来了?”他心中一动,正好去请这位高参拿个主意。

    “没见着秦老板,是他那个叫马原的侍卫今儿突然到小人家了”吕志见他很感兴趣,暗暗松口气,说话也利索多了:“说承门g多年关照,送我一桩富贵。”

    “什么富贵?”吕坤饶有兴趣,心说:“雨田兄你搞什么名堂?”就是口气很大的一句话。”吕志道:“说是他家主人让他带给您的。”

    “什么话?”

    “口气太大,不敢说。”

    “少罗嗦!”吕坤不耐烦道。

    “是……”吕志咽口吐沫,小声道:“他说,他们家主人说了:“心吾兄只管洒漫去做,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好大的口气啊”吕坤有些不悦,刚想把吕志轰出去,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与那雨田兄相见相交的画面说起来,以自己身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人,断没有折节下交的道理。然而自己却着了魔似的,就想着和他搞好关系,甚至放低了姿态,以对待兄长的态度和他相处。

    事后每每回想,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肯定并非常人人!

    有多不寻常呢?吕坤也派人调查过,但几次无功而返,更让他确定对方背景深厚。只是多深厚的背景,能让他这么大口气?

    这句话,在吕坤脑海中,和那雨田兄重合了,就像是他站在面前,用那种特有的淡然语气对自己说了一遍怎么就那么可信呢?

    “好吧,就信他一回!”吕坤说完就苦笑起来:“我一定快疯了……”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有吕坤这位父母官的暗中帮助,上海绅商大都逃脱了东厂的缉捕,他们知道形势万分紧急,容不得再犹豫,于是一致同意,由立峰先生孙罐担任总首领,完全听其号令!

    起义者内部终于取得了一致,孙罐这位总指挥,终于可以将三支力量都动员起来。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外滩码头聚集起十几万人。

    其中除了绝大部分是普通民众外,还有五千多武装人员,其中两千是各商会用以自保的民团,另外三千则是泰州党人组织的,以帮会力量为主要成份的武装。

    之所以要专门组织武装力量,是因为要想在上海发动起义,有两个难题必须解决,一是上海及其周围地区的官军,二是东厂衙门、市舶司衙门和税务司衙门的守卫,尤其是后者,人数虽然只有三千余人,但穷凶极恶且装备精良,手无寸铁的民众贸然上前,会遭到极大的杀伤,甚至因此而溃散。

    这五千武装力量,是用来对付太监手中的力量的,至于朝廷在上海的驻军,共有吴淞炮台守军、沪军巡防兵马司五营、海巡盐捕营三营、

    巡防水师五营,共计一万余人。要是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崇明岛水师,官兵数量足有三万!与只有两千守军的长沙城判若云泥。

    起事者手中的五千乌合之众,根本就是官军的一合之敌。

    但要想让军队按兵不动,就不是泰州党人和琼林党人的能力范围了……泰州党人还好些,对中下层官兵总有点影响力,然而军营内外是两个世界,当兵管吃管住管被服,官兵们无法对市民的遭遇感同身受,也就缺乏有志一同的动力。更何况军规森严,老百姓闹一闹,说不定法不责众,当兵的要是敢闹,肯定要被砍头的。

    只是因为孙罐言之凿凿的保证,军队一定会保持中立,大家才放下这块担忧,只一心琢磨,如何对付太监们的力量即可。

    在外滩码头钠血为盟,约定只杀阉祸及其党羽,不掠市面,不伤无辜后,起事者便浩浩荡荡按预定路线出发。吕坤适时宣告中立,命兵马司官兵只准守好衙门、钱庄、粮店、商铺等要紧设施,不许为难“请命的群众”所以起事者没有与官兵发生任何冲突,甚至还互相打起了招呼。

    这种轻松的心情,在兵不血刃占领了空荡荡的税务司和市舶司衙门后,达到了顶点。

    包括起事的领导者在内,人们都相信这次可以如同长沙一样,不费吹灰之力鼻得胜利。

    当天傍晚时分,分头攻取税务司和市舶司的队伍,在东厂衙门前胜利会师,士气达到了顶点完全没有在意,本就像堡垒似的东厂衙门,已经筑好了工事,架起了枪炮,戒备森严,准备一战了。

