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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吃完饭,有的到书屋后面的小园子里嬉戏玩耍,有的回到书屋趴在桌子上午休。

    一直到下午开课前,那沈先生才重新出现,站在门口沉声道:“你们几个,出来。”

    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老几位,赶紧晃晃悠悠出去,面向沈先生,挨着南墙根站成一排。

    目光在几人脸上巡梭,沈先生黑着脸道:“吃饭去吧……”众人如蒙大赦,皆以为这样就算了,便往小食堂跑去。

    谁知沈炼又道:“沈襄,吃完饭去我那里一趟,还有那个叫沈默的,你留下。”

    在沈京‘兄弟保重’的眼神下,沈默一百个不乐意的回过身来,低头道:“先生还有何吩咐?”

    “这个称呼不敢当。”沈炼冷声道:“我还没受你的拜师礼呢。”

    ‘想找碴啊……’沈默心中咯噔一声,这世上什么最大——‘天地君亲师’,老师便是其中之一,他虽然敢跟县令耍花腔,却不敢在沈炼面前造次,只得放低姿态道:“学生这就拜……”

    “不必了。”沈炼声音依旧冷淡道:“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一点不愿让你这个机巧之徒,进这个学堂的,省得带坏了其它学生……最后是大兄拿家主的身份压我,才不得已答应让你来旁听三个月的。”

    沈默面上火烧火燎——前生今世,他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怎么就这么不入这位青霞先生的法眼呢?

    沈炼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继续道:“这三个月内,你不必拜师,但必须严格按我的要求来,若有一点没有做到,请你自动离开,出去也不要说曾是我沈炼的学生。”

    沈默的嘴唇紧紧抿着,显然在强抑着反唇相讥的话语——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转身就走。可他的志向在功名,那就必须遵守这一套游戏规则……如果今日负气离去,明日他被青霞先生驱逐的事情,便会传遍绍兴城。一个‘叛逆’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

    试问哪个学堂还会容留?哪位先生还能收他?恐怕就连视他为香饽饽的李县令,也会立即视之如粪土,弃之如敝屣的!

    所以他不能走!沈默默默的吞下这个苦果,朝先生长鞠一躬道:“我一定会让先生满意的……学生告退。”

    一直看着他昂首走进教室,沈炼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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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饱餐一顿的沈京拍着肚皮冲进学堂,便见沈默面如万载寒冰的坐在那里,正在凝神翻阅着什么。

    “看什么呢?”挨着沈默坐下,他探头探脑道:“《沈氏学规》啊。”

    沈默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看看。”

    “别看了,”沈京小声道:“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说着鬼鬼祟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金黄的油饼道:“快吃吧。”

    沈默却摇摇头,将正在看的一页一抖道:“第八条,学堂师道尊严之所,不得饮食便溺。”

    “那也不能饿着吧。”沈京苦着脸道:“我会内疚死的。”

    沈默却不为所动,一直到沈炼重新出现在学堂中,都没有看那油饼一眼。

    沈京以为他生自己气了,只好将油饼往位洞里一扔,一时情绪有些低落。

    “跟你没关系。”沈默轻声安慰一句,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再也不说一个字。

    按照惯例,下午是先生大讲的时候,不同于上午的个别授课,而是由全班一起听……讲课的内容固定在四书五经之内,每隔几个月,便会反复一遍。对于刚入蒙识字的学童来说,这是一个正式学习前的熏陶。对于已经背过这些书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求甚解的过程,能听懂多少微言大义,全看个人的悟性根骨了。

    沈炼端坐回大案后,沉声道:“今天该讲《诗经》了。”

    因为先生并不是逐字逐句的讲解,所以学生们并不拿出书来,只是背手坐在那听,听懂多少算多少,记住多少算多少……

    只听沈先生语调舒缓道:“论《六经》,《诗经》最葩。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夫子认为人只有经‘诗教’的人,才会‘温柔敦厚’,才能‘远之事君,迩之事父’,才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国进行内政外交的资格。总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沈默聚精会神的聆听着,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适应,已经统统消失不见,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做!到!最!好!”让这老匹夫心服口服!

    但他边上那位沈四少,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打盹,硬撑着听了一会儿什么‘思无邪’,便终于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那沈先生眼观六路,立刻看到了睡觉的小子,轻咳一声道:“沈京。”

    “啊……”沈京悚然惊醒,一边擦口水,一边赶紧站起来道:“学生在。”

    “给同窗们背一首《诗》。”沈先生沉声道。

    “哦……”别说,沈京还真会,只听他摇头晃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便歇菜了,他也就会背这么一句。

    同窗们便开始偷偷笑他,尤数沈庄和那三个帮闲的笑得最为夸张。

    “沈庄,你起来!”却听沈先生沉声道:“给大家讲解一下沈京背的前两句。”

    沈庄一下子傻了眼……他和沈京算是给沈家改了门庭,读书都是极差的。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过,就更别提知其意义了。

    但沈先生偏要为难他一下,非让沈庄解释解释,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儿……有一个关着斑鸠的鸟笼子,挂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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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求票票啊……

    翌日清晨,沈家大院东厢,翠竹掩映的族学内,琅琅书声依旧。

    沈京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心读书的,他翘首望着门外,眼中满是焦急……马上就到卯时,先生随时回来,怎么沈默那小子还没来?不会是没写完不好意思来了吧?一定是的,他那么爱面子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闪进,嗖得一声已经坐到了他身边。刚想夸赞一声‘兄弟,好轻功。’便见沈默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会?”沈京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还有轮着自己说这句话的一天。

    沈默翻翻白眼,刚要说话,便见板着脸的沈先生出现在门口,赶紧正襟危坐,连脸上的汗都不擦。

    沈炼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领着学生们起立,向先生鞠躬请安。

    沈先生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这才端坐下来,沉声道:“坐吧。”

    待学生们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检查功课。”

    右首第一位学生便起来,走到先生面前,像昨天那样把书摆上,先将昨日就背过的再背一遍,然后背昨天学的,中间有磕磕绊绊,最后免不了要吃板子。

    沈默发现这先生总是起先几下打得重,后面的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虽有响声,却不伤人。

    ‘也许是为了第二天接着打吧。’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老家伙。

    待打完了,沈先生又为那学生点句领读、学生跟读之后,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读任务,回到座位上反复朗读去了。

    接着便是下一个,再下一个,沈默注意到先生教给每个学生的句子,数量差异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仅有十几句……‘随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诽道。

