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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竹板打脸十下,就算不出血,脸腮也会红肿疼痛,高宁氏却一声不吭,由此可见她的意志有多坚定。

    高宁氏再次面对沈溪时,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沈大人,这么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对得起你享有的盛誉吗?”

    “盛誉?”

    沈溪看了高宁氏一眼,道:“那东西能让百姓吃饱喝足?本官不喜欢跟人彰显官威,但也不愿自己的公堂成为别人嚣张跋扈之所。你既为女子,当懂得礼义廉耻,公然在中军大帐中呼喝,本官若不加以惩戒,如何号令三军?”

    高宁氏冷笑不已:“沈大人领兵在外,全然不顾地方士绅死活,民妇前来进言,却被打得遍体鳞伤……民妇定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让沈大人知道罔顾民心的下场!”

    沈溪一抬手:“请便!”

    高宁氏本想激怒沈溪,最好沈溪气急败坏之下下令继续殴打她,那她就有更多的借口找公公告状,进而向朝廷弹劾。但现在沈溪只是让两名妇人抽她的脸,并未进一步对她做出惩罚,她想告倒沈溪有些难度。

    但她也知道,自己被打,对高家来说是奇耻大辱,毕竟她是深闺妇人,被沈溪如此笞打,传出去名声基本毁了。

    高宁氏咬紧牙关,厉声道:“此仇妾身永世难忘……沈大人,咱们走着瞧!”

    说完,高宁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甩袖转身,掀开帐帘离开沈溪的大帐,出门后很快传来她的呼喝声:“谁若是阻拦,我就一头撞死在栏杆上,朝廷追究下来,一定会让他跟我陪葬!”

    过儿好一会儿,外面才恢复宁静。马九心绪不宁,进到帐门,见沈溪正在处理案牍,当下红着脸上前行礼:“大人!”

    沈溪抬头看了下马九,见马九一副羞愧难当的神色,当下出言安慰:“九哥不必往心里去,这件事跟九哥没有关系,纯粹是高家妇人上门寻衅滋事,本官小惩大诫,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如果明日高家人前来声讨,你把人拦在外面,就说本官不见客,如果他私下里想搞什么小动作,尽管放马过来,我倒要试试谁敢在南宁城里闹事!”

    “是,老爷!”

    马九俯首领命。在公事上,他当自己是沈溪的下属,而涉及私事,更把沈溪当作主人。所以沈溪的命令,他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

    ……

    高宁氏被打,气急败坏出了营门,门口管家、丫鬟和高府轿夫正在焦急等候。

    夜色昏暗,管家和丫鬟见高宁氏出来,一时间未察觉异状,迎上去问道:“夫人,可是能回家了?”

    “呜呜呜……”

    见到家人,高宁氏忍不住放声痛哭出来。

    如此一来,管家和丫鬟慌了手脚,他们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连声询问,但高宁氏始终哭泣不答。

    管家惊愕地问道:“夫人,您才进去见兵部尚书沈大人,莫非他……”

    在这时代人的观念中,女子只有被男子凌辱后才会作痛哭状,管家显然以为高夫人被沈溪亵渎,而不会想到沈溪只是让人掌了高宁氏的嘴。

    高宁氏一边哭一边钻进轿子,管家和丫鬟不敢耽误,赶紧让轿夫带着自家夫人回到南宁府知府高集临时下榻的宣化县衙。

    一路上,高宁氏都哭个不停,到县衙出了轿子,高宁氏哭声更甚,惹得沿途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高集一直在正堂等候消息,听说自己的儿媳哭着回来,顿感不妙,立即出迎……只见高宁氏在府衙、县衙的吏员和衙差簇拥下到了堂前,他看到儿媳脸上的伤痕,似乎是被人打的,惊讶不已,转而看到四周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当即怒喝:“看什么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退下!”

    吏员和衙差们带着不解离开,心底暗自奇怪少夫人怎么被人打了?但其中有知情人,知道高宁氏去府衙见六省兵马提调沈溪,应该是在外受到欺辱,但因涉及官非,还是沈溪这样手揽大权之人,没人敢评价。

    高宁氏擦着眼泪进入正堂,高集赶紧问道:“儿媳,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沈溪那厮所打?”

    知道自己儿媳受欺负了,高集瞬间将沈溪当作仇敌。

    高宁氏神色闪烁不定,打量门口的管家和丫鬟一眼,高集会意地一摆手,道:“瞧瞧你们做的好事,退下去!”

    管家和丫鬟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家夫人在军营中被打,至于具体什么原因,他们是一头雾水。

    ……

    ……

    高宁氏未直接向高集作解释,等正堂只剩下她和高集二人,她才擦擦眼泪,也不说话,直接往后堂去了。

    高集跟在后面追问,等到了后堂,高宁氏神情恢复了平静:“家公,妾身无能,到沈大人帐中议事,未曾想被他给打了!”

    高集怒不可遏:“什么?是那姓沈的小儿亲自打的你?看我不去找他算账……”

    高氏一门诗书传家,素重脸面,高集遇到事情就算喜欢避让,得过且过,但若说自家人被打了还无动于衷,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果不其然,高集当即怒气冲冲地表示,要去找沈溪算账,高宁氏上前阻拦,道:

    “家公,媳妇并未失节。妾身不过是策略失误,在沈大人面前咆哮公堂,被他找军中妇人掌了十下嘴,但并未有多大力道!”

    高集气呼呼地道:“那也不可,你是我高集的儿媳,相公又有功名在身,岂能被人打了不予理会?”

    高宁氏此时没了之前羸弱之态,眼神里露出一丝阴狠:“家公,之前我哭泣,是做给外人看的。我进府衙时很多人亲眼目睹,我在内停留半日还家,身有伤痕,哭泣而归,旁人会怎么想?”

    高集怒道:“还能怎样,必当那姓沈小儿做了禽兽之事!你……”说到这里,高集似乎意识到什么,用惊愕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媳妇。

    高宁氏嘴角露出一抹阴森森的笑容:“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被姓沈的欺辱,他不但毁我清白,还因我誓死不从而殴打我,以至于我没脸做人……”

    高集被高宁氏脸上显露的狠戾之色震慑,结结巴巴道:“儿……儿媳,你要作甚?你……你……”

    高宁氏一脸决然:“家公放心,妾身绝不会脏了高家门楣,既然我令高家门风受辱,自然会以死明志!”

    “胡闹!”高集有些着急,连忙劝阻,“你这是做什么?那姓沈的不过是叫婆子打了你,最多老夫过去声讨,让他赔礼道歉,你……你怎可做出轻贱自己生命之事?你可有想过镜儿,想过你相公?”

    高集感觉事情完全超出他的掌控,自己的儿媳不过是被人打了几下脸,就要自我了断,还要诬陷沈溪**掳掠,以期对方身败名裂,一时间难以理解。

    高宁氏态度坚决:“家公不必再劝了,今日之耻,妾身非一死不能相谢,姓沈的必须要为他的无知付出代价!”

    高集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晕倒在地,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难以理解自己儿媳的疯狂举动。

    高宁氏上前搀扶高集,高集气急败坏地说:“儿媳,你……你即便要让沈溪身败名裂,也得量力而行,他手上有兵……不过,你若铁了心如此,也不必以死相逼,不如做一场戏,你假意自绝,老夫带人进去救你,当着士绅的面,痛陈那恶人罪状……百姓会与你一心……”

    此时的高集已经在做最后的转圜,不能让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更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失去妻子。同时,他很佩服高宁氏的足智多谋,内心不希望身边少一个可以为他出谋划策的军师。

    高宁氏犹豫不决,半晌后才道:“既然家公决意如此,妾身自当遵从……妾身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若此番不能让那贼人身败名裂,妾身不如一死了之!”



    高集跟高宁氏交谈完,急匆匆出门寻人去了,临出门前他兀自有些不放心,让丫鬟过去盯着,不能让高宁氏自尽。

    此时的高集已慌了手脚,几乎是被儿媳高宁氏牵着鼻子跟沈溪对抗,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将南宁府城内所有士绅请来,将之前高宁氏在沈溪军营被打一事抹黑成沈溪在府衙公然欺凌高宁氏,高宁氏宁死不从,结果被打得遍体鳞伤。

    城里士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请到县衙。

    听了高集的陈述,再通过吏员、衙差等旁观人的引证,所有人都对沈溪奸污上门为士绅说情的高宁氏一事深信不疑。

    高集恨恨地道:“诸位,老夫虽称不上能臣,但在朝为官多年,今日家人受此奇耻大辱,气愤难当,明日老夫必上门向贼人声讨,让其血债血……”

    话音未落,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老爷,不好了,少夫人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听到儿媳自尽的消息,高集差点一头栽倒在地,等他稍微缓口气后才问道:“再说一次,少夫人怎么了?自尽?”

    丫鬟战战兢兢地说:“是……是的,老爷,悬梁自尽,刚刚才从梁上救下来……不知有没有口气在!”

    高集暗自祈祷:“菩萨保佑,一定要有气息才好!”

    尽管如此,但他内心却不自信,因为他感觉自己儿媳做事极端,仅仅因为受了沈溪的气就要自尽,并以此栽赃诬陷,谁难保她不会假戏真做。

    高集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冷静思考问题,只能被动地按照高宁氏的嘱咐把戏演下去。

    “快……快带老夫去看看!”

    高集非常紧张,生怕儿媳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头他没法跟自己的儿子、孙子交代。

    士绅们不知具体情况,也不方便到女眷出没的后院查看,好在那些职司在身的吏员和官差不受限制,可以随时通报消息。

    高集心急火燎来到后院,没进入屋门,便见府、县两衙不当差的人正在院子里围观,高宁氏悬梁自尽,但因其是女儿身,在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没有男子敢随便接触高宁氏的身体,最后几名在府里做事的婆子联手才抬下来,但已经断了气。

    高集过来时,管家哭号着上来行礼:“老爷,少夫人救下来了,但……但这会儿还没缓过气来!“

    如果说之前高集还只是担心陷害沈溪的事情败露,现在他却对沈溪恨意滔天,不觉得高宁氏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什么不妥,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气煞老夫也,姓沈的脏官,老夫跟你势不两立!”

    之前跟随高宁氏去过沈溪军营的管家跪在地上,磕头不已:“老爷,是老奴疏忽,竟让奸贼玷污少夫人,老奴愿以死谢罪!”

    高集怒视管家,本想喝斥,但想到这件事其实跟管家没什么关系,摇头道:“还等什么,快去请大夫,先救醒少夫人再说!”