    起事的消息一传来,邱义便意识到,不想重蹈马堂他们的覆辙,就必须要拼死一战了。所以他一面派人向四方求援,一面将税务司和市舶司的人全都集中到东厂衙门,合兵一处,固守待援。

    短暂的休整后,起义军准备一鼓作气攻下这最后的据点,然后大开庆功晚宴。

    打头阵的是义士黄五爷、侯龙彪等人率领的帮派弟兄,这些人身不着甲,手持着白蜡枪、大环刀、甚至还有蛇尾鞭高喊着口号直扑东厂衙门西栅。后面还有十多万人喝彩,声势极为雄壮。

    守军先放一排空枪示警。敢死队见无子弹,便撤开丫子向里猛冲,至铁栅门约四、五丈距离,忽见守军数百长枪齐发,子弹密集扫来,敢死队应声而倒者三十余人,冲锋在前的黄五爷和侯龙彪亦在其中。

    敢死队冲不上去,便想找掩体躲藏,然而此处是走道,左右都是墙,无处躲避,队员只得向后撤退。前队尚未退出,后队又冒死向前冲去,再次被守军击退,如是反复三次,折了一百多兄弟,帮派弟兄们的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天色渐渐黑下来,起义军想要趁夜色冲进去,无奈东厂的人点起数百牛油火把,将眼前照得亮如白昼,纤毫必现。隆庆式优良的性能,杀猪宰牛似的轻松心情,让训练松懈的守军,也能保持较高的射速和命中率,转眼又撂倒四五十人。

    这下敢死队不敢死了,只是嘴巴硬,都说先吃饭睡娄,明天天亮了再打。!。[(m)無彈窗閱讀]

    南方各省相继起义的消息,自然早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京城。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样的旨意一定是出自内阁的手笔,皇帝绝对不会说这种软趴趴的话的。

    皇帝到底怎么了,朝野间猜测纷纷。

    但是大家都见不着万历的面,唯一能见到皇帝的首辅申时行,却又缄口不语,更引得一片议论声起,说什么的都有。

    冬月二十八,是皇帝祭祀太庙的日子。祭祀祖宗天地,这在标榜以礼教治天下的明朝,是一件头等大事。万历身为一国之主,又以孝子自居,自当垂范天下,因此从来没有疏忽过。

    但是这次,万历却派恭顺侯吴继爵前往代祭,同时让司礼监传达口谕:“圣体偶因动火,服凉药过多,下注于足,搔破贴药,故由臣子代祭…,虽然描述的很荒谬,但也算是公开承认自己的健康出现问题。

    大臣们虽然朝堂上还剩的人不多,但有句话说得好,叫“吹尽黄沙始见金”到现在还留在朝堂的,那都是一等一的忠臣…忠臣愤怒了,他们见不到万历,便去找申时行算账,对他说道:“相公身为首辅,当使皇上的身体状况为天下所知,这样才能防止小人作祟,否则就是失职。”

    申时行只好向群臣描述万历的病情,说是因为皇帝因为饮酒过度,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又用错了药,故而病情有些加重。不过不要紧,皇帝毕竟还年轻,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原来如此!大臣们回去之后,想起这些年皇帝隔绝外廷,不见大臣、不理政事。宫里偶尔出传来的,也都是关于他昼夜yin乐,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事。所谓“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日日歌舞,夜夜交欢”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啊!

    但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大臣们也没少劝谏,却全被皇帝当成耳旁风,哪里奏效过?在一片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际,一个年轻的官员,认为之前大臣劝谏不管用,是因为怕惹到皇帝,故而太过避重就轻,不能震撼到皇帝的灵hun深处。只有像当年海公那样,抱着舍身取仁的信念,毫不留情的把皇帝骂醒,才能起到效果。

    于是这位叫睢于仁的仁兄回家后沐浴焚香,一夜写就一篇震撼力十足的奏章,第二天郑重递到通政司。为了避免中间被扣下,他转身又将奏章,投给了京城最大的《京都日报》。

    效果还真不错,当天傍晚发行的日报头版,便全文刊载了他的文章。

    标题是夺人眼球的七个大字:《酒sè财气四箴疏》!