    这些人里,就属那沈襄读得深,已经读到《礼记》了,其余年级相仿的多在四书上用功,小一些的还在读识字书……私塾教育由认方块字起,一般几个月或半年之后,读等于识字课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神童诗》、以及《五言杂字》和《七言杂字》等等。

    大概用一两年的时间完成识字教育,这才开始正经读书。按照朱熹圣人的规定,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这《四书》之中,《论语》一万二千七百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约五万字,而且还要连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所以时间长些。但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础。这点功夫非在十来岁时打好不可。

    然后再读《诗经》、《左传》、《书经》、《礼记》、《易经》等,自然也都要读熟,而且能背诵。这些读熟的书,为了防止忘记,必须经常温习,尤其是《四书》,更是要连本文带朱注,永远烂熟于胸中。随口引用,像说话那样自然,没有这点基本功,是谈不到作八股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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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了一个多时辰,全学堂二十七个学生上了二十五个,就剩下沈京和沈默两个难兄难弟,先生不叫,两人也不敢上去。

    “沈京,你上来。”好在沈先生没什么恶趣味,很快点名道。

    “是。”沈京赶紧应一声上去,手里还拿着一摞上好的宣纸。

    沈先生接过那摞纸,一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皱起了眉头,叹口气道:“真瞎了这么好的纸。”

    沈京满脸通红,羞得低下头,小声道:“先生,这是最后一张,字写多了会累……”

    沈炼‘哦’一声,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叹口气道:“还是瞎了。”

    沈京终于无语了……

    沈先生紧缩皱眉头,以极大的毅力看完这几张纸,搁下道:“学训抄了十四遍,千字文干脆没写。”

    沈京委屈巴巴道:“昨天学生一回去就写字,连晚饭都没吃,后来更是写着写着睡着了,今天一早到学堂里,还又写了一遍呢。”

    沈炼板着脸看他半晌,把个沈京看得浑身发毛……谁知,沈先生那张万年不变的古板面孔,竟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沈京使劲揉眼睛,他还从没见先生笑过呢。

    沈炼的笑容一闪即逝,表情又恢复严肃道:“看在你已经尽力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做惩罚了。”

    沈京又使劲揉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愿意,我不反对。”沈先生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京连忙摆手道,他觉着今天已经是黄道吉日,真该去大兴摸上一把。

    接下来是教授时间,沈炼却没有让沈京拿书,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确的写字姿势,以及怎样执笔、运笔。最后把一本字帖递给他道:“从横竖撇捺折练起,写满一万笔,明天交给我。”

    沈京差点没晕过去,双手接过字帖,怏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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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沈京坐下,就剩下沈默一个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沈炼面部表情的看他许久,才低声道:“上来吧。”

    沈默便双手端着厚厚一摞稿纸起身,步履沉稳的向他走去。

    在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中,他第一次站在了大案前。

    “作业做完了吗?”沈炼看都不看他道。

    “回先生,做完了。”沈默轻声道。

    “哦?”沈炼冷淡道:“抄写的那一百遍呢?不管你用什么说法,我都要见到八千八百字。”

    沈默已经可以漠视他的偏见了,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他只要求自己,用双手去赢得尊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只要这位先生不违背良心的话。

    所以他声音沉稳道:“八千八百字,一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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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教师节。和尚高中有位语文老师,他一直很不爽我风骚的为人,我也一直很不爽他的人品,以至于连教师节都不发短信问候。但不可否认,我之所以能给大家写字,还让你们觉着‘文笔不赖’,一半以上功劳是他的。好吧,Y老师,节日快乐,虽然已经过了八分钟。

    听了沈默的话,沈先生仍然无动于衷道:“拿来,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帮你写。”

    沈默真想撕了这张臭嘴啊,他真想0指着这狗屁青霞先生的脑门子问问,有话憋在心里会消化不良吗?

    无奈只能想想作罢,他将那摞散发着墨香的宣纸,双手递给了沈炼。

    沈先生接过那摞纸,起先只是面无表情的翻看,但当看到第三张,他的表情便严肃起来,看到第五张,就开始不由连连点头,当看完最后一张,他终于忍不住赞道:“能从普通工整看到心笔合一,品味徐徐之变化,实在是当浮一大白啊!”

    许久他才从陶醉中回过神,端详着沈默那张俊俏的脸蛋,叹口气道:“可惜啊可惜。”那一刻,他想到了秦桧和蔡京,两位写字很好的大奸臣。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沈默已经明白感受到他这种情绪,竟然感觉不到愤怒了,显然是真的麻木了。

    将那摞字整齐的收好,还特意用镇纸压住,沈先生淡淡道:“学训抄了一百遍,你可记住了?”他准备再敲打他几下,就开始给他讲课。

    “倒背如流。”沈默平静道。

    “不要放大炮!”沈炼刚刚有些松缓的表情,又一次紧绷起来:“你倒给我倒背看看呀?”

    “是。”沈默朗声道:“溺便食饮得不,所之严尊道师堂学,条八第……”

    下面的同窗们也不背书了,都拿出人手一册的《沈氏学训》来,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倒看。

    沈默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很快将一篇短短的学训背完,依旧神色平静道:“先生,背完了。”

    “哦……”沈炼仿佛吃了糯米团子却喝不到水一般,噎得十分难受……他想再骂他机巧之徒,但这回是自己让他背的,而且能将学训倒背如流,本身足见其用心之深了。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发作,可不发作实在憋屈,只好冷哼一声道:“候在这,我去出恭。”便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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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炼没有进茅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寝室,看着写在墙上的八个大字,反复默念道:‘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有教无类、戒急用忍’……这是他为了克制自己火爆的脾气,专门写下来的,一到不理智的时候,便跑来面壁消气。

    他是个刚烈耿直之人,素怀保国安民之志,又得幸早中进士,本想着大展拳脚做一番大事业。然而无奈生不逢时,正赶上严嵩父子掌权,眼见着那些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之辈窃取高位,自己虽然兢兢业业、廉洁自守,却始终凝固在区区七品县令之位,考满不得升迁!

    如今岁月蹉跎、白发渐多,只看到朝堂上乌烟瘴气,想要扫清妖愤却无能为力,他的心中焉能不恨?