    “是,是!老爷,您先别着急,少夫人挂上去没多久,应该能救回来……您先消消气……”

    管家说完,急忙去找大夫了。

    县衙一片混乱,情况迅速传递到沈溪案头。

    沈溪在府衙、县衙和士绅家里都安排有专人监视,南宁府城要从外攻破很难,但若是内部出现问题,那就保不准了,所以沈溪才会对一切不稳定因素心存戒备,进而严密监控。

    负责奏禀此事的云柳,对县衙内的混乱有些迷惑不解:“……大人,自从高宁氏回去后,高知府便邀请城中士绅齐聚县衙,莫不是您让人打了高宁氏,引起高知府不满,要对您施加报复?”

    马九作为沈溪身边负责护卫之人,此时站在帅案侧后方,在他看来,正是自己带高宁氏去见沈溪才惹来如此多麻烦,为此深感不安。

    沈溪也感到好奇:“高集因为儿媳被打,就遍邀城里的士绅前来向我施压?他有多大的自信能从我这里讨到便宜?”

    云柳道:“大人,还是小心为上。如果城中士绅联合起来对您不利,不管是您还是征讨南蛮的大军在城中的处境都会非常危险,他们毕竟在地方经营多年,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

    “嗯!”

    沈溪点了点头,他不想过多评价高集和高宁氏的事情,于是道,“继续派人盯着县衙,如果有什么新动向,立即派人回来禀告。本官会小心防备,反正今夜本官不休息了,有什么事本官也能第一时间应付!”

    云柳领命而去,对她而言,沈溪的安全最重要。但此时城防以及主要街道都被沈溪麾下兵马控制,就算高集有地头蛇帮助,也难以对沈溪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云柳出帐门后,马九跪下磕头:“老爷,是小人让您为难了,小人愿意前去高知府府上赔罪!”

    沈溪摇摇头,摆手虚扶一下:“九哥,这件事跟你没关系,高府的女人太过嚣张,以为可以压制本官,竟敢在中军大帐咆哮公堂,简直是自不量力。九哥,你且下去歇着,不必往心里去!”

    马九站起来,脸上满是愧疚,但见沈溪神色轻松,心里才好受了些,见到沈溪桌案上茶杯空了,赶紧端茶递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大献殷勤。

    ……

    ……

    夜色宁静。

    南宁城内一片祥和,但实则暗流涌动。

    县衙内的事情仍未结束,高宁氏被抬进后堂,是死是活没人知晓。

    在前面正堂等候的士绅议论纷纷,高集一直在后院处理儿媳的事,没时间出来招待,士绅们不便离开,由于他们心中对沈溪有怨恨,看待问题也就有偏见。

    在士绅们看来,高宁氏作为书香世家的小姐,如今又是知府家的少夫人,不可能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而且他们潜意识中觉得沈溪行事霸道,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情不稀奇,重点是在高宁氏回来的时候,很多人看到她脸上有伤痕……

    士绅们下意识觉得,应该是沈溪强迫高宁氏,高宁氏不从,结果沈溪以暴力占有高宁氏,这才让高宁氏身上带伤。

    “……眼下怎么办?沈尚书到来是解了南蛮围城之困,但他罔顾朝廷法纪,强行给城中粮食定价,若拒不遵从便查封粮仓,甚至连渡口仓库都被他派兵侵占,这种人,不配领兵,亏外面对他一片溢美之词,现在居然禽兽不如侮辱高府少夫人,他是准备跟我南宁府上上下下作对,跟南宁府百姓为敌,我们岂能容他?”

    有人开始挑拨离间,说得好像被侮辱的人是他们的妻妾女儿一样,义愤填膺,说白了就是沈溪剥夺他们的暴利。

    又有人问道:“那怎么办?莫非你敢跟沈大人为敌?你就不怕他带兵抄了你的家?现在只能报请朝廷,为我等做主……”

    还有人顿足捶胸,懊恼地说:“那贼子统领六省兵马,别说是知府家的少夫人了,就算是把我们各家都查抄,占了你我家里的夫人和闺女,你又能奈他何?”

    ……

    这些话非常刺耳,在场突然陷入沉寂,士绅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被刺激得鲜血淋漓。

    之前他们跟沈溪的矛盾就已存在,如果高宁氏这件事继续发酵,把沈溪逼急了,很可能会在城中大开杀戒。

    每个人的神经都被触动,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他们自然不希望沈溪继续“嚣张跋扈”,但没人敢出来挑头跟沈溪对抗,更多的人想息事宁人,最好跟沈溪别起什么冲突。

    等沈溪带兵撤离南宁府城,一切就太平无事,至于这其中损失的那点儿粮食,已然无足轻重。



    “诸位,你们怎么想的?难道任由那奸佞在城中为所欲为?”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儒生站起来喝问。

    读书人一向“嫉恶如仇”,他们掌握了这时代的话语权,不希望被人左右命运,最喜欢“为民请命”,跟权贵对抗,一旦成功就可以获得巨大名声,投资小而效益大。

    但可惜的是,尽管心中恨沈溪要死,但此刻士绅们谁都不愿意出头,他们不想跟沈溪交恶,尤其随着高集儿媳高宁氏被沈溪“玷污”,寻死后生死未卜,他们更清楚认清一件事:自己跟南宁知府相比无足轻重,沈溪连堂堂知府家人都如此对待,自己岂非更加微不足道?

    一群人商议不出个结果,有说要跟沈溪势不两立,去府衙找其算账的,有说号召全城商贾罢市抗议的,还有说组织百姓冲击军营的,更多的人则选择沉默不语。

    如今城池已被南下的军队牢牢掌控,沈溪成为彻头彻尾的过江强龙,他们这些地头蛇就算再闹腾也根本掀不起风浪。

    这时一名身穿道袍头顶方巾的中年男子朗声道:“既然诸位商议不出个结果,不妨等知府大人出来,听他如何说。相信高知府不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

    一群人都觉得此人言之在理。

    儿媳被人侮辱,现在寻了短见,身为一府之尊高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与其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在这里商议怎么对付沈溪,不如等高集来了后,让“苦主”来拟定应对方案。

    如果连高集都忍气吞声,他们自然不会吃力不讨好跟沈溪死磕到底。

    ……

    ……

    县衙后院,高宁氏幽幽醒转。

    如今房中只剩下高集和高宁氏,高集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悬丝极度虚弱的儿媳,看到她脖颈上那道清晰的红色勒痕,忍不住老泪纵流:

    “唉!好儿媳,你这到底是作何啊!”

    高宁氏奄奄一息,但目光却无比坚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丝毫没有后悔之意,虽口不能言,却用双手死死地抓住高集老迈的手,用带着渴望与仇恨的目光望向高集,请求公公为自己报仇。

    高集满面苦恼,目光中不自觉涌现一股凶厉,恨恨地道:“此事发生后,全城士绅都已知晓……为维护我们高家的声誉,老夫已无法善罢甘休。稍后老夫会上书朝廷,请朝廷追究沈溪之责,再以我南宁府城阖城之力,跟沈溪作殊死一搏!”

    听高集如此说,高宁氏终于松了口气,红肿发紫的脸上多了一丝宽慰,她缓缓闭上眼,眼角流出泪水。

    诚然,在这件事中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其实一切却是她自找的,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高集大喝一声:“老三,给我滚进来!”

    之前一直在外面等候的高府管家推开门,战战兢兢进到屋子,来到床前跪下,不停向高集和高宁氏磕头。

    高集厉声道:“林老三,之前你陪少夫人前去府衙,少夫人被沈溪那贼子强行扣押侮辱,回来时遍体鳞伤,你是见证者,对吧?”

    林老三,也就是高府管家,听了高集的话,一脸懵逼:“这……老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夫人明明是去了军营,被沈……沈贼扣在军营中,前后不过一刻钟……”

    高集怒视林老三:“你再说一遍!”

    林老三非常委屈:“老爷,事实就是如此,小人没说错!”

    对于一个耿直木讷的忠仆来说,自家夫人被辱,他也气不过,但却无计可施,心中想的是如何跟沈溪论理,甚至用生命去为自家少夫人讨回公道。但高集所说的这番话,他实在无法理解。

    高集气呼呼地道:“老三啊老三,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必须按照老夫的说法,否则别人不会相信少夫人被沈溪那贼子玷污!你听到没有?”

    林老三老脸横皱,越发地迷惑了……别人遇到这种丑事,隐瞒还来不及,唯恐自家门风受辱,怎么老爷反倒向所有人公开宣扬,这究竟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还是老爷气急败坏之下胡言乱语?

    “老爷……”

    林老三性子直,想好好规劝高集,高集却像一头愤怒的雄狮,一把抓住林老三的衣领,怒冲冲道:

    “再跟你说一遍,沈溪将少夫人强行扣押于府衙,将少夫人给玷污了,如果你不这么说,就是不顾我高家几十年来的恩德,恩将仇报……若如此,你可自行了断,以死谢罪!咳咳……”

    到最后,高集剧烈咳嗽起来,加上之前满脸泪水的凄惨模样,林老三心中一痛,哭丧着脸道:

    “老爷,小人按照您说的做便是,您千万别生气。但……当时跟小人同去的还有小环那丫头……”

    高集阴测测地道:“这丫头没有尽心尽力保护好少夫人,所谓主辱臣死,该是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老三,你亲自去将她投进井里!”

    如果说之前林老三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明了,自家老爷是要杀人灭口,至于高集为什么这么做,他脑子一片糊涂,心底琢磨:“老爷到底怎么了?主动让高家门楣受辱不说,少夫人被侮辱跟小环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若说是失职,那也是我的责任……”

    “另外,少夫人进军营前后不过一炷香工夫,要说少夫人被打是事实,至于那位沈大人对少夫人加以凌辱……怕是没那时间吧?”

    高集见林老三迟疑不决,不由怒道:“等什么?现在就去做事!难道我们高家丢的人还不够吗?”

    “是是,老爷!”

    随着林老三一脸苦恼离开,高集来到床前,突然一把抓起儿媳妇的手,用坚定的语气道:“淑和,你放心,老夫会让沈溪血债血偿……”

    ……

    ……

    等高集再次出现在县衙正堂时,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

    正堂灯火通明。

    这次跟随高集一起过来的,除了当事人高府管家林老三,还有抬过来的小环的尸体,此时小环落井多时,已然断气。

    见高集进来,在场人等都站起身,他们以为后面抬着的是高集的儿媳高宁氏。

    “高大人,您……节哀顺变!”

    很多人上前安慰,心中都有强烈的负罪感,毕竟高宁氏是为他们声张“正义”去世,他们要对高宁氏的死负一定责任,找沈溪讨回公道责无旁贷。

    高集阴沉着脸,来到正堂案桌后坐下,府衙的差役已把小环的尸体停放在正堂中央。

    很多人看清楚尸体后,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女尸身上的衣服根本不是绫罗绸缎,仅仅为普通布料,这个可以用高家少夫人勤俭节约来解释,但那尸体呈现出的少女岁数则无法作假,似乎只有十五六,一看就不是高家的少夫人。

    人们面面相觑:“不是说高家少夫人是悬梁自尽吗,怎么死的是一名花季少女?还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难道不是悬梁而是投井自尽?”