    “住大理寺左评事睢于仁冒死上书,近闻皇上头晕眼黑,心满肋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圣体尚软。此病药饵难攻,臣疏献四箴以谏: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仪,夏治兴隆,晋武衔杯,糟丘成风,进药陛下,酿猾勿祟!

    sè箴:艳彼妖冶,食寝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汉成昵姬,历年不久。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竞彼镭镣,镯殊必尽,内帑称盈,si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录利,天命难湛。进药陛下,货贿勿侵。

    气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要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怼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之后是对应这“四箴,的具体事例。简而言之就是说,皇帝你这病,就是酒sè财气引起的,你贪酒可比晋武帝,好sè不逊汉成帝,喜财比肩隋炀帝,尚气超过秦始皇这可全都是身遭横死之君。其奏疏措辞之尖锐,不啻于震聋发瞌,也无异于一篇斥责万历的檄文。

    看到这篇鬼东西,万历皇帝的反应可想而知。内阁三位大学士一合计,别等皇上询问了,赶紧上本请罪吧。

    但是执笔的王锡爵,在自责身为阁辅而不能上养君德下导庶官之后,还是在为睢于仁开脱,说“睢于仁以四箴规劝皇上是妄试之医,而用以备为养生,则未必不是延年益寿之术,不像臣等这样从谀承意,缄默芶容,只会上亏圣明之令誉,下陷庶官méng不测之威,臣等才是不忠之臣,一日都不可留在左右”这简直就是在说睢于仁说得对,说出了我们人这些不敢说的话!

    睢于仁和内阁的奏疏呈进以后,被万历皇帝留中了,几日后,宫中传出话来,召内阁大臣在西暖阁甑见。西暖阁是乾清宫的寝殿,外臣一般是不能进入的,但数月未闻召见了,哪还顾得上那些。唯恐皇帝变卦,大家忙不迭地赶紧整好衣冠,在内臣的引导下,坐上抬舆,穿过数重禁门,向乾清宫赶过去。

    通禀之后,申时行三人进入门内,随即大礼参拜,万历让他们起来,看座。

    坐下之后,三位阁臣望向万历,只见皇帝歪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两chuáng蚕丝被,面sè青黑、两颊深陷,果然是病重的样子。见大臣们打量自己,万历不禁苦笑道:“这次真不是诳你们,朕真的病重了。”

    大学士们不禁想到,从万历八年以来,皇帝动辄称病逃避朝讲,这次果然被咒到了。但面上还要很忠厚的安慰道:“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就会勿药而愈,不必过虑。”

    “朕去年因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致使头晕目眩,xiong膈胀满,最近调理稍好,又被这本肆意狂言的奏疏ji怒”万历指一指手边,1】、

    机上摆着睢于仁的奏疏,缓缓道:“以致肝火复发,至今未愈”

    “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皇上介意动火。天下系于皇上圣体,应当万倍地珍护。”申时行柔声安慰道。

    万历很受用这话,神态愈加委屈道:“那厮说朕酒sè财气,你们来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等还未开口,万历光倾叶起来道:“他说朕好酒,哪个人不饮酒,李白*酒诗百篇,醉卧沙场君莫笑。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是“晋武衔杯,糟丘成风,了?这不是咒我么这!”

    “又说朕好sè,哪个年轻人不好sè?何况朕子息稀薄,膝下只有一子,正要努力耕耘,为国家多填几个皇子保险呢。就连海瑞都在七十岁上纳妾,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么?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成好sè了!”

    对睢于仁指斥他贪财、尚气,朱翊钧也连称诬枉,他ji动的辩解道:“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财富,皆是朕的,朕派出矿监税使的目的,不是搜刮富户,朕要是贪财,直接抄了他们的家不就完了!又说朕尚气,人有三戒:少时戒sè,中年戒斗,老年戒得。为何要戒斗,是因为人皆有气。难道朝中一空,是朕一个人斗气的责任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也得想想自己的责任!”

    “你们把朕说的话,一字不差的传出去,让朝野也评一评,看看朕是不是被冤枉的!”