    他尝对大兄言道:“吾今生最恨两等人,一等是大奸大恶,如严氏父子者,一等是投机取巧,与赵文华、鄢懋卿者!”很不幸的,这个偏激老头将沈默划为了小赵文华、小鄢懋卿之流,横竖看不上眼。

    按说看不上眼就借故把他撵走得了,可沈炼是个铮铮君子,绝不会干那种昧良心的事情,他就是要赶走沈默,也要让他走得心服口服才行!

    哎,好拧巴的一个老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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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一会儿,沈炼便重新回来,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大案后道:“背诵千字文。”

    沈默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开始背,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背着手,摇头晃脑,而是很自然的站立着,用丹田发气,用力不大,却吐字清晰洪亮……这是无数次开大会、作报告练出来的。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一千个字背完,流畅如绸缎,没有丝毫错误和瑕疵。这都是他七八岁就背过了的,昨天又抄了一遍,自然不成问题。

    “算是背下来了,可其中的意义你都理解吗?”沈炼沉声问道。

    “回禀先生,都理解。”沈默也不急躁,慢悠悠道。

    “你是有骆驼不说羊,专拣大的讲啊。”沈炼哼一声道:“《千字文》虽是童蒙读物,一般只为识字之用,并不求学生甚解,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篇幅虽短,却天文地理,历朝历代,修身养性,治国齐家皆有涉猎。”沈默轻声道:“俗话说‘知十讲一’,先生若要一一讲解,就得将这些方面全部了然,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他虽然语调舒缓,但沈炼还能听出这是绵里藏针,暗讽教书先生没有真才实学,连千字文都不敢甚解。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也逃不了‘指着和尚骂秃子’的用心。

    不过沈炼还是无法发作,因为沈默说的是实话,自从太祖和诚意伯定下八股取士,专从四书五经命题,答题者要模仿古人语气,根据程朱的专注来阐发题旨。太祖爷又一声令下‘非科举不得绶官!’一下让天下读书人全钻进了四书五经里,对其他‘杂书’不屑一顾。

    久而久之到现在,能讲明白四书五经,教会做八股时文的便是好老师,哪个还去旁顾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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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沈炼是个例外,他自幼聪颖天才,二十五岁中举人,三十二岁点进士,到现在十余年间,有大把的时间阅读书籍,自问也算是通古博今,当然不愿被这小子看扁,冷笑一声道:“那我们就相互印证一下,看看到底是谁在不懂装懂。”

    沈默却仍然彬彬有礼道:“印证不敢当,仅当学生请教吧。”

    就是这个态度,让沈先生无法发飙,闷声道:“你先提问吧。”

    “请问先生,‘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指的是哪几位?”沈默微微一笑道。

    “龙师乃伏羲,因其有半龙半人之身,火帝乃是神农,因其有炎帝之尊;鸟官乃是少昊,因其以鸟为百官命名;人皇乃是女娲,因其捏土造人。”轻松回答之后,沈先生反问道:“‘存以甘棠去而益咏’是何意?”

    “召公活着时曾在甘棠树下理政,他过世后老百姓对他更加怀念歌咏。”沈默淡淡笑道。

    两人一阵你来我往,接连互问十几条,谁都没难为住谁。沈炼突然瞥见学生们呆呆听着,都忘了背书,不由暗暗自责道:‘怎么跟他较上劲了?‘投机取巧之徒’自然知道的多且杂,这个是难不住他的。’便清清嗓子道:“算你掌握了《千字文》,现在回去朗诵《明贤集》,明日上来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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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推荐!推荐!收藏!收藏!

    进入经学课程,沈默就不可能那么轻松而拉风了。如果说蒙学课程仅要求背得滚瓜烂熟即可,那么经学就得在滚瓜烂熟的基础上,全部理解其中精义,并融汇贯通,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别人将其掰开了、揉碎了、拆散了、拼乱了,也全然不怕。

    其实在他上次参加童生试之前,就可以背诵《神童诗》、《唐诗合解》,熟读《四书》、《五经》之类考试书籍,也读了一定数量的八股名文,还学会了写八股文、试帖诗。凭着这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炼这位大进士、老神童面前,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显然不够看,随随便便一句‘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让他破题,沈默左右不得要领。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于乡,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后。’”沈炼只消淡淡一语,他便茅塞顿开。如是几次之后,沈默终于知道,在四书五经这条道路上,自己还差得很远……那不是光靠聪明记性好,还得下上苦功夫去钻研领悟。

    沈默也终于知道,能有一位进士老师是何等的幸运……县学里的最好的先生也不过是举人出身。至于进士老爷们,不是在外当官,就是在家养老,像沈先生这样恰好在家丁忧的,绍兴城里没有第二个。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便放下成见,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和投入,跟着沈先生刻苦学习,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爷俩的未来,彻底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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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冷,又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这天下学后,沈默刚进闻涛院,便见几个短衣汉子,肩扛手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从楼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七姑娘从楼里出来,满面春风的走到他面前,兴高采烈道:“小相公,我们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说一声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给你们换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说过吗?田七用您给的银子,在前街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小楼……”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书堆里,成个书呆子了……你们要开店是吧?”

    “对的。”七姑娘一脸无可奈何,满心忍不住的得意道:“自打那次跟小相公在轩亭口露了面,每天都有来找田七打东西的。这虽说是件好事,但一来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图惹门子厌烦、邻居侧目;二来整日叮叮当当,也影响沈相公休息,小相公用功不是。”

    沈默摇头笑道:“不妨事的。”

    “但总是不好的。”七姑娘笑道:“我和当家的早就合计着,等沈相公身体大好了,就到外面租一小楼搬出去,开个金器铺子,也算是成家十年后,终于立业了。”

    沈默看看四周,见那几个工人已经走远,便轻声道:“若是手头匮乏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些银子。”

    七姑娘连忙摆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我收下那八十两,就让当家的好一个埋怨。”

    “不告诉他就是了。”沈默笑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我爹才康复的这么快,我也无以为报,只有些最不值钱的银子了。”

    “确实是足够了。”七姑娘真心拒绝道:“金银匠是吃手艺饭的,用不着什么本钱。十两银子付租金,十两银子应付官府,二十两银子置办家什器物,剩下的钱再给他添置些趁手的工具,还能富余个十两八两,足够几个月的家用了。”

    沈默这才点头道:“若是缺钱只管说声,不要不好意思。”

    七姑娘咯咯笑道:“人家说,三天不见得另眼相看……小相公也财大气粗起来了。”

    “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默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七姐这张嘴啊……”

    话间,田七也出来了,他朝沈默再一次道谢,然后小意的提出个请求道:“能不能请小相公题写个匾额?”