    在场大多数人都看出问题所在,但依然没人站出来说话,因为就算尸体有问题,高宁氏被侮辱一事在他们看来没什么好怀疑的。诚然,高集的地位跟沈溪是没法比,但在沈溪领兵到来前,负责整个南宁府抗击交趾入侵兵马的正是高集,在他们看来,身为一府之尊,断不可能捏造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

    宣化知县彭大成从门口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道:“府尊大人,不知您内宅的情况如何?”

    高集一脸阴沉,语气凝重:“老夫儿媳悬梁自尽,如今一口气总算吊了回来,但情况依然不稳定,随时有性命之虞……”

    在场之人一听原来高宁氏没死,目光随即落在正堂中央停放的尸体身上,好似在问,既然你儿媳妇没死,这位又是谁?

    高集似乎察觉到在场人等惊讶的目光,指了指场中的少女尸体,道:“此女乃我府中侍婢,今日她随我儿媳一同前去知府衙门,被姓沈那贼官扣押,虽拼死抵抗那贼官侮辱,但还是失身,回来后更因自家夫人被侮辱而羞愤难当,投井自尽!”

    “哦!”

    在场士绅都大眼瞪小眼,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当天的受害者不止一名,除了高宁氏外,尚有个小丫鬟。

    高宁氏和小丫鬟都选择自尽,只是高宁氏被人救了下来,而小丫鬟则投井自尽。

    但很多人心里很奇怪,暗自琢磨:“这丫头不是之前来报信说自家夫人自尽的那个?为何那时这丫鬟好像个没事人,现在却说她也被沈溪侮辱?为何之前小丫鬟没自尽,却在回到后堂后才投井而亡?为何高宁氏身上有伤,她身上却没有?”

    原本就是谎话,很多事经不起推敲。

    虽然有人怀疑,但因笃定沈溪乃是为非作歹之人,以至于很多细节被忽略,在场士绅大多坚信沈溪侮辱了高宁氏。

    彭大成问道:“高知府,这件事……看来是需要妥善解决,不知当如何跟……军中进行沟通?”

    “啪!”

    高集一巴掌拍到案桌上:“我高家受此奇耻大辱,难道就此善罢甘休?明日一早,老夫要亲自登门,跟那姓沈的贼官死拼到底!”



    高集说要跟沈溪势不两立,却不马上动手,而是要等天明后,这让在场的士绅看不明白了。

    既然要报仇,不应该趁早?

    哪里有跟高集这样,连报仇都要拖延,难道是要先酝酿一下仇恨?

    但在场士绅都断定沈溪奸污高宁氏属事,因而也没多心想高集其实是做贼心虚,一群人在县衙商议来日清早声讨沈溪的大计。

    高集强行把请来的士绅留下过夜,给出的理由是担心士绅回去时在关卡被沈溪麾下兵马拦住,遭遇打击报复,不如留在县衙这边,人多力量大,第二天也好方便行事。

    到场士绅虽然不太乐意,但他们也惧怕沈溪以权势压人,且高集作为受害者,现在主动站出来挑头,在法不责众的心理驱使下,也就听之任之。

    当日宣化县衙内人满为患。

    等把人安排好歇宿,高集回在县衙正堂,身体仍颤抖个不停,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余怒未消,但实际上高集却是因为马上要跟沈溪正面对抗而害怕不已。

    跟着走进大堂的宣化县令彭大成问道:“高知府,您发往朝廷的上疏何时能写成?士绅们都等着联名,为您伸张正义哪!”

    高集坐在案桌后,喝了口凉茶冷静一下,闻言抬头看了彭大成一眼,道:“老夫尚要斟酌一番……彭知县,你可有好的建议?”

    彭大成苦笑,回道:“高知府,您别怪下官说话冲……这件事下官认为您还是多考虑一下才好,沈尚书手握兵权,且行事刚愎自用,在柳州府便因地方纳陈粮而行拘役之事,据说当场就将黄知府革职下狱,若他对您也……痛下杀手,给您安上通蛮的罪名,该如何应对啊?”

    高集身体颤抖个不停:“你以为老夫不担心?但自古邪不胜正,他沈溪既然敢做出天伤天害理之事,便该想到会有怎样的结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彭知县不会是怕了吧?”

    彭大成赶紧表态:“高知府说的哪里话?南宁府官绅自然与您共同进退!”

    话是这么说,彭大成生性谨慎,根本就不想跟沈溪对抗,心想:“高知府一意孤行,不但他自己可能遭殃,还会连累南宁府城的士绅百姓,如今正值与外藩交战的关键时刻,为一个女人内讧,是否值得?”

    “另外,沈尚书位高权重,到何处不为人巴结?他要女人,何至于去强占高知府的儿媳?还是在临战前做出这等事来,沈尚书不至于饥渴至此吧?”

    有人认定沈溪必然奸污了高宁氏,自然也会有人怀疑,刨除个人恩怨,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沈溪断不至于会如此不冷静。

    就好像彭大成这样本身跟沈溪没有个人恩怨,也没有利益纠葛之人,冷静地看待整件事,便觉得其间破绽百出。

    ……

    ……

    彭大成回到后花园一侧的偏院,这是县衙西北角的一处院子,原本是供县衙的书吏休息所用。因府衙来人以及本城士绅占据了县衙其他好地方,他只能屈尊到这里歇息。

    彭大成刚要洗漱休息,有亲近的捕头前来奏报:“……大人,这事儿怕是有蹊跷,据我所知,沈大人多日来都未曾在府衙停留,又怎会在那里强占高知府家的女人?”

    彭大成看着眼前的捕头,想了想问道:“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事情你查清楚了?”

    这名捕头名叫彭大珩,乃是彭大成的堂弟,彭大成当上县令后亲自提拔起来的心腹,办事能力很强,跟彭大成说话没什么避讳。

    彭大珩道:“大人,以我所知,沈大人昨日在城中巡查,几次经过我们县衙衙差辅助把守的关卡,我亲眼所见,怎会有虚假?那高知府家的女人,说沈大人是在府衙将其强占,我算了下时间,沈大人在府衙加起来逗留的时间也不到半个时辰,此事存在诸多疑点!”

    彭大成听到这话,不由剧烈咳嗽起来,半晌后才稍稍平复,抬手道:

    “你别管我,这件事你切莫声张,一边是总领六省兵马、人人敬畏的沈军门,一边是顶头上司高知府……谁都不宜开罪。可之前我观高知府的模样,不似言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大珩道:“大人,事情很明显,应该是高知府诬陷沈大人,此举分明是要让宣化城军民内讧啊!”

    彭大成喝斥道:“你怎知是高知府刻意诬陷沈尚书?你仅凭臆断就得出此结论,大为不妥……需知出此等事后,高家颜面无存,难道堂堂府尊会坐会视家族颜面受损?但是……这样吧,你连夜去一趟府衙,面见沈尚书,将这边发生的情况详细告之……至于孰是孰非,我不想计较,只是城内绝对不能有事,你可明白?”

    彭大珩点头:“大人请放心,我这就去!但沈大人……并不在府衙,据我所知,他平日都在城中军营过夜……”

    “什么?这……”

    彭大成琢磨了一下,拍拍堂弟的肩膀,点头道:“政恭,无论沈尚书在何处,你都将消息带到。若你能面见沈尚书,请示一下他的意思……我这不是帮凶徒,而是帮城中数万黎民百姓……”

    彭大珩激动地抱拳拱手:“大人对我有提携之恩,这件事我必当做得妥帖稳当!”

    ……

    ……

    当晚,宣化城中大营。

    中军大帐内,沈溪正在听取云柳的汇报。

    云柳综合县衙那边传来的消息,大概明白事情的始末,虽不清楚县衙正堂商议出什么结果,但“高宁氏被沈军门侮辱”这一消息却探听到了。

    云柳显得很气愤:“大人,高知府到底要做什么?居然敢对您横加污蔑,莫非是想与交趾兵马里应外合,谋取宣化城?”

    沈溪轻抚下巴,揣测道:“以我观察,高知府性格怯懦,不像敢做出此等极端事情的人。反倒是那高知府的儿媳,此女行事乖张,桀骜不驯,之前我让人掌她的嘴,原本是想给她个教训,同时阻止她为城中士绅说情,谁想竟引发她报复心理,回去后便行诬告,导致出现这种情况……”

    云柳有些难以置信:“大人,一个妇人怎敢做出如此有辱门风且失节之事?”

    沈溪摇头苦笑:“一方米养百样人,女人一旦发起狠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不过,我倒是想要瞧瞧,他们纠结起来,到底要做什么!?”

    云柳有些着急了:“大人准备如何处置高知府?或许他是被人蒙蔽……”

    沈溪摆摆手:“你以为他不知情?大错特错!从你调查到的情况看,高宁氏自杀,其后丫鬟投井……这已不是一介妇孺能左右,高集必然在背后推波助澜……”

    “要惩戒高集和高宁氏不难,难的是如何压下众怒!这里是南宁府城,毗邻边境,又站在对抗南蛮兵马的第一线,为维护城中安稳,实在不宜大动干戈……可问题是现在我被高家人摆到了城中所有人的对立面……”

    恰在此时,大帐门外传来马九的声音:“大人,营外有人求见!”

    “准!”

    沈溪想都没想便回了一句。

    随着帐门外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云柳好奇问道:“大人,会是什么人?”

    沈溪道:“应是前来通风报信之人,我就不信城中没有一个人怀疑其中有蹊跷,也无一人站出来为我和高知府斡旋,确保南宁府城的安稳。若阖城都跟高家人一般自私,怕是这宣化城早就不保了……”

    云柳没再说话,凝眉思索,听到远处有喧哗声,沈溪摆摆手:“你且先躲到屏风后,之后来人奏禀,你听着别出声就是!”

    连沈溪跟人商议事情都被准允旁听,在云柳看来这是沈溪对她充分信任的表现,心下甜滋滋的同事,恭敬行礼:“是,大人!”

    云柳刚躲进屏风后,马九已带着一名衙差模样的人进来。来人三十多岁,脸上留着络腮胡,看上去精悍干练。

    来人走到帅案前:“卑职乃宣化县衙铺头,特来拜见沈大人!”说完,来人单膝跪地,向沈溪行礼。

    沈溪微微点头:“你是彭知县派来的?起身说话!”