    大家算是明白了,原来皇帝叫咱们来,是为了把心里的委屈倒出来。不过这种要求也太不靠谱了吧,传出去会成为笑谈的。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寝宫里,只有万历一人的声音,他越说越ji动,到最后面sè苍白,呼吸也不匀,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

    “要不要叫太医”申时行不无担忧道。

    “不用”万历哆哆嗦嗦伸出手,客用给他点给香烟递过去。

    接过来深深吸几口,皇帝又有了力气,看看申时行道:“朕说了这么多,你们咋一声不吭呢?”

    “这是无知小臣,凭借道听途说的话,轻率渎奏。”申时行只好回一句。

    “他还是要沽名钓誉”万历又补了一句。

    “他既是要沽名,皇上如果从重处治他,正好成全了他,反而有损皇上圣德,只有宽容大度,不予理睬,方显得皇上圣德旺盛。”申时行轻声劝解道。

    王家屏也道:“元辅说的对,重处那个狂徒,不仅损了皇上的圣德,而是损了皇上的气度。”

    听了二位阁臣轮番劝说,万历心中觉得舒坦多了,刚才的怒气消去不少,语气缓和道:“人臣事君,最起码应该懂得曲谏,如今满朝没有个尊卑上下,小臣都敢信口胡说。前些年有个叫党杰的御史曾数落过我,我原谅了他,如今睢于仁就和他一样,因为没有惩创,所以又敢来胡说。”想到这,万历的火气又蹭得上来了,怒不可遏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重处!”

    “圣上xiong怀,如同天地一般,有什么容纳不下的?”王锡爵又给万历戴了一顶高帽道:“这本奏疏原是轻信讹传,若据此本票拟处分,传到各地,外人还以为真有此事,以臣等愚见,还是照旧留中为好,让臣等记于史书,传诸万世,让后世都称颂皇上是尧舜一样的明君,这是盛事。”

    “这本奏疏既然不能往外发,就不好直接惩处他。还望皇上宽容些日子,让臣等向大理寺卿传话,想个办法将他解去官职,赶回老家。”申时行和他的老同学一唱一和道。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朕咽不下这口气!”万历终究还是入了彀。

    “大不了将来,再慢慢惩治就是。、,估计到那时候,皇帝早就忘了这茬。

    “这还差不多”听到这样处理,朱翊钧的脸sè稍为平和了些,又自我辩解道:“先生们是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们是知道的,哪有这事?”

    “九重深邃,宫闱秘密,臣等也所知不多”阁臣们连忙摇头道,万历很是挫败。

    见皇帝没有作声,阁臣们接着又说道:“臣等很久没有瞻睹天颜,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而退,不能一一陈述,今日幸méng宣召,敢不倾吐内心之言,………”

    见他们要往别处扯,万历先堵死路道:“朕病得很重,体虚心烦,那些烦人的事儿,还是待朕痊愈了再说吧。”

    “皇上,国事等不得了!”王家屏是个急脾气,噗通给万历跪下道:“南方民乱入朝,已经

    o及半壁江山。望皇上就能稍稍振作!”

    “你们内阁先看着办吧。”朱翊钧闭目养神,不想再说话:“放心,不过是闹一闹而已,闹大了就有他们好看。”

    “可是朝中诸卿十去九空,内阁下达政令,已经没法执行了!”政事纷乱如麻,内阁压力太大,王家屏焦急地冒了这么一句。

    “…”万历却不再说话,三人阁臣面面相觑,只好行礼告退。

    回到内阁,坐下来一合计,王锡爵道:“皇上其实已经给了主意,要咱们看着办哩。”

    “是,我也这么觉着”王家屏道:“咱们便放开手脚,先撤了矿监税使,再慢慢把缺官补上,慢慢收拾烂摊子吧。

    “没有明旨,谁敢这么干?”申时行却摇头道:“万一明天皇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岂不坐了蜡?”

    “这种大好机会岂能错过?”王锡爵大声道:“若有责任我来担当!”

    “我跟元取一起担!”王家屏也沉声道。

    见他俩态度坚决,申时行也只好顺从道:“当然是一起担了。”于是三人以万历皇帝的口气拟旨道:“矿税之事,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只是权益采取,如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一并停止,永不再设!一干中官悉数召回,狱中因此获罪者都着令释放:引言而获罪的诸臣皆恢复原职。民间有因抗税而乱者,只要在元旦前解散、再不生事,一律不再追究……”!。[(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