    沈默笑道:“我爹的字可比我写的好多了,为何不去央他呢?”

    两人怎么好意思说‘我们觉着你比较有出息’呢?便道‘小相公写也是一样的。’

    沈默也不计较他们的小心思,欣然颔首道:“好吧,我这就写给你们。”两人顿时大喜,上楼进屋,拿出早准备好的横轴纸,一边一个压好了,恭候他的到来。

    沈默先上去搁下书包,拿一支题写大匾的猪鬃笔,端着墨盒下来道:“预备叫什么名字?”

    两口子对视一眼,讪讪道:“还没想过哩。”

    “那就想一个吧。”沈默笑眯眯道:“不要急,中意要紧。”

    两人便开始在那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只好求助的望向沈默:“小相公给起一个吧?”

    “还是自己起比较有意义。”沈才子摇头笑道:“不过可以给你们点参考意见……通常有两种起名方法,一种是图个彩头,比如说‘宝大祥金器店’、‘日昇发金器店’之类,另一种便是直接以店主命名,比如说‘七姑娘金器店’或者‘田七金器店’之类,不知你们中意哪一种方式?”

    “后一种吧。”两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道。

    “那叫七姑娘店还是田七店呢?”沈默笑问道。

    “田七店吧。”七姑娘一脸大度道:“他是老板,我是掌柜;他是师傅,我是伙计,当然应该叫田七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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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周末,偷偷懒,就两章啦,明天再勤快起来哈……

    第七十二节

    沈默又望向田七,只见他嘴唇一阵翕动,终是坚定道:“还是叫七姑娘店吧。Ζ”

    “别人都是冲你手艺来的,叫我的名字作甚。”七姑娘连连摆手道:“还是叫你的名字吧,当家的。”

    “当初若不是丈人收留,俺早变成城郊乱坟岗里的野鬼了。“田七依然摇头道:”再说这些年来,绍兴人不认俺的手艺,俺连养家糊口的银子也挣不出来。还不是靠你给人家浆洗衣服,又低声下气的在沈家大院白住,这才好容易坚持到沈小相公出现,帮咱们转了运……”说着说着便眼圈通红,语调哽咽道:“这辈子俺田七有三个贵人,一个是岳丈大人,一个是沈小相公,一个就是你啊……”

    七姑娘的眼泪也是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好意思道:“我哪能算呢?以前没少骂你气你。”

    “那时俺照照镜子,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你心里发堵,说俺两句那是正常的。但你骂归骂,可从没薄待过俺,”田七也抹泪道:“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春天的大褂,秋天的毡帽,你哪样少过俺的?这俺心里是清楚的。”

    沈默这个听众,都是鼻头一阵阵发酸,干咳一声道:“到底用哪个?给个主意吧。”

    “用他的名字。”“用她的。”两人同时出声道。

    沈默笑而不语。

    “还是请小相公帮忙定夺吧。”七姑娘拦住田七道,她觉着沈默肯定会倾向于用男人名字的。

    哪知沈默寻思片刻,对她道:“七姐,还是写你的名字吧。”说着笑笑道:“田七店听着像个药店名,容易让人误解,还是‘七姑娘金银制器’听着更有吸引了。”心中补充一句道:‘当然是以不认识你为前提。’

    田七鼓掌称善,七姑娘一阵扭捏,也就心花怒放的答应了。

    “就这么定了?”沈默提笔蘸墨,微微笑道。

    “就这么定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挥毫泼墨间,‘七姑娘金银制器’雄浑有力的大字,便跃然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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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绝了两人的留饭,并答应初八开业时一定道贺,沈默这才回到楼上。便看见老爹正在试穿正房给做的新袍子……沈老爷吩咐给沈默做衣裳,当然也不会少了沈贺的两身。

    “潮生,你看,爹爹光鲜不?”沈贺修了胡子,头发也拾掇的十分利落,确实跟平时那落拓糟老头的模样大不同了。

    沈默一边洗脸,一边笑道:“这模样走出去,人家肯定以为咱家是兄弟,不是父子。”

    “你这个臭小子!”沈贺做出个要打的样子,笑骂道:“益发没大没小了。”这确实是一对万里挑一的极品父子。

    沈默拿干毛巾擦擦脸,瓮声道:“这是准备去县衙报道了?”

    “是啊,县尊派人来催了。”沈贺将新衣裳小心除下道:“我现在身体大好,能走能动了,还是早些去当差吧。”

    “也不知是什么差事?”沈默拍一下脑袋道:“真该死,光读书去了,竟然忘了提前打听一下了。”

    “估计也就是个代书吧。”沈贺叹口气道:“除了抄抄写写,代写状词,别的我也干不了。”明制,凡有诉讼之类的事务,无论原告还是被告,皆不能自写状词,要有衙门的‘代书’人员代写诉状,兼盖印章。

    沈默微笑安慰道:“虽说是编制外的公务人员,但发得薪水可是真金白银,而且原告被告也少不得孝敬,算是个肥差了。”

    “就知道钱。”沈贺将桌上倒扣着的饭碗掀开,两菜一汤便显露出来,笑道:“你就不能说点积极的?”

    ‘哦,应该对学习大明律有很大帮助。’沈默嘿嘿一笑道:“快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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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俩都以为这次得从底层干起,谁知第二天沈贺喜气洋洋的回来,还一手提着半斤猪头肉、半斤酱牛肉,一手拎着一坛花雕酒,一进门便欢笑道:“潮生,先别用功了,快来陪爹爹喝一盅。”

    沈默把书本收拾到床上,腾出饭桌,把酒菜摆上道:“有什么好事吗?”

    “承蒙县尊和赞公照顾,你爹不用从最基层干起了。”沈贺倒一杯花雕,捻两颗茴香豆到嘴里,细细咀嚼后,再以黄酒佐之,由衷赞一声道:“果然有神仙滋味。”

    沈默夹一块牛肉细细咀嚼道:“到底怎么样啊?”

    “你爹我不用干‘代贴’了,”沈贺颇为得意道:“咱们直接进县衙六房,在刑房院内办公!”