    彭大珩过来向沈溪奏禀事情,是出自宣化知县彭大成的授意,一来便单膝下跪给沈溪行礼,言辞甚为恭敬。

    彭大珩自身也不相信高集的鬼话,坚信沈溪是被栽赃诬陷,因而说话时带着一股义愤填膺,偶尔直呼高集姓名。

    “……沈大人,如今府衙中人,还有城里的士绅,准备在天明后来军营闹事,您应该早作防备,防止这些人影响对南蛮用兵大计……宣化城防才是当前重中之重啊!”彭大珩说话时语气急迫,脸上满是浓浓的担忧。

    沈溪打量彭大珩,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彭大珩一怔:“大人,卑职有何资格说三道四?但……大人进城后制定的一系列政策,都以有利于城防、有利于百姓为出发点,大人行事兢兢业业,卑职在县衙当差,经常看到大人来往于府衙、城头和军营之间,光这份勤奋就少有人能及……”

    沈溪点头:“嗯,很好。宣化城有你这样明事理的人,既是南宁府之幸,也是大明之幸!”

    彭大珩低下头,不敢承受沈溪的赞誉。

    沈溪道:“你前来奏禀的事情,本官记下了,你回去转告彭知县,这件事本官会妥善处置,让他不必担心。如今大敌当前,本官在此承诺,无论高集如何阴谋陷害,本官暂且都不会跟他计较,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对于一个身份卑微的县衙捕头,沈溪居然做出如此承诺,彭大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彭大珩没有废话,躬身行礼:“大人,卑职这就回去跟彭知县通禀,请您尽管放心,就算有人对大人不利,宣化县衙也会跟您一心……卑职绝不会让旁人构陷大人!”

    彭大珩离开后,云柳从屏风后出来,站到沈溪的面前,等候他差遣。沈溪沉默许久才摇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云柳,你出去叫苏敬杨、王禾和风昭原前来相见……”沈溪说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些疲倦,“不管怎样,先保证军中安稳再说!”

    云柳领命而去,沈溪闭目调息,虽然他懒得理会高集和高宁氏的破事,但现在别人主动上门来找麻烦,他必须要慎重面对,否则阴沟翻船就贻笑大方了。

    ……

    ……

    京师,紫禁城,文渊阁。

    夜色深沉,随着三更鼓敲响,值事房中的谢迁终于批阅完奏本,站起身来舒了个懒腰,准备休息。

    当夜谢迁在内阁轮值,眼看手头事情处理完,浑身一阵轻松。

    以前内阁的事情谢迁可以做主,但现在情形不同,他批阅的奏本必须要交给首辅刘健过目,才能上呈司礼监,这使得他在内阁中的地位直线下降,甚至连王华这个临时在内阁“打工”的地位都比他高了。

    好在谢迁心态良好,现在这种闲散而不用背负重大责任的状态,正合他的心意,也就安然处之。

    就在谢迁吩咐值班太监打水准备洗漱时,忽闻通政使司有人进宫送紧急军报,谢迁立即打起精神,问询情况。但前来报讯之人语焉不详,谢迁想多问也无从问起,只能回到值事房等候消息。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萧敬匆忙过来,找到谢迁便道:“谢阁老,陛下请您去乾清宫议事!”

    谢迁连忙整理朝服,跟随萧敬出来,边走边问:“萧公公,可是有西南紧急军务?”

    萧敬讳莫如深:“谢阁老有什么话等见到陛下后,自会知晓,咱家所知不多,涉及重大军务,不可在外随便议论!”

    谢迁点头,又问:“可有传召他人进宫?”

    萧敬摇头:“未曾,陛下未有交待。得知谢阁老在内阁值守,陛下便让咱家过来相请,至于别的事,咱家也不清楚……”

    谢迁愣了一下,他善于琢磨别人心思,在他看来,萧敬欲言又止,定然有“难言之隐”,或许皇帝态度不明确,使得萧敬不敢多说,唯恐言多必失。

    谢迁心道:“若陛下只请我一人前往乾清宫,必然事情跟沈溪有关。但……距离沈溪从临桂南下不过一个月,照理说这会儿就算他取得什么战果,消息也不会那么快传到京城……到底会是什么事?”

    带着疑惑,谢迁跟随萧敬来到乾清宫,朱祐樘这次是在乾清宫正殿接见谢迁。

    因为司马真人出现,朱祐樘身体有所好转,但就算如此,谢迁没见到朱祐樘的人便已听到大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参见陛下!”

    进到乾清宫内,空旷的大殿内虽然点满烛台,但灯光依然显得昏暗,谢迁来到龙椅前方,恭敬行礼。

    朱祐樘道:“谢卿家不必多礼,朕有紧急军务邀你相商!”

    没有赘言,朱祐樘直奔主题。谢迁心里直打鼓,生怕事情跟沈溪有染,因为但凡跟沈溪有关的军务,他便难以抉择,一方面他想让沈溪建功立业,但又觉得沈溪即便有功也得不到赏赐,还不如老实本分混日子,另一方面他更担心自己的小孙女当寡妇……瞻前顾后,这违背了为人臣子的责任和本分。

    朱祐樘道:“西北传来消息,说蒙古国师亦思马因带兵犯边……”

    就在谢迁心里七上八下时,朱祐樘开了个头,谢迁听了顿时松了口气,但随后仔细一想,这不对啊,西北军务比起西南军务更加棘手,但好在有一点,事情跟孙女婿沈溪没什么关系。

    朱祐樘把大致情况一介绍,谢迁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鞑靼国师亦思马因带兵犯边,现如今鞑靼第二大部族亦思马因部,盘踞于狼山、阴山、大青山以南的河套地区,就好像当初的火筛部一样,竟然充当了侵犯大明的排头兵,最近一段时间频繁袭扰大明榆林卫和宁夏卫等地。

    朱祐樘说完看向谢迁,等谢迁评论。

    谢迁问道:“陛下,亦思马因部占据了肥沃的河套地区,此番突然犯边,情况似乎不简单啊……我记得头年战事结束后,鞑靼内部纷争四起,到如今亦思马因部跟汗部之间似乎还纠缠不休,难分伯仲?”

    朱祐樘点头:“达延汗部本为蒙古正统,听闻鞑靼国师亦思马因将达延汗一名庶子接走,奉为蒙古国王,其后双方互有攻伐,未见胜负,亦思马因在草原上名声暴涨,引得许多小部族投靠。”

    “此番亦思马因领兵来犯,却不知是因他与汗部达成和解,没了后顾之忧,还是部族过冬物资不足,要靠劫掠补充一部分才跟我大明交恶?”

    听了弘治皇帝的解释,谢迁掌握到非常关键的讯息,暗忖:“陛下似乎对亦思马因部犯边有所不解,好似该部曾与大明暗中缔结有协约……听意思,是想要跟大明联合起来,对抗达延汗?但现在犯边又是何意?”

    谢迁对亦思马因部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只能继续试探地问道:“陛下,不知达延汗部兵马有何异动?”

    朱祐樘摇头:“朕未曾听闻!”

    大明在草原上的情报系统非常落后,以至于关外的情况全靠来往游商提供,很多消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边关将领不会奏报朝廷,以至于大明对西北之事所知甚少。

    谢迁又问:“不知陛下属意谈和,还是派兵征伐?”

    朱祐樘看着谢迁:“这正是朕请谢卿家过来商讨之事!”

    谢迁心道:“总算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既然摇摆不定,说明亦思马因部的确曾跟朝廷暗中讲和,如此也可解释为何陛下只召我一人觐见,原来是不想让刘少傅和李宾之知道其中内幕……这说明陛下心目中,最信任的阁臣始终是我!”

    谢迁既担心又感动。担心的是怕自己能力有限,有时候做出的进言是错误的,带来可怕的后果;感动的是,皇帝谁都不找,就找他议事,这充分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千金不换。

    谢迁建言:“陛下,臣以为,如今西北轻易不要开启战端!当以和谈为上!“

    以谢迁如今一心求稳的心态,不希望朝廷跟鞑靼人互相征伐,宁愿朝廷跟亦思马因部讲和,如此等于在草原上多了个盟友,可以跟占据草原正统的达延汗部进行周旋。

    这也是谢迁通过对皇帝心理分析后得出的结论,他认为跟弘治皇帝在西南主张开战的想法不同,不希望西北战火重燃。

    否则的话,朱佑樘不会单请他一人,如果决意要战,大可将朝中主要朝臣和将领请来,而不是单独找他,甚至隐晦承认跟亦思马因部有暗中来往。



    谢迁感觉责任重大!

    与鞑靼亦思马因部是战是和,很可能系于他一念之间,因为弘治皇帝在很多问题上把决策权交给内阁,甚至连司礼监都无法在朝事决策上占据主导地位。

    谢迁提出和谈的建议后,朱祐樘微微点了点头,却又打量谢迁:“谢卿家认为何人前去西北,与鞑靼国师商谈啊?”

    谢迁心想,这次总不该再让沈溪小儿去了吧?这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就算我举荐了也不可能!

    谢迁琢磨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陛下之意,此事不宜声张,尽可能在暗中进行?”

    这问题,谢迁本不该多问。

    弘治皇帝的心意他虽然揣摩出来了,但直接问出口却不免有不识好歹之嫌,但这次谢迁却执意要问清楚,他怕在关键问题上出错。

    随着谢迁在内阁逐渐失势,性格变得越发瞻前顾后。

    朱祐樘没有避讳,继续点头:“一切按照谢卿家的意思行事吧,朕会给钦差节信,若能顺利完成差事,归朝后朕会委以重任!”

    谢迁彻底放心了,这次皇帝是想让他启用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官员去西北,最好这个人能出色完成跟亦思马因部和谈。朱祐樘不希望这件事被刘健和李东阳知晓,一切都要在秘密中进行。

    谢迁问道:“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朱祐樘微微摇头:“人选上,由谢卿家你来定夺,朕将此重任交托于你,明日朝会上将不再议……谢卿家须在一日内,将人选拟定送呈宫中!”

    这下谢迁为难了,他可以选择的官员不少,但真正能派上大用场的却近乎没有,也不知该由谁来完成这差事最合适,思来想去,似乎除了沈溪这等文武全才,旁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不过,就算完成这差事极有难度,谢迁还是恭敬行礼:“臣当不辱使命,找人完成陛下嘱托……”

    ……

    ……

    夜色已深。

    沈溪在中军大帐召集军中包括湖广、江赣、贵州、广西等兵马的主要将领商谈高集和高宁氏的事情,两名监军太监也闻讯出席。

    因此次事件可能导致城中变乱,沈溪慎重对待,将来日种种变故加以说明,重点是防止此事对城防造成威胁。

    苏敬杨惊愕地问道:“什么?高集这厮居然敢设计坑害大人?莫非他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污蔑大人的德行,大人……请您派末将前去,将他捉来,看他如何个混账法!”

    苏敬杨和王禾等人对沈溪完全信任,因为沈溪根本没时间糟蹋良家妇女,而且他们不信沈溪会稀罕那么个女人,二人之前都给沈溪送过女人,论姿色比起这边远之地的妇人可谓云泥之别,但都被沈溪推辞掉了。

    沈溪神色平静:“本官不知高集为何会做出此等事来,如今他发动城中士绅,声讨本官,还准备跟朝廷参劾本官。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人污蔑,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宣化城防绝对不可以出状况,明日无论发生什么,全体将士必须忠于职守,不得放松警惕!若任何一个环节有失,本官定斩不饶!”

    因为沈溪说的是公事,不涉及私人事务,就算有人对沈溪心生怀疑,也只能恭敬领命。

    站在公事公办的立场,沈溪说的事情很符合南宁府军民的利益,在场将官都不希望城防出问题使得南蛮占得便宜。

    “得令!”

    在场将领俱都行礼。

    中军大帐内一片和谐,但忽然有尖利的声音打破这份和谐:“……沈大人,您的意思是说,高知府会为了跟您置气,居然连高家名誉都不要了,诬陷您糟蹋了他儿媳?沈大人,这种事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吧?”

    说话的人是张永,作为监军,他原本有很大话语权,但在沈溪军中,他最大的权力就是在中军大帐瞎嚷嚷而无人追究他的罪责。

    沈溪打量张永,问道:“张公公的意思是说高知府没有冤枉本官?”

    张永一撇嘴,把脸转向别处:“是不是有这事,咱家不知,但那高宁氏到营中来,这可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沈大人说当时只是招来婆子打了她的脸,谁知道你有没有做别的事情?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马九厉声喝道:“张公公,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当时卑职就在帐中,且有行刑罚妇人可以作证!”

    马九还想解释,却被沈溪抬起手臂阻止,马九仍旧愤怒地盯着张永,很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张永打量马九一眼,扁扁嘴,什么都没说,但目光已说明一切……你是沈溪的人,自然会帮他说话,你说出的话有人信?

    沈溪道:“在这里争辩没太大意义,等明日高知府带人上门再说吧,诸位将军坚守好自己的岗位,便当是对大明尽忠。清者自清,难道张公公担心本官会杀掉高知府强行给自己洗白不成?”

    刘瑾以和事佬的姿态站出来说话:“沈大人,张公公,和气生财,这事儿各执一词,来日当一见分晓……”

    听起来是劝和,但言辞间却偏向张永,照理说熟悉沈溪人品的人,都该知道沈溪断不会做出奸污民女的事情,但现在张永和刘瑾以监军的身份都不信沈溪,这就让很多不了解沈溪的人都以为确有其事。

    很多人进入一个思维怪圈,觉得高家不会拿多年清誉开玩笑,再加上中下层的人都觉得上位者行事素来肆无忌惮,因缺少监管,便藐视王法,其中外戚张氏兄弟便是代表,自然也就觉得沈溪奸污民女的确有可能发生。

    沈溪有些失望,他原本对张永还算是欣赏,毕竟这人虽然喜欢胡搅蛮缠,也怕死,但至少历史上曾为扳倒刘瑾做出巨大贡献,算是大明功臣。

    但现在看来,就算历史上张永真将刘瑾扳倒,以其性格也多半是以私仇恩怨为先,根本不是为了家国大义。

    沈溪一摆手:“今日议事到此结束,诸位回去后,无论谁来跟你们说项,你们只需记住一条,你们是大明将领,你们是对朝廷负责,而不是对某一位官员,任何时候都要忠于职守!撤下吧!”

    沈溪屡次强调忠于职守,就是怕军中将领被高集和地方势力收买。

    他自己带来的将士倒不用担心,但毕竟南宁城内守军有两三千人,包括南宁卫和驯象卫两个千户所和地方巡检司兵马,这些人很可能会成为隐患,但沈溪又不能在军中展开整肃,只能强调忠诚。

    ……

    ……

    升帐议事结束,所有将领撤下,只留下马九和云柳二人。

    马九仍旧带着满脸自责,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导致沈溪被人误解,现在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南宁府城的安全。

    而云柳那边则在想如何帮助沈溪解决眼前的困窘。

    沈溪坐在帅案后,看着手里刚刚收到的最新情报,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到马九和云柳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摆手:“无需介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高集连高家多年的声誉都不要,要将南宁府城搞得不安宁,我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与我为敌,终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云柳请示:“大人,现在城中士绅都被挑唆,连军中将士对您都未必信任,您看……能否将此事解释清楚?”

    沈溪摇头:“解释什么,没什么好解释的,有人怀疑就让他们怀疑好了,现在事情的真相已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假的,有人存心想就这件事做文章,也会变成真的。”

    “现在我在西南领兵,这西南的事情基本由我做主,一个高宁氏居然敢跳出来跟本官作对,说明本官已触及西南士绅的利益,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既然要比阴谋耍手段,那就试试好了。”

    说到这里,沈溪扬了扬手里的急报:“云柳,如今南蛮兵马已潜伏到邕江以南的山林里,距离南宁城不过二十里……你这就带人出去一趟,按照我吩咐的行事,我倒要看看,明日谁会来替高集声讨!”

    云柳满脸不解,完全不知道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沈溪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等沈溪详细交待完毕,云柳匆忙而去,同样云里雾里的马九上前请示:“老爷,小人可有能做的事情?”

    沈溪站起身:“你去准备一下,炮兵缺乏实战经验,上了战场未必会表现得跟平常一般好,你好好指点,把人召集起来,重新演练操炮要领,用他们的时候到了!”

    马九一怔,以为沈溪要动用火炮轰击城内,但转念一想,家主绝不至于会做出如此极端之事,想到可能是要应对城外的敌军,也就领命而去。



    冬日的清晨,浓雾弥漫,南宁府城一片风平浪静。

    城墙上的士兵仍旧正常巡逻,城外偶尔有快马带回消息,从邕江南岸乘船渡河,到城门口再由小门迎接进城,传报沈溪。

    沈溪很早便来到城头巡查,按照平时习惯,他应该在辰时巡查结束回营休息,等中午后睡醒再继续工作。

    就在沈溪巡查城防到南门时,云柳骑马从城外进城,上了城头,出现在沈溪面前。

    沈溪打量风尘仆仆的云柳,问道:“交待你的事情,可完成了?”

    云柳行礼:“是,大人。卑职已连夜将邕江上游几处渡河地点毁去,是时火光冲天,十里外清晰可见。在确认惹来南蛮斥候后,在火光照映下,我们当众将搜集来的几十艘破旧船只凿沉……”

    “嗯!”

    沈溪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做得好,但你今日还不能休息,先回去等候……至少上午你别想入睡了!”

    云柳之前也不理解派她出城的目的,但现在通过对情报的分析汇总,再加上具体执行任务时的反馈,她已经弄明白了沈溪的意图,自然不会有何异议,行礼告退,快速下了城墙。

    沈溪在城头看着南面雾茫茫一片,不由叹道:“在南宁府城好些日子了,今日清晨适逢大雾,加上之前的卖力表演,我就不信交趾兵马不上钩。一旦敌军来袭,正好可以检验三军实力!”

    ……

    ……

    宣化县衙,衙差早已起床。

    沈溪率领军队接管城防后,府衙和县衙负责的具体事务,主要集中在辅助军队在城中拦路设卡上。

    如今知府和县令都无权干涉南宁城内的军政事宜,所有政策均出自沈溪之手,甚至城中商品定价权都被军队接管。

    正是因为米、粮、盐、茶等生活必需品的定价权,导致沈溪跟城中士绅交恶,士绅们认为沈溪侵犯了他们的权益,纠结起来跟沈溪唱反调。尤其是在高宁氏的事情发生后,城中士绅无条件地站在高集一方,准备一同前去声讨沈溪。

    高集一宿没睡,主要是担惊受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跟西南六省最有权力的人对抗。

    在这时代,下级跟上级斗,无异于以卵击石,高集行事一向怯弱保守,他昨夜是被自己的儿媳逼上梁山,现在他要跟沈溪正面相博了,内心充满了恐惧。

    卯时刚过,很多士绅汇聚到县衙正堂等候,天色未亮,高集出来跟士绅见面。

    有士绅上前见礼:“大人,几时往府衙去?”

    高集道:“老夫听闻,沈贼昨日畏罪未在府衙过夜,逃入军营寻求庇护,想来是怕我等前去声讨,无地自容!”

    官绅面面相觑,沈溪作为南征兵马主帅,去军营歇宿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这里居然被高集当作“畏罪”之举,道理如何都说不通,但他们不好意思指出高集的谬误,纷纷附和“有理”,但内心都在打鼓。

    他们倒不是为自己正义的旗号担心,而是怕沈溪乱来,将他们全部扣下。

    南宁府山高皇帝远,距离京城六七千里,沈溪如果要乱来,再给他们冠上通匪的罪名,朝廷根本就无法细究彻查,那他们此去军营讨说法就等于是白白送死,不能不为身家性命忧虑重重。

    在他们看来,沈溪既然连高集的儿媳都敢糟蹋,对他们这些小人物自然更不用顾忌,现在他们只希望大敌当前,沈溪不敢在南宁府城大开杀戒。

    高集拿出一份奏本,道:“这是本官连夜写就的向朝廷状告沈贼罪行的奏疏,你们既然来了,正好在上面联名,朝廷必会考虑我南宁地方百姓感受,对此贼绝不姑息养奸!”

    在场士绅迫不得已,纷纷在奏本上署上自己的名字,这就好像一份万言书,每个人都要签名,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也要出来凑数。

    高集看到密密麻麻的签名后,心里多少放心了些,觉得扳倒沈溪的时机已经趋于成熟,只要朝廷追责,那沈溪绝对罪责难逃。

    但奏本怎么送出城,这一棘手问题又摆在高集面前。

    现在整个南宁府城都被沈溪麾下兵马控制,任何出城的公文都有可能被沈溪的人截获,等沈溪看到奏本上的内容,想不动手都难。

    很多人暗自担心,若是沈溪看到奏本上的联名,会直接按照这份名单对南宁府城的士绅大开杀戒。

    高集等所有士绅以及府衙、县衙的官吏甚至衙差署上名字后,拍着胸脯道:“诸位请尽管放心,沈贼虽开罪的是南宁府城阖城百姓,但若事发担责,我高家绝不牵连他人。我高某人与沈贼势不两立,无论状告之事成与不成,老夫都不会让诸位受过……”

    听到高集的话,有人松了口气,但更多的人却越发担心。

    沈溪追究谁的责任,不是看高集说什么,而是视沈溪心情如何。

    如果沈溪就是要大开杀戒,你高集说一句“有什么冲着我来”,能管用么?

    高集再道:“上疏已妥当,老夫会找人送去京城,沈贼必会被法办。今日诸位便跟老夫前去军营,声讨沈贼,让他知道得罪我南宁士绅百姓的下场!”