    “刑房书吏?”沈默颔首道:“一上来就有编制,还真是不错。”书吏便是刑房的头头,在朝廷吏部有名有号,正经是编制内的官吏。

    沈贺老脸一红,讪讪道:“哪有那样快?常人要从‘代贴’熬进六房,最少也得一两年,你爹爹这就算是走捷径了。”说着一脸正经道:“知足才能常乐啊,潮生。”

    沈默被牛筋噎了一下,翻白眼道:“老爹果然厉害,才第一天上班就学会打官腔。”

    “臭小子,一点都不给你爹留面子。”沈贺笑骂道:“你爹我初入刑房,自然还得从‘贴书’干起了。”

    “哦,那不错了。”沈默点头道,今天他让沈京打听清楚了,对县衙内的职务和权力分配也算有了了解——县衙中可以分为官、吏、役三个等级。官主决策,吏理文书,役供差遣。

    在第一个等级中,知县是正官,县丞、主簿是佐贰,典史是首领,这四个职位皆为朝廷命官,数量极少……大县有两个县丞、两个主簿,小县则没有这两个官职,直接由典史一肩挑了。

    第二等吏员,则是在吏部注册,有正式编制的的公职人员,负责日常事务的具体处理,比如六房书吏、仓库司库、巡检司正副巡检,以及医馆训典,驿馆驿丞,学馆教谕等,数量也不算太多,大县不足二十,小县不足十人。

    至于第三等则是数量最多的,便是传说中的‘三班衙役’,他们司职站堂、看管、守卫、催科、抓捕等事,听候官吏差遣。

    以上三种都算是正式工,领朝廷俸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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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求票票啊……

    沈京让他提前透露一下,沈默却笑而不答。这下可把沈京给憋坏了,耐着性子坐到后晌,还没散席便拉着沈默告辞。

    七姑娘和田七挽留,沈京便推说‘还要回去用功呢。’这才顺利的脱身。

    两人到长子家却扑了个空,他爹说长子去河边捉鸟去了。

    “这家伙不是抓鱼就是捉鸟,日子过得真有趣啊。”沈京无限羡慕道。

    “瞎说,再好玩的事情,整天做也就没意思了。”沈默笑骂道:“还不是被穷逼的?”

    “你咋知道呢?”

    沈默有些恍惚道:“我原先是跟他一道的,捕鸟的法子还是我教他的呢。”

    沈京还是很羡慕道:“那也比整天读书强,读书才没劲呢。”没了沈庄捣乱,又有沈默陪着,他现在也奇迹般的不逃学了,只是实在不是那块料,学得十分痛苦。

    两人说笑着沿江行走,不知不觉中眼前已经一片荒凉。周围一片静寂,只有大片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让沈京不寒而栗,声音发颤道:“万一芦苇丛里有人怎么办?”

    “当然有人了。”沈默竟然点头道。

    “那咱们回去吧。”沈京踯躅不前道:“至少也去那把刀来,也好吓唬一下歹人。”

    “什么歹人?”沈默低声笑道:“这里地处荒凉,根本没人来,在这里劫道还不得饿死啊?”说着轻声解释道:“鸟儿怕人,都在僻静的地方吃食,所以我和长子会在河滩上下网,然后猫在芦苇丛里候着。”

    “你说清楚点啊。”沈京颇为不好意思道:“我以前从没见接触过这些的。”

    “那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有大户人家的玩法。”沈默点点头,表示理解道:“我带你去我们常待的据点看看,八成长子就在那里。”两人便除下鞋袜长衫,找地方藏起来,这才一前一后进了芦苇丛。

    在齐肩高的芦苇丛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片刻,便到了一处桌面大小的丛中空地……原本密密麻麻的芦苇早被悉数砍去,还用枯黄的苇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有了这层地毯,在潮湿的芦苇丛中,也就有了个能坐的地方。

    “长子不在这,”沈京四下看看没有人影,不由问道:“会不会去了别处?”

    沈默做个噤声的动作,拨拉开面前的一丛芦苇,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看来这里确实是个理想的观察哨啊。

    顺着沈默的手,沈京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河边架设一张一丈多宽的大网,又在网下撒上些饵料,再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迹,这才转身躲进芦苇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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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正是长子,他回到‘观察哨’便一屁股坐下来,刚要舒舒服服松口气,边听背后一声低喝道:“举起手来!”骇得他立刻高举双手,心中暗暗叫苦道:‘扯开嗓子喊都没人听得见,这次可真载了。’

    他正等着好汉爷问‘要钱还是要命?’却听到背后一阵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沈默沈京两个坏蛋,长子不由红脸道:“吓唬人不好。”对于自己胆怯的表现,他感到十分羞愧。

    两人毫无愧疚之意的赔一番不是,好在长子气量宏伟,也就原谅他俩了。

    他们也是好久没见,自然好一番亲近,沈默才道明来意,长子听了长舒口气道:“我还以为你说说就算了,这些日子可失望了。”

    沈默哈哈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嘛,那就要言而有信,我怎会放大炮呢?”

    一边的沈京却满脸紧张道:“小声点,你俩都吵得鸟儿不过来了。”这时沙滩上一片安静,连根鸟毛都没有。

    长子憨憨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个点的阳光依旧挺毒,鸟儿们都躲在阴凉里呢,得再过一会儿,日头大偏西了,鸟儿们才会来觅食喝水。”

    沈默点头笑道:“正解。”

    “原来是先支起天罗地网,然后守株待兔啊。”最近沈京肚里的墨水哗哗见涨,一句话都能用俩成语了。

    沈默点点头道:“借着这个空,我们说说开店的事儿吧。”

    “好啊好啊,我都急死了。”沈京拍手道。

    长子也使劲点头道:“我也是。”

    “稍安勿躁,听我慢慢分说。”沈默呵呵笑道:“考虑着我和沈京都有功课缠身,让长子一个人顶着,我俩实在是于心不忍。”沈京翻翻白眼道:“我可以陪长子一起看店。”

    “你必须好生念书。”沈默瞪眼道:“沈先生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看着你认真读书的。”沈京缩缩脑袋,没敢再多嘴。

    长子却不无忧虑道:“吃苦受累我不怕,可让我一个人挑起一家店,那是万万不行的。”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没有经验,又没有你俩那么多心眼,还不干什么赔什么?”

    沈默却笃定道:“不要担心,我们要干的,是稳赚不赔的营生。”

    “什么营生?”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当今天下什么人最富?我们就干什么!”沈默两手一拍道。

    “什么人最富?”长子对这个很不在行,只能求助于沈京。

    “江南虽然富甲天下,但要问最富的一群人,还是两淮的盐商。”沈京沉声道。

    “这么说我们要卖盐了?”长子顿时欢喜道:“那敢情好啊,确实没听说有关门倒闭的盐铺子。”

    “不错,我们就是要卖盐!”沈默点点头,确认道。

    沈京却使劲摇头道:“开盐铺子保证不赔不假,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盐引难求……都在官府和那些大盐商手里呢,咱们寻常老百姓上哪弄去?”