    一行人在高集带领下,出了县衙,浩浩荡荡往南宁府城的军营而去。

    ……

    ……

    沈溪刚下城头,苏敬杨气呼呼前来禀告:“大人,姓高的带着一群人前来,说是要来找沈大人评理,事关高家女人被糟蹋一事!”

    沈溪用湿布擦了擦手,道:“正愁他们不来呢,本官这去会会这群不速之客!”

    苏敬杨道:“大人,姓高的不择手段,您跟他讲什么道理?直接将人拿下问罪便是!”

    沈溪道:“苏将军,大战将临,这时候还是以理服人为宜。如果本官避而不见,又或者直接拿人,旁人更要非议,说本官做贼心虚。不过既然人来了,索性别走了,和三军将士一起上阵杀敌吧!”

    苏敬杨瞪大眼睛,问道:“大人此话何意?上阵杀敌?莫非……大人想将这些人发配充军?”

    沈溪拍了拍苏敬杨的肩膀:“苏将军想事情太过简单……我判断今日交趾兵马会趁着大雾攻城,你去准备一下,带两千兵马出城,自下游上下升滩间的狭窄地带渡河,随后隐匿行迹,潜行至邕江南岸的五象岭地区。”

    “等交趾兵马前来袭城,待其主力渡河后,你绕敌后将叛军击溃,再将南岸船只摧毁,你的差事便算完成……”

    苏敬杨正感兴奋莫名,听到这话有些不乐意了,道:“大人,末将不会又是……在外坐视别人打仗吧?”

    沈溪道:“你以为我会放任贼军攻破南宁府城,故技重施?此地可不是宝庆府,谁知道南蛮在城中安置多少奸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冒这个险,只能御敌于城墙之下。贼军久攻不克,只能寻找机会撤回南岸,到时候功劳不都是你的?难道你想留在城头,坐等叛军攻城?”

    苏敬杨眉开眼笑,急声道:“大人,末将还是领兵出城为好!”

    “嗯!”

    沈溪点头,“这次就算是弥补之前宝庆府那一战对你的不公吧。此战后,兵马会尾随追击交趾兵马南下,至于南宁城这边的破事儿,本官暂且不想追究,先将南蛮赶出国门外才是正理!”

    苏敬杨抱拳:“末将领命!”

    ……

    ……

    沈溪带着王禾、风昭原和马九等人抵达营门时,营外已经云集大批士绅。

    带头的自然是高集。

    这次高集有点儿冲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处于弱势一方,抱着求死之心前来,如果沈溪当众将他拿下甚至就地格杀,众目睽睽之下,沈溪除非把全城的人都杀了,否则也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沈溪走上前,故作惊讶地问道:“高知府,莫非你已经知道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特带人前来帮忙镇守城门?”

    高集就被问得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怒目而视:“沈贼,今日高某前来是跟你讨还公道,你昨日糟蹋老夫儿媳,这笔帐怎么算?”

    因为是诬陷,还是下级构陷上级,高集底气不足,以至于嘶喊出的话没多少威势。

    沈溪奇怪地反问:“本官几时碰过你儿媳?她昨夜在我中军大帐中咆哮公堂,被本官找婆子抽了几板子脸,怎么……莫非她还想诬陷本官不成?”

    在场士绅一个个心里打鼓,他们本以为沈溪会狗急跳墙,但见沈溪说话那么自然,不由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觉得沈溪所说更占理。

    那些士绅齐刷刷看向高集,目光好似在问,不是说昨日你儿媳是在府衙被沈溪霸占的吗,怎么成了昨夜是在营中会面的?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高集恼羞成怒:“混账,沈贼你敢做不敢当?可敢找人对质?”

    王禾站出来指着高集:“姓高的,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沈大人稀罕你儿媳?就算你把你孙女、孙媳妇送来,沈大人都不稀罕看一眼……也不看看你儿媳妇什么长相,沈大人瞎了眼会看上她?”

    这话说得非常难听,却让在场那些士绅听出一些苗头。

    可不是么?

    人家沈大人什么身份?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当朝左都御史兼领兵部尚书的正二品大员,最重要的是现如今年不到二十,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你高家儿媳再好,也不过是普通妇人,年岁都已经二十好几了,沈大人会瞎了眼稀罕一介平庸妇人?

    要糟蹋,也应该去找好一点的姑娘,起码是十五六岁的黄花大闺女,要是大家千金那就更好了。



    高集之所以敢跟沈溪叫板,主要认为沈溪是文官,在意官声,又遵循儒家法典,会选择以理服人。

    但王禾这样的武夫就不同了,做事从来不讲规矩,冲动易怒,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高集没理会王禾,怒视沈溪:“沈贼,看来你是冥顽不灵,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要与我南宁府士绅百姓对抗到底是吗?”

    高集带来的士绅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吭声,眼中满是恐惧和戒备。

    沈溪微微蹙眉,知道高集是想拼个鱼死网破。跟一个突然发疯的老流氓斗气,很不明智,对方原本就是蓄意栽赃陷害,现在更被逼到进退不得的地步,这样的人,为了脸面,跟人拼命没什么好稀奇。

    沈溪摇了摇头:“贼军已杀至城下,本官不跟你多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来人,给高知府和士绅们配发兵器,一同上城头御敌,谁若推三阻四,一律问斩!”

    士绅们一听顿时焉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是陪同高知府前来讲理的,你沈尚书蛮横回绝也就罢了,还把我们这些见证人调去城头对敌,这算哪门子规矩?

    但此时营内官兵已将兵器抬了上来,就连用桐油浸泡过的藤甲也已备好。王禾上前,带着一脸傲慢喝道:

    “现在大敌当前,沈大人马上要带兵跟交趾叛军交战,尔等就该将个人恩怨暂时放到一边,上下齐心共御外辱!尔等若不听命,那就只能当成畏战不前,又或者是交趾派往我大明的奸细,按照军法当一律问斩,谁敢尝试一下?”

    卑鄙!

    无耻!

    滥用职权!

    很多士绅满心愤慨,恨不能上前找沈溪拼命,但想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这会儿就算有人出来挑头,也没人敢动一步。

    明摆着的道理,沈溪手里有兵,王命旗牌在身,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说在后方发生这种事,沈溪需要对朝廷解释,可现在交趾贼寇已兵临城下,战时三军主帅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为了胜利,就算杀错人朝廷都不会追究责任,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在场士绅一动不动,全都看向高集。

    王禾怒道:“时间有限,尔等若再不穿戴盔甲拿起武器,直接刀斧手伺候,来人哪……把那畏缩不前的家伙拖出去!”

    “沈大人,您这是滥用公权!”

    “沈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我们是来跟您讲理的……喂喂喂,我穿还不行吗?”

    一群人一边跟沈溪讲理,一边被迫穿上那粗制滥造的藤甲,拿起兵器,可是以他们养尊处优的身体,平日登城都费事,更别说是换上一身笨重的藤甲拿着兵器上城头了,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煎熬。

    士绅多数都是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在身的家中也有良田百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农具都没拿过,平时提笼遛鸟,现在让他们拿起长枪爬城,顿时叫苦不迭。

    但围拢而来的官兵根本就不给他们讲理的机会,沈溪也已提前离开营门,涉及紧急军务,天王老子来了都要靠边站,更别说是区区南宁知府。

    最后王禾瞪着一直立在那儿不动的高集,喝道:“高知府,怎的,你敢公然违抗沈大人的命令?现在甲胄和兵器就在你眼前摆着,莫非你眼瞎了不成?”

    高集打量王禾,又见旁边跃跃欲试的刀斧手正在瞄自己的脑袋,他想翻脸,但又没那勇气,只能无奈地附身拿起散发出难闻气味的藤甲开始穿戴。

    ……

    ……

    交趾兵马大概一万余众,在主帅莫筑安的率领下,于辰时三刻抵达南宁府城。

    此时雾气已散去大半,城头上沈溪正在仔细观察城外形势,马九等人站在沈溪身后,随时听候调遣。

    前方交趾兵马正在用船只渡河,这些船只是交趾方面从邕江上游的太平府和江州弄来的,船只足足有上百艘之多,一次能运送六七百人,需要十几趟才能把兵马悉数运送过河。

    王禾急匆匆登上南门城头,仔细观察一番后,骂骂咧咧道:“那些南蛮子,明知大人您坐镇城中,还敢前来攻城,简直活腻味了!大人,您下令吧,开城与贼寇接战!”

    沈溪往后面的城墙看了一下,只见高集等人被官兵推攘着缓慢登城,这些人之前嚣张不已,但现在一个个都当起了缩头乌龟,相互谦让,让别人先行一步。

    沈溪目光落回王禾脸上,摇头道:“王将军不必心急,交趾叛军目的是想利用浓雾突然出现在城外,达到先声夺人的效果,让城中自乱阵脚,最好是主动开启城门,与其在邕江渡头交战,只需击溃我军,便可趁势夺城。”

    “其实你只要仔细看看,就可以发现敌人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真要攻城讨不了好。南蛮将领之所以如此做,一则是想利用我军‘半渡而击’的心理寻找机会,另外就是大造声势,迫使我军心惊胆战之下弃城而逃,甚至开城投降。”

    “最后,敌方统帅通过斥候反馈回去的情报,以为我大明已无舟楫渡河,哪怕他们夺城的目的不能达到,也可趁机在邕江北岸大肆劫掠一番,再行撤走!”

    王禾有些紧张,看了看横亘在城墙前方两里外的邕江,问道:“大人,那我们到底有没有舟楫?千万别这群贼寇攻过来,我们连渡船都没有,若打了胜仗怎么追击?”

    沈溪笑着安慰:“苏将军领着两千人马,已渡河在邕江南岸恭候开战了!”

    王禾怔了一下,欲言又止。

    城外南蛮兵马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以王禾估算,很可能上万,苏敬杨率两千兵马渡河拦截,实力对比太过悬殊。要知道交趾兵马并非地方异族叛军,训练有素,武器也更精良,如果只派两千人马迎击,是不是太过托大?

    沈溪打量神色阴晴不定的王禾,问道:“王将军认为,此时我们应该出城迎战,趁着贼军尚未完成渡河时开战?”

    王禾点头不迭:“大人言之在理,为何我们不早些开战?等贼军渡河后,形成背水一战之势,那时恐怕……困兽之争,激发死志,这一战就不好应付了!”

    沈溪笑道:“我华夏历史上韩信只有一个,那么多想模仿韩侯战法之人,最后都落得个惨淡的下场,区区南蛮何德何能,也敢学韩侯背水一战?此举纯属自寻死路!渡河后,交趾兵马退路被断,若遭遇溃败,会有数不清的南蛮士兵淹死在邕江之中,王将军,你信是不信?”