    “谁说寻常百姓就弄不着了。”沈默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袋道:“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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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码完了,新的一周了,还有最后三天的新书榜,大家支持一下和尚,咱们不要晚节不保啊!!!

    另外,关于丫鬟的问题,我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第二十六节卖与立(上)

    “盐引?”沈京一把夺过那信封,抽出两张厚厚的纸片,定睛一看,便见那纸上抬头写着‘大明两浙都转运盐事司’,中间是‘凭票即付细盐一小引’九个楷体大字,下面还有商名贯址,勘合字号,搭派场分,以及运司衙门的骑缝章。

    “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盐引。”沈京仔细验过后,反而没那么惊喜了:“这上面写的可是‘三仁商号’,只有人家可以用,咱们拿着就是一张废纸。”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沈默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带,递给沈京道。

    沈京接过一看,大吃一惊道:“三仁商号的执照文书?”再看那店东一栏上,赫然写着姚长子的名字。

    沈京和长子惊呆了,两人眼似铜铃的等着沈默,异口同声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京更是激动的不行,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有‘要是不老实交代,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处’的意思。

    “稍安勿躁。”沈默做出个自卫的动作,微笑道:“听我给你们解释。”

    “快说快说!”两人急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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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事还要从几个月前的比斗开始,沈默为会稽县争了光、为李县令出了气。李县令自然要表示一番,他原本要重奖沈默一百两白银,却被沈默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李县令问他难道不缺钱吗?沈默笑道:‘家徒四壁书侵坐,怎能不缺钱呢?’

    “那为何不受这正大光明之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沈默十分得体的答道:“学生怕这些钱花完了,再也受不了清苦的日子。”

    “你小子是话外有话啊!”李县令哈哈大笑道:“好吧,授人鱼不如教人渔。本官就给你一个长期进钱的营生!”这时候官员士绅家里,普遍从事副业,只要在幕后操作,不亲自上阵,是惹不起物议的。

    李县令便给了沈默五个选择,盐、铁、茶、瓷、丝,皆是官府严格控制,大有文章可做的行业。

    沈默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一个,盐。理由很简单——天下盐场的生产由官府控制,从进货到出货,全需运司衙门开出的‘盐引’才行,这其中除了****要做好之外,其它毫无技术含量,正适合自己现在的情况。

    而且这东西又不像铁器那么敏感,不容易招惹上‘通匪’‘通倭’的罪名,只要打理好了各方关系,实在是可以传之子孙后代的金饭碗啊!

    当然沈默也有自己的担心,他对李县令道:“大人,学生毫无根基,两眼一抹黑,冒失进入这个行业的话,会不会被大盐铺、大盐商给生吞活剥了?”

    李县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有多大本钱?一百两还是二百两?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只要懂规矩、守分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他们是不会介意分点汤出来给你喝的。”

    沈默这才放了心,李县令便批了条子,让张县丞给沈默开个方便之门,将商铺执照办下来,然后再拨给他两张盐引,作为启动之本。临了还嘱咐他,不要在执照上署名,随便交给可信的人就行了,反正这铺子的根本是盐和盐引,而不是店面和执照,不怕被人侵吞了。

    虽然只是掩耳盗铃之举,但大家都这样做,将来飞黄腾达了,也能少些物议不是?

    还嘱咐他将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办就行了,千万不要真的转作商贾了,那样耽误了学业不说,还让士林笑话……沈默一一应下,虽然心中不敢苟同,却知道这都是逆耳忠言,不听就一定会吃亏的。

    从县衙里出来,沈默心中长叹一声道:‘真实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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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这事儿早该办下来了,可谁知第二天,沈默便被沈先生刺激了,从此之后发奋读书,一时竟忘了窗外之事。

    他不着急,人家张县丞自然不会巴巴的过来奉承,这事儿便暂时搁下来了。

    直到沈贺去衙门当差,说起张县丞,他才猛然想起这事,便于一日下学后,亲自送请帖给张、马二位,说是‘为表示感谢之意,请二位务必赏光。’

    两人也愿意和这位县太爷眼中的红人、未来可能会发达的小童生亲近,便欣然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当天三人就去了县里最好的引凤楼,叫一桌做好的席面,上一坛绍兴最好的美酒——女儿红,便亲亲热热的推杯换盏开了。

    沈默前世‘酒经沙场’,那是所处的职务也正好与二人在同一层次,深谙这个层级人的喜怒哀乐,没喝几巡,三人便称兄道弟起来;过了二斤,两人便真把他当成亲兄弟了……张县丞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沈默倾诉自己的不得志。马典史更是哇哇大哭,说自己因为没文化,老是被人瞧不起。

    三人哭一阵,笑一阵,一句没谈‘照顾’、‘盐引’之类的事情,只是在送他俩回家的时候,沈默悄悄塞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那里面可是王老虎送他的金锞子啊!

    第二天后晌,沈默下学回家,马典史便等在阁楼上,笑眯眯的将四百斤细盐的盐引送来,对他道:“赞公还让我问问,商号起什么名字,位置在哪里?东家写谁的名字?”

    沈默苦笑连连道:“还没想过呢。”琢磨一阵子,便起个店名叫‘三仁商号’,以示是他们三个好兄弟开的店。至于店东的名字,他决定暂且写上了长子……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大明朝没有商籍一说,是以并不改变长子‘民户’的身份,也对将来他的子弟进学没有半分影响。

    只是根深蒂固的,商人的名声总不好听,所以沈默还得问一问长子的意见,不行再改过来就是。‘若是他不愿意,就写我爹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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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立业后成家哈……票票啊,收藏啊……

    大明嘉靖三十二年腊月底,绍兴府会稽县。

    年谣有云‘二十七,赶大集;二十八洗邋遢。’这话说的是,老百姓会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全家出动赶大集、买年货,采买足够半月之用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然后从二十八这天,便不再出门,在家里洗洗刷刷等着过年了。

    商家一年的经营到二十七也就结束了,但二十八回家过年前,还得把商铺收拾的干干净净才行。所以尽管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可各家店铺却热闹不减……

    永昌坊宝佑桥街上的一家店铺门前,一个穿着蓝布夹袄、黑布棉裤的高大青年,正带着两个伙计进行大扫除。两个伙计扫地擦窗棂,洒水抹柜台,忙得不亦乐乎……东家仁义厚待,大家关系又非比寻常,伙计们自然实心做事。

    那大个子青年却搬了个梯子搁在门口,端着水盆抹布,敏捷的爬到顶上,开始细心的擦拭那块楠木匾额。他如对待婴孩一般,轻轻的抚摸着匾上‘三仁商号’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心中不由涌起一些感慨……

    转眼之间,这家三兄弟合伙的商号,已经红红火火成立一年半了,生意也越做越大,从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细盐,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下半年的八百斤,收入整整翻了一番。他们兄弟合计着,明年还要再开两家分号,争取一年能卖十五小引、三千斤盐……虽仍然跟那些动辄上万斤的盐商没法比,但已经可以保证两家人加上沈京一辈子衣食无忧,手头宽绰了。

    其实今年,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不说别的,单看他的体型,从原本又高又瘦,变成现在的又高又壮,脸色也红润健康,就知道他已经委屈不到肚子了。

    按说手里有钱了,生活也好了,他应该没啥烦心事才是,可长子最近却时常莫名其妙的心乱,一想到一些场景,便忍不住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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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东家……”伙计的呼唤声,把沉思中的长子叫醒,他‘哦’一声,低头道:“什么事?”

    “您再不停下的话,咱们这匾额就要透气喽。”俩伙计在梯子下笑道。

    长子感到有些没面子,讪讪问道:“活都干完了吗?”

    “就等您检查了。”伙计笑道:“当然肯定没有您擦得匾额干净。”长子平日宽厚,伙计们跟他有些随便。

    长子从梯子上下来,在屋里检查一圈。见大差不差,便点点头,走到柜上,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抽屉,摸出两个红包来,递给早就巴望着的俩活计道:“回去给大叔大婶问个好,我过年去看他们。”他和沈默虽然已经搬出草舍了,但心里一直有那些可亲的街坊,除不时周济之外,连店伙计也是从那里雇的。

    两个伙计接过那沉甸甸红包,兴高采烈道:“过年来给沈爷、东家拜年。”长子又嘱咐他们正月十六开工,便放他们回家过年了。

    待伙计走了,长子将梯子搬进来,再把那些不太干净的地方,重新打扫一遍,待彻底满意了,这才上门板,关店门,从后门回到天井里……原来这是个‘四水归堂’的宅院,朝南的正房做了店铺,后院三面都是两层白墙黑瓦的小楼,围成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天井……或者说是小院子更合适。

    长子进去天井,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鸡鸭。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闻闻味道,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

    姚老爹也看到长子,手上不停,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长子说前面刚忙完,他爹便指派任务道:“快去厅堂里打扫干净,千万莫碰倒了祭器。”

    长子这才想起,今天是请大菩萨的日子。照老年人的说法,天上的菩萨不进不洁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须把厅堂、祭桌、祭器掸扫、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虽然有一双弟弟妹妹,但这么重要的差事,父亲是万万不会交给小孩的。

    长子刚要答应,他娘也从厨房出来,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手腕上还带着对绞丝银镯子,撩撩额前散乱的头发道:“去看看沈爷起了没?起来了我给他下面。”

    长子挠挠头,闷声道:“那我先去看看沈爷。”便把他爹的差事搁一边,往东厢楼上去了。

    东厢二楼分三间,长子轻手轻脚的上去敲敲门,小声道:“潮生,沈叔起来了么?”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一个身材修长、面目清俊的青年闪身出来,正是长高了不少的沈默,他吐出一口浊气,小声道:“睡得跟死猪似的,估计得后晌才能起来。”说着有些郁闷道:“为了当上这个主簿,三天竟要醉倒两回,实在是划不来。”

    话间,两人进了隔壁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堆着各色书籍,屋子中间虽然有炭盆,却因为怕走水,人离开就熄了。

    沈默不由打个寒噤道:“真是冷啊。”长子便赶紧把炭盆升起来,随着橘色的火光欢快跳跃,屋里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沈默这才脱了身上的半旧蓝色大袄,露出内里的栗色长衫,更显得清瘦潇洒,温文尔雅……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半倚在一张铺了棉被的安乐椅上,一边沏茶冲水,一边斜瞟着心不在焉的长子。

    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沈默递一杯浓茶过去,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长子连忙摇头,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

    “烫!”沈默赶紧将他拦住,似笑非笑道:“这也叫没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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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卷,大家支持啦,啦啦啦啦……

    书房中炭火跳动,映照着长子的面色晦明晦暗,他双手捧着茶杯,缓缓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说吧,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

    “哦?”沈默端详他一阵,点点头道:“确实到了想女人的年纪了。”

    长子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慌忙解释道:“不是那么回事。”说着眉头逐渐皱起,吞吞吐吐道:“我不大想当一辈子商人。”怕沈默生气,他又赶紧解释道:“不是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会一直干下去的。”

    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谁也没让你干一辈子,现在咱们已经熟悉这里头的道道了,谁也糊弄不了了,可以找个能干的掌柜顶着了,不碍什么事的。”说着话锋一转,笑眯眯的问道:“那你想去干什么呢?”

    “我想……”长子低着头,小声道:“当兵去。”

    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道:“还有别的志向吗?”

    长子摇摇头,紧咬着下唇道:“我就想去当兵。”

    沈默也摇摇头,板下脸来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爹,看看他答不答应。”

    长子的头更低了,小声道:“就是怕他不答应,才先找你商量的嘛。”

    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壶,探身与长子对视,刚要说话,门却开了。一个穿着绿色绸子大袄的青年走了进来,一看见他俩便嘿嘿笑道:“背着我密谋什么呢?”

    沈默翻翻白眼,重新靠回椅背上,没好气道:“你来的正好,快帮着开导开导我们的长子吧。”

    来人面相十分喜感,自然是沈京沈四少,一听沈默这样说,他便大惊小怪道:“长子,你怎么像根蔫黄瓜?”

    “说正经的。”沈默笑骂一声,指指长子道:“这位老兄想要去当兵,你快帮我劝劝他吧。”

    沈京的嘴巴登时能塞上个鸭蛋,瞠目结舌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去……当兵?”

    长子点点头,闷声道:“当兵怎么了?徐达常遇春不都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沈京挥挥手,拖条板凳过来,坐在长子的对面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啊!你要是当了兵,你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会怨死你的!”