    王禾神色尴尬:“大人所说情况确有可能发生,但前提是贼军遭遇溃败,这……实在有些难度……大人,城中守军合起来不过七八千,可有两千已被您派出城去了!邕江北岸敌军两倍于我,谈何胜利?”

    沈溪微笑不语,继续观察敌军动向。

    此时城外交趾兵马已大规模渡河,且其前锋已在北岸靠近南宁府城南门方向设置防御工事,以期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敌人防线距离城墙大约一里半,火炮虽然能勉强打到那里,但却没有准头可言。按照道理讲,想利用邕江做文章不现实。

    ……

    ……

    高集懊恼不已。

    他在来之前,心里就犯嘀咕,怕沈溪利用手头的权力蛮不讲理,只能寄希望朝廷追究沈溪责任,但又知道朝廷问责至少要等几个月,实在是鞭长莫及,他在这段时间很可能已被沈溪折磨至死。

    等高集带着士绅到军营“评理”,知道交趾兵马已杀到城下,更觉绝望。

    因大敌当前,统兵之人地位会被无限拔高,那些原本想帮他“伸张正义”之人,此时被迫以南宁府城安危为先,如此一来他连讲理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硬架着上城头,亲自参与到战事中。

    “高知府,您得想个办法才行,我等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上城头,不是给南蛮当箭靶子么?若沈大人趁机报复,将我等逐一推下城头,不是摔死就是惨死于南蛮刀下,届时到何处评理去……”

    还在半道,那些跟随高集前来评理的士绅便开始内讧,一个个拿着兵器都不想上城头,城外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更让人心惊胆寒。

    高集对于参与战事倒不那么惧怕,作为南宁知府,战时素有文官统领武将的传统,南宁城之前军事力量都被府衙调配,一直到沈溪到来前,高集都是最高军政长官,府城南门这里的城墙他已非常熟悉。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交趾兵马只是在邕江南岸转悠,抢了东西就跑,从无渡江之举。

    高集怒气冲冲地道:“老夫是要跟沈贼算账,但现在南蛮当前,难道不应以国家大义为先?你等都跟随本官上城头,让南蛮和沈贼知道我们南宁府没有孬种!”

    虽然高集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士绅们可不吃他这一套。

    一群人上城头不到一半,只听前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些原本就担惊受怕的士绅,直接跌坐在台阶上不肯起来。

    “完了完了,南蛮来了!”有人想往城下逃走,却被后面的士兵拦截住,只能调头往城门楼子逃去。



    交趾兵马并未攻城,开炮的其实是城头的大明守军。

    沈溪已让马九在南门布置二十门佛郎机火炮,此时开炮一方面是开战初期立威,同时还有一个目的是调整射角,确定射击诸元。几炮下去,那些准备前行的交趾士兵吓得退缩回去,真正被火炮命中的寥寥无几。

    有火炮作为威慑,交趾兵马不敢妄动,因为此时大军尚未完成渡河,于是在邕江北岸的空旷地带集结。

    交趾兵马一万多人在邕江边上扎堆,毫无阵型可言,沈溪看着前方散乱的军阵,连连摇头,如果被这样的军队攻进城来,那才是奇耻大辱。

    王禾、马九、风昭原等将领站在沈溪身旁,仔细打量城外的情况。城墙防御部属已完成,守军居高临下,仍无法对交趾兵马构成威胁,至于敌人这会儿距离城墙尚有一里半,更别想有什么作为了。

    王禾见交趾兵马没有携带攻城器具,不由乐开花,问道:“大人,贼军连云梯都没有携带,怎么攻城啊?”

    沈溪道:“南宁城墙不过两丈,而城池东西两翼山岭上林木茂盛,敌人到了北岸现赶制攻城梯也不迟,又或者是砍伐大树制成擂木撞击城门,也可利用夜色掩护用沙袋装浮土砌成阶梯,还可用飞钩攀援城墙出其不意发起攻城……类似的方法多的是,难道王将军你不知晓?”

    王禾笑盈盈点头,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大意,没敢回应沈溪的话。

    但过河的交趾兵马未携带攻城器械这是不争的事实,城头上有防御力极强的火炮作为支应,贼军过河后才发现,只能守在河岸一隅,连城墙根儿都难以企及,更别谈什么掳劫和攻占城池了。

    王禾洋洋得意,认为交趾兵马不太可能会像沈溪说的那样,现打造攻城器械,只等着撤兵就是,而另一边马九却瞧出一丝端倪,问道:“大人,若贼军绕过南门,从别处攻城当如何?”

    一句话,就把王禾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随后仔细一想,可不是么,就算交趾兵马现在无法攻打南城门,但城墙上的守军也无法在城头上威胁到敌军,两边都鞭长莫及。

    但贼军身处城外,战略上处于主动,随时可以躲着城墙走,总会寻到城头防御的薄弱点。火炮沉重,想转移则非常困难,沈溪手头又没有足够多的火炮对所有方向均形成压制,更何况还有夜袭、掘城等战法可以利用,并不好应付。

    沈溪点头道:“贼军兵马几乎两倍于我,他们若分兵骚扰南宁府城,在各门寻找薄弱点,总会找到突破口,伺机杀入城中……”

    王禾有些紧张了,连忙道:“大人,那您还等什么,快派兵出城跟贼军交战!如果被贼军攻进城来,以现如今城内的状况,恐怕很难坚守!”

    沈溪看了眼王禾,此时王禾有些乱了方寸,沈溪回过头继续查看城外正在整顿阵型的交趾兵马,摆摆手道:“本官早有安排,王将军不用太过担心,现在先想想该如何守好南门便可!”

    王禾虽然领命,但依然忧心忡忡,目光再也没离开过城外的交趾军。

    而此时那些被赶鸭子上架的士绅,终于上了城头,只是这些人并未被集中安排在一处,而是分散到城头各个地方,他们拿着兵器,颤颤巍巍的模样,跟城墙上守军精神抖擞的飒爽英姿形成鲜明对比。

    王禾见状摇头抱怨一句:“这群窝囊废,叫上来守城也属于添麻烦,不如直接从城头上扔下去祭旗算了……”

    这话很快传入那些士绅耳中,更是被吓得不轻,只要有官兵从身边经过,便像受惊的小鸡,惊慌失措躲避,简直无法目视。

    ……

    ……

    城外交趾兵马,于上午辰时三刻完成渡河。

    就算渡河完毕,对方仍旧留下一千多兵马驻守邕江南岸,一方面要防备后路遭遇明军偷袭,另一方面则是要守着渡口,看守部分渡江船只。

    更多的船只并未停靠在邕江南北的河岸上,而是在河中央等候,为的是防备北岸士兵私自潜逃,又或者大明兵马绕到南岸夺船。

    由此可见,对方主帅用兵还是非常谨慎的。

    交趾方面通过斥候反馈的消息,虽然认定明军凿沉所有船只,断绝追击之路途,但有备无患,进可攻退可守方式成功之道。

    可惜的是,交趾军从上到下都不知道,沈溪给苏敬杨下达的主动出击时间,并非是北岸战事快结束时,而是让苏敬杨先作为先锋,等交趾兵马渡江完毕便出击,在邕江南岸率先拉开战事序幕。

    就在北岸交趾兵马准备结成阵势,对南宁府城南门发动一轮攻击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惊天东西的喊杀声,却见邕江下游东南方五象岭一线,大批明军突然杀奔而出,旌旗招展,向己方营地冲来。

    “开打了,开打了!老苏带兵出来了!”王禾在城头看到邕江南岸的异常,忙不迭打招呼。

    沈溪白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什么?战事总归要开启,只是迟早罢了,让老苏好好表现一把,如果他顶不住,我们再考虑帮忙!”

    王禾打量沈溪,脑子有些迷糊,现在苏敬杨明明在邕江对岸,中间隔着条大江不说,还有交趾兵马上万人,这样也能帮上忙?

    ……

    ……

    战事在交趾兵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拉开序幕。

    苏敬杨所率兵马,乃湖广卫所军队,之前在宝庆府之战中没立下多少功劳,南下后又无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次遇到交趾军,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全力以赴。

    这批官兵经过沈溪手把手训练,实力远在交趾军之上,再加上憋了很久,终于遇到这么好的机会,骤然杀出,很有威势。

    交趾军主帅莫筑安的帅旗已经到了江北,忽然发现自己后背受敌,却苦于无法指挥南岸的部队,因为他身后跟后续人马间隔着一条邕江。

    这时候的邕江可不像后世那么狭窄,宽约两三里,水流湍急,游过去肯定不成,哪怕水性再好稍有不慎也会被湍流卷走。

    苏敬杨所率兵马,好像一股洪流,向着交趾兵马冲去。

    这次纯粹是步兵间的战斗,虽然沈溪一路上都在练兵,但没什么实战经验,最好的实践机会就是宝庆府之战,可惜苏敬杨的兵马没赶上,以至于湖广兵南下后还没真正参与过任何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交趾兵马算是训练有素,在低沉军官的指挥下,迅速整理阵型,分出一部主动向明军迎战。

    可出人意料的是,在距离交趾兵马一百步的时候,明军突击部队突然停下了脚步,火枪手汇聚到了战线前方,迅速整理队形。

    此次跟随苏敬杨出城的大约有二百四十名火铳兵,排成三个纵队,交趾兵马大声呼喊着给自己壮胆子,转眼冲近五十步距离。就在这时,明军火铳队第一排八十名士兵开始射击。

    “砰砰砰——”

    随着一声声爆响,明军阵型前方和上方顿时被大股白烟笼罩,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双方士兵耳朵嗡嗡作响。

    冲在前面的五十多个交趾兵摔倒在地,铅弹洞穿他们的身体,弹体遇到阻力在骨骼和肌肉中翻滚变形,形成外小内粗的伤口,交趾兵倒地后都没有即刻死去,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嚎声。

    第一排火铳兵射击完毕后,立即退回后排装弹,然后第二排冲上去继续开枪,接着是第三排。等重新轮到第一排上前时,交趾兵马已经在双方接触的锋面丢下上百性命,其余人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即便交趾兵马训练有素,但这种尚未接战便有那么多人失去战斗力,那一声声惨叫,再加上火铳齐射的轰鸣和火光,对心理威慑太大,交趾兵马受此打击,迅速丧失士气,四散逃跑。

    接下来就是风卷残云的进攻。苏敬杨所部刀盾兵代替火铳兵冲锋到了前面,其后跟着的是长枪兵,而弓弩手则站在后排,对远处试图聚集的交趾兵马射击,火铳兵则专挑那种吆喝着试图召集人的交趾校尉射击。

    很快,苏敬杨所部杀进交趾军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交趾军阵杀了个对穿,交趾军留在邕江南岸的兵马兵败如山倒,向四处溃逃。

    南宁府城城头上的大明守军精神大振,仿佛看到胜利的希望,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为四五里外的苏敬杨所部加油助威。

    战事发生仅仅一刻钟,交趾军在邕江南岸营地便被明军攻破,交趾军从后方撤兵的线路被断绝,其位于北岸的中军主力,似乎只有一条路径可走,那就是直接攻打南宁府城,从正面破城将后方失败化解于无形。

    交趾军也知道回兵南岸时间已经来不及,在这种情况下,交趾兵马稍作整顿,直接朝南门掩杀过来。

    至于绕城一周慢慢寻找薄弱点再作打算的可能,因邕江南岸战事开启已不复存在,就算交趾军主帅莫筑安有一定理性,他也只能分析出攻打城池才是当务之急,至于选择哪个方向已没有意义,从别处打,让明军从后方渡河杀奔过来,就更没机会了。

    “南蛮攻城了!”王禾再次大喊大叫。

    交趾军毕竟有一万余众渡河,随着其展开阵型朝镇江门杀来,那铺天盖地的声势颇为吓人。

    沈溪拿着望远镜,看到交趾兵马已冲到距离城墙一里的地方,立即举起手臂,用力向下一挥,大喝道:“开炮!”