    长子被他一阵数落,一下子更蔫了,垂首道:“为什么要恼我?”

    沈京又要奚落他,被沈默摆手制止,叹口气道:“其实我们何尝不想学那汉唐将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可这个世道让我们不能够啊!”沈默语重心长的劝说道:“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重文轻武,整个大环境下,军人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都是离谱的低。

    沈京接过话茬道:“是呀,只要你当上兵,在世人眼里,就跟身世不清、出身低贱、粗鲁不文划上等号了。就算当上千总,也一样抬不起头来。”

    长子终于有些动摇了,他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沈京趁热打铁道:“想听听我们俩给你规划的未来吗?”

    长子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沈京便清清嗓子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国子监一个监生的价格是一千两,照咱们现在的买卖,只要省着点花,最多三年便能买到两个名额。到时候咱俩一人一个,去北京玩上三年,咱们也不求再进一步,只图安安稳稳的毕业。”

    “然后回来参加一次乡试,便算是做足前戏了。”沈京唾沫横飞道:“虽然现在不可能像国初那样,直接做大官了。可凭着监生的身份,咱们还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动一下的,他们虽然职权有限,但在南直隶还是好使的。”

    “而且他们还有一桩好处……天高皇帝远,便于玩花样。到时候咱们先去个上的县里,做个县丞主簿之类的佐贰官,过得几年玩得转了,再谋划个下等县的知县当当!等坚持熬过一任,说不得就转回上等县去,当个肥美的县太爷快活!”说着拍拍长子的大腿,语重心长道:“只要能当上县令,阖县谁敢说你是科贡官出身?都得小心奉承着呢!”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长子听得两眼发直,木木点头道:“我还是老老实实卖盐吧……”说着便起身道:“我得去打扫厅堂了。”沈默点点头,让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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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长子走了,沈默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沈京端起长子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呸呸几声道:“真苦啊。”

    沈默笑骂道:“是茶苦还是差事苦?”

    “当然是差事苦了!”沈京愁眉苦脸道:“你想想,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说着甩出昆曲唱腔道:“苦煞吾也……”显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

    “好了好了,算你辛苦了。”沈默赶紧安抚道:“快说正事吧。”

    沈京这才收起嬉笑的脸色,点头道:“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费心尽力?都办妥了!”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讲述他去南京的事情……

    这事还要从沈贺身上说起。话说他进会稽县衙当差,先从六房的‘贴书’做起,按照儿子教的,与人为善、慷慨大方,不到半年时间,便广结善缘,人人称颂,都说他是‘急公好义的沈相公’。

    结果去年年底的时候,那位周经承到了致仕的年龄,知县按惯例挽留,可周经承看几位上官都比他年轻,实在是没有盼头了,而且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早就捞足了,便决意回家含饴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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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呜呜,收藏涨的太慢了,大家谁还没收藏,收一收嘛……

    绍兴习俗,小年送完灶神后,就开始准备着‘祝福’了,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实所谓‘祝福’,应该说成‘请福’更恰当,或者扩展成‘请福神来家吃饭’更准确。

    但同样是请吃饭,必会因家境的不同,有着不一样的丰俭。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鱼一条,鹅一只‘三牲福礼’请菩萨,讲究一点的用‘五牲’供养,像沈家这样的大家族,则用‘七牲福礼’,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而且都是整只的。

    规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再插上些筷子,便称为福礼了,等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但到了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原本简单的一切,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他们穷尽心里,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猪嘴须朝上,鸡、鹅须曲身跪腿,头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摆一尾活的鲤鱼,是取‘跳龙门’之意,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以免惊吓到福神。还在肉、鸡、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数目要成单,以七和九为宜,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煮熟之后,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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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菩萨入席之前,沈家女人们先摆好碗、筷、酒盅,将‘七牲福礼’放在中间,右边放着刀和案板,左边放碗鸡血鸭血,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

    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又怕咸淡不合适,还端上细盐一碟,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

    有菜没酒怎么成?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萨齁着,再端上三盅茶备好,另有年糕数块、粽子一串,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

    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但还没完……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便又将荔枝、桂圆、核桃、枣子四色干果,莲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来五个烛台,搁在那空当处,点着五根大红蜡烛,这叫‘五事烛台’,分别代表‘福、禄、寿、富、贵。’这就叫图穷匕见,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吃人家的最短,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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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拜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这一点上无论贫富都是相同的。事实上,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比如说离过婚的、改过嫁的、死过男人的、怀着孕的,进过产房的,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就连太太、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是不会吃的……照此推论,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

    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的退了场,心中暗暗盼着八月十五快到来,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离开,沈默便跟着老爹进去,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无需指挥,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年龄依序站好,在家主沈老爷的带领下,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不能随便说笑,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

    磕头之后,沈默看沈老爷起身了,刚要跟着起来,却见周围人没有动弹,只好继续跪着,偷瞄沈老爷在干什么。

    只见他斟上满满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地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连同化纸、元宝一起焚烧。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沈老爷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抛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念念有词道:“菩萨有灵,把口舌带走。”

    然后便转身道:“撤去福礼和祭品吧。”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几个辈分高贵的过去,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显然是完成了。

    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沈默心说:‘实在是太快了,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就给撤了。’趁着人群骚动,他小声问身边的沈京道:“怎么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萨喝醉吗?”

    沈京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看看周围人都没在意,这才蚊子哼哼道:“没听说‘快菩萨,慢祖宗’吗?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萨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

    沈默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这不耍神仙玩吗?老百姓确实都请吃饭,可都集中到一顿请了,让菩萨吃哪家的是?还只给一眨眼的功夫吃,来得及尝出滋味吗?他相信如果菩萨可以选择,一定会让绍兴老百姓错开请,你家请初一,他家请十五,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上饭了……

    他又暗下决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摆多久呢?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

    后世沈家祝福的时间都比别人家长,就起源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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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又搬着方才的祭桌出来,沈默才知道,原来事情并没完。

    他见上面的鸡鸭供品、杯盘烛台纹丝未变,心说:‘现在端回来有什么用?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

    这时人群开始移动,起先是面朝着厅门,这会儿又掉了个个,变成背对着门。

    沈默这才发现,起先供神的时候,桌面是木纹横摆的,现在则改为了直摆。

    “这是干什么?”他低声问道。

    “请祖宗回堂羹饭。”沈京小声道。

    原来是祭祖啊!沈默暗暗吃惊道:‘原来祖宗和神仙一样,都是可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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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票票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