    “轰轰轰——”

    早已确定好射击诸元的二十门佛朗机炮,逐一开炮,炮弹划出一道道亮眼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砸落到交趾兵马前进的道路上。

    随着炮弹落地炸裂开来,火光闪现,迸射而出的火球裹挟着铅子四处乱飞,交趾兵碰着非死即伤,全身上下血流如注。

    几乎是一刹那,交趾军队惨呼四起,城南的原野上残臂断肢到处都是,交趾兵马结成的攻击阵型瞬间散乱,其他人见势不妙,纷纷选择后退,与后面正在冲锋的交趾兵迎头撞上,乱成一团。

    训练有素的炮兵很快换好子铳,第二轮炮击再次开始,打得交趾兵马溃不成军。

    王禾在城墙上看得分明,跃跃欲试,想带兵出城迎战,但又知道可以凭靠城墙,取得更大胜果,一时间犹豫不决。

    沈溪看了王禾一眼,道:“稍安勿躁,这两轮炮击下来,最多带走交趾叛军两三百条性命,相对于敌人上万兵马,实在不足一提,对方统军将领非泛泛之辈,必然会做出调整,这时候以逸待劳才是正理!”

    王禾顿时平静下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大人!”



    城外交趾军毕竟久历战事,在后路断绝的情况下,其统帅莫筑安立即调整了进攻手法,散开队形,然后用盾兵掩护枪兵和弓兵,准备一口气冲到城墙下,用弓箭近距离发起攻击,伺机破城。

    但沈溪早有准备,一方面利用盾兵架在城垛上保护城墙上的弓兵、火铳兵和炮兵不被交趾弓兵的流矢所伤,一方面让弓兵和火铳兵,在盾兵突然撤离城垛的一刹那,向城下猛烈射击,密集的火力打得毫无心理准备的交趾叛军溃不成军。

    再加上连绵不断的炮火对交趾兵马后翼进行阻断炮击,交趾兵马上不来,退不下去,战事没持续多久付出上千条性命,但他们连南宁府城的城墙都没摸到。

    在这种情况下,交趾兵统帅莫筑安果断下令,全军沿着邕江北岸往城池西北方的山岭地带撤离,妄图从邕江上游乘船逃跑。

    前文说过,交趾方面的运输船只大多停在邕江中央,如今眼见情况不对,对方水军指挥官回过神来,指挥船只向上游逃窜。苏敬杨率军沿着邕江南岸发起追赶,战斗持续不断,一直到午后依然有零星战事发生。

    邕江北岸,王禾奉沈溪命令,率领本部兵马出城,对交趾中军实施压迫式的追击,只要看到交趾中军有那支部队落到了后面,立即如同猛虎一般上前吃掉,如果交趾兵马实施反扑,立即选择后撤,利用火铳和弓弩远距离打击对手。

    宣化城外兵荒马乱,城头却井然有序,高集以及一众士绅眼看交趾兵马撤走,如释重负,满脸疲倦地坐在城垛下,后背靠在城墙上,都好像死过一回,“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暗自庆幸“死里逃生”。

    但其实城头上根本没经历多大危险,因交趾军箭矢很少射到城头上来,明军死伤几可忽略不计。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城外喊杀声逐渐远去,几名士绅这才从地上爬起,缩头缩脑地在城垛处看了几眼,这才疾步走到高集跟前:

    “府尊大人,城外南蛮兵马已撤,咱们是否跟沈大人请示回城?家里人可都等着我们归去呢!”

    这会儿士绅无不对高集恨之入骨,就因为帮高家“讨公道”,才落得这般下场,居然亲上城头面对南蛮兵马攻城,吓都吓死了,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心情再闹腾下去?谁都想早点儿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

    那些被沈溪查封的粮食物资,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就当是给士兵犒赏。至于高宁氏“被沈溪糟蹋”激发的愤怒也早就烟消云散,事情到底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切肤之痛,自然也就不会紧咬着不放。

    就算沈溪真的为非作歹,也等事到临头再说,如今懒得再多想!

    绝大多数士绅此时都想高集跟沈溪达成和解,别让他们夹在中间为难,但又知道这样实属强求,干脆私下里商议找代表跟沈溪商谈,以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除了高集外,城中最合适跟沈溪谈判之人便是宣化知县彭大成,至于南宁府衙那些官员,则士绅们看来都是高集的应声虫,压根儿指望不上。

    彭大成今天也上了城头,作为文臣,眼看着箭矢在头顶飞来飞去,城头的佛郎机火炮一下一下地喷吐烈焰和炮弹,脚都吓软了,这会儿正扶着城垛不敢动弹。

    不断有士绅过来说项,彭大成连连摇头,意思是这件事跟我无关,但就算他再严词拒绝,还是不断有人过来跟他“请命”。

    “县令大人,城外战事已结束,沈尚书让我来接您以及诸位乡绅下城头!”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彭大成身前,正是他的堂弟彭大珩,旁边有士绅听到彭大珩的话,忽有再世为人之感,一个个相拥而泣。

    一名士绅上前来求证:“彭捕头,你不是开玩笑吧?沈大人真的如此吩咐?”

    彭大珩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有几个胆子,敢胡乱编造沈大人的军令?诸位,回城去吧,免得在城头上遭遇流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城外南蛮贼军已溃逃,但难免有漏网之鱼,官军正在发起追击,沈大人说了,你们都是防守南宁府城的功臣,他会向朝廷跟你们请功!”

    “谁要他假惺惺为我等请功,命都快没了,请功有什么用?狗曰的……”有人刚出声抱怨,旁边立即有士绅冲出来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然后讨好地看向周边怒目而视的官军。

    很快,一群士绅便往城下走去,彼此搀扶着,亦步亦趋。这场仗他们身体无恙,但精神却遭受巨大打击,如今已没一个人再敢跟沈溪斗下去,谁都知道这位带兵的沈大人不好惹。

    ……

    ……

    南宁府城,靠近南门的大明军营,兵马出击后将指挥部转移到此处的沈溪,正在听取前线发回的急报。

    交趾军队在邕江南岸遭遇大溃败,死伤在七八百人之间,另外有五百多人被苏敬杨部俘获,剩下的则南逃遁入深山老林中。

    至于江北的交趾军,则在攻城未果后溃散,其主力沿着邕江往南宁府城西北方奔逃,也有部分试图游泳过江,少部分侥幸成功后成为了俘虏,其余皆被汹涌的江水吞没。

    这一战,交趾军中军折损一千八百人左右,眼下被俘的已超过两千,剩下的七八千兵马都在奔逃中。

    沈溪军中主要将领,要么在城外追击交趾贼军,要么在城门外打扫战场,真正在沈溪面前听命的只有马九一人、

    这一战中,马九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毕竟火炮只开了五六轮,剩下的基本都是靠弓弩和火铳震慑敌军。

    云柳和熙儿负责的情报系统,不断利用快马进行传报,沈溪军中仅有的战马都用来传递消息了。

    彭大珩陪同官绅下了城墙,马上回来跟沈溪禀告。这一战中,彭大珩被沈溪破格提拔,作为标下将领使用,也立下不小的功劳。

    “……大人,除了高知府和少数几名府衙官员外,其余士绅皆已下城头。大人,如果您觉得高知府碍眼,卑职愿意带人将他架下来……”

    彭大珩已被沈溪的胸襟折服。

    与其说沈溪把城中士绅强行拉上城头守城,不如说是让那些官绅亲临一线观战,让他们体会到战争来临时个人是如何的渺小,原本在他们眼中微不足道的明军将士,又是何等的重要。

    彭大珩读过私塾考取过童生,觉得沈溪这个方法非常有用,战事进行中未有一名士绅死亡,甚至连受伤的都没有,但这一番经历对他们的冲击会很大,不自觉就会反思以前的所作所为,起到荡涤灵魂进而深明大义的作用。

    沈溪摇头道:“不妥。你是彭知县的人,你去的话会让高知府认定彭知县暗中让你通风报信……也罢,让高集在城头多冷静一下,如今对交趾关键一战已宣告结束,接下来就是连续不断的追击战,本官不能在南宁府城停留。”

    “预计今天下午,本官就要带兵离开,南宁府城的事情可能需要地方官府负责,为了大局,本官不会跟高知府过意不去!”

    在这件事上,沈溪明显以德报怨,这越发让彭大珩为沈溪感到不值,因为他是城中少数几个确信沈溪并未碰高宁氏的人,只是他身份低微,说话无人采信,现在沈溪重用他,感觉无比荣幸。

    彭大珩请示道:“请大人将卑职调到军中,卑职愿跟随大人南下征伐趁火打劫的交趾贼兵,还大明故土!”

    沈溪笑了笑,道:“我也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只要交趾光复,则两广和云南的战略态势会得到基本改观,大明西南稳若磐石。可惜本官未得到朝廷准允,无法擅自带兵进入交趾,只能将其驱逐出境!”

    彭大珩仍旧低着头恳求:“请大人征调!”

    “嗯!”

    沈溪微微点头,“你在县衙当差,日子本可过得轻松自在,但既然你有为朝廷效命之心,本官就成全你,让你跟随军中,在我帐前效命。至于你能立下多少功劳,全看你的表现了!”

    彭大珩精神振奋,能得到沈溪认可,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成功,接下来正如沈溪所言,一切靠表现说话。

    就在彭大珩奏禀时,城外更多情报传递回来,沈溪没有避忌彭大珩,让人直接奏禀。

    不管是苏敬杨还是王禾,追击作战都一切顺利。

    交趾中军在邕江上游北岸的山林地区,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用一部分人马拖住王禾率领的追击兵马,另一部分则趁机登船,逆江而上,向江州和太平府逃去。